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 The Bug
1.
“你的心中有一只虫子。”
“它会吃掉那些你想拼命忘掉的‘即使绞尽脑汁也无可奈何’的事情,然后在你的心中逐渐长大。”
“你心中的虫子,早晚有一天会决定你的命运。”
“并且——你恐怕会因此而死。”
“…………。”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这些话。
这是他,莫·玛达在数年前杀害的少年说的话。那名少年拥有令他人隐藏的才能开花的特殊能力,所以被认定为危险的“对现在的社会而言的敌人”。这是少年在死前,对他留下的话语——
“——你说啥?”
他的眼前坐着个外表十八岁上下的少女。只见少女摆出惊讶的表情。其实她并非少女,只是看起来如此而已。
“不……没什么。”
他摇了摇头。身着一身普通西装,戴着银框眼镜的他,在旁人看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上班族。
他们所在的场所是快餐甜甜圈店的四人席。周围有不少女高中生,还有很多带着孩子购物回来的家长。
他们的桌子上铺着好几张照片。准确来说不是照片,是打印出来的复印件。
所有照片上都印着奇特的画面。
照片上的人以跳舞一般的姿势躺在地上,并且每个人的嘴都张得跟自己的头一般大小,让人不禁疑惑皮肤的张力是否真的有那么大。在喜剧电影《变相怪杰》里面有着怪人史丹利把嘴张到难以置信的大小惊吓观众的场景,摆在桌上的照片都给人以相仿的观感。一眼看去,很难一下子理解照片上究竟是什么。
那是颅骨被解体,颅内被掏空的尸体。
“……何其残忍。”
听到莫·玛达的感想,少女讥笑道:
“没想到你一个暗杀者,居然有脸说出这种话。”
她的笑容中透出明确的恶意,或者称之为攻击性更为确切。
“…………。”
莫·玛达无视掉了她的话,再次看向照片。确实,背负着累累血债的自己没有资格指责他人的残忍凶行。可就算如此,莫·玛达仍从被害者的死法中感受到了某种践踏世间常理的东西。而他试图将之从心中抹除,所以——
(所以才想起了那些话吗。)
那个宣称自己不愿去想的事会逐渐壮大,最终杀死自己的晦气预言。
“然后呢?有什么头绪吗。为何犯人要用这种手法。你不是他的同行么,杀人鬼,嗯?”
少女用挑衅的语气说道。
“没有。”
莫·玛达坦率相告。
“是吗——那这就是你这次的工作。查清楚为什么犯人要使用这样的手法,假如条件允许就杀了犯人。对习惯了杀人的你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吧。”
少女用随意散漫的口吻说道。从刚才开始,这个女人的态度就极其清晰地表达出她“跟这家伙在一起令她很不愉快”的情绪。
即便莫·玛达都难以对此视而不见,于是他出言提醒道:
“鸽子,你是叫这个名字对吧。你的感情表现得有点太过明显了。”
听到他的话,被称为鸽子的少女,表情骤然险恶起来。
“——一个杀人机器哪来的资格对我说这种话。”
言辞间的敌意昭然若揭。
“我理解你反感暗杀的心情,但是为暗杀提供支援是你的使命之一。”
莫·玛达平静地说道。
虽然他们在进行着这种对话,但是周围放学回家的女子高中生们叽叽喳喳的聊天声此起彼伏,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话题上,没人注意到这场奇怪对话的存在。两人的对话混迹其间,毫不起眼。
“————。”
鸽子紧紧盯着莫·玛达。
莫·玛达沉默地承受着她的视线。
很快,鸽子撇开了脸:
“……继续谈工作的事儿。”
“好。”
这是近期接连发生的猎奇杀人事件。所有被害者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女性,由于作案手法——活生生地拆掉颅骨,并取出其内容物——过于不可思议,所以统合机构怀疑案件的内情可能“超出现在的人类想象范畴”。基于这一特殊理由,统合机构对此发布了彻查案情的指令。又因为这件事事关杀人,所以统合机构决定委派这方面的专家莫·玛达来处理。
鸽子是联络人,负责联络散布于各个区域的终端。她这次前来正是为了向莫·玛达传达任务指令和相关情报。
“大致上明白了。我会立即动身追踪此事。”
莫·玛达读完所有资料,交还给鸽子。所有内容他都默记了下来。
鸽子臭着张脸收起资料。这些资料马上就会被处理掉。
“你要从哪里开始查?”
她撇开视线问道。
“我打算先去案发现场看看。了解一下她们是怎么被杀掉的,以及犯人的目的。”
“那种事儿警察早就做过了,没找到任何线索。”
“应该有什么警察没发现的共通之处。我认为这个犯人行动时显然有自己的目的。”
“……胸有成竹呢。总之你会先去现场对吧。”
“是的。”
莫·玛达站了起来,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向了店外。
“哼……”
鸽子垂着脸,眼球上移凝视着莫·玛达的背影。她的眼神莫名幽深,令人联想到蛇的瞳孔。
佐佐木政则,这是莫·玛达使用人类身份时通常会用的化名。表面上是某食品关联企业的营业员。如果直接向公司咨询他的事情的话(虽然并没有这个人),公司会回答“佐佐木正在外派。”但是他本人一次都没去过那家公司。未来恐怕也不会去。
作为合成人,他所掌控的特殊能力是从手掌中发出细微的振动波。凭借这个能力,他可以把人的内脏搅拌成肉酱,也可以让握在手上的刀子“产生震动”,模仿电锯的原理使其变得更加锋利。用上这个能力都无法切断的东西,也就只有针对这个能力所研制的特殊装甲了。他曾经有一次因此没能斩杀目标。
但是那一次他还是很快就将自己的目标,那个背叛了组织的稻草人杀掉了。他真正的能力并非武器,而是身为杀人者的敏锐本能。
“…………。”
他锐利的目光环视了一圈案发现场。
这是个极为普通的公园。坐落在住宅区之中,有一个滑梯和四个秋千,沙地上面有一个跷跷板。少得可怜的绿化带边上安置有一个能够坐四个人的小小长椅。
第一个被害者就是在那个长椅上被“解体”的。时间是傍晚,也就是放学时间。
“…………。”
莫·玛达坐上去感受了一下。前段时间这里还围绕着一大群媒体和看热闹的人,但是在事发一个月后的现在,这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警察的调查也早就结束了。
莫·玛达环视了一下周围。
这地方并不十分醒目。近处没有高层建筑,都是同样高度的住宅楼。这样一来不太可能有人用望远镜或是类似的东西在某个公寓里长时间观察公园里的被害者。
公园修建在坡道的上方,所以从道路方向看向公园,会由于高低差的存在看不见案发现场。但是公园并无栅栏遮挡,所以要是有人经过,这里会被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被害者一旦发出尖叫,周围的人立刻会知道。
(也就是说……被害者是在无法发出声音的情况下被一瞬间解决的,同时犯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达成了目的。但是——)
从技术,或者说实力的角度看,这种手法未免太过冲动了。
既然要做这种事,理应更慎重一点,或者说应该再多计划一下,但看现场的状况,无法不认为犯人未经思考就突然发起了袭击。
(没有被发现是因为偶然吗——这点可以确信。但是,这简直就像是……)
“肉食动物的狩猎一样、吗?”
