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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完成] 〔不吉波普系列第七卷〕不吉波普消失 辣薄荷的魔术师(全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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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6-18 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Oscuro 于 2020-5-15 16:5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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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远野浩平

插画:绪方刚志

翻译:七七七千爱

校对:贺神镜,十六夜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汉化者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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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吉波普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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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曾错失过什么?明明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却因为无聊的意气之争,只顾着眼前以至于和它擦肩而过——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这是不得不反复着这种遭遇的魔术师的故事。他是天才,是成功者,也是失败者。这是这个魔术师愚直、孤独又乐天地全心全意求索冰淇淋的历程。寒冷深刻的甘甜,一瞬之间——没错,速度快到就连我不吉波普都追之不及——转眼间便融化消失的,转瞬即逝的慰藉——
小丑与死神以及梦碎的人们所编织的,天真残酷又悲哀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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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thiclo + 16 精品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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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ki991 + 11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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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18 19:3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Oscuro 于 2020-5-15 10:10 编辑

序章

“那家伙有可能是I.C.E啊,明雄。”
“爱思意?那是什么。”
“In·Complete Error——也就是未完成的失败作的意思。”
“但他们拥有着异常强大的战斗力与破坏力吧,还被叫做‘特别制’。”
“被视为失败作可不意味着他们不特别。反之,有人因此获得了极其可怕的能力,也有人发挥出了前所未见的奇妙才能。没错,就比如在你祖国发现的I.C.E……”

——《形骸的战士》



律子刚从学校回到家里,就发觉母亲的脸色不太对劲。
“律子,交出那东西。”
听到母亲的话,律子吓得一哆嗦,整个人僵在那里。
“……什、什么东西?妈妈。”
“别想蒙混过关。我知道你这段时间每天都会从冰箱里带走一大堆冰块。”
母亲的目光十分锐利,律子只觉得背脊冷颤不已。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试图争辩。
“不、不是那样,就是,拿果汁之类的。”
“果汁和乌龙茶可是一点都没少。”
“不,确实、可是——”
“你一直随身带着便携的保温瓶吧?里面装满了冰块,为的就是防止那东西融化,对吧?”
“……”
“就在那个运动包里吧?”
母亲伸出手来,律子慌忙抱住运动包护在怀中。
“——不行!我已经只剩下这个了!”
她尖叫着。
“你在说什么呢!那东西有毒呀!”
“都、都公布说没有直接毒性了!”
“就算没毒,那也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妈妈不也一直吃得很开心吗!”
“律子!听话!”
“不要!绝对不要!”
律子转身飞奔逃开。但家里无处可逃,她只能拼命跑上楼梯钻进自己的房间。
她在追上来的母亲眼前锁上门。
“律子,律子!开门!”
咚咚咚,敲门声激烈地响起。
律子在房间的正中间抱着包茫然了一会儿,随即从包里取出保温杯。
她用剧烈颤抖着的手抓住银色的大圆筒。
“没、没错……绝对没毒的,所以……!”
紧张的手注入了太多力气,连盖子都无法顺利拧开。手指滑开好几次之后,她才好不容易打开保温杯,露出里面装的东西。
一大早装进去的冰已经融化了一半,在冰水之中浮着一个小小的袋子。
“……!”
她将手指探入冰冷的水中,捏住袋子取了出来。入手十分清凉。
袋子是半透明的,透过包装能隐约看到里面绿色的内容物。
她动作僵硬地尝试打开袋子。
袋子打开的一瞬间,她好像看到里面冒出一股轻飘飘的冰冷白汽。那无疑是错觉。袋子里不可能冷到那种地步。
里面是极其普通的,辣薄荷色,薄荷味的冰淇淋。看起来很好吃,但也瞧不出什么特异之处,只是普普通通的冰淇淋。袋子里装的东西,就只有很少的一丁点冰淇淋而已。
“…………”
律子犹如迷途的孩子般,用快要哭出来的、难以忍耐的表情凝视着冰淇淋。
刚品尝到它时的惊愕与感动,她至今都无法忘怀。
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小题大做,她觉得能活着真是太好了。这是真心话。她是真心那么想的。
“律子,律子!你明白吗!那个男人是妖怪啊!他不是正常人,那种家伙做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没毒呀!”
门外传来母亲刺耳的尖叫声。
“…………”
律子实际上并没有那个勇气真的吃掉藏起来的冰淇淋,所以就那么一直保管到了现在。但她又舍不得扔掉。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呢,仿佛只要有它在身边,就能令她回忆起当初吃到冰淇淋时那种幸福的感觉,涌现出无穷的活力。要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护身符那样。
然而这种事即便告诉母亲,她也听不进去。这东西之后毫无疑问会被处理掉。
既然无论如何都留不下来,那就只能现在吃掉了……!
“……呜呜。”
想必会十分松软,入口即化吧。会有微带刺激的芬芳薄荷缓缓扩散开来,醇厚却又不失清爽的甘甜在舌尖上跃动。
没错。
定会无比欢畅吧。
但是——
“……呜呜呜。”
但是,律子果然还是跟其他人一样,没法吃下冰淇淋。她害怕着,无法提起勇气——
“呜呜呜呜……!”
她那颤抖不已的手中,接触到外界空气的冰淇淋一点点融化,永远地失却了那柔软的结合。
“呜呜呜呜呜呜呜……!”
律子的双眼中吧嗒吧嗒地滚落下泪水。周围,激烈的敲门声咚咚咚地回响着——


*


……该如何评说这事儿呢,嘿,该说是个委实凄惨的故事吧。
此间有可博人一笑的糊涂事迹,催人泪下的恋爱轶事也不是无处可寻,甚至血肉横飞华丽爽快的打斗场面想找也找得到——但若论是否重要,这一切只能算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罢。

这是艺术家的故事。
也是欺诈师的故事,
更是冰淇淋的故事,
甚至还是猎奇食物的故事。
不过,形容此事有个比任何形容都合适,比任何说法都出色的,最为恰当的说法。
这是,愚蠢之人的物语。

……总而言之,这不是什么寻常故事。
这故事里什么事都无法称心如意。没一件事能顺理成章地进展下去。一个个人物明明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却连深思熟虑自己的行为会招致怎样的后果都不肯。事件之中如影随形的不详之泡到头来什么都没想,人们甚至连其存在都未曾察觉到。
但是,也罢,若论这事儿是否重要,想来也属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罢。

好了好了,故事要开场啦。听众老爷们听得开心还请投个赏钱。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错过这场可会是一生的损失喔。丢人又帅气,凄惨可怜绚烂华丽,世间难觅的奇妙平凡,古怪离奇又小得出奇。只不过——唯独别心怀期待哦,兄弟。
那就开始吧,且听故事——

诶?你问是什么故事?
喂喂——
都说那么多了,要讲的只可能是那件事儿吧。那自然是,有关我等辣薄荷的魔术师的荣光与没落的故事了——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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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18 19: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Oscuro 于 2020-5-15 10:27 编辑

ACT.1 the tender

tender  [tendər]
作为形容词有——1)柔软的,柔弱的,脆弱的;2)温柔的,亲切的;3)一触就痛的,敏感的;4)棘手的;5)顾虑的,害怕的;
……等含义。转为其他词性则为:
作为动词——1)给予,提供;
作为名词——1)供给,提议;2)看护人,门卫,监视者;3)补给船;4)给水车;
……等等含义,涉及用法广泛多样,释义微妙的难以翻译的词语。





1.

那是座在现在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宛若城堡一般的洋馆。
“嚯,真是不错。”
站在那毫不规整、犹如瓦砾堆砌而成的建筑物前,寺月恭一郎由衷地感叹道。
“会、会长您既然要大驾光临,应当容这边做好相应的准备才是……”
寺月身后站着的律师抱怨道。除了他之外,这间被封锁的宅邸周围再看不到一个人影。
“然后急急忙忙清理干净?所以我才会搞突然袭击来这儿。”
被称呼为会长的寺月露出微笑。他的外表看起来很是年轻,完全不像对外公开的五十二岁。搞不好会被人认为才刚三十过半。然而他是个白手起家将势力拓展至无数领域的综合企业的创始人,现在非但仍旧身居高位,更是大权独揽,是个独裁式的管理者。
“这样的事物,只有在不经人手雕琢时才见得到。”
寺月手中的手杖在空中一圈圈地画着圆弧。他的腿脚并无不方便之处,手杖只是为了装点下形象而已。
“哈……”
律师垮下脸来。他本人也只在文件里确认过这里的情况。这儿是他原雇主的家,那位不知是否孑然一身的雇主背着一大笔债务撒手人寰,而他的债主——也就是寺月,说着“让我参观下里头吧”闯了过来,手脚快到原主人的葬礼都还没来得及办。
“上着锁啊,没有备用钥匙吗。”
“没有那种东西,因为轨川先生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这家洋馆……他是个很古怪的人。”
“那就从窗户进去,警报都关闭了吧。”
“是、是的,大体上处理完了。”
听到回答的同时,寺月忽然提起手杖敲在身边房屋的窗户上。窗户在巨大的声响中碎了一地。
“呜哇!”
他的动作太过突然,吓得律师缩了下身子。在此期间寺月已经从那个破洞里钻进了洋馆。
在环视了一圈馆内后,他不满地哼了一声。
“意外地普通啊,完全赶不上外面。”
“这、这里不合您的心意吗……?”
畏畏缩缩跟上来的律师问,寺月却没有回答,只是快步深入馆中,毫不客气地四下观察死者的家。
这个男人比传闻中还要来得可怕——紧随其后的律师盯着寺月的背,脑子里冒出这样的念头。是想如秃鹰般将轨川氏的遗产舔舐一空吧。这做派真是冷酷无情。
在进入某个房间后,寺月突然停下脚步。
“喂。”
被叫到的律师吓了一跳。
“是、是?”
他有些茫然地回应道。
“示意图呢,一样也没有吧?”
“是、是的——没有示意图。”
“原来如此——看来很对我胃口啊。”
寺月低声喃喃着,露出微笑。
“哈……?”
他走向房间深处。这里像是库房一样,堆放着许多纸箱。这些箱子不知道是从其他什么地方搬进来的,上面标注着“香草精”、“蜂蜜”、“巧克力”、“果冻豆”之类的字样。房间里弥漫着分外甘甜的香气,显然纸箱的内容物与外面的标注一致。
“……?”
律师皱起眉头。轨川典助是出了名的不爱吃甜,从不吃甜食的癖好声名在外。
那么为什么这些东西会在他家里堆积如山呢。
一边走动一边用手杖不厌其烦地敲打着地板的寺月停下了脚步。
“——这里吗。”
他停步的地方空空荡荡,只看得到瓷砖地板。地毯正好在这里中断。
“……?”
怎么了?律师露出诧异的表情,这时寺月冷不防地开口道。
“喂,接着没你事了。你回去吧。”
他的口气异常冷淡。
“哈?——不,可是,那个。”
“这里我买下了,债务就此抵消。其他债务人我会去谈的。你已经不再是轨川典助的遗产管理人了。”
他用不容置否的语气说道。
“……啊,可是,这样。”
“有意见吗?那就靠自己去找个其他买家如何?那样也不是不行,前提是你真找得到。”
寺月瞥了一眼律师,对方顿时如同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
“好、好的!我、我明白了——我马上去安排!”
“那就赶快回事务所办手续去吧。”
寺月没有再看他一眼,视线又一次落在了地板上。律师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房间。
“——好了,那么。”
孤身一人的寺月,再度提起手杖不停敲打起那块地面。
地面的反馈声与其他地方有着细微的差异,下面的空间很是宽阔。

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天花板上的门被打开了。听到这声音,一直垂着头坐在沙发上的青年“呼——”地重重叹了口气。
“不行啊典助——还是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嗓音的音调犹如少年般高亢,身形却完全是高大的成年人模样。
“轨川典助先生已经不会再来了。”
声音从上方传来。
青年惊愕地抬起头,站在入口的螺旋阶梯上的寺月恭一郎也张大了嘴发出惊叹。
“你有张很漂亮的脸啊,让人不由得联想到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
他“唔嗯”地点着头。
“…………”
青年依旧愣在那里。
“第一次吗?”
寺月问。
“……诶?”
“我是问,你是第一次和典助先生之外的人见面吗?”
“……啊,嗯,是的。”
“我是寺月恭一郎,叫我恭一郎就行了。你的名字呢?”
“十助。轨川十助。”
他小声报上名字。
“看来语言互通,你看电视吗?”
“电视……很无聊,所以不看。”
“哦?为什么会觉得无聊呢。”
“大家只会说一样的话,干相同的事。而且大家看起来分不出任何区别。太无聊了。”
“真苛刻啊。”
寺月露出愉快的微笑。
接着,他重新环视了一圈宽广的地下室。
天花板上铺设着玻璃,外界的光线可以尽情地照入这里,感受不到封闭感。里面还安置了一套足以同一流餐厅比肩的豪华厨房系统。不过这套东西像是由自己动手组装起来的零售品,很多地方的配置给人以怪异的感觉。
以及,冰箱。
这里并排摆放着足足五个巨大的冰箱。所有冰箱都在发出嗡嗡的运作声。
“讨厌外面的人吗?”
寺月问。
“…………”
青年——轨川十助再度陷入沉默。
“你怎么看待轨川典助先生?是他把你关在这里的吧。”
“……别用关这种说法。硬要说的话,算是我个人喜欢才呆在这里的。”
“外面很可怕吗?”
“…………”
十助狠狠瞪着寺月,寺月也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的……那个肤色。”
听到这句话,十助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讨厌电视,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
“薄荷绿。只有扮成外星人的人才会拥有这样的肤色。这个世界很难找到你这种人的容身之处。”
“……我知道自己和大家不一样。”
“嗯。”
“还有,我也知道自己如果跑去外面,很可能会被大家用怪异的眼光看待。”
“说的不错。”
“不过无所谓。因为有典助在。典助给予了我活下去的意义。”
“怎样的意义?”
“让我的冰淇淋能被人吃到。”
他张开带着透明般淡淡绿色的双手。
“做出各式各样的冰淇淋是件非常开心的事。听典助提出的各种各样的意见也很有趣。虽然他偶尔会很严厉地批评说‘这就是把以前做过的重新做了一遍’,可正因为这样,他表达出自己的喜欢时我的心情才会格外喜悦。”
“这十多年,你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打从懂事起一直如此。从未觉得厌倦,也没想过要做什么其他的事。典助以前给我带过书和游戏,可是和制作冰淇淋一比,其他事我一下子就腻了。因为那些并不是为了我做出来的东西。但是冰淇淋不一样。冰淇淋,是我亲手做出来的。”
“原来如此……”
寺月点了点头,十助随即问道。
“典助他,怎么了?”
“他死了。”
“…………”
十助又一次陷入沉默,脸上流露出苦涩。寺月看着他,开口道:
“死,你明白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吧。”
“……我明白。”
十助郁郁地摇了摇头。
“意思是,我也已经完了。”
他看起来不是很悲伤。或许是他还没来得及接受这个消息,也或许他还未深刻领会到这番话内本质性的东西。
“完了……呢。”
“你是为了抓我去展出才来的吧。典助已经不在了,再也没有人会保护绿色的我。我早料到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无力地喃喃着。寺月平静地注视着他。
“你是什么时候起发觉自己的不寻常的?”
“懂事起就发觉了。”
“你听说过任何有关你出身的事吗?”
“——没有。我大概不是典助的孩子吧,不过我一直当作是这样。”
“是吗,究竟如何呢——”
寺月走向十助,接着从他的身边经过。
他的目标是冰箱。
“……?”
十助惊讶地看着寺月打开冰箱。
冰箱内部的空间全部都是制冰室,五颜六色的冰淇淋有的包装在袋子里,有的冻在盆中,将整个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典助先生在外几乎从不吃甜食。为什么会对你的冰淇淋情有独钟呢,我对此很感兴趣。”
“啊啊——”
十助微笑起来。
“理由很简单。”
“为什么?”
“因为我做的太好吃了呀。他吃过我的冰淇淋之后,觉得其他的甜食索然无味,再也无法入口了。”
十助确信无疑地这么说道。纯真的自豪在他的眼中闪耀。
“嚯——那可以让我尝一下吗?”
“稍等片刻!”
十助从坐着的沙发上蹦起来,在冰箱深处翻出一个包装袋。他用上准备好的各色道具,以干练的动作舀下一勺来,又从摆放好的餐具中选出一个将冰淇淋盛入其中。接着在上面轻轻添上一片薄荷叶。
“好了,请用!”
十助加上了根勺子,将冰淇淋递给寺月。手法十分娴熟。
“多谢,容我品尝一下。”
寺月——恐怕轨川典助过去也是这么做的——坐在桌边品味起冰淇淋。
他的脸上浮现出惊奇之色。
“这是……!”
他又吃了一口。
十助笑嘻嘻地看着寺月的反应。
“如何?这可是我的自信之作。”
“嗯,确实如你所说。这个味道我前所未见,非常棒。”
“嘿嘿。”
十助得意地擦了擦鼻子。
接着,寺月放下勺子呼了口气,嘴角浮现出笑意。
他又一次不急不缓地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环境。
(这里可谓一座微型帝国,梦幻般的冰淇淋支配下的小小宇宙。轨川典助想必对这里呵护备至,为这里的壮大付出了不少心血。)
寺月再度举起勺子送入口中,回味着口中扩散开来的刺激肉欲的甘甜与冷冽。
“这是典助先生中意的口味吗?”
“诶?——啊,不是。这种对典助来说似乎刺激太强烈了。”
“——却给了我品尝吗。为什么?”
“感觉对你来说这种比较合适。”
“……确实符合我的口味,可是你是怎么做出判断的?”
“唔——”
十助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说起了莫名其妙的话。
“怎么说呢,就是那种疼痛感。”
“……疼痛?什么意思。”
“你啊。看着你,胸口这儿。”
十助咚咚地拍着比心窝稍微高出一点的位置。
“有种针扎一样的轻轻刺痛的感觉。从这疼痛来看,我想你比较适合这种冰淇淋。典助也是,我每次都针对他当时的疼痛种类来换着做不同冰淇淋的。”
“…………”
听着十助的话语,战栗感攀上寺月心头。
“……也就是说,你能将人的喜好、将精神与肉体的指向性化为体感切身感受到吗?”
“……复杂的东西我也弄不太懂,不过要说对冰淇淋的喜好的话我还是有自信的。不光是典助,你的喜好也被我猜到了吧?”
“……确实猜得不错。”
寺月低下头,目光落在冰淇淋上。
这东西现在已经不再是刚刚那仅止于好吃的食物了。现在冰淇淋在寺月眼中映出的形象,已经化为了“武器”。
他闭上眼睛,微微呼出一口气。
(本来是为了处分掉分配给轨川典助的失败作,以此充作跟统合机构合作的代价才来的,没想到会碰上这等事——说不定,足以同世界开战啊。)
他低声喃喃着。
“诶?你在说什么?”
十助没听清寺月那谜一般的话语。寺月睁开眼睛,望向十助。
“——冰淇淋还剩下不少吧?”
“当然了。”
“那就好……怎么样十助,你想不想让自己的才能公诸于世?”
“诶?”
十助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
“你肤色的问题,想想办法就能解决……蒙混过去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有兴趣用你的冰淇淋去征服世界吗?”
“……你在耍我吗?”
十助的表情稍微有点生气。然而寺月十分平静。
“不,我很认真。”
他对着十助微微张开双手。
“总之先在我创办的企业MCE内设一个速食部吧。你来成为这个部门的统治者。”
“……?”
十助啪嗒啪嗒地眨巴着眼睛,完全没听懂寺月在说些什么。

……这便是轨川十助没落的开端。

*

老子名叫沃克机长[1],通常被人叫做机长。这个故事的说书人。
你说这名字很怪?有啥不好的。老子没来由地中意这个发音而已。虽说完全没机长那个意思就是了。嘿嘿嘿。
好了——
对我们那魔术师来说,最初遇到的人类为寺月恭一郎,属实幸运到了极点。寺月不仅在他原本会被不由分说杀害的情况下伸出援手,还为他发挥才能提供了场地。可与此同时,和寺月相遇这件事对魔术师来说,亦是深不见底的不幸。若问为何,寺月从本质上就没有未来……他本人也深知这一点,性质就更恶劣了。
依老子所见,寺月自从最初就打定主意要背叛自己所属的组织。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忠诚心。也可说正是这个理由,才让他那么优秀。
正因为寺月的优秀,所以他在有关十助的报告上是那么写的:
“处分掉他很可惜。此人制作具备极强吸引力味道的才能对统合机构的<实验>极具利用价值。”
——云云。
“他生产出来的味道具备前所未见的特殊性,人脑通过味觉神经接受此类刺激后,可能会促使一直以来沉睡着的要素觉醒,产生崭新的变化。”
——等等,诸如此类。反正实际上里头究竟有没有这种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危险成分,需要实验来验证,所以现阶段无法下定论。尽管这说法近乎诡辩,不过想否定也找不到资料支撑。
他的方案还算是有理有据,得到了组织的采纳。组织对于能做的事一向来者不拒。不过也暗中安排了人手负责监视。
就这样,轨川十助侥幸逃得一死,不过他本人自然对此一无所知。他也根本不明白自己干的差事就是在人们身上埋设下“炸弹”。可谓是唯独当事人被蒙在鼓里。
寺月此人的恶劣之处,在于自始至终都不曾告诉十助半点关于他真实身份的信息。这么干究竟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导致的结果呢,个中缘由已经无从得知了。无论如何,一直蜗居在屋内的轨川十助,就这么一无所知地被带到了外头——

*

“先在脸上抹上这东西。”
接过寺月递过来的粉底和化妆套件,十助眨着眼睛。
“……特意准备的?”
“不,这是我自己平时拿来变装用的。”
寺月微笑起来。
“嗯……?”
十助迷迷糊糊地按照寺月的指示掩盖掉绿色的皮肤。他灵活的手指没有出现失误,完美地完成了化妆。
两人离开洋馆,坐进寺月的宝马车。车内没配司机。寺月明明家财万贯,对开车这事却亲力亲为。
“对了,你冰淇淋的味道。”
寺月对十助开口。
“在单独应对每个人的情况下你的天才毋庸置疑,但要让一群人接受的味道又如何呢?”
“什么意思?”
“如果做不到,那就无法做成速食品。速食品必须得是统一的商品,即便可以分出不同的种类,也不可能实现调料那些微妙的差异。”
“唔嗯。”
十助点点头。
“这样啊。”
“做得到吗?”
面对寺月的疑问,十助勾起嘴角。
“哼!”
他像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人似的哼了一声。
“无聊的问题。”
“也就是说?”
“合大家的胃口?没那个必要。想让所有人接受这种事再简单不过。”
“嚯?怎么做?”
寺月问道。十助唰地立起食指。
“稍微偷工减料下就行了。”
他自信满满地如此断言。

……这就是轨川十助荣光的开端。



2.

“唔嗯——还可以,我觉得不错。”
试着尝了一口冰淇淋,株式会社铃邦糕点专务董事——木下繁,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
“怎么样,到能当商品流通的级别了吗?”
MCE派遣过来的名叫景山的男人这么说道。会议上列席的皆是铃邦糕点的董事们,每个座位的前方都摆放有MCE带来的冰淇淋。所有人都在无言地品尝。
“唔,嗯,如何呢?”
木下吃完了冰淇淋,回答却十分暧昧。他转头把问题丢给了另一个人。
“坂口常务你怎么看?”
“呃……还行吧,冰淇淋本身没什么大问题。”
坂口的回答也含糊其辞。
“不过根据资料,相应地需要的成本不低啊。这部分问题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坂口的发言,让场上的空气一时舒缓下来。大家终于松开了紧闭的嘴巴。
“是啊,这是个问题。”
“显然超过我们公司生产线的平均能力了,这块的调整……”
“明白。有关成本方面的诸多问题,寺月交待说‘超出部分的成本准备由这边全权负担’。”
景山回答。
“寺月会长?好吧,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对我们公司来说,这种形式的业务合作过去从未有过先例。”
木下的眼睛再度落到冰淇淋的器皿上,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啊,还有多的,您感兴趣的话还请尽情品尝。”
景山马上从保温包里取出碟子凑向木下,为他放上又一份冰淇淋。
“……这群家伙几个意思啊!”
十助看着记录下会议室景象的录像,不满地哼了一声。
“一句好吃都没说。搞什么呢。”
录像是由一旁放着的皮包里藏着的摄像头偷偷摸摸录制的,铃邦糕点的董事们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拍了下来。寺月说“拍下来让他看看会很有趣”,所以景山才不得不干出偷拍这种事。
“没办法,毕竟这是工作,不是闹着玩的。”
“话是这么说——”
十助穿着高领的针织衫,戴着丝绸手套。之所以这幅打扮,当然是为了隐藏他绿色的皮肤。只有脸的部分靠化妆遮掩住了肤色。即便对于公司的人来说,他的真实身份也属极密,所以他一直都保持着这幅装扮。
景山叹了口气。他从属于MCE的新事业开发科,突然被甩下一句“以后你就去做冰淇淋,这个人是商品内容的负责人”然后就把十助介绍给了他。现如今在不谙世事的十助手下东奔西跑,简直苦不堪言。
“哦!那个出场了?”
十助的眼中闪闪发光,画面正呈现着景山为木下端上第二个碟子的景象。
“啊……”
景山微微皱起眉头。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很清楚。他不希望十助看到接下来的事,因为那只会给十助提供更多趾高气昂的资本。
然而把录像展示给十助看是来自寺月的命令。他无权在中途掐断。
画面上映照出刚把冰淇淋放入口中便张口结舌,身体宛若冻结的木下。他正惊愕地瞪大眼睛。
“……这、这是。”
他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在巨大的冲击下僵在那里。
十助看着这一幕大声笑了起来。
“哈哈!不折不扣的‘爽翻’了啊,这大叔!”
“为什么要那么做?只给木下先生额外送上一份。”
“哎呀,因为只有那大叔我之前见过照片嘛,所以才知道他的喜好。那个人的痛苦,怎么说呢,就像‘嘎吱嘎吱’那种感觉。那种类型带点酸味效果很好。”
“哈……”
十助这不成说明的说明令景山放弃了对自己困惑的探索,索性保持沉默。
归根结底,原本就是十助自己选择铃邦糕点作为冰淇淋的生产商的。市场上现有的冰淇淋他每样都要了一份品尝,之后选出的就是铃邦糕点。
他的评价是“基本功很扎实,不算出众但技术很靠谱”。之后具体的业务合作工作都是景山他们负责的。十助只需要随心所欲地下达指示即可。
(不过……要是让这家伙出席会议,只会把事情搅得一团糟吧。)
景山看着正拍着手喜不自胜的十助叹了口气。简直跟个小孩一样。
“看他那个表情!那个‘我还要’的表情!哈哈!”
十助指着画面大笑道。景山咳嗽一声。
“……总之,对方需要进行正式的商讨,回复恐怕得等一周之后。”
他刚说完,十助忽的把头转向景山。
“……一周之后?”
“是的,说是要等那么长时间。”
“……为什么?”
十助问话的表情严肃无比。
“就算你问我——”
“果然不行吗?”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转眼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果然,人家看不上冰淇淋这种东西吗?”
他环抱着双手抱住膝盖,手臂近乎痉挛地颤抖着。
这架势完全不像开玩笑。他是真的在害怕。
(……这家伙,怎么回事?)
明明刚才还那么自信满满,怎么转头就变成了这瑟瑟发抖的样子?
“……不,留出一定时间属于惯例,并不意味着他们打算拒绝。”
听景山说完,十助用满含怀疑的眼神紧紧盯着他。
“……是这样吗,他们会接受吗?”
“以我个人感觉来说,呃,他们应该会接受的。”
“……是吗,那就好。”
十助的脸上依旧挂着担忧。景山一阵郁闷,尝试着改变话题。
“说起来,必须得招收点人手才行。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光靠你一个人负担起全部开发工作吧。有什么目标人选吗?”
“开发?……啊,是说做冰淇淋吗。”
十助摇了好几下脑袋。
“这可不好说……究竟有没有人做冰淇淋能达到和我一样的水准呢。”
他一脸认真地说。大胆至极的发言,话语间却不带傲慢与狂妄。他的口气,只是在陈述着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这态度反而极端惹人反感。
“不用特意招和你一个水准的人,能协助你给你搭把手的员工总是有的吧。”
景山按捺着不耐烦说道。
“唔……”
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十助环抱起双手陷入了沉思。
“虽然不能说是目标人选,不过……”
“不过?”
“有个人,我想让那个人尝尝我的冰淇淋。那个人好像也在做冰淇淋还是糕点什么的。”
“那个人是谁?”
“是个登过杂志的人物。看到那人的照片时感受到的疼痛,非常有趣。名字我记得是叫……楠木玲吧。”

*

……如此这般,楠木玲在故事中登场了。
这时候她还只有二十一岁,年纪轻轻却担任起料理学校的讲师。啊,自然不是打工那种。她是学校雇来装点门面的招牌之一。所以她尽管身为讲师,一年里实际教导的学生却屈指可数。假借去外国研习的名义品尝糕点,或是打着学校的旗号在各种比赛中攫取优胜,这才是她的主要工作。她从十几岁起便席卷各大糕点竞赛或是冰淇淋大赛,“天才”之名广为流传。她在校长款待客人的宴会上制作的甜点和蛋糕更是好评如潮。
所以景山等人试图联系上楠木玲时,在料理学校那儿吃到了闭门羹。
“她是我们学校的宝贝,不会放她出去的。”
“别干这种横刀夺爱的事。”
……诸如此类,态度委实蛮横。景山等人深知此路不通,对十助进谏道:
“对方油盐不进啊,还是去找其他人吧。”
听闻这消息,十助“唔——”地沉吟片刻,开口询问。
“……知道楠木玲的住所吧?”
“呃,姑且算知道,让MCE那边调查过。不过照这情况,她本人也……”
“那干脆。”
十助却对景山的话置若罔闻,接着说道。
“把冰淇淋送上她家门口如何?”
他露出无比愉悦、不怀好意的冷笑……
“哈……”
总而言之,景山等人在十助的命令下找了个带冷冻服务的快递,把十助做的冰淇淋直接送到了楠木玲的所在地。然后,若问结果如何——

*

“——真的是这儿吗?”
楠木玲盯着站在她身边的景山的脸。
“是、是的,应该。”
景山的表情很是困扰。
两人现在正站在一栋倾颓坍塌、破烂不堪的废弃大楼前。各处的窗户都已碎裂,实在不像个能住人的地方,看上去完全就是片废墟。
“你说做出那个冰淇淋的家伙,就在这里?”
玲穿着一身紫罗兰色的连衣裙,戴着一顶大大的藏青色帽子,站着的模样让人莫名联想到蘑菇。明明有张美人的脸,一脸不高兴的表情却让她看起来像个正在耍小性子的小孩。
“呃,那个,他是个怪人,说是最好附近没人。”
景山一边用手帕擦拭着额头淌出的汗水一边回答。
“嗯。”
玲点了点头,毫不胆怯地快步走入了大楼之中。
景山也急忙跟上。
一小时前玲十分唐突地找上他们的事务所对质。
“叫那个做冰淇淋的家伙出来。”
她放话道。
“哈?”
“让他出来。”
听到他不在后,那就带我过去——玲又以浓郁的命令口吻发号施令。景山不知如何是好,给十助打电话又打不通,不得已之下只好直接带她过去。
“电梯能用吗。”
“是、是的。”
“我不喜欢爬楼梯,会无谓地耗费体力。”
玲不论说什么都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不用担心,电力和燃气都是通的……只不过因为这处房产原本预定要拆除的,所以没有其他的居住者而已。”
景山按下电梯按钮。
然而等待许久也不见电梯的影子,景山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没来呢。”
“……没来啊。”
电梯显示停在七层。那里除了十助占领的地盘外别无他物。
“不等了,走楼梯。”
玲说着,快步走向楼梯的方向。
“诶?可、可是刚刚……”
“等待更让人不快,还不如走上去。”
玲的声音丝毫不显焦躁,依然带着那理所当然的口吻。
“哈,唉。”
景山也跟了上去。
在两人离开十秒之后,电梯简直如同算好了时间般开始下降。

