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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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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大沼紀子]深夜烘焙坊2:凌晨1時の巧克力約定[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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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1 17: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mooooch・∀・ 于 2016-6-1 17:56 编辑

深夜烘焙坊2:凌晨1時の巧克力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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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沼紀子
譯者:王蘊潔
扫图:tsengwoo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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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ノイェ-イ!
————————————————
Contents
Open
混合材料&揉麵
第一次發酵&折疊
塑形&第二次發酵
烘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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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 17: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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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隨著空氣漸漸清澈,路燈更亮了。
  夜晚一天比一天提早報到,行道樹山茱萸的樹葉都掉光了,只有樹枝宛如孩童無助的手,伸向黑暗的夜空。換上冬季新毛的野貓,在車子的引擎蓋上擠成一團,尋求更多溫暖,走出地鐵的民眾個個微駝著背。白天的氣溫變化還不明顯,日落之後,氣溫驟然降低。首都高速公路後方的高樓亮著平靜的燈光。冬天的腳步近了。
  燈火通明的車站前,有好幾條呈放射狀的大馬路。順著大馬路走一段後,轉入旁邊的小路,立刻遠離了大街上的喧囂,來到一片寧靜的住宅區。無論走哪一條大路,都可以通到住宅區。這一帶的街道和居民的生活緊密相連。
  暮林烘焙坊靜靜地佇立在住宅區前方。店面並不大,走進店內,左側是陳列麵包的木製貨架。正前方的收銀台旁也是展示櫃,收銀台後方的玻璃窗內是廚房,來這裡買麵包的客人,可以看到在尉房工作的麵包師。店內右側是內用區,有三個座位,原木色的木製桌椅雖然老舊,反而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坐在那裡啃麵包,身心絕對可以充分放鬆。
  店內的廚房深處隱約傳來說話聲。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廚房深處是低溫室。聲音是從那裡傳來的。
  「喂,我可以出去了嗎?」
  暮林烘焙坊的低溫室很小,只要擠兩個人,就有人數滿額的感覺。而且,低溫室內真的很冷。這裡主要用來製作可頌麵包、丹麥麵包的麵團,由於這些麵包的麵團中使用了大量奶油,麵團的發酵過程特別講究,因此,必須將室內的溫度設得很低。溫度較低時,奶油不易融化,可以減緩發酵的速度。雖然人在低溫室內常常冷得發抖,對麵包來說,卻是舒適的環境。
  篠崎希實和柳弘基面對面站在工作台前,希實正在將可頌麵包的麵團塑形,她用手指快速地將切成等邊三角形的麵團一個又一個捲起,對面的弘基在製作可頌麵包的酥皮麵團。他把發酵過的正方形奶油放在擀成正方形的麵團上,用四個角把奶油密密實實地包起後,再用擀麵棍按壓攤開。
  希實從剛才就不停地叫著:「好冷!我可以出去了嗎?」但弘基每次都回答說:「妳少囉嗦,我早就叫妳不要穿制服,去換運動服。誰叫妳這麼笨。」
  弘基是這家烘焙坊的麵包師,平時都由他和老闆兼麵包學徒的暮林陽介在低溫室工作,但今天暮林不知道為什麼竟然遲到了一個小時,所以,寄宿在這家烘焙坊的希實被迫來幫忙。
  弘基叫希實幫忙做可頌麵包時,她不加思索地答應了。原本以為只要把比較硬的麵團咕嚕嚕捲起來放進烤箱就好,沒想到居然這麼費工夫。
  聽弘基說,他正在擀的那些麵團是從昨天開始製作的。此刻在這個冰冷的低溫室內揉壓的麵團,已經在廚房完成了第一次發酵,再度拿回低溫室後,要在冷凍庫放一下,讓麵團在這種冷凍狀態下,好好休息。
  「總之,這種麵包很嬌貴,如果不細心對待,很會鬧彆扭,真是費工又麻煩。不過,正因為這樣,才能做出有這麼漂亮層次的麵包。」
  弘基深情地說。有這回事嗎?希實一臉冰冷地嘆著氣。不過,仔細回想一下,發現弘基做的可頌不只是好吃而已,的確很有美感。工整的菱形拿在手上很輕巧,咬一口,立刻發出鬆脆的聲音溶於口中,奶油的香氣頓時在嘴裡擴散,接著是小麥的甜味。雖然表皮鬆脆,但咀嚼之後,可以感受到富有彈性的內層,一個麵包可以嚐到雙重的美味,而且,咬下的剖面宛如層層花瓣綻放的鮮花,美感十足。
  「嗯,可頌的製作步驟與它的地位,都和其他麵包不太一樣。」
  他用壓麵機把麵團壓薄時,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壓低了嗓門說道:
  「話說回來,可頌是我最先學會的麵包,這種費工也是製作麵包的基本。」
  說話時,他雙眼的輪廓有點模糊。
  當希實兩條腿上都起了雞皮疙瘩,渾身冷得發抖地走出低溫室時,暮林才終於現身。
  「希實,原來有妳幫忙,真是太謝謝了。」
  暮林站在店門口把話說完,露出了微笑。
  弘基也從低溫室走了出來,把烤盤上的可頌和丹麥麵包俐落地放進焙爐——發酵箱時,瞥了暮林一眼。
  「阿暮,你到底去哪裡了?整整遲到了一個多小時。」
  暮林只是不停地說著「對不起」,但他並沒有走向廚房,甚至沒有踏進店裡。希實納悶地搓著身體走向店門口。暮林先生怎麼了?當她經過收銀台時,立刻就發現了暮林身體的異狀。
  「——暮林先生,這是……?」
  希實驚訝地張大了眼睛,暮林繼續傻笑著摸了一下肚子。暮林的肚子好像孕婦般鼓了起來,即使隔著粗織開襟衫,也可以清楚看到異常地隆了起來。聽到希實的聲音,弘基也從廚房衝了出來。
  「阿暮?你怎麼又……?」
  暮林用手指推了推眼鏡,吞吞吐吐地開口。
  「呃,不是啦,只是剛好,真的沒想到……」
  就在這時,暮林的肚子傳出喵嗚的叫聲,一隻虎斑貓從扣著鈕釦的開襟衫縫隙中探出頭。聽暮林說,他在來店裡的路上,經過某個停車場時,發現這隻小貓站在圍牆上沒辦法下來,進退兩難。
  「然後,我就站在那裡觀察了一下,沒有看到母貓回來,牠的叫聲也越來越無助,所以我想應該沒問題了。」
  「什麼意思啊,」聽完暮林的解釋,弘基冷冷地回答:「既然沒問題了,就應該讓牠留在原地啊。」
  弘基說完,轉身離開了。雖然弘基的態度讓人以為他討厭貓,但其實剛好相反。正因為他喜歡貓,所以才於心不忍。
  「我們是做吃的,絕對不能養身上有毛的動物。」
  這是暮林第三次撿動物回來。第一次是小狗,第二次是蜥蜴,每次都被弘基罵得狗血淋頭。在他們僵持不下時,小狗被老主顧斑目找到的主人帶了回去,蜥蜴交還給斑目找到的前飼主——因為那隻蜥蜴趁飼主不備,從飼養的水族箱中逃走了。這次的灰色虎斑貓應該和前兩隻的命運相同。
  「希實,打電話給斑目,讓他把這隻貓帶走。」
  聽到弘基的話,暮林的眉毛垂成了八字形。
  「……真的不能在店裡養嗎?」
  弘基斬釘截鐵地回答:
  「那還用問嗎?店裡不可以出現渾身長毛的動物,只允許兩隻腳會走路的動物出現!我們是做吃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弘基說話的時候,痛苦地皺著眉頭。而暮林則一臉歉意地撫摸著衣服裡的小貓。希實輪流看著這兩個人,忍不住偏著頭,覺得他們真的是莫名其妙。這兩個大男人何必為了一隻貓吵架?
  「麵包店不能養動物嗎?」
  「對,這是做餐飲的宿命。」
  既然店裡不能養,帶回家裡養不就解決問題了嗎?上次暮林撿小狗回來時,希實曾經這麼建議,但他們兩個人住的公寓都不能養寵物。
  「……對不起,我幫不了你。」
  「……牠心裡也很清楚。」
  聽著暮林和弘基感傷的對話,希實立刻打電話給斑目。
  「喂,斑目先生嗎?你聽我說,暮林先生撿了一隻貓回來,你可不可以帶去你家?啊?好啊,好啊,隨便你怎麼處理,不管是交給別人養,還是你帶回去都沒問題。喔,應該算可愛的吧?就只是普通的貓啊。」
  聽到希實說話的語氣,暮林和弘基都露出驚訝的表情。「妳這個人真是沒血沒淚啊。」弘基嘀咕道。暮林也表示同意,「是啊,是啊,希實算是年輕的一輩。」但希實毫無懼色地反駁:
  「牠天生就是野貓,能夠活到今天已經很幸運了,有什麼好可憐的?」
  希實很清楚這些小生命有多麼頑強,牠們用惹人憐愛的動作、一雙大眼睛、挑動人類惻隱之心的叫聲和柔軟的肉墊勾動一部分人類的心,牠們太精通處世之道了。
  聽到希實的發言,暮林和弘基沉默不語片刻。
  「有道理。」暮林笑著點頭。
  「是這樣沒錯啦。」弘基也聳了聳肩。小貓也在暮林的衣服裡發出喵嗚的可愛聲音。
  最後,灰色虎斑貓在開門營業的深夜十一點前離開了暮林烘焙坊。斑目很快就來把牠帶走了。
  斑目一看到小貓,立刻決定要養牠。
  「太、太可愛了!這麼小的貓,我要養在家裡!我家那些貓應該願意接受牠。」
  看著斑目眉開眼笑的樣子,希實忍不住嘀咕:「奇怪了。」斑目用眼神問她:「怎麼了?」希實一臉難以釋懷的表情小聲地說:
  「……我覺得、大家好像都想要拯救別人。」
  斑目把虎斑貓放進他帶來的籃子裡,露出無敵的笑容。
  「那當然啊,因為拯救別人就是在拯救自己。」
  斑目離開店裡五分鐘後,暮林烘焙坊開門營業了。這家店的營業時間從深夜十一點到凌晨五點,是一家與眾不同的深夜烘焙坊。
  這家在深夜時段營業的烘焙坊,宛如為在暗夜徘徊的人點亮了一盞小燈,只是在店裡工作的那幾個人,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今天又會有誰走進這家烘焙坊?


       混合材料&揉麵
  ※
  她低頭看著寫在褐色格子內的名字,忍不住輕聲笑了笑,淡淡的微笑宛如黑暗中亮起的一小盞筆燈。右側臉頰浮現出淡淡的酒窩,這個酒窩柔和了她看起來像冰山美人的標致五官。
  她手上拿的是結婚登記申請表。丈夫欄內,潦草的字跡歪七扭八地簽了名,彷彿一個調皮搗蛋的少年初學功夫般胡亂揮拳踢腿。真是無可救藥。她又笑了笑。看他簽的名,就知道他當時多麼心不甘情不願。
  旁邊的妻子欄內用整齊的筆跡簽了名。由井佳乃。這四個字頑固而無懈可擊地佇立在那裡,漂亮而工整的字簡直可以收進鋼筆字帖,每個字也沒有忘記在轉角的地方帶一點弧度,似乎想要刻意掩飾主人的潔癖。
  真年輕啊。她不由地想道。雙方的文字都散發出嗆鼻的青澀。話說回來,寫這張結婚登記申請表時,雙方都還是中學生,與其說是年輕,不如說是幼稚更恰當。因為她現在也才二十五歲。雖然她覺得自己已經二十五歲了,但在旁人眼中,仍然屬於年輕的範疇。
  她把結婚登記申請表折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收進上衣口袋。因為那將成為重要的王牌。一旦有了這張王牌,他或許願意伸出援手。即使他不願幫忙,至少可以成為利用他的工具。
  她正在逃亡。這不是比喻,她真的在逃亡。她肩上揹的行李袋和這張結婚登記申請表是她目前唯二的保證。她快步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加快腳步,逃得越遠越好。當她想到這件事,酒窩立刻從她的臉上消失,標致的臉蛋再度繃緊。
  結婚登記申請表上丈夫欄裡的那個名字是佳乃的前男友。那是她中學時代的男友,也是她的初戀情人。中學的入學典禮上,佳乃對他一見鍾情,在二年級的聖誕節向他表白,然後兩人開始交往。
  雖然不知道對方的情況如何,但佳乃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經歷了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上床,也從他身上瞭解到可以喜歡一個人到整個人都輕飄飄的,更會因為別人的傷害而心痛欲裂。
  沒錯,佳乃被他甩了。因為他的原因,導致他們分手。因為他好死不死,偏偏和佳乃的姊姊劈腿。佳乃為這件事質問他,他竟然滿不在乎地說,那就分手啊。我剛好覺得很煩,原本就想分手了。太過分了,這根本不是人說的話。他還說,反正我本來就不喜歡妳,只是看妳好像很陵的樣子,所以和妳玩一玩而已,傻瓜。
  所以,分手時,佳乃充滿挖苦地對他說:
  「弘基,我只是覺得你很可憐,因為你不懂得什麼是愛。」
  不知道他有沒有因為這句話受到傷害。不過,會說出「我本來就不喜歡妳」這種話的人,恐怕早就忘了別人在分手時對他說的那句話。
  真是太傻太天真了。她忍不住想。說話這種事,本來就是各說各話,難以溝通。因為在巴比倫尼亞時代,人類的語言就無法相通了。
  讀教會女子學校的她這麼想道。雖然她的同學都品學兼優,個性開朗,個個像天使一樣,她卻整天在上課時睡覺,也交過不少男朋友。說起來,應該屬於墮落天使那一類,但或許因為在多愁善感的時期整天看《聖經》的關係,所以,受到的影響有時候連她自己都會感到驚訝。
  巴比倫尼亞是創世紀中提到的傳說王國,是諾亞方舟的諾亞好幾代後子孫所建立的王國。愚蠢自戀而又驕傲的人類建立了自己的王國後,想要建造一座可以通天的高塔,觸怒了上帝。於是,上帝就讓人類的語言互不相通作為懲罰,人類因為語言不通而陷入了混亂,被拋下高塔後,四散到世界各地。如今,世界上存在各種不同的語言,就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
  我的家人也一樣。她繼續想著。他們自戀而且驕傲,買了根本不符合自己經濟能力的豪宅。當因為付不出房貸而被迫搬離時,父親和母親都手忙腳亂,都只會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
  她心不在焉地想著這些事,發現口袋裡的手機開始震動。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聽到震動聲,她忍不住輕輕倒吸了一口氣。可能是他。她閃過這個念頭,緩緩拿出手機,看著螢幕上顯示的名字。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果然不出所料,螢幕上出現了「號碼保密」幾個字,她握著手機,站在原地。手機震動片刻後,終於安靜下來。她才鬆了一口氣,手機又再度震動起來。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好像在責備她似的,執拗地要求她接電話。妳聽我說,妳看著我,不要忽略我。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語言無法溝通。她再度想道。
  這個世界果然是從巴比倫尼亞發展而來的。
  她無可奈何地把手機丟進皮包。對方有權利表達主張,我也有無視的自由。她邁開大步,幾乎用小跑步的速度前進,彷彿想要擺脫手機的震動。要趕快逃,動作要快。因為我不能被抓到。
  走了一會兒,她看到了一片小小的燈光。在昏暗的住宅區中,孤零零地浮現出燈泡的柔和光線。
  「——找到了。」
  她輕聲嘟噥著,快步走向燈光的方向。住宅改建的小麵包店宛如在小巷內休息的貓,靜靜地佇立在那裡。
  從窗戶洩出來的橘色燈光映照在她的臉上,她確認了看板上的文字。「Boulangerie Kurebayashi」。沒錯,這裡就是弘基工作的地方。
  她把手放在門把上,發現握起來很順手,好像是配合自己的手掌訂製的。她推開門,傳來噹啷啷的牛鈴聲,店內飄散著甜甜的麵包香氣。
  「歡迎光臨。」
  也許是因為店內陳列的麵包,讓整家店感覺特別明亮。法式魔杖麵包、丹麥麵包、鄉村麵包,各種漂亮的麵包展示在陳列架上。
  她果然地看著眼前的景象,覺得自己開放了天堂之門,華麗的景象讓墮落天使卻步。
  ※
  每逢假日的前一天,晚上開店時,都由希實負責看店,這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暮林烘焙坊的慣例。由於第二天是假日,深夜也有不少人在街上走動,走進烘焙坊的客人也自然增加,再加上飯店和咖啡店預訂早餐用的麵包訂單幾乎是非假日的一倍,店內的工作量自然而然比平時更多。
  希實在收銀台前為客人結帳時,總是忍不住想。這兩個大人怎麼可以讓我一個高中生在深夜工作?這樣是不是違反了勞基法?嗯,八成違反了。但為什麼那兩個人理所當然地要我在深夜工作?
  她無法釋懷地回頭看向廚房。暮林正在食物攪拌機旁細心地稱量麵粉,弘基帥氣地在工作台前揉麵團。暮林就像一絲不苟的測量員,盯著磅秤仔細看,弘基猶如抱著剛出生的嬰兒,把剛才揉的麵團放進盤子。他動作俐落地把盤子送邐焙爐,開始操作焙爐上的按鍵,計時器也同時響了起來。嗶嗶,嗶嗶,嗶嗶。他立刻打開烤箱的門,取出剛烤好的水果塔底座,三兩下就把水梨、蜜李和杏桃排了上去。他做事向來快手快腳,卻不失優雅。
  暮林終於稱好了不同種類的麵粉,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當他發現希實正看著廚房,便面帶笑容地對她揮了揮手。他像往常一樣,做事慢吞吞的,居然還笑得出來。希實覺得他真了不起。弘基滿腦子都是麵包的事,暮林似乎腦袋空空的,他們兩個人的腦袋裡應該完全沒有所謂道理或是法律之類的事。
  「阿暮!水果塔三分鐘後出爐,就交給你了。」
  弘基厲聲對悠然揮手的暮林說道。暮林慌忙收好磅秤和麵粉,快步走向烤箱。就在這時,烤箱的計時器響了。弘基的時間算得剛剛好。暮林按照弘基的吩咐,把水果塔拿了出來,把草莓、覆盆子、藍莓和奇異果排上去,變成了一幅美麗的小型繪畫。當然,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弘基調教有方。雖然暮林笨手笨腳,但在弘基持續不懈的指導下,他終於有點麵包師的樣子了。
  弘基站在瓦斯爐前搖著一個小鍋子。希實猜想他正在做果膠。像丹麥麵包這一類的麵包,最後都要塗上一層透明的醬汁——也就是果膠,既可以增加光澤,也可以防止乾燥。
  「阿暮,讓一讓。」
  弘基單手拿著小鍋子,用腰把暮林擠到一旁,趁熱把透明果膠倒進水果的縫隙中。濃稠的果膠發出咻咻的聲音,緩緩流向底座。等果膠稍微冷卻後,再用刷子刷在水果上,於是,那幅畫便在轉眼之間綻放出光芒。看到眼前的鮮艷色彩,弘基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暮林也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
  「……這樣就完成了!」
  最後放上香葉芹作為點綴,弘基點了點頭。
  烤盤上的水果塔頓時像寶石般閃亮起來。站在收銀台前的希實,也覺得這些寶石光彩奪目,美得讓人希望它們一直留在那裡。但是,弘基毫不猶豫地拿起了烤盤。
  「這個!給妳!」
  他走向希實。這個舉動的意思,就是要希實把麵包陳列在店裡的貨架上。希實瞥了一眼店內的掛鐘,時針指向凌晨一點多。雖然隔天是假日,但她也差不多該上樓休息了。
  「弄完這個就可以走了嗎?」
  希實接過烤盤時間,弘基也瞥了一眼時鐘,皺著眉頭咂了一下。
  「啊,沒想到已經這麼晚了。唉,小鬼真是不中用。」
  這是什麼態度!希實寄宿在暮林烘焙坊已經超過半年,對弘基的毒舌早就習以為常,但有時候還是會被他氣到說不出話,忍不住想要反駁他。
  「什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應該是希實的天性。
  「你需要小鬼來幫忙,自己才不中用吧?你知道我對這家店的貢獻有多大嗎?附近的宅配和記帳都是我一手包辦的,害我沒時間讀書,最近的考試成績都一落千丈了。」
  弘基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不可能白白讓人數落,他絕對會加倍反脣相譏。
  「妳少囉嗦!寄人籬下還敢這麼囂張!成績一落千丈又怎麼樣?只不過讀書的時間少一點,功課就退步,代表妳原本就沒有實力!說穿了,妳不行啦,根本不是讀書的料。」
  兩個人又開始鬥嘴。什麼!我哪裡不行了?你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像我這麼能幹的十七歲女生!傻瓜!老子十七歲的時候比妳能幹多了!那時候我是工地的工頭!工頭又怎麼樣!我現在負責管店裡的帳啊!那又怎麼樣?帳簿不過是一堆數字而已!什麼?那以後你來處理賒帳的事!
  暮林看到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一臉溫柔的笑容開了口。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都少說一句,我知道你們感情很好,但說太多話,口水會噴到麵包上。」
  暮林說話宛如春風般溫柔,但希實和弘基都即刻閉了嘴。的確不應該在要賣給客人的麵包前爭執。弘基繼續皺著眉頭,揚起下巴,示意希實趕快去放麵包。希實狠狠瞪了弘基一眼,努著嘴無聲地說,不用你說,我也會去放啦。
  就在這時,店門打開了。牛鈴發出噹啷啷的聲響,希實在轉頭看向店門的同時,不加思索地說了聲:
  「歡迎光臨。」
  一個女人剛走進店門。這個年輕的女人皮膚白皙,一頭披肩長髮,即使隔著上衣,也不難發現她身材苗條。她有一張瓜子臉,五官明顯,卻不會有艷俗的感覺,而是楚楚動人的美女。比起太陽,她更像是月亮;比起玫瑰,她更像是白百合。弘基和暮林看到她,異口同聲地開了口:
  「歡迎光臨!」
  女子呆然站在門口。她不是凝視店內琳琅滿目的麵包,而是看著希實。
  這名女子讓希實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奇妙感覺。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好熟悉的感覺……。希實思考著這個問題,目不轉睛地看著門口的女子。希實不認識她,更不曾見過包含她在內的眼前景象,但是,為什麼會有這種奇妙的熟悉感?
  「——啊。」
  希實恍然大悟的同時,那名女子以驚人的速度衝了過來。白百合來到收銀台前,咚的一聲,把肩上的行李袋放在收銀台上。她的舉動更令希實有一種熟悉的感覺。這也難怪,因為白百合的舉動像極了希實在初春來到這家店時的舉動。
  女子放下行李袋後,立刻張開了雙手。但她不是面對希實,而是對著弘基。也就是說,她剛才凝視的並不是希實,而是弘基。
  這個人是誰啊?
  希實納悶地偏著頭,那名女子頓時露出笑臉,宛如花蕾漸漸綻放,然後,她用力抱住了弘基。
  「弘基!我好想你!」
  意想不到的發展讓希實差點把烤盤上的水果塔掉在地上,幸好她及時站穩,但真的只差一點就完蛋了。那名女子絲毫不以為意,繼續緊緊抱著弘基。
  「弘基,你還記得我,對嗎?」
  弘基完全不掩飾不耐煩的表情,冷冷地說:
  「我不認識妳……」
  但是,女子並沒有退縮,笑著說:「你又來了。」然後,從上衣口袋裡拿出折起來的紙,當著弘基的面,小心翼翼地打開了。
  「我們不是有約嗎?如果雙方在二十五歲都還是單身,就要結婚。你看,我們還一起寫了結婚登記申請表呢。」
  她手上拿著已經簽了名的結婚登記申請表,褐色的格子內的確寫了柳弘基的名字。希實探頭看到了弘基的名字,立刻將視線移到配偶欄,唸出了上面填寫的名字。
  「……由井、佳乃、小姐?」
  聽到希實的聲音,女子用力點頭。
  「沒錯,我是他的舊情人。」
  女子笑著舉起手,弘基不耐煩地說:
  「什麼啦?誰是妳的……?」
  但那名女子仍然保持天真爛漫的姿勢,她把手上的結婚登記申請表遞到弘基面前,像開機關槍般說了起來。
  「太過分了!你居然忘記了?我是由井佳乃,國二那年的聖誕節,我向你表白後,我們開始交往,在情人節後,因為你劈腿,我們就分手了。你應該記得吧?弘基,你和我姊姊劈腿,所以我們分手了。我們分手得那麼慘烈,你怎麼可能忘記!」
  說完,她嘟起了嘴。雖然她的動作很可愛,但她說的內容一點都不可愛。
  希實看著這個女人,說不出半句話,她對弘基太失望了,他居然劈腿劈到女朋友的姊姊身上,爛人做爛事也該有個限度吧。雖然平時就覺得這人很差勁,但沒想到居然差到這種程度。
  「這件事我記得啊。」
  弘基難掩困惑地表情,女子一派輕鬆地說:
  「太好了!弘基,那我們結婚吧!」
  「這是兩碼事。」
  「那我們先同居。」
  「什麼意思啊?完全搞不懂妳在說什麼。」
  女子的一雙大眼睛泛著淚光,繼續說道:
  「不瞞你說,我走投無路了……,沒有人可以依靠,也沒有錢……」
  然後她腿一軟,跪在地上。
  「弘基,求求你,讓我住你家吧,只要一段時間就好。我們不是曾經私定終生嗎?只要你願意收留我,我全都聽你的!我幫你做家事,也可以幫你工作!求求你!讓我住你家……!」
  沒想到答應她的不是弘基,而是暮林。
  「好啊,好啊,走投無路真的很傷腦筋。」
  看到暮林這麼輕易地答應,弘基慌忙表示反對。
  「阿暮,你說什麼?等一下,你可別隨便亂答應!我住的是小套房,根本沒地方讓她睡覺!」
  即使弘基大聲咆哮,暮林依然老神在在地回答:
  「那就住在這裡,二樓還有一個空房間。」
  「我說阿暮啊,並不是只要有生命的東西,就可以隨便撿回來養。」
  弘基好不容易找到反駁的理由,但暮林仍然笑嘻嘻的。
  「是沒錯啦,但你之前不是說,如果是兩條腿會走路的,就可以留下來嗎?」
  可見得暮林還為之前無法養貓的事耿耿於懷,聽到暮林這麼說,弘基說不出話,只好皺著眉頭,很不甘願地說:「既然你都這麼說,那我就沒意見了。」然後,試圖讓希實出面當壞人。
  「那妳呢?和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女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妳也沒意見嗎?」
  這也許是弘基發出的求救訊號,希實雖然察覺到了,但還是回答說:
  「沒問題,我無所謂啊,就讓她住在這裡吧。」
  希實壓根兒不想幫弘基的忙。
  「比起派不上用場的小鬼,她應該可以幫很多忙吧。」
  希實笑著回答,弘基再度啞口無言。那名女子歡呼起來:「哇,太謝謝了。」轉身用力抱住了暮林,希實差一點又把烤盤上的水果塔掉在地上。

  在弘基的命令下,希實帶著女子——也就是由井佳乃來到二樓自己的房間。
  「喔,這裡好有懷舊感,真不錯,真不錯。」
  佳乃步上樓梯,走在走廊上時,樂不可支地說道。走進希實的房間時,她也說著:「哇,好簡樸。」邊笑邊巡視著房間。希實打斷了她開朗的聲音,用極低的聲音靜靜地對她說:
  「……那我把我的東西搬走。」
  說完後,她慢吞吞地把教科書、筆記本和換洗的衣服等塞進行李袋。因為弘基剛才交代她:
  「妳讓佳乃住妳的房間,妳搬去美和子的房間住。不能讓外人住美和子的房間。」
  美和子是暮林的亡妻,也是希實同父異母的姊姊。但其實希實和美和子根本沒有血緣關係,只是希實的母親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欺騙了美和子,讓她以為希實是她的妹妹,順利把希實塞進這個家。所以,如果要說是外人,希實和佳乃半斤八兩,全都是外人。希實在整理行李時,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其實我和美和子也沒有任何關係,也好不容易適應這個房間了,根本沒必要大費周章地換房間。
  只不過弘基對她是美和子妹妹的這件事信以為真,因此,她聽到弘基的命令,只能點頭說:「對,你說的有道理。」既然隱瞞自己的真實身分住在這裡,就必須接受某種程度的不方便。希實認命地整理行李,佳乃小心翼翼地抱著自己的行李袋,樂不可支地觀察著房間。她一下子咚咚地敲打牆壁,一下子用腳搓著地板,好像在唱歌的地不停地說:「不錯嘛,不錯嘛。」
  「這裡也可以聽到店裡的動靜。」
  「喔,嗯,是啊。」
  希實冷冷地回答,但佳乃始終興奮不已。她一屁股坐在希實身旁,笑嘻嘻地探頭看著希實的臉。她的臉湊得太近了,希實覺得這個女人真會裝熟,難道不光是對男人,對女人也用近距離接觸這一招嗎?
  「希實妹妹,妳今年幾歲了?」
  我為什麼要回答這種問題?雖然心裡這麼想,但希實還是如實回答:
  「……十七歲,讀高二。」
  從小就四處為家的希實認為,和他人共同生活需要寬容和豁達。
  「真羨慕,這個年紀是人生最燦爛的時候。」
  什麼?哪裡燦爛了?希實心裡很不以為然,但還是苦笑著回答:「是、這樣嗎?」但佳乃並沒有察覺希實的笑容是苦笑,連連點著頭,說著「十幾歲正是青春正盛的年紀啊」,又接二連三地問了一大堆問題。
  「這家店是什麼時候開的?」
  這個女人應該很自我吧。希實在內心分析著,不停地回答她提出的問題。
  「……呃,我記得好像開了八個月。」
  活了十七年,當然知道用以自我為中心的方式和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對話,只是在原地打轉。
  「是弘基和剛才的大叔共同經營的嗎?」
  「不,老闆是暮林先生,弘基是受僱的麵包師,但暮林先生幾乎不會做麵包,所以如果沒有弘基,這家店就開不下去了。」
  聽到希實的回答,佳乃訝異地點點頭,嘀咕了一句:「感情真不錯啊。」然後,又繼續發問。
  「為什麼要在半夜營業?」
  聽到這個問題,希實理所當然地回答:
  「這我就不知道了。」
  「是喔,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理由?」
  「我對開店的事一無所知。」
  「妳該不會從來沒問過?」
  「對,從來沒問過。」
  希實應付著佳乃的問題,但稍微反省了一下。被她這麼一說,她才發現整天只在意自己的事,對這家店真的很不瞭解。
  佳乃聽到希實冷漠的回答,露出有點納悶的表情,但她還是無法不問她想知道的事,於是,問了暮林的事——他有沒有結婚?他太太什麼時候去世?現在有沒有女朋友?有沒有可能會變成他女朋友的對象?等等。還問了弘基的現況——有沒有女朋友?住在哪裡?等等。她不厭其煩地問個沒完,希實也終於從她的發問中,重新瞭解了她關心的事。
  希實在談話的同時,把所有的東西都收進了行李袋,然後走出房間。離開前,希實向她解釋了烘焙坊的作息,也告訴她浴室、洗臉台以及廁所的位置。因為弘基特別關照,要好好向她解釋清楚。
  「如果有什麼事再叫我。」
  希實說道,佳乃回答:「收到,謝啦。」給了她一個飛吻。希實頓時感到無力,反手拉上紙門,快步走向美和子的房間,但其實就在隔壁。
  美和子的房間是四坪左右的西式房間,原本可能是和室,房間角落做成書櫃的地方應該是之前壁寵的位置。窗戶很大,地上鋪了木質地板,和希實之前住的房間一樣都是石灰牆。窗邊放了一張大床,床邊有一張古色古香的木製書桌和椅子,很適合用來讀書。
  坐在床上時,彈簧稍稍讓身體彈了起來。嗯,這個房間不錯。希實心想。比之前的房間更舒服。
  這時,希實注意到房間角落的大書架。書架上放了很多資料夾和筆記本,還有一整排外國書籍。資料夾和筆記本應該是食譜吧,是美和子留下的……。想到這裡,希實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準備走向書架。
  就在這時,弘基的話閃過她的腦海,她立刻停下腳步。
  「我有言在先,妳可不要隨便亂翻美和子的東西,因為房間裡所有的東西都是美和子的遺物。」
  希實帶著佳乃上樓時,弘基嚴厲叮嚀過。也對,的確不該看,我根本是個外人,雖然美和子死了,但還是要尊重她的隱私權。
  希實改變主意後,轉身開始把行李袋裡的物品拿出來。整理自己的行李比看美和子的東西更重要。她的隨身物品少得可憐,整理起來也很簡單。把冬天穿的海軍大衣掛在橫樑上,用方巾包著的襪子和內衣褲丟在床邊的架子上,運動服也收在床邊的架子上,教科書和筆記本在書桌上排整齊。
  「……啊。」
  這時,希實發現筆記本中夾的一張照片。
  「原來夾在這裡。」
  這是夏天舉辦納涼祭時拍的照片。納涼祭主辦者為他們在掛著暮林烘焙坊招牌的攤位前拍的紀念照。
  除了希實、暮林和弘基,還有幾個老主顧的身影,每個人都對著鏡頭露出愉快的笑容,只有希實的表情很僵硬。雖然嘴角上揚,但眼睛完全沒有笑。
  好蠢。希實發現只有自己表情尷尬,忍不住聳了聳肩。在當時的情況下,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自己已經盡力掩飾了。畢竟在拍照之前,曾經發生那種事——。
  她把目光移向照片中的暮林。夏日的景象清楚地浮現在腦海。
  準備納涼祭時,暮林和希實一起吃麵包,突然流下了眼淚。夕陽從後方照在暮林身上,他的雙眼宛如無底深淵般一片漆黑,淚水不停地流。他說他沒事,嘴角努力擠出笑容,捂著臉的大手看起來很無助。希實從來不知道,一個大男人竟然會哭得那麼傷心。
  那天之後,希實想了很久。是我說了什麼讓他不開心的話嗎?也許真的說了什麼,因為我常常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惹惱別人。但暮林在流淚之後,和以前並沒有不一樣。他一如往常地面帶微笑,舉手投足也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好像那天哭泣的事根本就不存在,即使面對煩惱著自己是罪魁禍首的希實時,也和以前一樣親切溫柔,讓希實甚至懷疑,當時所發生的是不是夢。現在看到照片,就會清楚地回想起暮林當時的樣子。
  為什麼暮林先生會流淚?
  然而,即使想破了腦袋,她仍然不知道那些眼淚的原因。
  「……算了,不想了。」
  希實再度把照片夾進筆記本,每個人都有一、兩件不想說的事,只活了十七年的希實也有,更何況暮林比自己多活了二十年,即使有多一倍的祕密也不足為奇。
  整理完行李,希實拿出手機確認時間,已經半夜雨點多了。
  要趕快睡覺。才這樣想道,卻發現電池快沒電了,想要趕快充電。
  「充電器,充電器呢……?」
  但是,她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沒有看到充電器,似乎把充電器忘在隔壁了。
  無奈之下,希實只好再度回到以前的房間。
  「不好意思,我把手機的充電器忘在房間裡了。」
  她在說話的同時,輕輕敲了敲紙拉門,沒有人回答。佳乃該不會睡了?雖然希實這麼想,但如果現在不充電,明天早上電池就會用完,所以,她又敲了敲門。
  「對不起,佳乃小姐,我進去囉?」
  她打了一聲招呼後,拉開紙拉門。
  「……打、擾了。」
  希實探頭張望,但立刻愣住了。因為眼前的景象讓她難以置信。
  「啊……?」
  佳乃靠在行李袋上睡得很香甜。她可能累壞了,感覺整理東西到一半就睡著了,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她熟睡的臉看起來天真無邪,即使年紀比她小的希實也覺得她很可愛。
  雖然可愛,她的樣子還是讓希實驚訝不已。
  不會吧?
  雖然心裡這麼想,雙眼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佳乃。因為佳乃從行李袋裡拿出來的是一疊又一疊的鈔票。就是在電視和電影上常見的那種用白色紙條綑起來的整疊鈔票,整整齊齊地放在佳乃的枕邊,而且,敞開的行李袋裡面還有一疊一疊的錢。
  到底有多少錢?希實扳手計算著可以看到的錢。七、八、九……什麼?還有嗎?
  佳乃在現金堆旁睡得很香甜。不知道是否在做夢,她的嘴角揚起的角度很高,從鼻子發出呵呵的笑聲,而且雙手還抓著錢。超現實的姿態和可愛這兩個字完全沾不上邊。
  希實只好輕輕關上門,在昏暗的走廊上用力吞著口水。
  那些錢是怎麼回事?
  應該說,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
  希實眨著眼睛,呆然地愣在那裡。走廊上可以聽到攪拌機和計時器的聲音,聞到麵包的香味,一派和平景象。
  但是,背後的紙拉門內仍然不時傳來呵呵的笑聲。呵呵呵,呵呵。
  希實立刻把佳乃睡在錢堆裡的事告訴了弘基。雖然也可以對暮林說,但暮林正在招呼客人,只有弘基在廚房內。不、不、不好啦!那個、那個女人!希實語無倫次、結結巴巴地向弘基說明了情況,沒想到弘基聽了之後的反應卻很冷淡。
  「喔,是喔。」
  他面不改色,也沒有停下正在切麵團的手。看到弘基的樣子,希實更加糊塗了。因為按照她的標準,那並不是一句「喔,是喔」就能解決的情況。
  「喂,你有沒有認真聽我說啊?弘基,那個女人有問題!她有那麼多錢,卻說她走投無路了……!絕對有隱情!」
  弘基始終保持冷靜的態度,輕快地切著麵團。
  「有錢卻走投無路,就代表那些錢沒辦法用。」
  希實聽不懂弘基這句話的意思,訝異地反問:
  「啊?哪有錢不能用的?」
  「可能是贓款,或是保釋金,也可能是還債的錢……」
  希實聽到這些聳動的字眼,忍不住發出「啊?」的驚叫,弘基絲毫不理會她的反應,把切好的麵團放進焙爐。希實慌忙跟在弘基的身後追問:
  「什麼?這是什麼意思?她該不會是危險人物?」
  弘基把麵包放進焙爐,瞥了希實一眼。
  「我哪知道啊,我和她已經十多年沒見面了,我怎麼知道她現在的情況。」
  他按著焙爐的操作鍵,誇張地嘆了一口氣。
  「但是,她突然出現的方式太奇怪了,所以,我不是也向妳確認,到底是不是要讓她留下來,誰知道有一個大笨蛋搞不清楚狀況,說什麼完全沒問題。」
  被弘基這麼數落,希實無言以對,眼下只能先認錯。
  「那件事、是我不對,……但現在該怎麼辦?」
  希實誠惶誠恐地問,弘基想了一,下,然後哼了一聲,說不必理會她。
  「妳窮緊張也沒用,我會向之前讀同一所國中的學弟妹打聽一下,妳就當作沒事,輕輕鬆鬆地當個好鄰居。別說我沒提醒妳,妳千萬別去刺激她喔?」
  既然弘基這麼指示,希實決定靜觀其變。物以類聚,既然是弘基的舊識,還是去向舊識打聽最妥當。於是,希實就按弘基所說的,輕輕鬆鬆地和佳乃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但是,和佳乃共同生活期間發生一連串的事,實在無法讓她在心情上保持輕鬆。佳乃搬進來的第三天,希實就對她的不守規矩感到無言。
  希實每天放學回家,佳乃都會在她的房間。佳乃似乎不滿意自己房間的床墊太薄,天天跑來睡希實的床。即使請她不要擅自進房間,她總是聳聳肩說,對不起,我不小心的。這個世界上有哪個蠢蛋每天都不小心跑去別人房間睡覺?床的事還問題不大,反正她都是趁希實上學的時候佔用,而且或許是基於偷睡別人床的罪惡感,她幾乎每天都會換床單。
  但佳乃不小心使用的並非只有床而已。希實經常發現她偷穿自己的襪子,或是因為手機沒電,試圖用希實的手機。有一次還因為找不到便條紙,撕了一張希實的筆記本。她這個人似乎看到什麼就拿來用,根本不會多考慮。
  「……佳乃小姐,妳是天生的小偷。」
  希實忍不住挖苦她,沒想到她面帶笑容地說:
  「被妳發現了嗎?別人經常這麼說,我好像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偷走朋友的男朋友。」
  她似乎也有這種可怕的習性。相較之下,床、襪子、手機或是筆記本這種東西被偷似乎還算好。
  十天之後,希實開始對佳乃的熱心感到心浮氣躁。
  佳乃之前承諾願意做任何事,所以主動幫忙店裡的事,除了記帳以外,之前希實負責的工作統統由佳乃接手。佳乃接手後不久,立刻成為烘焙坊的活招牌。不知道是因為她楚楚動人的長相,還是和藹可親的性格,或者是雖然苗條,但隔著衣服也可以發現的豪乳,為佳乃而來的男客瞬間大增。
  那些老主顧也有很大的變化。平時總是喝得爛醉如泥才來店裡的咖哩麵包男子來店裡的頻率增加,幾乎每天都來報到。以前都是買一、兩個咖哩麵包,就搖搖晃晃地走回家,這陣子總是開心地和佳乃在內用區一邊聊天,一邊把店裡的咖哩麵包全都吃完。希實很擔心再這樣下去,他的臉不久之後就會變成土黃色。
  還有曾經因為法式魔杖麵包太硬來客訴的年邁紳士也不落人後地改變了。他的牙齒不好,自從來店裡客訴後,就改買比魔杖稍微柔軟的短棍麵包,但遇到佳乃時,就會買魔杖麵包,而且還會在內用區英勇地大啃魔杖麵包,希實每次都看得提心吊膽。牙齒、牙齒、牙齒——
  自從佳乃在店裡工作後,就連向來宅在家裡的劇本作家斑目也變了。他之前每週來店裡兩、三次,但最近每天晚上都現身,長時間坐在內用區。而且,他以前絕對不和別人併桌,但現在可能想坐久一點,即使遇到陌生的客人,也可以若無其事地和別人併桌。如果對方也是為佳乃而來,還會偷偷交換意見。也許他的社交性終於萌芽了,這也算是好事一樁。雖說是好事一樁,問題是他完全不接別人打給他的手機。聽說那些電話都是來向饱催稿的,但他常常在店裡聊得口沫橫飛,完全忽視手機的鈴聲。他不擅長社交、缺乏協調性,根本不可能去公司上班,如果失去劇本作家的工作,他就真的走投無路了。希實忍不住為他擔心。
  這些全都怪佳乃。雖然店裡的生意變好了,但希實無法苟同這種會對客人造成不良影響的經營方式。
  希實最看不順眼的就是佳乃特別黏暮林。她來暮林烘焙坊的那天,就面不改色地擁抱初次見面的暮林,之後不是挽暮林的手,就是拉他的圍裙,甚至把頭依在他的肩頭。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佳乃的這些舉動,煩躁的塵埃就在希實的頭上飛舞,然後靜靜地、漸漸地,卻又確確實實地在希實的內心累積。
  每天早上,佳乃都會和暮林一起去宅配。每次聽到佳乃說,「感覺好像去兜風約會,好開心喔」,希實就忍不住想罵她一、兩句。不要把工作當兒戲。希實也極力避免看到佳乃陪暮林練習做麵包的身影。每當笨手笨腳的暮林不小心把麵粉沾到臉上,佳乃就笑著為他擦拭。
  「陽介,你真是的。」
  沒錯,佳乃對暮林直呼其名,而且,她叫暮林時的聲音讓希實想起自己的母親,心情不由得惡劣起來。母親總是嗲聲嗲氣地和男人說話。就是這樣,佳乃有點像母親。每次聽到佳乃的叫聲,希實的煩躁之塵就會狂亂吹舞,然後迅速累積。
  暮林也對佳乃特別照顧。佳乃跌倒時,他當然會立刻扶她起來,還幫忙她搬麵粉袋之類的重物,看到佳乃想要踮腳拿架子高處的工具時,暮林會立刻拿下來交給她。
  最讓希實火大的另有其事。那件事就發生在暮林和佳乃一起練習做麵包的時候。
  暮林揉麵團的動作依然笨拙,他果然沒有這方面的天分,動作比來到暮林烘焙坊後第一次挑戰的佳乃更加生疏。和弘基宛如藝術般俐落揉麵團的樣子更有著天壤之別。
  當麵包烤好時,佳乃說:
  「陽介的麵包看起來醜醜的,味道也比弘基的簡單,或者說有點笨拙。」
  聽到她這麼說,暮林只好苦笑著聳了聳肩。他根本連弘基的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沒想到佳乃又說:
  「可是,陽介,我喜歡你的麵包。」
  我也是這麼想的啊。