旁边突然传来声音。
莫·玛达一惊,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名少女。
看到那张脸,他万分惊愕。
是雾间凪。
他过去杀掉的某个男人的女儿。
“你,你是……”
“大叔,你为啥在这种地方查来查去。”
她丝毫不在意他的动摇,接着追问道。
“我,我又没在查什么……”
“你在说谎。”
凪斩钉截铁地说道。
她穿着合成皮革制成的黑色连体衣,看不出年龄。今年应该是十四岁,但看起来很成熟,说是十八岁也不奇怪。
“用鹰一般的眼神盯着发生过命案的地方,坐在长椅上确认周围是否在制高点视野范围内,而且还自言自语地推测着犯人的心理,如果这还不叫调查的话大叔到底是在做什么啊?嗯?”
莫·玛达恍然发觉,她说话的口吻如同男人一般。
同时也察觉到,她拥有着跟自己相近的感性。一样敏锐。仅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绝不会在这种场合向他人搭话。暗杀者不会做这种事。会做这种事情的,只有需要认清敌人的人,对,就好比“战士”。
“……就算我真的在调查,那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他口头这么问,但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这点对方同样心知肚明。只听凪冷笑一声:
“当然是因为我也在调查啊。”
那副堂堂正正的样子,让他不由感叹“这哪里像是一个十四岁”。
看着那张脸,莫·玛达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底沉静了下来。不知为何,自己现在十分安心。
(那时候没有杀掉她,真的是太好了——)
对于自己的这一想法,莫·玛达又一次感受到了惊愕。他不知所措地试图调整好自己的心情,于是将对话继续了下去:
“——我见过你,认得你的脸。”
“我是某个已故的人气作家留下的独生女,你估计是在某一期周刊杂志上看到过我吧。”
凪用鼻子挤出一声冷哼。
“——我确实是在调查。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可能能够理解这个事件。”
莫·玛达与凪并排坐在长椅上,两人开始交流。当然为的是蒙混过去。他不可能把真相说出来。
“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吗?”
凪看着佐佐木政则的名片质疑道。
“我也这么想过,但是怎么说呢,我内心中压抑不住地冒出这样的念头:自己的内心或许跟这起事件的犯人之间有着共通之处。……虽然感觉挺毛骨悚然的,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莫·玛达运用了高级骗术(High Technic)。也就是说出本不能说的事,借此弱化理由的不充分。反正不论用什么借口都瞒不过凪。
“…………。”
凪从名片上抬起眼,盯住了莫·玛达。用着审视的视线。
看着她那双眼睛,实在不像个孩子。
“——你呢?”
莫·玛达反问道。
“你为什么要调查这次的事件?”
“因为很闲。”
凪不假思索地答道。
“很闲——”
“因为我去不了学校,在家闲上一整天也不是事儿。所以就这样了。”
“为什么去不了学校?”
“因为我得的病。学校的老师告诉我既然都休息半年了,还不如等来年再来。一个词概括就是休学。”
“哦——”
莫·玛达点点头,明白了她的遭遇。
“原来如此。”
“那么佐佐木先生,这样吧。”
凪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要不要来联手调查这个事件?”
“欸?”
“既然你是工薪阶层,应该没什么经费?先说好,我可是个有钱人。”
凪帅气地说道。她的态度没有丝毫的装腔作势。
“…………。”
——莫·玛达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
(……是雾间凪。为什么那个小女孩也在一起?)
距离公园五百米左右的马路上停着一辆车,刚好处在能通过道路与住宅楼的缝隙看到公园的地方,车上有个身影正在盯着这两个人。
但这位人物,没去附近的综合医院上班的年轻女医来生真希子,并没有用什么望远镜。她凭借裸眼,就足以观察到半公里外的两人表情的每一个细节。
她跟着那名自称佐佐木政则的男人来到这里,在半路上察觉他想去最初的案发现场,所以就先绕路到了这个可以远远观察的场所守株待兔。
当然,她利用甚至已经蚕食了统合机构一角的情报网,早就知道了佐佐木政则是自己的敌人。
但是凪在她预想之外。她不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交集。难道是正义感旺盛的凪多管闲事的结果吗。
“小凪……你想要做些什么?”
她想起了自己以前对住院的凪进行心理辅导时的事。
想起了不论面对何种痛苦都不曾屈服的她,凛然双目中闪耀的光辉。
是的,恐怕她的强大,配得上位列真希子“期待品尝”的对象之列。
“你是想接受我的品尝吗,小凪……?”
来生真希子——超人“噬惧者(Fear Ghoul)”的嘴角,浮现出邪恶的笑容。
2.
距离莫·玛达杀死雾间诚一已经过去了三年。
那是个很简单的任务。
雾间诚一总是一个人宅在家里工作。潜入,悄声无息地接近正在工作的他的背后,然后将手掌贴上他的后背,用振动攻击他的内脏。
还在写稿的雾间诚一当即倒在了地上。
然而就在莫·玛达打算给他致命一击时,宅子的玄关处传来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咔嚓声响。
根据资料,雾间诚一有一个独生女,理应在学校的她不知道是早退了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提前回来了。
“————!”
要不要杀掉连女儿一起杀掉,莫·玛达犹豫了一瞬。可是这时传来声音:
“——我女儿也,死了的话——会变成……大事件……这样好吗?”
他回头看去,只见刚刚受过他的攻击,承受着剧痛奄奄一息的雾间诚一正瞪着他。
“…………。”
莫·玛达震撼于他的精神力。他明白诚一所言不差。
“——你,早就知道吗。”
早就做好了被杀掉的觉悟吗。
“————。”
雾间诚一依然死死瞪着他。
是否要给他致命一击,莫·玛达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一瞬的迷茫。
就在这时,“我回来了!”整个家中回荡起了明快的声音。
已经没时间了。莫·玛达藏到了书斋旁边的书库里面。
他听到了咚咚咚的爬上楼梯的声音。
然后。
“我说我自己身体不舒服,回来啦——”
雾间诚一的女儿,还在上小学四年级的雾间凪,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门进入房间。
然后发出了尖叫。因为房间中的一面墙上沾着一片雾间诚一因为内脏被破坏从嘴里喷出的鲜血。
凪赶忙跑到他身边。
“…………。”
莫·玛达就在旁边观察着她的动作,维持着可以瞬间冲出去的姿势。
雾间诚一抓住了自己女儿的手。
然后,
“凪——你怎么看待,普通这件事……?”
他说出了令莫·玛达不明所以的话语,然后失去了意识。这次昏迷,他永远没有苏醒的机会了。
他没有说出统合机构,也没有说出自己是被暗杀的这件事。
凪赶紧跑到放座机的地方打电话叫救护车。
莫·玛达趁机离开房间,如同侵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将周围的骚动甩在身后,离开了现场。
如果雾间诚一对他的女儿说出了任何关于他的事情,哪怕只说一句“快逃”,他都会杀掉凪。但是,这样的事没有发生。
那个男人,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战胜了面对死亡的恐惧,守护了自己的女儿。
杀掉雾间诚一本就是莫·玛达的使命,所以他并未因此心生愧疚——但是他心底十分敬佩雾间诚一那强大的意志力。
然后——现在。
那个,他出于情势放过一马的凪,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仿佛因果纠缠——)
他无可抑制地泛起念头。
“那个,雾间?”