虽然嘴上说着讨厌步行,但玲的脚程十分迅速,景山累死累活才跟上她的步调。尽管几乎是一路小跑上的七楼,玲却神情淡然,呼吸平缓如故。
“真的是这儿吗。”
她站在紧闭着的黑色门前,回过头去询问景山。
“没、没错,我马上叫他出来……”
就在景山将手伸向配备的门禁电话之时。
叮——两人的背后一声轻响。
显而易见,那是从楼下升上来的电梯抵达这一楼层的提示音。
“…………”
两人一起回头望去。
只见电梯门以仿佛在说着“非常抱歉”般怯生生的动作缓缓打开,接着一个人从里面蹿了出来。
“——呀初次见面!我就知道您肯定会光临寒舍的!”
看到对方的模样,景山惊得目瞪口呆。要问为什么,因为那里站着个小丑。
小丑。
丑角。
只能如此形容。
眼睛周围画着大大的心形记号,整张脸被泛白的绿色完全覆盖。这带着透明感的肤色就化妆来说显得过于富有光泽了,但鲜有人能看出这点。
“——轨、轨川先生?”
“吓了一跳吧?哈哈!”
十助挺起胸哈哈大笑。
景山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但十助打招呼的对象本人——楠木玲,却十分淡定。
“看来你就是轨川十助了。”
她淡淡地说,看起来对十助的打扮既不感兴趣,也不觉得迷惑。
“刚刚是你停下电梯的吧。”
“不错的运动吧?要做出美味的糕点,腰腿可是很重要的。”
“那个冰淇淋是怎么做出来的?”
玲无视掉十助的发言,突兀地问道。
“啊,那个啊!”
十助环抱起双手,沉吟了一下。
“也就是说,你是在美妙的冰淇淋的引导下来到此地的呢。”
“一点都不美妙,味道不过三流水准。”
听到玲毫不犹豫的发言,十助啊呀一声夸张地打了个趔趄。
玲无视掉十助的举止。
“——但是那个冰淇淋很奇妙。究竟用了什么?”
“嗯——唔,稍微加了点魔法呢。”
十助摆动着手掌。
“我可是魔法使哦。”
[插画P57]
“不,你是个骗子。”
玲瞪着他。
“那里面没加砂糖,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冰淇淋。”
诶?景山也看向十助。送过去的冰淇淋他亲口尝过味道,非常甜,甜得要命。明明这么甜,里面却没用砂糖?
“能当减肥食品吃吧?”
十助微笑着说,玲却摇了摇头。
“卡路里比普通砂糖要高出太多,而且不易消化。倒不如说对健康有害。所以我才说你是个骗子,对于欺骗别人乐在其中。秘方是米吧。用了米发酵浸泡后的产物。再用盐反衬加以强调,制造出甘甜的错觉。但米是用什么手段加工的?”
听玲一口气说完,十助再度微笑起来。
“……哎呀,果然所料不差,真亏你能看穿呢。”

“那么,要来尝尝没耍鬼把戏,正正经经做出来的冰淇淋吗?”
十助为走入房间内的玲呈上各种冰淇淋,当然,依旧穿着那身小丑的装扮。
玲一言不发地每种各尝了一口。
景山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一幕,玲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机械式地依次将各色冰淇淋送入口中。她的动作,令人难免担心那样是否真能品尝出每一种冰淇淋的味道。
很快玲全部试吃过一遍,接着用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十助。
“……你脑袋正常吗?”
“这可不好说。景山,你说我正常吗?”
“呃,这个。”
景山吞吞吐吐,毫无底气。然而玲全然无视了他们俩的漫才表演,继续说了下去。
“每样都要好几万日元,这种冰淇淋是要给谁吃?”
看来她尝出了冰淇淋中使用的具体材料,并借此计算出了花费的成本多少。
“给你吃呀。至少我是为此才做的这些。”
“想拿出去卖必须经过相当程度的修改。”
“嗯,好像是吧,这块我不太懂啦。”
“哼,外行。”
玲嗤之以鼻。
“迄今为止只为有限的几个人做过冰淇淋吧。”
“可我的冰淇淋不缺少种类变化啊,你刚吃到的不过是其中很少一部分而已。”
“所以说你太天真了。即便只做差不多的东西,只要能聚集来客人就能充作商品。光是种类丰富没什么可自豪的。绝大多数客人都分辨不出来细微的差异,试图让对方理解个中区别的这种想法,实在天真。”
“嗯哼,这就是所谓的面向大众吗。不过反正不论什么客人,只要吃过一口我的冰淇淋,必定会为之沉醉的。”
“你以为只为吃到同一种冰淇淋而来的客人有多少?绝大多数人都只会牢牢认准自己钟爱的口味。你冰淇淋的价格只会减少这类客人的数目。”
“哈哈,原来如此。”
十助老老实实地点着头。
看着他的模样,景山又一次吃了一惊。
(两、两个人相谈甚欢……?)
迄今为止,从未有人能同十助聊天聊得如此投机。明明两人说话间都对自己极端自负,却没吵起架来,反而正常地进行着对话。
怎么形容呢……这两人似乎意气相投。
放着他们俩不管怕是会一直聊下去,于是景山畏畏缩缩地插嘴道。
“那、那个……楠木老师,您的意思是愿意同我们合作了吗?”
“我要先听过一个问题的答案才能给出答案。”
玲的视线依旧牢牢钉在十助身上。
“给我的问题吗?”
“还能有谁?”
玲看样子完全没将景山放在眼中。景山再度露出困扰的神色。
十助愉快地反问。
“好啊,是什么问题?”
“你,是怎么定义‘美味’的。”
玲的问题,听起来很是模糊。
“这个问题,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她冷冰冰的态度令谈话难以为继,十助却毫不迟疑地开口。
“唔,可是目前为止,即使我给出说明,除了恭一郎外也完全没人能理解啊。”
“说说看。”
“疼痛。人类存在疼痛。刺激痛处的话会很不舒服,但也会觉得美味。你的疼痛不知为何一片茫然,很不分明呢。”
“疼痛?那种东西,怎么判断的?”
“胸口深处有种……一跳一跳的疼痛感,然后就理解了。”
“…………”
玲露出讶异的表情盯着十助。景山显得坐立不安。
“……我,在迷茫?”
片刻之后,玲低低地问道。十助点了点头。
“要么是痛苦太过剧烈,要不然就是太迟钝了,不知道是哪边。”
光听这句话简直失礼至极,然而十助不带一点嘲笑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告知。
“…………”
听完他的话,玲终于将目光从十助身上移开。
“……哪边都没错。”
她小声说道。
十助“诶?”的一声,瞪大了眼睛。
“以这种方式接受的人,你是第一个。”
“我比较与众不同。”
她这么说着,歪起嘴角微微露出笑容。
“大概,比你都与众不同得多。”
“?……算了。那对你来说,美味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十助反问道。可玲无视了十助,转向景山的方向。
“MCE肯为雇佣我出什么条件?”
“哈?——啊,呃,当然是竭尽所能。”
“比方说店铺的形式方案,也能由我决定吗?”
“啊——这……是的,一切悉听尊便。”
“既然如此,那商标的图案也可以由我提议吧?”
“哈、哈啊……您的想法是?”
景山在不祥预感的驱使下开口问道。这女人,该不会说出拿自己的脸当商标这种话吧,这样的想法闪过他的脑海。
然而玲给出的回答与他所想不同,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荒谬得多。
“钉刑。”
“……哈?”
“钉刑。就是把人绑在十字架或者柱子上钉起来的那个刑罚。”
楠木玲,二十一岁。这位年轻的美人,天才料理人,专业糕点师,在决定味道时纠缠于内心的意象,是“死”的刑罚。




3.

“……钉刑?有够前卫的呢。”
蝉之泽卓好笑似的说道。
“是啊……”
景山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模棱两可地点点头。这里是MCE本部的咖啡屋,周围挤满了人。MCE的各个部门都共用着这个咖啡厅,用来开些简单的会议。
“叫什么来着,小玲?该说那孩子真是狠得下心呢,还是说做事天马行空呢,呜呼呼。”
蝉之泽是个设计师,也是冰淇淋事业部谋求发展所需的形象战略[2]的顾问。他是个毋庸置疑正值壮年的男人,谈吐却女子气十足。要说他是不是个人妖,至少他还是男人装扮,而且也没像十助一样化妆打扮,也从未听说他对男人求爱过。一直保持着单身,或许只是单纯的自恋癖使然。
“那种事真行得通吗?”
相比十助和玲,景山觉得同为怪人但懂得常识的蝉之泽打起交道来要轻松得多。
“唔,常识来说太乱来了呢。”
“就是说啊……”
景山叹息道。
“可是那个女人就是咬定了这个条件不松口,不满足就不肯合作。”
“不管她不行吗?”
“轨川部长特别偏爱她……说什么她正是不可或缺的人才。那人也是个麻烦人物,会长究竟从哪儿挖出这种人来的……”
“你也真是辛苦呢。摊上这工作,有没有后悔呀?”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啊哈哈,毕竟人生就像条没有岔路的单行道。不过……冰淇淋配上钉刑,比手术台上的缝纫机还精彩呢[3]。”
蝉之泽偷笑起来。
“……不过意外地有趣也说不定,这种荒谬感或许能成为不错的宣传哦。”
“事情会那么简单吗?很容易吓跑客人,这样子不行的吧?”
“反正不管什么买卖一开始顾客都会保持距离观望的。既然如此,何不在那些退缩不前的客人背后叫声‘哇啊!’吓唬吓唬他们呢?”
“这算什么?这可不是鬼屋啊。”
景山苦着张脸,满以为蝉之泽的发言只是个无聊的笑话,蝉之泽却笑了起来。
“没错,正是‘鬼屋’哦。”
他这么说道。

*

……就这样,我们那轨川十助的娱乐设施的大体方针就此决定。
流动摊贩式的冰淇淋店本身随处可见,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装饰物统统都是妖魔鬼怪。当然,商标用了个吊在倾斜十字架般的东西上的小丑。周围飘荡着幽灵。还到处描绘着狼人,以及照着吸血鬼做出来的脸色苍白的角色。当然了,这些玩意儿全都经过统一的设计,个个都搞成了可爱的卡通风格。但其中表达的意思简直一目了然,总之就是“冰淇淋冰冰凉凉,恐惧也会让人背后一凉”这种老掉牙的冷笑话。
听完这个计划,负责出资的寺月恭一郎只是笑笑说了句“干得不错”。干得可真不错啊这群混蛋。
他们刚入这一行,所以开头店铺的地盘都是从那些经营不善的超市和商城租来的。当然了,一开始根本没什么客人,大家都笑话说“什么东西,蠢爆了”。虽然成本经过楠木玲的彻底调整,但冰淇淋的价格还是比其他店要高出一截,足以让客人望而却步了。
无计可施……只能等待着好奇的客人上门,指望着他们能心血来潮冒出尝一口试试的想法,这就是他们面临的状况……。

*

“啊,宫下,看这边。”
十七岁的竹田启司在那家冰淇淋摊位前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呀?”
他的身边,十六岁的宫下藤花正用指尖戳着悬挂在门面上的可爱的幽灵模型。用钢琴线挂住的模型在弹力的作用下摇来晃去。
“好怪哦。”
这儿雇的店员是个来打工的女高中生,她正用有些幽怨的目光盯着这两个人。
“…………”
自己在这种根本没什么客人的店里傻站着无所事事,这两人却表现得那么亲密。自己可是连男友都还没有啊。
不过,这两人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非常黏黏糊糊的关系。
“这个啊,是个叫蝉之泽的人设计的搭配。知道吧,那个大公司MCE里的。”
“不知道。”
“……是、是吗。总之,去看看那个人的作品不会吃亏的——我的老师总跟我这么说。”
“……学长的打工生活有够充实的,真好呢。不过学长今年已经三年级了吧,升学考怎么办。真的不上大学吗?”
“……这、这个,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哼。”
两人的对话听起来驴唇不对马嘴。活该,别以为世间的事尽可以称心如意,柜台后的女高中生只觉得内心一阵痛快。
“总、总而言之,尝一下试试吧。”
“可是好贵啊。”
“当然是我请你了,前段时间打工的工资刚拿到手。”
“……那可真是太好了。”
“……宫下,你是不是生气了?”
“完全没有。”
两人是以客人的身份来的,于是店员自然而然地摆出如指导手册所写般标准的清爽笑容。
“欢迎光临!需要点什么?”
她飞快地说。
“点哪个好?”
“我也不太清楚。那就……这个,巧克力薄荷。”
柜台后的店员略显惊讶,对那位女性客人有了点改观。直接点巧克力薄荷属于相当内行的选择。另外,巧克力薄荷在这家店里属于招牌产品之一,虽说还没卖出去多少。
“那我要……酸奶冰淇淋。”
“规格普通的就可以了吗?”
“嗯。”
“是用蛋筒装,还是杯子呢?”
“蛋筒。”
“请用,谢谢惠顾!”
她将冰淇淋递给两人,一边在内心期待着。
(给我大吃一惊吧……)
两人漫不经心地舔了口冰淇淋,接着目瞪口呆。
“这、这是?”
竹田愣在那里。
“太、太好吃了!”
“……真的,这冰淇淋怎么回事?”
少女也吃了一惊。
哼哼,看店的少女在心中悄悄挺了挺胸。没错,我们店的味道可不是半吊子可比的。别看现在客人稀少,要不了几天绝对会引发轰动的……!
那对男女又多点了三份冰淇淋,两人举止亲昵地笑着一起吃完。但是店员看着刚刚氛围稍显紧绷的两人能重归于好,非但没觉得生气,反而觉得“真是太好了”。
(自家的冰淇淋能让人幸福起来呢。)
她这么想着,稍微有些自豪。要是店里能不用这些妖魔鬼怪和标新立异的古怪玩意儿做装饰,那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那两人带着满面笑容回去了。再没有了其他客人。
“哈啊……”
店员轻轻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垂下脑袋。
可就在她抬起脸时,只见刚才那对情侣中的少女中途停下脚步,望向她这边。
她吓了一跳。
倒不是看到了任何值得吃惊的事物,只是那个少女的眼神,给人一种特别的……犹如针扎般锐利的感觉。
“——确实很好吃……但似乎略微触及了人的内心深处……”
那个少女低声喃喃着,她的声音与刚才别无二致,听上去却不知为何仿佛别人发出来的一样。非但如此,给人的感觉甚至不似女声。可若问究竟是怎样的声音,也只能用难以捉摸、暧昧不明来形容,就好似真真正正的妖魔鬼怪一般——
(什、什、什么啊……?)
简直宛如要同谁决出个生死般,对店投来充满敌意的目光……
(怎么回事……?!)
如果再多持续上那么一小会儿,看店的少女恐怕会发出惊叫吧。但是,这目光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啊?怎么了?”
男生看向少女。
“不,没什么。”
少女的神色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两人就这样离开了。

——随着如同这两人般不经意间尝到冰淇淋的人们那儿传出的评价,其他人也产生了“那我也去吃回看看”的想法,开始逐渐造访店铺。轨川十助的冰淇淋到底没愧对那力压其他同行的质量,正以滚雪球之势不断聚起拥趸。
“哎呀,经过人们的口耳相传,口碑渐渐传播开来了!”
听到景山的报告,寺月恭一郎满意地点点头。
“毕竟有那种级别的味道,迟早能顺利步入正轨的。”
“蝉之泽的设计也是,在被人们接受之后开始呈现出话题性的一面了。唉,真是担心死我了。”
“那块是那个才女的功劳吧?她和十助的相性如何,有没有因为竞争意识出现过意见分歧?”
“没有,两个人似乎很合得来,简直跟双胞胎差不多。毕竟他们都把做糕点视为一切嘛,看上去相似得很。”
“原来如此……”
寺月苦笑起来。
“好吧,关系好那再好不过。不过也就仅限于现在了,反正……”
寺月说到一半,又生硬地咽下即将出口的话。
“哈?”
“……不,没什么。比起这个,我想现在和他们见个面。”
“好、好的,需要安排场地吗?”
“不必,我过去他们那边。”
“哈?可、可是。”
“反正他们又不是会因为我过去就吓得缩成一团的人物,是吧?”
他轻笑着说。景山无力反驳,只得闭上嘴巴。

*

……以我沃克机长大爷慧眼之所见,看来寺月恭一郎在这个时候,已经对等待在自己面前的命运有了清晰的预感。

*

“你以为装点用的配菜光是配色花里胡哨就行了吗!”
十助大声吼道。
“话是那么说啦,可外观也至关重要呢。”
对于他的话,蝉之泽仿佛事不关己般一脸淡定地说道。
开发新产品的厨房内,负责摆盘的蝉之泽和十助的意见出现了冲突。
一边的楠木玲说着“怎样都无所谓”,没有站在任何一边,做足了旁观者的姿态。
“可是配色应该跟着味道给人的印象来才对!”
“顾客同样追求着惊喜,意外性的演出也是重中之重呢。”
两人互不相让。
与此同时,玲正搅拌着金属盆想做出新的冰淇淋试作品。她在争吵声的陪伴下尝了一口,嘀咕着“是不是有点太浓了……”。
就在他们吵吵闹闹的时候,寺月恭一郎带着景山到了。
“那、那个,大家。”
景山畏畏缩缩地出声道,但谁都没看他一眼。
“我、我说,那个——”
他拼命地努力着,然而毫无效果。就在他心惊胆战起来的时候,寺月终于开了口。
“简直跟庙会一样啊。”
寺月笑着说道。所有人顿时吃了一惊,立马转向他的方向。
“——啊啊,恭一郎吗。”
十助的口吻很是随意。
“会长!您是特意赶过来的吗?”
蝉之泽没能掩饰住惊讶。
“嗯,听说你们进展顺利,就来参观一下。”
寺月环视了一圈众人。虽然他的表情还是和平时一样,但严厉的视线令人不由心底发冷。只剩十助没有反应。
“呀,楠木小姐,同您是初次见面呢。”
听到寺月的话,玲态度含糊地点点头。
“……幸会。”
她再如何目中无人,也不可能不知道寺月恭一郎。但下一句话也就只有她说得出来了。
“居然真的那么英俊,照片没经过加工呢。”
蝉之泽忍不住噗地喷了出来。景山面色发青。寺月却面不改色。
“我可以把这句话理解成对我的夸奖吗?”
他笑着回应。
“这可不好说。男人长得好看——这句话究竟算不算夸奖呢?”
她瞟了一眼十助。“也有这种人存在”的言外之意简直昭然若揭。
蝉之泽又一次喷了出来。十助不明所以,头顶问号歪了歪头。
“哈哈哈哈!哎呀,确实呢。”
寺月似乎对玲很是中意,心情大好地笑道。

之后五人到寺月现在住着的宾馆内的餐厅吃饭。当然,他们坐的是特等席位。
“今日天赐良机,就让这里的厨师长来体会一番战栗的感受吧。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评价‘好吃好吃’的,今夜可是有精通味道好坏的人物在。”
听到寺月的话,服务员很是不以为然,于是造作地摆出一副恭敬至极的态度嘴上说着“请手下留情”低下头去。
十助坐立难安,焦躁地四下张望。
“怎么了?”
玲问道。十助的脸皱成一团。
“这儿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餐厅啊。”
“真的是吃饭的地方吗?”
他摊开双手示意道。
餐厅装潢十分奢华,古色古香的厚重橡木桌下铺着绵软的毛绒地毯,顶上还悬挂着枝形吊灯。
“什么意思?”
“有种威严感。在这种地方吃饭会对神经造成额外的负担,不利于消化吧。”
“……小孩吗你。”
“什么啊,我是认真的。”
这时寺月插话道。
“话说回来,这样有这样的好处。”
“为什么?”
“因为会来这里的人基本都是神经负担不小的人,对他们来说,这点负担没什么出奇的。”
“诶,那恭一郎也是这样吗?一直背负着压力生活?”
这实在不是一句适合拿来对综合企业体总帅讲的台词,但寺月没有笑。
“正是如此。”
他用平淡的口吻回答道。一旁的景山面色忽红忽白。
玲像是要打断话题般开口。
“装潢怎样都无所谓。问题是味道,还有……”
“料理的摆盘。”
蝉之泽做出总结。玲瞪了他一眼。
“差不多吧。”
她点点头。
“味道……”
十助依旧歪着头,一脸的不明所以。
谈笑间,料理的前菜端了上来。其他人很快动手吃了起来,唯有十助磨磨蹭蹭,刀叉用的笨拙无比。他盯着大家的举动努力模仿,却怎么都难以上手。
“——啊呀!”
他怪叫着手一滑,小刀哐当一声撞到了餐盘上。
周边其他桌子的客人们纷纷将诧异的目光投向他,他本人却浑不在意,自顾自地埋头制造噪音。他那聚精会神的态度,简直像是在玩耍一样。
景山尴尬得无地自容,玲一脸淡然,蝉之泽微微笑着,寺月则是开口问道:
“典助先生没教过你这些餐具的使用方法吗?”
“——哎,教是有教过啦,可我忘了。”
他费尽千辛万苦总算将料理送入口中。蝉之泽啪啪啪地鼓起掌来。
“哎呀,漂亮!那么,味道如何呢?”
“味道?——唔嗯,我也说不好。”
十助带着纠结的表情回答。
“……典助先生是?”
玲问。
“啊啊,典助是……”
“轨川典助,十助的父亲,已经过世了。”
十助正欲答话,却被寺月打断了。
“我也同他打过交道,是个不错的男人。”
“嗯……?”
不知为何,玲脸上的疑惑仍未消解。此时此刻,她第一次在意起了十助的来历。
之后料理依次呈上,十助粗鲁地胡吃海塞,但有赖于寺月的威望,店员和其他客人谁也不敢正大光明地表露非议。
“……唔嗯,果然还是不懂。”
十助嘴里填满了焗烤海鲈馅饼,含糊不清地说。
“这些菜,算是好吃吗。”
“味道算是不错?”
玲动作精准地切下不多不少的一块吃下,一边说道。
“素材也很棒,保留了原有的风味。”
“……我不太理解,大概是因为不甜吧。”
十助的脸颊塞得满满当当,活像只猴子。
“你很不熟悉专业之外的东西呢。”
“……唔嗯。”
十助依旧一副纠结不已的表情。
寺月凝视着苦恼的他,就仿佛在注视某种炫目的东西。很快用餐告一段落,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那么,蝉之泽。”
“是?”
蝉之泽闻声抬起头。
“现在的工作怎么样?”
“我正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这是他的真心话。对蝉之泽来说,这是项极具意义的工作。
“和其他工作相比呢?”
“已经很久没碰到这么充实的工作了。”
“是吗……那么,试试看全力以赴如何?”
寺月的口气轻描淡写,内里却能感受到他社会立场带来的沉重感。
竖着耳朵认真聆听的玲皱起眉毛。
“……那样或许也不错。”
蝉之泽的回答十分暧昧。
“实际上,我在考虑将冰淇淋部门分割出MCE。”
寺月冷不丁地说。十助满脸惊愕之色。
“恭一郎,这——”
“从MCE整体看来,冰淇淋部门与我的关联密切得不自然。考虑到同其他部门的平衡,这部分还是独立开来比较好。”
寺月无视了十助,继续说道。
“我想,到时候恐怕必须得由蝉之泽你来担任新公司的董事。”
“……原来如此,您真是深谋远虑呢。”
蝉之泽微笑道。
“请容我考虑一下。”
“拜托你了。”
“…………”
景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幕。他早已从寺月那里听说过独立的事情,也认为蝉之泽必定会接下这份责任。
玲只是一言不发。
显而易见,一旦寺月的指示正式下达,她的立场也会改变。说得更直白一点,她很可能坐到企业高层的位置上。但玲的表情没有显出丝毫波动,只是静静地小口抿着放在眼前的咖啡。
“……所以说究竟怎么一回事?”
唯有十助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显然完全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无关紧要的手续罢了。”
寺月终于望向他。
“……呼。”
十助不安地问。
“应该不是在说恭一郎你会消失,这之类的话题吧?”
这问题实在太过直白,其他人都不禁惊愕地望向他。
唯独寺月本人面不改色。
“我是说不管我在或不在都不会有所影响。”
他告诉十助。十助明显松了口气。
“什么啊,那就留下来呗。恭一郎要是不在了,我会很寂寞的。”
他大大咧咧地说。
“我、我说,你——”
玲终于插入对话。
“会长的意思,是想放开我们的自主权——”
“我是不懂太复杂的事情啦,但我知道恭一郎给了我能干活的地方。虽然我做的是给大家吃的冰淇淋,但果然还是最想做给恭一郎吃啊。”
他嘿嘿地笑着说。他那毫无心机的模样,即便是玲都无法再说出下一句话。
“荣幸之至。”
寺月点点头。
“对了!呐恭一郎,之后要不要到我那儿去啊。有秘藏的冰淇淋哦,要不要来尝尝看?”
“抱歉,待会儿还要办点事,以后再找机会吧。”
“这样啊……好可惜。”
十助的表情流露出真心实意的沮丧。
寺月温柔地微笑着。
“我听说最近会长又要开展新业务了……”
蝉之泽说着,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嗯,之前建的大楼快完工了。我打算用这栋大楼,做点小小的事情。要是一切顺利就好了。”
寺月浮现出带着少许冷意,但换个角度来看也能解读为无畏的笑容。那笑容唯有拥有莫大自信的人方才拥有,同时也能令人感受到相反的挑战性的意味。那是个诸多要素掺杂混合而成的,复杂至极的笑容。

片刻之后宴会散场,在大堂酒廊前分别之际。
“真的,等杰作诞生我第一个送给你吃,好好期待哦。”
十助对寺月这么说道。
“嗯,我等着。”
寺月沉稳又随和地点点头,然后压低了声音。
“呐,十助。”
他对十助说。他们远离了其他人,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两人在。
“怎么了?”
十助大大咧咧地反问。
“对世界,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是说……?”
“你是否有自信与世界战斗呢。”
寺月的表情严肃无比。
“什么意思?说起来,最初碰面的时候你也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是说能让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惊叹‘真好吃’的冰淇淋的话,我肯定迟早会做出来给你看看的。”
“原来如此——嗯,这样就好。”
寺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十助被他严肃的视线吓得愣了愣,但很快又羞涩地嘿嘿笑了起来。

*

……这便是二人的诀别。寺月恭一郎在两周之后,突然谜一般死去了。



4.

古北园子原以为这次和过去一样,不过是例行公事的兼做宣传的取材而已。但造型师对她说:
“啊,那家店是真的很好吃哦!让我对冰淇淋的看法都不一样了!”
这让她有点惊讶。
园子在两年前以偶像身份出道,现如今名气不温不火,成天净接些“日本全国美食纪行”或是“街头偶遇的不错小店”之类的类似于取材记者的工作。给人的印象很不起眼,所以也很少被叫去参加联合演出。
“可是我一直都觉得冰淇淋有点太甜了。蛋糕之类也甜得我受不了。”
园子一边接受着发型护理一边嘟哝着。
“就当是被骗了也行,去尝尝看嘛!不过希望你别太吃惊弄出NG哟。”
造型师笑嘻嘻地说。
今天的取材对象是最近好评如潮的冰淇淋店。似乎是过了试点期即将进行大规模的全国贩售,觉得正好可以制造点话题性,所以才选择了这家店。
园子在代步用的厢型车中化完妆,一下车,就看到店周围守着许多客人。虽说是店铺,但只是个流动摊贩式的小小店面。和往常一样,很多人叫着“是电视节目!”开始起哄。
导演和店长正在交流,于是她去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
气氛却有些紧张。
“那样的话,我们无法接受取材。”
“可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吧。”
“说话不算话的是你们那边不是吗?”
两人正在争吵。
“发生了什么?”
园子问一边的副导演。
“没什么,这家店的装饰有点恶心,或者说恐怖风对吧。”
“这么说来确实都是妖魔鬼怪呢。因为这个?”
“导演想围绕着‘为什么这种诡异的装饰会吸引客人呢?’这个主题展开,结果店员就生气了。”
“这样啊。”
“看样子一时半会解决不了。”
副导演抱怨道。
“既然还要等,那就到时候再叫我吧。”
园子耸了耸肩离开现场,正打算返回厢型车。
途中,园子的目光被一个坐在路边长椅上的小丑吸引了。那个小丑既没有红色的鼻头也没有大大的嘴唇,但穿着一身小丑服,淡绿色的脸,眼睛周围描画着星星的图案。他的容貌端正精致,看起来宛如一个人偶。
不知为何,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边,视线中隐约带着疲惫。
园子总觉得自己无法放着他不管,于是走近他。
“你好呀!你也是那个冰淇淋店的人吗?”
他的衣服上画着和店一样的图案。
“嗯。差不多,算是有关人员吧。你是,啊啊,电视台的人吗……我听说了你们要来。”
小丑答道。但他的回答听起来心不在焉,注意力似乎完全投注在店门口聚集着的人群那边。
“打工吗?很辛苦吧。”
“不,还行吧。不过要说辛苦,确实算得上辛苦也说不定。”
他用自暴自弃的口吻这么说道。
“那个冰淇淋,为什么大家会喜欢吃呢。”
“咦?——呃,难道不是因为好吃吗?”
“觉得好吃吗?”
他说话时的模样,就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了一样。
“那个……实际上,我还没尝过。”
“诶,不是因为好吃才来取材的啊。”
他轻轻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真是寂寞,园子这么想道。
“这样啊……我感觉兰姆葡萄应该比较适合你。”
“你懂这个?……可是我对味道太腻的有些……”
“是吗,这可说不好……不过,美味是美味,但光是美味,或许什么都成为不了。”
他梦呓般说道。
“你讨厌冰淇淋吗?”
这个问题令园子犹豫了一下。
“不,倒说不上讨厌……不过说实话,太甜的东西我有点……”
听着他平淡的口吻,园子终于把真心话说了出来。明明待会儿就要去做取材工作的。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说完之后,她才隐约产生了一点这样的想法。然而他丝毫不见动摇。
“原来如此……所以才是兰姆葡萄啊。”
他低声说。
“什么意思?”
“因为你讨厌甜的东西。所以——非常非常甜的食物才能戳中痛处。呼呼,和典助一个样——”
他一个人喃喃着莫名其妙的话。尽管嘴里说着意义不明的东西,感觉却不像是个可怕的人。也许是他太过温和的缘故。
“…………”
真是个奇怪的人,园子这么想道。
“那边为什么在吵架?”
他的视线投向了正在争论的导演和店员。
“啊啊,好像是这边的安排和店里的情况不太一致——”
“是吗,那就这边退一步吧。”
这么说着,他站起身来。
“诶?”
园子还未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走向店员的方位,大声打了个招呼。
“这、这是,社长!”
店长一时连声音都变了调。
“不也挺好的吗,就按他们说的来拍吧。”
听着他的发言,园子瞪大眼睛。
(社、社长——)
那个小丑?
发生了什么,园子完全无法理解。
“那么,你就是轨川先生吗?”
导演问,那个人——轨川十助——点了点头。
“不论以什么样的风格拍摄都没关系。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是要让那个人来吃吧?”
他指着园子。园子的身体微微一震。
“我、我吗?”
“嗯,确实如此,然后呢?”
导演点了点头,只见十助微笑着。
“她吃的冰淇淋,可以由这边来指定吗?我能提供秘藏的冰淇淋。”
他这么说道。