  店休的日子,暮林和弘基也照常來上班。弘基的目的是開發新商品,同時指導暮林做麵包,暮林的任務當然是學做麵包。
  這天店休時,佳乃剛好外出,希實立刻找機會問了弘基那件事。
  「弘基,那個女人的事調查得怎麼樣了?」
  希實已經無法忍受讓煩躁之塵累積,不想繼續靜觀下去。
  「你不是說要去向舊識打聽嗎?」
  聽到希實的問題,剛換好廚師服的弘基綁著圍裙,對她點了點頭。
  「已經大致瞭解她高中時期的情況了。」
  「他們怎麼說?說她和壞蛋混在一起嗎?」
  「不,她讀的是教會系的貴族學校,好像是優等生。」
  聽到弘基提供的消息,希實忍不住「啊?」了一聲。
  「貴族學校?她嗎?」
  弘基從架子上拿下切刀和切板,放在工作台上時回答:
  「她本來就是干金大小姐,她爸爸好像是什麼董事長。」
  他拿起原本就放在工作台上,用保鮮膜包著的橢圓形白色物體,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觸摸著確認手感後,又繼續說道:
  「至於最近的事,還要花一點時間調查,總之,她目前也沒有什麼奇怪的舉動,繼續觀察一陣子就好啦。」
  聽到弘基回答得這麼輕鬆,希實當然緊咬不放。
  「好什麼好!她還不奇怪嗎!」
  「喔?哪裡奇怪?」
  「你不覺得她一直討好暮林先生嗎?」
  「喔,她以前就這樣,向來就是那種八面玲瓏的人。」
  弘基說著,開始聞白色橢圓形物體的味道。希實皺著眉頭反問:
  「你沒意見嗎?」
  「對什麼事?」
  「佳乃不是你的前女友嗎?你看到她整天和暮林先生卿卿我我的,難道不介意嗎?」
  聽到希實的問題,弘基驚訝地偏著頭說:
  「當然不介意啊,為什麼要介意這種事?」
  弘基一臉不解的表情,讓希實一時覺得搞不好真的沒什麼好介意的。即使舊情人黏上現在的同事也沒關係嗎?對不曾有過戀愛經驗的希實來說,當然無法想像情人分手之後的事,而且,弘基直截了當問她:
  「妳為什麼對這件事那麼生氣?」
  被他這麼一問,希實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自己這麼大驚小怪。看著弘基訝異的表情,希實無言以對,眼神閃爍起來。為什麼?為什麼暮林先生不能和她黏在一起?她還沒想出答案,弘基一臉恍然大悟地說:
  「我懂了,我懂了,如果阿暮和其他女人有什麼發展,身為美和子妹妹的妳就無家可歸了,所以才會這麼緊張,對嗎?」
  「什麼?」
  「如果阿暮愛上她,妳是不是很傷腦筋呀?」
  「喔……」
  雖然希實並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但被他這麼提醒,覺得很有可能是這麼一回事,所以連連點頭。
  「沒錯!就是這樣,所以,你要好好監視那個女人!一定讓她和暮林先生保持距離……」
  希實趁勢叮嚀道,話還沒有說完,暮林就來上班了。
  「早安。喔,怎麼了?難得你們兩個人都在店裡。」
  暮林笑著問,希實立刻擠出僵硬的笑容說:「沒、沒事啦,我和弘基哪有什麼可以聊的。」
  弘基看到希實慌忙解釋的樣子,一臉很受不了的表情哼了一聲,把手上的白色橢圓形物品遞到暮林面前。
  「我們在聊,今天差不多可以試吃史多倫麵包了。」
  弘基解釋說。暮林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
  「喔,是嗎?終於完成了啊。」
  史多倫麵包是德國的甜麵包,從聖誕節前的數週開始,一點一點切來吃,所以,這種麵包的保存期限很長。麵包表面覆蓋了大量砂糖,麵包內加了大量用酒醃漬過的水果乾,以及表面也灑了酒,再加上烘焙的時間很長,麵包內的水分很少,才能長期保存。這些全都是向弘基現學現賣的,也是希實對史多倫麵包所知的所有知識,但她只知道知識,從來沒嚐過。
  弘基從十月開始就常常說,不做史多倫麵包,一年無法結束,很早就開始用酒醃製水果乾,聽說十二月左右會開始在店裡販售。暮林也喜孜孜地說,史多倫嗎?美和子每年聖誕節前就會拿來送我。無論我調到哪裡,她每年都會送到。這種麵包甜得牙齒都快掉下來了。雖然覺得這種稱讚很微妙,但暮林當時的確是這麼說的。
  佳乃也受邀參加了試吃。是暮林把她找來的。暮林還通知了木靈。木靈是住在暮林烘焙坊附近的小學生,放學後,三不五時跑來店裡玩,秋天的時候,他聽到弘基說要做史多偷麵包,就一直吵著說,等史多倫麵包做好後,他也想吃吃看。
  接到暮林的通知後,木靈一路跑到店裡,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太猛了,好香喔!」
  木靈雙眼發亮地看著工作台上的史多倫麵包,弘基笑著對他說了聲:「準備好囉!」拿起切刀宣佈:
  「好,那我就來切囉。」
  弘基把橢圓形的史多倫麵包放在切板上切成薄片。或許是因為裹著砂糖的關係,刀子切開麵包表面時,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聲音格外動聽、,感覺好像在分享快樂。希實目不轉睛地看得出了神,暮林、木靈和佳乃也注視著弘基的手。
  切成薄片的剖面有滿滿的水果乾和堅果,四周灑落了很多原本覆蓋在表面的砂糖,顯然在製作時,使用了大量砂糖。
  「嗯,感覺很不錯,來,大家來嚐嚐。」
  隨著弘基一聲令下,暮林和木靈都伸手拿起盤子,佳乃也毫不客氣地拿了,一片。弘基把盤子遞到希實面前,「妳也嚐嚐。」希實也拿了薄薄的一片。
  希實正準備咬下去,甘甜的酒香立刻撲鼻而來。酒香中帶著水果味,是因為加了水果乾的關係,還是使用了有水果味的酒?希實來不及找到答案,就從角落的地方咬了一小口,更濃郁的甜蜜香氣鑽進鼻子。這是大人的味道。她閃過這個念頭,繼續咀嚼後,強烈地感受到奶油味。奶油味很濃郁,卻沒有蓋過小麥的味道,各種不同的味道演奏出絕妙的協奏曲。
  「……好好吃。」
  希實忍不住輕聲讚嘆,弘基揚起單側嘴角說:「那當然啊。」雖然這個笑容讓人很火大,但真的很好吃,所以也無法反駁他。木靈和佳乃也興奮地發出尖叫聲。弘基,這個太好吃了!沒錯!弘基,你太了不起了!聽到這些讚賞,弘基又呵呵地笑了幾聲,自己也咬了一口。
  「史多倫麵包真正的美味才不僅止於這樣而已。因為這是需要慢慢熟成的麵包,砂糖、水果乾和酒會一天一天和麵包融為一體,放到聖誕節的時候最好吃。」
  聽了弘基的說明,佳乃立刻稱讚:「好厲害。」木靈也跟著驚叫:「好猛!太強了!」弘基越來越得意了。
  「我的史多倫與眾不同,所有食材都經過嚴格挑選,在準備時也很用心,最重要的是出自我的手,怎麼可能不好吃……?」
  弘基這個人真單純啊。希實忍不住這麼想著,繼續啃著手上的史多倫。這個單純的男人做的麵包味道卻有很多層次,而且讓人欲罷不能。
  平時總是滿臉笑容說著「對啊,對啊」的暮林今天難得沒有開口。他啃著手上的史多倫,偏了偏腦袋,咀嚼了一下,然後又偏了偏腦袋,吞下去之後,繼續偏著腦袋,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弘基似乎看到了他的反應,詫異地探頭望著暮林的臉。
  「阿暮,怎麼了?」
  聽到弘基發問,暮林的頭更歪了。
  「我覺得味道有點……」
  不光是弘基,就連希實聽到暮林的回答,也驚訝得拚命眨眼。無論吃什麼都說好吃的暮林,居然對味道提出意見!暮林細細咀嚼著嘴裡的史多倫後,「嗯」了一聲後說:
  「我覺得和美和子做的不太一樣,到底是哪裡不一樣?是不是香味不同?」
  暮林這麼一說,弘基立刻徵求他的意見。
  「是嗎?我做的史多倫麵包算是標準口味,會不會美和子有什麼獨特的配方?你說香味不同,是香味不夠嗎?還是香氣太濃了?」
  雖然弘基很傲慢,但似乎具備了傾聽的能力。
  「嗯,我也不知道。雖然不知道,但怎麼說,感覺有一種香氣飄過來……」
  「是酒的種類不一樣嗎?還是加了更多水果乾?」
  「我搞不懂是酒還是水果,反正就是不一樣。」
  暮林提了意見卻不得要領,弘基不耐煩地抖著腿。
  「搞什麼嘛,這樣根本沒辦法改良嘛。」
  「我知道啊,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啊。美和子的史多倫感覺有一種特殊的香氣……」
  佳乃突然加入了他們的對話。
  「弘基的史多倫很好吃,但我也想試試陽介說的那種史多倫。」
  希實發現她在說話時,居然緊貼著暮林。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未免太近了,暮林卻沒有對這樣的距離感到不自在。「對吧?」他低頭對佳乃露出笑臉。搞不好他的眼睛有問題,不,絕對有問題。
  「可是,我說不出到底哪裡不一樣,也沒問過她是怎麼做的。」
  「那就試試各種配方?我可以幫忙!」
  佳乃拉著暮林廚師服的袖子,抬眼看著他。希實斜眼看向她,忍不住皺起眉頭,默默戳了戳弘基的背。正打算吃第二片史多倫的弘基不耐煩地回頭看著希實,但隨即了然於心,瞥了暮林他們一眼。
  暮林和佳乃完全沒有察覺希實他們的動靜,親密無間地繼續討論。「雖然妳願意幫忙,但我不像弘基那麼會做麵包。」「才沒有這回事,你一定可以完成的。」「是嗎?」「對啊,別忘了還有我可以幫忙啊。」佳乃說著,順手想要挽住暮林的手。
  弘基立刻走過去擋在暮林和佳乃之間,佳乃原本想要觸摸暮林的手空虛地懸在空中。希實忍不住在心裡做了勝利的手勢。弘基,真有你的!幹得好!
  弘基成功地隔開了他們,但很不自在地站在原地,最後吞吞吐吐地開了口。
  「嗯,那個,該怎麼說。對了,你們兩個大外行有什麼資格談論麵包啊。」
  然後,他看了佳乃一眼,冷冷地說:
  「外行靠邊站,我會做出美和子獨特的史多倫麵包。」
  於是,弘基踏上了製作史多倫的漫長之路。
  以前只有弘基會走進美和子的房間。希實並不是好奇心很旺盛的人,並不會想去除了自己房間以外的地方,暮林也從來沒有去過。況且,希實根本沒看過暮林上過二樓,雖然她至今仍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只有弘基偶爾會走進美和子的房間,翻找她以前留下的麵包食譜,有時候也會打掃整理,或是曬一下被子。希實隱約記得弘基曾經說,沒有人進出的房間容易壞。希實覺得弘基對美和子的房間很熟悉。
  所以,看到弘基走進美和子的房間,也就是走進希實目前住的房間翻找食譜時,一副好像回到自己家裡的表情,希實立刻覺得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自己在這個房間生活才短短半個月,弘基早就在這裡進進出出了。
  「……不對,也不是這本。」
  弘基嘀咕著,把手上的筆記本丟在地上,然後又在剛才從壁櫥裡拉出來的紙箱裡翻找起來。他正在找美和子可能留下的史多倫麵包食譜。
  「妳那裡怎麼樣?有沒有找到感覺很像的?」
  弘基回頭問,希實露出為難的表情。
  「沒有,但應該說是我看不懂,有時候寫的不是日文。」
  希實說著,再度低頭看資料。弘基命令希實也幫忙找,但她剛才拿起的每一本資料夾裡,蒐集的都是用外文記錄的內容。
  「別擔心,如果是食譜,一定會同時附上麵包的照片。妳只要找附有史多倫麵包照片的資料就好。」
  弘基快速翻著筆記本說道,希實對他嘆了一口氣。「好啦,我會找啦,我繼續找,這樣總可以了吧?」
  雖然弘基向暮林宣告要做出美和子獨創的史多倫麵包,但似乎陷入了瓶頸。
  「我原本以為是酒的種類不同,或是香料的比例不一樣,但好像不是這麼回事。無論我怎麼改變,阿暮都一直說,味道不一樣,味道不一樣。」
  最後,弘基得出了一個結論。美和子做的史多倫除了一般的材料以外,一定還加了某種東西。
  「聽阿暮說的感覺,好像不是香氣強弱的問題,而是好像缺少了什麼,所以,我猜八成就是這樣。」
  然而,即使已經找到了方向,要找出新的香味材料卻極其困難。暮林在味道方面的表達能力極差,唯一的提示就是「香味不一樣」。即使弘基問他到底是怎樣的香味,他只會露出為難的表情說,你問我是怎樣的香氣,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很好聞的味道。他唯一能肯定的是,不是薄荷的味道。
  所以,弘基決定找出美和子的食譜來研究。美和子的食譜量很驚人,壁櫥內有四個紙箱,書架上有兩個。食譜隨機地出現在這些紙箱裡的資料夾和筆記本中。
  「美和子習慣把想到的事統統記下來,並沒有固定蒐集在哪一本資料夾或是筆記本上,她又不擅長整理。」
  找了將近十本筆記本後,弘基這麼說道。其實不用弘基說明,希實已經充分感受到美和子隨興的一面。
  因為她蒐集資料的方式雜亂無章。前面是旅行的筆記,下一頁居然記錄了飛碟出現的條件,接著又突然出現如何靠兩萬圓撐過半個月的計畫。同一頁的角落還會潦草地寫上「固定資產稅太高了!真火大!」之類的塗鴉。她記錄的時候,把日文、英文,還有應該是法文夾雜在一起,字也寫得很醜,有時候甚至出現了斷斷續續的文字,讓人以為是臨終遺言。
  她的拍照技術也很差,有時候因為手抖得太厲害導致嚴重失焦,根本不知道她在拍什麼。即使拍得很清晰,也會切掉上半部,或是太偏右了,幾乎每張照片都慘不忍睹,所以,如果不仔細確認她拍攝的內容,很難判斷是不是史多倫麵包。也就是說,每張照片都要花時間辨別。
  「……這些真的全都要看嗎?」
  希實抬頭看著架子上的資料架,無力地問。弘基的回答很乾脆。
  「當然啊,既然我說要做,就沒有退路了。」
  希實覺得他的男人氣概常常發揮在很奇怪的地方,只能洩氣地繼續翻著資料夾。雖然她沒必要幫忙,但如果不找到食譜,弘基就會一直跑來這個房間。有時候黎明時分,希實睡得正香甜,弘基也能如入無人之境般地闖進來,在書架和壁櫥內翻找。所以,只有找到食譜,希實才能安眠,她是為了自身的安寧才協助弘基。
  「……咦?這是美和子嗎?」
  希實發現一張拍立得照片後問弘基。弘基嘀咕著:「我看看,我看看。」探頭看著資料夾,露出了笑容。
  「對,可能是去亞洲流浪時拍的,妳看她的臉曬得那麼黑。」
  照片上的美和子站在河邊,和幾個看起來像是漁夫的男人搭著肩膀大笑。那幾個漁夫個子都不高,從五官來看,的確像弘基說的,長得像亞洲熱帶地區的人。褐色的河流很混濁,水面很平靜,不知道有沒有流動。對岸是一片很濃的綠意,聽說熱帶地區的綠色特別深,所以的確不像是日本。
  「她年輕的時候喜歡雲遊四海。」
  弘基樂不可支地說道,希實輕輕「嗯」了一聲。雖然找食譜是一件苦差事,但在找資料夾時,可以順便瞭解美和子這個人。這也是希實願意協助弘基的原因之一。
  「……到海外、流浪。」
  美和子並不像弘基形容的那麼漂亮。她沒有化妝,頭髮有時候也很不整齊,感覺像是自己剪的,但她的笑容讓人感覺很舒服。每張照片中,她都張著嘴,瞇著眼睛,笑得很開心。和她一起拍照的人也都面帶笑容,甚至感覺是美和子的笑感染了其他人。
  原來暮林先生之前喜歡這樣的女人。希實望著照片,茫然地想道。美和子的確與總是一臉溫和笑容的暮林很匹配,希實可以順利想像出他們站在一起的模樣。
  希實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這種人真好。對,她忍不住這麼想。這種能夠開懷大笑的人,可以很自在地和別人搭肩的人,可以感染身邊的人一起露出笑容的人真好。希實知道自己個性彆扭,但也會嚮往別人的正面素質。雖然不至於很羨慕,但會忍不住思考自己和那樣的人之間到底有什麼差異。因為她相信自己身上完全沒有這種素質,只有完全相反的素質而已。
  希實垂頭喪氣地翻著資料夾。藍天的照片、牛在路旁打盹的照片、瑜伽姿勢的圖、一段感嘆燃料稅的文字。下一頁貼了一張肥胖老女人的照片。一頭榛色鬈髮,皮膚很白,臉頰紅潤,粗壯的雙臂抱著一個沉重的大鍋子。應該是歐美人。她的眼睛是淺灰色,鼻子很高,好像繪本中出現的魔女。她面對鏡頭露出驚訝的笑容。
  「……這個人是誰?」
  希實把資料夾遞了過去,弘基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兒,小聲地說,應該是漢娜吧。
  「嗯,八成是漢娜。是美和子以前在德國寄宿時的房東。」
  他仔細打量著照片,感慨地說:
  「原來她以前這麼瘦,我見到她的時候更壯……」
  弘基的感慨讓希實瞪大了眼睛。照片上的她已經夠豐腴了,之後還更胖?希實驚訝不已,弘基似乎回想起往事,輕輕笑了笑。
  「美和子去漢娜家時,她總是準備一桌子的菜,說美和子太瘦了,所以,美和子也盡情地大吃,每次都因為吃太多而吃壞肚子。每次看到她們,我都覺得好像母女在唱雙簧。」
  我根本就不認識她們,即使說了關於她們的笑話,我也沒什麼感覺。希實心裡這麼想,冷冷地應了一聲:「是喔。」弘基不以為意,似乎回想起當時的情景,覺得很滑稽,繼續說道:
  「漢娜也說美和子是她在日本的女兒,她的丈夫戰死之後,她一直都孤單一人,所以更有這種感覺吧。」
  「……戰爭?」
  「第二次世界大戰啊。」
  「喔。」或許是因為這個字眼很陌生,希實果然地發出這個聲音。第二次世界大戰。對喔,德國曾經打過仗。她暗自這麼想著,低頭看著照片上的漢娜太太,原來她的丈夫死了,她也和戰爭有關。她心不在焉地這麼想著,弘基突然搶走了她手上的資料夾,迅速瀏覽手上資料夾上的文字。
  「——這是史多倫麵包的食譜,是漢娜教美和子的……」
  聽到弘基這麼說,希實再度探頭看著資料夾,但上面寫的不知道是法文還是德文,希實完全看不懂。
  「寫什麼?有沒有用什麼特別的材料?」
  希實興奮地問,弘基手指著文字,說了聲:「等一下。」自言自語地把材料唸了出來。蘭姆酒、葡萄乾、橘皮、檸檬皮、無花果乾、蔓越莓……,都是很普通的材料啊。杏仁、美洲胡桃、核桃可加可不加,肉桂、肉豆蔻、胡椒、小豆蔻、香草……。怎麼?香料也很普通啊。當他看到最後一行字時,皺了皺眉頭。
  「……什麼意思啊。」
  「什麼?寫了什麼?」
  希實問。弘基緩緩偏著頭,皺著眉頭唸出了聲音。
  「愛。」
  希實聽不懂,立刻追問:
  「啊?那是什麼?」
  弘基不耐煩地抓著頭回答:
  「已經說啦,就是愛啊,愛啊。」
  「愛?」
  「對,上面寫著,加入少許愛。」
  「……什麼?」
  兩個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弘基始終抱著手臂,盯著那個「愛」字。希實忍不住問他,該不會有名叫愛的食材吧?弘基皺著眉頭粗暴地回答,怎麼可能有?白痴。然後,把資料夾塞給希實,走回紙箱旁。
  「又回到起點了。趕快統統找一遍。」
  這天雖然找遍了房間內所有的資料夾,卻沒有找到想要的資料。弘基眉頭緊鎖,嘴裡不停地唸著:「愛、愛」,走出了房間。希實目送著弘基的背影,精疲力盡地坐在床上。
  「……唉,眼睛都花了。」
  希實按著眼皮,不由地試著推理愛是什麼,但心情很快就惡劣起來,她放棄了思考。
  母親一次又一次因為愛而身心受創,對希實來說,愛只是難以理解的激情。
  即將開店營業時,希實正在房間內寫功課,佳乃突然闖了進來。
  「希實,有一封奇怪的信。」
  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在廣告單中,有一封寄給希實的信,信封上沒有留寄件人的名字,佳乃有點擔心這封來路不明的信。
  「……沒問題嗎?要不要我幫妳處理掉?」
  為什麼要處理掉?希實露出不解的表情,佳乃說了一大堆理由。因為裡面可能裝了美工刀、爆裂物,甚至可能有不好的細菌。聽到她這麼說,希實無言以對。這個人怎麼會有這種聯想?也越來越懷疑她了。莫非她曾經幹過這種勾當?
  希實一看信封,就知道是誰寄來的信,所以,她一把搶了過來。
  「謝、謝謝!我沒事,不用擔心!」
  佳乃看著她,說了聲:「那就好」就下樓了,但似乎仍然不太放心。希實看著她離開後,終於拆了信。
  果然沒有猜錯,是母親寄來的。這是她失蹤七個多月後第一次和希實聯絡。
  以「漸入嚴寒,伏維自愛」開頭的整封信都讓希實越看越火大。雖然下週就十二月了,風也開始有了寒意,每天早上都很冷,都不太想離開被窩。
  但無論如何,還不到嚴寒的季節啊。一個當母親的人,連這種最基本的常識都沒有嗎?為什麼這把年紀了,還可以這麼無知?妳不是已經三十七歲了嗎?希實差一點把信丟到一旁,但還是耐著性子,繼續看了下去。算了,別天真了,有常識的母親怎麼可能把十七歲的女兒丟給外人,自己神隱鬧失蹤。要求她具備常識,簡直是緣木求魚。對這種母親沒什麼好期待的。但是,接下來的內容讓希實越看越氣。

  「希實,最近還好嗎?妳和姊姊相處得愉快嗎?她人很好,我相信一定沒問題的。媽媽也很好,每天都開心得不得了。」

  她還好意思說啊。希實忍不住咂了嘴。姊姊死了,姊夫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人,所以我才不至於流落街頭。丟下女兒不管,竟然還好意思說什麼每天都開心得不得了。
  而且,母親在信中還附了一張照片,希實忍不住懷疑自己看錯了。照片上,她和一個身穿白袍的男人依偎在一起。正如母親在信上所說的,從她的笑容中,的確可以看出她過得很開心。她當然開心囉,因為她似乎釣到了大魚。

  「照片中的這一位是媽媽新交的男朋友,有沒有嚇一跳?當然嚇了一大跳吧?媽媽自己也嚇到了!因為我竟然結交了一個醫生男朋友。哇!掌聲鼓勵!媽媽終於有了幸福的預感△」

  看到這裡,希實終於恍然大悟。母親當初就是為了和這個男人一起生活,所以才拋下自己。母親就是這種女人。在她的人生中,戀愛是勝於一切的優先事項,她可以為了戀愛做任何事。她八成沒有對那個年輕男友說,她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兒。當希實接著往下看時,果然證實了前一刻的猜測。

  「媽媽雖然很想把現在的住址告訴妳,只是有一個小問題,因為媽媽還沒有把妳的事告訴他。我跟妳說喔,我騙他說我二十九歲、單身,所以,假如妳回信給我,不就會穿幫了嗎?所以,媽媽目前住的地方暫時要保密△」

  這個女人太厚顏無恥了。希實用顫抖的手抓著信,臉頰抽搐著。二十九歲的單身女郎?那個男人會相信她的鬼話也有問題。
  這封信的最後更莫名其妙了。

  「希實,妳很堅強,媽媽相信,即使媽媽不在妳身邊,妳也可以過得很好。所以,要加油喔。我會在另一個世界為妳加油的。那就這樣囉,拜拜。母字△」

  這個人是白痴喔。另一個世界通常是指死後的世界——。希實已經不想生氣,而是感到無力。她再度看了一眼信中所附的照片,想要再次確認剛才只瞄了一眼的那個男人。
  站在母親身旁的男人看起來是一個耿直的年輕人。一頭黑髮,鬍子很濃,臉頰和下巴都可以看到鬍碴的痕跡。兩道濃眉下的鼻子很挺,讓人聯想到柴犬。看起來還不錯。希實心想。如果可以勾搭到這個男人,母親的確是釣到大魚了。
  被母親緊緊依偎的他雖然露出了笑容,但感覺像是在苦笑。和女人站在一起時露出這種表情的男人,十之八九並不愛那個女人。希實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卻曾經多次見過母親的男朋友。這兩個人的感情恐怕岌岌可危……。
  當她內心浮現這個疑問的同時,背後傳來一個粗獷的聲音。
  「啊喲喲,這兩個人快完蛋了。」
  蘇菲亞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希實的背後,探頭看著照片。
  「蘇菲亞……」
  希實最後一次見到蘇菲亞至今已經一個月了。之後,蘇菲亞曾經多次發簡訊給她,怨嘆因為工作太忙,沒時間去店裡玩,所以很久沒見到她。也許是因為好久不見的關係,蘇菲亞比之前更美,也比之前更壯碩了。只要蘇菲亞不開口說話,會覺得她是一個個頭高大的美女,但一旦開口就會露餡兒。她原本是男人這件事馬上就會露出馬腳,喔,不對,她現在是女人。
  妳怎麼會來這裡?希實問。蘇菲亞舉起馬克杯,嘟起了嘴。「我難得有空,想來這裡的內用區吃麵包,沒想到座位全滿了。我忍不住抱怨,簡直難以置信。結果,弘基叫我來妳房間坐坐。」聽到蘇菲亞轉述弘基的話,希實忍不住一肚子火。弘基這個傢伙老是給我找麻煩。
  蘇菲亞當然不可能察覺希實內心的想法,再度低頭看著照片。她手上的馬克杯不斷飄散出咖啡的香味。
  「從這個男人臉上的表情來看,他們的關係撐不過一個月,不,搞不好連半個月都很危險。」
  希實聽了,覺得自己前一刻的猜測果然沒有錯,但還是忍不住向蘇菲亞確認,她怎麼會知道。蘇菲亞用渾厚的男低音斷言: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女人的直覺。」
  原來是女人的直覺。希實歪著頭仰望著蘇菲亞,評估著她的直覺,蘇菲亞絲毫不在意希實的視線,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道:
  「對了,收銀台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招呼客人的時候扭腰擺臀的,很想叫她不要對客人拋什麼媚眼。」
  蘇菲亞氣鼓鼓地說著,坐在床上,咬了一口另一隻手上的可頌麵包,跺著腳大聲叫了起來。
  「啊~,太好吃了!我一直想吃這個~。」
  她又喝了一口咖啡,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真是人間美味極品啊。她有時候說的話好像老人家。蘇菲亞的可頌慾望似乎暫時得到了滿足,再度低頭看希實手上的照片,問希實,這個女人是不是妳媽?希實驚訝地問,妳怎麼知道?蘇菲亞咯咯地笑了起來。因為妳們長得很像啊。
  很像?我和我媽?希實仔細打量著照片,忍不住偏著頭。「我從來不覺得我們長得像。」蘇菲亞又笑著說:「這種事,通常都是當局者迷啊。」
  「我媽好像戀愛了。」
  希實說,蘇菲亞點點頭。
  「那當然,因為她還很年輕。」
  「但她已經三十七歲了。」
  希實皺著眉頭,蘇菲亞也對她皺起了眉頭。
  「啊喲,那和我同年啊。三十七歲也要戀愛啊,也要讓我們談戀愛啊。」
  蘇菲亞好像在唱歌般說道。聽她這麼一說,希實暗自覺得有道理。因為蘇菲亞雖然三十七歲了,但似乎和自己的年齡並沒有差太多。
  「……我覺得我媽不是在談戀愛,而是在尋找自己的歸宿,讓人覺得很煩。她會因為交往的對象改變自己的生活,甚至把我這個女兒棄之不顧,她都一把年紀了,還像是小孩子,完全缺乏身為人母的自覺。」
  希實抱怨著,蘇菲亞頻頻點頭,喝了一口咖啡後小聲地說:
  「妳媽一定很寂寞。」
  「是這樣嗎?」
  「如果父母很寂寞,當他們的孩子就很辛苦。」
  「……是這樣嗎?」
  聽到希實的回答,蘇菲亞把手上的馬克杯和可頌輕輕放在桌上,轉過身來面對希實張開雙手。
  「來吧?」
  「啊?」
  「妳可以叫我媽媽。」
  不,被這麼粗壯的手臂抱在懷裡,我一定會叫爸爸。希實心裡這麼想,但還是鞠了一躬說,謝謝妳的好意,我心領了。蘇菲亞遺憾地垂著眉毛,聳了聳肩說:「是嗎?妳不必跟我客氣嘛。」然後,再度拿起可頌,大口咬了起來。
  「對了,希實,新來的女人沒問題嗎?我感覺不太妙。」
  蘇菲亞一邊咀嚼著可頌說道。「妳也看出來了嗎!」希實覺得終於遇到了知音。蘇菲亞的女人直覺很強,搞不好看出那個女人哪裡可疑。「我也這麼覺得!她是弘基的前女友,說沒有地方可去,所以就搬進來了,在店裡的時候,對每個人都表現出一副熟絡的樣子,我就覺得她很可疑……!」希實激動地大聲說道。
  蘇菲亞點著頭說:「我瞭解妳的感覺,」她咕嚕咕嚕地喝著咖啡,「她居然和我的阿暮卿卿我我!」
  原來她是在說這件事。希實有點不以為然,但也有點焦急。原來別人也覺得那兩個人卿卿我我。
  「阿暮的太太也死了一年多了,當周圍漸漸安定下來之後,也是他精神上最痛苦的時候。這種時候,那種女人出現在他周圍,如果不是超級正人君子,很容易就暈船了。」
  蘇菲亞的說明讓希實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暮林雖然看起來像正人君子,但私底下到底是不是呢?況且,怎樣才算正人君子?男人暈船的話會怎麼樣?希實為這些問題煩惱不已,蘇菲亞探頭看著腳底下根本看不到的廚房繼續說道:
  「那種女人很危險,」蘇菲亞壓低了嗓門,注視著看不見的情敵說,「會迷惑男人。」
  蘇菲亞說得沒錯,危險很快就出現了。