他叫了声凪。为了调查线索甚至趴到了地上的凪回头看向他。
“怎么了。”
这里是第二个现场。位处一个通道内,上方就是车水马龙的天桥,尸体被十分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但是不同于偶尔还是会有人经过的第一个现场,这里基本不会有人来。
凪是出钱打车来到这附近,然后步行至此的。
“多半找不到什么物证。警察应该已经彻底调查过一遍,毕竟连封锁线都撤掉了。”
但是凪并没有回应。
“——这是怎么回事。”
她扫视着这个天桥之下的通道,喃喃道。
“怎么了?”
“佐佐木先生,你不是能想象出犯人的心理吗。这儿跟刚才那个场所完全不同,你能感受到其中的共通点吗?”
“就算你这么说——”
莫·玛达同样扫视了一遍环境。
不过——凪做的事情跟他想做的事情完全一样。
“——但是在这里的话,比刚才那个地方更适合隐蔽地处理尸体。”
“是的。所以,为什么?”
“什么?”
“犯人所做的事情完全没有变化。在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和在这种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冷静处理尸体的地方,做的事情却完全一致,这是为什么。”
“…………。”
莫·玛达沉默不语。他同样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说,你觉得是为什么?”
凪站了起来,看向他。
“……因为这对犯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所谓吧。”
“不管会不会被人发现、吗?”
凪紧紧地盯着他。
“你的意思是,犯人觉得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类似于把自己当成了神这种观念吗。但是他虽然有着这种自我信仰,却有着正确且精深的医学知识。这个犯人,至少受过医生级别的高等教育。……嘛,也有可能是一种扭曲的精英意识导致的结果吧。”
“换作是你又如何呢,佐佐木先生。有吸空人颅骨内部的动机,你会忽视旁人的目光这么干吗?”
“唔——”
他思考一番后,恍然间发觉了一件事。
凪一大半时间里都在盯着他看。莫·玛达理解了凪的意图。
她依旧在怀疑自己。
这是审问。
不知道她是不是根据犯人会回到犯罪现场这条法则做出的判断,但至少她发觉了一件事,那就是莫·玛达就算杀人也不奇怪。所以她才带着他到处奔波。为的就是观察他会不会露出马脚。
“……不会这么做的吧。虽然我刚刚说过自己能理解犯人之类的话,但换作是我的话,肯定会将尸体藏起来慢慢处理。果然还是害怕被别人发现。因为会引起麻烦。”
他实话实说。
“害怕吗……”
凪喃喃道,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害怕啊……”
凪环顾四周。
“犯人,一点都没有害怕,是这样吗。不……害怕,畏惧,恐惧,恐惧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凪低声嘟哝着什么,随后双手抱胸陷入沉思。
“找到了什么线索吗?”
莫·玛达问道,但凪摇了摇头。
“没,去下个地方吧。”
第三个案发现场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那里还在封锁状态。现场仍见得到不少警方人士。距离案件发生已有两周之久,警方仍然滞留于此,多半是因为搜查迟迟得不到进展。
“没辙了,进不去。”
莫·玛达远远望着警官,低声说道。这时凪突然问道:
“佐佐木,你搭讪过吗?”
“欸?”
“我在问你有没有跟女生搭讪过。”
“没,没有——从没有过。”
“那就是初体验了——你去把站在那的那个女孩子叫过来。”
凪伸出食指,对站在警察封锁线旁的一个女高中生比划了一下。
“那个女孩怎么了?”
“别管那么多。你就跟她说有话要讲,带她过来就完事了。”
“——哈。”
虽然摸不着头脑,但是莫·玛达还是听从了凪的吩咐,上去对少女搭话:
“那个,你。”
女孩子惊讶地回过头。
“什、什么事?”
“不,那个——”
看着少女那宛如被吓了一跳的小白兔一般的表情,莫·玛达感茫然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要怎么将对话进展下去,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你站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
少女没有回答。但是表情变得紧张了起来。
“难、难道说,你跟那个,在这里被杀掉的人,有什么关系吗?”
他试探性地问道。
“————。”
“别这样,我没什么,不是可疑的人。”
其实是个可疑到了极点的暗杀者。莫·玛达无视这点,语无伦次地为自己做着辩护。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做起这种事,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有什么事吗?”
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女孩子总算开口了。
“不,那个——”
“我们也在找犯人,方便问你一些事儿吗。”
凪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吓了莫·玛达一跳。不知何时凪站到了他的身后。而更令他惊愕的是少女听到凪的话语之后的反应,她的眼神一下明亮起来。
“找犯人……?”
少女自称里香,是被杀害的少女的挚友。
“你多大了?”
几人在咖啡店里坐下,里香开口就对凪问道。
“二十六岁。”
凪张口就来,莫·玛达闻言差点没从椅子上翻下去。
“看起来好年轻啊……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里香信了凪的话。
“是啊,经常被人这么说。”
十四岁的凪装傻充愣道。莫·玛达重新认识了一遍她的大心脏。
“你说保险的调查员——要调查什么呀。”
面对里香的询问,凪直接把问题甩给了莫·玛达。
“啊,那个。我们要搞清楚事件是无差别杀人狂干的,还是有意识地针对被害者,出于怨恨之类的动机干的。视情况不同,赔偿的保险金也会改变——”
莫·玛达组织着符合“佐佐木政则”这个伪装身份的言语。当然,全是胡说八道的。
“怨恨什么的——静枝不是那种招人怨的人。”
“我们调查的正是这个。我举个例子——只是假设——比如其他被杀掉的人的家人,为了骗保刻意伪装成了无差别杀人的样子,这种情况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种事——”
里香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是这样,我绝对不会原谅。”
凪插嘴道。
“所以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们?”
“但是,我什么都……”
“静枝是一个怎样的人?刚才你提到很难想象有人会对她心生怨恨。”
“嗯,是的。她不是那种会招人怨恨的女孩子。真的。”
“是个很开朗的人吗?”
莫·玛达问道。里香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她很开朗,很温柔,虽然有时不太好相处,但那是因为静枝是个强大的人,所以才……”
凪皱起眉毛。
“——‘强大’?指哪方面?”
“啊,不是说她力气很大或是喜欢暴力。只是,怎么说好呢,就是情感上比较直来直去,这种。”
“精神上的强大,很可靠,类似这样?”
“嗯,是的。”
“‘强大’——‘强大’吗。”
凪突然陷入了思考。
莫·玛达完全摸不清凪在思考什么,只得无可奈何地继续向里香提问:
“她经常一个人行动吗?”
“不,并不是。”
“也就是说,她被袭击的时候是碰巧一个人吗。”
“——嗯。”
里香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应该是在想如果当时她也在一起的话也许她能得救吧。
莫·玛达不知所措。他十分不擅长应对少女的泪水。在人死了之后,会有人为他哭泣。这种认识对身为暗杀者的他来说是一件十分苦涩的事情。他慌忙改变话题:
“她是那种自己出门会硬拽上别人一起的类型吗?”
他问,一边还偷偷瞄了凪一眼。正如现在,他被凪生拖硬拽着到处跑。
“不,没这回事。不如说,就算大家一致决定去某处玩,她要是没兴趣的话会留下一句‘我就算了’自己一个人回去。”
“——原来如此。”
这一点,也跟凪有点像。看来被害者都是类似凪的类型。
(既然如此——说不定这孩子也在杀人鬼的名单里面。)
想到这点,莫·玛达感到一股无来由的强烈反感。这样的情绪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为什么?难道我觉得这家伙是我的猎物,所以不想把她交给任何其他人吗?)
他的内心产生了混乱。
“你怎么了?”