“你、你太恶劣了吧。居然会是社长——”
在拍摄即将开始之际,园子悄悄对十助说道。
“说是社长,其实我只是在做冰淇淋而已。实际上的社长工作是景山他们在做,大多数情况下我就是个闲人。”
一身小丑装扮的第一大股东扯起笑脸。
“你外表好年轻,多少岁了?”
“户籍上二十岁了。”
“二十岁?!只跟我差两岁吗?!”
“这可说不好,实际的人生经历来说,你大概比我还大吧。”
他又说起了莫名其妙的话。
“——?”
这时“园子,准备好”的声音传来,她大声应是。
“待会儿见,务必口下留情哦。”
十助说着,同样赶往定好的位置。
“拍摄正式开始——”
随着信号发出,摄像机开始拍摄。
“好~今天来到的是最近的话题商店~!”
园子如往常般露出暧昧不明的微笑,流利地对店做了个基本介绍。
“……总之,这是家给人的感觉有些诡异的,或者说很有鬼屋氛围的店呢!接下来,就让我来尽快品尝一下这话题性的冰淇淋吧~!”
接着,十助越过店的柜台,将冰淇淋递到她的手边。
并非他刚才推荐的兰姆葡萄,而是十助最拿手的薄荷冰淇淋。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混入了香草的缘故,上面蜿蜒爬行着一道白痕,呈现出大理石般的纹理。
园子有些疑惑,但正在拍摄,她无法多说什么。
“那个~这个冰淇淋叫什么呢?”
“这是还没发售的试作品。如果你尝过觉得好吃的话,说不定会正式发售。”
十助微微一笑。在即便恶搞般的妆容都无法掩盖的美形外表下,这微笑可谓如冰淇淋般甘美。
“哈、哈啊……责、责任重大呢。感觉紧张起来了!”
安排被打乱使得她有点犹豫,但导演大概是认为这点程度的变更不算什么大问题,拍摄仍在继续。
“那么,先尝一口……”
她畏畏缩缩地将舌尖凑近浅绿色的物体,接着舔了一口。
不是很甜。她安下心来,但甜味猛然间充塞口腔,重重捶打着她的天灵。因为薄荷的香气,甜味被隐藏起来了。
“哇……!”
她大吃一惊,将嘴巴挪开。但不知为何,嘴巴马上又自己凑向冰淇淋,一口咬了下去。口中传来冰淇淋溶化的触感,接着更令人惊异的是,甘甜转眼间便从口中退去。甜味在薄荷的刺激下刚刚掀起波涛,却又在一瞬之间消失不见。就好像魔法一样。
“怎、怎么说呢……这种,不、不可思议的味道……”
她一边说着,又吃了一口。
“可、可是——好吃。嗯,好吃!简直就好像——”
她抬起头说,接着在自己的话语行将脱口前犹豫了一瞬,闭上了嘴。
这时她剧烈晃动的手臂,使得杯子中盛放的冰淇淋啪嗒一下洒了出来,落在了她的衣服上。
“啊,啊——!”
她一下子回过神来,但摄像机没有停下。这样的事故属于意外之喜。艺人手忙脚乱的模样观看起来会成为很有意思的画面。
“哇啊,怎么办呀~!”
摄像机使劲捕捉着园子手忙脚乱的镜头,最终拍摄在一片嘈杂中闹腾着平安结束了。
“非常抱歉,我好像搞砸了……”
园子对十助深深低下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不不,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呀。”
十助偷笑着说。
“你很有趣呢,肯定人气很高吧。”
“不……才不是那样。”
园子无力地摇摇头。
“我笨手笨脚的,真的很对不起。”
“没那回事……对了,说起来,冰淇淋怎么样?”
“那个超超超!”
她忽然来了力气,使劲点头。
“超级美味的!”
“你刚刚有话没说吧,想说什么?”
“嗯……就是、那个,感觉很怪,觉得自己想说的东西不太正常,所以才会搞出那种岔子。”
“什么感觉?意见是很宝贵的。”
“可是……”
她欲言又止。这时十助开口了。
“实际上——”
他说。
“实际上,这冰淇淋是为某个人而做的。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诶?”
园子被他出乎预料的话吓了一跳。
“所以,你是第一个吃到这冰淇淋的人。请务必告诉我感想。”
“…………”
“不行吗?”
十助探着脑袋,眼巴巴地盯着园子的眼睛。他的表情充满了恳求。
“不、不是……好吧。但是不许笑我哦。”
“嗯,当然,约好了。”
十助欢天喜地地点头道。园子咬咬牙,说了出来。
“就好像……吃到了整个地球一样——就是那样的感觉。”
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表达什么,但她的感受确实如此。
话音刚落,十助的脸蓦然紧绷。
“……你说什么?”
“啊,对、对不起,说了奇怪的话……”
十助严肃的态度让园子有些害怕,但十助完全无视了她的感受。
“是、是说,那个啥,仿佛在吞食着世界的意思吗?!”
“不、不是,没……没那么深刻的含义,真的,只是没来由地有了那样的想法。不过,没错……对,世界。就是这种感觉。是我说的太大了吗?”
究竟是在吞食着世界,还是自己在被吞食着呢?不论如何,那感受就仿佛自己也好世界也好一同消融化开,轻飘飘地彼此水乳交融一般。
“……感觉乱七八糟的,不过吓了一大跳,真的……”
说着说着,想要再品尝一次那冰淇淋的心情越发高涨。光是一想,那时候的情感便复苏醒转,惹得她的眼睛都醉意朦胧起来。
“这样啊……世界吗。”
十助感慨良多地点头道。
“把那个冰淇淋交给你来品尝,真是太好了。虽然没赶得及让恭一郎吃到。”
“那个冰淇淋,会拿出来卖吗?”
园子试着问起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不好说,难度估计很高吧。”
“可是,真的超好吃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园子内心一角闪过了个念头:若是不拿出去卖,让自己能独享这美味——那样也挺好的。
“花费的成本太高了。光是你刚才吃到的那份,就得花费十万日元。”
“这么贵?!”
自己弄洒了那么多钱?何等的浪费啊……
“要是能进入量产,就能减少成本。”
十助微笑起来。
“不过你要是想吃的话,随时都能做给你吃哦。”
“真的吗?!”
园子的脸瞬间绽放出光芒。
“嗯,果然看不到渴望吃到冰淇淋的人的脸就提不起干劲啊。”
十助心情很好似的冲她点了点头。

……造型师节子看着园子喜笑颜开地回到了厢型车上,于是开口问道。
“怎么了,心情那么好?”
“嗯!我现在超幸福的!”
园子满面笑容。
难不成是被那个年轻的怪人社长求爱了?节子想着,然而园子开心的模样实在太过率真,感觉不到一丝反感。于是她微笑着同园子搭话。
“不过,刚才拍得很棒哦。”
“有吗?”
“嗯,感觉成功传达出了好吃的感受。虽然失败了,但相比可笑,‘咦,有那么好吃吗?’的感想更强烈呢。”
“真是的,别揪着我的失误说事啦!”
“哈哈,抱歉。但我是认真的。而且不仅如此……”
话说到一半,节子欲言又止,只觉得自己想说的话非常荒谬。
“什么?”
“不,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就在节子晃着脑袋的时候,导演和摄影师等人结束了收尾工作蜂拥涌回车内。于是她们结束了闲聊,坐回自己的位置。
在归途车内的颠簸之中,节子的脑中盘旋着刚才未能出口的话语。
“看着那时候的你,不知为何有种自己被世界吞食,同时自己也在吞食着世界,一同消融化开般的感觉……”。
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呢?

*

……就这样,以这位年轻貌美但又平凡普通毫不起眼的古北园子为开端,魔术师的“现象”的第一征兆初现端倪。

*

古北园子每周都会以新产品试吃员的身份去一趟轨川十助的住所。
不止是吃上次尝过的那款冰淇淋,她还会将新出的冰淇淋全都试吃一遍。但毕竟她很难接受只带甜味的食品,所以嗜好相对一般的客户层有着极大的偏差。对于迄今为止人气最高的商品,使用各色果酱搭配巧克力,点缀得极尽奢华的鲜纯彩虹,她的感想是:
“说实话,感觉乱糟糟的。”
冰淇淋的作者本人十助也对此苦笑不已,可即便如此,每次园子来时他依旧会非常开心地款待对方。
作品被悉数评价为“甜过了头”的楠木玲却开心不起来。
“你到底想怎样?”
某天,她终于质问十助。
“什么?”
“那个女的!她就是个纯粹的门外汉不是吗,那样子的试吃员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处。”
“没那回事,她的舌头很靠谱的。”
“她的喜好太偏门了!要是去迎合那个女人的口味,从其他顾客那儿只会收到抱怨而已!”
“唔,也许确实如此。不过这不也挺好的嘛。你看,这就是玲你常提到的外人的视角吧。”
十助心平气和地说,简直完全没把玲的焦虑当回事。
“我说的话又不是这个意思……!”
“对了,说起来前阵子你的杏仁奶油冰淇淋在她那儿评价不错。”
十助浑不在意地说。玲深深吸了口气,到头来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随你便了。就算那个女的成了麻烦之源也不关我事。”
“麻烦?什么意思?”
“那个女的,最近不是人气一路高涨吗。”
玲恼火地说。
正是如此。
一直以来默默无闻的古北园子,不知为何忽然开始走红了。
“看着她的笑脸就会安下心来。”
“心情仿佛一下子清爽了。”
“那样的笑容,真的很棒。”
到处都听得到类似这样的对她充满好感的声援。她被各种电视和广播节目盛情邀请,无论在哪都博得了一致好评。
在从前就认识她的人们看来很难分辨出她的具体变化,但又确实能从她身上感受到魅力,这令他们疑惑不已。另外——

“不过啊,园子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园子被电视节目邀请去做嘉宾时,负责主持的艺人这么问道。
“‘这样’是怎样啦?”
对于这个问题,园子笑着把问题抛了回去。
“哎呀,怎么说呢,该说是无忧无虑吗?”
“像是放弃了思考一样对吧。”
“咦,居然有在思考?”
“太过分了啦。”园子笑道,“不过总觉得自己像是与烦恼绝缘了一样,也许我确实不会去考虑那些太复杂的事情了。”
“其中的秘诀是什么?”
“诶~哪有什么秘诀啦。”
“是吗?我还以为肯定有呢?”
“没有啦,真的没有。”
“那这种完全感觉不到压力的形象是怎么塑造的呢?有没有为此做些什么,比方说排解压力之类的?”
“这个呀,没刻意为此做什么事,不过,啊——这么一说。”
“什么?”
“我不是很喜欢甜食,但唯独冰淇淋例外。虽说仅限于特定种类的冰淇淋啦。”
“冰淇淋?我没太听懂,巧克力味之类,是这个意思吗?”
“没啦,不是这个种类,应该说是某个人做的吧,总之就是特别定制那种感觉。啊,不过都是正常对外出售的冰淇淋就是了。”
“啊——某家店的冰淇淋之类的?”
“具体指名的话也许会给人家带来种种不便,所以不方便说啦。”
“冰淇淋啊。仔细想想,园子本身给人的感觉也好像冰淇淋一样呢。纯洁如雪,好像要溶化一样软乎乎的,无忧无虑的样子。”
“嗯~也许吧。我自己也有这种自觉啦,自己是因为冰淇淋重获新生的。”
“因为食物重获新生?我的话,会是哪种食物呢?”
“诶~这个呀……估计是烤肉吧?”
“我给你的印象未免太油腻了吧。虽说我还挺喜欢烤肉的。”
周围的工作人员不禁哄笑起来。

……这档节目的播出,使得轨川十助的冰淇淋在短短时间内名声大噪。虽然园子没有明确说出店名,但“说的就是那家店”这点众所周知。毕竟她在过去的电视节目里报道过那家店,不知道才比较奇怪。
他的冰淇淋品牌原本只离爆红一步之遥,如今更是人气暴涨得一发不可收拾。
客人蜂拥而至,有些地方的店甚至不得不为前来购买冰淇淋的顾客配发排队用的号牌。本就因工序繁琐而产量不足的冰淇淋更是接连售罄。
另外,人们对轨川十助本人的兴趣也跟着水涨船高。谜一般的天才糕点师,年方弱冠,拥有着足以同明星比肩的美貌,身为社长,公司更是接手自此前忽然逝世的人物,传说中的寺月恭一郎。如此种种因素之下,无怪乎他会成为话题。
负责总体统筹协调的蝉之泽卓,对于如何处理这位社长的大众形象万分苦恼。
“有人气是很好啦,可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
他对景山抱怨道。
“到处都有人找我说想采访社长。”
“接受不就行了?”
“那可是轨川君哦?没人知道他会说什么呀。我一直在拒绝,他们还是死缠烂打的。”
“那准备好应答用的稿子让他背下来就行了吧。”
“我不觉得他会同意这种方案呢。”
蝉之泽深深地叹了口气。
“……轨川君还是老样子吗?”
“是啊,把自己关在开发室里埋头做着新冰淇淋。就是上次给古北园子吃过的那款。”
“……那女人所处的位置也有点危险呢。那两人的实际关系究竟怎样,到底在没在交往?”
“谁知道呢,给人的感觉不太像。”
“不论事实如何,都不太妙呢……”
蝉之泽狠狠咬住大拇指的指甲。

*

库尔特·冯内古特[4],一位撰写怪奇作品的作家,在他的小说《猫的摇篮》[5]中登场过一种叫“九号冰”的古怪玩意儿。这莫名其妙的东西被描述为“能在比正常气温高的温度下冻结的水分子的结合方式”。总而言之,只要有水接触到了这种结合方式,就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编排其分子,将所有水统统转化为九号冰,把世界冻起来。就是这么个东西成了世界终结的罪魁祸首,真亏库尔特想得出这种奇葩玩意儿来。
其实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类似于九号冰的东西。不过那东西不会让世界走向终结,只会改变世界。
那就是人类的生活方式。
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在崭新的更为高效的生活方式出现之后转眼间就被取代。我们常说的所谓文明的利器,几乎都是在近百年内才出现的,如今却彻底颠覆了世界。而所谓方式,归根结底即为思想……不,或许称之为认知事物的方式更为恰当吧。总而言之就是,大家心想着“啊,这个好”争先恐后去效仿的这种行为本身。而这又反过来影响到了人们对待其他人的方式。之所以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会对有人躺在路边上这种事司空见惯,就是因为这种生活方式正在确立。实际上,大多数人类都只会按照这种方式生活。而他们效仿的对象,大抵都有个原型存在,一个令他们产生“真想变成那样”想法的原型。
……拐弯抹角说了不少。总而言之,就是有一伙被称呼为女人还是啥来着的群体,觉得古北园子同其他艺人相处的方式很棒,于是开始模仿她的言行和待人接物的态度。而这些模仿行为总有一天会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确定下来。
……然而,园子本人实际上又怎样了?嗯?



5.

新闻工作者野野村春人,在初次见到那位社长时惊得目瞪口呆。
“那、那个……您这妆扮?”
“流行而已。”
轨川十助依旧用着他那惯例的“实际上基本是素颜”的小丑脸来接待春人,眼睛底下还画了个类似眼泪的图案。社长室里没有其他人。宽敞的房间内空空荡荡,除了两人对坐的沙发外看不到一件称得上日用家具的东西,显得一身奇装异服置身其中的十助特别地……格格不入。
“哈、哈啊……呃,可以先让我拍几张照片吗?”
春人说着,一边却已经架起相机摁下了快门。
“请随意,你是个摄影师?”
“嗯,虽然也在做采访的工作,但摄影才是本职。”
他一边咔嚓咔嚓拍着照片一边答道,拍了一阵后,他将目光从取景器中移开。
“非常感谢。”
“你的信很有意思。其实我本想早点和你见面的,可是卓怎么都不肯点头。”
“卓……啊,是蝉之泽卓先生吧。真的很感谢他能允许我取材。”
“是叫‘现代的魔法使们’吧?你的企划。”
“对,想往这个方向做。所以这次有很多很多问题想向您请教。”
“什么问题,冰淇淋的制作方法么?那样的话你尽管问,我会全部讲给你听的。最重要的是材料的充分混合——”
“啊,不,我想问的不是这种专业问题。”
春人轻轻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牢牢盯着十助,缓缓开口询问。录音机从他进入房间起就一直在工作了。
“为什么您会想要做出这种堪称不可思议的,独一无二的冰淇淋呢?”
“哎呀,因为很好吃嘛。确实很好吃吧?”
十助满不在乎地回答。
“是的,您说的没错,可是我认为将这种味道传达给客人非常需要勇气。成本很可观吧?”
“这问题多亏了有优秀的员工在。不过开销貌似确实不低。”
“说得更直白些,您为什么要致力于提升质量?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但应该能再稍微偷工减料点吧?要知道您掌握着如此高超的技术。”
“唔嗯,我不太理解你在问什么,不过美味的东西就是美味啊。对我来说,要想让它变得不那么美味反而很难。”
“那么,是有什么战略性的意图吗?”
“唔——我没想得那么深入啦。”
“您是否有信心,确信客人追求的正是这样的东西呢?”
“哦哦,有的有的。只要是用心做出来的东西,大家就会去吃,我很确信,嗯。”
十助在那自顾自地为自己的发言点着头,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理解对方的问题。
“您是通过什么方式了解到这一点的?是通过精心的研究吗?”
“不不,是疼痛喔。”
“哈?”
“从人们那儿感受到的存在于胸口深处的疼痛,朝着它制作就肯定能做出那个人喜欢的食物来。”
“……真是抽象。”
“唔,很抽象么。”
“您说的疼痛,是指现代人共通的压力这层意思吗?”
“现代啥啥的我不太懂啦,不过大家都多少有一点吧?感觉胸口有点发堵之类的。”
“……那、那个。”
春人尚在那疑惑不解,十助却以他美妙如歌唱般的声音兀自继续着话题。
“或许大家没察觉到也说不定。但疼痛确实存在着。所以当被遗忘的痛楚出现在眼前时,大家都会为之惊奇,然后盛赞冰淇淋的美味。”
“……您、您的意思是,您有着回应这种潜在需要,或者说客户要求的,类似于使命感一样的东西?”
春人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挤出问题。
“使命?什么意思?”
十助一脸诧异地望着春人。
“也就是说,您是怀抱着‘非这么做不可’的心态,如此虔诚地对待此事的吗?”
“……?你在说什么?”
十助表现得一片茫然。春人已经开始打算着尽快结束话题了。
“——那容我斗胆问一句,如果非得说您的事业存在什么问题的话,您觉得是?”
“问题吗。”
十助抱起胳膊,沉吟了一下。
“你说的问题,和麻烦事是一个意思吧。”
“嗯,是的。感觉如今您已经没有竞争对手了,但假如非要让您提出个想要改善的点的话?”
“……大概是冰淇淋吧。”
十助没头没尾地嘟囔了一句。
“更美味,不对,应该是更不一样的冰淇淋吧。”
十助那一本正经的态度,令春人惊愕得瞪大眼睛。
“诶?可是,现在的味道大家都已经非常满意了啊?贸然改变不会反而招来反感吗?”
“你说的没错……虽然你说的是没错啦。”
十助微微扁起嘴,一边蹙着眉头一边嘟囔着。
“可是这样下去,看到大家,我的胸口还是会发疼啊。”
“……哈?”
“为典助和恭一郎做冰淇淋时的那点痛不算什么。可是在为大家做冰淇淋时,实在让我在意得不得了……不管去哪儿都有人在吃我的冰淇淋。感觉就好像大家都用着各式各样的方法往我的胸口捅刀子一样。这份疼痛,我真的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光是让大家觉得好吃还不够,必须得由此更进一步才行。”
“那、那个……”
“给反响不错的‘她’品尝时,这种想法尤为强烈……不论有多么欢喜,从她那里感受到的疼痛非但分毫不减,甚至更倾向于增长。我开始觉得,该不会我对疼痛有多敏感,相反的大家就对疼痛有多么的无所谓吧……”
十助所说的话,已经不再是对春人所说。他只是一个人在那低声地自言自语着。

*

……嘿,十助应付外界大抵都是这风格,两边压根对不到一块儿去,简直叫人发笑。
不过野野村春人这人,不愧是能靠认真老实这卖点博得蝉之泽许可的人物,到底还是整出了一期正经的连载报道来。报道里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堆诸如“我是以极其认真的态度制作冰淇淋的。为治愈惶恐不安的现代人心灵中的疼痛,冰淇淋这种嗜好品的存在是必要的。”之类十助压根说没说过的话,结果十助本人读到这些时脑门子上全是问号。
也罢,反正连载的这一回迎来不少好评,报道被到处引用来引用去。总之轨川十助虽是个怪人但为人认真踏实这印象好歹算是流传开来了。话又说回来,实际上十助就只是十助。他一如既往地每天做着冰淇淋,如果一直这么下去的话,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儿发生吧,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的话……
言归正传,此事发生之时,距离古北园子吃冰淇淋已过去了差不多三个月……

*

(……咦?)
园子一时间想不起来站在眼前的男人是谁。
“您需要什么?”
对方这么问道,这个人是谁来着……不对,说到底,这是哪儿?
“是、是的,对不起。”
她下意识地道了个歉。可是下个瞬间她便回忆起这里是餐厅,而眼前的人是前来等她点单的服务员。
“噗。”
服务员被她傻里傻气的回答逗笑了。但他的笑意显然发自善意,看不出一点恶意。
“呀,我在说什么呢?我、我看看。”
园子打开菜单点完单。羞耻感令她的脸颊升腾起少许热度。
“你可真有意思。”
坐在园子面前的女人轻笑起来,那是她演艺界的前辈。
“抱歉,最近记性特别差,看起来很笨吧?”
诶嘿嘿,园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什么啊,你那呆样是本色出演吗?我还以为铁定是扮出来的。”
同席的男人也笑了。
园子一边说着“不不,我觉得那算是演技啦”,心里却一边这样想着。
(……这个人是谁来着?)
完全想不起来。她明明记得那人刚刚做过自我介绍,脑中却没留下一丁点印象。
“不过最近小古北的人气真高,这都是你那傻气举止的功劳啊。”
“谢谢。”
园子笑嘻嘻地回答。
“喂喂,刚才那可不是在夸你,你被当笨蛋耍了哦?”
前辈抿嘴笑道。说起来,园子甚至连这女人的名字都不清楚。
“诶,是那样吗?”
园子说,于是大家都笑了。
“那么,来干杯吧,祝新项目旗开得胜。”
男人举起杯子,两位女性也紧随其后。
“干——杯!”
在碰响杯子的瞬间,园子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项目是什么来着……?)
她这么想道。就连自己为何身处这家餐厅,她都完全想不起来。
即便如此,她还是对其他两人说的话点头附和,笑脸相迎,在一片和乐的氛围中若无其事地吃着饭。就仿佛忘记对方是谁这件事本身都被她遗忘了一样。
在录制电视节目时,园子时常会对自己在做什么一头雾水,自然也记不住剧本的台词。但她会努力揣摩周围人在期望着什么,然后见机行事蒙混过去,问题总会在不知不觉间顺利解决。当然不免会出现NG的情况,但即便如此,周围的工作人员也只以为她“装傻过度”,毋宁说他们反倒期待着这种状况的发生。
即便忘记了交谈对象的名字,回答还是可以做到的。不知道的事情就装傻糊弄过去。只要这么做,对话便能进展下去……虽然她还不至于产生这般破罐子破摔的念头,但她总有种“只要合对方心意就没问题”般的想法。而即便已经将对方的名字连同立场忘得一干二净,她也能莫名其妙地理解对方的心情。得益于此,她的回答显得周到又贴心,所以在周围人看来甚至觉得园子的脑袋很好使。大家都觉得她很有幽默感。然而实际上她只是在掩饰自己的遗忘而已。
她记得稍早之前还不是这样的,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她连这都遗忘了。
毋庸多言,这种状况的出现自然是源于她与轨川十助的相遇。

用餐在融洽的氛围中继续,最后甜点上桌。是冰淇淋。
“对了,据说小古北是冰淇淋的行家来着?”
男人问。
“诶~没有啦,哪有那回事。就是在节目上稍微提了一嘴‘吃到美味的东西感觉很惬意’,结果这句话就传开了。”
“是轨川十助的冰淇淋吧,那家店特别好吃。”
“咦,你也吃过吗。”
“尝过他的冰淇淋之后,就有点吃不下其他冰淇淋了。啊,不过这里的甜点真的很不错哦?”
前辈这么说着,津津有味地将意式冰淇淋[6]送入口中。园子姑且吃了一口,接着挂起和大家一样的笑容,但实际上这份甜点她根本尝不出一点味道。
(果然,还是想吃轨川的冰淇淋——)
刚冒出这样的念头,她豁然反应了过来,想起了那两个人是谁。
(——对了,去年偶像甄选会时把我筛掉的评委中的那个节目编剧,还有他那炒得沸沸扬扬的绯闻女友——)
她自认那时的表现在水准之上,但事后却听说最后这个男人一力主张留下了跟他有关系的一个新人。当时的她愤懑得难以自已。
为什么会忘了?回想起当初的懊恼,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剧烈的痛楚刺痛胸口,有如针扎。
(为什么——)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地望着那两个人。没错,因为园子人气的高涨,这个节目编剧想要为日后的利益铺路,所以才有了这顿饭。
“——哦呀,小古北,怎么了?”
男人见园子忽然间神情紧绷,于是随口问道。
“没、没什么——什么都没有。好像有点吃撑了……”
园子只是僵硬地摇着头。

回家之后,园子把当晚吃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她剧烈地喘息着,难以抑制内心那突如其来的对世间一切的憎恶之情。
(这、这是怎么了……?)
她的胸中,猛烈的怒火无来由地熊熊燃烧着,心情糟糕透顶。
园子将手搭在冰箱门上,正想拿瓶矿泉水漱一下喉咙,某个想法却突然冲入脑海。
(……对了,最近稍微分了一点过来。)
她的手顺势移向冷冻室,取出了装有冰淇淋的箱子。
逆流的胃液刺痛着咽喉,但她不管不顾地用勺子舀起香草冰淇淋[7],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
她感觉着甘甜缓慢又坚定地溶解、扩散,眯起眼睛,身体微微震颤。
“啊啊,真好吃……”
就仿佛怒火随冰淇淋一同溶解化开了一样。
不仅如此,她的心情更是宛如心底散乱的拼图被严丝合缝地拼合起来般莫名舒爽。
只一口,负面情绪便已一扫而空,她随即把冰淇淋放回原来的位置。这并非上瘾。她的模样,就好像被迫使用陌生道具的工匠重新握住了熟悉的工具,取回了状态一般。又好像取回了自己的习惯、自己的作息——
“哎呀呀……。咦,说起来我……”
她回味着那如沐春风的感觉,完全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如此大动肝火。也许她过去确实有过些许愤怒,但火气绝没有那么大。
“是啊,跟个笨蛋一样,事到如今再恨那个人又能怎么样……咦,那个人?我在说谁来着?”
她忘了那个名字,但她已经对此失去了兴趣。
“算了,又不重要。”
园子用鼻音哼着歌走入走廊,为浴缸满上热水。

*

……啥叫“温柔”?
这东西在超越善恶的本沃克机长大爷看来根本莫名其妙,如果说温柔就是不憎恨别人、做事八面玲珑的话,那跟对别人的缺点视而不见有什么区别?
如果说温柔是种“才能”的话,就好比狗的鼻子非常灵敏,视力却不怎么样;又好比鸟的眼睛能看到很远,在黑暗中却一无是处一样,会出现这种事可谓天经地义。
对人温柔是很简单的事,完全无需了解对方——嘿嘿,说的跟硬汉格言一样。[8]
有什么不好的?毕竟这很温柔嘛。
万一这家伙真能走到最后的话,说不定世上的芸芸众生即便彼此一无所知也能泰然处之,一边心中想着“这货谁啊?”一边相互笑脸相迎啊,呼嘻嘻嘻嘻嘻。
——但监视十助的人只知道似乎存在这种倾向,却不清楚其中原因为何。
十助的冰淇淋是其起点,这点多少可以理解,可那玩意儿又不是啥摆在台面上的药物。即便拿去分析,就像十助自己说的“喜好因人而异”一样,连个基本的共通点都找不到。
这种东西怎么查?
于是,他们选择了一种稍显粗暴的方法,来研究这冰淇淋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为了确认轨川十助是否真的是这一倾向的原因所在,那群人干的第一件事是“筛分”,就是化学实验里经常用到的提纯成分用的那个方法。说穿了,就是看看如果真让十助一个人去做冰淇淋会怎么样,而十助无比信赖的某人自然成了阻碍——

*

……十助窝在夜间专用的厨房内,一如既往地试制着冰淇淋。光亮只集中于他的手边,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昏暗中。
“唔……”
他搅拌着在火上加热的锅子,时不时用力挠挠头。
“勉勉强强吧……”
就在他低声念叨着的时候,房间内的所有灯光骤然亮起。
十助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发觉楠木玲正站在那里。
“哇、哇哇……!”
十助手足无措。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他的脸上没化任何妆,也没有戴着手套,纯天然的绿色暴露在外。
“……晚上好。”
即使看到了他的这副模样,玲的神色仍旧波澜不惊。
“啊、啊啊,晚上好……不对,那个、这是。”
“脸跟平时一样胡闹,手是被薄荷酱弄脏了吧?”
“诶?——唔、嗯,就是这样。”
见十助点着头,玲哼了一声。
“你啊,太笨了。”
“咦?”
“你当我不知道吗?早就看出来了。”
“诶……?”
“你的出身我也早就知道了。虽然被轨川典助先生认领为私生子,但户籍上的母亲一栏没有写着任何人的名字。你究竟是谁,来自何方,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清楚吧。”
她的神情,就像是打心底觉得腻味了一般。十助愣了一下,随即无力地笑了。
“……哈哈。”
他笑道。
“是吗,这样啊……玲一直跟我在一起,脑袋又比我聪明,不可能瞒得过你的。”
他恍恍惚惚地点着头。接着,玲用她那从未变过的语调开口道。
“沸了。”
她说。
“哈?”
“锅,水沸了。”
玲指着十助的身侧,烧得正旺无人看管的锅内,水泡咕嘟咕嘟地溢出了锅子。
“哇、哇哇!”
十助手忙脚乱地关掉火。玲“呼”地叹了口气。
“你啊,一犯傻就会一直犯傻到底。”
她感慨着。
“……对不起。”
刚关上火的十助定住了,接着小声地挤出一句。
“什么‘对不起’?”
“对没告诉你这件事。果然早该跟你好好说清楚的。”
“哈,就算告诉我又能怎么样。”
玲耸耸肩。
“第一次见面起我就没指望过你能开窍。”
“是吗?”
“是的,你可真够笨的……”
玲凝视着十助的脸,直到这时,她才终于露出微笑。
“我也是个笨蛋就是了,不过还是比不过你。”
“玲不是笨蛋啊?”
十助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闻言,玲轻轻挑起眉毛,别过脸去。
“也许吧……”
满溢着悲伤的氛围里,十助仍旧惶恐不安,不知所措。
“怎、怎么了?”
“……你,没问题吗。”
玲将目光移回十助,直直地注视着他。
“你是个天才,却对太多事物浑浑噩噩……不过要不是这样,或许你就不是你了。”
“……?”
十助迷迷糊糊地眨着眼睛。
“那个……玲,是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他试探着说,但玲摇了摇头。
“已经没有了,我没有任何需要你做的事。和你在一起时,想做的事情已经全部完成了。所以你也,不需要为我做任何事……”
玲的声音,有着微不可查的震颤。
“再见了,十助。我是为了说这句话而来的。”
十助依旧愣在那里。
玲将视线从他那猝不及防的神情上移开,继续说了下去。
“你知道我的兴趣吧?我喜欢与死有关的意象。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小时候,我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在国外时,我被卷入了战乱,父母因此而死。”
“…………”
“我的父母是大型企业海外支部的支部长,很了不起。可我不太熟悉他们。他们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对我不理不睬……所以对父母,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们被炸弹炸得粉身碎骨后的……残骸的模样。”
玲淡淡地说。
“那一幕鲜明地烙印在我脑海之中。之后我辗转过许多养父母之手,那时我才发觉自己的性格已然彻底扭曲。但这是好事,我并没有为此烦恼。扭曲就扭曲吧。对我来说,去考虑其他人生也毫无意义,毕竟我等于已经死过一次了……”
“…………”
十助依旧茫然若失。玲无视了他,继续着话题。
“可是我还活着,所以我开始做糕点。直到最近我才终于想起来。应该是在我四岁的生日那天,父亲和母亲一起为我烤了蛋糕。具体味道如何,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蛋糕烤得太久,样子很吓人,看到蛋糕的我哭了出来……我记得的只有这些了。不过,正因如此,正因为发生过这件事,所以我才会去做糕点。至于为什么会想起来,大概是因为吃过你冰淇淋的缘故。”
玲点了点头,接着对十助发问。
“我的疼痛,是一片茫然吧?”
“…………”
“那么,我必须得去确认这份痛楚。而且得用我亲手制作的味道。所以,我不能再与你呆在一起了……”
玲紧紧闭上嘴巴。僵硬的表情如同在忍耐着什么。
“……为什么?”
十助终于开口。
“这里不是玲的公司吗,你在这里做什么都可以吧?”
“这里是你的王国,轨川十助。其他所有人,都形同你的附属品。”
玲斩钉截铁地说。
“可玲你是……!”
十助情绪激动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玲冷冷打断。
“乱七八糟说了一堆,总之我被挖走了,对方是家新开的蛋糕公司。原本我就不是专业做冰淇淋的。这次机会来得正好,学校也得回去。”
她决绝地说。
“那,去那边也行,这边也能留着呀!”
十助拼命地央求道。
“不用一直帮我忙都行!不对,我来帮你,所以,所以……不要说再见这种话——”
“不行。你对你自己一点都不了解。留在你身边,我最后只会……忘记疼痛。”
玲的话语,苦涩而又坚定。
“你的工作,不是有那个古北园子在吗。虽然不想承认她舌头的品位,但确实有点意思。你们两人齐心协力的话,新的味道想做多少就能做出多少来。已经不需要我了。”
“园子不是玲啊!像玲这样的,玲这样的,和我一样的——”
“正因为一样,所以才不能在一起。”
玲打断十助的话,轻声说道。
就在十助情绪激昂地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玲走到他面前,忽然间伸出手摸向他的脸。
“摸起来也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很温暖呢。我原以为也许会像冰淇淋一样冷冰冰的。”
她的语气十分温柔。
“如果你在怀疑自己是否人类,那我可以断言,你错了。因为如果你不是人类,那和你一样的我,也绝不可能是人类——”
她的指尖,静静地摩挲着十助未经妆扮的肌肤。
十助紧紧抓住她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玲、玲——”
“对不起,十助。”
玲的手指缓缓离开十助的脸颊,她解开十助紧握着的手,倏然间在十助唇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随即迅速分开,离开了这里。

两人就此分别。
十助颓废了一阵子,半个月后又开始了一直以来的工作。彻底成为大红人的古北园子来当试吃员的次数越发稀少,待到十助发觉时,他孤身一人干活已经成了常态。原本十助除了楠木玲之外就很少同其他职员进行交流,这使得他的孤立越发深重。
然后,与之相对的,媒体来到他住所的机会反而在增加。许是印象已经大致成型,所以不必担心这点程度的曝光了。
“嗯,这回还会推出新产品喔。”
十助摆出笑脸竭力宣传。可实际上,他正一步步陷入无路可走的境地。

*

……也罢,这也是当然的。
十助这小子原本是为近在眼前的某人服务的,这种一对一的活儿才是他的老本行。会去跟大规模的人群打交道全赖寺月恭一郎的唆使,而开发产品的过程中又有楠木玲形影不离的支持,为他持续不断地从旁建言。同时失去两者令十助不知所措,完全失去了方向。
与此同时,出现个什么好东西很快就会被其他人仿制走,这本就是这一业界的常态。所以凭十助冰淇淋的水准已经算不得“好吃到吓人”了。呃,细节成分还有其他啥啥的当然不一样,但就像楠木玲说过的那样,“客人分辨不出细微的差异”,就是这么一回事。
多亏了十助的商品,顾客们体会到了享用美味冰淇淋的快乐。如今顾客们将享受的目标稍稍拓展至其他产品之上,这行为本就无可非议。
再加上十助把新产品的研发甩给其他人来干,自己光顾着埋头做东西满足自己的兴趣。顾客的数量,虽然不太明显,但原本顺风顺水增长的势头开始有了一点点的下滑。
这件事,十助本人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果然事情扯上冰淇淋他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很明白自己这边的新产品和其他厂家的产品没有决定性的差异。
这个时候,监管十助的人将计划推入了第二阶段。第四位人物出现在十助面前。
——不,这种说法不太确切。究其原因,在于那家伙并非人类,而是个远比寺月恭一郎还要更加更加脱离人类的货真价实的怪人。那个家伙,名叫斯普奇·伊莱克崔可。



6.