  那天,希實在學校和班導師面談,比平時更晚回家。
  面談的內容不外乎討論目前的成績和未來的方向。之前期中考時,希實的成績是高中入學以來最差的一次,但最近的小考成績逐漸進步,所以,班導師的指導內容也不痛不癢,只說希望她不要鬆懈,繼續努力。至於未來的方向,希實的志願仍然是四所國立大學,班導師對這件事並沒有多說什麼。總之,就是要求她在各方面都繼續努力。
  她回到烘焙坊時,太陽已經快下山了。最近白天的時間越來越短,希實看著道路前方的夕陽,悠然地這麼想道。
  有一個男人正背對著夕陽站在那裡。因為逆光太強,一開始還分不清那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
  他站在烘焙坊旁的電線杆前,靜靜地抽著菸。他一身筆挺的深藍色西裝散發出一種神經質的感覺,他把菸灰彈在攜帶型菸灰缸裡,看起來是一個做事很嚴謹的人。他站在那裡看著來往的行人,似乎正在等人。
  希實經過他面前時並沒有特別在意,再加上天氣很冷,她只想趕快回到店裡暖和一下。這時,男人把香菸在攜帶型菸灰缸捺熄後,走向希實。
  「小妹妹,妳是這家店的人嗎?」
  男人說話的方式好像在對小孩子說話,搞不清楚他是年輕人還是中年人,既像是對人生感到疲憊的二十多歲,又好像是保養得宜的四十多歲,眼睛下方的黑眼圈很深,一頭濃密的黑髮向後梳。希實隨口應了一句。
  「……嗯,對啊,算是吧。」
  「太好了。」男人小聲地說,並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手機,突然把手機畫面遞到希實的面前。
  「妳認識這個女人嗎?」
  男人遞過來的手機上顯示的是佳乃的照片,她對著鏡頭笑得很燦爛。希實注視著照片,努力保持面不改色。
  「……呃,那個,有點看不清楚。」
  希實在敷衍的同時拚命思考,可以說認識她嗎?於是,她下定決心說:
  「不認識,她怎麼了?」
  聽到希實的回答,男人臉上掃過一抹愁雲,眼露出不滿之色,但希實還是努力保持驚訝的表情。假裝不知道是小孩子的特權。男人對希實的回答信以為真,把手機放進胸前的口袋時向她解釋說:
  「她是叔叔的未婚妻,突然失蹤了,所以叔叔正在找她。」
  什麼?未婚妻?希實內心慌亂起來,但還是故作天真地回答:「是喔。」如果被對方察覺到自己慌亂,就會遭到懷疑。於是,希實擠出笑容說:
  「對不起,沒幫上你的忙。希望可以趕快找到她。」
  男人深有感慨地點了點頭。
  「是啊,我也這麼希望。」
  說完,又冷冷地補充了一句:
  「這樣也可以避免有下一位被害人出現。」
  被害人!聽到這個字眼,希實的身體立刻僵硬起來,不小心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但轉念一想,聽到這種話,露出驚訝的表情也無妨。希實不再掩飾內心的慌亂問:
  「被害人是什麼意思?」
  男人緩緩把手舉到太陽穴的位置,好像在緩解頭痛,小聲地說:
  「……有點像是結婚詐欺。」
  希實立刻在腦海中把幾個詞彙串聯起來。結婚登記申請表、不能用的錢、好色的男人、看起來有點危險的未婚夫,還有身為經營者,目前是鰥夫的暮林,名叫佳乃的女騙子整天黏著暮林不放。
  喔,難怪,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原來如此,暮林先生,真是危在旦夕啊!
  確認男人走遠後,希實衝進店裡,暮林和弘基已經來上班了。他們換好了廚師服,正在廚房討論事情,聽到牛鈴慌亂的鈴聲,同時轉頭看向店內。一看到希實,暮林露出了笑容,弘基發出冷笑聲。
  「希實,回來啦,妳來得正好。」
  暮林面帶微笑說完,向希實招著手。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落入騙子的魔爪,居然露出這麼毫無防備的笑容。希實急忙走向廚房,這時,店門又打開了。回頭一看,女騙子,不,是佳乃走了進來,斑目和在她周圍轉來轉去的木靈也一起跟了進來。
  「希實,妳回來啦。」
  佳乃露出迷人的笑容說道。斑目和木靈也跟著說:「妳回來啦。」
  「我們剛才去了胡蘿蔔塔,希實,妳也知道吧?就是車站前那個。」
  「我不知道。」希實冷冷地回答,但佳乃完全沒有察覺到希實的不悅,繼續滔滔不絕地說:
  「斑目先生說,那裡有一個展望台。我第一次上去,發現在展望台上看夕陽實在太美了。希實,如果妳沒去過,下次我們一起去。」
  佳乃說話的聲音像銀鈴,斑目露出陶醉的笑容,但希實的焦躁已經到了極點。這個女人光招惹暮林先生還不夠,連斑目都不放過嗎?
  「這種事不重要,佳乃小姐,妳是不是……!」
  希實原本想問她是不是愛情騙子,但發現了斑目的銳利眼神,就把話吞了下去。斑目瞇起眼睛,好像在面對不共戴天的仇敵般看著希實。斑目的舉動讓希實有點退縮。斑目,你吃錯藥了嗎?我只不過想問她,你就這麼對待我?我原本還想幫你呢!
  希實拉著佳乃的手臂,小聲地對佳乃咬耳朵,以免被斑目聽到。
  「剛才有一個奇怪的男人來店裡。」
  聽到希實這麼說,佳乃也壓低嗓門問:「男人?喔?是誰啊?」佳乃一派輕鬆地問,希實只好把話挑明了。
  「——他說是妳的未婚夫。」
  佳乃的笑容頓時消失了。雖然她的嘴角還帶著笑容,但眼睛沒有笑。希實捕捉到這一幕,在內心確信,這個人果然有問題。
  希實正想追問她:「妳來這裡到底想幹什麼?」但她還來不及開口,廚房內就傳來弘基的聲音。
  「喂!你們在幹麼?少說廢話,大家快來吧。」
  聽到弘基的聲音,希實回頭看向廚房,弘基舉起一個白色的橢圓形物體。木靈看了,興奮地叫了起來:
  「史多倫麵包!」
  然後,他咻的一聲,衝進了廚房。佳乃毫不猶豫地跟著木靈走進廚房。哇,該不會要試吃吧?斑目也不加思索地跟在佳乃身後。太棒了,是史多倫麵包。留在原地的希實一時說不出話,但還是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一起走進廚房。算了,暫時休戰,先把怒氣收起來。沒關係,不必在眾目睽睽之下質問,晚一點再問她就好。
  「好,大家都到齊了,我終於完成了美和子獨創的史多倫麵包,所以先請大家來試吃一下。」
  在眾人的圍觀下,弘基卡沙卡沙地把史多倫麵包切片。從外表來看,和上次的沒有太大的差別。
  「……你知道那是什麼食材了嗎?」
  希實問道,弘基露出了無敵的笑容,然後把切好的史多倫遞到眾人面前。
  「當然啦,少許愛,不是嗎?我加進去了。」
  我在問你那到底是什麼食材。希實悶悶不樂地把手伸向盤子,木靈、斑目、佳乃和暮林也接二連三地拿了一片史多倫麵包。
  「太讚了!真香啊,太好吃了!」
  木靈把一整片麵包全都放進嘴裡,立刻發表了感想。弘基露出有點意外的表情,用力摸著木靈的頭說,「喔,那就太好了。」
  希實也咬了一小口,確認了香味。味道的確和上次的史多倫不太一樣,有點甜,又有淡淡的特殊香氣。
  「好像有一點藥的味道。」
  斑目也發表了他的感想。
  「有加……花草嗎?」
  聽到斑目發問,弘基開心地點著頭。
  「答對了!也許說是香料更正確,不過,八九不離十了,斑目,你真厲害,竟然能夠吃出兩者的差異。」
  原來是香料的氣味。希實咬著剩下的史多倫,再度品嘗這種香氣。沒錯,的確有點像藥味,只是點綴而已,味道並沒有太強烈,似有若無,卻讓麵包吃起來更有層次。
  「這種香料叫葛縷子,不過,我使用的是葛縷子的種子,這是歐洲自古以來使用的香料,經常加進裸麥麵包,甜味中帶一點點苦,日本也有產這種植物,叫做姬茴香……」
  斑目聽了弘基的解釋,「啊!」地叫了一聲,「我知道!開白色的小花,是水芹科二年生的草本植物。」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希實驚訝地問,斑目得意地挺起胸膛回答:
  「我以前寫過兩小時的電視劇,劇名叫『指宿湯煙霧殺人事件,根據留在現場的姬茴香的花,揭露往事的真相時,愛將毀於愛的手中』,反正是一齣名字長得要命的作品,當時,我曾經仔細調查過花的資料。據說是歐洲自古以來常用的香料,尤其是德國人,很愛使用這種香料。」
  聽完斑目長篇大論的說明,這次輪到希實「啊!」地驚叫起來。
  「德國人經常使用這種香料,莫非漢娜太太也……?」
  希實還沒說完,弘基用鼻子哼哼地笑著點了點頭。
  「我們很合得來嘛,我也是這麼推理的。當然,一般在做史多倫麵包時並沒有加這種香料,但葛縷子經常用在麵包和點心上,我試了之後,覺得味道並不壞。」
  斑目點著頭說:
  「原來如此,不過,在史多倫麵包裡加葛縷子,應該有更深奧的意義。」
  弘基再度點著頭。
  「沒錯,正因為這樣,我才想到可能是葛縷子。」
  他們說著只有自己才聽得懂的話,希實忍不住插了嘴。因為如果不及時打斷他們,他們很可能沉醉在兩個人的世界中繼續討論下去。
  「什麼意思?為什麼葛縷子有深奧的意義?」
  「那就恕我獻醜一下,」聽到希實的疑問,斑目得意地說:「自古以來,葛縷子不僅可以提味和增加香氣,據說還有特別的功效。」
  「特別的功效?」
  「對,據說可以避免魔女靠近,或是用來製作媚藥。」
  所以,在史多倫麵包中加葛縷子是為了這種功效嗎?弘基頻頻點頭,接著說道:
  「關於葛縷子,還流傳了很多其他的故事。比方說,可以讓人或事物結合,或是把葛縷子放在重要的東西裡,就不會遺失,還有……」
  弘基說話時看著暮林,希實也跟著看向暮林。
  「保佑不會和重要的人分開。」
  暮林聽著弘基的話,默默地把史多倫麵包送進嘴裡,嘴角一如往常帶著笑容,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麼兩樣。所以,目前還不知道這個史多倫麵包是否和美和子做的一樣。弘基仍然淡淡地繼續說道:
  「因為以前到處都有饑荒、暴動和戰爭,大家的日子都過得很辛苦,所以,就會在身邊的東西中寄託自己的願望。至少這是漢娜的希望,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希實突然想起來漢娜太太的丈夫因為在戰爭中死了,所以才把美和子當成自己的女兒般疼愛……。
  「於是我想到,也許美和子也和漢娜一樣,有相同的願望。因為某人整天在國外工作,在很多危險的地方飛來飛去。」
  被弘基這麼一提醒,希實恍然大悟。喔,原來是這樣。
  「所以,我猜想她才會在史多倫麵包裡加了葛縷子,希望和某人不要再分離。」
  原來這就是美和子在食譜上寫的「少許愛」。
  暮林默默啃著史多倫,弘基探頭看著他的臉,輕輕笑了笑問:
  「怎麼樣?阿暮,跟美和子的史多倫味道一樣嗎?」
  剛才始終不發一語的暮林笑開了懷,用力點著頭。
  「——對,沒錯,」
  希實覺得暮林先生可能早就知道了。
  「這就是美和子的史多倫麵包。」
  暮林先生早就知道,美和子的史多倫麵包裡藏了滿滿的、甜蜜的愛。
  烘焙坊打烊的黎明之後,佳乃走進希實的房間。
  「希實,謝謝妳。」
  佳乃說著,深深地鞠了一躬。
  「昨天真的很感謝妳。」
  已經睡著的希實被她吵醒後,只能起身坐在床上,拚命想要張開眼睛,發出呻吟般的聲音回應她。
  「……謝、什麼、啊?」
  佳乃完全不理會希實硬生生被她吵醒了,把身體探向床的方向,激動地說:
  「就是昨天來店裡的那個男人的事啊!妳不是沒有告訴他我的事嗎?我昨天就應該謝謝妳,但因為忙來忙去,一直找不到機會。真的很感謝妳!」
  佳乃說著,握住希實的手用力搖了起來。希實的上半身也跟著晃動起來,原本昏沉沉的腦袋也漸漸被她搖醒了。
  「……我並不是為了妳隱瞞……」
  希實說。
  但佳乃回答:「這也沒有關係!反正結果都一樣好!」又誇張地嘆了一口氣說:
  「那個男人如果知道我在這裡,一定會用強硬手段把我帶走。他就是這種人,完全無法溝通……」
  「這是怎麼回事?他不是妳的未婚夫嗎?」
  「才不是呢!是他一廂情願!我們甚至沒有交往。」
  佳乃極力解釋,她的臉的確有點蒼白,看到她的樣子,希實開始對自己的猜測產生了疑問。她不是愛情騙子嗎?難道真的只是八面玲瓏,對每個人都賣弄風騷而已?
  「當然,我可能也要負一點責任。我以前就很容易讓男人產生誤會,只是那個男人太誇張了,到處跟別人說我利用結婚詐欺……」
  聽到她這麼說,希實忍不住點頭。
  「……他也這麼對我說。」
  「他果然這麼說,」佳乃嘆了一口氣,「太過分了,真讓人傷透腦筋。」
  「……真的沒這回事嗎?」
  「我可以對上天發誓,真的沒有。」
  說著,她朝著天上畫著十字,但希實仍然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她。
  「……那妳為什麼找上暮林先生?」
  佳乃聽了,拚命眨著眼睛,最後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妳說我勾引陽介?不可能,不可能!我從來沒有用這種眼光看他!」
  希實仍然無法釋懷,繼續質問:
  「妳不是一下子抱他,一下子又摟他嗎?他早上去宅配時,妳也跟著一起去;他練習做麵包時,妳也都黏著他,還說了很多挑逗的話。」
  佳乃聽了,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過了一會兒,似乎才終於理解希實說的意思,「喔,原來妳是說這些。」她再度對著希實鞠躬道歉。
  「陽介是妳的姊夫,所以妳才會這麼擔心。真的很對不起,但這真的是誤會……」
  佳乃開始解釋她喜歡和暮林在一起的理由。
  「不瞞妳說,我父母的感情很不好,所以,聽陽介說他的事,我覺得很新鮮也很開心。」
  佳乃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似乎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
  「因為陽介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也整天都在聊他太太,我第一次遇見這種人……。原來世界上還有人這麼愛他的太太,讓我覺得心靈受到了洗滌,所以我常常和他在一起,但在其他人眼中,或許會覺得我在勾引他。真的很對不起!」
  看著佳乃低頭道歉的樣子,希實越來越無法瞭解她的真心。她說的是實話嗎?即使她在暮林先生的事上說的是事實,但那些錢——。
  但是,佳乃仍然不理會始終無法釋懷的希實,一臉笑容燦爛地說:
  「妳不用這麼擔心啦,陽介不會那麼容易被女人勾引。不會有問題的,葛縷子的效果完全奏了效。」
  「什麼意思?」希實問。佳乃聳了聳肩,帶著愉快的表情說:
  「就是他太太特製的,加在史多倫麵包裡的香料啊,不是說,具有抗拒魔女效果之類的嗎?」
  「喔。」聽她這麼解釋,希實點了點頭。原來她知道自己是魔女。
  佳乃沒有察覺希實的感想,繼續說道:
  「不是說,只要把葛縷子藏在重要的事物上,就不會遺失嗎?所以,我想陽介的太太不會失去他。」
  希實用沉默回答了佳乃的解釋,佳乃並不在意希實的沉默,一臉陶醉地喋喋不休,說陽介和他太太一定是很特別的夫妻,然後,又說了很多從暮林口中聽說的事。
  比方說,暮林與美和子是大學的同班同學,交往十年後結了婚。交往期間,他們幾乎都分隔兩地,但曾經在這裡一起住過幾個月。
  「陽介說他至今仍然無法上來二樓。一樓的店面和廚房是他在國外工作時改建的,所以勉強可以克服,但二樓還保持原來的樣子。因為有太多關於他太太的回憶,他很害怕,至今仍然不敢上來。」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希實恍然大悟,但還是裝出不在意的樣子附和著,佳乃自顧自開心地說了下去。
  「烘焙坊會在深夜營業,好像也是他太太的意思。陽介也不太清楚理由,總之,他太太曾經說,要在這裡開一家深夜烘焙坊。雖然陽介的體質屬於天一黑,就想睡覺的類型,但還是努力在深夜營業。」
  「是喔,」希實再度附和道,「我之前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所以,妳之前從來沒有看過陽介打瞌睡嗎?」佳乃繼續說著,「有時候打烊後,陽介會在廚房打瞌睡,因為對他來說,整晚都不睡覺實在太累了。他睡著時,會叫他太太的名字。雖然只有偶爾而已,但他在叫他太太名字的時候,都會帶著哭腔。」
  聽到佳乃的話,希實又想起夏天的事。蟬鳴。西沉的夕陽。身穿浴衣的少女經過。隱約傳來廟會的音樂聲。暮林突然流淚的臉龐。
  當時,希實很擔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更感到不安,以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但這些想法可能都是自己太自戀了。
  佳乃在沉默不語的希實身旁小聲地說:
  「我覺得暮林夫婦就像花語代表的意義。」
  「什麼意思?」希實問。
  佳乃笑著靜靜地說:
  「——執著的愛。」
  「啊?」
  「斑目先生說,那是姬茴香的花語。」
  「喔。」希實聽了,微微低下頭。
  對啊,我知道。
  暮林先生是想到他太太,所以才會哭。
  那是為美和子而流的淚。
  ※
  成功地騙到她了嗎?
  希實陷入了沉默。她看著希實的臉龐,冷靜地思考著。然後趁希實不備,輕輕地吐了一口氣。應該沒問題吧,因為眼前的希實忘了對自己的質疑,注意力已經轉移到暮林身上,自己成功地誘導她轉移了焦點。沒想到她那麼單純,還是說,十七歲的女孩都是這樣?對啊,我離十七歲已經很遙遠了,不過,我的十七歲也很快樂。
  她對希實說了謊,但大致說的都是事實。她如實說出了暮林告訴她的事,暮林在廚房打瞌睡,呼喚妻子的名字也是事實,也因此打動了她,她更佩服不時談論妻子的暮林,甚至很羨慕他的妻子。只不過我對陽介不感興趣,啊哈。她暗自對自己說。
  她在談到自己的家人時,也沒有說謊。她十七歲時,父母離了婚。雖然父母曾經感情很好,但感情不好的時期更令她印象深刻,她告訴希實的那些事也算是事實。說謊的時候,必須在謊言中結合真實的事。這是她一向的堅持,所以,這次說謊時,也結合了很多真實發生過的事。
  她在其他部分說了謊。
  話說回來,當初來投靠弘基實在太聰明了。雖然當時是在情急之下做了這個決定,沒想到我能夠在關鍵時刻做出正確的選擇。
  暮林烘焙坊的環境可圈可點。暮林很溫柔體貼,這裡的客人也都是好人。住在隔壁的希實雖然態度很冷淡,但對自己很寬容,看起來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生,個性也很單純。弘基雖然一開始拒人千里,沒想到很快就接受了自己。沒想到他現在變得這麼出色。雖然之前就知道他是麵包師,但完全無法想像他變成這麼認真工作的男人。
  想當年,他是那麼壞的男生。她忍不住回想起往事。
  讀中學時,他是個很引人注目的不良少年。除了素行不良,更因為他外型出色,所以,比普通的不良少年更引人注意。即使忽略相貌,全身散發出怒氣的他也魅力十足。他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身邊的女友三天兩頭在換人。在其他中學生眼中,他是一個很早熟的小孩。不光是弘基,他和他周圍的那票狐群狗黨都很早熟。雖然當時完全搞不懂其中的原因,但佳乃現在隱約瞭解,也許他們生活的世界不允許他們繼續當小孩子。
  小孩子的世界中也有大人,彼此的力量關係顯而易見。那些不良少年無法無天,其他人面對他們的暴力也不敢吭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時候是弘基那種少年最理想的時代,因為他們之後的人生將画對重重困難。
  當生活環境要求他們這些小孩不得不長大時,就代表沒有人幫助他們,也沒有人保護他們,反而輕視他們、搶走原本屬於他們的資源,讓他們對人生感到疲憊。這是她根據至今為止的人生經驗所得出的一點結論。
  所以,她之前認定弘基的人生一定慘不忍睹,也許在泥沼中拚命掙扎。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弘基目前的處境和泥沼完全沾不上邊。三年前,她在書店翻雜誌時,看到了弘基的身影。那本雜誌報導他是年輕的天才麵包師,在一家名店工作。當年的不良少年穿了一身純白的廚師服,捧著麵包,露出爽朗的笑容。佳乃來暮林烘焙坊之前,以為是弘基長得帥氣,所以老闆僱用他來招攬客人,來到這裡之後才發現那是天大的誤會。弘基在暮林烘焙坊的表現很出色,他太耀眼了,甚至讓墮落天使難以靠近。
  話說回來,弘基以前就是一個很有光芒的男生,也許對自己來說,他注定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男人。他才不是好不容易爬出泥沼,他原本就是天之驕子。
  樓下傳來輕微的動靜,弘基可能正在整理廚房。雖然弘基依然毒舌,態度也很差,但在工作上一絲不苟。
  她看著腳下悄悄地思考,弘基願意助我一臂之力嗎?
  他會伸出救援的手,拉已經墮落的我一把嗎?


 楼主| 发表于 2016-6-1 17: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次發酵&折疊
  ※
  斑目裕也是變態。這不是誇張的形容,而是他對自己的評價。
  他住在大樓內的套房,家裡有三台天文望遠鏡,當然都放在三個朝著不同方向的窗前。今年春天時,他還買了一副雙筒望遠鏡,所以視野變得更開闊,生活完全沒有壓力。沒錯,他就是偷窺狂。
  但是,他偷窺是有原則的,對於偷窺的內容,也有嚴格的限制。比方說,不論對象是男是女,他都不會看人換衣服,也不看需要穿脫衣服的行為。他完全不想看這些行為,他只對他人表面的生活有興趣。
  住在東側四百五十公尺外的全身美容按摩師保羅——這是斑目為他取的名字,因為他長得很像保羅·麥卡尼——每逢假日,就窩在家裡喝啤酒,看一整天的漫畫;住在西南側三百公尺外公寓內的女大學生波妞——當然也是綽號,當然也是因為她長得很像某種魚——整天都在煩惱是否該偷看同居男友的手機,以及她男友的劈腿對象是保羅這些事,都是他透過天文望遠鏡看到的。他想偷窺的是這些平淡的生活和人際關係中意外的交集。對靠寫劇本維生的斑目來說,人類觀察算是一種職業病,只是他病得不輕。
  他的變態始於純潔的戀愛。開始寫劇本的第三年,還是這一行的菜鳥時,他認識了一名自稱是他作品的大粉絲想要進入演藝圈的女子,他立刻墜入了情網。那是他遲來的初戀。他立刻愛得欲罷不能,隨時想要見到她,想要在她身邊守護她。於是,他乾脆搬到她的住家附近,購買了天文望遠鏡。斑目並不是一開始就做出這種變態行為,起初只是做一些很簡單的跟蹤行為,沒想到鬧上了警局,他被下令不得靠近那名女子,所以,他只能遠距離守護她。經過幾年的歲月,斑目成為有實力的劇本作家,天文望遠鏡的數量也增加了。一切都是為了愛。因為他一直想要看到初戀情人。即使天文望遠鏡再昂貴,即使他內心的聲音罵自己是變態,他仍然無法放棄偷窺。
  但是,初戀情人已經離開。今年夏天結束時,她搬走了。
  斑目當然從望遠鏡中看到了她搬家的過程,她和兩名搬家工人一起把行李搬上卡車,沒有朋友或是男朋友來幫忙。卡車載著她所有的行李奔向目的地,但她沒有坐上卡車,只是站在原地目送著卡車離去。她的表情很難形容,有一點寂寞,有一點難過,但似乎叉鬆了一口氣。然後,她環視四周,似乎想把周圍的景象記在腦海中。
  這時,斑目覺得有一剎那和她四目相對。斑目的住家和那裡相距超過五百公尺,她的肉眼無法捕捉到斑目的身影,但是,斑目還是有那樣的感覺,那也成為斑目和他的初戀情人最後一次相見。
  斑目當然調查了她的去向。如果她的新家在東京都內,他恐怕會跟著搬家,但是,她搬回了鹿兒島的老家。因為她奶奶對她說,趁三十歲之前回來吧。這就是她返鄉的理由,她的家人做好了欣然迎接她的準備。於是,斑目終於領悟到,我不需要再守護她了。話說回來,在此之前,她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守護。
  她明年就要邁向而立之年。斑目跟蹤她的行為已經持續了十年的歲月,也對這麼漫長的時間陷入了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感慨,他好像傻瓜似的希望她幸福。我會為妳的幸福祈禱,妳在東京這個沙漠獨自闖蕩了十幾年,無論在哪裡都會過得很好。
  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行為真的很噁心。跟蹤了別人十年,還說什麼希望別人幸福。自己是個死變態,自私獨善也該有個限度。
  斑目並不認為自己的戀愛很崇高,相反地,他覺得這是一個沒有女人緣的男人自私的行為。我的戀愛很自私。自私地愛上她,自私地跟蹤,自私地一直想著她,並不想瞭解真實的她,只是一味蒐集關於她的資訊,在自己的腦海中塑造一個完整的她。在塑造的過程中,當然根據自己的喜好做了取捨選擇,用幻想補充不足的部分,塑造出一個完美的她。
  我的戀愛只是幻想,也可以說是病人膏肓的職業病,所以和真實的戀愛不一樣。否則,不可能亟禍追了十年的女人得到幸福。因為現實更真切,更庸俗,更沉重。
  但是,斑目用積極的態度看待自己的戀愛。這樣也很好,我適合幻想,不適合面對嚴酷的現實。我這個人原本就會讓女孩子覺得噁心,那就讓我一輩子活在溫柔的諱言中吧。沒錯,即使很自私獨善,我也希望繼續成為一個能夠為她的幸福祝福的人。
  而且,還有另一個原因,讓他接受了和她的分手。雖然他是跟蹤狂,但也很容易見異思遷。
  比方說,在討論電視劇時,如果一起開會的助理製作人剛好是他喜歡的類型,他就會立刻開始和她交往。當然,是在他的腦內世界交往。娛樂圈的女生個個都很忙,無法常常見到,很快就分手了——這當然還是在他的腦內世界。但是,即使在分手之後,他總是可以很快找到新對象,所以永遠不會缺女朋友。
  現在他當然也有對象,就是暮林烘焙坊的活招牌佳乃。即使他們的關係只能說是超越朋友,卻算不上是情人,斑目仍然希望珍惜這段關係。當然,這也是斑目在自己腦內建立的關係,只是這次的佳乃在他的腦內世界很有真實感。因為佳乃舍不時拉他上衣的衣角,伸手拿掉他嘴角的麵包屑,完美而真實地演出了幻想中的必需事項,完全不需要斑目用想像補充。
  我很清楚,這種類型的女人會向每個人放電,一旦男人真的愛上她,就會說什麼:「怎麼會這樣~,我從來沒有這個意思啊~」。說穿了,這種女人很差勁,只會說一些言不由衷的敷衍話,她的言談中不會有半句真心話。但是,只要自己不陷進去,她就可以成為罕見的人間女神,可以一直玩這種朋友以上、情人未滿的遊戲。
  他們之前一起去胡蘿蔔塔看夕陽。她的臉龐被映成了橘色,輕聲感嘆著:「好美喔。」當她偏著頭時,輕輕觸碰到斑目的肩膀。斑目覺得太出色了,她演得太出色了。既然這樣,我也要完美演出上當受騙的角色。
  他們也曾經一起去世田谷公園。她說想要坐小火車,於是,斑目就帶著受罰的心情,和一群吵鬧的小孩子一起在小火車上搖晃了一圈。走下火車時,她輕輕牽著斑目的手,好像是給他的獎勵。這根本是鞭子加糖果的終極策略,太了不起了。斑目忍不住嘀咕。不按牌理出牌這招也用上了,真厲害啊。
  當斑目提到自己聖誕節期間要閉關工作時,她就買了營養補充劑放在他家門口;斑目說自己新年期間也要繼續趕稿,她微笑著說,那我會做好年菜送到府上。斑目忍不住拍著大腿,太精彩了,騙人居然可以騙到這麼專業,她到底想騙我到什麼程度?而且,說到年菜時,佳乃的臉頰還泛起了紅暈。一般男人絕對早就成為她的囊中物了。斑目忍不住嘆息。他動員所有的理智,才終於把持住,但真的只差一點就信以為真,差一點就認真向她表白,差一點就讓佳乃有機會對他說:「哎喲~,我根本沒那個意思啊~」這句話。
  被佳乃玩弄於股掌的斑目關在家裡努力振作。他坐在電腦前,打開WORD軟體,開始編織幻想。原本在工作時,他都會把愛貓暖暖放在腿上取暖,但這一陣子暖暖和暮林撿到的那隻褐色虎斑貓柴田打得火熱,整天膩在一起相互梳毛,根本不理會斑目。他已經對這種現實習以為常。暖暖,難道飄然現身的公貓比共同生活多年的男人更重要嗎?暖暖,妳倒是說說看啊?況且,柴田還只是小男生而已喔。還是說,妳覺得年輕的男人比較好嗎?暖暖,妳倒是把話說清楚啊!他的心情曾經為此起伏了好一陣子。
  但是,斑目現在已經可以發揮想像力,感受暖暖正在自己的腿上。他的幻想功力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
  盡情地騙吧。斑目一邊敲著鍵盤,一邊想道。我用幻想欺騙自己多年,妳的任何甜蜜陷阱,再多的甜蜜陷阱都衝著我來吧。當他回過神時,發現已經在WORD軟體中編織了满滿的謊言。
  很好。對我來說,戀愛就是順利被欺騙。
  ※
  新年假期時,暮林烘焙坊也放了新年假。
  但只有除夕到一月二號的三天放假而已。希實曾經不經意地建議,乾脆休到三號,遭到弘基斷然拒絕。
  「客人最多只能忍耐三天不吃麵包,尤其有些人吃完年菜後,會更想吃麵包。年初的時候,店裡會擠滿對麵包感到飢渴的野獸。」
  有這回事嗎?希實不禁懷疑,但暮林採納了弘基的意見,最後還是按照原訂計畫休假三天。
  聽到這個決定後,希實忍不住想,烘焙坊暫停營業的這幾天,也就是從除夕黎明到三號的傍晚期間,暮林和弘基都不會來店裡。於是,她下定決心,必須在這段期間和佳乃兩個人和睦相處,一起送舊迎新。
  希實並沒有放棄對佳乃的懷疑。即使如佳乃所說,之前找上門來的男人是跟蹤狂,而且他的話都是謊言,但佳乃仍然沒有解釋她身懷鉅款的原因。所以,她目前並不清白,充其量只是灰色。況且,希實依然對她的行為看不順眼。或許因為希實之前曾經抱怨,所以她黏暮林的次數減少了,卻照常厚顏無恥地睡在希實的床上,提醒她之後,她雖然有改,但之前竟然若無其事地穿著希實的海軍大衣出門去宅配。在希實對她有心結的狀態下,兩個人單獨相處絕對有礙身心健康,很可能稍不留神,就會擦槍走火發生爭吵。
  希實灰心地告訴自己,只能忍耐。因為自己也是寄人籬下,而且是偽造身分,賴在這裡不走的騙子,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嚴格追究佳乃的可疑。所以,只能乖乖繼續監視那個女人的動向,暫時忍下疑問和不悅,熬過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新年假期。
  雖然希實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沒想到除夕中午過後,暮林和弘基都來到店裡,看到他們比平時營業日更早出現,希實有點驚訝。
  「你們來幹什麼?不是從今天開始放假了嗎?」
  弘基理所當然地回答:
  「我告訴妳,我不會丟著酵母菌和天然酵母不管,一天也不行。」
  暮林也笑著說:
  「更何況除夕當然要大掃除啊。」
  於是,他們開始默默打掃店面和廚房,就連不久之後來店裡的木靈也一起加入打掃的行列。
  希實當然也被迫加入,但不是打掃一樓,而是二樓的房間和廁所衛浴。原本以為不見蹤影的佳乃在房間睡覺,後來才知道她在中午過後出門去採買食材了。傍晚時,她雙手提著裝得滿滿的環保袋回來,說了聲:「我要做年菜。」就走進剛打掃完的廚房開始動手做菜了。
  希實和其他人都露出不信任的眼神看著她,覺得年菜根本不是用她說「我來做晚餐~」的那種輕鬆態度就可以做出來的,但佳乃卻一派輕鬆,俐落地開始準備蔬菜。她似乎是個廚藝高手。
  其他人的大掃除幾乎已經結束。其實是因為弘基像女人般細心,店內和平時就隨時保持整潔狀態。這時,希實發現店門前已經放了注連繩①和門松②的新年裝飾,一問之下,才知道是暮林在傍晚時拿出去的。
  「除夕就把注連繩和門松擺出來好像對年神不夠尊敬。」
  店內已經完全做好了迎接新年的準備。弘基打量著店內,小聲地嘟噥:
  「太讚了。」
  一問之下,才知道弘基的老家在新年時,從來不會特別做什麼。
  「最多只有我老爸的酒喝更多而已,我媽也照常去打工,我對新年根本一無所知。」
  聽到弘基這麼說,希實也脫口回答:「我也是。」她並沒有說謊,在她和母親相依為命的日子中,從來沒有度過像樣的新年,所以她對新年的習俗也很陌生。
  「……這種日本的傳統節日可以反映每個人的成長環境。」
  希實和弘基忍不住看著在廚房內忙碌的佳乃、和把鏡餅③裝飾在店面櫥窗內的暮林出了神。希實問弘基,新年不回老家陪家人嗎?弘基聳了聳肩說,他的父母都去了母親娘家的九州,即使一起去九州,也沒有回家的感覺。他從小就在東京長大,他的父母早就搬離了這裡。
  「所以,我有點不太適應日本的新年。」
①日本人新年必備的神聖物品。過年時就會在家門口掛上各式各樣的稻草編織,日本人相信,注連繩具有驅魔避邪的功用。
②為了迎接「歲神」(新年之神)之用,亦是「神」的休息地方。為了讓歲神每年都能先臨自家,帶來幸運及福氣,日人都會用「松」與「竹」來製作。
③日本過年時,用來祭祀神明的年糕。一股來說,鏡餅是大小兩個圓盤狀的餅相疊而成。
  佳乃做的年菜令人食指大動,簡直就像在看年菜型錄。栗金飩④的光澤誘人,伊達捲⑤捲成漂亮的漩渦狀,滷什錦蔬菜中的胡蘿蔔被切成漂亮的花瓣形狀,蝦子漂亮地彎了起來。看到她的手藝,連弘基也忍不住驚嘆,暮林更加佩服不已。
  「佳乃,我之前就覺得妳很會做麵包,沒想到妳的手這麼巧。」
  佳乃笑著說:「這點廚藝不算什麼啦。」但並沒有多理會眼前兩個男人,俐落地把年菜裝進了多層的漆器便當盒。「為什麼要裝進便當盒?」希實問她。她理所當然地回答,「因為要送去給斑目先生啊。」
  「斑目先生從聖誕節開始就在家裡閉關趕稿,所以也沒辦法過新年……,這樣也未免太可憐了,所以我想帶年菜給他吃,已經和他約好了。」
  希實聽了,不加思索地拿起貨架上的麵包,探出身體,露出笑臉說:
  「真是太巧了,斑目先生叫我送麵包給他!說因為在家閉關,要我送食物過去……」
  這當然是說謊,但她腦袋裡響起了警報,覺得讓佳乃獨自去斑目家太危險了,等於是把羔羊送到惡狼面前。當然,在希實的認知中,變態斑目是羔羊,活招牌佳乃是惡狼。
  「如果只是送麵包,我可以順便一起帶去。」
  佳乃親切地說道,但希實態度堅決地拒絕了。「不,我也要一起去,因為我很擔心他的身體,會不會工作得太累了。」然後,她也邀了木靈同行。「好久沒看到斑目先生家的暖暖了,去看看吧?」木靈聽到這句話,立刻興奮地大叫:「我要去!」希實內心鬆了一口氣,很慶幸木靈是個頭腦簡單的小孩。雖然不知道佳乃在打什麼主意,但她不能眼看著斑目被佳乃玩弄。
  佳乃始終保持著笑容,蹲在木靈面前,用甜美的聲音說:「木靈,那我們一起去吧~。」因為靠得太近了,木靈顯得有些害羞,但還是興高采烈地笑著回答:「嗯!」最近佳乃似乎連木靈也不放過。希實斜眼看著他們,忍不住想道——
  這種距離,還有這種騙人的招術,這個女人果然有問題。

  希實並不光是因為那筆鉅款的問題而繼續懷疑佳乃,關鍵在於她的行為。
  當希實質疑她是不是想欺騙暮林時,她態度堅決地說,絕對沒有這回事,之後,她對暮林的態度也的確收斂了,但她隨即縮短了和斑目之間的距離。
④用栗子做成的和菜子。
⑤用雞蛋和魚漿做成的雞蛋捲。
  斑目也是佳乃的愛慕者,經常賴在店裡不走。即使看到他們兩個人親密聊天,希實也不會太在意,之前他們一起去胡蘿蔔塔,應該只是佳乃剛好有空。她對店裡的每個客人都會放電,她會在下班後,和咖哩麵包男一起去居酒屋喝酒——車站前竟然有幾家居酒屋營業到早上八點,簡直令人難以相信——聽說她會在假日時,和魔杖麵包紳士去喝咖啡。她幾乎對每個客人都賣弄風騷,簡直就是博愛主義的忠實信徒。
  但是,因為木靈的相機事件,讓希實覺得斑目和佳乃之間有點不太對勁。
  十二月上旬,木靈突然對拍照產生了興趣,但他的相機是一台很舊的數位相機。希實問他哪裡來的,他開心地回答,佳乃送我的!只不過相機太舊了,希實甚至覺得是佳乃懶得去丟垃圾桶,所以硬塞給木靈。第一次擁有相機的木靈欣喜若狂,有時候拍暮林揉麵團時的樣子,有時候在弘基換廚師服時偷拍。他整天在店裡打轉,簡直變成了一個小狗仔。
  有一天,斑目在營業時間內走進店內,看到木靈的相機,就對他說:
  「木靈,拜託你!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和佳乃單獨拍一張照?我要求不高,只要拍到我站在她背後的照片就夠了!」
  面對斑目的請求,木靈不加思索地回答:「好啊!」然役把鏡頭對準了佳乃。
  正在店裡擦灰塵的佳乃一開始沒有發現木靈的鏡頭對著她,木靈不停地對著她按下快門。斑目偷偷地站在她背後,不斷做出各種搞笑的姿勢,想要和佳乃合影。
  不一會兒,佳乃發現了斑目的舉動。這也難怪,因為店面很狹小,斑目在她背後偷偷摸摸地動來動去,不覺得奇怪才有問題,斑目差一點就被逮到了。
  佳乃看著斑目和木靈,似乎在思考什麼。斑目也緊張得說不出話,但佳乃立刻露出笑容,對木靈說:
  「機會難得,木靈,你幫我們兩個人照一張吧。」
  說完,她主動挽起站在她身後的斑目的手,另一隻手比出勝利的手勢。被挽著手的斑目整個人都僵住了,張大了嘴巴,但佳乃絲毫不在意斑目的表情,把頭微微倚靠在他的肩上。斑目張大鼻孔,臉脹得通紅。
  「來,笑一個~。」
  聽到佳乃這麼說,斑目硬擠出一個笑容。木靈為他們合影後,記憶卡的容量剛好滿了。斑目發現後,立刻興奮地舉起手說,「我來把照片印出來!」但隨即又說:「不,不一定要印出來,我可以幫你燒在光碟上,反正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佳乃立刻微笑著對斑目說,我們的照片要記得列印喔。
  聽到佳乃的嗲聲嗲氣,斑目的鼻孔當然張得更大了。佳乃當時的態度讓希實覺得事有蹊蹺。呃,她剛才的舉動應該不是不由自主,而是積極地想要誑騙斑目吧?
  之後,希實就密切注意佳乃的動向。果然不出所料,佳乃不時露出馬腳。相較於她對其他男客人的態度,她經常主動和斑目有肢體接觸,和他聊天的頻率也特別高,還曾經偷偷為他的咖啡續杯。聖誕節時,還特地送食物去斑目家。
  於是,希實和弘基討論了這件事。
  「弘基,你會不會覺得佳乃現在又把目標轉移到斑目身上了?」
  但弘基完全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即使她想勾引斑目也沒問題啊,男未婚,女未嫁,旁人無可置喙。」
  聽到他的回答,希實有點生氣。他和斑目不是好朋友嗎?為什麼反應這麼冷淡?當然,她不光是因為這個原因生氣。佳乃來暮林烘焙坊已經一個多月,但弘基的調查完全沒有進展。
  「聽說她爸的公司倒閉,她高中沒讀完就休學了,她好像經歷了不少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啦……」
  弘基的回答總是說不出所以然,希實內心失望到了極點。已經過了這麼久,只打聽到這麼一丁點消息是怎麼回事?他真的想要認真調查嗎?於是,希實越來越不信任弘基,對隹乃的懷疑也越來越深。既然弘基靠不住,我只能自立自強。斑目已經昏頭了,我必須好好監視佳乃。所以,當佳乃說要去送年菜時,她也自告奮勇地說要同行。
  前往斑目家的路上,木靈興奮不已。他似乎很高興可以見到斑目的愛貓暖暖,希實看著木靈,靜靜地笑著。其實希實心裡有一個計畫。
  希實猜想,木靈這麼想要見到貓,當斑目一打開門,他就會立刻衝進斑目家裡,到時候,自己可以假裝去追木靈,順利進入斑目家中。這時候,一定要讓佳乃一起進屋,因為這個計畫的目的,就是要讓佳乃看到斑目的天文望遠鏡。
  一旦看到那些望遠鏡,佳乃一定可以察覺斑目是變態這件事,到時候,她的態度一定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絕對不想和變態打交道。那就萬事大吉了,斑目就可以避開佳乃這個危機。
  沒錯,只要讓她知道斑目是變態就好。希實心裡早就計畫妥當。當佳乃按斑目家的門鈴時,她立刻對木靈咬耳朵說,斑目家有一隻新的小貓。因為她認為勾起木靈對貓的慾望就可以達到目的。
  出乎意料的是,當斑目打開家門時,木靈並沒有衝進去。即使看到兩隻貓在斑目身後玩耍,也用力握拳,拚命克制著。木靈似乎已經學會了忍耐。才九歲的他正在一天一天長大,但希實內心反而著急起來。這種時候根本不需要長大啊,木靈,趕快帶頭衝進去,我也就可以跟著進去了。
  佳乃不顧希實在一旁乾著急,露出甜美的笑容,把多層的漆器便當盒交給斑目時說,即使再忙,也要稍微感受一下新年的氣氛。斑目伸手接便當盒時,她當然沒忘了輕輕握住他的手。斑目的鼻孔又一下子張大了。完了,這下慘了。希實雖然很沮喪,但還是鼓起勇氣開了口。
  「——斑目先生,柴田的情況怎麼樣?」
  為了闖進斑目家中,為了讓佳乃看到他的天文望遠鏡,她喋喋不休地說著話。
  「木靈說想要看,可以讓他們一起玩一下嗎?我也想看看柴田長得好不好。」
  說完,她開始脫鞋子。即使斑目阻止,她也打算硬闖進去。沒想到斑目說,「喔,好啊,那你們進來坐一下吧。」轉眼之間,就為他們準備了室內拖鞋。
  他的家裡居然有拖鞋,難道他打算邀請別人來家裡作客嗎?希實驚訝不已,但在斑目的催促下走了進去。一走進去,忍不住皺起眉頭。
  「外面很冷吧?我來泡熱茶給你們喝,要不要喝蜂蜜薑茶?」
  什麼?蜂蜜薑茶?希實忍不住在心裡咂了一下。我懂了,原來他猜想佳乃送年菜上門時,一定會進屋,所以還特地準備了茶。
  希實的猜想完全沒錯,因為斑目的房間內完全看不到望遠鏡的影子。
  斑目根本是甘願受騙嘛!希實訝異不已,偷瞄了正在與暖暖和柴田玩耍的木靈和佳乃,偷偷把斑目拉到走廊上,一開口就問:
  「……斑目先生,望遠鏡呢?」
  斑目用下巴指了指盥洗室,很乾脆地回答:
  「當然藏好啦。」
  聽到斑目的回答,希實探頭向盥洗室張望,發現望遠鏡果然藏在裡面,但數量和原本不一樣了。原本他家裡有三台天文望遠鏡,但盥洗室內只有一台。
  「……還有兩台呢?」
  希實問,斑目露齒一笑。
  「賣掉了。」
  「什麼?」
  「因為最近手頭有點緊。」
  斑目說,最近他需要用一筆錢,雖然曾經打算把定期存款解約,但眼前經濟不景氣,他不想冒這種風險,最後,用網拍把那兩台高性能望遠鏡賣掉了。
  聽了斑目的解釋,希實想起一件事。那就是佳乃的衣服。不久之前,佳乃還偷穿希實的海軍大衣,最近她都穿一件名牌羽絨衣,不知道去哪裡買的。希實覺得她出手真大方,但又想到她藏了那麼多錢,花一點似乎也是理所當然。該不會……?希實用力抓住斑目的手臂。
  「斑目先生,你該不會為了幫佳乃買衣服,所以才把望遠鏡……?」
  斑目用力搖頭,斬釘截鐵地說:
  「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為這種事賣掉我心愛的望遠鏡!」
  希實聽了,終於鬆了一口氣。也對,斑目不可能為這種事賣掉望遠鏡。這時,斑目一臉嚴肅,氣鼓鼓地說:
  「我當然不可能做這種事,我賣掉望遠鏡,是為了買訂婚戒指,不可以和其他東西混為一談。」
  斑目挺著胸膛回答,希實也跟著點頭附和說:「也對啦。」但馬上拉著斑目的上衣驚叫起來:
  「什麼?訂婚?斑目先生,你在說什麼啊?」
  希實用力搖著他,但他害羞地微笑著:
  「因為佳乃說,訂婚戒指想要蒂芬妮的。」
  斑目,你趕快醒醒!希實想要對著他大叫,但看到斑目說話時一臉幸福的樣子,忍不住把話吞了下去。
  「也因為這樣,我終於有了賣掉望遠鏡的理由,我真的很感謝她。」
  這的確是跨出了革命性的一大步。
  「這麼一來,我或許就可以向變態人生說再見了。向變態說再見喔!」
  真是太可喜可賀了。
  但是,但是,斑目先生。
  「婚禮的時候也會邀請妳參加。」
  斑目先生,這個女人可能是騙子啊!