里香问道,就在他一句“没什么”即将出口之际,凪突然插嘴问道:
“也就是说,静枝不是那种胆小如鼠的人,对吗?”
她的语气十分锐利。
“是、是的。”
里香被她的气势震慑,点头道。
“你见过她害怕的样子吗?”
“没,没有——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没见过。”
(——?这是在问什么?)
莫·玛达完全搞不懂这些问答的意图。
“那么——假如存在某种事物令她畏惧,你觉得会是什么?”
“——就,就算你这么说……。”
“难以想象、吗。她就是如此强大吗。”
“是,是的。”
凪看起来不像是在质问,而是在确认着什么。她的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最近学校里是不是有什么身体检查?”
她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欸?啊,是的。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
“医生里面,有没有年轻的女医生?”
“……听你一说我想起来了,确实有一个,是代替内科医生过来的。”
“——是吗。我知道了。”
凪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突然站了起来。
接着头也不回地走向店外。
“——?!”
这举动令里香和莫·玛达齐齐愣住。
“抱,抱歉!结账的钱我放这了!”
但是莫·玛达立马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万元钞放在桌子上,快步追了出去。
只留下里香一个人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里香隐隐有种直觉,这个“自称26岁”的人的眼神,让她回忆起了自己已经过世的挚友曾经有一次露出的眼神。
那是在里香因为莫须有的事情被老师责备的时候,静枝知道这件事后。
“——无法原谅!”
她这样叫道,然后跑去找老师让老师道歉。虽然直到最后老师都没有道歉,还连累静枝也挨了通臭骂,但是她始终饱含着愤怒。
“明明里香没有错,真是气死我了!”
她在替里香感到愤怒。
(她跟那个时候——跑出去的静枝有着同样的眼神——)
是的——那是如同在诉说做出这种事无法原谅,如同在替被杀掉的她感到愤怒一般的眼神。
“——喂,等下!”
莫·玛达总算追上了凪,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拦下了她。
“…………。”
凪一言不发地转头看向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我记得她这样说过:‘为什么会存在恐惧这种东西’……”
她说起了莫名其妙的话。
“哈?什么意思?”
“是的……问题不在于犯人害怕与否,而是在于被害者如何。这就是‘动机’……是被害者无所畏惧地前去没有人烟的地方,而不是犯人选择了作案场所——犯人所做的选择是‘强大’的程度——。”
“等下,给我等一下。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以及,精通医学——接受过高等教育——更重要的是,需要研究对象——动机充分……!”
她甩开了莫·玛达的手,迈开脚步正欲离开。
“喂,等下!你怎么突然就……”
“你的嫌疑已经洗清了,佐佐木。”
“欸?”
“你早就知道了吧,我在怀疑你。但是现在你的嫌疑被彻底打消了。所以,要说再见了。”
“……!”
听到凪开诚布公的话,莫·玛达一时哑口无言。
“为、为何我的嫌疑洗清了?”
“刚才我让你跟里香搭话的时候,你犹豫了。如果你是犯人,一切只是在演戏的话,在犹豫的时候就该露出破绽的。但是你却如同老好人一般,很自然地为此为难。尽管不知道该怎么做,你还是笨手笨脚地跟女孩子搭上了话。没有犯人在享受演戏的气息,看不出弄虚作假的痕迹,没有一点造作虚饰的色彩,只有十分自然的笨拙。那时候我就明白了。”
凪这么说道。
莫·玛达不肯放弃,想要继续提出疑问:
“但、但是我,我……”
“你想说你会杀人?——那只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佐佐木。只是你心中的虫子稍微躁动了一番罢了。你其实是个非常温柔的人。虽然你自己可能觉得这很荒唐。但是你并不会出于自己的意志去选择杀人。”
“但,但是我——”
杀掉了你的父亲啊,他差点脱口而出,但在紧急关头闭上了嘴。
凪微微一笑。
“再见。”
她扬了扬手,转身离去。
“……等,等下!你,你知道——犯人了吗?!你打算跟他战斗吗!?”
凪没有对这个问题做出任何回答,而是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3.
“库库库……。”
黑暗中,噬惧者(Fear・Ghoul)独自笑着。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运作。雾间凪费尽周折,最终查到了犯人是来生真希子。就算未必断定是她,但想必也已经将她视为最可能的嫌疑人了。
但是这也在她预想之中。曾经,在真希子还是人类的时候,她不小心对凪透露过自己的嗜好,凪当然会记得这件事,并且早晚会发现两者的雷同之处。真希子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发展。凪很聪明。她作为噬惧者(Fear・Ghoul)绝不会低估对手的智商。
(但是……你没有证据哦?小凪。)
目前这个时间点,就算凪去报了警,也找不出任何物证可以逮捕她。更何况她早已将支配之手伸到了警察内部。
即使想不到这层关节,凪……她的性格和责任感,也必定会驱使她亲身前来,而且一定是孤身一人。
“库库库库……!”
准备早已就绪。
距离这位拥有独一无二强大的少女成为她的玩物,只有一步之遥了——
*
莫·玛达在跟踪雾间凪。
跟踪这件事本身很简单。就算凪有着不似小孩的谨慎性格,是个毫无破绽的少女,但说到底只是个人类,对于隐蔽潜入的专家,为此而生的莫·玛达来说,只要认真起来就能很轻松地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跟踪在她身后。
凪首先回了一趟公寓。莫·玛达以为那是她家。他自然不可能知道这地方原本归属榊原弦所有,他在离开日本之前将其留给了凪。
然后,她背上了个背包直接离开了。
(那个背包,里面是什么?——该不会是武器吧。)
但一想到凪难以用常理揣度的性格,这事完全有可能发生。果然是认真的,凪是打算直接去干掉犯人吗。
(胡来!你挑战的对象,恐怕不是人类啊……!)
他很想这么对她说。但是就莫·玛达的任务来说,按兵不动坐视凪落入敌手,借机让目标自行暴露身份才是更好的选择。从这个角度出发,这样做是最理想的。
但是。
但是——。
(唔——混蛋。)
莫·玛达被不明来由的焦躁感折磨着。
凪跨上山地自行车,以不输摩托车的速度飞驰而出。头上甚至还戴了头盔,装备相当专业。
(她打算去哪?)
莫·玛达追在后面,绞尽脑汁地思考凪是怎么发现犯人的。可是找不出答案。他们明明是一起行动的,就算凪掌握了他不知道的情报,精通暗杀与探索的他至少也能察觉到一些线索才对,可他完全找不到任何头绪。
(难道说问题出在“动机”上吗……。)
这点同样无从证实。
他试着思考,发现尽管他以前杀过很多人,却从未认真思考过为何人会杀死人这件事。
“你的心中有一只虫子……。”
“只是你心中的虫子稍微躁动了一番罢了。”
……自己过去杀死的少年的话,与凪的话,反复回荡在自己的脑中。
虫子是什么。
为什么,他们两人明明立场乃至其他方方面面都完全不同,却对他说了一样的话。
他不可能知道……那是在引用雾间诚一所写的著作之一《当人杀死人之时》中的片段:“人类并无统一的意志。在他的内心中,只有无数的虫子在没头没脑地到处乱撞。好的时候虫子们会一齐朝着一个饵食移动,但是当它们各奔东西之时,人类便会做出堪称支离破碎的举动。”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凪熟练地穿过小巷,几乎避开了所有惹眼的地方到达了她的目的地,一座建筑物前。
莫·玛达难掩惊愕。
这里是,凪曾经住院过的地方……也是他曾经为了暗杀统合机构的背叛者稻草人,攻击过的综合医院。
*
“——呼。”
凪摘下头盔,重重喘了口气。
夜色已然低垂。
太阳落山,满月当空,洒下一片皓皎。月光映照下,灰色的云朵由东向西飘去。
凪抬头望了一眼建筑物,随即绕到建筑背后。正面大门已经上锁,挂上了“今日会诊结束”的牌子。
后门守着警备公司派遣过来的管理人和警备员。他们看到是凪“哦呀”了一声,抬起了头。
“小凪,你咋过来了?”