“冰淇淋……干的事情真够奇葩的。”
斯普奇E看着上层给予的指令,惊讶地笑出了声。他的体型十分奇异,肥胖的身体唯有躯干部分近乎球形,手脚却如棍子一般细长。
这个人造人平时的任务与十助无意间做的事情很类似,不过他会不为人知地在人们的生活中更为明目张胆地混入药品。光凭冰淇淋好吃难吃便会产生“变化”这一论调,在他看来毫无可信度可言。
不过也没必要相信。他被赋予的任务本就是检验其可靠度。不行就不行,跟他没半点关系。
“总而言之,古北园子这个女人目前最具可能性。从她入手调查即可。”
前来将任务传达给他的“同类”将资料递了过来,这个男人名为斯奎兹[9],外表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类。
“嘿嘿,不急不急,一步步来。这家伙可以做成终端吗?”
“不清楚。中(Ax)枢(is)没有下达任何指示,也许会需要她作为样本。接触应该没问题,但还是暂时别用你的能力操控她比较好。”
斯奎兹说。
“这样啊。”
斯普奇E点着头。这个球形男人的特殊能力是“洗脑”,可以利用手中放出的电磁波操纵人的精神。他能借此将大量人类制成“终端”,如臂使指地操纵他们。
“不过嘛……你们也挺辛苦的,是吧斯奎兹?歼灭型和战斗型居然凑一块儿当起了废物的保姆。”
斯普奇E夸张地将眼睛瞪得滚圆,发出嘻嘻嘻的怪笑声。
“毕竟是任务。”
斯奎兹冷冷地回道。斯普奇“嘿”了一声,耸耸肩。
“算了,本大爷也得当心着点。要是你们干了啥把本大爷卷进去就麻烦了。”
斯普奇E粗略地浏览过资料,接着用力揉成一团,用手掌中释放的电磁点燃纸张将其化为灰烬。他呼了口气,吹拂去掌上的尘埃,手中已然空无一物。当然,他的手上没有灼伤的痕迹。
“你刚才说古北园子,对吧?”
斯普奇E整张脸扭曲变形,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
“十助先生,这位是马可先生,我觉得能帮到你的工作,就带他过来了。”
这一天,如往常般来当试吃员的古北园子将斯普奇E带到了十助面前。
“马可……先生?”
斯普奇E那异样的风貌令十助惊愕地瞪大眼睛。
“似的,我似马可·丹布罗西奥[10],请多多管照!”
斯普奇E操着一口外国人的腔调报上假名。他假惺惺地笑着,双手抓住十助的手用力上下甩动。恐怕他以为这就是握手了。
“你、你好,我是轨川十助。然后,那个……”
十助一脸困扰地望向园子。园子微笑着点头道。
“马可先生是贸易商,对世界上的各种香料了如指掌。之前在电视台里碰到他,然后马可先生在我碰巧带着的你的冰淇淋上——”
“用了点秘传的小技敲。想不刀结果!园子的冰淇淋好呲上了三倍!”
“三倍?”
听到如此具体的数字,十助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不过话中提到的秘传香料勾起了他的兴趣。
“那是怎样的香料?”
“就是者个东西。”
斯普奇E打开带来的皮包,从中取出一个瓶子。瓶里装着淡紫色的细小颗粒。
“它叫‘斯庞奇’[11]。”
“斯庞奇吗——”
十助接过瓶子,将颗粒物倒在手掌上,稍微嗅了嗅味道。
“的确,很不可思议的气味。”
“有平复人情绪的作用。”
简而言之,与镇静催眠类的毒品近似。但因为是特制产品,所以面对检查时也不会被检出。原本这是用来测量人“变化”程度的。斯普奇E正利用“终端”在市中心散播同样的药品。
十助用舌尖舔了舔斯庞奇,接着“嚯?”的一声,语调稍稍上扬。
“薄荷风味?很像是辣薄荷。”
“似李最擅长的冰淇淋,对吧?”
斯普奇E笑着说,本就硕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他的笑容看起来和蔼可亲,但又有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嗯,稍微试用一下没问题吧。”
十助的表情明亮起来,那是他想到美味冰淇淋时的表情。
“我也想吃吃看用上这香料的冰淇淋。”
园子微笑着说。她对这一切当然一无所知。
“对了,那今天马可先生就和园子一起来尝尝试作的冰淇淋吧。”
“阔以吗?”
斯普奇E一面心里想着“喂喂,让我吃实验对象搞的恶劣制品?”,一面摆出欢天喜地的模样。
园子和斯普奇E两人并排坐在准备好的桌子边,十助亲自充当服务员把冰淇淋摆放到他们面前。园子和平时一样毫不犹豫地将冰淇淋送入口中,斯普奇E则显得有点畏畏缩缩。
“感脚……有点紧张。”
“不用那么僵硬,反正今天这些都不会拿出去卖,要销毁的。”
“又要大手大脚撒钱了?”
园子笑着问,十助也“嘿嘿”地笑了。
“哈啊……”
斯普奇E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冰淇淋。
接着……不出所料,他表现出了之前所有人都曾有过的反应。也就是沉默不语,然后把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待到回过神来已经又往嘴里塞了一口。
“哈哈哈,怎么样。和店里卖的有点区别吧。”
十助得意洋洋地说道。
然而斯普奇E没有回答。
(原来如此……)
他明白过来。
(若是这种商品,被指定为对象确实不足为奇……但是。)
但是,他想。可是,即使是被如此期待、被特别指定的东西,统合机构实际上也并未认可其效力。而统合机构的判定一经决出,便再无法颠覆。那样保护观察会被解除,结局就是“处分”。这家伙,究竟会走向哪条路呢。
“很好吃吧?不过这是试吃,所以有意见尽可以畅所欲言。对吧,十助先生。”
“嗯。”
两人兴致勃勃地盯着斯普奇E。
“好吃似好吃……”
老实说,斯普奇E觉得这冰淇淋美味是美味,但他喜欢更甜腻一点的。他的舌头十分嗜好垃圾食品。
“感脚太过高级了。”
“唔,确实。不过本来你应该是巧克力味的。”
十助对斯普奇E点点头。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斯普奇E内心怦的一颤。
“本来?什么意思?”
他问道,甚至连改变腔调都忘了。
“哎呀,怎么说好呢。”
“这个人,看到人的脸就能猜到对方的喜好哦。”
园子微笑着代为回答。
“猜到……喜好?”
不知道为什么,斯普奇E有种极其强烈的不快感。就好像内心正被人窥伺着一般,而这会给他带来致命性的某种东西。或许是因为园子的说法与他那能洗脑人的能力有些相似,才导致他产生了这样的感受。而他虽然能操纵人心,却无法知晓人的内心。
这家伙,能看透人的内心……?
“猜到这说法不太对。只是……算了,就这样吧,只是有那种直觉而已。”
十助没有搬出那一套“疼痛”云云的说法。他觉得玲正是因为他说出了这件事才离他而去的。因此,他决心再也不对其他人透露这件事。
“…………”
斯普奇E看着十助那带着少许阴霾的脸困惑不已,他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平日里面对这般美男子总会产生的敌意竟涌现不出分毫。单单腹部高高隆起、欠缺平衡性、丑陋又肥胖的自己,与身材匀称、个子高挑又英俊潇洒的这家伙,不知为何,他竟有种两者间抱有相同歪曲的感觉。

*

就这样,斯庞奇这恶劣的玩意儿经由斯普奇E交托十助之手。斯庞奇的高品质不输其他同类产品,价格却很低廉,所以生产工厂立马把这东西掺进十助的冰淇淋,散播到了旗下各个连锁店里。与此同时,斯普奇E的终端们被派去观察人们在食用这东西后行动的变化。嘿嘿,被使唤去干这等大费周章的工作,斯普奇E也真够辛苦的。
这收获了大量好评,实际上十助的代表作薄荷冰淇淋成为通常的人气商品也是从这时候才开始的。因为在此之前,嗯,虽然不能说完全卖不出去,但巧克力味啊,草莓味啊,香草味啥的卖得压倒性的好。至于大卖的理由也很简单,一句话来说,就是因为吃到的人会出现成瘾症状。嘻嘻嘻,并非出于十助的实力。这世间可没那么天真。毕竟穷极努力钻研出来的味道,轻而易举地败给了药剂啊——
而受到直接影响的人,自然是正经受检验的古北园子了。

*

“——园子,你最近是不是太瘦了?”
园子在电视台的后台等候时,经纪人对她这么说道。
“诶?”
正看着台本的园子抬起脸。
“有吗?”
“‘有吗’个头。体重现在多少千克?难不成你在减肥吗?”
“完全没有呀。”
“有好好吃饭吗?这种工作本来就够辛苦的了。来,快吃个便当。大家都说这里的便当很好吃。”
她这么说着,把便当盒连同筷子一并塞到园子手中。
“现在还是算了,马上要正式开拍了。”
“正因为马上要开拍了,所以才必须得填一填肚子,对吧?”
经纪人不依不饶地催促着园子,看样子真的很担心瘦到颧骨凸起的她。园子微笑着接过便当,慢慢吃了起来。
很快副导演就来喊人了:“马上开拍。”
“好的。”
园子放下筷子。经纪人正想对她说些什么,园子抢在她之前站起身来。
“我去趟卫生间。”
她说完便离开了这里,背后传来经纪人的叹息声。园子小跑着冲进附近的厕所,刚进去便蜷起身体抓住马桶,一口气把刚刚吃进肚子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吐了个干净。
最近,她吃不下除了十助冰淇淋之外的任何东西。吃不出味道,即使咽下去,也只觉得完全无法消化,只会单纯地堆积起来。她以前吃到难吃冰淇淋时也会产生类似的症状,但现在不止是冰淇淋,一切食物对她来说都化为了异物。
“哈啊、哈啊、哈啊……”
可即便如此,她人气的来由——足以察觉到他人情感,对人际关系的敏锐触觉越发耀眼夺目,甚至发展到了这业界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对她心怀好感的地步。
“哈啊,哈啊……振作,必须得振作起来……大家都在等我……”
园子的语调,就如同在说背叛期待等同于抹杀自己的存在意义一般。她用颤抖不已的指尖冲掉水。就在这时,经纪人来到了门外,担心地开口问道:
“园子,出了什么事?”
然而,园子却——
“必须得振作起来,必须得振作起来……”
她不停地低声呢喃着,久久无法做出回应。

“……这样下去坚持不了太久。”
园子在摄影棚的摄像机前对大家展露微笑后,经纪人用手机拨通了某人的电话。
“倾向于哪边?是药物导致的吗?”
手机另一端传来斯普奇E的声音。
“很有可能。其他食物的摄取已不可能。从目前的时间点算起,再过一个月恐怕就会营养失调而死。”
经纪人的口吻犹如机械般冰冷。
“是身体上的不适?还是心理上的?”
斯普奇E的声音同样冰冷。话语间,毫不在意园子死活与否的态度简直呼之欲出。
“无法判断,但身体并未发现明显的变化之处。心理上,对待他人表现出显著乃至过剩的‘不愿伤害他人’的倾向。不过这一倾向是她原本就具备的,她也因此被评价为‘迟钝’、‘淳朴’。”
“……原来如此,在吃下冰淇淋之前就出现了吗。”

这种吃不下其他食物的现象并非只在古北园子一人身上出现。同一时期也出现了大量表现出类似症状的女高中生、OL。然而由于她们自己轻松爽朗地回答别人说“没什么事,就是稍微节食过头了点”,所以世人并未发觉原因在于冰淇淋,只是将其归咎于单纯的身体不佳。在这个时间点上,还未……

*

“感恩活动?”
十助浏览着景山展示的企划书,呆呆地问道。
“是的,因为现阶段同行们已经快要追上我们了,这是这段时间里用来炒起话题的手段之一。”
景山信心十足地说。
“不过,包下一个场馆之后怎么做?”
按照企划书上所写,活动场所设在一个巨大无比、足以容纳两万人的场馆里。
景山点点头。
“以试吃会为主,为到场者免费提供社长的新作品。除此之外还有以品牌角色为主题的商品作为礼品,以及抽奖送礼的抽选会。对了,古北也应邀来做一档谈话节目来着。”
“园子?她会来吗?”
“会来的。毕竟她一直以来作为试吃员帮了不少忙。我已经对事务所提出正式委托,时间表也安排好了。”
“准备的真是周到……嗯,也就是已经决定了吗,那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因为社长也要出场。”
“咦?”
听到景山的话,十助的表情一阵抽搐。
“我、我也要?”
“因为社长人气很高啊。跟平时一样打扮成小丑来段演讲肯定会大受欢迎的。”
“饶、饶了我吧!你是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抛头露面吗?!”
十助大幅度地挥舞着双手。
“都这种时候了还说什么傻话,在媒体面前露面露的还不够多吗?”
“那是——呃,见面的人没那么多啦。”
“好几万人看着呢。”
“不,不一样——这回要一次性面对好多好多人吧?”
如果同时感受到那些人的所有疼痛的话——
“怯场念岔词也没事,那样反倒能增添点亲近感。”
景山完全没理会十助的不安。虽然十助试图提出异议,但景山笑着开口道。
“好了好了,别那么死脑筋。要实在不行你在那里派发冰淇淋就够了。这工作你不是一直在跑去分店干吗?”
他轻描淡写地说。
那是因为有时候不直接看到吃冰淇淋的人的脸就无法做出冰淇淋,但十助没有说出这句话。景山是不会理解这番话的,即便是十助也猜得到这一点。
“总而言之,我们的商品有一批铁杆粉丝。为了这些一直吃我们冰淇淋的人,必须得给点回馈才行,为此才有了这场活动。”
“……嗯。”
为了那些吃我们冰淇淋的人,十助对这句话毫无抵抗力。要知道,十助只剩下他们了。
十分钟后,十助最终还是签上了名字,通过了这份企划书。

*

CAP1755963W致OPF699申请M状况

就实施中的监控,遵从〇〇二阶段前下达的判定,处理随同M状况一并施行。
范围包含监视的中心体,即恶名昭彰的ICE[12],状况有关影响个体数量约二〇〇〇〇,或抹消关联区域全域。达成目标为所有对象生命活动停止。
针对对象物中观测到最大影响的个体,名称“古北园子”,计划严格谨慎地实行消除。关于恶名昭彰的ICE,认定重要度较低,同样遵从规定XE23进行处理。完毕。

*

OPF699致CAP1755963W申请M状况相关事项判定

申请通过。完毕。

*

……就这样,终结开始了。轨川十助的荣光,开始向着末日滚滚而落。



7.

“啊,和子,要不要吃冰淇淋?”
行走在城市的大道上的一对女子高中生二人组,在冰淇淋店前停下脚步。
“诶——那么冷的天里?”
“难得这里人这么少。我请客,别客气啦!”
“真拿你没办法。不过藤花,你会喜欢这里是受男朋友影响吧?比起我,倒是去跟他一起吃啊。”
“唔,有什么不好的,我跟和子不也是同一个补习学校的同桌嘛。”
“真是的……”
其中一个女高中生,末真和子,半推半就地被友人拖着一起望向陈列着冰淇淋的柜台。
“那,我要猕猴桃味的。”
末真很快做出决定。二人组的另一人,宫下藤花,却在那认真地挑挑拣拣,迟迟下不了决心。
“唔——哪种好呢……”
“快点,上课要迟到了哦?”
“唔——那就来个基础的,巧克力味吧!”
“基础呢,是不是因为跟男朋友第一次来吃的就是这个?”
“有什么不好的嘛。”
嘿嘿,藤花羞涩地笑了笑。
冰淇淋做完了。两人付完钱接过冰淇淋,一边走一边吃了起来,表现得十分亲密。
“确实味道很棒。”
末真赞叹着。藤花一边大口大口吃得起劲一边嗯嗯地点着头。
“对吧?”末真扭过头去,却发现藤花不知为何正仔细打量着冰淇淋。
“……奇怪。”
藤花低声说道。
“怎么了?”
“味道变了……怎么回事?”
她说话的口吻简直不似女生,就好像男人一般。末真皱起眉头,脑门上浮现出问号。藤花却完全没理会她,继续喃喃着什么。
“出于什么意图做出的改变?……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藤花紧紧盯着混有黑色颗粒的蓝色冰淇淋,宛如变成了并非藤花的某人一般,慎之又慎地伸出舌头再度舔了一口冰淇淋,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

那一天的天气从早晨起就阴不阴阳不阳的,一副不上不下的模样。
开场预定于下午两点开始,但十二点刚过没多久,客人便已聚集起来。女性与情侣占了多数,也混杂着一些老大不小的男人。人气之广泛由此可见一斑。免费入场固然起了作用,但盛况之空前还是超出了预想。
安排因此提前,到十二点半时会场的大门已然敞开。客人们纷纷说着“好期待啊!”,说说笑笑地走入会场。
幽灵、弗兰肯斯坦、吸血鬼以及魔女等等,职工们cosplay成形形色色稍显诡异的品牌角色到处走动,为入场者们分发冰淇淋。客人们接过各自心仪的冰淇淋,满意地开始享用。
开场二十分钟后,入场人数已经达到了两万人。人数之多,令人不由怀疑那些常吃十助冰淇淋的忠实爱好者们是不是一个不落全到场了。

“——看样子来了好多人……”
嘈杂的喧哗声甚至传到了休息室内。十助重重地叹了口气,心情十分复杂。想到之后必须得在他们面前抛头露面,心情便更加沉重了。但一想到他们全都非常喜欢自己的冰淇淋,十助又觉得非常开心。两种心情搅拌在一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填满了他的胸腔。
这是他的专用房间,除了十助之外没有任何人在。
“…………”
十助想到了本应身处这个房间的人。
然而楠木玲现在是其他蛋糕公司产品开发部门的总负责人,寺月恭一郎已经不在世上了。
不仅如此,之前二月份的时候,寺月生前建造的建筑出现了重大设计缺陷,在人们第一次进入其中时封锁了数小时之久。事故最后演变成了一出巨大的骚动,甚至连警察都出动了。因此现如今寺月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柄,与他有关的企业也惨遭牵连,接连结束了业务。他生前的功绩亦化为泡影,湮没于世。
十助的公司已经完全从寺月的体系里独立出来,没有跟这场骚动扯上关系,但是十助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看待这件事。
该悲伤吗?该愤怒吗?还是该冷血地无视掉?……十助没能做到其中的任何一种,态度始终混沌难明。
“恭一郎,我该去往何方呢……?”
他自言自语着。
就在这时,他的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你已经哪里都去不了了。”
十助回过头去,只见那里站着个体格奇异的男人。那人肥胖异常,却有一双细长的手脚。他手上拿着十助的冰淇淋,不停舔舐着。
“马可先生?”
十助惊愕地瞪大眼。
“我都没注意,什么时候进来的?”
“什么时候都无所谓吧。你身上到处都是空隙,瞒过你的眼睛潜入这里简直轻而易举。”
“嗝”,就如同在嘲讽十助一般,斯普奇E打了个饱嗝,嘴角周围黏糊糊地沾满了巧克力冰淇淋。
十助眯起眼睛有些疑惑,对方的样子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因为他所熟悉的马可,日语不会如此流利。
“你已经‘完了’。我来只是为了同你打声招呼的。”
斯普奇E伸出舌头,将嘴巴四周沾上的脏污舔入口中。
“——!”
十助面色紧绷。
“完了……?”
“是啊。”
“是吗……果然,就知道是这样。”
他耷拉下肩膀,语气颓然。
“嗯?”
斯普奇E皱起眉头。
“怎么,你知道自己什么情况?”
怪人有点意外地问道。十助带着点不满回答他。
“我怎么知道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反正事情已经摆在这里了。一直都是这样。”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
“——一直都是……”
他的举止神态不再有平日里的孩子气,反倒像个经历了极其悠久岁月的老人。
“我抱以信赖、投以期待的那些人总会消失不见。典助,恭一郎,还有玲,大家全部都——半途消失在我眼前。这回轮到你了吗。是哪里搞错了吧,真是……”
十助垂着头喃喃道。斯普奇E硕大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他倾听着十助的话。
“……噗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哈!”
话听到一半,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什么啊,你——你对本大爷抱有,抱有过期待?”
他挑衅般的发言,令十助为之一惊。
“诶?”
“你可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完全没救了,啧!”
斯普奇E恨恨地发着牢骚,接着抬起眼睛瞪向十助。
“你白痴吗?你相信的那些家伙不过是在自私自利地利用你而已。他们只是见你无路可走有机可乘,于是乘隙而入肆无忌惮地压榨你的价值罢了。消失不见?嘁,单纯只是把‘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你这玩具随手丢掉而已!”
他再度“噗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地大笑几声,旋即闭上嘴,表情骤然一变,露出一张写满不快的脸。
十助茫然不已。
“……你在说什么,我无路可走?”
“你完蛋了,再挣扎都没用。不,更准确的说,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任何未来。”
斯普奇E从牙缝间挤出嘿的一声嗤笑。他吃着甘甜的冰淇淋,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在嚼着黄连般苦涩。
“和本大爷一个样……”
说到这里,斯普奇E突然使劲挠了挠被长发遮住的脑袋侧面。十助顿时吓了一跳。他发觉斯普奇E挠的地方正缓缓渗出血液,有一只耳朵被切了下来。
“你、你的耳朵……?”
“敌人干的。可恶,意料之外的失算——”
斯普奇E咬牙切齿,五官几乎拧到了一起,表情被愤怒彻底扭曲。
“……敌人,说的是——”
他无视了十助的疑惑。
“那个混账死神,我一定会找到他……!——不过,现在要说的是你的事,Mr.Ice Cream。”
斯普奇E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十助。
“我、我的事?”
十助下意识指了指自己。
“事情下了定论,你成了蒙骗中(Ax)枢(is)的骗子。所以得‘处理’掉你。”
斯普奇E浑然不顾十助的反应,自顾自地说完,接着咯吱咯吱地嚼起吃光冰淇淋后剩下的蛋筒。
“你、你在说什么?中枢,是——”
“还是别知道比较幸福。反正本大爷解释给你听也是对牛弹琴。总之,虽然你大概以为自己是靠自身实力才走到了这一步,但其实一切早就提前准备好了,你只不过是搭上了计划好的轨道而已。嘁……但那家伙已经不在了。他死了。”
斯普奇E抬起眼睛看着十助,沉沉叹了口气。
“‘那群人’在行动。目的是杀掉你,以及与你有关的人物。没有任何手段能从那群人手底下逃脱。”
“…………”
十助嘴巴反复地张开又合上,没有出声。
“万一告诉你这件事暴露了的话,怕是本大爷也要遭殃。算了,没必要担心这个。谅你也不会有时间对‘那群人’说些有的没的……呵,既然如此,本大爷为啥要特地跑来告诉你这些?”
说到这里,斯普奇E露出一丝自嘲般的笑容。与刚才的大笑不同,那笑容虚弱无力、极端软弱。
“…………”
十助怔了一下,随后愕然。
“你说杀掉……怎么回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也好,这会场里的一帮子人也好,还有那个古北园子也是。那女的恐怕会受点特殊照顾——”
“你说什么?!”
十助大叫。
“什么时候进行?!”
他冲上前去想揪住斯普奇E质问。这个瞬间,十助的手被斯普奇E一把抓住,接着他被怪人掌中放出的电磁冲击击飞。
“——嘎?!”
怪人的声音传入在地上翻滚的十助耳中,渐行渐远。
“你是个不中用的‘废物’,其他家伙也都是不成器的‘废品’。实在是——无可救药。明明我们都没有任何出路可走——”
待到重新起身的十助抬起头来,已经哪里都找不到斯普奇E的身影了。

“大家好!我是古北园子!”
园子站在定制的舞台之上,用麦克风打着招呼。会场中正吃着各自喜好的冰淇淋的客人们望向她,掀起阵阵欢呼。
“欢迎大家今天来到这里!其实我非常喜欢这里的冰淇淋,大家也是吗?”
园子说话的口气简直宛如给小孩看的玩偶表演上的主持人,但就连岁数老大不小的成年客人们都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相信大多数人都已经知道了,我是这里冰淇淋的试吃员,现在大家吃的冰淇淋里也有我评价说‘这个很好吃,所以让所有人都尝尝吧’的产品哦。所以要是能让大家觉得好吃,我也会很开心的!”
园子噼里啪啦地说着,入场者们一边点头附和,一边高声喊着“很好吃——!”,反响十分热烈。整体的氛围并无气氛使然的起哄,人们融洽相处,乐在其中。这在如此大规模的活动中非常罕见。
被套上一身奇异的妖怪cosplay装扮的员工们,浮现出的笑容也不再只有客套。
好几个电视台都在会场安排了人手,用摄像机拍摄着现场的状况。就连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们都不禁露出会心的笑容,令人不由升起“这里现在找不出一个不开心的人”这样的感触。
唯有一人……唯有混入会场之中的战斗型人造人斯奎兹一人例外。
“…………”
斯奎兹的外表和普通人类一般无二,装束亦然。他戴着工作人员的袖章,穿着普通的西装,打着领带。在周围人看来,完全无法想象他是个以杀戮为目的诞生的存在。但此时此刻他身处此地,正是为了发挥其存在意义——为了将统合机构利用轨川十助进行实验的痕迹彻底抹消而来。现在,对十助的冰淇淋情有独钟者——换言之,即被推断为对实验表现出良好反应者,估计有百分之七十来到了这个会场。没有理由放过这么好的条件。
杀掉所有人。
这就是这次,斯奎兹被赋予的使命。如果他失败了,在那个瞬间,另一个——拥有比他还恐怖能力的歼灭型人造人正监视着整体情况,他会清除掉包括斯奎兹在内的所有一切。双重陷阱已将人们包围在内。
“……古北园子。”
斯奎兹目光阴冷地凝视着舞台上笑得阳光灿烂的园子,口中轻声说道。
“其实你也好轨川十助也好,我跟你们并无仇怨……这是任务,别怪我。”
就在他调整体态,摆出一个无人能理解的姿势时。
咣当,会场的一角发出一声巨响。堆积的物资崩塌了。
人们疑惑不解,斯奎兹也望向那个方向。
只见那儿轨川十助正毫不顾及自身形象,面色大变地奔向舞台。大家都很熟悉小丑装扮的十助,所以开始“怎么了怎么了?”地议论纷纷。
在人们的注视下,十助喊道:
“——不、不好了!这么下去所有人都会死的!”

(——!那、那家伙——为什么会知道?!)
斯奎兹保持至今的彻骨冷静顿时烟消云散。
十助一边怒吼着“大家快跑啊!”一边跑向舞台,他撞开人群,全力地奔驰着。
——向着古北园子的所在。
斯奎兹确信了一点,十助甚至知道自己被命令优先处死园子这件事。
(不、不行!必须得尽快——)
他开始进行能力的“充填”。在发动攻击前需要一些时间,这是他的缺点所在。
“——轨、轨川先生?”
园子愣在那里,这时十助以远超人类的速度瞬息间飞奔而至。
“园子!快逃!那边很危——”
……然而他没能赶上。他刚对园子伸出手,斯奎兹已经冲着舞台上的古北园子发射出了第一击。
他发出的是不可见的冲击波。即便发射出去,周围的人也察觉不到。至多在掠过身侧时感觉到一阵“叽…!”的高频波敲击鼓膜。然而这是具备撕裂肉体粉碎骨骼破坏力的杀人兵器——
十助不可能知道这种事。斯普奇E没有告诉过他。
但他不知以何种方式感知到了冲击波的逼近——他采取的行动只能如此解释。
他顺势撞开了古北园子。
[插画P166~167]
与攻击的发射近乎同时。
园子被撞飞出去,十助自己飞身扑入了攻击的中心,接着他的身体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在空中飞舞。
“——!”
糟了,斯奎兹心想。
从十助的身体中喷洒出的血液在半空中激烈地飞扬。而摔在舞台上的他身下扩散开来的,拥有淡绿色皮肤,身为失败作的他,其体液的颜色是——
“……诶?”
众人茫然,随后愕然。某人发出声音。

“血——血是蓝色的……?”

周围一瞬间落针可闻。但很快——
“这、这家伙怎么回事……?”
“不、不是人类?!”
“怪、怪物……!”
寂静转为嘈杂。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在一瞬之间明悟到自己现在身处的所在并非日常的延伸,已然变为了异界。然后,他们丧失了判断力。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们发出尖叫。以此为信号,所有人都扔下手中的冰淇淋蜂拥涌向出口。

*

……就这样,轨川十助的故事至此终结。
嘿嘿嘿。
本来老子我沃克机长大爷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没打算亲自动手。但既然斯奎兹那蠢货搞砸了,那就轮到本机长大爷发挥一身本领了。也罢,没办法的事。
是的,没错。老子一直看着那家伙。从最初十助那蠢货步入社会做起冰淇淋之初就开始了。老子一直呆在这小子身边静候时机,为的就是在紧要关头“抹掉一切”。嘿,能用上力量的机会没多少,说实在的,老子就期待着发展成这样。嘻嘻嘻嘻。
老子的能力是“歼灭”,至于具体方法,说得简单点就是“汽油发动机”。也就是在某个场所散播某种气体,然后将其“点火”——所有人就会轰的一下。和在燃烧室内喷射雾状燃油再用火花塞点火引发爆炸获得推动力的发动机原理上是一样的。
气体是老子的身体产生的东西,类似于普通人的“汗液”,不过这玩意儿不刻意放进封闭环境也能起效。因为气体本身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调整聚合性与扩散性。自然,只要扩散到数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就能一口气杀光几万人——这也是我接下来要干的事儿。
说是点火,实际上并不会发生爆炸。只是让提前散播出去的气体瞬间发生化学变化,转化成能撕碎生物组织的成分而已。没错,就跟突然拿硫酸喷雾器喷在所有人身上,就算穿着衣服也会直接泼溅到皮肤上一个道理——不,炸裂的破坏力在此数十倍之上。嘿嘿,没错,化学变化的速度是爆发式的,还记得不?跟那九号冰相比都毫不逊色!
一瞬间变成一滩粘稠的糊糊。不管是人是熊是虎还是人造人。不晓得十助那家伙还活没活着,反正所有人都会变成一锅肉汤。不过本机长大爷不在此列。老子的身体能排出分解那种气体成分的“汗液”,所以能完完全全置身事外。周围一切尽数死绝,唯独自己一人毫发无伤——称之为神之力也不为过吧?嗯?
准备皆已完成。
塞满活动会场的蠢货们,居然冲着老子所在的出口蜂拥而来。不过反正你们统统都死定了。

*

“嘿嘿……”
站在出口前的人,外表看来是个极为普通的人类。身着西装,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孔,还戴着员工的袖章,胸前佩有方便客人招呼的名牌。
上面写着“景山”二字。
“嘿嘿嘿嘿嘿嘿……!”
一直以来呆在轨川十助身边,监视着状况的男人,如今暴露出了他的本性。
“景山先生!怎、怎么办?!”
Cosplay打扮的职工把景山看作了救命稻草,一把抱了上来,然而景山用冷漠的目光轻蔑地看着对方。
“谁知道啊白痴,去死吧。”
他不加掩饰地说。这是这一系列状况下,这个男人第一次以真面目示人的瞬间。
然后——

“是吗……果然留在出口前的你是歼灭型啊。这一状况的‘监(the)视(Ten)者(der)’——”

——那个cosplay打扮的人平静地这么说道。
诶?……景山疑惑地看向那个人,细细一看觉得有些奇怪。这身cos是一顶黑帽子配上黑斗篷,确实很像是他们公司的品牌角色,可是他从未见过这一类型的装扮。
那张苍白的脸,既像是男人,又好像女人,分不出性别,简直宛如死神一般——
“你是——”
景山发出疑问,但他的行动为时已晚。

——咔。
一声轻微的脖子骨头被瞬间折断的声音响起,紧接着蜂拥而来的客人们奔跑着踏过此地,一切的一切被淹没在混乱的浪潮之中。


8.