  木靈信誓旦旦地說要聽除夕的鐘聲,但十一點多就睡著了。他以前是個夜貓子,即使半夜,也經常在外走動,這陣子可能生活比較規律,很少熬夜超過半夜十二點。
  「木靈的母親差不多快下班回家了,我們先送他回家,然後順便去神社新年參拜。」
  暮林把木靈揹在身上時提議,弘基正在內用區吃佳乃做的年菜,聽到之後,也站起來說:「好主意,我真的很久沒有去新年參拜了。」
  同樣在吃年菜的佳乃也跟著弘基站了起來。「我也要去~。」希實遲疑了一下,也微微舉起手。「……那我也去好了。」
  於是,暮林烘焙坊的所有人把木靈送回家後,走去附近的神杜。沿途比平時更冷清。新年期間,東京就像一座空城,這一帶也不例外,路上的車輛變少了,平時街道上不絕於耳的嘈雜聲也安靜下來了,只有路燈和霓虹燈大放光芒,照亮了夜晚寧靜的街道。希實他們走在街上。
  弘基走在路上時,不停地叫著:「好冷,好冷」,但希實一點都不覺得冷。雖然嘴裡吐出的氣都是白色的,但她並不在意。因為她一直在思考更重要的事。
  斑目絕對受騙上當了。她好幾次差一點脫口說出這句話,但因為佳乃也在場,所以無法輕易說出口。畢竟欺騙斑目的不是別人,正是佳乃。
  希實始終在找機會,只要佳乃一離開,她打算馬上告訴弘基。斑目已經站在懸崖邊了,必須趕快勒住馬!佳乃打算把斑目推下懸崖!而且沒想到佳乃這麼快就出手了。來到世田谷大道時,佳乃挽著暮林的手,興高采烈地聊得不亦樂乎。
  希實見狀,立刻拉住弘基的手,把斑目送禮物給佳乃,還有賣了望遠鏡,以及訂婚戒指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弘基不耐煩地抓了抓頭說:
  「……嗯,很好啊,姑且不說結婚的事,至少向望遠鏡說再見這件事可喜可賀。」
  聽到弘基心不在焉的回答,希實火冒三丈,忍不住小聲地罵了起來,以免被走在前面的佳乃他們聽到。
  「啊?你說什麼!?斑目可能被騙了,你居然說這種話!」
  但弘基仍然維持剛才的態度,看到希實氣鼓鼓的樣子,誇張地嘆了一口氣。
  「妳嘰哩呱啦的吵死了,現在還不知道結果吧。」
  他又老調重彈,說要向老家的朋友打聽,請他們幫忙詳細調查一下,再三叮嚀希實,叫她稍安勿躁。
  「妳亂說亂動,搞不好會打草驚蛇,我也想繼續觀察一下事態的發展。妳聽我的準沒錯,先別插手管這件事。」
  弘基用下巴指了指前方說:
  「妳不擔心他了嗎?」
  雖然希實知道弘基在轉移話題,但也知道繼續說下去,只會讓弘基覺得厭煩,所以順著他下巴指的方向看去。
  「妳前一陣子不是整天在嘀嘀咕咕,說她在勾引阿暮嗎?」
  暮林和佳乃走在前面。雖然暮林被佳乃挽著手,但並沒有不悅的表情,正在回答佳乃的話。希實看了,輕輕點了點頭。
  「喔,原來你是說這個……這個已經沒事了,因為暮林先生沒問題。」
  希實說的是真心話,她已經知道,即使佳乃再怎麼挽暮林的手,即使暮林對她露出微笑,他的心也不會動搖。
  無論發生任何事,無論和誰在一起,暮林先生的心中只有美和子。希實吐出白色的熱氣,不由地這麼想道。走在前面的暮林即使對著佳乃展露微笑,他眼中也只有美和子。
  暮林的嘴裡也吐著熱氣,笑的時候,眼尾擠出了魚尾紋。他腦後的頭髮翹了起來,可能睡相不好,起床後又沒有整理。微微駝起的背看起來有點像大叔,他走路的步伐很慢,似乎在配合身旁的佳乃。希實忍不住想,他以前和美和子走路時也是這樣嗎?他有沒有帶著美和子一起去新年參拜?
  快到神社時,街上的行人變多了。大家都走向相同的方向,應該是去相同的神社。
  除夕鐘聲響起時,他們剛好走到神社,神社內已經萬頭攬動,奇怪的是,並沒有喧鬧的感覺。有的攜家帶眷,有的是情侶,還有的是幾個朋友同行,每個人都很莊重。希實心想,應該是因為在神明面前的關係,也許人在神明面前就會變得安靜。
  幾乎不曾有過新年參拜經驗的希實站在暮林身旁,模仿他的動作參拜。暮林和佳乃很熟練地投了香油錢,鞠躬兩次後,啪啪地拍著手。希實看在眼裡,也動作生硬地跟著投了零錢,拍了拍手。身旁的弘基動作更加笨拙,但希實努力不去注意他,把頭轉向暮林的方向。因為原本就不太習慣這種事,如果這種時候受到弘基的影響就完蛋了。
  暮林也察覺到希實和弘基在模仿自己,所以,確認他們都完成後,才緩緩合掌,閉起眼睛。喔,原來現在要祈禱。希實心裡這麼想著,立刻合起手掌,閉上了眼睛,但她不知道要祈禱多久,忍不住把眼睛張開一條縫偷瞄著暮林。
  暮林祈禱時很有架式。他應該經常祈禱。不知道為什麼,希實很自然地這麼想著。
  新年參拜後,大家回到暮林烘焙坊前解散,希實和佳乃直接走進店內。這時,暮林對大家說,新年快樂,其他人慌忙微微欠身,互道新年快樂。佳乃說,希望今年也多關照。大家聽了,又紛紛跟著說,希望今年也多關照。
  「感覺好像老人。」
  說完之後,弘基有點害臊地說出了這樣的感想。希實也有同感,但沒有說出口,因為她覺得這樣也不錯,這樣才像新年,有一種心癢癢的感覺。
  躺在床上時,指尖和屁股還冰冰的。她這才發現身體都凍僵了,趕緊又抓了一條毛毯,把身體縮了起來。腳趾頭也凍僵了,碰到小腿時,她差一點叫起來。她忍不住笑了,這就是深夜去新年參拜的後遺症。
  身體這麼冷,根本睡不著啊。雖然希實這麼以為,但她很快就睡著了,只是直到天色矇矇亮的時候才發現這件事。她蜷縮著身體躺在床上,聽到外面有動靜。被驚醒後,才發現自己睡著了。
  「……在嗎!……在嗎!」
  她聽到聲音的同時,覺得整棟房子在微微震動,也許是因為發出聲音的人,正在用力拍門的關係。希實只好揉著惺忪的睡眼下了床。
  走出房間,沿著昏暗的樓梯下了樓,發現聲音越來越大。有人在嗎?有誰在裡面嗎?外面的聲音不停地喊著,當然,也沒有停止拍打店門。整棟房子好像發出了哀號聲,希實大聲地回答,來了來了,馬上就來了!
  「——請問是哪位?」
  希實在問話的同時打開店門,發現三個男人站在那裡。其中一個看起來像上班族的年輕人穿了一件雙排釦大衣,另一個身材壯碩的中年男人穿了一件黑色羽絨衣,中間那個高大的男人穿了一件皮夾克。
  他們想幹麼?看到站在店門口的這幾個男人,希實有點不知所措,她幾乎不加思索地想把門關上。元旦的黎明時分,幾個陌生的大男人突然找上門,絕對沒好事。
  雙排釦的上班族察覺到希實想要幹什麼,慌忙大叫著:
  「等一下!我們不是壞人!只是來這裡找人……」
  其他兩個人聽了,紛紛點著頭,他們的表情好像迷路的小孩般無助。應該不是壞人……吧?希實打量著眼前幾個人:心裡改變了主意,把門打開一條縫問:「找誰?」壯碩的羽絨衣男向前走了一步說:
  「小由!我們得知她在這家麵包店,所以就一起上門了!」
  皮夾克男聽了,也點著頭說:
  「沒錯沒錯,因為她突然消失不見,我們都很擔心……。如果小由在這裡,至少可以確認她平安……」
  因為從夢中被叫醒的關係,希實一開始不知道他們在說誰,但聽他們說著說著,漸漸察覺到他們可能在說佳乃。希實慢慢清醒,雙排釦男雙手合掌拜託她:
  「我們上門並不是想要責怪小由!只想知道她是否平安,如果她願意,希望她告訴我們,為什麼突然失蹤,她是怎麼看我們的……」
  對了,佳乃好像是姓由井。所以,眼前這幾個人果然是來找那個女人的。這時,希實已經完全清醒了,立刻發現大事不妙。難道眼前這幾個人也像上次的男人一樣,覺得佳乃騙婚,所以找上門來?
  但是,這三個人看起來很溫和,和上次來的那個人很不一樣,說的內容也有天壤之別,他們從頭到尾只說很擔心佳乃。
  「呃,這個……」
  看到這幾個因為不安而眼眶濕潤的男人,希實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們佳乃在這裡。於是,她決定先打聽他們的身分。
  「……你們、和那個小由是什麼關係?」
  三個男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男朋友!」
  什麼?三個人都是男朋友?希實眨著眼睛,雙排釦上班族一臉看透了希實心思的表情,點了點頭說:
  「我們三個人都是她的男朋友。」
  至少該慶幸不是三個未婚夫嗎?
  最後,希實決定讓三個男人在店門前等,自己去問佳乃該怎麼辦。於是,她走去佳乃正在睡覺的房間。
  「佳乃!妳快起來!有人來找妳,說想要見妳!」
  她拍著紙拉門叫著,但沒有人回答。她睡得太熟了嗎?希實打了一聲招呼說:「我要進去囉。」然後把門拉開了。
  「有幾個男人說,想知道妳是不是平安……」
  希實一邊說著,一邊走進房間,但立刻閉上嘴。因為房間內空無一人。
  「嗯?佳乃?」
  她打開壁櫥的門張望,當然沒有看到佳乃,仔細觀察室內,發現斑目買給她的衣服和上衣都不見了,連那個裝了錢的行李袋也不見了。
  「佳乃?」
  希實叫著她的名字,也回自己的房間確認,當然沒找到佳乃。無奈之下,只好去走廊前端的廁所和盥洗室找人。
  「佳乃!妳不在嗎?佳乃!」
  她打開了二樓盡頭的浴室門,佳乃也不在裡面。浴室和之前唯一的不同,就是窗戶敞開著。希實立刻衝到窗前探頭張望。
  「啊……」
  窗外是暮林烘焙坊一樓的屋頂,上面掉了一隻女人的鞋子。那是一隻深咖啡的芭蕾舞鞋,佳乃平時都穿這雙鞋——。
  被希實的一通電話找來店裡的暮林和弘基從浴室的窗戶鑽了出去,站在屋頂上,撿起那隻鞋子分析起來。
  「應該是從屋頂上逃走的。」
  「她還真靈活啊。」
  聽到他們事不關己的對話,希實大叫著:
  「問題不在這裡吧!她真的是騙子!她騙了找上門的那幾個男人,也騙了斑目!」
  弘基也點點頭。
  「既然已經瞞不住了,那就沒辦法了。」
  希實聽了弘基的話,忍不住張大眼睛,用顫抖的聲音問:
  「啊?怎麼回事?」
  弘基笑著說:
  「我老家的學弟說,由井佳乃是很厲害的愛情騙子,還騙了很不好惹的人,所以最好不要和她有什麼牽扯。」
  說完,弘基把佳乃掉落的鞋子高舉空中。
  「幸好她自己逃走了,從此和我們沒有任何瓜葛了。」
  聽到弘基的話,暮林打量著佳乃留下的芭蕾舞鞋,感慨地咕噥說:
  「只留下一隻鞋,到底是灰姑娘還是佳乃呢?」

  這種時候要喝酒。
  在弘基的提議下,暮林烘焙坊的內用區排滿了罐裝啤酒。因為是元旦,商店街內沒有任何一家店營業,最後,暮林和弘基兩個人去附近的便利商店張羅了這些啤酒回來。
  因為要把事實告訴斑目,弘基認為斑目腦袋清醒的話會很痛苦,暮林也同意他的想法。他們已經訂婚了,一定會很痛苦。
  希實原本以為暮林聽到斑目和佳乃訂婚的消息會很驚訝,沒想到他一下子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暮林說,我原本就發現他們很要好,即使他們訂婚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希實聽了他這番話,反而有點驚訝。不知道這是寬容還是鎮定,大人對男女之間的事太淡然了。
  但是,不久之後出現的另一個大人的表情就一點都不像是大人。
  接到弘基的電話,斑目火速趕到暮林烘焙坊。他身穿一套運動衣,腳上趿著拖鞋,一副輕鬆的打扮,而且臉上冒著鬍碴,可能沒換衣服就直接衝了過來。昨天才見過他,怎麼一下子變成這副德性?希實實在難以相信。斑目喘著粗氣衝進店裡,一走到弘基面前,立刻尖聲地問:
  「你你你、你說佳乃逃走了,怎怎怎、怎、怎麼一回事?」
  弘基冷靜地對斑目說,你先鎮定一下,先喝點啤酒,再來慢慢聊……。斑目的嘴唇發抖,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大叫:
  「你你、你別敷衍我!我我、我很鎮定!也也、也不會喝酒!趕趕、趕快說正事!」
  一點都不鎮定嘛。希實在一旁為他捏一把冷汗,弘基挑了挑單側的眉毛說,那你先坐下。他請斑目坐下後,獨自拿起手邊的啤酒,打開拉環後,一派輕鬆地說:「我不知道你不會喝酒,早知道該準備甜點。」
  然後,他猛然拍了一下手說:
  「對了,如果你喜歡吃甜的,六號那天我要做國王派,斑目,你也來吧。」
  斑目皺著眉頭,重複著弘基的話反問他:
  「……國王派?」
  弘基說的話太出乎他的意料,他說話的語氣也恢復了正常。弘基喝著啤酒,開心地點頭說:
  「對啊對啊,這是法國的習慣,新年過後,就要吃國王派,很好吃喔。不吃國王派,就沒有新的一年開始的感覺。我來烤國王派,大家一起來店裡吃,怎麼樣?」
  弘基說得眉飛色舞,但斑目嚴詞打斷了他。
  「好了!這件事不重要!我不想聽這些,你趕快告訴我佳乃的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弘基聽到斑目說他的話不重要,失望地聳了聳肩,咕嚕咕嚕地喝著啤酒,一口氣就喝完了一罐,用力吐了一口氣。
  「好,那我就直截了當地告訴你,你趕快忘了佳乃。」
  弘基借酒壯膽,一口氣說完這句話。他一下子吞吞吐吐,一下子直言不諱,但他似乎覺得自有分寸,然後,又丟了一個直球給斑目。
  「她是愛情騙子,你被騙了,你該慶幸戒指還留在你手上。趕快去把戒指變賣,再去買一個望遠鏡。我的話說完了。」
  但是,斑目無法輕易接受他的話。
  「什麼意思?我聽不懂!你要解釋清楚,讓我聽得懂啊!」
  斑目大叫著,一把抓住弘基的衣領,弘基面不改色,面無表情地望著斑目。只是弘基的面無表情有點冷漠,又有點殘酷,總之,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狠勁。不知道是因為他長相俊俏的關係,還是他原本就讓人有這種感覺,希實搞不清楚,只能繼續看著他們。
  抓住弘基衣領的斑目似乎也被弘基的態度嚇到了,快快地鬆開了弘基,呻吟著說:
  「我無法接受這種分手的方式……」
  弘基又拿了一罐啤酒。他其實是自己想喝吧?希實訝異地注視著弘基的動作,一旁的暮林嘴角帶著微笑,也不發一語地看著他們。弘基又咕嚕咕嚕地喝起啤酒,斑目一臉緊張的表情站在弘基面前。
  「……弘基,請你趕快告訴我。」
  聽到斑目的哀求,弘基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抓了抓頭,終於低聲說了起來。
  「……你要有心理準備喔。」
  「我當然知道。」斑目回答,弘基撇著嘴笑了笑,然後,開始娓娓說起佳乃這個女人的事。
  和弘基讀同一所中學的由井佳乃容貌出眾,當年曾經是校花,而且她功課好,家境富裕,簡直是男生心目中高不可攀的女神。
  「不過,她骨子裡是個目中無人的傲慢鬼。」
  雖然這麼批評以前交往過的女人很不上道,但這似乎是弘基的真實感想。佳乃進了教會的貴族學校後不久,她父親的公司倒閉,所以她在高二那一年就休學了。希實之前就聽弘基說過這些事。
  「之後的情況就不太清楚了,總之,他們一家人被拆散,她好像從此自暴自棄,開始四處詐騙,專門欺騙男人的感情,這是老家的學弟告訴我的,應該不會錯,受騙上當的人數還不少。」
  斑目也是其中之一。希責難過地瞄了斑目一眼。斑目瞇著眼,認真地聽弘基說話,但臉頰微微顫抖著。
  「而且,聽說她的手法很齷齪,基本上都挑高學歷的知識分子下手,她很會挑那些有一些社會地位,會因為醜聞毀了一輩子的男人,騙了他們的錢之後,就消失不見了。而且,她分手時還用了賤招,讓對方無法告她。」
  斑目聽了弘基的解釋,不解地偏著頭。賤招?弘基皺著眉頭說:
  「她通常都會跟對方說,我無法適應你的性癖好,以此作為分手的理由,而且還把床上的照片作為證據……」
  暮林立刻捂住希實的耳朵,嘴裡大叫著:「啊—啊—啊。」也許他認為未成年的希實不宜聽這些內容。希實眨著眼睛,斜眼看著暮林。暮林一臉認真的表情,繼續發出「啊」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鬆開手說:「現在沒問題了。」
  「怎、怎麼了?」希實問,暮林一本正經地說:
  「總之,就是佳乃安排了那些男人無法告她的狀況後才逃走。」
  弘基也點頭說,「對啦,就是這樣。」然後,他又繼續喝著啤酒,眉頭緊鎖地繼續說了下去:
  「她的手法很高明,那些男人都只能忍氣吞聲。尤其是那些腦袋聰明的知識分子,當然不好意思說自己被來路不明的女人騙了。況且,也沒有騙走他們所有的財產,所以,大部分人都選擇隱忍不說。」
  聽了弘基的說明,希實感到不解。即使佳乃詐騙了那麼多人,只要對方不告上法庭,她就無罪嗎?希實問了這個問題,弘基立刻對她大吼:「當然不是啊。」說完,他又開始喝啤酒,似乎想要平息內心的怒氣。
  「不管有沒有被人發現,犯罪就是犯罪,即使沒有留下前科,累積的怨氣也會越來越多,心靈也會越來越扭曲。這就是傷害別人的後果,而且,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
  從剛才就悶不吭氣的斑目輕嘆了一聲,靜靜地開了口。
  「……所以,她遇到鬼了嗎?」
  聽到他的問話,弘基哼了一聲。
  「沒錯,就是這樣。」
  說完,弘基把喝空的啤酒罐捏扁了。
  「因為她從來沒有失手過,所以有點得意忘形,結果騙了一個不好惹的人。」
  「不好惹的人?」
  「……當地的黑道老大。」
  弘基簡單介紹了那個黑道老大的背景。
  「他是佳乃的國中同學,所以也是我的同學。我老家那裡很亂,所以,很多同學都是混混,基本上他都和高年級的學長玩在一起,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那個同學在三年級中途就沒有再來學校。
  「那一陣子我也很忙,根本沒發現他沒來學校了。最近才聽說,當時他為學長頂罪,去了少年感化院,年紀很小的時候就走上了黑道菁英之路。」
  弘基說著,又拿了一罐啤酒。難道他只能靠喝酒平靜心情嗎?他不顧提心吊膽地看著他的希實,慢慢地喝了起來。
  「到了這個地步,通常就會一直墮落下去,但他和別人不一樣,重新爬了起來,在當地還成為成功的典範,他手下的詐騙集團撈了不少錢,他用這些錢成立了一家正當的公司,現在是好幾家餐廳的老闆。」
  希實聽弘基說這些話時,隱約想起了之前來找佳乃的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穿著做工考究的西裝,身上散發出沉重的空氣,無法判斷他到底是年輕人,還是歷盡滄桑的中年人,他該不會就是弘基口中的那個人?
  「雖然聽起來很不錯,但那傢伙是個狠角色,如果真是力爭上游的人,早就被人毀掉了。黑社會是一個注定無法成功的環境,他能夠熬出頭,代表他不是普通人。他不相信別人,在緊要關頭時,可以犧牲任何人,根本不把人當人看。佳乃居然連他也敢騙,只能說她有眼無珠。」
  「什麼意思?」希實問,但回答她的是暮林。
  「她硬是撬開了原本不相信任何人的心,讓對方相信她,最後又背叛了對方,事情當然沒那麼簡單。」
  弘基聽了暮林的話,連連點頭。
  「對方也可能因為佳乃是熟人,所以放鬆了警惕,但背叛這種人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光是偷錢問題還不大,問題是連心都偷走了,那種人不可能忍氣吞聲,即使佳乃逃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會追到底。」
  說完,弘基又看向斑目。
  「佳乃就是這種女人,我勸你還是趁早放棄。如果你也遭受池魚之殃,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你不是對目前的生活和工作都很滿意嗎?那就好好珍惜,趕快忘了佳乃吧。」
  弘基很有耐心地勸著他,好像在對小孩子說話。斑目也的確像小孩子一樣抿著嘴,看著半空,但弘基沒有罷休,用比平時更嚴厲的語氣繼續說:
  「對方是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你不能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對方,你們生活的世界不同,一旦有任何牽扯,你絕對會吃虧,所以,佳乃的事……」
  但是,斑目拍著桌子,打斷了弘基的話。他語氣堅定地說:
  「我不信!我才不相信……」
  他把身體探出桌子,一口氣說道:
  「佳乃不可能騙婚!她不是那種會欺騙別人的人!雖然她會說一些言不由衷的奉承話,對每個人都很親切,她就是這種人啊!她還說要蒂芬妮的戒指,簡直是十足的戀愛小偷,但不會踐踏人心,絕對不會做那種卑鄙的事!她的心地很純真、很善良!」
  他說話的聲音不時顫抖,眼眶也有點濕潤,好像快哭出來了,但弘基仍然保持強勢的態度。
  「她把別人玩弄於股掌,哪來的純真善良!明眼人都知道你被騙了!希實,妳說對不對?」
  希實突然被問到,身體忍不住抖了一下。雖然她一再強調斑目受騙上當了,但沒想到弘基會在這種時候徵求她的意見。她忍不住懷疑弘基到底在想什麼,只能含糊其詞,但又不願意說謊。
  「……嗯,該怎麼說呢,我只是覺得佳乃對斑目先生的感覺,可能和斑目先生想的有點落差……」
  得到希實的同意後,弘基露出自信滿滿的表情,「你看吧!」斑目狠狠瞪著希實,好像把她當成了殺父仇人。
  「……啊呀,我對戀愛沒什麼經驗,所以也不清楚啦……」
  希實立刻搪塞道,斑目又「啪」的一聲拍著桌子,態度堅定地說,,
  「——我們絕交!」
  希實聽了,拚命眨著眼睛,暮林也推了推眼鏡,弘基目瞪口呆,斑目用力撐大鼻孔哼了一聲。
  「你們竟然這麼說佳乃,我要和你們絕交!我自己去找她,你們別管我!也不要打電話給我!宅配也不必送了!我以後再也不來這裡買麵包了!」
  說完,他轉身離去,但臨出門時,又回頭看著所有人說:「再見!」既像是在道別,又像是在撂狠話,然後憤然離開了。
  「小學畢業之後,我就沒再聽過絕交這個字了。」
  希實忍不住咕噥道,暮林和弘基也異口同聲地說:
  「……我也是。」
  「……我也是啊。」
  最後,暮林和弘基花了好幾個小時,消耗了事先準備的大量啤酒。暮林嘴裡說著:「沒想到元旦就喝這麼多」,卻面不改色地一罐接著一罐喝,弘基趴在桌子上,不停地罵著:「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什麼事都不順……!他媽的……。」
  弘基有得天獨厚的天賦,可以做出像藝術品般的麵包,沒想到居然會說這種話。希實把喝醉的弘基帶到了佳乃的房間。
  「為什麼會這樣?王八蛋……王八蛋,好想吐。」
  躺在地上的弘基抱著頭,嘰嘰咕咕說不停。他似乎醉得不輕,不知道他說的那些話是醉言醉語還是在說夢話。希實把毛毯蓋在他身上,隔著毛毯拍了拍他的頭。
  「睡一覺就會舒服點,快睡吧。」
  希實的母親喝醉時,她都用這一招,沒想到弘基也在毛毯中回答:「好。」然後就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希實稍微鬆了一口氣。
  安頓好弘基後,希實問正在店內收拾空罐的暮林:
  「暮林先生,你覺得呢?」
  聽到希實的問題,暮林把垃圾袋中的空罐弄得卡啦卡啦響,偏著頭「嗯?」了一聲。於是,希實說出了剛才內心產生的疑問。
  「我覺得弘基說的話有點問題,我當然不是像斑目一樣,想要袒護佳乃,但總覺得來這裡找佳乃的幾個男人,和弘基說的話之間有微妙的落差……」
  暮林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叫希實坐下後問她:「妳說有微妙的落差是怎樣的落差?」希實仔細回想著,把早上來這裡的三個男人的事告訴了暮林。
  「來這裡的男人雖然自稱是佳乃的男朋友,但他們並沒有恨佳乃,或是對她咬牙切齒,只是單純地為佳乃目前的情況感到擔心。」
  希實一點都沒有誇張。那三個男人得知佳乃又逃走後,一臉認真地討論起來。「我們這樣找小由,她可能真的覺得很困擾。」「我看最好的方式,就是默默守護她。」「但如果棄她不顧,萬一她真的走投無路,要找誰幫忙?」
  三個人交換意見了半天,都沒有得出任何結論,最後,雙排釦的上班族留了一張名片給希實,希望她接到小由的聯絡後,可以私下通知他。那三個人一臉認真地說,絕對不會給小由添任何麻煩,如果小由再也不想見到他們,他們也願意接受,只是想知道她是否平安。看到他們這麼真誠的表情,希實忍不住答應了。
  聽那三個男人說,小由——佳乃以前是行動便當店的店員,他們分別在便當店認識了她,被她開朗活潑的魔力所吸引,分別開始和她交往。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己是她唯一的男朋友,持續交往了一段時間。
  兩個月前,她突然失去了聯絡,音訊全無。他們擔心地去便當店找人,便當店的人告訴他們,由井小姐辭職了。於是,他們又慌張地去她的公寓找人,發現還有兩個陌生的男人也和自己一樣,正在找佳乃。
  身材壯碩的羽絨衣男告訴希實,這就是他們三個人相識的過程。一開始當然很生氣,覺得怎麼會有這種事,但最後覺得確認小由的安全更重要,於是,三個人齊心協力開始尋找小由的下落。
  他們三個人委託了徵信社,合資付了調查費,最後找到了暮林烘焙坊。
  「三個人都說,佳乃從來沒有明確說過和他們交往,所以搞不好是自己誤會了,所以,我覺得佳乃應該也有問題……」
  暮林聽了希實的話,不停地輕輕搖頭,不時附和著:「是啊」「原來是這樣」。他的嘴角仍然帶著笑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認真回答,但希實心想,反正他就是這種人,所以就繼續說了下去。
  「可是,我還是不覺得她是弘基口中說的那種行徑惡劣的人……。雖然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表面上笑得很親切,背地裡卻做一些傷天害理的事。」
  「嗯,對啊。」暮林仰頭看著半空,抱著雙臂,臉上露出慣有的笑容,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小聲說:
  「有時候女人會有意想不到的一面。」
  就在這時,店裡的電話響了。希實和暮林立刻互看了一眼。可能是佳乃打來的。暮林應該也想到同一件事,他立刻站了起來,走去收銀台。
  「你好,這裡是暮林烘焙坊。」
  希實屏住呼吸,看著正在接電話的暮林。暮林把電話放在耳邊,一臉誠懇地應對著。
  「……是……,是,喔?」
  暮林說話時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今晚一整晚,不醉不歸?」
  他說的話卻令人費解。
  暮林露出為難的表情,希實也搞不清楚事情的狀況,只好豎起耳朵偷聽到底是誰打來的電話。
  希實安靜地聽著,電話中傳來粗聲粗氣的撒嬌聲。暮林應該覺得太大聲了,把耳邊的電話稍微移開,淡淡地和電話中的人繼續聊著。對啊,今天是元旦。是,烘焙坊今天休假。喔,新年跳樓大拍賣?有新面孔?可以打包回家?喔,真是太有趣了。
  電話是蘇菲亞打來招徠生意的。她工作的酒店從元旦開始營業,請暮林一定要去坐坐。希實沒有說話,不時聽到電話中傳來的聲音。我等你喲~,阿暮,你非來不可,如果你不來,我就去吃掉你~。根本搞不清楚她在邀約還是恐嚇。
  暮林掛上電話後,露出了思考的表情,他似乎很煩惱,最後,他開口說:
  「我無法拒絕,那就去坐一下,不醉不歸。」
  「真的嗎?」希實忍不住問。暮林雙手合掌說:
  「對不起,蘇菲亞說店裡來了新面孔,叫我一定要去捧場。她是我們店的老主顧,也整天都在為佳乃擔心。今天是元旦,難得去痛快一下吧。」
  雖然暮林嘴上這麼說,但他急急忙忙地離開時,露出一臉興奮的表情。他的腳步有點不穩,似乎有點醉了。
  希實納悶地目送暮林離開。雖然是蘇菲亞的店,但發現暮林一聽到有新面孔,就興奮地去喝酒,心裡很不是滋味。他不是很愛他太太嗎?為什麼還喜歡去酒店?
  希實悵然地坐在椅子上,突然覺得身體很疲憊。今天一整天發生太多事了,可能真的累壞了。這樣的新年也未免太刺激了。希實深深地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未來真讓人擔心啊。
  希實的不安完全猜中了,而且比她想像的更糟。
  像暴風雨般的元旦終於結束,翌日卻是平靜的一天。希實在中午之後起床,發現弘基已經不在佳乃的房間,但走進廚房,發現弘基為她準備了法式蔬菜牛肉濃湯,旁邊的字條上寫著「給妳吃!」,這應該是弘基式的道歉方式。希實吃了蔬菜牛肉濃湯後,又回房間睡覺了。
  烘焙坊從二號開始正常營業,元旦發生的一切也漸漸遠離。而且,正如弘基說的,新年過後,客人一下子湧進店裡,再加上佳乃離開了,希實必須忙碌地在店內幫忙,完全無暇想東想西,元旦所發生的一切也失去了真實的味道,覺得似乎是一場夢。沒有人提到斑目,也沒有談起佳乃。希實有點擔心斑目,所以每天都傳簡訊給他。但她的簡訊傳出去不到三十秒,就收到了斑目只寫了兩個字的回覆。「絕交!」可見他至少還有體力傳簡訊。
  日子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平靜地過去。一月六號黎明時分,希實在房間睡覺,弘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打破了這段日子的平靜。不,希實早有預感,這份平靜已經搖搖欲墜。
  「今天下午三點,我要烤國王派,妳絕對要來參加。」
  他似乎真的要烤元旦那天提到的派。
  「啊?那是什麼?」
  希實還沒睡醒,忍不住反問。於是,弘基就向她解釋國王派的由來。
  「國王派可以測試一年的運氣。國王派裡面會放一個小瓷偶,把派切開後,如果有人
  吃到有小瓷偶的那一塊,那個人就是國王。這個國王在接下來的一年都可以得到幸福。」
  聽到弘基的說明,希實又說了不該說的話。
  「……那是什麼?新的國王遊戲嗎?」
  聽到她的聯想,弘基忍不住大罵:「王八蛋!不要把日本的低俗遊戲和國王派混為一談!」
  他輕咳了一下,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總之,今天就是國王派的日子,記得要叫木靈來,因為按照慣例,也要分給小孩子吃。」
  「是喔。」聽完弘基的說明,希實用帶著睡意的聲音說,「喔,是喔。」心裡卻忍不住嘆氣。他一大清早來吵我,到底想說什麼啊。弘基並不在意希實的反應,繼續自顧自地說話,然後輕咳了一下,「對了,還有那個……嗯,把斑目也找來吧。」
  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好像只是順便找斑目一起來,但這句話才是他真正想說的。
  那天只有木靈到店裡來。雖然希實也傳了簡訊給斑目,但只收到他回覆「絕交!」這兩個字,他並沒有在店裡現身。
  希實把手機拿給弘基看,出示曾經聯絡斑目的證據,弘基氣鼓鼓地大叫:「那個王八蛋,他是國小一年級的女生嗎?人家辛辛苦苦調奶油,忙一大堆事,他卻不領情!」於是,只有希實、木靈、暮林和弘基四個人吃國王派。
  把內用區的桌子併在一起後,弘基把特製的國王派放在桌上。希實第一次看到國王派,烤成金黃色的表面有一片很大的葉子圖案,連葉脈都畫得很仔細。因為是糕餅,所以比麵包的味道更香。
  「既然斑目不來,那四等分就夠了。」
  雖然弘基發出這樣的指示,但暮林還是把國王派切成了八塊。
  「因為木靈說要帶回去給他媽媽吃。」
  聽到暮林的辯解,弘基抱怨說,那切成六等分就夠了啊。暮林笑了笑說,「六等分太難了,我不會切。即使八等分也很難切得平均。」他切的派果然如他預告的,八塊切得大小不一。「阿暮,你連派也不會切。」暮林也回答:「對啊,我好像也沒有這方面的才華。」「既然你意識到這件事,就趕快練習啊。」暮林和弘基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拌嘴,桌子下傳來木靈的聲音。
  「好了嗎?」
  木靈似乎以為是在玩躲貓貓,照弘基說的慣例,在切國王派時,小孩子要躲在桌子底下才行。
  「喔,好了啊。」
  弘基回答,木靈開心地從桌下探出頭,看到切成不同大小的派,雙眼發亮地指著每一塊說,這塊是阿暮叔叔的!這塊是弘基的!這塊是希實的!還有、還有……。他因為太興奮了,忍不住嗆到了。他為母親和自己挑選好後,又說:
  「還有、還有,這是蘇菲亞的,這是斑目的……。這是佳乃的!」
  聽到他的發言,所有人都僵住了。原來小孩子會毫無顧忌地說出大人努力不提的名字。希實忍不住這麼想道,木靈又問了讓人無法招架的問題。
  「佳乃為什麼不在呢?」
  面對木靈天真無邪的問題,希實苦笑著吞吞吐吐了起來。「呃,佳乃……」
  「真希望佳乃早一點吃到!我幫她選了最大的那一塊!」
  希實他們聽了,低頭看著派。木靈的確在八塊派中為佳乃選了最大的一塊。「為什麼挑最大的給佳乃?」希實問。木靈理所當然地說:
  「因為吃到小瓷偶,不是可以得到幸福嗎?所以,我選了最大的給她!希望佳乃可以幸福!」
  「什麼意思?」希實忍不住追問。木靈害羞地笑著,忸怩起來。看到木靈的樣子,其他人忍不住面面相覷。佳乃該不會……?希實的內心浮現這個念頭。她該不會連小孩子都……?木靈的回答果然沒有背叛她的想法。
  「因為佳乃說,等我長大了,她要和我結婚。」
  什麼!眼前居然還有一個被害人!希實說不出話,弘基抓著木靈的肩膀大叫著:「木靈!你不愛你媽媽了嗎?而且,你看女人太沒有眼光了!女人應該要選更那個的,對了,你應該記得之前在這裡看過的那個姊姊吧?要選那種女人……」
  弘基激動地說道,但木靈把頭轉到一旁說:「才不是呢!佳乃很可愛啊!我要和佳乃結婚!」
  「你這麼固執,以後會吃苦喔!」
  「沒關係!只要和佳乃在一起,吃苦也沒關係!」
  聽到木靈這句話,暮林小聲嘀咕說:「木靈,你真瞭解結婚的深奧意義。」
  希實抱著頭,說不出話。怎麼偏偏是木靈上了佳乃的當?
  就在這時,希實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她很好奇誰會在這種時候打電話來,拿出手機,螢幕上顯示了照開頭的陌生電話。
  「……誰啊?」
  她狐疑地接起電話,一個女人的聲音問,請問是不是篠崎希實小姐的電話。希實回答:「是。」對方說她是某醫院的護理師後,說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我是因為斑目裕也先生的事聯絡妳。」
  希實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刻焦急地問:
  「斑目先生怎麼了?」
  聽到希實的話,原本正在吵鬧的其他人頓時安靜下來,弘基也立刻臉色大變。他的表情僵硬,似乎很緊張,對希實說了聲:「讓我來。」粗暴地搶過電話。「喂,電話換人聽了,我是斑目的朋友。是,是,喔,原來是這樣,是這麼一回事。嗯。」
  弘基淡淡地回應著,希實屏住呼吸,擔心地看著他。木靈似乎也察覺到出了事,用力拉著希實上衣的衣襬。暮林把桌上的國王派裝到小盤子裡,靜靜地觀察著事情的發展。
  「……好,那我們馬上過去。」
  弘基說完這句話,才終於掛上電話。然後,用力吐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更嚴肅了。
  「……斑目怎麼了?」
  希實問,弘基小聲地說:
  「出事了,」
  他英俊的臉龐因為憤怒而顫抖著。
  「——要休養一個月。」