“有点事。”
凪因为曾长期住院过的缘故,跟他们熟识。
“今天的会诊应该已经全部结束了才对……。”
“不,我不是来看病的,是找来生医生有点事儿。麻烦你了,能打个电话给她确认下吗。”
“哦,行。”
管理人打通了内线电话。
“——啊啊,是来生医生吗。雾间凪来了,说是找你有事——嗯,好的。我知道了。是,谢谢。……小凪,她说让你进去。”
“谢了。”
凪在夜间来院者名单上写上名字,并且在目的上填写“私事”之后进到医院里。
脚步声在这夜深人静、灯光尽灭的楼内远远地扩散开去,显得有些突兀。
凪很熟悉这栋建筑的构造。她径直走向电梯,按下了按钮。
叮……
凪坐上抵达的电梯,而早已潜入的莫·玛达就在角落的阴影处观察着她。
(她要去几楼?)
他无声无息地跑上与电梯相邻的楼梯,与电梯的显示楼层一起停下。
他留意到这一层写着“精神科”。
“…………?”
她来这种地方是打算做什么?
凪从电梯里出来,横穿过整个大厅走向目标地点。
莫·玛达隐藏住气息紧随其后。他默默地监视着,看着凪停在由于院内禁烟所以特地设置的吸烟处。那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站起身叫住凪。穿着医生的白衣,应该是个女医生。貌似就是凪之前说的“来生医生”。但是因为距离遥远加上光线昏暗,所以难以辨认样貌。
“————。”
“————。”
声音十分微小(毕竟是夜间的医院,放小声音交谈也是应有之义)。两人悄声细语地说着什么,即使以莫·玛达的优秀听力也无法听清。再加上附近不知道什么机械在运作,发出的嗡嗡声亦混在一起干扰。
他想要靠近一点,但没有足够隐蔽的路线供他通过。
凪似乎在对女医生慷慨激昂地发表自己的某些观点。女医生却耸了耸肩,倒不像是在装傻,更像是在安抚凪。
“————。”
过了一会儿,凪微微摇头原路返回。两人结束了谈话。
莫·玛达藏身在热水间的暗处,看着凪经过自己面前,在电梯门口按下按钮。
他打算先绕去凪打算去的楼层。就在他打算离开自己的藏身之处时,突然察觉到女医始终凝视着凪的方向。
(————?)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总之这个方向被人看着,他也没法出去。在这段时间里,凪已经搭上电梯下楼了。
女医生这才移开视线,但她随即又采取了奇妙的行动。
她凑近面朝入口的窗户,打开。然后探出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看。
接着回到吸烟处,趴到地上将手伸进沙发下面。
莫·玛达惊愕地看着她取出的东西。
那是一杆来福枪。女医生动作娴熟地调整好枪械,拿着枪回到窗口。
枪口冲下,瞄准目标。
瞄准的是谁?
(——难道说,打算对凪射击吗!?)
这个时间,凪很快就会从刚才的出入口处出来,返回自己停自行车的停车场。女医瞄准的正是那个方向。
(但是在这种场合用枪,不会太过引人注目吗——)
他想,但他作为暗杀者的经验瞬间令他察觉并非如此。
比如,子弹如果是麻醉弹呢?外表看起来像注射剂的那类子弹。
被那种子弹命中,凪会倒地,然后听到动静的警备员会赶过来。抱起倒地的凪之后下面虽然会有碎掉的注射器,但是这里是医院,那种东西并不稀奇,只会被无视,然后凪会被送进医院里,接受急诊。而负责看诊的是当值医生,也就是——
(————!)
这种事情很简单就能做到。杀人这种事,不论杀多少,不论在何处杀,总会有脱罪的办法。莫·玛达的亲身经历令他对此有着切身的体会。
月光之中,女医生的侧颜浮现出一抹惨白。她轻轻勾起嘴角。
她在笑。
看到这里,莫·玛达感觉自己的胸口如同被烧得滚烫的铁棒狠狠戳中。
“呜……”
为何雾间凪能够对这个她只认识了一小会儿的莫·玛达,对这个杀人无数的他,用那么确信的口气说出“你并不会出于自己的意志去选择杀人”这种话?
“呜咕……”
为何雾间诚一,在自己即将死去的那一刻,能够那么冷静地看清状况?
“呜咕咕咕咕咕………!”
为何自己,会如此在意这种事。以及,为何在这隐蔽处踟蹰不前这件事,会让他如此——
“——呜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他咆哮着,冲向女医生。
女医生还没来得及转头,莫·玛达便已抓住了她,将匕首深深捅入她的腹部。
——一击就刺穿了要害。
(——混账!)
他原本的使命是查明杀人鬼的身份和目的,暗杀并非主要目的。但是,他还是——
然后他才抬起头,看向女医生的脸。那个瞬间,莫·玛达完全迷失了自己所在的立场。
“——欸。”
这个女人他认识。不,在旁人的目光看来说是少女比较合适,她长着一张十八岁左右的年轻容貌——
尽管要害被刺穿,但她依然咧嘴露出笑容。那是个充满了杀意的骇人笑容。
“——这是稻草人的,仇——。”
统合机构的合成人鸽子,一边吐着血一边抓着莫·玛达的身体,固定住了他,令他无法移动。
“……!”
莫·玛达猛然醒悟过来,但已经迟了。
他的背后悄然出现了一股气息,正在急速地接近他。
无法躲避的莫·玛达被一只手从背后击中,脊椎粉碎,内脏破裂,身体被整个贯穿。
“……………噶,噶……?!”
他拼命将脖子向后扭去——他与身后的人素未谋面。正是来生真希子。只见她摆出了一副仿若非人的全能之神般极其傲慢的表情,俯视着他:
“初次见面,莫·玛达先生——然后,永别了。”
噬惧者冷淡地抛下一句,没有拔出手,就这么挥舞起莫·玛达的身躯砸向鸽子。鸽子的身体被击飞,在地上滚了几滚。
然后她将莫·玛达甩出了开着的窗户。
被扔出去,飞舞在空中的莫·玛达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了自己在过去杀死的那个少年。他用着悲切的表情,这样说道——
“……瞧,我不是说过吗?”
——然后莫·玛达砸在了地面上。
*
“来生医生刚才到楼下去了。”
前来与来生真希子见面的凪,听从自称代班的女医生的说法来到外面,来生真希子应该就在这儿。
可是,楼外空无一人。
“…………。”
凪从头到尾都没有放松警惕。她明白来生真希子很可能在谋划着什么,内心的紧张感因而越发高涨。
但是就算是早有准备的她……也对实际发生在眼前的事态目瞪口呆。
一个人突然从天而降,坠落在她眼前。
“——?!”