四周如同炸弹爆炸过后一样,虽然寂静,却仿佛还残留着微妙的回响,又仿佛耳鸣仍在继续般,隐隐弥漫着一股令人坐立难安的氛围。
“…………”
斯奎兹一脸难以置信地俯视着景山的……本该将包括他在内的一切抹杀掉的沃克机长的尸体。
没有外伤,只有脖子歪向了奇怪的方向。被瞬间折断了脖子,扭断了脊髓与延髓当场死亡。是涌来的人流推挤所致……吗?
“怎么可能……”
可还有其他解释吗?
会场中,绝大多数的人都已离开,仅剩的一小部分人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彷徨不安。
负责转播的电视台的员工们因为立场所限没有逃跑,所以摄像机一直保持着工作,但他们也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唔、嗯……”
被十助撞飞后陷入昏迷的古北园子,几分钟后终于苏醒。然而她带着朦胧的神色环顾了一圈周围后,不可思议地歪歪头。
“……咦?”
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所以她也不清楚自己身边扩散开来的这一摊蓝色液体是什么,只是“咦?……诶?”地摆着脖子,什么也想不起来。
而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人。
没有倒下的人,没有尸体,什么都没有。液体汇聚处有着轻微的拖曳痕迹,但被人们的足印破坏,已经被连方向都无法辨认了。

*

……尽管最初这一系列骚动是外星人的侵略、变种生物的阴谋之类的说法甚嚣尘上,但最终官方宣布这场事故只是舞台上的器材因电气事故爆炸,导致当时附近堆放的蓝莓酱全部洒了出来,并无任何异常情况。冰淇淋的食客们流传的血是蓝色的之类的说法转眼就成了毫无可信度的谣言,没多久便消失不见。引起争议的冰淇淋公司最后因风评过于恶劣遭到解体,在其他同业者的吸收下变得七零八落。

*

轨川十助究竟如何了,无人下功夫去探究。他的身影如雾霭般消散不见。



[1] Captain Walker,キャプテン·ウォーカー,出自1985年的电影疯狂麦克斯3《Mad Max Beyond Thunderdome》。电影中有一群生存在封闭绿洲,生活状态极为原始的小孩,他们视飞机残骸的已行踪不明的飞行员Captain Walker为神明与救世主,信仰着他,认为他终有一日会带领部族前往明日之地(Tomorrow Land)。以及,该电影有首插曲名为《I ain't captain walker》。

[2] 形象战略,经营学用语。企业形象与商品评价挂钩,形象与商品贩售有很深的关联。企业为构筑起商品形象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之原理,统称为形象战略。

[3] 手术台上的缝纫机,出自法国诗人洛特雷阿蒙的长篇散文诗《马尔多罗之歌》。这位诗人痴迷于极端的恶,诗歌内洋溢着亵神的反叛,对二十世纪的超现实主义流派产生了极大影响。文中的这段话正来自他最具代表性的节选“美妙宛如解剖台上一架缝纫机和一把雨伞的偶然相逢”。
顺带一提,类似的表现手法被称为デペイズマン(dépaysement),超现实主义的代表技法之一。意为将日常中的事物倒置于异质的环境之中,剥夺物品本身的实用性质,呈现出物与物间的奇异碰撞。

[4]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美国黑色幽默作家,美国黑色幽默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擅以喜剧形式表现悲剧内容,著有《五号屠宰场》、《猫的摇篮》。

[5] 《猫的摇篮》塑造了一系列古怪荒诞的角色,其中尤以菲利克斯·霍尼克博士为最。他的智慧足以凭一己之力带动全世界的科技发展,但与此同时,他的意志又好像自然现象般随心所欲,根本无法被人为引导。一方面他善良的连一只苍蝇都不愿意杀,另一方面却又是他制造出了原子弹和九号冰。总而言之,这是位性格纯真,一心追求兴趣却最终无意间毁灭了世界的人物。《猫的摇篮》这本书非常有趣,看完也会对本卷产生新的理解,十分推荐。

[6] 意式冰淇淋(Gelato),发源于佛罗伦萨,由果汁、果肉、牛奶、砂糖混合冰冻而成,有时会加入咖啡与香草。gelato一词虽然中文内直译为冰淇淋,但与美式冰淇淋icecream或多或少有点区别,两者不能直接划等号。

[7] 这儿的香草冰淇淋用的是ヴァニラアイス(Vanilla Ice)这词,虽然玩梗可能性不大但还是提一句,JOJO第三部里的那位亚空瘴气瓦尼拉·艾斯,名字就是这个词一模一样音译过来的,其真正的替身名为cream(クリーム),凑在一起就是Vanilla Icecream。另者,JOJO此梗的根源来自是美国八十年代的一位名为Vanilla Ice的著名白人说唱歌手。

[8] 硬汉,hardboiled,既用以表述冷酷无情、坚韧、绝不妥协的性格,也用以代指一种不加批判,客观简明描述暴力与反道德内容的文体。一个标准的硬汉主角,往往不会借助他人的力量,刻板地固守信条,孤独又坚韧地活着。

[9] 斯奎兹,スクイーズ,squeeze,意为压榨。

[10] Marco D'Ambrosio,电影音乐作曲家,1993年版《JOJO》的音乐出自他手。同时,马可日语写作マルコ,即为まる子。まる有球形的意思。

[11] Spunky,意为有精神的,容易发怒的,充满勇气的,生气蓬勃的。另,斯普奇名字的英文是spooky。

[12] 恶名昭彰ICE,ノトーリアスICE,Notorious I.C.E。显而易见的JOJO兼西洋乐梗。前者为JOJO第五部中登场的替身,恶名昭彰的B.I.G,后者为美国著名嘻哈音乐人声名狼藉先生(The Notorious B.I.G.,1972-1997),另者,JOJO本身就是捏的这个西洋乐梗取的替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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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18 19: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Oscuro 于 2020-5-15 10:31 编辑

ACT.2 the seeker
seek  [siíːk][1]
动词,译为日语有:1)探索、调查;2)寻求、要求;3)设法、力图;4)向~移动
……等诸多含义,用于be yet to seek有“还未、不足”之意。
seeker [siíːkər] 为动作者名词形,表示“搜索者、探求者”。


1.
营业部员:“他啊,感觉他无论做什么,好像都坚信如果自己不动手去做,就没人会去做呢。”
——这种想法,以怎样的形式体现呢?
营业部员:“举个例子好了。如果要生产冰淇淋作为商品投入市场,法理上得根据产品里有多少乳固体多少乳脂肪,来决定什么时候叫‘冰淇淋’,什么时候该叫‘雪糕’,复杂得很。可真要按这方法分类,我们的商品差不多得有一半只能归进冰棍刨冰这类[2]。所以商标上不能用冰淇淋这个词[3]。”
——怎么会这样?
营业部员:“啊呀,就是说香料啦水果啦这种混合成分太多了,搞得乳制品的成分占比变得很低。蛋黄什么的用起来跟不要钱一样。就连基础的原料都用的上好的牛奶。”
——啊,原来是这样。然后呢?
营业部员:“哎呀,因为乳等省令什么的各种各样的缘故,说的直白点,按我们的成本做冰淇淋来卖才有赚头。可是我们社长说不必拘泥这种事,还完全不跟其他公司进行同业者间的协调合作,有些动作简直跟在挑衅同行一样。说是‘好吃不就行了嘛’。他和副社长总是在这方面争执不下。”
——两人关系不好吗?
营业部员:“诶?不不,相反才对。那两个人超级合得来,就算吵架也不会当回事。我们都满以为那两人铁定要结婚的。所以副社长忽然辞职时大家真的很吃惊。”
——果然是不认同社长才离开的吧。
营业部员:“谁知道呢,已经没法探个究竟了。不过不管副社长她认不认同社长,感觉她总是跟社长一起干着同样的事。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法理解这件事。”
——社长是个很怪异的人物吧。
营业部员:“唔嗯,不好说,是不是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呢。又或许有什么无法公之于众的奇怪兴趣之类。我也说不清。”
——你是说,社长隐瞒了什么吗?
营业部员:“不不,究其根本,只是因为他做研究新品之类事的时候爱搞保密主义啦。所以直到一切尘埃落定,我们还是对他一无所知。……可是我偶尔也会想啊,是不是这样也不错呢。果然他的冰淇淋,真的很好吃啊。冰淇淋,真的就是那个人的全部了。”
*
“……白痴吗你?这么跟陌生人搭讪,你无不无聊!”
没等我说完,眼前的女子便甩下这么一句话扭头离去。
“这可真是……”
不过这事我已经习以为常了。谁让我的“采访”总是抓不准重点,很难让人一下子理解呢。
我收拾好心情,再度环顾四周。
现在才上午十点,车站前的大路上人潮涌动。再加上黄金周[4]刚过一半,导致人流的密集程度更上一层楼。实际上若非无奈,我也不想找正在享受假日的人采访。至于这回的工作,以我目前的身份只有假日可以挤出时间来自由取材,平时只能照着公司的指示干活。所以想为没能通过的企划做自主采访,就只能自力更生。
“哦……”
我又发现了一个值得采访的女生,于是走向她。
看她的年纪还是个高中生,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呆呆地望着天空。她的脚边放着个斯伯丁牌的包,应该是她带的行李。
“哟,方便的话,能稍微回答我几个问题么。”
我向她提问。可是她毫无反应,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
“…………”
“那、那个,我姑且也是为杂志工作的——”
“…………”
对方完全没有回应。就算是我也不免恼火起来。
“我说啊,好歹给个回应吧?”
我在她眼前来回晃悠。
“——哇?!”
结果她吓得不自觉后仰,还忽然大叫一声。
“怎、怎么了?”
“诶?”
我也吓到说不出话。
她按住胸口,死死盯着我。
“啊——吓死我了。忽然冒出来……”
她说道,声音还带着点颤音,看来刚刚完全没听到我说的话。
“我、我都叫过你好多遍了——”
她这动摇的模样,搞得连我都畏手畏脚起来。
“找、找我有事吗?”
这个女孩有着一双大眼睛,长相十分可爱。
“呃,就是想问问你能不能让我采访一下。”
我手忙脚乱地取出名片递向她。
她怯生生地接过名片,仔仔细细看过一遍。
“……野野村、春人先生?原来你是记者?”
“没错,我现在有个报道在跟,方便的话,希望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看她没有开溜的意思,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切入正题。
“你,对妖怪之类的东西感兴趣吗?”
“妖怪?”
“没错。你喜欢这方面的传闻么?”
“不讨厌……不过,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呃,就是想整理一下,写篇文章出来。”
“你不是摄影师吗?”                        
她看了一眼我胸前挂着的单反相机,问道。
“我虽然会摄影,不过未经同意不会拍你照片的。”
只要携带着照相机,女性们总会呈现出“不准拍”和“快拍我”这两种两极分化的意见,令我很是困扰。但她却对这些只字不提。
“你在收集妖怪的故事?”
她只是带着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望着我。
“是的,感觉或许挺有意思。”
“很有意思吗?”
“你觉得没意思么?”
“不是,只是觉得男人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有点稀奇。”
“说起来,这一带有没有那种,比方说妖怪之类的——传闻?”
对于我的问题,她不知为何忽然轻笑起来。
“那种,指的是哪种呢?”
“诶?不,哪种什么的——”
“莫非,是说不吉波普吗?”
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想必我的表情上写满了茫然。
“很可怕的哦,不吉波普——因为,那可是‘死神’啊。”
她依旧轻笑着。
“——什么意思,那个不吉……什么的,是什么东西?”
然而她没有给出回答,反倒开始装傻充愣。
“怎~么~办好呢……要告诉你吗——还是不告诉你呢~……”
“拜托别藏着掖着了,告诉我也没什么吧。我会请你吃东西的。”
我难耐焦急,连忙给出承诺。她闻言换上一副淘气似的表情,望着我。
“那,就请我吃冰淇淋吧。”
她说。她说的这句话以及她的表情,令我心头一惊。
怎么描述好呢——明明只是个小女生,给我的感觉,却好像在考察我一般,有种深不可测之感。而且冰淇淋——那正是我的“目标”之一。不,或许是我最主要的目标。
尽管如此,我还是勉力掩盖住自己的动摇。
“——啊,嗯,可以啊。想让我请什么随便点。那个,你的名字是?”
“宫下。我叫宫下藤花。”
“宫下小姐吗,高中生?”
“对。而且还在上补习班呢,这可真是。”
她晃了晃指尖,仿佛展翅欲飞的鸟儿一般抬头望向天空。
“其实是非得学习不可。真的是,有够麻烦的——”
她苦笑着,口气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之后我们来到了附近的蛋糕店。她麻利地点完单,我也要了杯咖啡。
“你很喜欢冰淇淋吗?”
我问道。听到我的问题,她的表情流露出些许寂色,随即说了句“算是吧”,点了点头。
“喜欢是喜欢,不过应该说是最近才喜欢上的。”
“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有没有故事都无所谓吧。”
她说这话时带上了点怒气,于是我转移了话题。
“说起冰淇淋,之前动静闹得很大吧?就是那家开了连锁的品牌倒闭那事。”
“啊——那件事啊,伤脑筋呢……因为只有那边吃得到。店没了的时候,给了我很大的冲击呢。连累之后模拟考也考得一塌糊涂。”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家都蠢得要命,嚷嚷着什么外星人,什么血是蓝色的,结果闹到最后说是染色剂还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这么回事。不过社长行踪不明这点才是最致命的,明明出面解释一下很快就能挽回信誉。”
“有这回事?”
“是啊,这次事件之后社长就消失了。”
“为什么?”
“不知道。按相关人士的说法,那位社长有极富天才气质的艺术家的一面,说不定是在事故中惊吓过度所以才失踪了。”
“唔嗯,你了解得好详细。”
“我好歹是个记者,这些消息都是采访来的。”
虽然这同样出自我个人的擅作主张,没从总编辑和编辑部主任那儿拿到过采访许可。
“说起妖魔鬼怪,那家店也有吧。”
“嗯,我就是想问问这方面的事。那家店在你们之间人气很高吧?那些有点诡异的东西,你怎么看的?”
“就算你问我,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呀。那家公司的产品之所以会受欢迎,到头来还是因为够好吃。打起那种招牌,不如说反而会起反效果吧。”
“也不尽然吧?不是还出了很多周边商品卖吗?”
“你是想说设计上很棒?……啊——这方面的话题,我不太喜欢呢。”
“?”
我心生疑惑,一番死缠烂打的追问之下才了解到,原来宫下藤花的男朋友是个年轻的设计师,他似乎对那家店的设计推崇备至。但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反而讨厌这设计?是在和他闹情绪吗?”
“不是那样啦——”
她语焉不详地回答,这时点的冰淇淋和咖啡上来了。她像是要蒙混过话题般伸出勺子吃起了冰淇淋。
接着她瞪大了眼睛。
“这是——和那个冰淇淋一样的味道?”
“诶?”
这始料不及的展开令我吃了一惊,但我很快反应过来。那家公司人才外流,想必是其中有人开办了这家店吧。我说出自己的猜想后。
“话是那么说,可是一模一样啊。怎么说好呢,感觉骨子里的东西是一样的。该不会真是原本那人做的吧。”
“你还真是懂行。”
我感叹道。
“是啊,我的舌头很厉害的。连餐厅都夸过我。”
她露出俏皮的笑,得意洋洋的模样看起来煞是可爱。
“和男朋友一起去的?”
我问。她嗯了一声,开心地点点头。看她的神情,不像是对自己的男朋友有什么恶感。
“就算味道确实很好,可是那样的风格,即便味道再如何出色,不够时髦的话还是流行不起来吧。即使你不喜欢,大家还是认为那样‘很棒’。你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诶?我不太懂你在问什么。”
她愣了愣。
“就是说,让人不适、感觉很恐怖,能给人带来这类负面印象的事物,却莫名其妙地有吸引力,这种现象不少见吧?那个冰淇淋的人气,会不会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在,我想问的就是这个。”
“啊啊,原来如此——话题又转回妖怪上了呢?”
她点了点头,我也点头回答:
“是的,你怎么想?恐怖,但正因为恐怖,才想去品尝,能不能理解这样的感觉?”
“唔——也许吧,被这么一说,感觉挺像那么回事的。这种话题末真应该知道不少。”
“那是谁?”
“我的朋友哦。她的脑袋很好使的,对这方面了解很深。”
她又一次露出略带得意的神色。
“先不管你的朋友,你是怎么看待那位社长的?有没有觉得有点吓人?”
“唔,是有点,是那个小丑对吧?不过感觉他素颜肯定是个大帅哥。”
“是啊,但是特意打扮成那样。这种行为,怎么说好呢,感觉那个人,就好像身处现代的传说中的妖怪一样。”
“啊——是有这种感觉。……难道说,你在调查这个?”
“也包括这方面。”
我将咖啡凑近嘴巴,呷了一口。
“哼……”
不知为何,她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接着盯着手边的冰淇淋沉默了片刻。
“对了,刚才你提到的‘不吉波普’,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说啊,野野村先生?”
她无视了我的询问,自顾自问道。
“那位社长的事,你之后还会调查下去吗?”
“诶?——啊、嗯,会慢慢推进的。”
“那么,我可不可以加入?”
“哈?”
我愕然,只见她探出身体。
“我对那位小丑社长有点兴趣。如果你要去什么地方调查的话,可以捎上我一起吗?”
她面色严肃地恳求道。


2.
——就是说,你的想法他大多数都会予以采纳?
试制员工:“是的。但因为形式上所有商品的开发都是社长一手包办的,所以我从来没分到过一点功劳。即使意见被采纳,特别奖金或者分成之类的也全都与我无缘。”
——意思是你在报酬方面受到了冷遇?
试制员工:“说直白点就是这样。基本工资是按平均水准发,可提薪的标准不清不楚的。呃,也是因为还没提薪公司就没了吧(苦笑)。”
——是公司的盈利回馈职工的部分很少吗。
试制员工:“我觉得利润——虽然我也不太懂这块啦——说真的没多少。还有相当一部分钱付给铃邦制菓委托他们生产商品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成本,实在是太高了。更何况为了研制试制品还收集了一大堆各色材料,真是铺张浪费。”
——也就是说,大环境很铺张?
试制员工:“是啊,这倒是提供了不少便利。碰上这方面公司对资金投入毫不吝啬,我一直挺在意的,这么花钱真的好吗。不过不管做出什么成果,最终全都得交给社长检查。”
——这就是所谓的产品研发都是由社长一手包办的?
试制员工:“啊,你有点误会了。说是检查,实际上并不是尝尝味道就完事,而是重新做一遍。了解掌握我们工作的流程,从头开始再来上一遍。所以从这个角度讲,我们与其说是研发人员,不如说——对了,就好像摄影模特一样。照片里的确实是我们,但那是摄影师的作品是吧。专门负责激发灵感的人那种感觉。”
——哈哈,那就是说不管过程如何,结果来说这工作没多大创造性。
试制员工:“做的事情是实验性质的。不过也对,感觉不到什么创造性的成就感。”
——副社长的辞职也跟这方面有关系吧?
试制员工:“或许吧。不过她干的事和社长大体上差不多,两人的才能不相伯仲。有很多商品应该是她一力负责开发到底的,只是没用她的名字而已。说到底那地方本身就很淡化究竟是谁搞的产品这问题。”
——不管怎样都是社长的,是这个意思吗?
试制员工:“不,怎么说好呢……结果来说,社长差不多成了公司的形象代言,所以世人看来就成了社长的功劳。但那儿到底还是个‘不论如何,只要美味就什么都无所谓’的地方。那地方,也真是够奇怪的。”
*
我关掉采访的录音。
“如何?”
“…………”
宫下藤花一脸凝重。
我们所在的地点从刚才的蛋糕店移动到了咖啡厅的隔间里。这店顾客稀少,我经常在这儿进行采访,现在却反过来在给人说明情况。
“说这些话的人和‘他’一起工作过?”
“对,不过现在所有人都在做其他的工作。”
“是夸奖还是贬损呢,听不出来。”
“是啊,大概是位很难用三言两语概括的人物吧。”
“唔嗯……”
她陷入了思索。
“你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
“唔,实际上倒不是对那人特别在意还是什么……”
她给的说法含糊不清。
“感觉那位社长他,好像特别拼命的样子?虽然我了解的也不多。”
“没错,所有人都这么说。”
“他为什么会习惯于如此拼命……总觉得,放不下这点。做冰淇淋,是不是真的那么有趣呢?”
“他给人的感觉,不知道该说是个工匠还是个艺术家,所以一般人很难理解他吧。”
“一般人、吗。……确实如此。我也不过是个平凡到可悲的人罢了。”
接着她叹了口气。
“偶尔,会丧失自信……”
“什么自信?”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抬起脸。
“我说,你之后还会再调查有关‘他’的事吗?”
她反过来问我。
“啊,呃……实际上我并不是因为正式工作才做的这些采访。”
我坦诚相告。我的走访调查不过是出于个人的独断,自己主动为之的而已。
“所以现在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我想的是先去他住的地方看看。”
“你知道他的住所?”
“嗯。”
“我想去!我说,就去那儿吧!”
她双眼放光地催促道。
“可以是可以——可是你有时间吗?你是应考生吧?”
我反问道,她顿时“哈——”地长叹一声。
“你觉得我特意花上一个小时搭电车来这里——是什么原因?”
“诶,你不是住在这一带的?呃——来买东西转换心情,之类?”
“不对,是模拟考。”
听到她小声嘟囔出的话,我错愕不已。
“那、那不是早就开始了?还留在这儿没问题吗?”
“没问题,就怪了。”
她自暴自弃地说。
“考试我翘掉了。这事要是被父母知道了又会惹他们生气的吧,啊~啊。”
她说这话时有气无力。我这才知道第一次碰到她时她那奇怪的恍惚模样的理由。原来如此,罪恶感与焦躁感让她心不在焉,以至于有人搭话她都听不到。
“所以——今天已经怎样都行了,要时间的话,有整整一天哦。”
她破罐子破摔地说完,又“诶嘿嘿”地笑了。不可思议的是,我感觉她的笑容似乎并非逞强,反而满是爽朗与舒畅。
(——宫下藤花吗。)
说实话——看着她,与她聊天,让我几乎有种将取材什么的统统抛诸脑后弃之不理的冲动。
“他的家在哪呀。”
“呃,好像挺远的,不过还在市内。”
我们离开咖啡厅,开始考虑如何前往目的地所在,也就是轨川十助的原住所。
“要不要打辆出租车呢……”
我环顾四周,搜寻附近有没有车站。
这时她轻轻拽了拽我的外套下摆。
“野野村先生,那儿。”
她指着某处,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但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怎么了?”
“那个女人。”
我冲着她示意的方位看了又看,这才发觉确实有个女性孤零零地站着等待信号灯,可那人十分普通。
“那个人怎么了?”
“是北园吧?那个人。”
她这么说道,于是我也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确实如她所说,那是艺人古北园子。北园是她的昵称。
“确实是她。感觉和电视上看到的印象差异挺大,没认出来。”
“最近她上过电视?”
“啊——说来最近没见到她,该不会过气了吧。”
“话说,她不就是从那个‘蓝血飞洒事件’之后消失的?会不会从那以后就没再接过工作?”
“可能是吧,完全没听过这方面的消息。”
“她现在在做什么?”
宫下一脸兴致勃勃的表情。
“跟踪她看看?”
听到我说的话,她有点惊讶。
“……这样好吗。”
她犹豫道。
“她也是个和轨川十助有关系的人物。既然如此,向她提出正规的采访请求即可。”
我得意地笑道,宫下“唔——”地沉吟片刻。
“有道理。”
她点头赞同。于是我们开始追踪古北园子的行踪。
*
设备管理:“园子?啊,她确实经常来。”
——她和社长是什么关系?
设备管理:“你问关系?唔,他们确实会花上几小时呆在一起,而且几乎都是两人独处的状态。但我不觉得他们是你想象中的关系。”
——那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真的只是单纯的试吃吗?
设备管理:“单纯不单纯,这问题很难说清楚。要知道让她试吃的好像全都是不打算对外出售的作品。与其说她本人如何,不如说是出于社长个人的喜好。”
——她吃的都是高级的产品?
设备管理:“是的。一个就值差不多十万。其实这种高级货,要不是味觉相当敏锐的人也吃不出个所以然来。对社长来说,也希望能找个懂行的人来吃吧。”
——你是说古北小姐很可能有条好舌头吗?
设备管理:“呃,我也没实际看她吃过,所以没法回答你。但据说她不爱吃甜食。”
——那就怪了。明明讨厌甜食,却偏偏去当冰淇淋的试吃员?
设备管理:“不不,这事听起来古怪,但在她实际和社长共事过后发觉,她跟这公司相性好得不可思议。”
——哈,意思是所有人都认可了古北小姐吗?
设备管理:“也不是,副社长显然很讨厌她,说园子的喜好太偏,不适合当试吃员。但那果然是出于个人的嫉妒吧。”
——好像有传闻说社长要和她结婚。
设备管理:“嗯,我们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不过园子应该不是他们分开的理由。”
——古北小姐自身是怎么想的?她对做试吃员是否乐在其中?
设备管理:“这事儿啊……我说的可能有点夸张,但我觉得她之所以前段时间变得特别可爱,应该都是社长冰淇淋的功劳。果然人要是碰上什么特别开心的事就会充满魅力吧?”
——是因为冰淇淋的美味吗?
设备管理:“嗯,我是这么认为的。唉,也许我这种摆弄这方面机器的人对味觉怀有一种近乎信仰的情感,所以才会这么想吧。不过你知道吗,监狱里头只能吃到讨厌吃的食物的人,眼神会一天天黯淡下去,整天惹是生非,迟迟出不了狱。年纪大的人碰上讨厌的食物还会又哭又闹,反之不挑食的家伙态度就很淡然。虽说把园子和犯人类比有点那什么。”
——你是说,冰淇淋改变了她的性格?
设备管理:“变得柔软了,这种感觉。哎呀,这个我真的……”
——那要是她吃不到那些冰淇淋了,会怎么样呢。
设备管理:“啊——不太好说,那样的话……不,我也不太清楚。也许偶尔会感觉非常寂寞吧。”
——寂寞?
设备管理:“就是那个,我们常说怀念故乡的味道吧?多半和这感觉差不多,估计。”
——性格会不会因此再度变糟?
设备管理:“……你这人性格也不怎么样。这种事我怎么知道,谁都不知道之后她怎么样了。”
*
我们追踪着古北园子的行踪。
尽管她既没有特意变装,也没有遮掩住脸,但周遭的路人一个都没注意到她是个在电视上频繁露面的大名人。这多半是因为她身上看不出任何这方面的蛛丝马迹,看起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少女。是否以前起就一直如此呢——我绞尽脑汁地回想,却怎么都拼凑不出一个具体的印象。明明几个月前还在电视上看到过她——
(唔……)
走了大概五分钟的路后,她进入了一栋建筑。
“……诶?”
“这里是……?”
我和宫下盯着那栋建筑,一时哑然。
那是座妇产科医院。
“这、这什么情况?”
“一、一般来说,到这种地方是,那个——小、小宝宝,那个。”
宫下说着,唰的一下红透了脸。
“……她这是,怀孕了?”
即使多少算得上见多识广的我也不免愕然。我记得她别说婚嫁了,她现在应该才十九岁,还未成年。[5]
我们肩并肩傻愣在原地,周围的人纷纷向我们投来讶异的目光,看得我们忙不迭地逃入附近的便利店内。
我们一边站着装作阅读杂志,一边监视着医院入口处。
“……啊,说不定她的对象,就是那位社长。”
宫下小声嘀咕道。
“有可能……要真是那样,会怎么样?”
我的脑子仍旧一团混乱。有不负责任的流言声称轨川十助的真实身份是拥有蓝色血液的不知道外星人还是变种人。万一这流言是真的话,那就意味着,她腹中的胎儿——


3.
         