  聽弘基說,受傷的斑目倒在路上,被路過的大學生發現,立刻叫了救護車。他的手機被摔壞了,身上也找不到皮夾,醫院方面不知道該聯絡誰。當斑目清醒後,才報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希實的手機號碼。於是,護理師立刻打電話聯絡希實。
  「至於他受的傷,聽說是被人打的。斑目說是因為私人恩怨,所以不必報警。明明被打得渾身是傷,哪裡是什麼打架?」
  前往醫院的車上,弘基說明了斑目的狀態。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他心情無法平靜,一上車,就一直在抖腳。駕駛座上的暮林一如往常的泰然自若,聽了弘基的說明,也只是靜靜地點頭附和幾句「喔」「是喔」。
  「他有沒有提到打他的人是誰?」
  暮林問,弘基瞪著半空回答:
  「斑目沒有說,但一定是因為佳乃的關係才會挨揍。」
  坐在後車座的木靈聽到他們的對話,小聲地說:「斑目先生沒問題吧?」希實也有相同的心情。因為聽說他的傷要一個月才能痊癒。雖然目前還不瞭解具體的狀況,但情況似乎很嚴重,讓人坐立難安。
  斑目住的是六人大病房,他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弘基口中被打得渾身是傷的斑目,頭部和手臂都包了厚實的繃帶,右手還上了石膏。他的左眼周圍腫了起來,有一大塊瘀青,左側的嘴角滲著血。希實看了,忍不住皺起眉頭。看到熟人受傷,自己身上也會覺得痛。
  看到希實他們出現,斑目口齒不清地向他們道歉:
  「對不起……我之前說要和你們絕交,你們遺來看我,真的很對不起。」
  希實看著皺起眉頭說話的斑目,搖了搖頭說:「你不必在意這種事,我從來就沒想過和你絕交。」聽到這句話,斑目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鼻子輕輕吸了一下,用石膏擦了擦臉頰,再度小聲地說:「對不起。」
  希實他們把面紙遞給斑目,紛紛說著:「你不必道歉啦。」「痛痛趕快走!」鼓勵他。因為斑目身受重傷,看到全身包了這麼多繃帶的人,任何人都會有惻隱之心。希實心裡這麼想道,但她的想法立刻遭到了否定。站在她身旁的弘基用冷酷的語氣對斑目說:
  「你以為哭就能解決問題嗎?又不是小學三年級的小女生!」
  他一屁股坐在病床旁,一把抓住斑目的衣領說:
  「既然你覺得抱歉,就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放下開店的準備工作特地趕來這裡,你既然給我們添了麻煩,就要展現相對的誠意。」
  斑目聽了,眨了眨完好的右眼,不知所措地回答:「我知道啦。」然後,難以啟齒地把事情說了出來。
  「……你猜對了……,我在尋找佳乃的下落,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斑目窺視著弘基的表情,先說了這句開場白。弘基一臉不悅地追問:「所以呢?」斑目一臉窘迫地再度說了起來。
  「我認識專門採訪黑道的社會記者,透過他的關係,找到了以前和佳乃一起玩的男性朋友。」
  那個男人說他目前和佳乃仍然有聯絡,斑目立刻要求和他見面,希望從他口中問出佳乃目前的下落。
  「對方也說願意和我見面……」
  弘基聽了斑目的話,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雖然他答應見面,但要你付錢,才願意把佳乃的聯絡方式告訴你。你帶了錢,去他指定的地點,結果就被揍了嗎?」
  弘基毫不留情地說道,斑目無言以對,默默地垂下眼睛。但弘基生氣地繼續說道:
  「說什麼和她以前玩在一起的朋友,這擺明了是胡說八道。這是那些人慣用的手法。你不是劇本作家嗎?歪則沒寫過這種情節嗎?還是說,你已經昏了頭,連這種事都搞不清楚了?」
  斑目被罵得狗血淋頭,皺著鼻青眼腫的臉。
  「……我知道有可能是騙我的。」他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但我又找不出其他方法……」
  然後,他小聲地補充說,他去約定地點之前,把信用卡從皮夾裡拿了出來,也把手機裡的資料另外備份,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但弘基還是嘲笑他這種消極的自我防衛手段。
  「結果你最重要的生財工具都被打成這樣,不是白忙一場嗎?」
  聽到弘基這麼說,斑目看著自己右手的石膏。他的慣用手是右手,而且他的工作都是電腦作業,右手受傷的確是致命傷。希實也忍不住擔心起來。
  但是,斑目用力回瞪弘基,稍稍提高嗓門說:
  「既然不能用手,就去買一套可以用聲音輸入的軟體。這種小傷算不了什麼!」
  弘基也生氣地反駁:
  「喔,是啊,你手上還有蒂芬妮啊!剛好,把戒指拿去當鋪,趕快去買軟體吧!」
  這時,其他病床的病人同時咳嗽起來。弘基和斑目才冷靜下來,互瞪著對方,很不甘願地住了嘴。希實他們也無法化解眼前的尷尬氣氛,只能默默地看著這兩個人。
  最後,斑目打破了沉默。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弘基,突然移開視線,自言自語地說:
  「……其實我心裡很清楚。」
  聽到斑目的嘀咕,木靈偏著頭問:
  「清楚什麼?」
  斑目輕輕地笑了笑,對木靈說:
  「我知道她在騙我。」
  他深呼吸後,環視了所有人,慢慢說了起來。
  「我也活了三十七年,所以心裡很清楚,那麼漂亮的女人不可能和我這種人在一起。」
  希實聽了,覺得內心被揪緊了。她也承認斑目和佳乃並不配,但聽到斑目說自己是「我這種人」,身為朋友,不由地感到生氣。斑目當然沒有察覺到希實內心的想法,繼續說道:
  「但即使這樣,我們仍然有一個共同點。你們知道巴別塔的故事嗎?」
  希實、弘基和木靈聽了斑目的問題,都紛紛搖頭。「是某個觀光景點嗎?」希實問,暮林插嘴說:
  「是一座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塔,舊約聖經的創世紀中提到這座塔,是巴比倫尼亞王國的故事吧?之後語言就不相通了。」
  「沒錯,沒錯,」斑目忍著痛,笑著點頭,「巴比倫尼亞人過度相信自己的能力,覺得自己變成了神,所以建了一座高達天空的塔,觸怒了上帝,於是,上帝就讓人類的語言不相通了。無法用語言溝通的人類亂成一團,捨棄了巴比倫尼亞,四散到各地。目前世界各地的語言不通,就是因為受到了上帝的懲罰。」
  聽完斑目的說明,弘基訝異地皺著眉頭。「那又怎麼樣?」斑目不為所動,淡淡地繼續說道:
  「我小時候看了這個故事,馬上完全理解,原來是因為這個原因,別人才聽不懂我說的話。」
  「什麼意思?」希實問,斑目輕輕笑了笑。
  「簡單地說,就是和別人談話沒有交集,無法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別人,或是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麼,別人也無法理解自己。」
  希實聽了,忍不住想像斑目小時候,還無法用言語和別人溝通的樣子,想像著小時候的他在大人面前閉口不語的樣子。
  「因為小時候,我曾經相信語言是萬能的,所以,當我用語言和他人溝通,卻發現別人無法瞭解我時,我開始感到困惑,覺得這個世界是巴比倫尼亞。因為是巴比倫尼亞王國,所以語言不通也沒關係。」
  斑目說完後,又挺起胸膛補充了一句:「在語言不通的問題上,我現在可算是病危狀態。不過,我是變態,別人當然不可能理解我,否則這個世界就太奇怪了。」
  說到這裡,他瞇起眼睛低聲說:
  「……但是,沒想到佳乃能夠理解我。」
  斑目凝望著遠方繼續說道:
  「她很興奮地告訴我,她也在中學時期看了聖經,產生了和我同樣的想法,覺得這個世界是由巴比倫尼亞演變而來的。她對我露出笑容,說很高興遇到和她有相同想法的人……」
  他的嘴角奇妙地扭曲著。
  「——但是,這件事讓我感到很難過。」
  木靈不解地問:「她對你笑,你覺得很難過嗎?」斑目聽到木靈天真無邪的問題,露出了苦笑,「對,對啊。照理說,她和我有相同的想法,為此感到高興,我也應該感到高興,但是,我這裡卻很痛。」斑目用石膏輕輕敲著胸口。
  「因為我不希望她覺得無法用語言和別人溝通,也不希望她覺得別人都不瞭解她。像我這種人有這種想法就夠了,讓變態覺得別人無法理解自己就夠了,不是嗎?」
  斑目再度用石膏敲著胸口說:
  「所以,我不斷地想要告訴她,語言是可以溝通的,別人一定可以瞭解妳。至少我聽得懂她說的話,如果她想騙我,就儘管騙我吧。我可以編織幻想,我可以順利地被她的謊言欺騙。」
  難得看到這麼爽朗的變態,但弘基聽完之後,用力搖著頭說:「我無法理解,我聽不懂。」斑目點了點頭說:「這樣就好。以我的心境來說,也不希望你這種帥哥可以理解我這個變態的領域。你們和我的作戰方式不同。」說到這裡,他有點喜孜孜地補充了最後一句:「沒錯,我正面迎戰了,在現實中迎戰了。」
  不知道是否說話時太用力了,斑目的肚子突然發出咕的聲音。一問之下,才知道斑目因為情緒太緊張,從早上到現在什麼都沒吃。木靈大聲問他:
  「斑目先生,那你想吃派嗎?」
  「喔,對啊。」聽到木靈的發言,暮林也接著說:「我們剛好在店裡要吃派,就接到醫院的電話,因為機會難得,我們把你的那份國王派也帶來了。那是弘基從昨天就開始張羅的派,烤得很好吃,你要不要吃吃看?」
  暮林說完,木靈立刻「嗯!」了一聲,把一個小盒子遞到斑目面前,但斑目無法使用雙手,弘基接了過來,一臉不樂意地打開盒蓋。
  「……我和你們絕交,你們還特地為我準備嗎?」
  斑目驚訝地問,弘基皺著眉頭說:
  「希實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們可沒有和你絕交。」
  斑目聽了,又吸著鼻子。弘基露出不耐煩的表情,用叉子把盒子裡的派切成三等分。
  「……好啦,快吃吧。」
  弘基說著,用叉子把一片國王派遞到斑目的嘴邊,斑目大口咬下國王派吃了起來。
  「……好痛。」
  雖然這句話很不適合作為對味道的感想,但以斑目目前的狀態,恐怕不能奢求他能說出什麼恰當的話。他不停地叫著痛,慢慢咀嚼著派。在叫痛之餘,還不忘說好吃。好痛,雖然好痛,但很好吃……,有香草的風味……,不愧是斑目,真內行啊。於是,弘基又用叉子叉起一塊,送到斑目的嘴邊。
  就在這時,斑目咀嚼著派的嘴巴突然停了下來,發出了「嗯啊?」的奇妙聲音。
  「裡、裡面好像有什麼很硬的東西。」
  斑目口齒不清地說,其他人都互看著。木靈尖聲叫著跳了起來:
  「是小瓷偶!」
  然後,把藏在手上的紙製皇冠舉得高高的。
  「斑目先生,你是國王!」
  木靈興奮地把小皇冠戴在斑目纏著繃帶的頭上。因為皇冠是根據希實的頭圍大小做的,似乎沒辦法戴在斑目的頭上。暮林笑著對斑目說:「國王,你戴起來真好看。」木靈也鸚鵡學舌般地說:「國王,你戴起來真好看。」向他行了一禮。
  斑目一臉錯愕,繼續咀嚼著國王派問:「嗯?到底是是怎麼回事?」弘基露出無敵的笑容說:
  「這是國王派啊,你吃到了小瓷偶,可以當一整天的國王。」
  然後,他像大臣般向斑目行了一禮,繼續說道:
  「接下來要改變一下遊戲規則,我們可以為國王達成一個願望。」
  上次他還對國王遊戲嗤之以鼻,此刻似乎終於接受了低俗的日本文化。
  「國王,廢話少說,趕快下達命令吧。」
  弘基逼問著,完全缺乏對國王應有的禮儀。斑目露出為難的表情,隨即從嘴裡拿出一個圓圓扁扁的銀色小東西。
  「但是……」
  原來那就是小瓷偶。希實目不轉睛地看著斑目手上的銀色東西。原來小瓷偶看起來像銀幣。她正在想這些時,暮林和木靈異口同聲地對斑目說:「國王,趕快下命令!」
  「對啊對啊,我說啊,」弘基又盛氣凌人地說:「國王,你要懂得察言觀色。」聽到三個男人的要求,斑目的右眼再度濕潤,拚命吸著鼻子,帶著哭腔說:「你們……對不起,但是,謝謝你們。」
  他微微欠了欠身說:
  「那請允許我下達一個命令。」
  這個國王似乎很謙遜。
  「——我想救她,請你們幫助她。」
  「真是拿你沒辦法。」弘基聽了,立刻站了起來,催促其他人說:「那我們走吧。」
  一行人走出病房,來到醫院門口時,天色已經黑了,但木靈的興奮情緒並沒有平靜,纏著弘基問:「我們要去找佳乃吧!」弘基回答說:「對啊。」木靈聽了,立刻跳了起來,「我也要幫忙!」他似乎迫切想要趕快見到心愛的佳乃。
  「好,那我們就趕快來找人。」
  弘基坐上停在停車場的廂型車說道。
  「只要我去問一下學弟,搞不好可以打聽到她的下落。」
  暮林看了一眼手錶說:
  「是啊,但現在已經六點了,要做開店的準備工作了。」
  這句話立刻把眾人拉回了現實。今天是正常營業日,晚上十一點要像平時一樣開店營業。而且,今天為了探視斑目,準備工作還沒有完成。前一刻還意氣飛揚的弘基面對現實,也只能吞吐起來。
  「喔,對喔,那今天就先回店裡……」
  雖然弘基說話的聲音突然低了八度,但暮林扳著手指思考著,似乎在計算什麼。
  「現在是六點,開店時可以減少幾款品項……。晚一點再補充……。嗯,最晚要八點開始準備,否則可能來不及。」
  暮林獨自咕噥著,希實不解地問:
  「暮林先生,你在算什麼?」
  暮林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說:
  「我們還有兩個小時的空檔,這裡剛好離蘇菲亞的店很近,反正我們已經帶了蘇菲亞和佳乃的國王派,乾脆直接送過去。」
  暮林一口氣說完,其他人聽不懂他的意思,都露出詫異的表情,但暮林毫不在意,俐落地坐進駕駛座。
  「好,大家動作快。」
  希實制止道:
  「暮林先生,等一下!你說乾脆直接送去蘇菲亞的店,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時,弘基突然「喔!」了一聲,點著頭,嘆著氣說:「原來是這樣喔!阿暮,你是不是知道她的下落?」
  「她在店裡的名字叫蝴蝶。」
  「你還真會扮豬吃老虎!」
  「你連有夫之婦都不放過,有什麼資格說我?」
  希實聽了他們的對話,仍然搞不清楚狀況,忍不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不要自己聊得開心,不顧別人完全聽不懂,到底在說什麼啊?蝴蝶是什麼?」
  暮林笑了起來,一如往常的泰然自若。
  「元旦那天,我不是接到蘇菲亞的電話,說店裡來了一個新面孔嗎?那個新面孔就是蝴蝶,她無處可去,蘇菲亞收留了她。」
  聽了這番說明,希實也終於「喔」了一聲。
  喔,原來是這麼回事。蘇菲亞又撿貓回家了。
  蘇菲亞的店在開始營業之前的景象太精彩了。店裡的大哥們,不,應該說是小姐們都在化妝,或是換衣服,大聲叫嚷的聲音此起彼落。有沒有看到我的禮服?該不會被誰拿走了!開什麼玩笑!妳的衣服那麼大,誰會穿啊!什麼嘛什麼嘛!拿來當地毯還差不多!討厭啦。
  當希實從觀葉植物裂葉觀音蓮的縫隙,隱約看到店內的景象時,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眼前的景象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木靈也在希實身旁張大眼睛,小聲嘀咕說:「太猛了。」
  站在希實他們身後的暮林和弘基不時看著手錶,似乎很在意時間。現在幾點?六點四十分。從這裡開回店裡要多久?走小路的話,二十分鐘就可以到了。
  等了五分鐘,一身亮片禮服的蘇菲亞從昏暗的店內走了出來,揮著手說:「讓你們久等了。」
  「我是蘇菲亞,謝謝你們點我的檯。」
  蘇菲亞一走過來,就摸著木靈的頭,一轉身,用手勾住暮林的脖子,露出了微笑。
  「上次謝謝你陪我到天亮,太開心了。」
  希實雖然猜到她一定在說那天不醉不歸的事,但身旁的弘基忍不住驚叫:「什麼?」張大眼睛凝視著蘇菲亞和暮林,從他臉上的驚訝,知道他完全誤會了,但暮林無意澄清,微笑著對蘇菲亞點點頭說:「我也很開心。」又笑著說:
  「我還要點蝴蝶的檯。」
  蘇菲亞立刻嘟起嘴。「阿暮,真討厭,你已經有我了,還點其他小姐的檯,我會吃醋啦。」「不是啦,是弘基要點蝴蝶的檯。」「喔,是嗎?那我就原諒你。」他們聊得很開心,好像在玩什麼遊戲。希實忍不住繼續偷瞄店內的情況。她希望在那群小姐中找到熟悉的身影。
  「——啊。」
  這時,希實看到兩個女人正在爭執。其中一個女人的粉紅色頭髮都甩亂了,另一個露出了肌肉結實的後背,兩個人相互抓著、打著,抓起身邊的東西丟對方。妳是不是偷了我的假睫毛!我才沒有偷呢!我只是借用而已!不告而取謂之偷!妳這個小偷!什麼嘛,妳才是小氣鬼!
  「佳乃……」
  正在被人罵是小偷的絕對就是佳乃。在一群高大的小姐中,戴著粉紅色假髮的佳乃並不會顯得格格不入,她正一個勁地和對方爭執著。蘇菲亞似乎也發現了佳乃,在希實身後輕輕笑了起來。
  「我和她很合得來。」
  蘇菲亞說得沒錯,佳乃看起來適應良好。
  「因為,她說沒地方可去,我就答應她留下來。只要吃住在一起,你我都是好兄弟。」
  「一點都不好笑。」弘基悄聲說道,但蘇菲亞完全不以為意。「反正呢,只要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全人類都是兄弟。」蘇菲亞心滿意足地看著店內。沒想到暮林同意蘇菲亞的意見。「嗯,這種兄弟也不錯。」他不理會弘基冷漠的視線,深有感慨地點著頭。「原來蘇菲亞的博愛精神來自這種想法。」「啊喲,但我真心愛的只有阿暮你一個人喔,。」他們到底在玩什麼遊戲啊?希實很受不了地轉頭看向店內時,那個粉紅色頭髮的人也同時發現了希實他們。
  和希實四目相接時,佳乃頓時整個人都愣住了,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消失。蘇菲亞立刻叫她:
  「蝴蝶,有客人點妳的檯喔。」
  蝴蝶,也就是佳乃聽到叫聲後,站在原地片刻,最後似乎下定了決心,緩緩走向裂葉觀音蓮的方向。
  佳乃戴那頂粉紅色假髮很好看,但可能戴了假睫毛的關係,感覺比以前妖艷,而且她一臉不悅,和平時的佳乃判若兩人。
  「……你們好,我是蝴蝶。」
  佳乃低聲自我介紹,弘基冷冷地說:
  「跑來這裡當花蝴蝶嗎?好土的名字。」
  蘇菲亞倏地皺起眉頭說,蝴蝶的名字是我取的,真的很土嗎?暮林立刻安慰蘇菲亞。「不,我覺得這個名字取得很好。」這些人到底在玩什麼遊戲?希實不耐煩地想道,弘基仍然不放過佳乃。
  「算了,不說這些,妳先吃派吧。」
  弘基說完,打開手上的盒子遞給佳乃。
  「這是國王派,妳以前是干金小姐,應該知道來歷吧。」
  佳乃聽了,點點頭說:「嗯,是啊。」又偏著頭問:「但是為什麼給我吃?」弘基很不耐煩地說:
  「因為本店的某個笨蛋也切了妳的份,所以特地帶來,妳廢話少說,趕快吃吧。」
  佳乃拿著弘基塞到她手上的盒子,仍然一臉愕然。的確,一見面就叫她吃派很奇怪,但佳乃還是在弘基的催促下,戰戰兢兢地把盒子裡的派拿在手上。
  「……只要吃就好了嗎?」
  「對啊,沒有加毒藥,妳就放心吃吧。」
  佳乃聽了,勉為其難地緩緩把派拿到嘴邊。弘基看著佳乃,說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話。
  「我決定相信命運。」
  由於太突然了,不光是佳乃,連希實也訝異地看著弘基,但弘基並不在意兩個女人的視線,淡淡地說了起來。
  「命運有指標,只要按著指標行動,就不會出錯。至今為止,我一直信奉這句話,以後也會繼續這麼做。」
  弘基,你在說什麼啊?希實不解地偏著頭,但弘基始終注視著佳乃。他注視著佳乃,緩緩地說:
  「所以,我這次也交給命運,由命運決定我該不該插手這件事——」
  這時,佳乃突然靜止不動。然後,捂著嘴,納悶地眨著眼睛。
  「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
  佳乃輕聲說道,希實發出驚叫:
  「什麼?妳的派裡也有小瓷偶?」
  弘基冷笑著說:
  「不是佳乃的派裡也有,斑目的派裡面放的那個是假的,我猜想是阿暮動了手腳。」
  暮林笑臉以對。
  「原來被你發現了。」
  「怎麼可能不發現?剛才那個假瓷偶是用來壓派皮的重石,別忘了,小瓷偶是我挑選的,派也是我做的。」
  聽到弘基的說明,木靈興奮起來。
  「所以說,所以說,佳乃的才是真正的小瓷偶嗎?佳乃才是真正的國王嗎?」
  弘基點頭說:
  「是啊,就是這麼一回事。」
  然後,他直視著佳乃說:
  「我們可以遵從國王的一個命令。這是命運的安排,什麼事都可以,趕快把願望說出來吧。」
  佳乃聽了弘基的話,眼神閃爍起來。
  「……真的、可以為我實現嗎?」
  「對啊,因為國王的命令不得違抗。」
  弘基語氣堅定地說,佳乃的視線在半空中飄怱不定,似乎在思考要怎麼開口。她有點不安,又很猶豫。弘基看了,靜靜地對她說:
  「綾乃,妳就趕快說吧。」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都愣住了。希實當然也不例外。這也難怪,因為弘基突然說出一個陌生的名字。他到底在說什麼啊?希實被他搞糊塗了,佳乃也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發現了嗎?」
  弘基面不改色,冷冷地說:「那還用說嗎?」
  綾乃?你發現了嗎?那還用說嗎?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希實搞不清楚狀況,輪流看著他們兩人。暮林和蘇菲亞默然不語地靜觀事態的發展,木靈呆若木雞,露出不解的表情。在眾人的矚目下,弘基用冷漠的表情催促著她:
  「妳的願望是什麼?還是該問妳出現在我面前有什麼目的?」
  在弘基的注視下,她輕輕深呼吸,然後直視著弘基,終於下定決心開了口。
  「……請你救救我們,」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請你救救佳乃。」
  ※
  護理師送晚餐時拉開病床周圍的簾子,立刻瞪大了眼睛。斑目覺得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他在床頭櫃上放滿了佳乃的照片。
  希實他們離開後,他急忙把原本收在抽屜裡的照片統統拿了出來。這點任性應該不礙事吧。住院生活很不自由,讓心愛的人的照片陪伴自己,是目前的我有資格得到的尊嚴。
  所有的照片都是木靈拍的。斑目把那台舊型數位相機裡的所有照片統統列印出來,偷偷放在口袋裡。
  我真噁心啊。斑目看著佳乃的照片,情不自禁笑了起來。護理師一定嚇壞了。沒關係,愛情原本就有排他性,即使嚇壞護理師也無妨。
  因為只有兩百萬畫素,照片中的佳乃看起來有點粗糙,而且因為都是木靈拍的,有些照片有點模糊,取景角度也不理想。如果我是攝影師,一定可以把佳乃拍得更完美無瑕。斑目看著照片,忍不住輕輕咂著嘴。好不容易拿到佳乃的照片,真希望這些照片可以拍得更像樣點。
  雖然這麼想,但他並沒有太在意。因為即使不需要照片,他的腦海中也儲存了大量關於佳乃的記憶。只要閉上眼睛,一千萬畫素的佳乃就會對他露出微笑。他第一次有這麼鮮明的資料。斑目很慶幸佳乃比其他任何女生更主動接近自己。不知道佳乃是否視力有問題,出現在斑目身旁時,和他之間的實際距離總是很近。而且,斑目相信,不光是現實的距離,她還刻意縮短彼此的心理距離。
  一開始,斑目只是喜歡佳乃的外表。他原本打算像往常一樣,在腦內向她表白,在腦內交往,在腦內迎接倦怠期,也在腦內分手。但是,這一次卻朝向不同的方向發展。
  佳乃在暮林烘焙坊工作差不多一星期左右的某一天,斑目為了看她,坐在店內的內用區,沒想到遇見了意想不到的人。那個人一看到斑目,立刻叫他:「大哥!」
  那個人對他說:
  「我是你妹妹公寓的管理員,你不記得了嗎?」
  經過對方的提醒,斑目才想起眼前這個人是他初戀情人住處的管理員。對方之所以認識他,是因為斑目曾經謊稱是初戀情人的哥哥闖進她的房間。
  「那次你妹妹真是太危險,如果不是你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
  初戀情人在家裡服藥自殺。持續偷窺她的斑目察覺到不對勁,立刻趕去她的公寓。雖然確有其事,沒想到管理員卻記住了他的長相——斑目慌了手腳,但管理員很親切地和他聊天。你妹妹回鹿兒島的老家了嗎?最近好嗎?管理員很熱情地和他聊天,斑目只能拚命假裝是一個好哥哥。上次真的太感謝你了,她從小就很嬌縱,但是其實很乖啦。回老家後,現在過著飯來張嘴,衣來伸手的舒服日子。斑目努力配合管理員的話題,背後卻不停的冒冷汗。
  聊了一陣子,話題轉移到斑目身上。管理員說,大哥,聽說你是劇本作家?你妹妹在搬家前不久告訴我的。聽到這句話,斑目差一點把嘴裡的咖啡噴出來,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管理員滔滔不絕,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妹妹很以你為榮,她說你寫的劇本很有趣。」
  開玩笑吧?斑目忍不住想。
  「她一直告訴我,雖然你的劇本有點極端,但這才是最大的優點。」
  斑目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想要當藝人的她一味稱讚我寫的劇本。斑目先生,我覺得你的劇本很有趣。斑目忍不住想,這個女孩長得這麼漂亮,卻拚命稱讚我,真是為了上電視,不惜睜眼說瞎話,所以,根本沒有在意她說的話。他在業界見多了這種女生。
  她當然沒有察覺斑目的想法,繼續大肆稱讚。雖然你的劇本有點極端,但我反而覺得那是優點……。所以,我真的很喜歡你寫的劇本!
  對啊,她那時候就對我說過這些話。經過了十年的歲月,斑目終於發現了這件事。雖然為時已晚,但他終於瞭解,她並不是沒有接受他。
  我一開始就失敗了。我從來沒有試圖瞭解她,也不願相信她說的話。雖然她一直努力想要告訴我。
  斑目終於發現了這個事實,不禁呆然,管理員又給了他致命一擊。
  「所以,你妹妹叫我支持你的劇本。」
  「呃……」
  「能夠在這裡遇見你真是太好了,我們來交換電子郵件信箱,等你創作的電視劇播出日期決定後,務必要通知我。」
  斑目做夢都沒有想到,也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中,會有這種人際關係的交集。
  管理員離開後,斑目仍然獨自坐在那裡。他太震撼了,無法站起來。催稿的手機響個不停,但他一通也沒接,茫然地坐在那裡。
  這時,佳乃遞給他一塊手帕。
  「請用。」
  斑目無法理解佳乃的行為,忍不住問她:「為什麼?」佳乃笑著回答說:
  「你的眼睛流汗了。」
  不可能。我絕對沒有流淚。至少沒有真的流下眼淚。如果我有哭,只是在心裡哭,所以,她看穿了我的心思。
  被她識破了。難道是我幻想過度,才會以為她懂我的感覺嗎?但是,我覺得有人可以理解我的這種感覺。
  這個世界並不是巴比倫尼亞王國的下場。
  斑目看著床頭櫃上的照片,再度這麼想道。並不是所有的事都無法傳達給別人,一百件事中,也許有一件可以傳達給別人,就好像妳瞭解我的心意。
  斑目看著照片,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張上。
  「啊……,這張也夾在裡面。」
  那是一個小女孩,和看起來像她母親的女人一起拍的照片。可能是在小學的入學式時拍的。小女孩揹著一個全新的書包,母親很不自在地穿著套裝,站在小學門口。
  木靈的數位相機中,有幾張這種照片。完全不知道是誰在什麼時候拍的,他有點在意這張少女的照片,所以特別印了出來。
  斑目費力轉動了難以動彈的身體,把少女的照片拿在手上,拿到自己面前,仔細打量著她的臉。
  「……這應該是希實吧。」
  斑目看著照片中的小女孩嘀咕道。照片上的小女孩的確很像希實。小女孩板著臉,盯著鏡頭。如果希實再小十歲,應該就是照片中的樣子。
  但是,那台相機是佳乃送給木靈的,為什麼年幼的希實會出現在那台相機內?
  真有意思。斑目忍不住想。他就是想偷窺他人的日常生活,和人際關係的意外交集。
  這時,放在枕邊的手機開始震動。希實傳來簡訊。發生什麼事了?斑目不由地緊張起來。當然,他的手被石膏和繃帶固定,無法輕易拿到手機。
  他忍著疼痛,很笨拙地伸手拿手機。
  好像要伸手觸摸某個真相。