那个人撞上地面后弹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只有身下的积血不断扩散。
那并不是摔在地上引发的出血。他的躯干中央早在摔下来之前就被开了一个空旷的大洞。
而且,这个人的脸——
“佐、佐佐木?!”
凪慌忙拔腿跑向他。
可是在她行动之前,又一个人从天而降,落在她面前。
这次并非摔落,而是主动为之。那个人从十数米的高度之上平安落地,双足完全没有变形,轻巧地站起身。
对人类来说绝无可能。
是来生真希子。
“——呐。”
看着屏住呼吸的凪,噬惧者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
“嗨~,让你久等了,小凪——”
她浮夸地举起的手臂上,沾染着粘稠的血。其中的缘由,她身后的牺牲者已经无言地诉说了一切。
“…………!”
即便是凪,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后背有涔涔冷汗滑落。
4.
“稻草人和鸽子吗?这相性可不怎么样。”
“稻草人的对手是乌鸦。可不是鸽子。”
……说穿了,就是恋情吧。
鸽子,喜欢上了只跟她在工作上有交集的同事稻草人。她爱上了他。但是她真切地体会到这份事实之沉重,则是在他背叛了统合机构被杀掉之后。
稻草人使用的事务所兼住所被交由她处理,她是全程流着泪整理完侦探事务所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但如果她真的彻底理解了那无与伦比的丧失感的话,恐怕只有发狂一个下场。或许疯掉还比较好,她如今如此想道。但是她只能活下去,并且一如既往地完成任务。
能够继续完成任务,她不由得为此感到悲伤,深重到化不开的悲伤。稻草人死后,说到底没能为自己的生活带来一丝影响,她每次想到这里,都有些不能自已,自己明明是那么的喜欢他……。
……但是,就算如此,因为任务与杀死稻草人的罪魁祸首莫·玛达接触的时候,她感受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有愤怒喷涌而出,带着无法扑灭的炽热。
就在那时。
“那个女人”出现在她面前。
“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
她这样说道。
“所以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
鸽子问她什么机会,那个女人听完笑了。
“完成复仇,并为此殉死,听起来不觉得无比甘美吗?”
女人说道。
这是一个十分恐怖,擅长直指人心最脆弱地方的女人。
于是她听从了女人的安排。成为诱饵,将莫·玛达吸引过来,用上自己的生命让他无法躲避攻击。
而现在的她,与当初计划的一样,正在逐渐迈向死亡。
“…………。”
医院冰冷的地板,正在无情地夺走她的体温。极度冰寒,而后世界逐渐归于黑暗。
但是,尽管如此,鸽子却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一丝后悔。她成为了统合机构敌人的帮手。这样自己就跟那个人一样了。她沉浸在无比安详的心境中。
然后,本已无法顺利做出表情的她的脸上,浮现出了确确实实的,形似笑容的表情。
一道身影,站在了她的身前。
(啊啊……)
那道身影戴着暗色的帽子,身披斗篷。身形相比人,更近似于一个长筒。
(稻草人……你果然来了。)
如果仔细打量,就会发现那道身影比她所知道的那个人要矮小,体型也不对,但是她现在没有这种程度的认识能力。
“…………。”
人影没有回答她,沉默着。
(呐,稻草人……我,能去天堂吗……)
她平静地问那道身影。
可是人影对此,斩钉截铁地。
“去不了。”
如此下达通告。
“你定会去往地狱吧。”
人影冷冷地断言道。
(————。)
人影出其不意的话语令鸽子错愕了一瞬,但她很快。
(说得对……就跟你一样……。)
展露出恐怕是人生中最美丽的笑容,点了点头。
——这一切,都是在她心中发生的事情。鸽子的脸跟被击飞时一样,只是微微地抽搐着,僵硬地停驻在这个表情之上。脖子扭曲着,无法改变角度。身体犹如“チ”这个字表现得一般,以极为凄惨的姿势被固定在地面上。
她已经动弹不得,做不出任何反应了。
“…………。”
一道人影俯视着她。
唯有这副身姿跟刚才幻想中的一模一样。黑帽子配黑斗篷,毫无人类气息的奇妙剪影。
“…………。”
人影凝视了尸体一段时间后,转身从这个地方消失了。
*
凪的决断果断得可怕。
她头也不回地拔腿飞奔,跳上自行车一蹬脚就用最快的速度利索地逃了出去。
“——呣!”
真希子对她绝妙的判断感到了惊讶。但是立马追了上去。
她的脚速,即使仍处于进化途中,仍能跑出五十公里的时速。
(但是,她居然选择了逃跑——?)
望着凪的背影,真希子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高看了凪。但是她立马察觉了真相。
(原来如此——是为了不把警备员们卷入战斗吗。为此要把我引开。原来如此,挺能干的啊……)
她咧开嘴笑了出来。果然雾间凪作为猎物实在是太合适了。
虽然有所预感,但没想到居然真的能追上来——凪咬紧了自己咔哒咔哒颤抖的臼齿。
并且,完全无法甩开她。速度不相上下——不,恐怕,对方手下留情了。估计是打算紧紧追逼猎物,让她筋疲力尽吧。就如同追逐鹿的狼一般。
(怎么办——?)
一道三岔路口迫近她的眼前,她犹豫了。
去有人的地方吗?去找警察求助——
……不行,没有用的。就算去找人也没人会信我的话,而且在开口求助之前这些人就会被身后的怪物杀死。
(怎么办——)
凪猛地倾斜车体,选择了荒无人烟的山道,只听背后传来啊哈哈哈的大笑声。
“干得不错,小凪!不愧是雾间诚一的女儿——你想要自己一个人背负人类的未来吗?”
那是刺痛背筋一般的尖锐声响。凪毛骨悚然。
(怎么办——不,事到如今,只能做好觉悟了!)
凪骑出道路,冲进了路边的草丛。那是山道上朝下的斜坡,自行车以下坠般的速度疾驰,凪还不满足,猛踩踏板进一步加速。
“——!”
噬惧者看到这一幕,跟着跳了下去。脸上浮出嗤笑。
(什么?虽然多少会提升点速度,但是觉得这样就能甩掉我了吗?)
以为下坡就能提速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当真希子能够俯视到她的时候——
“——呼!”
伴随着一声轻快的吐气声,怪物狠狠地一跺脚,跳到了空中。
靠坠落前进,瞬间就超过了凪——就如同是,在下楼梯时,跳过中间的阶梯直接跳下去一样。
落地的同时,她转向凪的方向。
凪瞪大眼睛,想要踩刹车却来不及了。
怪物一挥手,自行车的前轮被砸烂,横着飞了出去。
“——呜哇!”
凪被甩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她反射性地用出了榊原弦教授她的摔在地上时的卸力技巧。
她连忙起身,但是真希子已经来到了身边。
“——咕!”
她跑了出去。
但是连骑自行车都跑不掉,用脚跑也绝对会被追上——
“呼呼呼呼……!不错哦小凪,继续丑陋地挣扎吧!”