——他的行为中,有没有哪个让你觉得唯独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没法理解的?
总务部员:“这问题问的,他的行为几乎全都没法理解啊(笑)。反倒是能让人理解的行为难得一见。”
——在这些行为之中,就没有哪件是令人尤为不解的吗?
总务部员:“唔,要说这个,最让人费解的果然是那个白涂妆吧。说是白妆,实际上是浅绿色的。”
——颜色是他本人……?
总务部员:“化妆的颜色也好其他部分也好,全都是他一个人自己搞定的。他藏在房间里化妆,化妆师之类的林林总总的什么都没有,也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他化妆的过程。而且他化妆并不仅限于宣传营业的时候,平时也经常是这打扮。”
——日常生活中也会?
总务部员:“嗯,虽然我不清楚社长私底下怎么样,但他在公司处理业务也是这副打扮。虽然他不常出现在会议之类的场合,但碰到无论如何都得出面的情况,他也会以这样的打扮出场。”
——超现实的景象啊。
总务部员:“确实挺超现实。他这幅打扮寻常到让人几乎产生错觉,以为那才是他的本来面貌,而肉色才是化妆出来的。”
——要是这错觉是真的话,就跟那个外星人的谣言所言一致了。
总务部员:“(苦笑)那个谣言没什么好说的,其实只是社长几乎不和人接触,所以才给人留下了这种印象。”
         ——原来你都没怎么见过他吗?
总务部员:“是啊,他基本上都窝在研发室里不出来,就是个工作狂。你想下,印第安人在电影里的造型不是经常被描绘得稀奇古怪么,化着‘战士之妆’啥的,社长的妆总会让我联想到这些印第安人。会不会是社长必须得换上那张脸才能鼓起干劲呢。”
——但和人会面时他也总是化着这样的妆吧?按你的说法,这种时候素颜也无妨才是。
总务部员:“不不,毕竟对他来说,和人打交道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绷紧神经。这点您也深有体会吧?”
——确实(笑)。
*
(——难道说。)
我呆呆地立在妇产科医院之前,喉头上下耸动,咽了口口水。即使是我,也难免冲着恶俗的方向浮想联翩。
“社长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对象出了这档子事?”
宫下的表情带上了点怒气。
“不好说……从他失踪的时间点来看,多半是不知道?”
“那也太不负责任了!”
她气鼓鼓地说。然而我同为男人,总有种自己也惨遭声讨的感觉,一时心绪复杂难平。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古北园子从医院中走了出来。我们赶紧又跟了上去。
她一个人走入了咖啡厅,静静地喝起了茶。我们在附近找了家自助式的快餐店,坐在排列整齐的桌前一边啃着汉堡一边观察那边。她从女式手包里取出一本不知名的文库本开始阅读,看起来打算坐上很久。
“是在等人吗。”
宫下拈起一根薯条疑惑道。
“不像是等人,她完全没看表。”
我透过具备望远功能的相机取景器观察着古北园子。她正专心致志地读着书。我心想着要是引来路人的怀疑就麻烦了,于是迅速移开视线。
就这样过去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什么事都没发生,宫下“哈啊”了一声,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好无聊。”
“监视就是这样的。”
“野野村先生很熟悉这种事嘛。”
“工作的缘故,不是第一次了。”
“嗯……?和妖怪的取材有关系吗?”
听到宫下的问题,我笑了笑。
“完全没关系,这是私人性质的工作。”
见到宫下露出讶异的神色,我对她说明道。
“这么说吧,虽然我姑且算是公司下属的一名记者,但这并不代表我没有独立的意愿。我就是为此才四处活动取材的。”
“研究妖怪?”
“确切来说,应该是探明现代民俗中都市构造及人际关系的畸形化。很有意思,不同世代的说法各不相同,却存在某种共通之处。”
宫下眨巴着眼睛,半晌才出声发问。
“所以才到处找人打听妖怪的故事?公司的工作呢?”
“当然也要干,今天放假而已。”
“……特地用休假时间,去干和工作一样的事?”
宫下的语气中满是惊愕。
“搞什么啊。”
“哈,因为我只会做这个啊。”
我苦笑道。
“也就是说,你怀抱着梦想吗?”
宫下以一种奇妙的严肃目光注视着我发问。
而我——
……不能永远抱着梦想死不放手。
——仿佛有人在我的耳边如此耳语。不知为何,那声音与我的声音极为相似。
“不,并没有你说得那么了不起。”
“…………”
宫下脑袋一动不动,只是移动眼瞳自下往上凝视着我,不久后叹了口气。
“野野村先生也和那家伙一样啊。真好呢,有个明确的目标。”
“?什么意思?”
“没什么。”
宫下将目光移向其他方向。
“那家伙说的是谁啊,该不会是你男朋友?”
我本来是随口一问,宫下却闷闷地答了句“嗯”。
“和他聊天的时候,总会感觉自己太颓废了点。”
她心不在焉地喃喃道。
“但是,你已经在和他交往了吧?”
我不明白她在不满些什么。
“就是因为这个啊,对野野村先生来说很难理解吧。”
宫下又一次“哈”地长叹一声。
“…………”
我无言以对。说起来,本来想冲她打听的事情还一点都没问,感觉一聊起来就跟着她的步调走了。于是我再度——
“为什么会是妖怪呢?”
她却唐突地提问道。真不知道哪边才是新闻从业者。
“诶?就算你这么问,我也……”
“因为啊,如果要研究那什么,现代?的歪曲还是什么来着,即使不特地去找妖怪这种过气的产物也无妨吧,还有那么多备选项。”
“不,不是那么一回事。文明的最前端所在之地,有着很多相当新鲜的怪谈故事。进步的空间里充满罅隙,其影子中仿佛潜伏着什么。”
“有吗?”
“某种意义上,正在进步,就意味着还没有完成进步吧?从这层角度看,反倒与原始时代很是相似。人们根本性的不安种种,就是这些东西最本真的形态。”
“……听不太懂。”
宫下摇摇头。
我的耳边仿佛又传来话语。
——既然不懂,那说再多都是对牛弹琴。
我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就在这时,宫下打断了我的思绪。
“但最关键的是,野野村先生在寻觅着什么,妖魔鬼怪都是为此而调查的,类似于线索的东西吧。”
她反驳道,话语间带着一股莫名的斩钉截铁,令我心头猛地一震。
“寻觅着什么吗……嗯,这么说来,确实是这样也说不定。”
“寻觅着什么呢?”
她低语道,但那并不是在对我发问。那只是宫下自行思考时中途发出的声音,证据就是没等我回答,她就继续说了下去。
“轨川十助是否也是如此呢。他不停地做着各种各样的冰淇淋,是为了寻找什么吧?是不惜代价也要抵达某个结果吗,还是压根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呢……”
“…………”
我直觉这里没有我插嘴的余地,于是牢牢闭上嘴巴。
这时,咖啡厅里的古北园子有了行动。
“啊,她离开座位了。”
“要回家了吗,还是又想去其他地方?”
我们再度开始跟踪。
*
出货负责人:“商品怎么决定?那当然是挑大致核算过成本,收益良好的产品。”
——那让你感觉“这个很棒,能大卖”之类的产品常不常见?
出货负责人:“呃,要说这个,我们公司的产品基本都很棒(笑)。确切来讲,即便我们去吃也无法挑出哪一款才是味道最棒的。”
——研发在一次产品遴选中需要考虑多少产品呢。
出货负责人:“这个啊,至少十个吧。大多数情况只会更多。”
——这是指挑选一件产品的时候?
出货负责人:“当然了,不同变种很多的。虽然归属同种风味,但相互之间有着微妙的差异,给人造成的印象也会因此急剧变化。”
——难道制作产品时的初衷并不会贯彻到底吗。
出货负责人:“怎么说好呢?社长脑子里其实也想象不出来,只会作出‘这里稍微变一下’这样的评价,接受他的意见后产品又会变得截然不同,这种事还挺常见的。”
——总感觉相当之草率啊,怎么说呢,好像抓到什么就是什么。
出货负责人:“说得太对了。遴选时面对着排得老长的试制品,那心情简直就像在试探无底沼泽的深度一样。”
——选择哪一款这个问题上,社长自己会经常给出意见吗?
出货负责人:“从没有不给意见过,像是希望选这款想把成分按这样变一变之类的意见说了他也经常不加理会。这种时候社长压根油盐不进,绝对不会撤回意见。这么从遴选中落选的产品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你认为对于社长来说,理想的味道是否有个明确的轮廓呢?
出货负责人:“唔,这个很难讲……单纯从个人感受来说,我觉得没有。”
——即使没有,也能做出天才般的味道?
出货负责人:“不不,恰好相反,正因为没有,所以才会做出各种各样的味道来。那位社长到底还是从骨子里对冰淇淋怀抱无上的热爱啊,或许这样才能一直维持住一名享受冰淇淋者的基准吧。他拿自己的基准来比照,自然就成了‘这样也行,那样也可以’。”
——社长曾作过很奇妙的发言吧,人的疼痛云云的,你怎么看?
出货负责人:“唔,那个啊,我觉得承受最多痛苦的人到头来还是他自己吧。这么来看果然该叫他艺术家啊。为了我们而创作,却总让人觉得他似乎是为了填补自身的空缺才不得不一直做着冰淇淋一样。唉,谁让那个人那么固执呢。”
*
古北园子没有回家。
她的前进方向通向高楼林立的都市中心部,那种地方虽然人山人海,但基本没人定居。
“她想去哪儿?”
宫下疑惑道。
“一个人出行,要是约会就好理解了。”
“是啊……”
确实女性孤身一人行走在高楼大厦间很不寻常。虽然这地方也不是没有餐厅,但她刚刚一直待在咖啡厅里喝茶,想也不可能在找餐厅。
“况且要是她怀着身孕,应该尽量减少无意义的外出才对吧……”
她的步频没有变化,始终存在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不知是否与某人约好了碰面。
……假如,这个人就是行踪不明的轨川十助呢?
我怀揣着紧张继续观察古北园子,宫下却开始东张西望,她焦躁不安地环顾四周。
“我说……这附近风景好像有点眼熟?电视节目上播过,记得就在这一带。”
她不安地低声说道。
“这儿的风景没什么特别的吧。”
我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古北园子。
“不是这意思……那是个新闻节目,至于为什么会介绍这地方——”
她的声音在颤抖。
“那个,不是有个——叫什么来着,一个摇滚乐队的主唱,我记得他就是在这附近……”
她的话令我顿时毛骨悚然,连忙四下环视。
没错——
当时人气近乎顶峰的年轻歌手跳楼自杀的地点,就在这附近一栋叫<Grand Central>的高楼上。这让那栋大楼声名远扬,一段时间里带着遗书上楼顶的女高中生被救下之类的骚动层出不穷。
“莫、莫非……?”
我惊骇地盯着古北园子的背影,呆愣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
“追上去!”
宫下扯了扯我的袖子,我一下回过神来。
“啊,哦哦!”
我们怀揣着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紧迫感继续跟踪。
不出所料。
古北园子迈着毫无犹豫的步子,走入了Grand Central的正面门厅。
……到底该怎么办,我思索着。
这一切已然超出了偶然的范畴。人气一落千丈的艺人从医院归来,腹中很可能怀着孩子,孩子的父亲来历不明且目前行踪不明,孤身一人来到自杀的胜地……
“可、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总之只能先跟上去再说了!”
宫下拽着我一同踏入了耸立的高楼。
由于楼内入住有许多房客,所以准备了两台观光客专用的电梯,直达地上六十二层的观景台。古北园子毫不犹豫地搭乘了其中之一。我们没能赶上,只能焦躁地等待着第二部电梯下楼。
“真是的,好慢啊……!”
“啊——”
我这才发觉,难道说自己正身处爆炸性的独家新闻现场吗。
不也挺好吗,她要跳楼随她去跳就好。这不就是能写成故事的所谓“决定性的瞬间”吗——。
“…………”
——但是,我瞥了一眼身边的宫下。
她牙关紧咬,用哭泣似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电梯的显示屏一边向上一边向下,两只死死抓着斯伯丁运动包的手,正轻微地颤抖着。
(——果然,还是这边优先级高点。)
我轻轻地、用微弱到她听不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诶?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望着宫下抬起的脸,我摇摇头。对于一名电视记者来说,自己果然是个二流啊。
电梯随即抵达,我们匆忙进入。
电梯到达楼上需要一分钟左右,对我们来说却漫长得仿佛几个小时。
宫下浑然不顾是否会对其他客人造成麻烦,径直奔入楼内,我也慌忙跟上。
“……啊,不在!”
宫下四下搜寻一圈,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
“打搅一下——”
我向周围的人们描述了一遍古北园子的外貌,询问是否见过她。
“啊,那个少女的话,她进了那边入口。”
好心人所指的方位,是通往连通上下楼层的楼梯的紧急出口。
“多谢!”
我道了声谢,和宫下一起飞奔向那条通道。
平时鲜有人出没的这段楼梯,从上方传来脚步声。
我刚想大喊一声叫住对方,脚步声的主人却打开了另一道门离开了楼梯。我之后的奔跑与呼喊完全没得到对方的回应,似乎是没有听到。
正常来说门应该是上了锁的,这时却不知何故开着。我穿过门,不出所料地来到了风声呼啸、天空一览无余的屋顶。
“混蛋,为什么锁会——”
话音未落,我停下了动作。
“——啊。”
晚了。
背后进随我而来的宫下咚地一下撞在我身上。
“你搞什么啊!?”
她焦躁地喊道。
然后,屋顶上的人望向了这边。
一切都晚了。
我觉悟到自己已无路可逃。
“……那、那个?”
古北园子惊惶地望向我们。
问题是——她并非一人,还有个问题是,另一位人物站在几乎与她一样的位置上,也就是说两人,那个……抱在一起。
“咦……?”
宫下也看清了怎么看都是亲吻进行时的两人,瞪圆了眼睛。
“你、你们两个做什么的?”
紧抱着古北园子的男人同样震惊,紧接着——
“咦?这不是野野村前辈么?”
他错愕地喊道。
我在学生时代加入过一个叫报道研究会的松散社团,这家伙是我在里面的后辈,自由摄影师间宫和夫。
尴尬到极点。
“啊啊……抱歉,我不是故意偷看的。”
我闭口不谈跟踪的事,不好意思地笑着低下头。
“自杀?我?”
听过说明之后,园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哪会啦,为什么啊?”
“诶,因为,那个……野野村先生?”
宫下支支吾吾地说。
“啊,不,那个——闹了个大乌龙,看她好像有点想不开。”
我打了个马虎眼。
“毕竟要不是为了自杀,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因为我一直在这里摄影,她来是为了送点东西慰劳慰劳我。”
和夫微笑着说。
自学生时代起,他一直致力于拍摄一系列名为“都市的变化”的照片。拍出从这种高层建筑向地面俯瞰的照片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最近他好不容易才从大楼的管理者处取得许可。
“历经周折才得到了许可。以前不是发生过一起跳楼自杀事件嘛,记得吧?搞得人都神经质了。”
神经质……诚如他所言,我在心中低叹。
“可是,二位居然走到了一起——我一点风声都没听过。”
我叹息道。
“这个啊,她人气火热,不方便同周围说。虽然现在已经没事了,但总感觉错过了说的时机,于是就……”
“没事了?”
“啊,我已经从演艺界引退了。”
园子欢快地说。
“所以被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哦哦,这样吗……难怪都不在电视上露面了,不过为什么又?”
“那是……”
园子红着脸扭着身子扭扭捏捏。
“哎呀,确实前辈说的没错,她不该来这种地方,毕竟保重身体最重要啊。”
和夫说着,露出傻里傻气的笑容,我和宫下不由对视一眼。
“那——怀孕那事?”
“确有其事,是我们的孩子。”
和夫自豪地挺了挺胸。
“所以就……想着演出活动差不多该停了,于是。”
圆子点点头。
“哈——”
我和宫下垂下肩,只觉得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
这两人似乎已经结过了婚,入籍手续都办过了。但因为没举行过婚礼,所以只有家里人知情。
“……该称呼间宫园子小姐了吗,很快就要当母亲了啊——”
我只能愣愣地感慨。
“真够年轻的,好吧,也没那么少见就是了。”
“好厉害呀。”
宫下送上了意义不明的称赞。
“对你肃然起敬了。”
“没那么夸张啦。”
园子说着,表情明亮起来,看起来实在幸福。搞得各种胡思乱想的我简直像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不过前辈,我很开心。”
和夫忽然将手搭上我的肩膀。
“什么开心?”
“哎呀,前辈也很了不起啊,又对‘妖怪’燃起了热情。”
“?”
“毕竟前辈你就职那会儿,不是说‘自己的课题已经想做也做不下去’了么。听你说这话的时候,老实说我挺失望的。可你并没有失去热情。对你改观了啊。”
他自顾自嗯嗯地点着头。
“咦,有这回事?”
宫下瞄了瞄我的脸。
“啊,不——那个。”
我的脑袋产生了轻微的眩晕,这么说来,对了,学生时代我抱着企划去出版社,却不断被冷淡地拒之门外,将我打击得心灰意冷。
……咦?我是什么时候起,想起要重拾自己的课题的?
怎么都想不起来。
但我有种感觉……那应该是,在采访轨川十助时发生的事。
*
古北,不对,间宫园子爽快地答应了我的采访邀请。
“轨川先生吗?哎,我不觉得他是个多么古怪的人就是了。”
“你被任命为冰淇淋的试吃员对吧,具体是什么经过?”
“这个……怎么当上的来着。啊,对了,我因为工作去拍摄报道那家公司的冰淇淋,邀请就是当时接到的。”
“因为看上了你的舌头吗?”
对于我的问题,她说着“哪有啦”笑着否定。
“我可没有那种鉴定师一样的本事。”
“那是什么原因?”
“是事务所那边有关系,类似合作互惠的一环。所以我真的只是单纯地享用冰淇淋而已。”
“哦哦,是这样吗?这事我从未从其他人那儿听说过……”
“说得再明确一点,就是同时为双方做宣传。实际上甜食我不太应付得来啦。”
园子露出明媚的笑意。我原以为她会距离事态的中心更近一点,所以有些意外。
“也就是说,你和轨川先生关系并没有好到谈笑风生的程度吗?”
“嗯,是的。但也说不上讨厌,毕竟那边是工作嘛。”
“工作啊……意思是你跟那家公司的关系,只谈利益不谈感情,对吧。”
“是的。”
园子沉稳又平和地笑着对我点头,怎么说呢,感觉她已经有了一股母亲的威严。
“唉,原来如此,那您对轨川先生个人知之甚少吧——”
虽然很想了解这方面的事,但既然她不清楚,那也无法强求。
这时坐在我身边的宫下,对同坐在一起的和夫提出疑问。
“间宫先生,当时您已经在和园子小姐交往了吧?”
“嗯,没错。”
“当时没有聊到过这方面的事吗?”
“唔,有聊过的,园子难得那么兴奋,还说‘总之就是好吃’。”
“诶——说什么呢,我才没说过那种话。”
看到园子有点发飙的迹象,和夫笑了笑。
“你在说什么呢,那时候你不是整天净说这话么。”
“才没有,你胡编乱造个什么劲。他骗人的啦。”
她冲着我再度强调。
“哎呀真的是,我还为此有点嫉妒上了。我跟她说起过‘那位年轻的社长,会不会看上了园子啊’,当时还被园子笑话了,对我发火说‘你说什么呢,那个人已经有拍档在了’。”
和夫说得起劲,园子却嘟着嘴越发不满。
“都说了没说过那种话!跟个笨蛋一样。”
她的表情与她的年龄相合,天真烂漫又孩子气。我也不禁跟着笑了笑。
“——那么园子小姐?”
宫下又一次提问道。
“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吗,冰淇淋的味道。”
她的语气,该说是特别认真吗,还是该说分外严肃呢,说话间给人一种男性口吻的感觉。
“为什么?”
“啊,她好像是那个冰淇淋的粉丝,所以想了解一下这些。”
我跟着说明,宫下却无视了我,对园子进一步发问。
“什么样的味道,以及怎样的心情——这些记忆已经丝毫不剩了吗?”
“…………”
园子一时哑口无言,但还是勉强答道。
“……这个,是呢。”
宫下没有移开目光,盯着有了少许动摇的园子,一步步继续着话语。
“也就是说,同冰淇淋和轨川十助之间的种种纠缠,乃至于演艺活动,你对这些已经几乎没有了正确的记忆与印象,对吧——”
接着宫下说着“原来如此”,点了点头。
“因为没发现特异的变化,所以排除在对象之外……这样处理的吗。”
“你在说什么?”
园子惊愕地问。
紧接着下个瞬间,宫下灿烂地笑了起来。
“没什么,只要幸福不就好了嘛。我是个应考生,没那个闲心这样回首过去。”
她大大咧咧地说。
“我大概是嫉妒了,真是抱歉,问了奇怪的问题。”
“没事的,不必在意。”
园子也微笑回应。
女生间复杂的你来我往听得我跟和夫男性二人组一头雾水,只得面面相觑,耸肩无言。


4.
原董事:“你调查轨川十助的事做什么?”
——呃,希望有朝一日能整理出篇文章。
原董事:“古怪的爱好。不过有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反过来说,事到如今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不不,并不是想把轨川先生的评传当主体来写,确切来说只是取材对象之一。
原董事:“——哦哦,是你啊?那个收集妖怪故事的。原来如此……这事很辛苦吧,难为你了。”
——哈,谢谢。
原董事:“采访收集到什么程度了?”
——马马虎虎吧。
原董事:“是不是差不多够收尾了?”
——您感兴趣的话,届时一定给您看看。
原董事:“不必,免了。不如说……反正也不会给我看的吧。”
——哈?不不,不会有这种事的。
原董事:“真是可悲啊,你也好,我也好。但轨川十助才是最可悲的那个。又或者说,说不定对他而言,自己才是最幸运的那一个。只要做冰淇淋就能获得幸福,还拥有无人可及的拍档与理解者玲。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希望与他互换立场呀。即便巅峰时期亦然——”
——……?
*
我与宫下,终于抵达了最初的目的地,也就是轨川十助的住所。
虽然坐上了出租车,但司机的态度相当不情不愿:
“那地方什么都没有喔。”
抵达后,我方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一言以蔽之,只有废弃建筑。拆到一半的无人建筑依次排开,唯有写着联络方式请至○×不动产的牌子徒然地贴在上面。恐怕基本都是税务局、银行和金融业者从原本的所有人那里抵押来却又找不到人接手的不良地产,聚集成了建筑群。
“鬼城吧,这儿……”
我们半茫然地环顾四周。玻璃窗在远处吱呀吱呀地叫着,实在惹人发毛。明明身处都市核心地带——
“要是他真的住在这种地方,那他确实完全有资格成为妖怪的一员。”
宫下叹息道,我也深以为然。
“电力之类的,还通着吗……?”
轨川十助用作居所的杂居楼,半数窗户都已碎裂。
“打搅了,不过连个鬼影都看不到,管理员也不在,这么打招呼也没意义吧……”
“悄悄进去也不会有人发脾气吧?毕竟连个栏杆都没有嘛。”
“也是,进去看看吧。”
我们走入尘埃遍布的楼内,看样子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人来过了。
担心成真了,电梯已然无法运作。我们只能爬楼梯登楼。
“这可真是,艰难的苦修啊……”
楼梯十分漫长。我看了看宫下。由于需要抱着相机四处奔走,所以我肉体上的疲惫并不明显,但她没有我的经历,令我有些担心。然而宫下明明也带着个大包,爬楼梯却健步如飞。也许有在做什么运动。
“你在打网球或者篮球之类的么?”
“没有,初中时搞过田径,高中什么都没参加。”
她“呼——”地吐了口气。
“果然还是有点累。”
她微微一笑,看起来并未丧失斗志。
我也回以笑容。
两人四目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终于爬到目的地所在的七楼时,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比了比大拇指。
“感觉自己好厉害啊。”
“深表同感。”
楼层内同样脏乱不堪,但令人惊奇的是里面堆放着一大堆硬纸箱,上面贴着“巧克力豆”、“香草精”之类的标签,箱内整整齐齐地摆着密封严实、还未使用的产品。
“这些东西就这么一直丢在这儿?”
“估计是……也就是说,莫非轨川先生行踪不明之后,这里再也没人来过……?”
要是有人来过,应该会把这些货物处理掉。
在我左顾右盼之际,宫下走向了入口处,伸出手搭在门上。
“——呀!”
她一声尖叫,吓得我连忙跑过去。
“怎么了?!”
“锁、锁被……”
我望向她的手,只见上了锁的门把手被从基础机构里拔了出来,躺在她的手中。用来锁住门的锁舌被扭作一团,整个粘连在了一起。
“拔、拔下来了……?”
她仿佛对待什么危险品似的把门把手丢到一边。
“是坏掉了吗……?”
我碰了下门。轻轻一推,锁已被破坏的门理所当然地向另一侧缓缓打开。
我们走入门内。
明明是社长的居所,室内的景致却朴素到了极点。绝大多数面积都被厨房占据,几乎没有多余的地方留作生活空间。一块看起来像是用来给其他职工值勤的地方倒是摆放着一些最低限度的沙发和电视。有张廉价的折叠床,应该是轨川十助的所有物。上面摆着的床垫及毯子简直跟垃圾场里捡来的一样,也是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看不到任何特别的东西。在我采访过的人中有人提过“说不定他有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但看样子没有这样的物品。
冰箱排成一列,我打开其中之一的柜门查看,只闻到一阵异样的甘甜气息骤然扩散开来。
“……呜哇。”
我不禁皱起眉毛。放在里面的冰淇淋都已融化,转变为难以分辨的怪异色彩。由于被密封起来的缘故,腐败进展得并不迅速,不过肯定是没法吃了。这儿给我的感觉,就仿佛身处暴毙的疯狂科学家遗留的实验道具和化学药品之山中。
“不,不是‘仿佛’,而是就是吧。”
我再度关上冰箱,打消了打开其他几个冰箱看看的念头。里面放着的估计都是各种各样轨川十助苦心孤诣制作出来的充满魅力的奇迹之味,但现在诚可谓是……
“武士留梦痕吗——”[6]
我叹了口气。
接着霍然一惊。
不知何时,宫下的身影不见了。
我心慌意乱,大叫着“喂——!”,却无人回应。
“怎么了?!有什么在吗?!”
我在楼层内四处奔跑寻找,但始终未能发现她。
怎么会这样。
怎么办才好?
绝望性的焦躁感涌上心头。我用力踢飞了直接堆在地上的碗和铁盘等调理用具,听着它们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刺耳声响。
“喂,你在哪?!你在什么地方?!”
就在我近乎尖叫地叫喊时。
稍远处,传来一阵微弱、揪心,却又带着种奇异的阳光感的口哨声。
接着。
“……你在为何而慌乱?”
背后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我回过头。
分隔开厨房与生活区的屏风对侧,升起一道清晰可辨的影子。是个人影。
我长出一口气。
“什么啊,你在这种地方吗……”
我刚想走上前去,却一脚踩到了什么东西。
仔细一看,那是刚才她一直带着的斯伯丁的包,然而里面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的包被我一脚踩扁。
“……?”
在我惊讶之际,又传来了声音。
“只是些许时间的不见身影,为什么会让你陷入如此歇斯底里的恐慌状态?其中的缘由,你是否知晓?”
“……你在说什么?”
“‘妖怪的调查’吗。……你本身希望如此行事的情感,就是刚才混乱的理由。‘终端’的行动原本应该以更为单纯、明显的形式表达,却有一部分存有实在难以认定为掩饰的认真,缘由在此吗。”
对方的声音平淡漠然,宛如一台不知感情为何物的自动机械。
“……你在说什么,我有点听不懂。”
我发觉自己的心底,又一次泛起如刚才般的骚动不安。
声音继续说道。
“只要叫出那个‘名字’,被隐藏在你内部的程序就会启动吧。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家伙已经死了。”
“……?!”
“他在与幻想者的战斗中败北了。我也确认过尸体,这消息确凿无疑。所以现在的你与失去线的风筝无异。操纵你,让你去调查轨川十助实验影响的源头,已然不复存在。你四处寻访,漫无目的地向少女们询问‘妖怪’轨川十助和他的冰淇淋的故事,整理成报告,却已没有了收取报告的‘上级’存在,探索者。”
“…………”
“其实最初,我以为你在做对另一个人的调查。但是对于那个名字,你没有做出任何值得注意的反应。所以我推断你的目标是轨川十助。然后……恐怕‘他’在中途几乎放弃了针对那边的任务吧。若问为何,因为他开始了与我的战斗。你在那个时间段几乎被某人忘了个一干二净,没错——”
声音,道出了那个名字
“被‘斯普奇·伊莱可崔克’。”
*
话音未落,野野村春人的身体如同压紧的弹簧般猛蹿向屏风。
他以远超人类的速度与力量,将合成树脂板打得四分五裂。
但此时的屏风对面已经没有了人影。对方消失了。
“叽……!”
他抬起脸,其表情已经没有了智慧的痕迹。他的脑内被洗脑型合成人写入了行动模式,其中有着“如果出现难以判定的事物,则诱导至设定好的地点”这一行为准则,所设的地点就在这座人迹罕至的废墟。但即使他将人带至此地,该在这时前来处理的“上级”早已无法前来,他只懂得攻击说出了需要警戒的单词的目标,已然陷入了除了身为安全装置的职责之外“再无其他想法”的状态。
“叽叽叽!”
喉中漏出的声音不成言语,只是单纯的声响罢了。身体超越极限的动作,令呼吸器官吱嘎作响。
哐当,对面传来声响。
他又一次飞扑而去。
黑影轻巧地避过突击,华丽地落于地面。
“——按照约定,让我来告诉你吧,野野村先生。”
那是个相比人类更近似长筒,身披斗篷的奇异身影。还戴着顶无檐的巨大帽子。
“叽!”
他听不到黑影的话,话语传不到他的耳中。尽管如此,影子还是一边躲避攻击一边继续着对话。
“——我名为不吉波普,存在于无责任的流言蜚语之中,那个流言将我传为杀手……”
身影轻飘飘地、宛如飘浮在空中一般避开了野野村凶猛的飞踢。
止不住身形的野野村撞翻了堆积着的水槽,装在里面的果汁当头浇下。这些全部都是发酵过后散发着极端恶臭的液体,他却对此毫不在意。
“嗝叽……!”
他转过身体,又一次面向影子的方位。
影子伸出一只脚点在被撞翻的桌子上,依靠一个点维持住平衡,犹如弥次郎兵卫般左摇右摆地站定。[7]
“——亦被称呼为死神。不吉波普会在一些人沾染无可救药的污秽前现身,在他们变得更丑之前,人生中最为美丽的那个瞬间杀了他们,这就是传言的内容……”
野野村完全被玩弄于掌心。但他对此全无动摇,只是一味地发起冲锋。
“……至于这一流言真实与否?谁知道呢。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野野村先生——”
不吉波普,露出了一个既像在嘲笑,又像是无所谓般,难以言喻、左右不对称的奇异表情。
“你的努力确实是正确的,所谓‘妖怪’真实存在。”
不吉波普话音刚落——
咔嚓。
某处传来扳下开关的声响。
*
原本为了能随时处理掉轨川十助而埋设的炸药,其设置的目的在于由内部破坏掉整栋大楼。伴随着一声刺耳却又沉闷的巨大轰鸣,这些炸药尽数爆炸,大楼如同主干被抽出了骨架般轰然倒塌。
紧接着,粉尘烟幕肆意飞扬,直抵高空,宛如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大地轰鸣,响彻周边,不见路人的鬼城震颤摇晃。


5.
……头痛欲裂。
“呜、唔……?”
体内传来剧痛。但最痛的还是脑袋,有种勒紧般的疼痛感。
以及……脸颊。
脸颊有一种,奇妙的——冰冷感,十分之冰冷。简直如同直接贴在冰块上一样——
“——呀啊?!”
我猛地惊醒。
“醒了啊。”
头顶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
我畏畏缩缩地望过去。
“你这表情可真难看。”
那里站着位年仅十七八岁的少女。她移开紧贴在我脸上的易拉罐,对我点了点头。少女身穿皮革制的连身赛车服,从她身边停着的摩托来看,像是个摩托车手。
“——啊、啊啊……?”
我在茫然中打量四周。
这里好像是某条商店林立的商业街。
天空昏暗。
当前的时间段,似乎即将迎来破晓,除了我们之外,再无其他行人。
“啊、咦……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
“真是,别喝到连自己在哪都搞不清啊。”
少女吃惊地说。
“喝……”
“要不是喝醉了酒,你怎么会躺在这种地方?还带着一身酒气。”
经她一说,我这才发觉整个身体散发着一股带着点甘甜,却又仿佛腐烂般淤塞发馊的酒臭味。如同被浇了个劈头盖脸般凄惨。然而——
“酒、酒……我什么时候喝的?”
完全没有记忆。不仅如此,自己之前在做什么,自己最后的记忆也朦胧一片。记得我遇上了后辈和夫,是不是还听他聊起他结婚了来着——
“喏,漱漱口,打起精神来。”
少女拉开易拉罐拉环递给我,我说了句“谢谢……”,低头接过。
“提醒你一下,其实这条街治安很糟糕。被人抢得连底裤都不剩也不出奇,以后注意着点。”
少女干脆地说完,语气有种惊人的说服力。
“嗯,我会注意的……多谢了。”
我拿运动饮料漱了漱口。
“你昨天是在这附近喝醉的?”
“啊,不……说来难为情,我记不太清了。”
“关于大楼爆破引发的骚动,你知道什么吗?”
少女问起了奇怪的问题。
“那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么?”
“不知道就算了。”
她没有多说什么,我却对这位神秘莫测的少女起了兴趣。
“你是——这附近的人吗?”
“不是,只是路过这里。”
她语气粗鲁地说。但就无意间路过来说,这个地点和时间点都有点奇怪。这一带也没有摩托骑手用的高速路。
“你是哪里人?”
“问这个做什么?”
少女的口吻危险起来,搞得我有点不知所措。
“不不,我不是在搭讪——你对那个,妖怪什么的,感不感兴趣?知不知道这方面的比较少见的故事?我是个记者,正在收集这方面的故事。”
我咳嗽着说,一边说一边回忆了起来,是的,没错——我利用休假时间,来为自己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课题做取材工作。
“妖怪?那是什么。”
她露出诧异的表情。
“呃,就是,比方说,对了——那个,怎么说好呢,不吉波普那种东西,有没有听说过?”
我不记得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总觉得自己肯定在哪儿听到过。
“…………”
闻言,她目不转睛地盯了我半晌。
“——噗。”
接着她忽然笑了出来,很快开始抱住肚子开怀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你在调查那家伙?”
她的口吻,像是打从心底把我当白痴看。
“呃,那家伙——总之,是流言里的妖怪就行。”
“别继续调查那家伙了,要知道那可是‘死神’。说不定会遭报应的。”
她不怀好意地呵呵笑着,之前的温柔转眼间烟消云散,让我很是迷茫。
在我哑然之际,她戴上头盔跨上摩托车,启动引擎,眼看着就要离开。
“稍、稍等一下!你的名字是?”
“我是魔女。没错,你遇上了妖魔鬼怪——”
她毫无避讳地放话道,随即调转摩托车头,转瞬间消失在我视界之外。
“……搞什么?”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脑袋依旧传来阵痛,但已经没那么严重了,果然不同于醉酒后的感受。可是为什么身体会那么臭,各个关节部分也吱嘎作响?我摸不着头脑,整个人如堕五里雾中。
就在这时,忽然——
……野野村先生在寻觅着什么,妖魔鬼怪都是为此而调查的,类似于线索的东西吧……
——仿佛听到了一个女性的声音如此说道。
我环顾四周,自然是空无一人。
是浑浊的脑中产生的幻听吗,还是遗漏出的记忆呢——可是我是什么时候、从谁那里听到这番话的?
“唉,怎样都无所谓吧——”
我摇摇晃晃地迈出步子。
总之先换下破破烂烂的衣服,还得清洗脏透了的身体,这得找家清晨营业的桑拿浴室。最好再来杯热气腾腾、予人以无上享受的黑咖啡,让头脑好好清醒一下。
“唉……”
我寻找着能将自己洗刷一新的事物,心不在焉地行走在明亮的街道上。