       塑形&第二次發酵
  ※
  柳弘基不時做夢。
  那是他去法國之後經常做的夢。夢境有顏色,也有氣味,十分生動。醒來的時候,手掌上好像仍然殘留著那份感覺,分不清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雖然這個夢已經做過好幾次了,卻始終無法習慣。
  夢境中,他在打人。用力握緊拳頭,扭著上半身,手臂向後拉。於是,對方的眼中就會亮起燈火。慌亂、恐懼、憤怒、悲傷、絕望,通常都是這些情感。但是,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把拳頭揮向對方。對不起,但是,我只能這麼做。
  如果一拳不夠,就繼續舉起拳頭。要讓對方感受到徹底的疼痛和恐懼。夢中的他深信這才是重點。
  然而,他也同時感到疑惑。我在幹什麼?這種人生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到底有沒有盡頭?什麼時候才會結束?雖然他感到厭煩不已,但還是揮出拳頭。我已經累了,可不可以結束了?真是夠了。怎樣才能擺脫這種生活?然後,他又揮出拳頭。到頭來,除了揮拳以外,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心頭的怒火不斷累積。他在內心累積揮拳需要的怒氣,然後再度向他人揮拳。
  每次夢到這裡就醒了。他在柔軟的床上喘著粗氣:心臟跳得像在打鼓,他想要嘔吐。有好長一段時間,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一種奇妙的感覺支配著他,他好像被人追趕,又好像在逃避,不知不覺又握緊了拳頭。過了一會兒,他才終於發現,原來只是在做夢。
  喔,原來又是那個夢。弘基用自己的方式理解這個夢境的意義。那是自己的另一個人生。如果人生中沒有遇見美和子,就會有那樣的未來。弘基曾經以為,像自己這種人,唯一的生活方式就是奪走幸福的人所擁有的東西。如果沒有遇見美和子,也許至今仍然這麼認為,至今仍然在欺騙、搶奪、打架,每天過著在死巷內打轉的生活。
  但是,弘基遇見了美和子。這是現實,眼前就是遇見美和子後的未來。因為美和子的關係,他的人生發生了巨大改變,和原本描繪的未來大不相同。
  追隨美和子出國後,弘基不曾再回去從小長大的地方。一方面是他的父母去投靠了母親的娘家。父親工作的工廠倒閉後,沒有固定工作的父母離鄉背井,想要尋找新天地。於是,他們回到了母親的娘家,但對弘基來說,那裡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對從小長大的環境並沒有眷戀。那裡很髒亂。夏天的時候,只要走出車站,就有陣陣異味撲鼻。整個地區沒落之後,曾經有過很多不愉快的回憶。即使如此,那裡仍然是弘基的故鄉。父母居住的鄉村雖然風景宜人,但他還是無法產生親近感。
  對父母來說,搬回老家是不錯的選擇。母親回到老家後,明顯變得開朗,父親似乎也很適應鄉村生活,飲酒量大為減少,把簷廊外的家庭菜園照顧得很好,夏天的時候,收成的蔬菜多到可以拿去賣了。母親說這些事時,總是眉開眼笑。弘基覺得很有父親的風格。父親認真耿直,手很靈巧,如同他幼年時看到父親在工廠工作的樣子,聽母親說,父親正在學種小麥,打算租附近的農田,開始大量種植。
  「他聽人說,麵包的味道會因為小麥而改變,所以,他還沒有開始種,就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一定會種出優質的小麥。」
  太好了。弘基忍不住想。當初遇見美和子,深受美和子吸引,才會追隨著她離開日本,為了接近她而踏上了麵包師之路。他深信所有這一切,都是命運的正確路標。
  三年前,他才回到從小長大的地方。
  「我在雜誌上看到你,知道你回日本了。」
  當時,一個以前混在一起的舊友打電話到他工作的地方。自從他出國之後,就和這些舊友失去聯絡。弘基離開日本時,大家說好要保持聯絡,但弘基的手機多次遭竊,遺失了他們的電話號碼,那些舊友也沒有再打電話找他。弘基不時想到他們,但這些牽掛也在忙碌的日子中漸漸消失。而且,他很樂觀地想,總有一天會見面的。
  沒想到那位舊友打電話給弘基,是通知他其中一位朋友去世的消息。
  「下個月要辦三週年的法事,既然你在日本,可不可以去參加?」
  弘基立刻想起死去朋友的臉。弘基去法國時,他曾經拿出一半打工的錢給弘基作為旅費。當時,他笑著說,「弘基,我覺得你超不像做麵包的。」但還是把皺巴巴的錢塞進弘基手裡。「等你學成之後,記得請我吃麵包。我很喜歡吃可頌麵包。」然而,他死了。他來不及吃弘基的麵包,甚至來不及過完二十歲的生日,所以,他當然不可能知道,弘基最先學會的就是可頌麵包。
  雖然朋友說他是因病身亡,但弘基並不相信,所以忍不住反問:「啊?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生什麼病?」舊友用沒有溫度的聲音很乾脆地回答:「我也不清楚事實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他爸媽說是生病,就當作是這麼一回事。他父母為他辦了喪事,還打算辦三週年的法事,他算是幸運的。」
  弘基突然感到很遙遠,但又覺得好熟悉。
  喔,對啊,沒錯,以前,我生活在那樣的世界。
  弘基去參加法事時,更加認清了現實。以前的舊友幾乎都離開了老家,之前打電話給他的舊友目前也在大阪。
  「因為發生了很多事,所以我逃到大阪。我以為風波已經平息,最近不時回來,但好像還是有點危險。」
  「你到底幹了什麼?」弘基問。他無力地笑了笑說:「一點小事啦。」「一點小事怎麼可能逃去大阪?」「笨蛋,因為我膽小啊。」「你膽小?我第一次聽說。」「那你就記住,如果不是我膽小怕事,恐怕早就完蛋了。」弘基和他笑著聊了這些事,盡可能淡淡地笑著。這種事一點都笑不出來。雖然弘基心裡這麼想,但還是只能笑。當年一起玩的舊友不是在跑路,就是下落不明,或是已經離開人世。
  分手時,那位舊友一臉疲憊的笑容,用力拍著弘基的胸口說:
  「你要好好加油,因為你是我們的希望之星。」
  「你在胡說什麼啊。」弘基笑了。
  「我是說真的,你真的是我們的希望。」他也笑了笑,然後瞇起眼睛注視著弘基,「雖然我們被這個地方吞噬了,但你爬出去了。所以,一定要發光發熱喔,笨蛋。」
  翌日,他的手機就打不通了。怎麼回事啊?弘基差點把手機丟出去。你才是笨蛋,發光發熱個屁啊,什麼只有我爬出去,我救不了你們任何人,算是哪門子的希望!
  之後,他找遍了認識的舊友和學弟,打聽那位舊友的下落,始終沒有消息。有好幾個朋友對他說,最好不要再找了。
  「他想要躲起來,就代表不希望別人找他。身邊的人找他,可能會驚動真正對他有危險的人,反而害了他。」
  「那我該怎麼辦?」弘基氣憤地問,所有人都對他說,「別管他就好。」其中有一個朋友說:
  「你就好好過你的正常生活,當初大家覺得你可以成功,所以才會集資給你。因為我們知道自己辦不到,所以想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
  弘基覺得簡直是一派胡言,自己的人生怎麼可以寄託在別人身上。我是大家的希望?開什麼玩笑?我才不打算成為你們的希望。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怎麼可以覺得自己辦不到,混蛋!拜託你們,不要覺得自己沒希望——。
  所以,當那時候認識的女人出現在暮林烘焙坊時,弘基忍不住想,這難道也是命運的安排嗎?但是,那個女人不是當年一起混的玩伴,只是以前有過短暫交集,或者說是以前認識的女人而已。
  他在國二時,曾經和這個女人上過一次床。她是弘基女朋友的親姊姊。
  弘基不會忘記,那是寒冬的某一天。父親喝醉酒在家裡發酒瘋,剛好在家的弘基動手揍了父親。他揍了父親幾拳,確認父親無力回手後,衝出家門。他心煩意亂,直接衝去當時交往的女朋友家。
  雖然弘基事先沒有聯絡,但她立刻讓他進了屋,還興奮地告訴他,爸爸和媽媽說,今天會晚一點回家。弘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時,她溫柔地問,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你看起來好像很痛苦,沒事吧?
  她探頭看著弘基的臉,弘基把她拉進懷裡。她沒有拒絕,抱住了弘基的背。然後,在他耳邊喋囁,你想要也沒關係。
  直到走進她房間時,弘基才發現他上錯了別人的床。那不是弘基平時出入的房間。這時,弘基才終於回過神。冷靜思考後,他立刻察覺是怎麼回事。弘基的女朋友在做愛這件事上向來很被動,絕對不會主動抱住弘基,或是嬌聲細語:「你想要也沒關係。」
  「妳是誰?」
  雖然把對方的衣服脫到一半時才問這種問題很奇怪,但弘基還是問了。女人半裸著身體回答:
  「我是綾乃,佳乃的雙胞胎姊姊,我們是不是長得很像?」
  她們兩姊妹是同卵雙胞胎,雖然性格不同,也讀不同的學校,但長得很像,乍看之下,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弘基當然驚訝不已,但這和性慾是兩回事,兩個人並沒有因此停下來。翌日,佳乃就發現了這件事,義憤填膺地責備弘基,為什麼偏偏在這種日子和我姊姊劈腿!弘基立刻提出分手。
  十年後,綾乃卻假冒佳乃的名字出現在他面前,說自己走投無路,希望弘基能夠收留她,還拿出不知道從哪裡找到的結婚登記申請表作為武器。
  「我們不是有約嗎?如果雙方在二十五歲都還是單身,就要結婚。你看,我們還一起寫了結婚登記申請表呢。」
  才不是妳想的這樣,笨蛋。弘基在心裡想道。小鬼哪會約定這種事?莫名其妙。
  當初會寫下這份結婚登記申請表,是因為佳乃不願意和他上床。她說,在結婚之前,她不想有性行為。面對佳乃的這些言論,弘基很不以為然。不能上床的女人沒意思。這是弘基年輕時的行為基準。於是,他提出分手。幾天後,佳乃拿出一張紙,紅著臉說,只要填寫那張紙,就願意和他上床。那張紙就是所謂的結婚登記申請表。
  佳乃當時還是中學生,居然會去準備結婚登記申請表這種東西。關於這一點,弘基至今仍然佩服不已。我當時不該隨便簽名的。事到如今,他才反省了這件事。
  那天從綾乃手上拿到那張結婚登記申請表後,至今仍然留在他手上。每次看到「由井佳乃」這個名字,弘基都會陷入思考。一絲不苟、頑固而且有潔癖的文字令他聯想到當時的佳乃。雖然她是個討厭的大小姐,不過當年大家都是小鬼,每個人都很討厭,自己當初不該那麼傷害她。但是,當時的弘基想方設法糟蹋她,就像穿了一雙滿是泥巴的鞋子,在一片沒有任何足跡的雪地上走來走去。說到底,佳乃這個少女太純潔了,這種純潔讓年輕氣盛的弘基感到很火大。
  然而,佳乃在之後的歲月中墮落了。在調查不請自來的綾乃過程中,漸漸明朗的並不是綾乃的行為,而是佳乃犯下的多起犯罪和被害人的情況。
  她寫的字那麼漂亮,難道也被那個環境吞噬了嗎?
  弘基低頭看著寫在褐色框線內的名字,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
  八點之前要回到店裡。
  不知道是否為了遵守自己的決定,暮林開著廂型車一路狂飄。雖然中途陷入塞車的車陣,還送了木靈回家,耽擱了一點時間,但他靈活地在小路上繞來繞去,甚至鑽進希實完全陌生的小巷。最後,暮林順利在八點之前回到了暮林烘焙坊。
  之後就由弘基一個人大顯身手。距離開店做生意的十一點只剩下短短三個小時,弘基誓言要在三個小時內讓店內的陳列架上放滿麵包。忙的時候,我一個人反而比較快,你們不要來打擾我。弘基只同意暮林為他稱材料的分量,希實和佳乃——其實是綾乃被他趕出了廚房。
  希實和綾乃兩個人坐在收銀台前等待麵包出爐。這時,綾乃轉頭看著希實,嘿嘿笑了幾聲後說:
  「對不起,我騙了妳~。」
  哪有人笑著道歉的?希實心裡這麼想,嘴上還是說:「沒關係,反正對我來說,妳是佳乃或是綾乃都沒什麼差別。」雖然她說得輕描淡寫,但還是忍不住問:「要怎麼說,妳和妳妹妹真的那麼像嗎?」
  綾乃用甜美的聲音回答:「對啊~,因為我們是同卵雙胞胎,我媽媽好不容易才能夠分辨我們姊妹,但爸爸就分不出來了。我們的朋友、老師,還有歷任男朋友都說從外表無法分辨。不過,只要一開口說話就知道了。」
  綾乃很開朗,希實點著頭。回程的路上,弘基也在車上說,「妳不要以為妳們長得像,但內在完全不一樣。如果妳想假冒佳乃,至少要把態度改一下。」所以,綾乃說,她們姊妹只有長得像這件事,應該沒有說謊。於是,希實問了她有點在意的事。
  「……但是,我問妳,」
  「問我什麼?」
  「妳為什麼要謊稱自己是佳乃呢?」
  綾乃聳了聳肩,吐了吐舌頭後回答:
  「因為我以為如果弘基知道是我,就會把我趕走,畢竟我是當初拆散弘基和我妹妹的第三者,我妹妹恨死我了。我想弘基應該也差不多。」
  聽了綾乃的回答,希實「喔」了一聲,忍不住沮喪起來。和雙胞胎劈腿,弘基還真行啊,他的中學生活到底有多糜爛啊,根本還是小毛頭,未免太早熟了吧。但同時也忍不住想起另一個男人。可靠的變態斑目。
  所以,斑目愛上的不是弘基的前女友,而是弘基之前劈腿的對象。搞什麼嘛,好複雜喔。希實獨自煩惱起來。斑目知道弘基和這對雙胞胎姊妹的關係嗎?搞不好他知道佳乃以前是弘基的女朋友這件事,但絕對不知道綾乃是弘基的劈腿對象。斑目沒問題吧?希實腦袋裡想著這些事,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有點不客氣。
  「我覺得妳如果不說謊,不至於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雖然這麼說有點傷人,但弘基並沒有那麼喜歡妳妹妹。」
  這是希實從弘基平時的發言中察覺到的。在談論佳乃時,弘基總是沒有好臉色,還經常惡言相向,綾乃卻說:「才不是這樣呢~。」說著,轉頭看向廚房。
  「雖然弘基嘴巴很賤,但他應該很喜歡佳乃。」
  廚房內,弘基正忙著在法式魔杖麵包上畫刀。綾乃端詳著弘基,突然轉頭凝望遠方。
  「……至少我看起來是這樣。」
  綾乃說這句話時的表情有點落寞。希實有一種不祥的感覺。綾乃雖然是弘基劈腿的對象,但該不會真的愛上了弘基?難道她現在仍然對弘基無法忘懷?果真如此的話,斑目未免太慘了!
  綾乃當然不理會希實內心的焦急,興奮地說著弘基的事。大約三年前她偶然在雜誌上看到弘基穿著廚師服的照片,得知了弘基目前的工作。當時在一家知名烘焙坊工作的弘基,以那家店的年輕天才麵包師的身分,接受了採訪。
  沒想到當年的不良少年變得這麼優秀。綾乃笑著解釋了來這裡投靠弘基的理由。我覺得他變厲害了,也很努力,忍不住尊敬他,然後覺得這麼厲害的人,或許願意花一點力氣幫助我。
  希實聽完綾乃的解釋,忍不住大聲反駁。
  「什麼?弘基怎麼可能值得投靠?況且,他一開始根本不願幫妳。」
  綾乃搖了搖頭,「才不是呢。他明明知道我是綾乃,卻沒有揭穿我,可見他有他的想法。」
  說完,她瞇起眼睛看著弘基。
  「弘基從以前就很與眾不同。」
  「怎樣不同?」
  「即使是很困難的事,他也會幫忙解決。」
  希實露出狐疑的眼神。啊?有這回事嗎?希實產生了使命感,覺得既然綾乃認為弘基與眾不同,自己有必要把斑目的與眾不同告訴她。就在這時,廚房內的計時器響了,剝奪了她向綾乃推薦斑目的機會。
  「佛卡夏出爐了,可以幫忙拿出去嗎?魔杖和短棍也快好了,拜託囉。」
  弘基下令要抓緊時間,所以麵包接二連三地出爐,速度比平時快了一倍。將近十一點的時候,貨架上已經和平時一樣排滿了麵包,店內瀰漫著帶有甜味的香氣。打開看板的燈,溫暖的淡橘色燈光一如往常,柔柔地照在店門上。
  希實和綾乃把看板搬出去後回到店內,弘基站在廚房通往店內的門口,雙手抱在胸前,一臉不悅地看著綾乃。
  「暫時忙完了,妳現在把來龍去脈給我說清楚。」
  弘基厲聲說道,希實忍不住看了一眼身旁的綾乃。綾乃面不改色,目不轉睛地看著弘基。弘基繼續追問:
  「佳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人在哪裡?在幹什麼?」
  「我做夢也沒想到我妹妹會詐欺,不瞞你說,我們已經有五年沒見面了,也不知道彼此過著怎樣的生活。」
  希實聽著綾乃從背後傳來的聲音。弘基指示說,綾乃在談她妹妹的事時,希實要負責收銀台的工作。
  於是,希實把通往廚房的門打開,在接待客人的同時,豎起耳朵聽著背後的動靜。
  廚房內,弘基和暮林分別忙著做麵包,綾乃站在通往店面的門旁,靜靜地訴說著妹妹的現況,以及和她的關係。
  「差不多三個月前,我在便當店上班,突然有客人上門抓住了我……」
  綾乃在說話時,其他人都忙著各自的工作。雖然所有人都認真聽綾乃說話,手卻沒有停下來。
  「總之,對方氣勢洶洶地說了一大堆話。說什麼他絕對不會原諒我!問我知不知道他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錢!」
  綾乃從男人說話的語氣中,立刻察覺對方誤以為她是佳乃了,也同時感到震驚。
  「因為我覺得佳乃不可能欺騙男人。該怎麼說,因為只有我才會做這種事,我比較不檢點,佳乃總是看在眼裡,她絕對不可能做這種事,所以,我當時覺得很奇怪……」
  雖然覺得奇怪,但綾乃並沒有為這件事聯絡佳乃。她堅信佳乃不可能做這種事,是那個男人誤會了,所以沒有放在心上,沒想到她想得太天真了。綾乃沮喪地繼續說道:
  「差不多一個星期後,我下班回家的路上,差點被兩個男人帶走。」
  那兩個男人按住綾乃問,妳是由井佳乃吧?可見他們也誤把綾乃當成了佳乃。
  「我差一點被他們押上車子,幸好我按了警報器,才順利逃脫了。那時候,我真的感受到生命的威脅……」
  綾乃遇到這種明顯的犯罪行為後,才終於發現事態嚴重。於是,相隔數年,撥通了佳乃的手機。在電話中把情況告訴佳乃,佳乃瞭解狀況後,兩姊妹決定見面詳談。
  綾乃在此之前,並不知道佳乃住在哪裡。至於原因,綾乃含糊其詞地說:「因為某些因素啦」,但希實猜到是什麼原因。她記得之前弘基說過的事。他們一家人因為家庭因素分開了。
  佳乃告訴綾乃的地方,是對她們而言,充滿回憶的地方。
  「小時候,我媽媽經常帶我們去教會。雖然我不太適應那裡,但佳乃在那裡很自在,即使媽媽不在,她也會一個人去,所以認識了教會的人。佳乃說,她住在那個教會。」
  綾乃按妹妹的指示,前往充滿回憶的教會找她。佳乃果然住在教會,兩姊妹相隔五年終於重逢了。佳乃借住的房間原本是儲藏室,空間很小,她獨自在那裡過著儉樸的生活。
  「那裡完全不像是騙男人錢的女人住的地方,沒有任何擺設,佳乃也沒什麼行李,只有一張小床,我甚至懷疑是兒童床。」
  佳乃衣著樸素,看起來只是個很普通的二十五歲女人,她襯衫最上面的釦子也釦得密密實實,可以察覺她有潔癖,但反而更有大家閨秀的印象。
  「她在這些方面和以前一樣,和五年前完全沒有改變。所以,一開始我很不解,覺得佳乃不可能詐騙,搞不清楚那些男人是怎麼一回事……」
  但是,綾乃立刻知道自己錯了。因為佳乃帶她走進房間後,立刻告訴她實情。
  「她向我道歉,說給我添了麻煩。她說她之前都會慎選對象,最近因為時間緊迫,不小心騙到了一個不好惹的。」
  騙。聽到佳乃說出這個字,綾乃說不出話。
  「我搞不清楚怎麼回事,急忙問她,佳乃,這是怎麼回事?妳在做什麼?她理所當然地回答了我。」
  綾乃說,佳乃說話時,臉上帶著微笑。
  「——我說,我在詐騙啊。」
  綾乃說到這裡,暮林和弘基都頓了一下,希實也回頭看著廚房,靜靜的不敢出聲。沒想到佳乃竟然坦承自己在詐騙。
  看到所有人都不發一語,綾乃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佳乃坦承自己的惡行後,露出平靜的笑容對綾乃說:
  「雖說是詐騙,但那是告訴乃論的罪,而且,我掌握了對方的要害,讓他們不敢輕易提告,所以不會有問題的。」
  聽到佳乃的辯解,綾乃立刻反駁:「問題不在這裡,妳為什麼要詐騙?」沒想到佳乃一臉錯愕地看著她說:「當然是為錢啊。」
  「她說,要用這些錢找回失去的人生。她還說,那這不光是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我……」
  綾乃再度嘆著氣,撥著頭髮一再地說,「是不是讓人聽不懂?她以前說話就這樣。」
  正如綾乃說的,佳乃似乎有一套歪理——我詐騙也會挑對象,那些男人賺的都是不義之財,所以,即使我用骯髒的手法搶奪也沒問題。那些人即使躺著不做事,也會賺進大把鈔票。他們天生就是這種命,一輩子都不缺錢,他們只要維護自己的地位就好。但是,他們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踐踏了無數人。所以,他們賺到的都是不義之財。
  「她理直氣壯地問我,妳不覺得這樣很不公平,很奇怪吧?所以,我做的事根本沒有任何錯,姊姊,妳能夠理解吧?」
  綾乃聽了妹妹的這番話,還是覺得難以理解。於是,她趁教會的修女找佳乃離開房間時,檢查了佳乃的房間。
  「因為我想找一些線索,瞭解她到底在幹什麼。」
  結果,綾乃發現了那個行李袋。
  「我打開一看,發現裡面裝滿了錢,我嚇壞了,更感到害怕。如果我不管她,她不知道會用這些錢做什麼……」
  於是,綾乃就帶著這些錢逃走了。
  弘基簽了名的那張結婚登記申請表,也是在佳乃的房間內找到的。佳乃把這張紙藏在書架的角落。
  「我想可能可以派上用場,就不加思索地拿走了,沒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場。我在這方面很機靈。」
  除此以外,她拿起佳乃放在桌上的手機,衝出房間。她之所以帶走電話,是希望從電話中可以確認佳乃的交友關係和她的行為。
  「她好像有好幾隻手機。既然要詐騙,這或許是基本配備吧。我逃走後不久,我帶走的電話立刻響了。當然是佳乃打來的,她在電話那頭笑得很開心。」
  姊姊,妳帶走的手機是我正在騙的一個男人專用的,太好了。那個人很糾纏不清,不願意和我分手,我正在傷腦筋。如果他打電話來,妳就陪他聊聊吧。
  佳乃一派輕鬆地說道,還提到了那個行李袋。
  「之前騙過的一個男人最近在找我,所以,謝謝妳帶走那些錢。我原本正擔心萬一他知道我躲在教會會找上門來,可能會把這些錢也搶走。由妳幫我保管,我就放心了,那就拜託妳了……」
  聽到佳乃這麼說,綾乃當然回答說:「我才不要。」因為綾乃已經察覺到自己有危險了。「我不是說了嗎?別人誤以為我是妳,所以我差一點被綁架。雖然我沒多想就把錢帶走了,但既然事情這麼複雜,我馬上去還給妳!不要把我也捲進去!」
  結果,佳乃就對她說,這不光是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綾乃,所以要求她協助。
  弘基聽了,眉頭一皺。「協助?什麼意思?」
  綾乃無力地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但是,她最後說,這是為了找回我們的人生。明年的一月三十號就可以見分曉了,在那之前,要再多找一點錢。她說她也很急,所以拜託我一起幫忙……」
  綾乃當然不可能因為妹妹的這番話就答應。她把行李袋藏在住家附近的投幣式置物櫃。綾乃暗自決定,如果真的像佳乃說的,一月三十號就可以結束,在此之前,就繼續過正常日子,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反正不是太長的時間,只要按兵不動,應該可以熬過這段日子。
  但她很快發現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佳乃的手機整天響不停,每次都是同一個男人打來,即使我告訴他,我是佳乃的姊姊,他也不相信,好像聽不懂我說的話……」
  那個男人在電話中糾纏不清,說希望重修舊好,一定會好好對她,會更珍惜她,有時候在電話中咆哮威脅,如果不回到他身邊,他會毫不留情地毀了她的人生!
  有一天,那個男人終於找到了綾乃的公寓。他拚命按門鈴,不停地敲門,最後大叫。我終於找到妳了!妳不是佳乃的姊姊嗎?快出來!把她帶到我面前來!
  「他一邊大吼大叫,一邊拚命轉動門把,好像隨時會衝進來,我慌了……,就從房間後方的窗戶逃走了。」
  綾乃逃出來時沒有帶任何東西,拿了寄放在投幣式置物櫃裡的行李袋去找佳乃。因為她覺得自己無力繼續保管那些錢。她去教會後,才發現佳乃已經不住在那裡。聽修女說,佳乃三天前離開,說是要去旅行。
  綾乃走投無路,不禁思考著,自己該逃去哪裡。
  「這時,我想起結婚登記申請表上弘基的名字,覺得自己掌握了王牌,弘基或許願意收留我……」
  綾乃從雜誌上看到弘基目前從事的工作和工作地點,急忙去了弘基之前工作的麵包店,得知弘基換了一家店,於是,就按照對方告訴她的線索,來到了暮林烘焙坊。
  「原來是這樣,」暮林點了點頭,「難怪那天妳很晚上門。」綾乃也拍著手說:「對啊。我還以為那麼晚了,麵包店一定打烊了,沒想到還在營業,我忍不住感動起來!覺得來找弘基是正確的決定。」
  弘基聽了之後,不屑地說:「對我來說可是大麻煩。」綾乃開心地說:「但是,你答應要幫忙啊。」「妳少囉嗦,是妳要求我幫妳的忙。」看到弘基皺起眉頭,綾乃似乎特別高興。
  「弘基,你要幫我們喔?」
  希實看著綾乃,忍不住想起躺在醫院病床上的斑目。斑目身負重傷,還想著要救綾乃。他已經遍體鱗傷,還哭喪著臉說,我想要救她。
  「……不用妳說,我也會保護妳們。」
  斑目好不容易可以從變態畢業了,這麼一來,恐怕要留級了。

  斑目拿著照片,從各個角度審視著。
  他一下子把照片斜放,一下子又左右移動自己的臉,或是把照片舉到頭頂,從下方張望。鼻青臉腫的他躺在用簾子隔著的病床上,右手的石膏還沒拆,渾身纏滿繃帶,拿著照片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雖然希實早就知道他是變態,但看了仍然覺得有點發毛。斑目該不會試圖偷窺照片中的人的裙下風光吧?
  希實從簾子縫隙中看到斑目的變態行為,決定當作什麼都沒看到,把頭偏到一旁,用力咳嗽了一下,向他打招呼:「斑目先生,我來看你了。」話音剛落,立刻聽到簾子內傳來嘰嘰咯咯病床晃動的聲音。他可能急著把照片收起來吧。希實早就猜到了,等裡面的聲音平靜下來後,才拉開簾子。躺在病床上的斑目故意露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吹著口哨,「嗨嗨嗨,希、希實,謝謝謝謝妳來看我!」他在打招呼時,還是難掩內心的慌亂。
  希實看了一眼床頭櫃,發現上面放滿了照片。每張都是綾乃的照片。「這是幹什麼?」希實問。斑目說:「是、是、是木靈拍、拍、拍的照片!」又慌慌張張地把照片收進了抽屜。「妳、妳放心,裡面沒有妳的照片!」看到斑目的樣子,希實心想,我根本無所謂。她在床邊的鐵管椅子上坐了下來,把手上那包東西遞給了他。
  「這是暮林先生和弘基要我帶給你的麵包。」
  斑目用力吸著鼻子,頓時綻開笑容。「是巧克力可頌和橘子麵包吧。」他是一個鼻子很靈光的變態。不,因為是變態,所以鼻子才會這麼靈光吧。希實搞不清楚兩者的關係,把手上的麵包交給了他。「有沒有好一點?」希實問了不痛不癢的問題。斑目腫起的臉露出笑容,回答的內容卻很無聊:「我好得不得了,醫生說,我下週就可以出院了。一旦出了院,大丈夫斑目就要去捨命救佳乃。」
  聽到斑目的發言,希實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佳乃已經再度回到了暮林烘焙坊,而且,她的本名不叫佳乃,而是叫綾乃。昨晚之後,她已經決定要依靠弘基,根本把斑目拋在腦後。希實今天想邀她一起來探視斑目,她卻說什麼「我給斑目先生添了麻煩,沒臉見他」,而選擇繼續留在店裡。希實覺得才不是什麼沒臉見斑目,只是不想見而已。希實無法把真相告訴斑目,正當她為此煩惱時,斑目說了意想不到的話。
  「啊,不對,她真正的名字叫綾乃。」
  希實當然「啊!」地叫了起來。「你、你怎麼會知道?」希實驚訝不已,斑目露齒一笑,「妳可別小看我的資訊網。」
  一問之下,才知道斑目今天早上掌握了龐大的資訊量。
  「害我身負重傷的那個社會記者,因為向我提供了假消息而感到抱歉,所以給了我很多關於佳乃的消息。啊,我還知道你們昨天都去了蘇菲亞的店。那名記者朋友聽到我要一個月才能好,覺得必須用實際行動向我賠罪。嗯,我好像有點因禍得福。」
  斑目得意地說完,又張大鼻孔問道:「啊,綾乃現在回店裡了吧?對了對了,她有沒有提到我?」希實想了一下,在某種程度上據實以告。「我今天邀她一起來看你,她說沒臉見你……。」聽到希實這麼說,斑目滿臉陶醉地看著空中嘀咕起來:「是嗎?原來如此,綾乃果然很內斂。」斑目的反應讓希實啞口無言。他的理解能力簡直就是一個幸福的笨蛋,算了,總比他情緒低落好。
  「既然綾乃已經回來了,接下來就要把真正的佳乃找出來。」
  斑目說完,請希實把放在床下紙袋裡的東西拿出來。紙袋裡有厚厚的好幾疊紙。
  「這是什麼?」
  希實問。
  斑目重複了剛才說的話,「因禍得福啊,也可以說是戰利品。我挺身迎戰很值得。」
  然後,很神氣地說:「這是可以找到佳乃的線索。」
  希實聽了,低頭看著那疊紙。那好像是一份名單,上面密密麻麻地印了人名和地址等資料。
  「……這是名冊嗎?」
  希實咕噥道,斑目啪地打了一個響指。
  「答對了。希實,妳真內行。」
  「這裡面該不會有關於佳乃的資料?」
  「這次就答錯了。這是詐騙高手由井佳乃使用的名冊。」
  斑目說,這是專門販賣名冊的業者賣給佳乃的名冊影本。那位社會記者找到了業者。
  「詐騙高手都會用名冊挑選詐騙的對象,她也不例外,巧妙運用了名冊。」
  斑目說著,迅速翻閱著其中一疊紙,上面有好幾個名字用藍色螢光筆特別標示出來。
  「這份名冊是幾所知名大學的成績頂尖者的清單,因為文科和理科都在一起,所以無法瞭解精確度有多高,但這是二十年份的高材生名單,特別標示出來的是由井佳乃曾經騙過的男人。雖然目前只找到幾個人,但也可以證實她的確使用這份名冊來下手。」
  希實聽了,也翻起名冊。上面除了男人的姓名以外,還有地址、職業、學系和畢業年度等資料。
  「……好像都是超一流大學的畢業生。」
  希實發表了感想,斑目也點著頭。
  「公司也都是一流企業,所以算是一份社會菁英的名冊。」
  這份名單的感覺真差勁,但對佳乃那種詐騙高手來說,應該很有利用價值,只要從中挑選可以順利欺騙的男人就好。希實這麼想道,看著用藍色螢光筆標示出來的名字。
  「要怎麼用這份名單找到由井佳乃?去找每一個標示出來的人嗎?」
  希實問。斑目微微搖了搖無法動彈的脖子。
  「那個社會記者已經找過這些人了,雖然聽到很多痛恨由井佳乃的話,但沒有得到任何有助於尋找她目前下落的消息,所以,我們必須用其他方法,比方說,可以設法成為她詐騙的對象。」
  「成為她詐騙的對象?有可能嗎?」
  希實低頭看著一大堆名冊,不禁皺起了眉頭。雖然有詐騙對象的名冊,但最終還是由詐騙者,也就是佳乃挑選對象。所以,即使掌握了名冊,主動成為她詐騙對象的方法也有限。斑目不理會一臉詫異的希實,露出無敵的笑容。
  「希實,妳想想看,她是從這份名冊中挑選對象詐騙。反過來說,只要把和名冊上的人具有相同水準的菁英送到她面前,她一定會上鉤。我們就要用這一招。」
  希實恍然大悟,但在點頭後,又不解地抱著雙臂。
  「誰來當肥羊呢?你的朋友中,有合適的對象嗎?」
  斑目更用力地彈了一個響指。
  「沒錯,妳答對了!」
  希實驚叫起來:
  「啊?真的有這樣的人選嗎?」
  希實眨著眼,斑目露出奸笑。
  「妳又裝蒜了,不是有一個人嗎?就在妳身邊。」
  希實想了一下。我身邊有高學歷的菁英嗎?但她絞盡腦汁,仍然想不到任何人,只看到病床上的斑目露出無敵的笑容。雖然心想應該不可能,但還是試著問了一下。
  「……該不會是你?」
  斑目的身體微微向後仰,輕輕搖著頭說:「怎麼可能嘛!」「原來不是你。」希實抱著手臂繼續思考著。「那是誰呢?」看到希實的反應,斑目露出意外的表情。「希實,妳真的不知道嗎?」「我完全沒有頭緒。」「不是有一個人,之前在聯合國工作……。」「什麼?聯合國?為什麼突然討論世界規模的事?」看到希實訝異的神情,斑目有點驚訝地問:
  「希實,原來妳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暮林先生的事啊,他以前是在聯合國工作的菁英。」
  聽到斑目的說明,希實再度驚叫起來。「什麼!不會吧?」其他病床的病人紛紛咳嗽起來。但希實仍然無法平靜內心的驚訝,一次又一次小聲地說:「不會吧?不會吧?我完全不知道,怎麼會有這種事?」
  斑目看著希實,忍不住笑了起來,深有感慨地說:
  「的確,每個人都有過去。」
  希實充耳不聞。暮林先生是菁英?之前曾經聽說他被派到海外工作,但那個我行我素的暮林先生是菁英?至今仍然不太會揉麵團的暮林先生是菁英?
  「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過去。」
  斑目低頭看著名冊繼續說道:
  「別人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但人們往往憑著自己看到的一小部分衡量一個人,所以很傷腦筋。綾乃和佳乃應該也受到了很大的誤解。」
  聽到斑目這麼說,希實忍不住「啊?」地反問了一聲。「誤解?誤解什麼?」
  斑目露出苦笑說:
  「……她們所承受的也許比我們所看到的更沉重。」

  希實雙手捧著斑目交給她的名冊離開了醫院。裝在紙袋裡的名冊很重,走了一會兒,手就好像快斷掉一樣。
  「……重死了。」
  她忍不住自言自語。她覺得既然是他人的個人資料,有一定的分量也是應該的,畢竟每個人的人生都很沉重。也許是因為剛才聽斑目說了綾乃和佳乃的過去,所以才會有這種想法。
  希實拿著沉重的紙袋走在街上。這些名冊是和由井佳乃產生交集的僅有線索,即使再重,也不能輕易放手。
  從斑目口中聽到的綾乃和佳乃的往事,和之前弘基說的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她們的父親是公司老闆,母親是家庭主婦,住在頂樓的豪宅。兩姊妹在這樣的環境下無憂無慮地長大,但在高二那年冬天,父親的公司倒閉,一家人各奔東西。
  聽斑目說,她們並不是一開始就是有錢人家。兩姊妹讀到小學高年級時,父親的公司剛好大賺了一票,她們也從原本的公寓搬進豪宅。
  但是,這種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父親的公司只有最初幾年順利,之後的經營漸漸走下坡。在兩姊妹讀高中時,父母經常爭吵,公寓時代的恩愛夫妻早已不復見。
  「綾乃曾經說,金錢可以改變一個家庭。」
  斑目躺在病床上說。
  「綾乃發現她父親公司的狀態和家裡的家計陷入了相當危機的狀況,就對她父母說,如果家裡很辛苦,不如把房子賣了,就可以不必繳房貸,也可以有一筆資金讓公司周轉。但是,她的父母不理會她。也許是顧及到面子問題吧。」
  綾乃覺得對她父母來說,豪宅是成功的象徵,所以無論如何都不願放手。她無法理解父母的這種想法,認為成功的象徵根本不重要,一家人能夠過平靜的日子就足夠了。但是,即使綾乃提出自己的意見,她的父母也不理會她。
  「所以,她就想,這裡的世界就像巴比倫尼亞。」
  之後,發生了一件決定性的事,導致她們的父母關係徹底破裂。公司破產了,欠下大筆債務的父親留下一封暗示要走絕路的信後,就失蹤了。母親整天以淚洗面,最後,由這對還在讀高中的雙胞胎姊妹向警方報案。一星期後,接到了警方的聯絡,發現了一具疑似她們父親的屍體。綾乃把當時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斑目。
  「接到警方通知後,一家人立刻去了警局。她們的母親仍然哭個不停,佳乃也拚命忍著淚水,只有綾乃覺得目前還不確定就是父親的屍體,根本沒必要哭。」
  到了警局後,她們被帶去安置屍體的地方,站在蓋著塑膠布的屍體前。警察掀起塑膠布,請她們確認屍體的臉。但是,那並不是她們的父親。綾乃鬆了一口氣,她的母親似乎也安心了,腿一軟,當場癱坐在地上又哭了。
  「綾乃正想對她母親說『太好了』,但她母親說了意想不到的話。」
  「什麼意想不到的話?」希實問。斑目嘆了一口氣,難以啟齒地開了口。
  「她母親一邊哭,一邊問,現在該怎麼辦?」
  現在該怎麼辦?顯然是對丈夫沒有死這件事感到不知所措。
  「她們的父親有買保險,一旦死了,就可以領到一筆保險金。有了這筆錢,就可以還清債務,豪宅也不必脫手。」
  她們的母親為此而大哭。她一邊哭,一邊問綾乃,現在該怎麼辦?綾乃,媽媽該怎麼……?他為什麼不去死,如果死了,我們就可以維持目前的生活——。
  「……綾乃笑著對我說,這些話太莫名其妙了。」
  她們的母親不知所措,但過了一陣子,就恢復了冷靜。賣掉豪宅還錢,但還是無法還清,只能宣告破產。兩年後,她病故身亡了。
  她罹患了癌症,發現時已經是末期了,她拒絕接受治療,很快就離開人世。
  「表面上說是她母親拒絕接受治療,但其實是沒錢,雖然有治療方法,只是她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母親臨死時,很後悔之前說的那句話,那句希望她們的父親去死的話。
  「綾乃說,她母親為當時的事向她們兩個女兒道歉,但佳乃無法原諒。綾乃說,因為佳乃很耿直,又有潔癖,所以無法原諒母親說的那句話,也聽不進母親臨終的道歉。」
  斑目在訴說綾乃的往事時,茫然地望著窗外說:
  「聽她說這些事時,我覺得自己能夠理解為什麼她覺得這個世界是巴比倫尼亞。」
  希實也有同感。因為希實透過斑目的轉違,也覺得能夠理解她認為這個世界是巴比倫尼亞的理由。
  「所以,我想把她帶離巴比倫尼亞,因為妳不覺得太過分了嗎?當時的她們才十七歲呀——」
  希實想起斑目的這番話,提著紙袋的雙手忍不住用力。十七歲的希實覺得十七歲就是大人了。
  「……真是重死了。」
  但是,紙袋依然重得要命。
  回到烘焙坊,發現綾乃在店裡。綾乃看到希實進門,笑著說:「妳回來了。」她的笑容一如往常的親切。
  當然會笑。希實暗自想道。
  無論過去曾經發生任何事,人都會笑。

  暮林烘焙坊的所有人看到希實從醫院帶回來的名冊影本,忍不住驚嘆起來。
  「斑目太厲害了!簡直是史上無敵的諜報員!」
  「對啊,他只當劇本作家太大材小用了。」
  弘基驚叫著,暮林喃喃自語著,綾乃則是露出驚訝的表情。
  「……沒想到斑目這麼厲害。」
  希實斜眼看著綾乃,神氣地說:
  「對啊,斑目本來就很厲害,他蒐集情報的能力超強,而且,不只有這些。」
  希實說著,從手上的信封中拿出廣告單。
  「接下來才是斑目發揮本領的地方。」
  希實露出得意的笑容,並把廣告單攤在桌上。弘基探著頭,看著上面的文字,漸漸皺起了眉頭。業界第一名、配對率百分之五十七?這是什麼東西啊?弘基訝異地嘀咕著,希實對他說:
  「就是你看到的,這是單身聯誼餐會的廣告單。」
  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單身聯誼餐會!」
  希實用力點了點頭,「沒錯,由井佳乃除了名冊以外,還利用這種單身聯誼餐會詐騙。」
  據斑目說,名冊上那些被標示出來的男人有一個共同點。無論年老還是年輕,無論文科還是理科畢業,都是單身。因為是要被騙婚的對象,當然必須是單身,但這些單身漢還有另一個共同點,就是曾經或數度參加過大型公關公司舉辦的單身聯誼餐會。
  「聽說這種餐會會特別安排有助於吸引客人的單身者,如果是男人,通常都是有好工作或是高收入……這種人好像有一個專有名詞?呃,新貴?總之,會用免費或是其他各種方式邀請這些人參加。」
  希實在說明時,指著名冊上標示出來的名字,也就是被佳乃詐騙的男人說:
  「跟這幾個人瞭解情況後,他們都說當初參加過這個聯誼餐會,也說了為什麼會去參加。」
  弘基聽了,立刻插嘴問:
  「是什麼理由?」
  「廣告單。他們都收到了廣告單,邀請他們參加。這些新貴有免費參加的優惠,恭候大駕光臨,還說什麼參加的女性中有很多都是模特兒、空服員和主播。」
  「是喔,」弘基發出了嘆息,「原來如此,根據這份名冊到處寄發廣告單,邀請他們參加。話說回來,收到廣告單就去參加的人,也具備了當肥羊的素質,的確很好鎖定。」
  綾乃聽了弘基的解釋,恍然大悟地問:
  「難道佳乃在聯誼餐會上主動搭訕那些收到廣告單的人嗎?」
  「不,和妳想的不太一樣,」希實否定了綾乃的推理,「她只是在餐會上蒐集詐騙對象的資料,但絕對不會在餐會現場搭訕。因為佳乃都是在其他地方遇到那些成為被害人的男子,當然,時間、地點也各不相同……」
  希實在說明時,看著斑目交給她的便條紙。
  「如果硬要說有什麼共通點的話,就是他們都是在和各自興趣有關的場合遇到佳乃。比方說,高爾夫球場、古典音樂會的會場,或是射擊場之類的,還有做義工。」
  希實把便條紙上的內容唸了出來,暮林發出佩服的聲音。「佳乃的興趣真廣泛。」希實笑著對暮林說:
  「不是,都不是佳乃的興趣,而是她掌握了對方的興趣,去對方可能出現的地方。在那裡遇到時才接近對方。那些人當然感動不已,因為終於遇到一個和自己有相同興趣的女人。」
  聽完希實的解釋,弘基露出呆然的表情。
  「佳乃這個女人,做事還是這麼有心機。」
  希實聽了弘基的感想,點了點頭說:「雖然主辦者的員工名單內沒有找到由井佳乃,但是,也不能排除她用假名字混入的可能性。斑目說,佳乃可能是那裡的工作人員。她若是主辦單位方面的工作人員,就可以順利得到參加者的資料,並在餐會上蒐集肥羊的興趣和喜歡的女人類型,然後在其他地方下手詐騙。斑目的那個社會記者朋友說,佳乃特地邀請名冊上的人去參加餐會,就是為了蒐集相關的資料。」
  希實完完整整地轉述了斑目的話,弘基抱著手臂,露出認同的表情。
  「一旦瞭解對方的喜好,就可以順利騙到手。」
  弘基說著,又低頭看著桌上聯誼餐會的廣告單說:
  「所以,只要派一個稱頭的菁英去那個餐會,佳乃搞不好就會採取行動囉?」
  希實靜靜點頭,回答了弘基的問題。
  「好!」弘基勾著暮林的肩膀,「阿暮!那就去試試看!」
  暮林一臉錯愕地看著弘基。「啊?去哪裡?」他似乎沒有聽懂弘基的意思,弘基繼續說道:
  「去聯誼餐會啊。你的經歷那麼亮眼,只要你去參加餐會,佳乃或許會把你當成下一頭肥羊。而且,你現在也算是老闆,她搞不好會主動接近你,這是最簡單的方法。既然已經知道了她的手法,那就非去不可啊。」
  暮林聽了,用力點頭,「也對,雖然我搞不太清楚,那就去看看吧。」
  「太好了!既然已經決定了,希實,下次什麼時候有聯誼餐會?妳去查一下,幫阿暮報名參加……」
  希實瞥了一眼說得口沫橫飛的弘基,從口袋裡拿出廣告單。
  「不必了,斑目已經報名了。」
  希實說完,把廣告單遞到暮林面前。弘基問:「這是什麼?」希實再度轉遊了斑目告訴她的事。
  「斑目說,佳乃就是把這種廣告單寄給名冊上的男人,他已經張羅到廣告單了。只要拿著廣告單去參加餐會,以暮林先生的經歷,一定可以讓佳乃上鉤。」
  希實當然沒忘記說出斑目交代她的話。
  「斑目也會一起去參加餐會,他說會協助暮林先生在餐會上有完美的演出,一切包在他身上。」
  隔週的週末,暮林和斑目一起去參加聯誼餐會了。
  餐會當天是一個晴朗的冬日,寒風刺骨,但空氣很清澈,天空特別藍。斑目一身名牌西裝走進店裡,還戴了一個很有分量的手錶,一看就知道很昂貴,但他手上的石膏還沒拆,頭上也纏著繃帶。弘基看到他,忍不住說:「你這副德性去餐會,別人會覺得你就算死也要找老婆。」暮林仍然穿著便服,腦後的頭髮還微微翹了起來。綾乃看了,興奮地說,「太好了,這樣可以刺激女人的母性本能。」她對兩個男人說:
  「謝謝你們為佳乃做這些事,但希望你們不要上壞女人的當。」
  暮林聽了,笑著說:「對啊。」斑目敬了一禮說:「當、當、當然不會!」斑目還沒有去參加餐會,就已經上了壞女人的當。
  暮林和斑目離開了。送他們出門後,弘基立刻說:「我們要準備開店了,如果佳乃鎖定阿暮,想要接近阿暮的話,一定會來店裡。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上門,我們要隨時做好萬全的準備。」
  弘基立刻預測了騙子的行動,並要求綾乃暫時不要在店內走動。
  「如果佳乃來這裡找阿暮,一看到妳,絕對會逃走。所以,這一陣子暫時都由希實招呼客人。綾乃,妳絕對不能走出廚房一步,聽到了嗎?」
  弘基的語氣不容別人反駁,希實乖乖點了點頭。
  「一定要利用這個機會逮到由井佳乃。」
  於是,暮林烘焙坊全體出動,對由井佳乃設下了天羅地網。