尖笑声步步紧逼,追在逃跑的凪身后。
凪的呼吸已经开始凌乱。上半身也不再稳定,开始左右摇晃。
但是……但是,唯独凪的眼神丝毫未变,并非恐惧,而是绽放着愤怒。她的眼神熠熠生辉,充满力量,只有这一点完全没有变化。
这一点来生真希子也用能力感受到了。
明明面临如此绝境,凪的精神中依然有着比恐惧更加强大的东西。那是什么,只能感受到他人恐惧的真希子无从得知。明明至今为止的牺牲者,都一下子就陷入了恐慌状态……。
(——不屈的斗志吗?不,这也太……。)
真希子一开始对摧毁这种坚固之物充满期待,但是都已经到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凪居然还是没有产生多少恐惧,这超出了真希子的理解。
“…………。”
真希子,顿了顿脚步。
而凪通过声音判断出她停下了脚步,转头回望了一眼。
——十分冷静。已经完全把握住了现状。
“…………!”
看到她的那双眼睛,真希子只觉得自己的血液轰的一声直冲大脑。
这家伙是什么情况?
我,我所认定的作为绝对事物存在的恐惧,对这家伙来说无足轻重吗?
不,这不可能。
就算是这家伙,在绝对性的、压倒性的恐怖面前也绝对会崩溃!
“……玩闹到此为止!”
真希子吼道,然后用脚尖踹飞了地面上的小石子。
那些石子裹挟着可怕的速度,准确地击中了凪的右大腿。
“——!”
凪应声而倒,带着奔跑的惯性在泥地里滑行,直直撞进了积水中。背着的包被撞开,里面的东西摔得到处都是。形似警棍的武器和各种小道具无力地漂浮在水面上。
她扑棱着双手和脚,想要从水坑中爬出。但是右脚已经麻痹不听使唤了,身体无法如意行动。
即便如此她仍然在往前挣扎,但来生真希子已经不言不语地站到了她身前。
“…………。”
凪开始倒退。
真希子也随着她的倒退,向前迈步。
凪的背后咚的一下靠在树上,阻止了她继续移动。
“…………。”
虽然想绕向侧面,但是看到真希子的眼神,她知道不论自己往哪边移动她都会在瞬间迎来袭击。
凪静止不动。
她的下半身浸在浑浊的水中,双手陷在泥里。
“…………。”
她仰起头,瞪着真希子。
真希子的面部扭曲得仿佛能听到挤压破碎般的声响。
“……给我畏惧。”
这句话犹如从喉底挤出来一般。可是凪没有任何反应。
“我让你害怕我!给我惨叫!给我哭!给我凄惨地讨饶!给我看看你的狼狈!”
她歇斯底里地叫唤着。
“…………。”
可是凪稳若泰山。
看到她的表现,真希子再次吊起眉毛,但她突然灵光一闪,重新露出奸笑:
“对了对了……还没跟你说过吧?关于那个叫佐佐木政则的人的事儿。”
凪的脸颊颤抖了一下。看到她表情的真希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可能不知道,其实那家伙不是人。说是我的同类吧,又有点不一样,嘛,算是相似又不同。他本名叫莫·玛达。他所属的系统命令他来做调查我的任务,情况合适就杀掉我。懂吗?也就是说,那个人其实是暗杀者——手上已经几十条人命了。啊哈哈,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来形容再合适不过。虽然他根本不是人。”
“…………。”
听到这里,即便凪也发出了微小的呻吟声。
“你觉得我在骗你?但是很遗憾,全部都是真的。说白了,从头到尾你都在被那个男人利用。也被顺势而为将计就计设下陷阱的我给利用了。多亏了你想出风头的想法,我才能这么轻易就解决了强敌。真是谢谢了。”
真希子说道,脸上泛起扭曲的嗤笑。
“…………。”
凪低下了头。
但是,在她身上仍旧无法看到“恐惧”。并且真希子所感知到的凪的“弱点”也原封不动地继续存在着。
那就是“珍惜的人在死在自己面前”。
明明是一旦发生自己还不如去死的弱点,却是这种东西。
真希子对此十分窝火。这样一来她无法找出足够有效的手段威逼凪。
她无法判断佐佐木政则对凪来说算不算珍惜的人。恐怕不是,说到底只是个擦肩而过的路人。
但是凪应该已经受到伤害了。假如她将佐佐木的行为视为背叛,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虽然凪目前还没有产生恐惧,但也应该因此动摇了。
“我会让佐佐木政则代替我成为‘连续猎奇杀人事件’的犯人。实际上为了嫁祸他,我已经让鸽子提前收集好了‘证据’留在他家里。就在今天,你们为了找我出门的那段时间里。哈哈,嘛,反正是个暗杀者,让他再多担待上一两个我杀的人也没事吧?”
“…………。”
“也许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正义的伙伴,但实际上只是被杀手给利用了。真是掉以轻心啊。你想保护的东西只是幻想罢了,这个世界上绝对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恐惧。”
她强硬的口气压迫感十足。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但是,她的口中似乎开始嘟囔着些什么。
“……………………不可能不……。”
然而她的声音太小,听不大清楚。
“欸?你说什么?”
真希子向她靠近。
“……不可能不怕。只不过我——。”
听不真切。所以真希子又靠近了一些。已经几乎是脸贴着脸的状态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只不过,我……有些担心。”
“担心?担心什么?”
“……会不会失败啊——”
孱弱无力,细若蚊蚋的声音。
“什么失败?”
“那就是…………我的‘攻击’啊!”
凪大叫道,藏在泥水中的手臂猛然掀起。她的手上握着棒状的武器,那是刚才散在四周的东西之一。
“——!”
真希子瞬间反应过来,对准她下颚刺出的武器划过空气。
但没料到这种场面下还会遭受反击的真希子已然因此心生动摇。
而且,凪的动作并没有结束。
“——————接招!”
她大喝一声,把武器——能放出高压电击的改造电击棒的输出功率调到“最大无限制”的等级,出人意料地插进了泡着自己的水面上。
真希子的全身被强力的电击贯穿。实际上这附近的水并非单纯的水。在凪故意让背包里的东西四散时,有不少导电物质融在了水里。
“————啊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真希子的骨髓受到了冲击,身体后仰。这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从未遭遇过的冲击。
而另一边的凪——尽管身体四处飘着烟,但她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她的衣服是用绝缘体造出来的特制连体衣。
但是,如果电流经过身上的水,传导到了直接露在外面的头上的话,她同样会当场死亡。这是次孤注一掷的豪赌。
“这就是,我担心的事情——。”
凪说完,丢下在刚才那次攻击中损坏的棒子,又从腰带中抽出一根,然后拉长。
“呜,呜呜咕咕咕咕咕……!”
噬惧者发出低沉的呻吟声,向凪发起突击。
但是下个瞬间,凪的身体宛如随风飘摇的纸张般轻盈地动作起来,横扫噬惧者的脚边。
凪的手,看起来只是轻轻地扭了一下,但是拥有超绝力量的怪人随之转了一圈,然后被甩倒在地。相比空手道,更接近合气道的技术。简直就像魔术一样,怪物的身体飞旋着狠狠砸在水面上。
然后凪再次施加了电击。
“…………!!”
响起了不成声的惨叫。
这场胜负的胜者已经十分明显。
真希子,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
为什么?
为什么……?
放眼全局,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演变成这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强行驱动起自己那因为流遍全身的麻痹和冲击而不听使唤的身体。
“为什么啊!发生了什么……!”
可是凪抓住了疯狂挣扎的她的手腕,施展出关节技。
“……为什么……!”
然而不顾一切仍在奋力挣扎的她的身体,忽然发生了异变。
——啵吱。
她被凪抓住的腕部,就这么如同枯木折断一般从关节处轻易地断裂开来。
“——?!”