[1] 关于该音标写法与国际音标的差异,此为日本特有的日式音标,很大程度上受罗马音影响,并非作者笔误,特此注释说明。

[2] 由于日本与中国对于冰冻饮品的分类方法差异巨大,所以译者替换了点专有名词方便读者直观理解。原文提及的顺序依次是アイスクリーム、ラクトアイス和氷菓,为免误解特此译注。日本根据厚生省下发的乳等省令(下文有提及),将冰淇淋类产品依照乳成分量(包括乳固体和乳脂肪指标)高低分成三种,分别是アイスクリーム、アスミルク和ラクトアイス,除此之外皆归类为氷菓。而中国对冷冻饮品的分类仅对乳脂肪含量有指标要求,更强调产品的原料(初始状态)及最终状态,因此分出来的种类比日本多得多,但也不够明确。日本单纯的氷菓实质上包含了中国的冰棍、雪泥、甜味冰等多种产品。如欲了解更多,还请参见中国GB/T30590-2014冰冻饮品分类方法及日本《乳及び乳製品の成分規格等に関する省令》。

[3] 说明一下,虽然日本那儿这类冰饮在平时对话时往往被统一称为冰淇淋,但在作为商品贩售时,必须按照相关规定写明具体类别,不能随便标识自己是冰淇淋。

[4] 日本的黄金周特指四月底至五月初,一系列休假日集中形成的大型连休。

[5] 日本原本的法定成人年龄为20岁,但2019年4月24日审议通过了民法修正案,将成年年龄下调至18岁。该法案将于2022年4月1日开始施行。但即使成年年龄下调,20岁以下的人依旧不被允许饮酒、吸烟。

[6] 原文为“強者共が夢の跡”,此言出自日本诗人松尾芭蕉的著名俳句“夏草や兵どもが夢の跡”,译作“长夏草木深,武士留梦痕”(林林先生译,出自《日本古典俳句选》)。此俳句出自《奥州的小道》,根据诗人1689年途径源义经鏖战战场时所见所思,思及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所作。大意为当年为功名奋战的将士们野心一朝成空,而他们梦碎身死的古战场,现已夏草萋萋。

[7] 弥次郎兵卫,日本的一种传统玩具,平衡玩具的一种。具备人形,四肢修长,两手伸开,手前端挂有重物,可维持住自身平衡,仅靠一个支点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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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18 19: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Oscuro 于 2020-5-15 10:37 编辑

ACT.3 the hopper
hopper  [hάpər | hɔ́p-]
意为蹦跳者,飞行者,或是类似的各种机械,以及蝗虫类的昆虫。蝗虫因其旺盛的活力以及草(gras)绿(s g)色(reen)的体色,被视为自然或是生命力的象征。

1.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十助,我啊,偶尔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我实在忍不住这么去想。”
轨川典助吃完冰淇淋后,叹息着如此说道。
“诶?典助做过什么恶事?好想知道,快告诉我。”
十助毫不掩饰好奇心,对自己的监护人问道。
“反正各种各样的都有。首先,我欺骗了大家。我周围的人们,全都被我用谎言蒙在鼓里。在我手下工作的部下们,没有一个知道自己真正在做的究竟是怎样的工作。”
“谎言?为什么?”
“为什么啊……”
典助望向远方。
“我年纪尚幼时,一个时代结束了。于是我怀抱不知何为正确的困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青年时代。当时我怀着‘我要找到真实的东西’的念头死命挣扎……然后,我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真实。不过说是这么说,在世人看来,只会认为那玩意儿是个谎言吧。”
“……?”
“从那以后,为了那个真实的谎言,我一直在撒谎,欺骗着所有人。”
“……听得我云里雾里的。作恶那个话题跑哪儿去了?”
十助有点恼火。典助微笑着说:
“唉呀,让你不耐烦了吗。那就来讲讲我没花一分钱将五十吨砂糖据为己有的故事如何。那时候世界仍处动荡之中,拥有这批砂糖的是群吝啬无比的小气鬼。”
“嗯嗯。”
十助两眼放光。之后老人的英勇事迹听得他如痴如醉,有如自己也身临现场般不停发出“呀”、“呜哇”的惊呼,浅绿色的脸颊也因极度兴奋染上蓝色。这样的“红晕”很是异常,但这里也没人会觉得怪异。
*
(……恶吗。)
身处山间,白昼也显得昏暗。林木全然不惧山的坡度,粗壮的树干弯曲虬结地肆意生长,纠缠的藤蔓垂下无数叶片,犹如为这世界蒙上了一层纱布,只有些朦胧的光线费尽千辛万苦才得以留驻。此地位处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几乎寻不到可以下脚的地方,道路则更是无从谈起。
然而林荫环抱之中,他那身破破烂烂、勉强挂在身体上的服装之下,浅绿的肤色若隐若现。说是绿色,相比周围的绿,他的肌肤白得尤为突兀,因此非但没起到迷彩效果,反而衬得他更加显眼了。
(所谓的恶——指的究竟是什么?)
他一边低声嘀咕着一边在斜面上斜向行进,斜面陡峭到令人纠结不知是否该用坡道来形容。他那手足并用的姿势,也说不清是趴在坡上匍匐前进,还是贴在斜面上攀援而上。
乱蓬蓬的头发长至披肩,时不时会挂在藤蔓上,然而不论是藤蔓被扯下还是头发被生生扯断,他都统统无视,一心一意地前行,丝毫没有拨开藤蔓的意思。是感受不到疼痛,还是这点疼痛已经不被他放在眼里了呢,不论是何种情况,他显然都已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偶尔他会停下脚步,左顾右盼。
然后抓起窸窸窣窣爬过的虫子,将这高蛋白的凝聚物塞进嘴里,边嚼边思考着:
(恶、吗……)
他已经漫无目的地持续彷徨了将近四个月之久。
当时——他从看不见的攻击下护住园子后趁乱逃了出来,从那以后就一直如此生存下来。
要说从原本的地位跌落对他没有打击,那肯定是骗人的。但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对“一旦暴露,自己就将无容身之所”有过觉悟,所以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那时候的伤口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恢复了。他本人对此也很吃惊。即便硬接下攻击都没死,甚至连昏迷都没有,看来自己似乎拥有不死身般的惊人生命力——
(典助……他知道多少呢?)
典助应该没有这样的能力吧。从典助那屡次患病垂垂老矣的身体就能看出来。他看护过典助,实在无法想象那样的肉体会是不死之身。
他知道自己不同于普通人类,但没想到差异会如此之大。他苦涩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种藏身山中的生活要持续到何年何月呢,一直这么苟延残喘到死吗,不,说不定自己连死都死不掉吧——他如此思考着。
但他没去想怎么办。
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
冰淇淋也好,吃到冰淇淋的人们的笑脸也好,感觉都是如此的遥不可及,犹如梦境中的世界一般,很难想象自己曾经身处其间。
不——
只有一个人。一个即使是现在的他都不堪回忆的人。
但是他应该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了。不能见她。那个人说,他在身边令她感到痛苦。不能去见她。
“…………”
他轻轻晃了晃脑袋。他本想无知无觉地活下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头脑中抹去思考。一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又在思考各种各样的事。
(回睡的地方吧……)
他开始走向一条与来时不同的路,前往他所居住的洞窟。这种做法出自本能,熊之类的野生动物也会这么做,这是用来甩掉跟踪者,避开伏击的技巧。几乎每时每刻,他都无意识地处在临战状态。
这份本能,让他在归途时身体一颤,心生警兆。
“……!”
他将身子蜷在岩石遮蔽处,目光望向山下。
小河哗哗地流淌着,紧邻岸边的地方,一个男人站在那里。
那个男人没有看向他的位置,而是一只手抓着块板子样的东西,不停动着另一只手——男人在画写生。
(……画家吗?)
看起来是这样。然而孤身一人,没有携带任何像模像样的装备来到这种地方,实在让人有些担心。除了写生本和相关道具之外就只有脚边放着的一个小筐,看着像是便当。
(是住在附近吗……)
也许在什么地方搭了间木屋。但是在这种自然气息浓郁的地方,要想砍伐周围的树木,不提前开拓出一条能通车的道路是做不到的,而他不记得见到过这样的场景。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男人挑选着不同的景色在写生本上作画,视线时刻都在变动,手则在翻开的写生本上来回活动。
男人画的速度很快,手法相当娴熟。虽然没有绘画经验,但他觉得男人的手法同他过去做冰淇淋时的手法非常相似。
“…………”
回过神来,他发觉自己看男人画画看得入了神。
他尽力保持着不发出声音,脚步却总是软弱地试图靠近男人。他终究渴望着与人交谈。
然而直到太阳落山,男人回家,他都停留在原地没有迈出一步。
即使回到住处,他仍旧在意着“那人是谁呢?”。这个疑问盘亘在他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于是第二天,他又去了同一个地方。男人依旧在那一张又一张地画着写生,从早一直画到晚。男人的集中力只能以卓越来形容。而他也一直注视着男人画画。他的态度也相当难能可贵,但他对此并没有自觉。
就这样,他与男人一起度过了三天时间。他经过仔细观察,发觉与那无论何时都沉着冷静的态度与老练的技艺相反,男人看上去十分年轻。他也曾在人类社会呆过一段时间,跟形形色色的人有过接触,但他对这个男人的印象不同于其他所有人。
(……要是能聊聊就好了。)
他隐约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但这样的愿望太过不切实际。
要是他顶着这身诡异的皮肤大咧咧地出场的话,男人肯定会逃跑的。别说是再回来了,甚至极有可能引发搜山。是的,那群意图杀害他和园子的人定会闻风而来。他对此深信不疑。
(正是如此……我不会再见任何人……)
这点无可动摇。
所以他才会这样,只是注视便心满意足。这个男人在画的想必是练习作吧,也或许是想抓住印象,因而在绘制草稿。等到真正的画作实际完成,毫无疑问会是张杰出的作品。光是如此想象,他便为之欣喜。
第四天,男人的身影没有出现。
“…………”
尽管有过心理准备,一阵铺天盖地的沮丧感还是席卷而来,他茫然失措,对此束手无策。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之前男人站着的地方。
“啊——啊……”
他发出了深重的叹息,模仿男人环视了一圈周边的景色。然而在他眼中,这份风景无法令人生出一丝感怀,仅仅是一座山而已。他无法发现男人所见的“渴望将之画下的美”。
“啊——啊……”
他颓唐地坐了下来。
就在他茫然地凝视着脚边时,眼前的地面忽然投下一道影子。
他本以为是云,但当他抬起头来,却发现那里站着个年轻男人。
“…………”
他睁大眼睛,打量着那人的外表。
“哟。”
男人微笑着,对他轻轻打了个招呼。
“是你吗?最近一直在观察我的人。”
“…………”
“说实话,一开始我有点害怕。但后来安心了。你真的只是单纯地在看我画画而已。”
男人的语气异常平稳,听不出一点动摇或怯意。
“…………”
他无法做出回答。反而是男人对他询问道:
“我记得你是……轨川十助先生对吧。我在杂志的照片上见过你。”
他打了个激灵,骤然绷紧身体。
“你……你是谁?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男人不怕自己?假如是追兵的话,为什么不发起攻击?
“为什么……看到了我,却不逃跑?”
“因为我没有理由从你身边逃跑。倒是有必要向你道声谢,为你对我的画感兴趣这件事。”
“不,可是——”
“你是个温柔的人,我很明白这点。”
男人对他点了点头,神色淡然。
“你……看到我不觉得奇怪吗?”
“要说奇怪,我们彼此彼此。虽然外表上看不出来,但我的内在可是个相当奇怪的家伙。”
男人眨了眨眼,话语间带着点恶作剧的味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静静地回答:
“我叫飞鸟井仁。”


2.
“——织机!别发呆!”
尖利的叱责声吓得绮差点打翻手中拿着的小盆和勺子。
“对、对不起!”
绮立刻道歉。然而她的讲师楠木玲严厉的骂声毫不留情地劈头盖脸砸来:
“尝完味道就赶紧拿给下个人,愣着干吗?干这行最重要的就是机灵!”
接着她望向全员,大声吼道:
“所有人都注意着点!”
“非常抱歉!”
绮一边赔罪一边把小盆交到身旁的学生手中,小盆里装着的是点缀着薄荷绿的冰淇淋。接手的那位同学对她眨眨眼,小声安慰了她一句“别在意啦”。绮也点点头,传达出自己的谢意。
这里是厨师学校。织机绮在高中辍学之后,从上个月开始在这里上课。因为是中途入学,所以为了弥补自己晚入学带来的差距,她每天都拼了命地学习。
这堂糕点实习课结束之后,绮沉沉地叹了口气。这时与她同年级的奈津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绮,别往心里去。这不是常有的事嘛。”
“是啊是啊,那个老师总是这样,不论对谁都是一顿臭骂。”
另一个同学手冢点头附和。
“她最近也吼过我,特别凶地说我‘搅拌手法太慢了!’。哎呀,真是吓死我了。”
“那位老师虽然才能出众……但能不能稍微那啥一点点呢。”
“还太年轻吧。我记得那位老师才二十岁上下?”
“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蛋糕公司的骨干……肯定是个天才呢。”
“庸才理解不了天才的思维啊……”
奈津子和手冢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她们俩的动作异常合拍,看得绮笑出声来。
“谢谢你们。”
绮知道她们是在鼓励容易消沉的自己。
“嗯,打起精神来。”
奈津子再次拍了拍绮的肩膀。这时手冢却发问道:
“不过我问个正经问题……织机,那时候你为什么会停下来?”
她的口吻十分认真。
“诶?不,那个。”
“难道说,你也注意到了?”
“……嗯。”
“你们在说什么呢?”
“呃……就是那个,刚才楠木老师说是自己原创的那个,冰淇淋,那个味道……以前我在其他地方吃到过,对吧织机。”
“……嗯。”
她的男朋友谷口正树有次说着“这里的冰淇淋火得要命哦”请她吃冰淇淋,确实很美味。而当时尝到的味道,与刚才楠木玲展示的冰淇淋的风味基本一致。
“稍微等下,也、也就是说……”
奈津子脸色苍白。
“这是‘剽窃’?”
“不知道……”
“可是,楠木老师她拿过一大堆比赛的优胜,还在做商品的研发工作,还——这是怎么回事?”
三人陷入沉默,这时铃声响起,再不为下堂课做准备就来不及了。动作太慢的话,会被其他讲师也臭骂一通的。
她们手忙脚乱地做起准备。
*
飞鸟井仁,实际上是个极为奇妙的男人。
十助被他领着来到他所住的木屋中。只见木屋里摆满了绘画道具,几乎看不到日用品。
“吃点什么吗?”
听到这个问题,十助顿时对这儿有什么吃的心生好奇。
“……冰淇淋。”
他试探性地这么说道。
“抱歉,没冰箱。只有真空包装的食物和速食食品。需要土豆或者米饭我倒是可以提供。”
飞鸟井笑了笑答道。
“总之,今天早上做的味增汤还有剩,介意吃这个吗?”
说着他将炉灶点着火,放上锅加热。十助接过蒸腾着热气的木碗,心头感慨万千。
“……谢谢。好久没吃到正经食物了。”
“男人做的粗陋料理,何况招待的是专业人士,还请口下留情。”
“不……很好吃喔。”
味增汤里加了大萝卜和牛蒡,又佐以各种蘑菇,分量十足,非常美味。即便是除开甜食外尝不出味道好坏的十助,也由衷感叹喝到如此美味的味增汤还是头一遭。
“说起来轨川先生,你为什么会住在山里?”
飞鸟井一边为自己倒着茶一边问道。
“…………”
十助默然。
“……因为无处可去。”
“是吗。只要有心,你一样有方法混入人类社会的吧。实际上之前你就做得很好,不是吗?”
“…………”
确实,他从寺月恭一那里学到过各种各样的知识,但是——
“那你呢?仁,你为什么要特地跑来这种不自由的环境里画画?”
十助意图用反问来带过话题。听到这个问题,飞鸟井的脸色同样阴沉下来。
“好吧——确实。人总有不如意的时候。”
他低声说道,接着轻轻抿了口茶。
十助惊愕地瞪大眼睛。
“这么说来,你也是?……经历过什么失败吗?”
“算是吧——”
飞鸟井的脸上浮现出略带自嘲的笑。
“没能成功从塔上跳下去。”
“诶?”
十助吓了一跳。
“这、这是什么意……”
然而飞鸟井显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十助问到一半闭上了嘴。
“…………”
“…………”
两人沉默不语,不停喝着味增汤和茶水。
过了一会儿,飞鸟井问道:
“……吗?”
十助没听清楚他的话,“诶?”了一声,疑惑地抬起头。
“我说,要再来一碗吗?”
飞鸟井笑着重复道。
“啊,嗯,拜托了。”
十助挂着难为情的笑容递出木碗。飞鸟井接过碗,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在统合机构是什么位置?”
“诶?什么?”
十助没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呆呆地反问回去。
“啊,没有,没什么,是我搞错了。”
飞鸟井当即予以否认。
“……?”
十助歪歪头,又添了一碗汤开始吃喝。飞鸟井望着他的举动,视线中透出少许复杂。
(……不知道吗。是完全被利用了,还是谁都没打算告诉他呢。)
自己该怎么办?飞鸟井思索起这个问题。
“你的……名字是。”
“哦,轨川十助。”
“轨川,是你的……?”
“啊啊……算是捡到我的人吧,或者说是抚育我长大的长辈更合适些。”
十助带着笑容回答。
“我来自哪里,这个我自己也不清楚。”
“原来如此。……但是这一点对于我乃至其他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听到飞鸟的这番话,十助嘟囔着:
“……也许吧。大家,都对自己的疼痛弃之不理……”
“疼痛?什么意思?”
对于飞鸟井的疑惑,十助毫无保留地坦诚相告。
“和我的能力很像啊。”
听完十助的解释后,飞鸟井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口气平淡地说道。
“但是我看到的,应当称之为‘心的欠缺’吧。”
十助睁大眼睛“诶?”了一声,但他从飞鸟井的平静中理解到这并非玩笑。
片刻的沉默之后,气氛并未发生特别的变化。这只是个极为寻常的,单纯的自我介绍而已。见十助点头嗯了一声后,飞鸟井又继续说了下去:
“那么,以你的感觉来说,我的疼痛是什么样的?”
十助微微一笑,反问道:
“那你说说,我的欠缺是什么。”
飞鸟井稍稍低头,语气平稳无波:
“你的‘叶子’很少,人生想必枯燥无味吧。”
“说的没错。可是这点你也一样啊,仁。你的疼痛是茫然一片的那种类型,该选择怎样的冰淇淋呢,我完全想不出具体的办法。这方面,你和玲太像了……”
说到这里,提及那个名字的十助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霾。
“玲,是叫这个名字吗。你心中的巨大空洞之一。”
飞鸟井耳语般说道,十助垂下头。
“……枯燥无味,太对了。”
他呢喃着,声音微弱而沉闷。飞鸟井也跟着说道:
“我们彼此彼此。”
他的声音平稳又沉静。
两人互相畅谈起自己的过去。听到飞鸟井那“试图补全人心的欠缺”的奇妙计划时,十助——
“……真厉害啊。”
他率直地发出感叹。
“那种事都做得到吗?会不会有那么个人,能正好填补上我的欠缺呢?”
“不,最后还是没成功。我太傲慢了。欠缺,不是把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粘接在一起就能解决的。那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我对此深有体会。”
“可还是很厉害啊。与欠缺为敌,挑战这种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仁真的很了不起。”
十助投向飞鸟井的目光中写满尊敬。但飞鸟井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答复:
“不,你说反了,轨川先生。”
“诶?”
“你才是一直在有效填补大家欠缺的那个人,用你那奇迹般的冰淇淋。”
听到飞鸟井的话语,十助眨了眨眼睛。
“我……我没那么想过。”
“结果来说就是如此。也许你那愈合心中痛楚的冰淇淋,比起我的计划要温柔得多。”
飞鸟井郑重地说道。
“……是吗。”
“人们对你的认可,恐怕远远超出你自己的想象,他们需要你。”
“……这可不好说。虽然我不太情愿承认,但到底不过是冰淇淋而已。虽然我很不想说这样的话啦。”
十助自暴自弃地说道。
“我确实无比用心地在做,可是大家不都只是随便吃吃,想着各种食物都尝一点才吃的吗?”
“真的?这些话,你敢对将你养大成人的轨川典助先生说上一遍吗?”
飞鸟井的话语间带上了少许怒气。十助闻言,猛然醒悟过来。
“对——你说的没错,说这种话,太对不起典助了。”
他诚恳地点头说道,看着他这番模样,飞鸟井微笑起来。
“果然你在我之上,轨川先生。”
“叫我十助就行。不对,叫我十助好不好嘛。加个先生,听起来像是在嘲笑我一样。”
听着这闹别扭般的口气,飞鸟井露出苦笑。
“我没有戏弄你的意思,再怎么说你都是位社长吧?”
“……这就叫做嘲笑。”
飞鸟井笑意更甚,惹得十助愈发恼火。然而当他无意间注意到面前的墙壁上倚靠着的一撂画布时,登时两眼放光:
“啊,那是画吧?我可以看看吗?”
他在兴奋地询问许可的同时,手却已经伸了出去。
“随意,不过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画。”
飞鸟井有些不好意思。
“唔,女孩子啊。”
“不,画的是幽灵。”
飞鸟井静静地说。但沉浸在画中的十助没有深思这句话的含义,而是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好奇妙的画啊,漂亮是漂亮,但完全看不出这个女孩在思考什么。模特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也不清楚。我觉得自己没能正确领会她的所思所想。”
“嗯?”
十助看向下一张画,脸色顿时柔和下来。
“啊啊,这张画的女孩子我懂哦。”
“?”
“仁,你喜欢这个女孩吧。”
言辞间并无疑问,只有笃定。飞鸟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不是‘认为’,而是知道。”
十助自顾自地嗯嗯点着头。
“画这画时她本人没在你眼前当模特吧,你是一边回忆她一边画出来的这幅画。所以仁率直的心愿完全流露在外。要是能治愈她的痛楚该有多好啊,你是这么想的吧。”
“…………”
十助一番切中要害的话语,令飞鸟井难掩惊愕。本应只有自己知道的事被人一语道破,这是他第二次碰到这样的事,而且两个人都是绘画领域的门外汉。先前是头脑极其聪敏的少女,这次则是十助。可飞鸟井觉得这两人间并无共通之处。
(末真和子……我能感受到她与我的相似,所以尚能理解,但这个轨川十助,依靠的不是才能和感性。)
飞鸟井的惊愕渐趋平息,与此同时,彻骨的恶寒攀上他的脊背。
这个人的能力,搞不好与过去操纵过他的那个有着同样的——
“轨川先生,你……”
“十助,叫我十助。”
十助怒气冲冲地说,不打算再逗弄十助的飞鸟井改口重新问道:
“十助,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漆黑打扮的死神般的家伙?”
“?那是什么。”
“没遇到过吗?”
飞鸟井又确认了一遍。
“你在说什么啊?”
十助一头雾水。
“如果你还没遇到过那家伙的话。”
飞鸟井叹息着告诫他。
“也许你还是提前做好觉悟比较好。十助,你恐怕会被认定为‘世界之敌’。”
“‘世界’……?”
十助蹙起眉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以奇妙的形式听到这个单词了。寺月恭一郎曾对他说过“你有意与世界为敌吗”这样的话,而他最早听到这词是在——
*
“十助,世界是由嫉妒和憎恨构成的,我发自肺腑地这样想。”
轨川典助带着极度不快的表情回到家,毫无节制地大吃了一餐十助的冰淇淋之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发生了啥事儿吧,你也不容易啊。”
十助对此习以为常,回应的口气听着颇为轻快。听到他的话后,典助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轻笑两声取回了往日的姿态。
“你通过电视已经对外界有了大致的认识吧。十助啊,对世界,你是怎么想的?”
“不清楚,我不太懂这个,也没什么欲望去了解。”
十助无可无不可地说。听到他的话,老人对他那看上去单纯天真的态度露出微笑:
“要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就好了。若是人人都能只想着美味的、美好的事物活下去……我由衷地这么想。”
老人眯起眼睛凝视十助,就仿佛眼前有着什么令他目眩的东西一般。
十助没有对老人那如往常一般的言谈做出什么反应,继续去盛下一份冰淇淋。
“十助,你不适合去外面。外面到处充斥着丑陋的、令人生厌的东西。我不能让它们毒害你。……但是。”
老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这也和往常一样。
“我这么独占你真的好吗,我忍不住会这么想。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去往外界吗。而且这方法绝不能有损你的美丽。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老人停下喘了口气,十助趁此机会把新的作品端上桌子。
“哦哦,又做了新的吗?不过,这是……”
老人的表情看起来既高兴,又惊讶。他仔细端详着十助的作品。
“嗯,抹茶味的。”
“我可不欣赏这种怪异的和风冰淇淋喔?”
老人喜爱的是意大利手工冰淇淋。
“这个嘛,实际上尝一口再说吧。我做出来的绝不是那种糊弄人的日本风味。”
十助眨眨眼。
老人半信半疑地将冰淇淋送入口中,接着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
“唔嚯,这……!”
一如既往的光景,一如既往的对白。
但就在这时,老人动着的勺子中途停了下来。
“我的想法太狭隘了。果然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经过你的双手都会如魔法般变得美妙起来。埋没这份才能太可惜了……如果是你的话,能将外界的丑恶也转变为美好的事物也未可知。但是……那样的话,你会。”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闭口不言。
这很不像他的作风,于是十助探头望着他的脸问道:“怎么了?”
“……十助,你还记得我前阵子说过的那句话吗,世界是由谎言构成的。”
“嗯。”
“假如哪天你去了外界,那个谎言定会企图支配你,然后利用你吧……这是无可避免的。我有幸获得了你这件珍宝,知晓了幸福为何物。可是你呢?”
老人用哀伤的眼神注视着十助。十助愣愣地听着。
“就算你可以给予他人幸福,又如何能抓住独属于你自己的幸福呢……我无法不去这么想。拥有足以匹敌世界才能的你,难道注定是这样的宿命吗……”


3.
“哎呀,飞鸟井先生,是盐用完了吗?”
在山脚下与丈夫一同经营着杂货铺的案田町子,喜笑颜开地欢迎稀客的到来。
“啊,稍微买些食材补充一下。”
飞鸟井仁把背上空荡荡的帆布背包放到店内地上,回去时这个包就该装满了。
“对了对了,之前你留在我这儿卖的画,最近卖出去了。没想到那种只是在画纸上拿铅笔涂涂抹抹出来的画都能卖得出去呢。”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飞鸟井开始物色货架上的罐头。
“我看看,该给你多少钱来着。”
正当町子在成捆的收据里翻翻找找时,飞鸟井爽快地说:
“不用了,那是送给你的东西。不用给我钱。”
“就算你这么说,这种事还是得算清楚账。虽说你是个艺术家,所以大概不在乎这个吧。”
町子并不是以单纯的店员与顾客之间的关系看待飞鸟井的,她出于个人意愿,想在各个方面多照顾一下这个“年轻的艺术家”。
飞鸟井笑了笑,没有多做争论。
“那就用这次买的东西来抵账吧,这就足够了。”
“这么点哪够……不过你不想知道卖了多少钱吗?画家对这个不感兴趣?”
“不,即便是毕加索也十分计较自己的画能卖出怎样的高价。这并不庸俗,他想知道的是自己画作的价值能获得社会的多大认可。”
飞鸟井以平淡的,但又绝不会被认为是冷淡的口气静静地说道。他很擅长这类予人以圆滑世故感官的措辞。
“画家本身不过是不事生产的酒囊饭袋,只有在获得人们的喜爱后才具备意义。就共通的价值观来说,金钱无疑是最受欢迎的对象,比较便利。”
“……哈啊,但是你不同?”
“没什么不同。只不过现在的我还没掌握属于自己的画,要是在这个阶段贸然接受别人的评价,我会很头疼的。”
“唔,好难懂。”
町子满含钦佩地感慨道。
“但本质还是个小气鬼,看我这德行。”
飞鸟井摆在收银台上的商品是平日的两倍还多。町子笑了。
“你还是挺现实的嘛,这样我就放心了。”
町子结账结到一半,忽然说了句“对了”站起身来,转头钻进店内深处,那儿通往夫妻二人的住所。很快她带着个箱子回到原位。是个糕点盒。
“这个这个,你也来尝尝。”
“这是什么?”
“蛋糕。最近去参加婚礼时主人家送的,好吃得不得了。”
“这不太好吧?”
“我和我老公都有,所以有两份一样的。”
“哈哈。”
飞鸟井伸出一只手,拿过这包装华丽、装有方形西式蛋糕的礼盒。
他看了眼上面印着的制作人的名字,不禁轻轻地“噢”了一声。那个名字他最近刚听到过。
(这礼物来得正好。)
他微笑着看向町子。
“太好了,那我就收下了。该付多少钱?”
他问。町子笑了。
“不用钱,本来就不是拿来卖的东西。”
“那我就不客气了。”
飞鸟井收拾好行李,再度走回山中。
*
“…………”
木屋前的林地中,十助正摆出打坐的姿势集中精神。其实并不是非得打坐不可,只不过轨川典助经常这么做,十助在模仿他而已。
他正在努力掌握他的能力,将一直以来只能“在胸口隐隐约约”感受到的感觉,化为更为具体的形象。
练习的对象……是他迄今为止相遇过的人们的记忆。
他们给予十助的痛苦,十助至今刻骨铭心。那样的疼痛,只要刻下一次就再也不会消却。
所以即使十助不去刻意回忆,这些记忆照样会在他的脑中无比鲜明地反复上映。
“只要掌握类似‘花卉’那样具体的意象,就能一下总结出感觉了。”
尽管飞鸟井参照着自己的能力教导过十助,但十助没有他那种视觉领域的才能,所以放弃了那方面的努力。十助现在正在尝试的是,把疼痛以冰淇淋的味道原汁原味地加以认知。在此之前,他都是按照“那个疼痛是这个味道”将疼痛和味道一一对应的,但他在公司里一直竭尽所能地不停做着冰淇淋,所以即使不做试作品来试探味道,他一样有把握判断出个大概。如果能一步登天直接将疼痛和味道联系起来的话,看一眼便能感觉出疼痛。而他与人接触时屡屡碰壁的情况,也许也能得到一点改善。
以及,假如成功的话,或许就不会再重蹈覆辙,犯下让玲离开那般的失败了……
(一步登天——是啊,一直以来,我都在这件事上吊儿郎当的。)
听过飞鸟井的话后,他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相比飞鸟井付出的努力,自己只会做轻松愉快的事。他太过于依赖让轨川典助、寺月恭一郎以及古北园子等人品尝味道带给他的喜悦,却从未想过去了解自身。
所以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因肤色之外的理由,思考起了不同于他人的自己。
思考起了自己做过无数的冰淇淋,但自己喜欢的冰淇淋究竟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
(……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的脑中掠过形形色色的备选项,但不论哪个不是“这是针对那个她的”就是“那是为他而做的”,思来想去净是别人的冰淇淋。
是他最为得意的辣薄荷味吗?
是这个虽然轨川典助不是很喜欢,但他一直坚持在做的味道吗?
可是,这味道也差了点意思。他感觉这同样是为某人而生的东西。但是……具体是为谁而生的,这个问题他也搞不太清楚答案。
“有兴趣用你的冰淇淋去征服世界吗?”
寺月恭一郎曾这么问过十助。
说不定他说的没错。十助之所以锲而不舍地探求这份味道,或许正是为了让这个绝不会接纳他的世界正视他,将他视为对手。
“既然如此,我来想办法为你准备一个做冰淇淋的环境如何?”
虽然飞鸟井对他这么说,但说实在的,他很犹豫要不要接受。协助过他的人一个个都死去了。“你这是牵强附会,一个人是寿终正寝,一个人是在和你毫无关系的地方发生了事故吧。”飞鸟井如此笑道,但十助仍然觉得害怕。
同时如此依赖飞鸟井也让十助对他心怀罪恶感。会不会自己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恶呢——
(罪恶感……恶,以前也想过这些东西来着。)
十助稍稍分散了些注意力。
连续集中注意力上几个小时果然还是会觉得累。感觉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胡思乱想。
(真正的恶,指的究竟是什么?)
恍惚间,他出神地思考起了毫无关联的问题。
自己让人们吃到冰淇淋是恶吗,所以他才被驱赶出来,沦落到彷徨山中的境地?假使这就是他犯下的恶,那又是为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
这时下方传来了引擎声,十助闻声站起。这是飞鸟井骑的越野摩托的声音。在几乎找不着正经道路的山中,他全靠这个上下山。摩托是经过诸多改造的特制品,加大了油箱,调整过的传动装置舍弃速度强化了动力,似乎是让一个叫雾间凪的人动手弄的。
十助回到木屋的时间几乎和飞鸟井同步。
“欢迎回来。”
“嗯,进展如何?”
飞鸟井边脱头盔边问。
十助摇摇头。
“果然还是做不到仁那样。”
“没事,急不来的。”
飞鸟井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宛如温柔的兄长对弟弟做出的动作,让十助有些难为情。
“对了,我带了点礼物给你。冰淇淋带不了,不过是很接近的东西。”
仁提到杂货店送的蛋糕。十助心底猛地一跳。
“……玲的蛋糕吗。”
“应该不是本人做的,不过我觉得可以拿来确认下她是不是在努力。”
仁说着“喝点东西歇会儿吧”走进屋里,十助也跟了进去。
十助坐到位置上,一边盯着面前倒上的咖啡蒸腾的热气,一边开口:
“仁……是个好人。”
他真心实意地感慨道,飞鸟井却笑了起来。
“这可不好说,说不定我其实是个险些成为世界之敌的大恶人。”
“…………”
十助再度陷入沉思。
“怎么了?”
“我说,仁——仁所做的事,真的有那么十恶不赦吗?”
“我认为是的。”
飞鸟井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是——正因为你相信这是正确的,所以才会那么做,不是吗?”
“如果按这种说法,那这世上就不存在任何恶事了。每个人都是在对自身正确性的笃信中活下去的。”
“那为什么现在又觉得那是不对的呢?特意留在这种山野之中,是因为觉得自己犯下了罪过吧?”
“————”
飞鸟井一时顿住了嘴,但很快点了点头。
“我在做‘那件事情’的过程中伤害到了一个女人。要是我不曾做出那种事的话,想必她不会有那样的遭遇。我后悔的正是这点。我,显然不够慎重。”
他静静地述说道。
“那就是恶吗?”
“我认为,考虑不周即为我的罪过。”
“——我什么都没去想,这是我犯下的恶吗。”
“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想吧。”
“……我只是想让大家吃上美味的冰淇淋,仅此而已。”
“我不认为那是恶,你只是被你周围的恶意之潮摆布了而已吧?”
“不……总觉得,我才是最大的罪魁祸首……”
玲在离别之际说过……
“你对你自己一点都不了解。留在你身边,我最后只会……忘记疼痛。”
这句话是对他的责备。这是玲真正的心声。他实在无法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
(——等一下。)
对——疼痛。
存在于每个人身上,形式各异的疼痛。自己消除掉了它。冰淇淋的味道本就不过是实现这一结果的方法。那么,这是恶吗?
比方说轨川典助。那位老人似乎被迫参与筹划了某个巨大的“谎言”。他对此苦闷惆怅,但是他到头来还是没去与之战斗。为什么——换言之,这是每天在吃十助的冰淇淋导致的吗。
“——!”
自己……自己做出了那样的事情吗?
这么说来,古北园子也是,因为吃了他的冰淇淋,所以变得极少去伤害别人了。难道并不是她不去做,而是做不到吗?难道说疼痛被消除后,人就无法给予他人痛苦了吗?
(……不,等等,这算什么?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过于艰深的思考令他的大脑一阵眩晕。
“……十助?”
飞鸟井担心地望着他。
“怎么了?身体难受吗?”
“不,没什么……虽然脸色很难看啦。”
他开了个自虐式的玩笑。飞鸟井神色依旧困惑,但还是对他笑了笑。十助强装开朗地大声喊道:
“来吃蛋糕。毕竟你好不容易弄来的。”
两人打开包装,咬了口蛋糕。
“——嗯,挺好吃的嘛。”
飞鸟井赞叹道,蛋糕确实很好吃。
然而——
“…………”
十助自打那口蛋糕送上舌尖的瞬间起,身体就僵住了。
飞鸟井惊讶于他异乎寻常的表情。
那是愤怒。
他双眼圆睁,两颊剧烈震颤,愤怒到仿佛马上会暴跳起来。
“……这算什么?”
他低声说道,声音带着非比寻常的颤抖。
“你说……你说这是玲的蛋糕?岂有此理!”
他怒吼道。
飞鸟井哑然,在此期间十助把剩下的蛋糕扔进嘴里,如同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般狠狠嚼碎,咽下,又一次吼道:
“这是……这种东西绝不是玲的,绝不是她寻觅的味道!这……这不是我的味道吗!”
然后他站了起来,以疾风般的速度奔出木屋。
“喂、喂!”
飞鸟井慌忙追了上去。
然而当他离开屋子时,十助的身影已经十分遥远,
飞鸟井定睛望去,只见十助移动时一跃足有五米高度,五十米距离。这是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
(居然是个认真起来能做到这种事的人物吗。一直在做冰淇淋那种柔软的东西,还以为他是个纤细的人,想不到……真是难以置信。)
飞鸟井叹了口气。
“机动力相差太远,就算骑摩托也追不上他。简直像只蝗虫一样。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某种东西的驱使下奔向不知何方的他,恐怕没人有能力阻止吧。
“…………”
飞鸟井望着十助直至他的身影消失,然后摇了摇头。
“十助,不论如何,你下定了下山的决心。我也……差不多该下山了吗。”
风从山脚吹来,吹拂过山间,周围的树枝窸窣作响。