  一月三十號就可以見分曉。在此之前,必須多找一些錢。因為佳乃之前曾經這麼說,所以,弘基胸有成竹地說:
  「佳乃一旦找到目標,一定會馬上採取行動。因為現在離一月三十號已經不遠了,她還需要一點時間,下工夫才能接近對方,從對方身上騙錢。我猜想等餐會一結束,她會立刻對阿暮下手。」
  事與願違,時間離一月三十號越來越近,卻沒有發生任何變化。暮林參加聯誼餐會後的兩、三天,所有人在工作時都心神不寧,不知道佳乃什麼時候會出現在店裡,但日子平安無事地過去了。
  「恐怕我還是不行。」
  暮林也有點垂頭喪氣,希實不得不鼓勵他。「沒這回事,只是時機的問題。」暮林有點煩惱自己在餐會上表現的態度是不是不像菁英。「你不必在意這種事。」雖然希實嘴上是這麼安慰他,但心裡卻覺得也許暮林說的有道理,倒是一起去參加餐會的斑目舉止有點反常。
  參加餐會後,斑目整天足不出戶。雖然他說他在調查資料,但昨天希實去他家送麵包時,發現他一臉憔悴,顯然很不尋常。他似乎不眠不休地在調查,看他賣力的樣子,好像在挽救之前的失敗。希實忍不住懷疑餐會上是不是真的發生了什麼事。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轉眼之間,又過了一個多星期。距離時限一月三十號只剩下不到十天。店內的氣氛十分緊張,就在這時,出現了新的發展。
  這一陣子,希實每天早晨醒來後,都會下樓確認佳乃有沒有來店裡。
  「早安,昨晚有沒有動靜?」
  星期六天亮時,希實來到一樓時間,弘基生氣地回答:
  「很遺憾,沒人來。」
  暮林和綾乃一起外出宅配麵包,烘焙坊已經打烊。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弘基正解開圍裙,接著準備要解開廚師服的釦子時,聽到了咚咚咚的敲門聲。
  發現有人上門,希實和弘基互看了一眼。這個時間會來店裡,應該不是客人,那會是誰呢?
  咚咚咚的敲門聲不絕於耳。敲門聲很平穩,但有點煩人。希實被弘基推到門前,站立約一分鐘,其間敲門聲保持一定的節奏響個不停。
  「該不會是佳乃?」希實小聲地問。弘基也小聲地回答:「不知道。雖然不知道,但搞不好是她,所以最好由妳去開門,趕快去吧。」「開門之後,我要說什麼?」「如果是佳乃,妳就應付一下留住她,等到阿暮回來。我會打電話叫阿暮快回來……」「等一下!我要怎麼留住她!」「笨蛋!妳也是女人,總該知道怎麼聊一些廢話拖延時間吧?」「我、我不知道!」「這還不簡單……!」希實和弘基兩人竊竊私語時,敲門聲仍然沒有停止。咚咚咚咚。
  敲門聲已經不是煩人而已,而是不肯罷休了。咚咚,咚。最後,站在門外的人終於開了口。
  「柳弘基。」
  聽到低沉的男人聲音,希實忍不住縮起身體。站在門外的不是佳乃,那又是誰?站在一旁的弘基也不再推希實的背,輕輕吸了一口氣。「柳弘基。」門外的男人又叫了一聲,聽起來像是小朋友在叫玩伴。「柳弘基,你在嗎?」

  門外的是之前希實曾經在店門口遇見的那個神經質男人。
  「我喝不慣黑咖啡,請給我牛奶和糖。」
  他對送咖啡的希實說道。「我都一大把年紀了,舌頭卻長不大。」他雖然微笑著說道,但和上次一樣,他的眼睛完全沒有笑,希實畏畏縮縮地對他擠出笑容。「是、是嗎?那我馬上拿來。」然後,立刻跑回放著咖啡機的收銀台。
  他姓多賀田。多賀田是弘基中學時代的同學,目前是經營餐廳的年輕實業家。他就是弘基之前提到的那個不尋常的黑社會菁英,也是弘基提到佳乃最不該詐騙的被害人,以前曾經對希實自稱是佳乃未婚夫的人。
  「弘基,能夠見到你真是太榮幸了。」
  多賀田嘴角露出微笑說道,弘基把馬克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挑起眉毛,露出諷刺的笑容。「謝謝誇獎。」多賀田帶著笑容繼續說,「沒想到你在這麼棒的麵包店當老闆,不,是當麵包師,真是做夢都沒想到。」聽到多賀田的誇獎,弘基不耐煩地說「沒什麼啦,我只是麵包師,和你這種事業有成的人無法相提並論。」多賀田輕輕冷笑了一聲,搖了搖頭。「沒這回事。」他的眼角浮現出淡淡的細紋。
  「到頭來,我還是無法擺脫那個環境,所以,我發自內心覺得你很厲害。」
  希實送上牛奶和砂糖時,多賀田低頭說了聲「謝謝」,又說:「那我就原諒妳上次的無禮。」聽到多賀田這麼說,希實皺起眉頭問:「原諒什麼?」多賀田撇著嘴角說:
  「上次我來這裡時,妳不是說,照片上的女人不在這裡嗎?」
  「啊……」
  「我隱約察覺到妳在說謊,但我真正要找的是佳乃,覺得她姊姊不重要,所以就離開了。沒想到直到今天,都沒有查到佳乃的行蹤,我太著急了,所以只好再次找上門。」
  「……真對不起。」
  希實用沒有起伏的聲音說道,多賀田笑著說:「沒關係。我不像弘基,看起來是很陽光的帥哥,妳會產生警戒也很正常。嗯,我會努力朝這個方向解釋。」他雖然原諒了希實,但心裡似乎還有疙瘩。希實再度低頭道歉。「啊喲,不知道該怎麼說,真的很抱歉。」弘基在一旁看著說:「不必道歉,多賀田一看就不是善類。」弘基的毒舌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不是善類?你說我嗎?」「你自己不知道嗎?那就慘了。」
  兩個人鬥著嘴,希實瞥了他們一眼,快步走回收銀台。弘基和多賀田淡淡地繼續聊著。「她姊姊人在哪裡?」「去送麵包了。」「現在這種時間去送麵包?」「本店是深夜營業,黎明時打烊,有飯店和咖啡店要買我們剩下的麵包。」「原來有這種事,太好了,那我們店改天也來訂購。」「真的嗎?那我就幫你寫訂單囉。」雖然他們之間有一種緊張氣氛,聊天時卻很放鬆,但這樣反而讓人心裡發毛。因為對方是弘基口中的黑社會菁英,誰知道他會下什麼毒手。希實提心吊膽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多賀田對弘基說,如果知道佳乃的下落,希望可以告訴他。
  弘基冷冷地說:「我也想知道她人在哪裡。」然後抱著隻臂,把身體向後仰,「我手上唯一的牌,就是佳乃的姊姊,但她姊姊這幾年和佳乃沒有聯絡,所以,不要說佳乃的下落,我們甚至不知道佳乃這幾年在幹什麼。」
  多賀田聽了,應了一聲:「喔,是喔。」他把頭轉向店裡內東張西望,似乎在打量店內的情況。弘基反過來問他:
  「你為什麼對她死纏爛打?她不是早就和你分手了嗎?」
  多賀田馬上輕輕笑了笑。
  「你連我們交往的事也查到了?」
  「是啊,還知道你對甩了你的女人舊情難忘,一直在找她。」
  聽到弘基的回答,希實的身體抖了一下。弘基這麼直截了當,萬一惹惱了對方怎麼辦?希實暗自捏一把冷汗。沒想到多賀田噗哧一聲笑了起來。「死纏爛打?我嗎?這也是老家那些人說的嗎?」他笑著拍了拍手,「我不知道是誰跟你說的,但未免太離譜了。我從頭到尾就沒那麼相信她,不可能對她那麼執著。」
  弘基露出狐疑的眼神看著多賀田。
  「那你為什麼打電話到佳乃的手機威脅她,又為什麼想要綁走綾乃,還試圖闖入綾乃的公寓?」
  多賀田立刻收起笑容,露出嚴肅的表情,轉頭看著弘基,探出身體問:
  「什麼意思?發生過這種事嗎?」
  希實看到他的反應,忍不住困惑起來。難道他不知道?難道不是他執拗地尋找佳乃嗎?弘基似乎也有同樣的想法,他盯著多賀田的臉,試探地問:
  「……難道不是你幹的?」
  多賀田不悅回答:「當然不是我啊。我不是說了嗎?我不相信她,怎麼可能對她那麼執著?」
  雖然多賀田這麼說,但弘基沒有輕易放過他。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要找她?」
  多賀田回望著弘基一動也不動,他應該正在思考。過了一會兒,他坐直了身體,雙手交握在桌子上。然後,微微低下頭,從下方看著弘基的臉開了口。
  「我和你不一樣,無法離開那個環境。即使搬離了那裡,也無法擺脫,我只能靠那個環境的那套理論和手法生存。」
  弘基聽了,冷冷地回答:
  「那又怎麼樣?」
  「——我想要救由井佳乃。」
  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她的黑暗並不淺,現在的你救不了她。」
  弘基頓時瞇起了眼睛,可以感受到憤怒在他的體內竄起,但多賀田絲毫沒有畏懼,和弘基對峙著。希實屏住呼吸,觀察著他們的動靜,本能地發現情況不太妙。這兩個人似乎在等待時機,一把抓住對方的衣領打架。
  就在這時,希實的手機響了。輕快的鈴聲完全無視緊張的空氣響了起來,希實慌忙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在這種狀況下,在這種時間,到底誰打電話來?一看螢幕,發現是斑目打來的。斑目平時都用簡訊聯絡,只有緊急的時候才會打電話。發生什麼事了?希實雖然很慌張,但還是按了手機的通話鍵。
  「喂?斑目先生?發生什麼事了?」
  弘基和多賀田也看向希實。不要看我啦。希實心想。因為他們兩個人都瞪著自己,背脊有點發涼。電話中的斑目也很慌張,緊張地大叫著:「我、我我我成功了!我終於成功了!」
  「啊?什麼啊?斑目先生,你鎮定一點……」
  希實說道。電話的另一頭傳來用力吸氣的聲音,斑目似乎在深呼吸。然後,他在電話中大叫:
  「由井佳乃來找我了!」

  斑目和佳乃在外苑大道上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店喝咖啡,斑目說了店名和地址。那家店位於地下室,手機收不到訊號,所以,斑目剛才趁佳乃離席時,急忙跑到店外打了電話。「我會設法留住她,你們趕快過來!」於是,希實他們坐上多賀田的車趕往現場。
  黎明時分的二四六國道上沒什麼車輛,路上的小客車和貨車都保持足夠的行車距離,順暢地行駛著。路標上方傳來的不是車子的引擎聲,而是飛舞的烏鴉叫聲。希實他們的車子也靜靜地前進。
  「喂,阿暮嗎?斑目說他找到佳乃了,他們好像在一起,所以,我們現在要去找斑目。」
  坐在希實旁邊的弘基打電話給暮林,可能訊號不好,弘基不時扯開嗓子大聲說話。希實覺得很吵,想把臉轉到一旁,但多賀田抱著手臂坐在另一側,希實連頭也無法轉動。多賀田默然不語地注視著窗外。他說話的時候就已經夠嚇人了,不說話時更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希實忍不住縮起身體,不知道一個人要怎樣生活,才能夠發出這種氣勢。
  雖然車內的空間比普通的車子寬敞,但在後座被兩個男人左右夾攻,還是有一種壓迫感。而且,身旁的暴君弘基從剛才就不斷失言。
  「我的熟人也在,對,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不,不算朋友,也不可能成為朋友。我們正坐在他那輛好像羊羹的車子上……」
  當著別人的面,就姑且說是朋友嘛。而且,這輛車子不是羊羹,而是賓士,還有開車的司機。一旁的多賀田沒有說話。希實冷汗直流,用力握住裙襬。管不了那麼多了,趕快找到斑目吧。希實忍不住祈禱。這恐怕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麼想見斑目。
  「——啊!斑目在那裡?」
  原本以為他在地下室,沒想到他站在店門口東張西望,好像在等人。黑色羊羹停在斑目面前,他立刻掉頭準備離開。這也難怪,因為車窗上貼著黑色隔熱紙,斑目是個規矩人,當然會避之唯恐不及。
  「斑目!等一下!」
  弘基慌忙跳下車,拉住斑目。斑目被弘基拉著手,看了看車子,又看了看弘基,露出害怕的表情問:「這輛車是怎麼回事?」當斑目看到多賀田也走下車時,用力拉著弘基上衣的衣襬,似乎決定把弘基當成擋箭牌。弘基沒有察覺斑目的緊張,迫不及待地問:「佳乃在哪裡?」多賀田也站在弘基身後厲聲問道:「快說,她在哪裡?」被兩個大男人包圍的斑目就像是遭到勒索的被害人。希實看了於心不忍,拍著弘基的背後:「喂!你嚇到斑目先生了啦!」弘基和多賀田聽了,異口同聲地說:「喔,對不起。」
  「她說打工的時間到了,所以就離開了。可能我上來打電話給你們時,她察覺到苗頭不對。」
  斑目回到和佳乃約會的店內,開始向希實他們說明情況,但他們換了座位。因為斑目和佳乃剛才坐的位子位在店內最深處,手機收不到訊號。
  「她說那裡的座位比較好,我想應該是特地挑選收不到訊號的座位。」
  佳乃在斑目和她見面時,故意設計了一個和外界失聯的狀態。弘基他們露出了佩服的表情,不停地說:「她想得真周到。」希實也不得不表示同意。佳乃的確心思縝密,在和斑目接觸這件事上也很謹慎。
  「我和她是玩線上遊戲認識的,我這陣子又開始玩之前很迷的遊戲,她主動和我搭訕。」
  斑目說到一半,多賀田立刻打斷了他:「等一下,線上遊戲是什麼?她來搭訕你又是怎麼回事?」斑目聽了,身體微微向後退,小聲地回答:「就是在網路上玩的遊戲,因為可以用網路連結,即使不認識的人也可以一起玩遊戲。如果合得來,也會在真實生活中見面……」聽了斑目的解釋,多賀田向弘基咬耳朵問:「你聽得懂是什麼意思嗎?」弘基不耐煩地回答:「聽不懂,不要問我電腦的事!」但他們決定不管這些細節,催促斑目趕快說下去。
  「我和佳乃在遊戲中負責一起找龍的鬍鬚,她很乖巧,表情符號也很可愛,我對她的印象很好。久而久之,我們也開始聊天……。我們很談得來,除了喜歡相同的書籍和電影以外,連她第一次約會去的地方,她為男朋友下廚做的菜都完全符合我的喜好!我忍不住覺得她是我的真命天女。」
  最令斑目驚訝的是,她對連續劇很有研究。
  「而且,她喜歡的劇本作家中也有斑目裕也!如果她不是我的真命天女,又是什麼……?」
  斑目說話時張大了鼻孔,然後把杯子裡的水一飲而盡。把杯子放回桌上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她的演出太精彩了,於是,我很確定,她就是由井佳乃。」
  斑目和暮林去參加單身聯誼餐會時,在興趣欄中填寫了線上遊戲,而且還寫下了遊戲的名字和自己的代號。
  「這是我設下的陷阱,沒想到她就這樣上鉤了。」
  也就是說,別以為斑目是變態,他的條件也很優秀。
  餐會的第三天,斑目在玩遊戲時,她主動來搭訕。斑目心裡很清楚,佳乃掌握了他在參加聯誼餐會時填寫的興趣愛好、喜歡的女性,才主動接近他。
  「我當然知道啊,因為覺得我寫的劇本很有意思,或是閱讀品味和我相似的女人,不可能有這麼漂亮可愛的女生!人格太矛盾了!」
  所以,斑目不眠不休地玩線上遊戲,每天努力吸引佳乃上鉤。昨天,他的努力終於開花結果。在玩遊戲時,佳乃突然對他說,我好想見你。
  「我們馬上約了時間,約定昨天晚上和由井佳乃見面。但在實際見到她之前,我擔心萬一不是她,所以打算等見面之後再和你們聯絡。」
  來到約定的地點時,斑目張大了眼睛。因為有一個和綾乃一模一樣的女人在等他。
  「即使是同卵雙胞胎,活了二十五年後,外表可能會有點不同,但她們兩姊妹真的是一模一樣,簡直就像是上帝按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和綾乃一樣漂亮。」
  斑目說到這裡,多賀田突然插嘴問:「佳乃身體好嗎?」希實從他的聲音中感受到溫柔,也不由地發現他似乎真心愛著佳乃。
  聽到多賀田的問題,斑目點了點頭。「和綾乃相比,她看起來有點疲憊,神經也繃得很緊,但還不至於憔悴或是氣色不好。」
  斑目和佳乃見面後,一起吃了晚餐,又去了酒吧,最後來到這家咖啡店。所有店都是佳乃挑選的,每家店都收不到訊號。
  「我可以感受到她不讓我和外界聯絡的強烈意志。」
  斑目咕噥道,但對另外兩個男人說,手機收不到訊號可以完全沉浸在兩人世界中,這一招很有效。
  斑目冷靜地聽著佳乃聊天,來到這家咖啡店時,佳乃終於提到了核心話題。
  「她向我借錢。」
  聽到一如預期的發展,所有人都「喔」地點著頭。弘基喝了一口水,一派輕鬆地問:「她向你借多少?」斑目雙手比出勝利手勢說:
  「——四百萬。」
  聽到斑目的回答,弘基把嘴裡的水噴了出來。一旁的希實也瞪大眼睛問:「四、四、四百萬?」只有多賀田冷靜地接受這個金額。「喔,四百萬喔。」
  「她的數字真精準,我甚至懷疑她知道我寫一集劇本的酬勞。」
  弘基用袖子擦了擦噴出來的水,拍著斑目的肩膀說:「幹得好!斑目,你真有兩下子!見面的當天就被她當成肥羊,馬上就向你要錢,你做事太有效率了!」
  重點不在這裡吧?希實忍不住驚訝不已,斑目得意地露出笑容。
  「不光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她也很著急。」
  重點不在這裡啊!弘基無視希實訝異的臉,繼續說道:
  「也對,要在說在一月三十號做一個了斷,因為她在那之前需要錢,所以才會不擇手段。」
  斑目也同意弘基的意見。
  「對,她也向我提到這件事。她說,如果不在一月三十號之前湊到錢,就會被學校開除。」
  「學校?什麼學校?」
  希實問。斑目把眉毛垂成八字形開了口。
  「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聽了她的故事,會覺得無論如何都要湊錢給她。我知道她在騙我,所以還能夠保持平靜,但搞不好有人會直接衝去提款機。」
  「什麼悲傷的故事?佳乃說了什麼?」
  斑目用力點了點頭。
  「她說她母親因為罹患癌症去世。她母親的癌症只能用高科技醫學才能救活,但當時她們已經失去了家,身無分文,所以,她母親無法接受治療,只能眼睜睜地等死。她是這麼告訴我的……」
  希實覺得這個故事很熟悉,隨即點了點頭,「對,綾乃也說過。」斑目聽了,也對她點點頭。
  「但接下來就是滿口胡言了……」
  「接下來?」
  「對。她提到了剛才的學校,說母親死了之後,她下定決心要當醫生,要在醫療第一線改變治療的架構,不再讓任何人像她母親一樣,因為無法接受治療而死亡。她雖然因為家庭因素從高中輟學,但她發憤苦讀,通過了高中同等學力鑑定考試,又刻苦用功,終於考上了醫科大學。」
  希實聽了,忍不住發出「喔」的聲音,「太厲害了,在這種狀態下還能夠考進醫科大學……。她應該超用功的。」
  希實佩服地說道,斑目輕輕笑了笑,聳了聳肩。
  「……不,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是喔?」
  「很難想像她就這樣考進醫科大學,只能說,她編得太動聽了。即使真的考取了,醫科大學的學費貴得嚇死人,她根本不可能靠自己的能力付學費。要先進大學,才能被開除,很難想像她是醫科大學的學生……。所以,醫科大學八成是她為了騙錢而想到的藉口。」
  聽了斑目的見解,希實再度發出「喔」的聲音。
  「也對,仔細想一想,的確不太真實……」
  希實認同斑目的意見,斑目也挑著眉毛說:
  「對吧?……雖然是謊言,但乍聽之下,真的像是有那麼一回事。她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特別誇張,而是淡淡地,有時候還忍不住眼眶泛紅,我也差一點中計了。她真的是高手。」
  這時,多賀田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他微微低著頭,用手捂著嘴,肩膀微微顫抖著。多賀田的態度讓希實和斑目忍不住互看了一眼。我們說了什麼好笑的話嗎?弘基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抓了抓頭。
  「……斑目,她通過高中同等學力鑑定這件事是真的……」
  弘基的話說到一半,就被多賀田打斷了。
  「醫科大學的事也是真的,她真的考取了。你們猜得對,她並沒有入學。醫科大學的學費太驚人了,但這也是事實。她在說謊時,會結合真相,否則,不可能騙到對方。」
  多賀田看著弘基笑著說:
  「但現實更殘酷,並不是能夠博取他人同情的動聽故事。弘基,我猜想你也不知道……」
  這時,斑目的手機響了。是佳乃打來的。弘基和多賀田都催他趕快接電話。
  「喂、喂,妳好!我是斑目!」
  斑目緊張地接起電話,其他人都屏息地看著他。斑目在眾人的視線下很緊張,平時總是彎腰駝背的他挺直了身體。
  「啊?喔,我也很開心!對!我才要謝謝妳!」
  佳乃似乎是為見面的事道謝,可以斷斷續續聽到佳乃從電話中傳來的聲音。真的……再度……有機會……太開心了……。斑目的身體越挺越直了。
  「什麼?下次見面的時間嗎?」
  聽到斑目這麼說,弘基和多賀田互看了一眼,多賀田立刻從西裝胸前口袋裡拿出鋼筆,弘基把桌上的餐巾紙交給他。多賀田在餐巾紙上寫了起來。斑目也馬上把多賀田寫的字唸了出來。
  「好啊,什麼時候都可以,我想早一點見到妳。」
  弘基和多賀田聽了,輕輕點著頭。斑目看著他們,又開了口。
  「喔,喔喔,是不是四百萬?這個嘛,呃……」
  斑目的視線飄怱起來,多賀田又在餐巾紙上寫了字。
  「四百萬,這筆錢由我出——。什麼?」
  斑目驚訝地叫了起來,多賀田踢了他一腳。弘基立刻打了多賀田的頭,希實拉住弘基的手。在這一連串的動作中,只聽到斑目說:
  「好,我、我知道了,那三天後再見。」
  於是,騙子由井佳乃落入了圈套。斑目掛上電話後,一臉疲憊地靠在沙發上喘著粗氣。希實把小毛巾放在他臉上說:「辛苦了。」弘基轉頭看著多賀田問:
  「你剛才要說什麼?」
  多賀田把鋼筆放回胸前的口袋,偏著頭問:「你在問什麼?」弘基探出身體,兇巴巴地說:
  「你說關於佳乃,我也不知道的事。聽起來很有意思,你趕快說來聽聽。」

  希實回到暮林烘焙坊時,暮林和綾乃在店裡焦急地等他們回來。
  「希實,妳回來了,好像發生了很多事,沒問題吧?」
  暮林擔心地問,希實點了點頭,「嗯」了一聲,「我沒問題。」
  但是,站在希實身旁的斑目垂頭喪氣。即使綾乃叫著他:「斑目先生?」他也只是無力地笑了笑。暮林察覺到斑目的樣子,用比平時開朗的聲音說:
  「麵包烤好了,是我烤的,和弘基的無法相比,但我想你們應該餓了,來吃早餐吧。」
  暮林說完,綾乃也補充說:「我也有幫忙,應該很好吃。」
  於是,他們坐在店內的內用區,開始吃暮林烤的神祕圓麵包。暮林說,他在法國圓麵包中加入培根一起烤。把熱騰騰的麵包切成兩半時,發現裡面是切成丁狀的培根。油花飽滿,培根香噴噴的味道撲鼻而來。
  「沾了蜂蜜後,又甜又鹹的味道也很棒。」
  希實順從地用奶油刀把大量蜂蜜塗在冒著熱氣的培根上,說了聲:「我開動了」,就大口咬了起來。斑目和綾乃也在培根上沾了蜂蜜後吃了起來。大家開始吃麵包時,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太不可思議了。希實忍不住想。即使再難過,仍然會覺得肚子餓:即使心裡還有很多疙瘩,但只要吃到好吃的麵包,就可以感受到美味。
  「剛才弘基打電話來,他現在回家了嗎?」
  暮林問,希實輕輕點頭。綾乃探著頭問:
  「你們聽說了很多關於佳乃的事?」
  弘基都告訴他們了嗎?希實和低著頭的斑目互看了一眼,同時點頭說:「對。那個人好像和佳乃交往了一段時間。」「對啊,沒錯。」「他好像是佳乃中學的同學。」聽到他們結結巴巴的回答,綾乃露出笑容說:
  「可不可以說給我聽?自從母親死了之後,我就和她分開了,所以也不瞭解她。雖然之前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但既然發生了現在這些事,就會忍不住在意。」
  斑目問:
  「自從妳母親過世後,妳就沒見過她,所以,也不知道佳乃通過了高中同等學力鑑定考試,以及她考取了醫科大學嗎?」
  綾乃瞪大眼睛,「什麼?醫科大學?佳乃怎麼會考進醫科大學?」
  希實回答說:
  「妳母親去世後,她似乎為妳母親無法接受治療感到很懊惱。所以,她希望當醫生,幫助像妳母親一樣的人。」
  聽完希實的說明,綾乃不解地偏著頭。「怎麼會?她……不是恨我母親嗎?即使母親死了之後,她還在說,絕對不會原諒母親。她曾經這麼說啊……」
  斑目靜靜地開口向綾乃解釋說:
  「……綾乃,妳誤會了。」
  「什麼?」
  「佳乃說她無法原諒妳母親,並不是因為妳母親那樣說你的父親,而是在臨終前缺乏求生意志,所以,她是為這件事無法原諒妳母親。」
  綾乃滿臉驚訝,盯著斑目的臉。
  「妳母親怕花錢,怕拖累妳們,所以拒絕接受治療,但佳乃希望妳母親活下去,即使拖累妳們,也要活下去……」
  綾乃雙眼看到的也許並不是斑目,她隨即緩緩眨著眼睛,靜靜地低下頭,好像在囈語般地低喃:「所以,難道?難道是、我誤會了、佳乃……」
  多賀田說,佳乃有時候不會把話說清楚,所以容易造成誤會。遇到雙胞胎的姊姊,她更覺得姊姊應該瞭解她說話的意思。但是,即使是雙胞胎的姊妹,也是不同的生命、不同的個體。每個人不都一樣嗎?
  希實想起多賀田剛才說的話,靜靜地看著綾乃。綾乃露出淡淡的苦笑,吐出了舌頭。
  「我真蠢,說什麼這個世界是巴比倫尼亞,還說別人無法瞭解我……」
  說著,她皺著眉頭,聳了聳肩。
  「搞了半天,我自己也不瞭解別人……」
  斑目勸她說:「妳不要這麼想,妳才不蠢,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這種情況很常見。」
  綾乃轉頭看著斑目問:
  「還有其他的嗎?我不在她身旁時,她是怎麼過的?」
  斑目的眼神飄怱不定,似乎不知道該不該說。綾乃看了,再度笑著說:「沒關係,我已經習慣沉重了。」
  希實和斑目又互看了一眼,輕輕嘆了一口氣。因為之後的事真的不知道該不該告訴綾乃。一旦綾乃得知,就會因此受傷。希實和斑目一起陷入沉默,但綾乃堅稱無論聽到什麼,她都不會有問題的。最後,斑目吞吞吐吐地說了起來。
  「……她很努力,至少一開始曾經很努力。」
  斑目的說明並沒有虛假。正如多賀田說的,正如弘基也承認的,佳乃在母親死後刻苦用功,通過了高中同等學力鑑定考試,也順利考上了醫科大學。當時,她交了一個男朋友。有人愛上了沒有向殘酷的現實屈服,在逆境中努力進取的佳乃。
  「對方是某家族企業公司的次子,當時還在讀大學,是一個很優秀的年輕人,一直默默支持佳乃。雖然雙方都很年輕,但認真交往,也考慮日後要結婚。可是,在她考上大學時,發生了一件事。」
  希實聽斑目說這些時,心情也越來越沮喪。
  佳乃在男朋友的支持下,如願考上醫科大學,但她沒有錢。她母親留下了少許存款,但付了註冊費之後就見底了,還必須另外籌措學費。即使靠申請獎學金、打工等各種方式張羅,她還是籌不到足夠的錢。
  「這時,她的父親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向她道歉,而且得知她正在為學費的事發愁後,說有一個很好的投資機會。她就相信了,把錢交給了父親,結果,父親就失蹤了。」
  綾乃聽到這裡,完全說不出話。因為佳乃的父親也是綾乃的父親,她對父親的惡劣行徑感到愕然。
  「所以,她連註冊費都沒了,那年只好放棄入學。但事情並沒有結束……」
  斑目更加結巴了。希實完全能夠理解。希實雖然沒有父親,但知道世間的父親和這對雙胞胎姊妹的父親相去甚遠。
  「後來,警察來找佳乃。」
  斑目欲言又止,希實代替他告訴綾乃。
  「妳父親是詐騙集團的成員,遭到了通緝,所以,投資的事也是詐騙。」
  佳乃的男朋友得知了這件事。男方的父母原本就反對他們交往,因此要求兒子和她分手,還派人去找佳乃,希望她和他們的兒子分手。但是,佳乃的男友對她不離不棄,覺得無論她父親是怎樣的人,她就是她。
  「於是,他們繼續交往,男方的父母也繼續反對。在她男友大學畢業,找到工作後,仍然沒有向佳乃求婚。佳乃也有點急了……」
  就在這時,佳乃又接到了警方的電話,說有一具屍體很像她的父親,希望她去警局確認,和幾年前的情況十分相似。於是,佳乃在男友的陪同下,急忙趕到安置屍體的地方。
  「塑膠布下的屍體並不是她的父親,佳乃當然癱倒在地,忍不住問為什麼……」
  聽到希實的話,綾乃靜靜地吐著氣。
  「她脫口說出,如果爸爸死了,我就不再是通緝犯的女兒了。」
  沒錯,她說了和她母親同樣的話。
  「對想和男友結婚的她來說,父親的缺席讓她感到自卑,如果父親死了,反而比較不丟臉,比有一個正在逃亡的通緝犯父親體面多了……」
  但是,她的男友無法原諒她這句話。
  「她男友說,我並不計較妳是罪犯的女兒,但妳希望妳親生父親去死這一點太可怕了。妳太卑劣,我無法和妳繼續相處。他們就這樣分手了。」
  多賀田在告訴他們這件事時,輕輕地笑著說,這代表她男友很正派。
  佳乃的男友很正派,才會覺得她希望父親去死的這種念頭很可怕,覺得有這種想法很卑劣。
  你們能夠瞭解嗎?能夠瞭解這種感覺的落差嗎?
  瞭解嗎?
  「分手之後,佳乃就開始詐騙。」
  希實說完,暮林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她吃了不少苦。」
  希實也有同感。佳乃十七歲後的人生太辛苦了。
  在多賀田說完佳乃的事之後,弘基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對著他大吼說:「怎麼會這樣?為什麼佳乃會遇到這種事?開什麼玩笑嘛!什麼意思?太卑劣?那個男人是誰!他有種的話,我去找他談!你是不是認識那個男人?說啊,我現在馬上就去找他!」
  看到弘基大動肝火,希實想起了綾乃之前說的話。弘基應該很喜歡佳乃。
  希實來暮林烘焙坊已經半年多了,在這段日子裡,曾經多次看到弘基發火。因為他脾氣暴躁,像鞭炮一樣,一下子就劈哩啪啦地爆炸。
  但是,那是希實第一次看到他真正動怒。