正在用力的凪失去平衡栽倒在地。但是失去了手腕的真希子并没有对此做出反应,仅仅只是三肢着地,以匍匐的姿势飞奔逃离。
但即使以这样的姿态,她的速度依然比常人更快。
“——等,别跑!”
凪正欲起身追赶。但因为刚才所受的那一击,腿上传来的激痛令她再次摔倒在地。
即使如此,她仍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就在这时。
“真的——令人惊讶。”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声音。
“…………?!”
凪环视四周,从附近传来了不知何人的气息。
“没想到你靠自己的力量脱离了危机。虽然追上来迟到一步,但这回没出事呢。”
那是既如同少年,又如同少女,无法分辨性别的奇妙声音。
“——谁,你是谁?!”
凪尝试搭话。可是那道声音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之后,就交给我吧。”
然后气息就消失了。
*
——浑身上下都陷入了麻痹。
被扯下来的胳膊上,伤口并没有传来疼痛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愚钝恍惚的感触。
不仅如此,甚至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如同雾霭般模糊不清。
似乎遇到了什么十分可怕的事物。遭遇了极度骇人的事情。自己是这么感觉的。因为她正在奔跑,正在逃跑。但是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混乱的大脑就连这点都理不出头绪。她记得自己似乎曾经有过什么宏大的目标,但那种想法也变得遥远且朦胧。
进化到一半的肉体,因强烈的电磁冲击失去了平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肉体正在以比曾经成长时快上好几倍的速度崩坏。
确实,浪潮一度掀起。
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潮流将她抛下,永远地,去向了彼方。
身体四处传来噗嗤、哔叽的声音,像是某种东西正在断裂。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停不下来。因为恐惧。因为害怕。仿佛世间万物都在朝自己袭来,牙齿完全合不到一块去,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嘻,嘻噫……!”
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何会演变至此。
“嘻噫噫噫噫噫……!”
只能认为所有的一切都出错了。
不禁认为自己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既然会这么畏惧的话,既然会这么害怕的话,要是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为何会落到这个地步。为什么……
……这时,她听到远处传来声音。
那是一道明明很轻快,却隐约现出寂寞色彩的,带有奇妙回音的声音。
那是口哨声。
声音乘着风,从四面八方传来。
她愣住了。这首曲子,她在不知何处听到的。
“绝不放水的决斗、吗。就像是武者对决那样——。”
这样一段话浮现在脑中。是的,这是自己说过的话。
虽然不知道这是何时说出,对着谁说的话,但是她明悟到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还留着一件事没做。
是的。
是他。
他在那。
我,必须跟他战斗。
已经约定好了绝不手下留情。
不是恐惧的时候。我,必须接受那家伙的决斗——
“……啊哈。”
笑容回到了她的脸上。
“啊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然后她停住了脚步,以昂首挺胸的姿态站在了全世界的对立面。
“什么时候都可以哦——不论是从哪里攻过来都行!”
那是已经沙哑的声线,从残破的喉咙中嘶叫着漏风般挤出的微弱声音。但在她耳中,这便是十足霸气的开幕词。
话音刚落,她背后传来一声:
“是吗。”
她还未分辨清这声音是否是幻觉,便听到咻的一声,不知什么划破空气。
她正欲转头,突然发觉一切都在颠倒翻转。
她看到天地与自己的身体在绕着自己飞速旋转——看到失去了头的身体,在地面上迎来崩溃。而自己,也即正在观看这个场景的自己——
(……欸?)
之后她,在翻转的世界里,看到有一道身影横穿过自己的视网膜。人影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如同在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左右不对称感。
这就是她的结局。来生真希子在高速奔跑中,首级被极细的钢丝切断,在空中翻滚着,跌在地上。
5.
凪回到医院的时候,莫·玛达已经离死不远了。受了致命伤却苟延残喘了数分钟之久,他表现出的坚韧已然异于常人。果然如真希子所言,他并不是人类吧。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救了。
“……佐佐木。”
凪问道。
“你死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莫·玛达急促地喘息着,想要说些什么。凪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太好了,你还活着……”
他如此说道。然后。
“虫子……也不坏,啊……”
他说。然后就断了气。
“…………。”
凪站了起来。
“虫子、吗……”
她回过头去。刚才跟自己搭话过的戴着黑帽子披着黑斗篷,一身奇装异服的人物,正站在那里。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但是,他说了也不坏不是吗,那不就好了。看到你还活着,他就已经满足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完全看不出这家伙是男是女。外表跟凪一般年轻,但看不出具体多少岁。脸上化了惨白的妆,嘴唇涂了黑色的唇膏。
“可是……你到底是什么人。虽然这么质问把我带回来的你有点不太好,但我还是要问,你为什么要打倒来生真希子?”
“打倒她的是你啊。”
“……这可不好说。”
凪皱起了脸。
“这次事件,我自认为处理得十分失败。没有一件事顺利进行的……。”
“没有什么事是能完全一帆风顺的。”
黑帽子说话的口气异常肯定。他的话语感受不到任何根据,这样的语气实在不可思议。
“你叫什么?”
“你是在问我名字吗?”
“……还有其他人吗?”
“哎呀,确实——”
黑帽子小小地歪了下脑袋,然后微微点头道:
“不吉波普,我就这么自称吧。”
“……奇怪的名字。”
“彼此彼此,雾间凪。”
凪听罢露出苦笑。
但是立马恢复到认真的表情。
“——之后,这个事件留下来的东西——怎么办。”
“管他呢。反正会有人来处理掉的。”
不吉波普用玩笑般的口气说道。当凪用指责的眼光看向他的时候,他耸了耸肩,淡定地说明道:
“反正这件事肯定有内幕。无比巨大的黑幕。与其你胡乱处理,还不如交给他们更不容易引起恐慌。”
凪也赞同他的说法。
“佐佐木,会成为犯人吗——”
“要是世人知道了医生是犯人,会惹出大乱子的吧?而且接受过她治疗的患者也容易受无妄之灾,被人以偏见的眼光看待。那位‘佐佐木’也不期望这样的结果,不是吗。区区替罪羊他肯定很乐意当。为了你的话。”
“…………。”
凪依然阴沉着脸。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她喃喃道。究竟是因为做错了什么,才会走到如今的结局。
“因为‘虫子’吧。”
听到不吉波普的话,凪抬起了头。
“世界并非朝着一个方向前进。而是如同无数虫群般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进发。一旦化为一个方向上的巨大动作,就会像这次的事件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啮合,仅有状况迎来崩溃……仅此而已。”
“——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
凪的声音中满是压抑。
“究竟做些什么,才能让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如果想要做得更顺利一些,需要怎么做?”
听到这句话,不吉波普扬了扬眉毛。
“你,今后还打算继续吗?”
凪死死盯着他。
“不行吗。”
“不——我只是在想,那样的话我们未必会就此分别。”
“欸?”
“说不定,日后我们还会在别的地方相遇。”
他眨了眨眼。
“无根无据……”
凪摇了摇头。
待她再看过去的时候,黑帽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在那一瞬的空隙间离开了。
“…………。”
凪愣了一下,但立即摇着头苦笑出声:
“不清不楚的……”
然后她拖着自己受伤的脚慢慢地离开了这里。只回头看了一眼尸体,但立刻迈开步伐。没有停下。
夜色漆黑,但空中高悬的满月依然我行我素地洒下辉光,照耀着世界。
“The Bug”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