4.
“这种不上不下的色彩可不行哦,必须表现得再生动一点才行。”
设计师蝉之泽卓看着提交上来的包装样本,对助手呵斥道。
“对、对不起。”
助手脸色一白。虽然用着女性般的口吻说话,但蝉之泽是个对待工作十分严格的男人。
“总之先去改好。听好了哦?必要时就得用上激进的色彩,这点非常重要。光靠安稳的配色只能做出大同小异的作品来。”
“好、好的。”
助手低头退下。
“呼……”
蝉之泽坐到办公桌前,开始处理自己的工作——为这次楠木玲亲手制作的新的赠品蛋糕套装设计包装。他已经和玲本人提前商量好了大致造型,剩下的只有整理总结的工作。
“不过……小玲还是这么浪费呢。”
蝉之泽小声嘀咕着意义不明的话。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嗡鸣着振动起来。
他接通电话,对面传来的却不是人声,而是一串“吱叽吱叽吱叽”虫鸣声般的电子音,并且很快挂断了。
“…………”
蝉之泽从桌边站起,乍一看脸上面无表情,但若是有人见到这一幕,肯定能察觉到一点,那就是这个男人平日里极少做出这种面具般的表情。
随后,他对附近的工作人员留下一句“我有些杂务要处理,很快就会回来,要是有人联络你们自己应对,不必转接给我。”随后离开了事务所。他开着自用的日本产小型车踩足油门疾驰出停车场。相比于同型号的车,这辆车的加速强上不止一筹,转向性能也十分优异。
(……没想到,真的来了。)
他的神情,仿佛在咬牙切齿一般。
*
……那是座在现在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宛若城堡一般的洋馆。
也许是没有了居住者的缘故,灰尘布满窗户,顽固地黏附其上,雨水顺檐滑落的痕迹为建筑染上道道锯齿状的斑纹,看起来宛如有一个巨人将巧克力酱当空浇下一般。
大门大大咧咧地敞开着……但随风摇摆的门锁,显示出这里并不是向来不设防的。
原本牢牢封锁住门的锁被从正中蛮横地扯断,这是这一幕的制造者以难以想象的怪力强行打开门后留下的痕迹。门底插入地面的插销也未收回,硬是刨开石制的地板,画出一道有如圆规画就的曲线。种种迹象清晰可辨,鲜明无比地揭示出这般暴行就发生在不久之前。
一道足迹延伸向洋馆的方向。
顺着足迹前行,通往的并不是玄关的位置,而是背面的庭院。
庭院里,寒酸的杂草生得稀疏萎靡,与气派的格局构成鲜明的对比,显然之前没人动过在这里培育花草的心思。足迹一路通入茂盛的草丛,最后中断在庭院的一角。
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出现在面前。
这是个通往一条地下通道的入口。但奇怪的是这入口作为隐藏门,上面已经没有了本应存在的盖子。这是因为盖子已经变成了一团彻底扭曲变形的破烂落在底下,应该是被从上面硬踹下去的。要问为什么,因为这扇隐藏门原本是只能从下面打开的,而打开这里的人对此再清楚不过。
洞中传来某种卡沙卡沙的杂乱声响。
走下通往地下的楼梯,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地下室。
说是地下,但这里并不昏暗。房间很是宽敞,外界的光线透过采光窗倾泻而下,被窗上堆积的厚厚尘土晕染出道道深浅不一的条纹。
地下室的地板之下还藏有更深一层的储藏室,这些储藏室上盖敞开,原本将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各种箱子被搬了出来。所有箱子都被牢牢密封,隔绝掉外界的热量。而隐约可闻的轰隆声,听起来像是是家用发电机工作发出的声音。
游走在地板上的电线与排排并立的冰箱相连。
一道人影身处其间,动作不停,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人影的身形很是高大,正在如家鼠般一点一滴、勤耕不辍地推进着工作。
人影低声嘟囔着什么。
“……是吗,果然啊。是这么回事吗……”
他一边舔舐着手上的碗中半固体的东西一边说道。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没有选择其他东西,而是执着于冰淇淋。因为想要‘冻住’。要是这么继续下去会直接溢出的,所以哪怕收效甚微,我也想尽可能地减少其‘成分’的效力啊……”
他叹息道。
然后抬起头,望向这边
“你是第三个能够造访这里的人。第一个人是建造了这里的轨川典助,第二个人是把我从这里带出去的寺月恭一郎,而最后的第三个人,就是你——蝉之泽卓。你的任务是什么?”
“——我的本名是斯奎兹。我是使用着这一代号的战斗用合成人。”
以前一直用着蝉之泽卓名号的那个人平静地说道。他的谈吐,已然没有了女性化的味道。
“而你真正的名字叫恶名昭彰的ICE。ICE是失败作的意思。”
“名字?”
听到斯奎兹的话,他轻笑起来。
“我没那种东西。毕竟迄今为止,我好像一直活在谎言之中呢。硬要说的话,没错——我是魔术师。”
他将手上的碗放到一旁,冲着斯奎兹摊开双手。
“全身上下覆满奇妙妆容的,辣薄荷的魔术师。”
他说着玩笑似的话,歪过脑袋。
斯奎兹没跟随他的步调,淡淡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至今没搞明白当时怎么会放跑你——但以防万一设置的警报居然真的触发了。我还想着也许是碰上了另外一个万一,是警报误报了,想不到你居然真的耿直到这份上……”
接着斯奎兹面容扭曲,森然可怖。
“为什么要特地回来。既然逃掉了,就这么一直逃下去就好了,这道理你……”
“嗯?”
他轻轻皱了下眉。
“哦呀,也就是说你本人对我没什么仇恨吗,那真是对不住了。”
他嗯嗯地点着头。
“我好像是有这种倾向呢,明明一点恶意都没有,意识到时却总在伤害别人。典助如此,园子亦然。以及,我伤的最深的……玲。”
“果然是为了那个女人吗——是在什么地方吃到她的蛋糕了吧。”
斯奎兹感慨地说。
“没错,她的记忆被操作过了。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你的味道’当成了自己的东西,并对此深信不疑。以此接替你的实验。但因为是类似保险一样的存在,所以她不怎么受到重视。可她丢掉了自己的味道。”
“真是奇耻大辱。”
“没办法,因为想要理解你的味道,就只有那个女人级别的人物做得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
闻言,他第一次露出嫌恶般的表情。
“我是针对你把那种东西称作我的味道这种说法。被拿来同那种二流的味道相提并论,我会很难办的。”
他斩钉截铁地说。
“当然,对玲来说也一样。那种玩意儿怎么可能是她的水准。真是对她干了些无聊的事儿啊。我是不懂实验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但那种半吊子的玩意儿,单纯只是迟迟无法做出决断的结果。想要模仿我,还不如让玲自己去干更好些。她应该会做出远超于我的作品。”
对于他的话,斯奎兹一时语塞。他说的没错,斯奎兹内心中蝉之泽卓的感性如此肯定。
但是,很遗憾,任务是另一回事。
“——刚才,你问我任务是什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吧。我是为了杀死你而来的。”
斯奎兹压低声音,说道。
“是吗?”
他又一次笑了。
“我不认为你做得到。”
“这不是情感上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非做不可。”
斯奎兹进入了攻击的准备阶段。
斯奎兹的攻击——不可视的冲击波。
将特殊的肺中压缩过的空气喷出。并不是单纯的喷发,其中还加入了声音的共鸣,成为了一旦与坚硬到一定程度的物体相接触,就会震动物质的分子构造,将其化为齑粉的恐怖的“空气与声音的微波炉”。
斯奎兹开始了压榨。距离蓄力结束还有三秒多一点。
对方曾接下过一次攻击没有死去,既然如此,这次就打出之前无法比拟的强大威力……!
即便攻击近在眼前,自称魔术师的他仍笑着,如此说道……
“所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发射。
冲击波直接命中了他的躯体。
他被击飞出去,苍蓝的血液漫天飞洒。
他的身体砸在冰箱上,周围的事物随之四散飞跳,然后恢复静止。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过了一小段时间,忽然猛地起身。
“好疼……”
他发着牢骚,尽管遍体鳞伤、血流如注,却还若无其事地活着。生命力堪称恐怖。
然而……斯奎兹就站在他的面前,却茫然地立在原地。
“……这、这是。”
斯奎兹的视线注视着完全错误的方向。
“这就是答案,卓。不,该叫你斯奎兹吧?”
他站了起来,掸去身上的尘土,抱怨着“好痛,碰到伤口了”,可即便他做出了这一系列动作,斯奎兹仍只是踉跄着往前迈出一步。
“是威力太大了?……可是,就算是这样,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斯奎兹自言自语道。
接着,斯奎兹与鲜血淋漓的男人擦肩而过。
看不到,不……岂止如此,简直如同放弃了感知般,声音和气味明明就在那里,斯奎兹却不知为何完全没往那个方向看上一眼。
“这就是那时候我能不被人发现成功脱逃的理由,斯奎兹。那时候我是无意识间做到的,现在的我能自由自在地使用这份力量。”
他静静地说道。然而他的声音,无法传入战斗用人造人的耳中。
“现在,我成为了你的疼痛。你在生活中一直在逃避,不去正视疼痛,所以你看不到我。不,理应看得到,听得道,感觉得到,但是无论如何,你都无法不去逃避情感……所以谁都看不见我,谁都无法察觉到我。这就是我的‘能将人的疼痛化为己有’的能力。”
即便他就在斯奎兹的耳边轻声细语,斯奎兹也完全没关注他的方位,察觉不到他呼出的气息。
“……虽然本来没打算做得那么彻底的。”
他只是这样说着。
“但洒出了那么多鲜血,作为我死亡的证据足够充分了吧?所以我才故意扛下了攻击,不过真是吃了个大苦头……要是你能稍微为我考虑考虑就好了。”
他曲起手指,梆的一声在斯奎兹的额上弹了一下。即便如此,斯奎兹仍然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就算此时被绞首,胸口被小刀刺入,斯奎兹也只会在一无所觉中死去吧。
谁都无法阻止,谁都无法违逆——只要拥有一颗感受得到疼痛的心。
“话说,这能力还有个更简单的叫法,就叫魔法。里头既没有魔术手法,也没有什么机关。——好了。”
他走向幸免于难的冰箱,从中取出几盒冰淇淋,一齐塞进手提式的保温箱里。
在他忙活的这段时间里,斯奎兹只是四处徘徊着。魔术师消失了好一会儿,斯奎兹仍然沉浸在惊悚中,茫然地滞留在那个地方。


5.
……就这样,故事也差不多到尾声了。
*
“哈啊……”
夜晚,楠木玲消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又为了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冲学生大吼大叫。最近总出类似的事。极端焦躁,暴躁易怒,没等反应过来就已经脾气发作了。不开玩笑的说,她真的去摄取了大量钙质[1],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心态平稳下来。对此实在有心无力。
“哈啊……”
玲叹了口气,止住脚步无意识地望向星空。
她感觉自己似乎少了某种东西,就好像缺失了什么一样。不,那样东西自己以前有过,却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某个地方——就是这样的感觉。对工作也不复以前那般热情了。究竟是少了什么呢。
就在她思考着这些事情时,突然。
“……意下如何?”
耳畔响起一道奇妙的悠然声音,玲吓了一跳,向后蹦出一大步。
“——哇?!”
她仔细看去,只见眼前孤零零地站着个挂着和善笑容,身前身后都挂着广告牌的小丑。他手里举着个上书“新产品!”之类词句的标语牌,还提着个像是保温箱的箱子。
“你好啊小姐,要吗,来一支?”
小丑笑着说。
“搞、搞什么?从哪儿冒出来的?”
玲的心脏仍在激烈地怦怦跳个不停,之前一直以为没人的地方突然站了个人。
“别这么说,我一直站在这儿的哦。”
小丑的脸上抹着辣薄荷色的妆容,仔细一瞧是个相当英俊的帅哥。
(……咦?)
[插画P309]
玲皱起眉毛,眼前的家伙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如何?刚刚推出的新冰淇淋哦,不来品尝看看吗?”
然而小丑就仿佛不认识她一般,以无忧无虑的口气这么说道。大概是错觉吧。玲调整好心态。
“……品尝?让我?”
她从鼻子里挤出话来。
“很抱歉,我可是不会口下留情的。”
“诶,难不成姐姐是专业人士?”
“算是吧,差不多。”
“那姐姐就更是非尝不可了,毕竟这次的产品是特制品。”
小丑的口气满是没来由的自信。他打开保温箱,从中盛出一勺冰淇淋扣在蛋筒上。
反正用的材料肯定不值几个钱,不如对这外行冷嘲热讽一番吧。玲不无恶意地这么想着,同时以兴致缺缺的态度接过冰淇淋,漫不经心地舔了口。
下一刻,她的眼睛瞪得滚圆。
“……这是什么?”
“怎么样,好吃吧?”
小丑嘿嘿笑着问道,但玲完全没心思搭理他。
“做的人在想什么?”
“你是指?”
“这种一人份就得花十万日元的冰淇淋怎么可能卖得出去!”
她错愕地大喊道。
“所以说是特制品嘛。”
小丑依旧嘿嘿地傻笑着。
“做特制品来宣传,未来只会起反效果的,这你都不懂?”
玲不由露出咄咄逼人的态度,身体也逼近小丑,但对方只是微笑着,这让玲骤然回过神来。
“……算了,对你这个外行说再多都没用。”
她脸上微微一红,后退了一步,老老实实地吃起了冰淇淋。不过这冰淇淋毫无疑问是由一流材料制成的顶尖货色,不是该在这种街上吃到的东西。玲莫名有些不安。
……尽管如此,玲还是有种强烈的感觉,就仿佛她以前也吃到过类似的冰淇淋一样。但是那个时候,自己似乎没那么惊讶……不过这充其量只是感觉,没有明确的记忆或印象。
“不过,姐姐的舌头好像挺靠谱的?”
看着玲吃完后,小丑问道。
“还、还行吧,算是过得去。”
听到这个问题,玲取回了少许从容。
“这边还准备了只对您这样的人士提供的特别制品哦!”
“……你之前也说了特制吧?”
“这次才是真真正正正正真真的真货!如假包换,专为您一个人准备的特别的特制品!”
小丑的语气油腔滑调,完全不值得信赖。
“总觉得……”
听他以这么个口气说话,玲顿时觉得刚才那支冰淇淋似乎也没那么优秀了。这人给她的印象就是个骗子。
“不不不,我是说真的!为了做出成品,制作者特地去恶鬼所处的地狱之釜中走了一遭!这也全是骑士只求一瞥被忧郁诅咒所困公主的笑容的一片真心!”
……管他呢,无所谓了。玲顿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好了,我吃就是了。”
玲半是自暴自弃地伸出手。
“好——!非常感谢!”
小丑又一次打开保温箱,盛出一份一眼看去毫无特异之处的正统派香草冰淇淋,将其递到玲的手中。
这个时候,两人的指尖轻轻地,些微地擦过彼此。
一瞬间,小丑的身体剧烈地震了震。
“……怎么了?”
“没、没什么,没事。别管这个了,您先请。”
“又不是在敬酒……不过又是那么朴素的冰淇淋?”
“真实总是存在于朴素之中。原点常常才是关键。”
“原点啊。”
玲轻哼一声。
“没错,原点——为什么人会开始做糕点呢,为什么会一直坚持做到现在呢……正是为了能够稍稍忘记胸中深藏的疼痛啊。而我等既为命运失败作的魔法使,栖居其间隙之中……”
“诶?”
小丑忽然说了一通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玲抬起头,视线离开冰淇淋转向小丑。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
玲莫名有种难以释怀的感觉,但她还是伸出舌头,舔了舔手中特制的冰淇淋。
这是十分不值一提,平平无奇的便宜货色。玲的舌尖轻而易举地品出了这一点。
然而……为什么呢。不过是尝了一口罢了,她的眼中泪水扑簌扑簌地落下。
这个瞬间,她忽然回想了起来。
她想起了早年逝去的父母,想起了他们还活着时,为她所做的失败品,那个蛋糕的味道。
(啊……)
对了——
为什么忘了?
不是因为这份回忆的存在,她才会去做糕点的吗。为的是那时候父母给予她的喜悦。绝不是为了扬名立万,为了能高高在上地冲学生大吼大叫——
“这、这是怎么——”
话还未说完,她的耳边传来某人的低语。
“这是魔法哦,不值一提的,小小魔法——”
她猛地抬起头,那里已经谁都不在了。
“去、去哪儿了?!”
玲不安又慌乱地环顾四周,而小丑就站在她的身边。
他依旧笑着。
“终于,找到了能折服你的味道。哎呀,不愧是你,让我费这么大劲的人,过去未来恐怕就你一个。”
他说出的话,一个字都无法传入惊慌失措的玲的耳中。
他依旧挂着笑容,慢悠悠地离开了那里。
笑容依旧,可他现在的表情,犹如即将哭出来一般。
接着他无力地、一瘸一拐地挪着步子,仔细看去,他身上的小丑服到处都是还未愈合的伤口渗出的蓝色鲜血。他的步伐之所以如此沉重,也有一半是受伤口的疼痛拖累。
很快,强撑出来的僵硬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剩弥漫而出的憔悴。
而他的前方,一道身影立在那里。
身影看着他,开口道:
“——魔术师吗。”
那是道戴着黑帽子身披黑斗篷,相比人更近似于长筒的奇妙剪影。
不吉波普。
“…………”
他也看着黑帽子。
不吉波普死死地盯着他。
“拥有将人的疼痛化为己有,并将之消除的方法……真是恐怖的能力。”
不吉波普的声音平淡又难以捉摸,就连是男是女都难以分辨。
“就连统合机构都对这能力真正的恐怖之处一无所觉,但毫无疑问,这个能力正处在事态的中心。所有人看似都在利用这份能力,但实际上恰恰相反,他们只是被卷入了这股堪称压倒性的浪潮而已。”
“…………”
他没有回答。
不吉波普继续说道。
“人,正是因为胸中怀有疼痛,所以才能进步。一旦消除掉疼痛,人类自然会无法前进。想要逃离疼痛、不去伤害任何人,也就无法再与任何人的心相互接触,其结果就是一切意义上的努力都将丧失意义……虽然平稳,但正因如此,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世界终结了。明明完全看不到直接性的威胁,危险性之巨大却无可比拟。从这种不平衡看来,我迄今为止遇到过的‘世界危机’中,称你为最大级也不为过——”
“…………”
对于不吉波普宣告般的话语,他没有任何反应。
“你是无论如何都必须打倒的‘敌人’……”
不吉波普盯着他,眼神犹如寒冰般冷峻。
他只是单方面地承受着不吉波普的视线,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呼。”
没过多久,不吉波普叹了口气,轻轻低了低头。
“……敌人,原本理应如此。但是一直以来,每当我上浮时,都会在实际遭遇你时消失。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
“因为拥有能力的人是‘你’。”
“…………”
“做什么都难以称心如意。不平衡的不止是能力,能力的所有者比任何人、任何事都更祈盼着、期待着别人能理解疼痛。真的是,凡事都没法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
不吉波普露出一个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发怒,难以言喻、左右不对称的表情。
[插图P318][插图P319]
“所以你才一直拼命地做着冰淇淋,对吗?”
“……让开。”
他终于出声、迈步,有些粗暴地撞开黑帽子。
他踉踉跄跄地迈开步子,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不吉波普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喂,魔术师——”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过头来。尽管如此,不吉波普还是对他发问道:
“对世界,你是怎么想的?”
“…………”
听到这句话,他停在了原地。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一动没动。是在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吗,是在回忆过去自己对同样的问题作出了怎样的回答吗——然而,他到底还是再度迈开了双脚。
“你会怎么做?”
对着他的背影,黑帽子又一次发问。对于这个最后的问题,小丑冷冷地回答道:
“关你什么事。”
*
……就这样,故事结束了。
真是,确实不是啥寻常故事吧?极度支离破碎,究竟发生了啥,怎么发生的,一概不知吧?
诶?
你问我是谁?
你说沃克机长已经死了?
喂喂,打从最开头就出场的我,啥时候说过自己是沃克机长了?啊?那我到底是谁?管那么多干啥,别光问这种不解风情的问题嘛。
相比这些,还不如来聊聊故事的后续呢。
……说是这么说,想追踪拥有这种能力的家伙,哪怕说书人也没可能做到。所以来差不多地想象个像模像样的后续出来,就当做结局好了,嘿嘿嘿。
比方说……假如你正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旅行。
你问具体哪儿?在哪不都一个样。总之就是世界的某个地方。你正在大街上溜达。
这时凑过来个小贩。奇妙的是,你觉得那个人就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涂着怪异妆容的小贩这么说道……
“客人,不来尝尝超~厉害的冰淇淋吗?”
你怎么都没法信任这家伙。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小贩的言行举止都太不着调了,怎么看都不值得信任。
“抱歉,我很讨厌冰淇淋。因为以前有过超讨厌的回忆。”
你面色难看地摇了摇头。
听到你的话,那人微笑起来。
“哈哈,以前被父母呵斥过‘吃这种东西会成笨蛋的’?”
他说。闻言,你小小地吃了一惊。
“——真亏你猜得到啊?虽然稍微有点差别,不过——对我发怒这点倒是完全正确。”
“那就安心吧,因为这次的是能让你回忆起忘掉的事物的冰淇淋!”
“你说,这次——”
你原本正为他蓄意逢迎的话语生气,听到这话后却在心底“……哦呀?”了一声,你发觉你好像对这人的脸有点印象。
这个时候,跟你一起的朋友叫了声落在后面的你。
“律子,你在干嘛啦?”
“嗯,马上过去!”
你对小贩甩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正欲抽身离去。
“哎呀,这可是专为姐姐制作的哦,您要是不吃就只能扔了呀。”
那个人哀求道。
“真没办法——”
你有点惊讶,但又觉得这人看着也不像什么坏家伙,于是无奈地买了一支冰淇淋。你尝了一口,顿时大吃一惊。万万想不到!你这辈子都不曾吃到过如此美味的冰淇淋!
(比、比过去的那个、那个冰淇淋还要、还要更……!)
……如此这般,然后当你抬起头时,不知怎么回事,竟哪里都找不见刚才那小贩的身影……
这时你的朋友走到了你身边,歪了歪头轻咦一声。
“律子,你什么时候买的冰淇淋?”
“诶?不就是刚刚还在的那个小贩——”
听到你的话,朋友的脸色越发疑惑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一直一个人傻站在那吗——”
……就这样子,这就是故事的来龙去脉——
也就是说,这就是个世界上多了只妖怪的故事。嘿,若问就这么个小小的故事,何必给出那么长的注脚……那是因为到头来,说书人也好,其他人也罢,所有人统统都愚蠢透顶啊,总结起来实在是……
*
“……啰嗦,谁知道啊。”
他一边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边嘀嘀咕咕地不停念叨着什么。
伤害累累,被过去的一切忘却,甚至连死神都抛弃了他,即便如此,他依旧不停地向着某个方向迈步前行。
他在哭泣。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流下泪水。即使与亲近的人们离别也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的他,现如今,终于能够哭泣了。
极其微不足道的、仅此而已的故事——
“Peppermint wizard, or Rize and fall of poor innocent puppet”closed.


[1] 日语日常对话中,安抚发怒的人时常会说“多补点钙”,意为保持冷静,并非真的让人去补钙。另外也存在类似缺钙会导致人心情暴躁不安的说法,但这一说法并无科学证据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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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18 19: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Oscuro 于 2020-5-15 10:38 编辑

后记——“这里”没有“那个”

常言道“畏惧失败会一事无成,不如先动手做起来”,但就算喊着这种口号,面对显然会失败的事情果然还是没法这么轻轻松松搞定,这也算是人之常情了。要是往更恶劣的情况去考虑,连核战争都可能因为寻思着“也许事情发展不到那么糟糕的地步,打发导弹试试吧”爆发,过去也发生过差不多的事件。多亏了畏惧失败的心理才没能最终成真。好像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但我说的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的话。说真的,为啥人能如此轻易地说出“畏惧失败是不行的”这种话啊?一群其实过去重复过无数次失败的人,却完全不认同“畏惧失败需要勇气”这种道理。果然对失败讨厌得要命啊。

说起一直在失败的人,我所说的人里当然也包括我自己,但其实也不是不畏惧失败。不如说也许这类人对失败的恐惧远比其他人深重。那又为什么会一直重复着失败呢,当然是因为不知道除此之外的方法了。哪里都有无论如何都会失败的人,其实是因为他们周围充塞的道路除了他或她失败外别无他路了。这种情况下,他们因为过度惧怕失败,所以压根想象不出没失败的道路来。可悲可叹,但对这种家伙来说,世上不存在不以失败告终的方法。也或许——换个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还不存在”。过去从未出现过那样的事,要是未来也一直这样,那未来也不会出现——所以这群人要想不失败,就必须得去探索连自己都想象不出来的某种事物。这种事儿没那么容易做到,所以也就只能失败了。

但实际上,所谓的新时代只会从这类失败中诞生。绝大多数完成飞跃式变化的时代,都有不计其数的人无意义地白白死去。日本亦然,明治维新那会儿不也是这样(再近点的时代也有大把例子,但我不太了解,所以就不去谈那些了)。相比起来,个人的小小失败实在微不足道——没失败过的人会这么说,但若有人真的站在不得不失败的立场上,对他们而言只会觉得“不管失败是大是小都很讨厌”。讨厌所以才死命挣扎。死命挣扎所以才越来越难以成事……其实世界的未来就握在他们这种“探索还没拥有的事物”的人手中,然而这种道理并无法成为他们的救赎……因为在这世上他们就是失败者,这点到头来还是没法改变。

若问能得出什么结论,结论就是没有结论。就是这么一回事儿。然后……恐怕我们所有人,都是这种只能失败的人。无论一个人看上去有多得上天偏爱,无论一个人有多悲惨,距离成功有多遥远,大家其实全都在饱受不停失败的伤害,这已经算得上是种信仰了。然而我们没法从中逃离。像是既然反正都是失败,还不如把目标转向为以后的自己或是其他人而失败。或者像是害怕失败所以缩在安全区反复上演着同过去一样的失败,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失败这种。人生还真是只能努力向前啊。说到这里,才能第一次得出“不能畏惧失败”的结论吧?谁知道呢。以上。

(不写这种玩意儿,历数一遍自己具体的失败经历会更受欢迎吧,嗯?)
(……才不要,这样就挺好的。)



BGM “White Room” by C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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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chin + 12 工作辛苦
ywyxwl + 10 工作辛苦
fmban + 12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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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闻西 + 13 工作辛苦
LUCELN + 12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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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13579000 + 13 工作辛苦
91168345 + 12 辛苦
飞不动的龙 + 10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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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6-19 20:07 | 显示全部楼层
再次同时进行2卷翻译了啊,感谢
发表于 2019-6-19 21:20 | 显示全部楼层
连这个都有啊,翻译组辛苦了
发表于 2019-6-20 02:39 | 显示全部楼层
翻译组辛苦了,期待完坑
发表于 2019-6-20 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了,感谢大佬们
发表于 2019-6-20 13:14 | 显示全部楼层
請問第六卷還會更嗎?
发表于 2019-6-20 15:42 | 显示全部楼层
寺月恭一郎在两周之后,突然谜一般死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19-6-20 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tangroro 发表于 2019-6-20 13:14
請問第六卷還會更嗎?

还会更新的哦
发表于 2019-6-20 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佬翻译分享,刚刚才把动漫看完
发表于 2019-6-20 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又更新了!!!
來看看經典作品
发表于 2019-6-23 06:3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艺术家的故事。
也是欺诈师的故事,
更是冰淇淋的故事,
甚至还是猎奇食物的故事。
第七卷好精采的感覺
发表于 2019-6-23 09:30 | 显示全部楼层
难得的好作品,终于不是异世界了
发表于 2019-6-23 16:16 | 显示全部楼层
哇翻译到第七卷了 感谢翻译
发表于 2019-6-29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竟然迎来了第七卷的翻译,感谢大佬翻译,辛苦了。请问上一卷还会出epub格式的整合版吗?
发表于 2019-6-30 18:58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了,最后阶段越看越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到底还算是he了,而且对于十助而言则也算是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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