 楼主| 发表于 2016-6-1 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佳乃指定了一家很熱鬧的咖啡店,作為和斑目第二次見面的地點。斑目確認地點後告訴大家,這次的地點手機應該可以通。
  「她約我晚上九點見面,和上次一樣,我們直接約在店裡見面。」
  弘基聽斑目和佳乃約會的時間後說:「我要工作,如果我不在,店就無法營業。阿暮,你去吧。我也會聯絡多賀田,叫他也一起去。你們兩個大男人逮一個女人應該沒問題吧。」
  希實聽了弘基的計畫,也舉起了手。「我也要去。如果她逃走了,有些地方可能只有女人可以進入!」
  於是,一行人出發前往咖啡店埋伏由井佳乃。
  斑目首先走進了指定的咖啡店,在客人比較少的區域挑了一張桌子坐下來。不一會兒,暮林也走進店內。暮林挑選了斑目旁邊的桌子坐了下來,除了等待佳乃,還準備隨時協助斑目處理突發狀況。多賀田和希實比斑目和暮林提早十分鐘走進店內,坐在被觀葉植物隔開的桌子旁,以便掌控全局。
  店內有很多上班族、粉領族和看起來像學生的年輕人,總共約有五十個座位,分成吸菸區和禁菸區,從禁菸區往上走三個階梯,就是吸菸區。希實和多賀田坐在吸菸區的角落,觀察著比較低的樓下區域。吸菸區內沒什麼客人,多賀田忍不住嘀咕,「真糟糕,這樣我都沒辦法自在地抽菸了。」
  樓下的斑目坐在桌旁,把肩上的背包抱在胸前,顯得心神不寧,表情也很僵硬,害怕地東張西望。希實很希望他能夠鎮定一點,但他的背包裡放了四百萬鉅款,這種警戒的態度也在情理之中。這些錢都是多賀田準備的,對他來說,拿出這筆錢並不是太大的問題。當初他在餐巾紙上寫「這筆錢由我出」並不是開玩笑。他笑著說,不忍心看到中學時心高氣傲的她繼續墮落。
  「她當年是男生心目中的女神。」
  由井佳乃也是多賀田學生時代的偶像。
  暮林坐在斑目旁邊那張桌子,悠閒地喝著茶。斑目無法承受獨自帶著鉅款等待騙子的壓力,所以懇求暮林坐在他旁邊。當斑目說:「有朋友在旁邊時,我應該可以保持冷靜」時,多賀田立刻提出他去坐在他旁邊的位子,但斑目堅決不答應。「我想保持冷靜,絕對不能讓我更緊張。」雖然斑目很怕多賀田,但還是努力表達自己的主張。
  各就各位的一行人靜靜地等待佳乃的出現,但九點過後,佳乃仍然不見蹤影。斑目接到了簡訊,說她會晚一點到,斑目把那封簡訊轉寄到希實的手機。
  「她說會晚一點到。」
  希實向多賀田報告,但他點點頭說:「我就知道。」由於他回答得太理所當然,希實忍不住問他:「佳乃很不守時嗎?」多賀田搖了搖頭,「佳乃很守時,但騙子通常都會晚到。因為他們會確認自身的安全後才出現。」「所以,她現在正在確認嗎?」「嗯,應該吧。」多賀田輕描淡寫地說道,希實也跟著冷靜下來。雖然在等騙子:心情卻格外平靜。緊張很容易感染,也許冷靜也很容易感染。雖然暮林神色自若地在斑目旁邊喝咖啡也很了不起,但多賀田的冷靜和暮林不同,他保持了平常心,卻可以感受到他的緊張。
  雖然等待佳乃的時間並不長,但希實覺得等了很久。為了保持冷靜,希實和多賀田聊了起來。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多賀田從觀葉植物的縫隙中悄悄觀察著斑目。
  「什麼問題?」
  「逮到佳乃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希實覺得自己的問題很普通,但多賀田手上的菸差點掉了,他慌忙抓好,卻不小心被燙到了,忍不住叫著:「好燙,好燙!」雖然他壓低了聲音,以免被其他人聽到,但希實被多賀田意想不到的反應嚇到了,緊張得不知所措。「啊,呃,對、對不起……!我、沒有惡意……!」多賀田把菸捺熄後,擠出笑容說:「沒事,沒關係。我會努力相信妳沒有惡意。」他心裡的疙瘩似乎還沒有消除。
  多賀田沉默片刻後,又點了一支菸說:
  「逮到她之後的事,我也不清楚。」
  「什麼……?」
  「我知道我該有所行動,但不知道該做什麼。」
  聽到多賀田的回答,希實忍不住追問。
  「你打算拿回被她騙的錢嗎?」
  多賀田搖了搖頭:
  「她並沒有騙我多少錢,分手的時候,她把剛交往時被她騙走的錢如數還給我了。」
  「是嗎?」
  「她說她不要我的錢。」
  希實聽了,想起綾乃曾經告訴她,佳乃在騙男人的錢時,都會挑選對象。
  「我並不是佳乃鎖定的那些菁英,她可能不屑騙我的錢。」
  多賀田靜靜地抽著菸,看著稍微低一點的樓下,淡淡地說道。「我無法清楚回答妳的問題應該就是我的答案吧。雖然我希望她不要再詐騙了,但如果問我有沒有自信說服她收手,我卻沒有把握。」說到這裡,他回過神,轉頭看著希實,「不過,這些話妳不要告訴弘基。因為我之前很虛榮地說,我要救佳乃。」
  希實聽了,輕輕笑了起來,「虛榮……」
  多賀田也笑了笑,抓了抓額頭,有點害臊地說:「就是虛榮啊,想要拯救他人就是虛榮。」
  希實也順便問了多賀田,是否知道佳乃打算在一月三十號做什麼事,多賀田皺著眉頭搖了搖頭。
  「之前她一直想要籌措醫學院的學費,但現在既然說是一月三十號,應該不是學費的問題。我完全猜不透,也不知道她打算做什麼。」
  多賀田的話音剛落,佳乃現身了。自動門打開,一個女人走進店內。多賀田立刻發現了她,希實也察覺到她走進了店裡。
  佳乃穿了一件白色大衣,脖子上繫著藍色圍巾,她環視店內,看到斑目後,笑著向他揮手走了過去。希實看著她出了神。因為她真的和綾乃長得一模一樣。一對杏眼、高挺的鼻梁、兩片薄唇的櫻桃小嘴,如同陶瓷般的白皙肌膚。當她邁步時,周圍的空氣都亮了起來,店裡的客人忍不住抬頭看著她。她身上散發出這種吸引他人的光環,宛如可以淨化空氣,可以讓整個環境亮起來。
  但是,她正打算欺騙眼前的男人。
  她走向斑目後,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解開圍巾,笑著對斑目說話。希實覺得她的笑容惹人憐愛。怎麼會有人帶著這種笑容騙人呢?她不惜做這種事,到底想要得到什麼?
  這時,暮林緩緩站了起來,希實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
  「——呃?暮林先生?」
  暮林並沒有看鄰桌的斑目或是佳乃,他大步走向前,和服務生擦身而過,超越了走向收銀台的客人,急急忙忙走向入口。他在幹什麼?那個人——。希實驚訝不已,目光追隨著暮林的身影。
  坐在入口附近桌子旁的客人突然站了起來。他的西裝外穿了一件雙排釦大衣,可能剛走進店裡,圍巾還沒有拿下來,但隨即轉身衝出店外,似乎想要躲避暮林。暮林也馬上追了上去。
  多賀田立即站了起來,大叫著:「佳乃!別走!」衝向樓下的禁菸區。希實立刻轉頭看向斑目那一桌,佳乃已經不見蹤影,跑往廚房的方向。
  「佳乃!等一下!」
  多賀田也跑向廚房。
  於是,那天圍捕佳乃的作戰宣告失敗。佳乃逃走後,一群人回到剛開始營業的暮林烘焙坊,向弘基報告了來龍去脈。
  「……阿暮,你追的那個人是誰?」
  弘基坐在內用區,抱著雙臂,身體向後微仰著問道。暮林露出慣有的笑容說:
  「不認識的男人,但佳乃一走進店裡,他也跟著進來了,而且一直盯著佳乃,好像在跟蹤。我覺得他很可疑,一直觀察他,他也看到我,立刻嚇了一跳,拔腿逃跑。我就跑去追他,但他逃得很快,被他逃走了。」
  暮林解釋道,多賀田也接著說:
  「暮林先生去追那個男人時,我一直盯著佳乃。佳乃應該在躲那個男人,一看到他,就慌忙起身逃走了。我心想不能讓佳乃逃走,立刻去追她。她似乎知道那家店的動線,從逃生門逃出店外,一下子就不見人影了。」
  最後,斑目只補充了一句話:
  「我有點嚇到了,幸好錢沒有被偷走。」
  弘基很受不了,氣鼓鼓地說:
  「你們這些人到底在搞什麼啊?」
  佳乃逃走後,斑目打了好幾次電話給她,但都轉到語音信箱,始終無法和她取得聯絡。斑目傳了簡訊,也沒有任何回音。
  「又回到原點了嗎?」
  弘基不耐煩地嘆著氣,希實悄悄舉起手。
  「呃,我發現了一件事。」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都看著她。「什麼事?」「怎麼了?」「怎樣?」「妳發現了什麼?」幾個男人紛紛問道,希實快步走向收銀台,拿出放在架子上的那本名冊翻了起來。
  「暮林先生追的那個像上班族的人……」
  希實找到一個用藍色螢光筆標示出來的名字,小聲地說:「果然是他。」同時,從收銀台的抽屜裡拿出一張名片。
  「就是他……」
  其他人詫異地看著希實的行動。「怎麼回事?」他們全都走到收銀台旁,希實把名冊和名片放在眾人面前,指著名冊上標示的名字說:
  「你們看,是不是同名同姓?」
  所有人都輪流看著名片和名冊,上面的確寫著「萩尾修司」這個名字。
  「那張名片是元旦那天,來追綾乃的三個男人中的一個留下的。他今天跟蹤佳乃,而且,這本名冊上又有他的名字,所以……」
  希實手指著多賀田說:
  「我們原本以為是多賀田先生在追佳乃和綾乃,但多賀田先生說他並沒有跟蹤。我覺得他看起來也的確沒有做那種事,這代表在追她們兩姊妹的不是多賀田……」
  弘基立刻拿起名片,咬牙切齒地說:
  「——是這個人嗎?」
  「嗯,八成是。」希實點著頭,弘基想了一下,向斑目伸出手。斑目驚訝地把自己的手放在弘基的手上。弘基立刻甩開他的手,「你在想什麼?我要借你的手機。」明明是他向別人借手機,說話的語氣卻好像在怪斑目搞不清楚狀況。斑目乖乖地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弘基。
  弘基接過手機操作起來。「你在幹什麼?」斑目問。弘基沒好氣地回答:「傳簡訊給佳乃啊。」
  「弘基,你傳簡訊給佳乃幹什麼?」希實問。
  弘基又不耐煩地回答:
  「妳少囉嗦。照這樣下去,她不會再和斑目接觸了,既然這樣,不如把一切攤開和她談判。綾乃在我們這裡,那個行李袋也在我們手上,還有斑目這頭肥羊。我要用這些作為談判籌碼,問她願不願意見面。因為一月三十號快到了,她應該走投無路了,跟蹤她的那個奇怪男人也快逮到她了。」
  「萬一失敗的話怎麼辦?」希實問,但弘基不理會她,把簡訊發送出去。
  「萬一失敗,到時候再想對策。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無論結果如何,盡最大的努力最重要。」
  他的努力得到了回報。
  隔天,佳乃回覆了簡訊。
  我同意見面,到時候記得把寄放在綾乃那裡的錢帶來,再加上我昨天原本可以拿到的四百萬,都一起帶來。
  最後,她還寫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弘基,我也一直很想見你。很期待和你見面。
  多賀田經營的餐廳離暮林烘焙坊很近,只要往市中心大約開二十分鐘的車子就到了。暮林說,早上的時候沿途沒什麼車,十五分鐘就可以到。
  從大馬路轉入小巷後,他的餐廳就位在轉角大樓的四樓和五樓,過一陣子,他將在地下一樓開另一家餐廳。
  「最近很多人都把店收起來了,所以可以用便宜的價格買下來,但有閒錢玩樂的人減少了,所以做生意也不輕鬆。」
  多賀田說著,帶著希實他們走進大樓。今天是麵包試吃會。弘基之前就和他約好了。
  「多賀田要開一家新的葡萄酒酒吧,葡萄酒當然要配麵包,所以,我建議他用我們店的麵包。」
  昨天晚上,弘基得意地告訴大家。他試做了好幾款適合搭配葡萄酒的麵包。希實從來不知道葡萄酒要配麵包這件事,但心想那可能是大人世界的常識,並沒有太在意。沒想到她今天放學回到店裡,弘基就指示她:
  「等一下要去多賀田那裡辦麵包試吃會,妳也要幫忙搬東西。」
  只不過是搬麵包,為什麼要我一起去?希實感到不解,但很快就知道了原因。因為弘基除了麵包以外,另外還帶了塗在麵包上的果醬、肉醬派,還有起司、蜂蜜,甚至也準備了葡萄酒。
  多賀田帶希實他們來到地下室的店。
  「整家店像水族箱的構想很有意思吧,你們是不是納悶為什麼葡萄酒酒吧要養熱帶魚?」
  店內深處的整面牆都是水族箱,有著大大魚鰭的熱帶魚在水裡飄然游來游去,希實呆呆地看著水族箱。這家店真奇怪,又不是水族館。弘基和暮林也在一旁竊竊私語。「這種魚應該不能吃吧?」「嗯,即使能吃,味道恐怕也不怎麼樣。」「為什麼喝酒的時候要看魚?」「這些該不會是下酒魚吧?」「你又說冷笑話了。」
  多賀田可能聽到了他們的對話,苦笑著說:
  「我知道可能因為太拘泥於水族箱的設計而變得本末倒置,所以就接受了弘基的提議,覺得葡萄酒搭配麵包也不壞。」
  聽到多賀田這麼說,弘基挺起胸膛說:「包在我身上。」然後,把帶來的東西全部放在桌上。
  暮林和希實在弘基的指示下,俐落地打開了葡萄酒的軟木塞,把肉醬派切開。弘基在做準備工作的同時,開始向多賀田介紹,肉醬派和起司這些原本搭配葡萄酒食用的食材,也可以放在麵包上一起食用,但其實麵包本來就是搭配葡萄酒的食物,兩者的味道很合,當然,搭配的學問很重要。根據產地來挑選,就很容易搭配了。在麵包中加橄欖時,就要挑選和橄欖相同產地,或是附近產地的葡萄酒。然後,他把加了黑橄欖的白麵包,和倒了紅葡萄酒的葡萄酒杯遞到多賀田面前說:「來,你試試。」那是朗格多克的紅葡萄酒。
  多賀田聽從了弘基的建議,喝完葡萄酒後,又吃了一口麵包,然後一臉讚許的表情說:「嗯,真的很合。原來你說的是這麼一回事。」「沒錯,就是這麼一回事。這種法式鹹派和勃艮第葡萄酒比較合。這種白葡萄酒和可頌麵包濃郁的奶油味相得益彰。」弘基不斷在杯裡倒葡萄酒,多賀田的嘴巴和手始終沒有停過,不停地稱讚:「嗯,真的很合。」一口接著一口試吃。
  試吃完肉醬派和起司,多賀田拿出進貨單時,弘基向他提了那件事。
  「對了,多賀田,你明天白天有空嗎?」
  多賀田頭也不抬地說:「當然沒空啊,我要工作。」
  「是嗎?那真是太遺憾了。」弘基把葡萄酒一飲而盡,「我們店明天公休,所以我和佳乃約了明天白天見面,原本想找你一起去。」
  咦?他的邀約也未免太輕鬆了。躲在暮林身後偷吃鵝肝醬的希實有點驚訝地看著弘基和多賀田,和希實一樣,正在嚐豬肉醬的暮林也露出狐疑的表情看著弘基他們。
  「是喔,原來你要工作,那就不能來了。」
  聽到弘基這麼說,多賀田的動作停頓下來,但隨即把葡萄酒和麵包送進嘴裡,又低頭開始寫筆記。
  「是啊,我不適合參加小型同學會。」
  多賀田的態度讓弘基忍不住皺起眉頭。「多賀田,沒想到你這麼不合群。」多賀田聽了,聳了聳肩,「我不是說了嗎?我不是那塊料。」
  弘基又一派輕鬆地說:
  「那我明天會逮住她,之後,由你把她交給警察。」
  弘基的話太出人意料,希實嘴裡的麵包差點卡在喉嚨。她想喝口水,但桌上都是葡萄酒,她都不能喝。暮林看到她噎到了,撫摸著她的背。「希實,妳沒事吧?」怎麼可能沒事?弘基和多賀田的對話太奇怪了。暮林應該也察覺到了,在撫摸希實後背的同時,不時瞥向弘基他們。
  「反正不急,等你忙完了再來也沒關係。」
  說完,弘基又喝了一大口葡萄酒。多賀田仍然在寫東西,似乎對弘基的發言充耳不聞一樣。
  「你打算把佳乃交給警察嗎?」
  多賀田問,弘基點點頭。
  「對,我想了很久,最後覺得這是最好的方法。即使她有苦衷,但詐騙畢竟是詐騙,只要有被害人提告,罪名就會成立。償還也算是一種救贖,所以我覺得這樣最好。」
  聽到弘基的提議,多賀田輕輕點頭說:「原來如此。的確,這也是拯救她的方法。」多賀田終於寫完了,把鋼筆放回胸前的口袋,露出笑容。
  「但是,很抱歉,我做不到。你倒是想一想,我怎麼可能去警局?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多賀田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弘基也笑著說:
  「你真是老江湖,當初是誰說想要救她的?」
  「我天生心口不一。」
  「你不是喜歡她嗎?」
  「喜歡啊,但這是兩回事。」
  弘基偏著頭,看著暮林問:「我搞不懂,阿暮,這是兩回事嗎?」暮林聽了,露出輕鬆的笑容,理所當然地說:「不,是同一件事,當作是同一件事比較輕鬆。」
  即使多賀田瞪著他,他仍然露出柔和的笑容繼續說道:
  「像愛情這種無形的東西,要盡可能清楚地表達出來。喜歡就是喜歡,想幫忙就幫忙,隨心所欲地去做最輕鬆。」
  多賀田苦笑著,用手指抓著額頭說:
  「真傷腦筋。反正我上次已經告訴了希實,是叫希實沒錯吧?我已經告訴她了,所以,也不必隱瞞了。我根本救不了佳乃,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可以拯救她,不知道交給警察這種方法是否正確,更不知道償還是否真的能夠救她,我什麼都不知道。」
  多賀田輕輕聳了聳肩問:「我可以說實話嗎?」
  弘基回答說:「反正即使我說不行,你也會照樣做,有話就快說吧。」
  「從來沒有人拯救我,我靠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所以,不知道救別人的方法。弘基,我和你不一樣,不知道該怎麼救人。」
  多賀田語氣堅定,弘基皺著眉頭。
  「什麼意思嘛,你要我去救她嗎?」
  弘基心浮氣躁地問,多賀田露出了苦笑說:
  「對啊,你和我不一樣,你一定可以……」
  弘基聽了,踢開椅子說:「開什麼玩笑!」希實為了閃避飛過來的椅子,差一點跌倒,幸虧暮林及時扶住她,才化險為夷。真是個粗暴的傢伙。希實板起臉瞪著弘基。
  「每個人都說,你不一樣,你可以做到,把什麼事都推到我身上……,開什麼玩笑嘛!」
  弘基的怒氣並沒有平息,反而越說越憤怒。
  「別人不能代替你們去做該做的事!你們要自己去做啊!這是你們的人生!不要把人生託付給別人!」
  弘基大步走到多賀田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說:
  「下不為例。」
  「什麼?」
  「我會讓你看看什麼是拯救,你看一次就要記住!就這樣!」
  弘基說完,又對著希實和暮林大吼一聲:「我們走!」
  離開多賀田的餐廳後,希實在車上問弘基:「弘基,你說要拯救,要怎麼做呢?你是不是有什麼想法?」
  弘基有些傲慢地靠在副駕駛座上,氣鼓鼓地說:「當然沒有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所以想推給多賀田!他之前不是說我救不了佳乃,佳乃的黑暗很深嗎?他說了這些意味深長的話,讓我開始對他抱有期待,結果卻變成這樣,真是個沒用的廢物。」
  希實驚叫起來:「你有病嗎?你沒有任何想法,卻說得那麼大聲?」
  聽到希實的指責,弘基也大聲反駁:「我有什麼辦法?我還能說什麼?」
  「就說你也不知道啊,說實話就好了嘛!」
  「一個大男人怎麼可能說這種話!」
  「總比說謊好啊!」
  「男人的價值就在於能說多少大話!」
  「笨蛋!」
  「妳才是笨蛋!」
  「你是大笨蛋!」
  正在開車的暮林哈哈笑著說:
  「俗話說,謊言中也有實話,搞不好船到橋頭自然直。」
  當他們回到店裡時,發現斑目正等在店門口。他確認綾乃不在,立刻抓著弘基說:「我知道佳乃想要做什麼了。」
  沒想到斑目也說了和多賀田相同的話。
  「——她的黑暗可能比我們想像的更深。」

  斑目說,不想讓綾乃聽到,所以就坐上廂型車說了起來。
  「首先,我很在意行李袋裡的那些錢。」
  斑目說他計算了行李袋裡的所有錢,總共有五千六百萬圓。他把這件事作為推理的出發點。
  「她不是向我要四百萬嗎?總共是六千萬。我原本以為她是根據我的財力提出這個金額,但正常人不會一見面就向人要四百萬吧?」
  希實和暮林點著頭,弘基說:「搶錢也搶得太兇了。」斑目很滿意他們的反應,繼續說道:
  「於是,我換了一個角度思考。她說,一月三十號就可以見分曉,而且還說,要在那個期限之前再籌一筆錢。這四百萬應該就是她必須再籌的那筆錢,再加上行李袋裡的那些錢,總共是六千萬,我猜想她可能打算在一月三十號用這六千萬買什麼東西。」
  暮林喃喃地說:「六千萬喔,通常不是買股票,就是不動產。」
  斑目豎起手指說:
  「答對了。於是,我去調查了和佳乃有過交集的福利設施和其他地方,希望找出以六千萬價格出售的房子。教會的房子最有可能,但地價暴跌,根本不需要六千萬。於是,我想到了她前男友公司的股票,六千萬的數目又太小了。最後,我想到該不會想買回她們以前住的豪宅。」
  斑目說到這裡,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
  「這是東京都在拍賣的房屋清單。」
  所有人都探頭看著斑目拿出的那張紙。
  「我發現她們以前住過的那棟豪宅的某一間要拍賣,剛好就是她們住過的那一間,我也忍不住有點驚訝……」
  「啊!」希實指著紙上的日期叫了起來。
  「拍賣日期是一月三十號!」
  斑目笑著說:「沒錯,就是這樣。我去調查了拍定金額……」
  「六千萬一定能夠得標?」
  弘基問。
  斑目用力點頭說:「對,聽房屋仲介說,這個金額應該可以標到。」然後,他又低頭看著那張紙說:
  「但是,她把房子買回來有什麼好處呢?」
  聽到斑目這句話,所有人都抬起頭。斑目難得露出愁眉不展的表情,似乎在思考什麼。希實問:「什麼意思?沒有好處又怎麼樣呢?」
  「嗯,」斑目沒有明確回答,露出更嚴肅的表情說:「即使買了房子,也沒有任何好處,也不是對任何人有幫助,最多只是內心感到舒坦而已,覺得終於拿回了被奪走的房子,但只有這樣而已。」
  希實聽著斑目的解釋,覺得也有道理。即使買回以前住過的房子,也沒有太大的意義,為什麼要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
  斑目似乎察覺了希實的疑問,繼續說道:
  「只要有某種意義,不管是正面或是負面的意義,都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預測下一步的行動,鬥志也比較容易持續,更可以得到他人的共鳴。但是,沒有意義的事很容易遇到困難,也無法得到他人的認同,鬥志無法持續。因為正常人都會懷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在前進的路上,如果缺乏共鳴、理解,以及相應的報酬或利益,很容易半途而廢。」
  聽了斑目的分析,希實小聲地說:
  「但是,佳乃持續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
  斑目一臉誠懇地點著頭說:
  「對,但是,如果想要向前進,另一個要素也可以發揮作用。這只是我個人的見解……」
  其他人都靜靜等待他發表見解。
  斑目想了一下,先聲明說:「我可不是這樣喔,」然後才說:「如果心裡飼養了一個魔鬼的話也可以。」
  魔鬼?希實聽不懂,偏著頭納悶。
  「只要心裡養一個魔鬼,就可以勇往直前。即使是沒有意義的事,也可以不斷向前走。」
  希實聽了,靜靜地倒吸了一口氣。她想起由井佳乃一對杏眼、高挺的鼻梁、兩片薄唇的櫻桃小嘴,如同陶瓷般的白皙肌膚。當她邁步時,周圍的空氣都亮了起來,周圍的客人忍不住抬頭看著她。
  也許不光是因為她的美麗。
  她說話時面帶笑容。她在欺騙對方時,仍然帶著笑容。她的笑容很迷人,沒有任何猶豫,沒有絲毫的懷疑,也感受不到些許的骯髒,她——。原來是因為魔鬼的存在,導致她周圍的空氣發生了變化嗎?才會讓她這麼吸引人嗎?
  「我認為,當一個人沒有求救時,別人無法抓住她的手……」
  弘基聽了斑目的話,雙眼直視前方。
  「由井佳乃真的需要別人救她嗎?」
  弘基聽了,不耐煩地咂了一下嘴。
  「我怎麼知道她的想法!」
  他打開車門,沒好氣地說:
  「只是我想救她,光是這個理由就綽綽有餘了。」
  沒想到綾乃站在車門前。也許她在偷聽車內的談話,當弘基突然打開車門下車時,她露出驚訝的表情眨了眨眼。
  一對杏眼、高挺的鼻梁、兩片薄唇的櫻桃小嘴,如同陶瓷般的白皙肌膚。和由井佳乃長得一模一樣的綾乃沉默片刻後,突然露出美麗的笑容。
  「我就猜到弘基會這麼說。」
  弘基冷笑著回答:
  「笨蛋,妳給我少囉嗦。」
  ※
  弘基不時做夢。
  那是他經常做的夢。夢境太真實,當他醒來時,常常分不清哪一個是現實。每次醒來時,他都忍不住想,這裡是哪裡?我怎麼會在這麼明亮的地方?
  環視的房間內井然有序,可以感受到正常的生活。柔軟的床、清潔的床單,掛著窗簾的窗戶,玻璃窗上沒有裂痕,伸出的雙手也沒有髒汙。雖然有不少燙傷的痕跡,但感覺還不賴。他覺得那雙手是勤勞工作的象徵。
  這是誰的手?我的手嗎?怎麼可能——。
  即使發現前一刻看到的景象是噩夢,他的身體仍然緊張不已,心跳加速,很擔心一旦閉上眼睛,就會在那個世界醒來。
  不要,我不想回去。
  我想留在這裡。
  弘基知道,夢中的自己不時懷抱夢想,他天真卻又迫切地祈願,如果有人向自己伸出援手,也許可以擺脫眼前的生活,這雙手不再偷竊,不再揮拳,也許只為了創造,只為了擁抱他人而存在。任何人都可以,只要拉我一把就好——。
  他的願望實現了。美和子救了他。
  他曾經把多年來重複做的夢境告訴美和子,雖然聽別人的夢是一件無趣的事,但美和子默默地聽他說完,然後用手摸著他的臉頰說:
  「阿弘,原來你做了這麼長的夢。」
  美和子的手很溫暖,他知道這一切是現實。聽到美和子這麼說時,弘基深有同感。沒錯,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在此之前,他總是帶著隱約的不安,擔心這一切是夢境。他帶著這份擔心,在美和子身邊打轉。這麼正派的人生不可能是我的,我身邊不可能有這麼溫柔體貼的人,但是,美和子的話語、美和子的溫暖,終於讓他相信這一切是真實。這一切是現實,那些才是夢。
  弘基終於擺脫了看不到未來的生活,他學會了做麵包的技術,成為優秀的麵包師。他每天用雙手做麵包,也得到了可觀的報酬。雖然美和子活著的時候,他無法擁抱她,但當她變得冰冷後,最後一個抱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弘基。
  當時,美和子的丈夫暮林在國外,無法立刻趕回來,所以,非親非故的弘基認領了她的屍體。
  「你可能會被嚇到。」
  雖然警官這麼對他說,但弘基一動也不動地等待塑膠布掀起。他發現躺在那裡的正是美和子,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她的遺體。警官制止了他,他完全不在意。
  美和子、美和子——
  他聞到了血腥味,美和子的身體已經沒有溫度。他第一次知道,美和子的頭髮很柔軟,也發現她的身體比他想像中纖瘦。這麼嬌小的人拯救了我,這麼嬌小的身體向我伸出了援手。
  也許是因為看到了她的屍體,弘基暗自對她發誓。
  美和子,我會活下去。
  我會好好珍惜妳改變的人生。
  這天,弘基也做了夢,又是打人的夢。當他醒來時,還是感到慌亂。他在床上靜靜等待,終於認清了現實。啊,太好了,眼前的一切不是夢。
  今天,弘基要和由井佳乃見面。那是他們相隔十年後第一次見面。以前,在遇見美和子之前,弘基曾經深深地傷害她。
  佳乃也許試圖拯救弘基。雖然當時她年紀很小,卻感受到弘基發出了求救的訊號,但她那雙手太無力,無法保護弘基。弘基也不把她放在眼裡。別自以為了不起,妳根本救不了我。弘基知道自己當年很傲慢,想要獲得他人拯救的人往往都很傲慢,和想要拯救他人的人一樣。
  「……差不多該出門了。」
  無論如何,弘基今天要和佳乃見面。
  為了拯救她。


       烘焙
  ※
  暮林陽介在妻子美和子去世整整一天後,接到她的死訊。又過了三天,他才回國,回到了家中,所以,暮林並沒有看到美和子的屍體。當他回到家時,她已經火化了。
  也許是因為當時一片混亂,所以,他的記憶很模糊。美和子的事發生得太突然,暮林花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
  他一直以為自己離死亡比較近。當時,暮林在戰亂地區工作,在某種程度上,做好了隨時可能死亡的心理準備,但死去的卻是美和子,她在和平的日本被奪走了生命。
  暮林一回國,就見到了弘基。因為弘基就在他家裡。從美和子死去到暮林回國這段期間,弘基負責和警方打交道,聯絡美和子的親戚——她的父母已經去世——和朋友。弘基告訴他,美和子生前把他當弟弟般疼愛,他也把美和子視為做麵包的老師,但是,弘基在說明時,加入了自己的註釋。
  「我愛美和子,也覺得她是我的真命天女。如果她活著,再等十年,我一定會把她從你手上搶過來。」
  所以,暮林對他的第一印象差到極點。弘基應該也一樣。因為他所愛的女人的丈夫,在妻子死後四天才回家。第一次見面時,弘基對著暮林咆哮:「你到底在幹什麼!到今天才出現!你把美和子丟著不管,連她死了,你都這麼不在乎!這種老公太讓人傻眼了!」
  之後,弘基仍然經常來找暮林。正確地說,是來到已經死去的美和子的家。暮林在國外工作多年,對美和子在日本的生活一無所知,即使有朋友上門索取美和子的紀念品,即使業者上門詢問,原本打算開張的麵包店要怎麼處理,暮林都不知所措,幾乎都是由弘基張羅處理。
  弘基幾乎無視暮林的存在,即使不小心四目相接,他都會狠狠地瞪暮林一眼,全身散發出怒氣。你身為丈夫,為什麼比我更不瞭解美和子?從他的憤怒中,可以感受到這種想法。暮林也很無奈,因為他的確很不瞭解美和子。他擅自決定了自己的工作,擅自飛往海外。美和子應該為丈夫在危險地區工作深感不安,她卻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或許是因為愛,她才沒有說出口,但暮林覺得自己甚至沒有聽她傾訴內心的不安,為此深感後悔。弘基的憤怒很有道理,因為暮林沒有為美和子帶來幸福。
  直到決定開暮林烘焙坊之後,暮林和弘基的關係才開始發生很大的改變。美和子在去世之前,都在著手準備開這家烘焙坊。住家的一樓已經改裝完畢,機械和器具也都張羅好了,也找到了她記錄烘焙坊經營理念的筆記本。深夜烘焙坊。她在筆記本上寫了這麼一行字。營業時間為晚上十一點到晚上二十九點。不是該寫凌晨五點嗎?暮林忍不住這麼想,但還是繼續看了下去。筆記本上寫的都是很普通的內容,有想賣的麵包種類,內用區供應的飲料種類,以及她打算在空閒時,開一個以小孩子為對象的烘焙教室。筆記本的最後寫了一行好像蚯蚓般的字。
  希望這家店能夠成為幫人擋風遮雨的傘。
  她可能在睡迷糊的時候寫下這句話。她寫字不漂亮,當她有睡意時寫的字幾乎都很像蚯蚓。
  想要成為幫別人擋風遮雨的傘。暮林對這句話並不陌生,因為他們曾經在學生時代討論過。那是暮林與美和子的共同朋友田中的話,田中說:
  「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做的事很沒有意義。」
  田中把學生時代的大部分時間都投入地雷清除運動,經常前往難民營和戰亂地區,積極投入公益活動。他有著強烈的信念和滿腔的熱情,從他口中聽到「無意義」這幾個字有點意外,暮林至今仍然記得,當初聽到時,內心有點驚訝。田中自嘲地笑了笑說:
  「打一個比方,就好像看到有人溺水時,遞給他一把傘,說馬上要下雨了,小心不要淋濕。我經常覺得自己做的事就是這麼沒有意義,他們已經全身濕透了,雨傘根本無濟於事。但像我這種笨人無法跳進河裡,只能毫無意義地遞一把傘。」
  暮林很快就察覺到,他在談論他在海外的活動。雖然暮林無法和田中相提並論,但他也比普通大學生更常出國,所以,田中這番話也說中了他的感受。他當時認為,希望幫助他人這種想法本身就沒什麼意義。
  美和子笑著回應了田中的話。
  「——但是,你還是想要為別人遞雨傘,我喜歡這樣的你。」
  她隨即補充說,當然,我喜歡陽介多一百倍。然後,又斬釘截鐵地說:
  「我覺得,即使撐錯了傘也沒問題,勝過面對沒有任何人伸出援手的絕望。即使是不符合對方要求的傘,也許有人可以順利抓住傘,從河裡爬上來。」
  田中對美和子苦笑起來,「什麼叫撐錯傘啊。」
  美和子也笑著說:「因為我抓住了那把傘。」然後,拉著暮林的手,「我巧妙地抓到了那把錯誤的傘。」
  「妳是說,暮林是傘嗎?」田中偏著頭問。
  「沒錯,陽介是我的傘,所以,田中,你並沒有錯,有傘總比沒傘好。如果可以,我希望有很多各式各樣的傘。」
  最後,暮林決定讓美和子的烘焙坊開張,讓烘焙坊成為別人的傘。他不希望美和子死了之後,她的這種想法也結束了。但是,暮林對麵包一無所知,他甚至沒有揉過麵包的麵團。於是,他找弘基商量。因為暮林覺得,他曾經師承美和子,應該有能力開一家美和子心目中理想的烘焙坊。
  但是,暮林並沒有勝算。當時,弘基在一家知名的麵包店工作,受到高度評價,待遇應該也很優渥。暮林不認為弘基願意辭職,然後來這家深夜營業的烘焙坊,對他抱有期待太不切實際。沒想到弘基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他回答說:「我願意,當然願意啊,美和子的烘焙坊怎麼可以沒有我?」
  那時候,暮林第一次看到弘基的笑容。這個人笑的時候,整體感覺很溫和。暮林心想。弘基答應暮林的挖角時,提出了一個要求。他希望有一個低溫室。
  「美和子有點粗枝大葉,她說,派雖然需要在低溫環境製作,但只要找一個溫度低的地方就好。我想要一個低溫室,想要製作好吃的可頌,絕對少不了低溫室,況且,可頌是我做麵包的起點……」
  這間低溫室花掉了暮林不少存款,但他認為這是必要的初期投資,因為弘基的可頌的確是絕品。
  一起工作後,暮林漸漸瞭解弘基,也終於知道弘基就是阿弘。因為很久以前,美和子經常在他面前提起名叫阿弘的少年。
  「我接了一個家教,對方是國二的男生,要我從九九乘法表開始教他。」
  美和子剛認識阿弘時,曾經這麼告訴暮林。
  「……他的日子好像過得不輕鬆,雖然有上學,但根本無心讀書。」
  有一次,美和子這麼告訴他。原來日本也有戰場,因為肉眼無法看到,所以作戰也很困難。阿弘身處那樣的環境,他成長的環境讓他背負了很多不利因素——。
  暮林曾經多次看到抱著槍的少年。只要去國外,經常可以看到這種孩子。日本很和平。應該說,很容易以為日本很和平。因為,日本看不到帶槍的少年,沒有轟炸,也沒有空襲。至少肉眼看得到的地方不存在,但是,誰因此受惠,誰又因此受苦?
  阿弘成為一個優秀的麵包師,他的雙手創造了宛如藝術品的麵包,用食物為別人帶來笑容。麵包是公平的食物,為每個人帶來美味感受。弘基的麵包表現出美和子這句口頭禪的精神。
  弘基說,美和子拯救了他。
  暮林覺得,美和子成功地變成了一把傘。
  如今,弘基主動想要拯救他人。她們是弘基年少的朋友,也許就是美和子口中曾經身在戰場的少女。
  阿弘到底有什麼打算?暮林完全支持他的行動和他的決定。
  美和子拯救的少年能不能成為別人的傘呢?
  ※
  斑目主動提出要調查跟蹤佳乃的上班族萩尾修司。
  「我會在交錢給佳乃之前徹底調查清楚!」
  他主動設定了期限,全力投入調查。希實認為他想要在綾乃面前扮英雄,果然不出所料,當他調查出眉目後,馬上得意洋洋地走進店裡,對綾乃說:
  「我查到跟蹤妳妹妹的人了,他無法再逍遙了。」
  那時候快打烊了,斑目啃著最後一個菠蘿麵包,露出一臉賊笑,開始介紹跟蹤狂的調查報告。
  「萩尾修司,二十八歲,單身。某知名私立大學畢業後,進入大型廣告公司。他的父親是通過高考的官員,他是靠關係進入廣告公司的。」
  斑目說著,把記錄了調查內容的資料交給弘基。
  「靠關係進公司的人有兩種,一種是有實力的公子哥兒,另一種是草包公子哥兒,他顯然是後者,他自己也很清楚,在聯誼時,經常用這一點自嘲。佳乃可能巧妙地利用了他的孤獨,在認識三個月後,他就向佳乃求婚了。佳乃的手腕實在太高明了。」
  斑目得意地說,完全忘了自己認識綾乃不到兩個月,就買了蒂芬妮的戒指。
  「當佳乃以繳醫大的學費,獎學金中止等理由向他借錢時,他完全相信,給了佳乃不少錢,但交往半年後,佳乃提出分手——。之後,他就變成了跟蹤狂。」
  聽完斑目的報告,弘基泰然地點點頭。
  「好,既然已經查明他的身分,我們隨時可以採取行動,目前暫時不要驚動他,先解決佳乃的事。」
  斑目站起來說:「那我先走了。」綾乃納悶地問:「咦?你今天不是要一起去見佳乃嗎?」斑目再度露出賊笑,搖了搖頭說:
  「很可惜,這種日子,我更要好好監視萩尾。免得他一激動起來,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
  希實冷眼看著他,覺得斑目果然在討好綾乃。
  「哇,斑目先生太可靠了!」
  「沒有沒有,這是男人應該做的。」
  「啊喲,好帥喔!」
  「是、是嗎?」
  然後,斑目撐大鼻孔,拍了拍弘基的胸口說:
  「弘基,那就請你協助佳乃囉。」
  弘基從鼻子裡發出笑聲回答:
  「那還用說嗎?我三分鐘就可以救她。」
  希實聽了,忍不住問他:「你想到方法了嗎?」
  弘基對一臉好奇的希實露出無敵的笑容:
  「當然啊,妳就給我張大眼睛看好了。」
  送走斑目,他們收拾完店內,立刻跳上廂型車。弘基和佳乃約定八點見面,送完麵包後再趕去剛剛好。這是弘基經過計算後,特地指定的時間。
  見面地點位在工業區附近河畔的公園,對岸有很多高樓公寓,宛如一片山脈。
  暮林把車子停在公園旁的停車場後,一行人開始討論人員配置。弘基和綾乃坐上談判桌,不,是坐在談判椅上,暮林和希實的任務是躲在廂型車內,因應隨時可能發生的任何狀況。
  「佳乃應該會單獨行動,但萬一有意外,就要請你們來支援了。如果佳乃逃跑,一定要逮住她。」
  聽到弘基的命令,暮林笑嘻嘻地點著頭。「好的,好的,這次不能讓她再逃走了。」雖然感覺不太可靠,但至少他態度很積極。應該是這麼一回事吧。
  希實看了一下手機。時間是七點四十五分,距離和佳乃約定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這時,綾乃探頭看著希實的手機說:
  「我和弘基是不是該去待命了?」
  就在這時,廂型車用力搖晃了一下。希實嚇得抬起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立刻看到奇妙的景象。斑目整個人貼在擋風玻璃上。
  「——斑、斑目先生?」
  希實驚訝地大叫起來,斑目說不出話,嘴巴一張一闔。希實發現他在說:「開門!」慌忙打開了後車座旁的車門。斑目上氣不接下氣地鑽進了後車座。
  斑目躺在座椅上,用力喘著氣,希實戰戰兢兢地問:
  「斑目先生,你怎麼了?你不是在監視跟蹤狂嗎?」
  聽到希實的驚叫,斑目費力地擠出聲音說:
  「那個跟蹤狂……就躲在……這附近……!」
  斑目意想不到的發言,讓所有人都驚叫起來。斑目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制止大家大聲說話。
  「剛開始……我以為……他只是早上……帶著狗去散步。那傢伙……離家越來越遠……,當我回過神時,發現他來到這個公園附近……。簡直難以相信,他走了將近……十公里,他……」
  斑目應該也跟著走了十公里。雖然他沒有跑步,但頭上冒著熱氣。
  「跟蹤狂在哪裡呢?」
  希實問,斑目垂頭喪氣地把頭靠在座椅上磨蹭,語帶懊惱地小聲回答:
  「我跟丟了……,我猜想……應該就在這附近。」
  綾乃的聲音微微發抖地問:
  「他該不會知道佳乃要來這裡吧?」
  弘基很乾脆地回答:
  「我猜八成是這樣。」
  所有人都緊張起來。那個男人對已經分手的前女友緊追不放,到底有什麼目的?弘慕面不改色地拿起放在腳下的熱水瓶說:
  「這樣也好,可以同時解決佳乃和跟蹤狂的事。」
  弘基的態度胸有成竹,希實忍不住說:「好吧,但你為什麼拿著熱水瓶?」
  弘基拿起放在座椅旁裝滿麵包的紙袋,理所當然地回答:
  「吃麵包當然要配咖啡啊。」
  但希實也不甘示弱,「吃麵包?你要和誰吃麵包?」
  弘基不加思索地回答:
  「從眼前的狀況來看,當然是和佳乃啊。」
  然後,他打開車門說:
  「綾乃,妳也趕快下車。」
  騙子都會遲到。
  雖然多賀田曾經這麼說,但由井佳乃在約定的時間準時現身了。
  佳乃今天也穿著白色大衣配藍色圍巾,臉上帶著和上次相同的笑容,直直走向弘基和綾乃等候的長椅。不知道是因為她容貌出眾,還是像斑目說的,她內心住著魔鬼,她每走一步,周圍的空氣就變得清澈。雖然她只是走路,卻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魅力。
  她的表情很平靜,如同今天的天空般清澈。還是說,她只是外表平靜,內心卻波濤洶湧呢?
  希實和斑目坐在廂型車內觀察著佳乃,斑目在希實身旁嘆著氣說:
  「……她今天更美了。」
  希實也有同感。和弘基一起坐在長椅上的綾乃與她感覺完全不同,雖然兩姊妹的外貌相同,但兩個人之間有明顯的差異,因為佳乃非比尋常。
  希實和斑目看著佳乃出了神,身後的擴音器突然傳來了弘基的聲音。妳來啦。斑目聽到聲音後,心滿意足地點著頭。
  「嗯,訊號很清楚。」
  弘基的羽絨衣裡藏了一個竊聽器,所以,他說話的聲音和周圍的聲音都可以透過廂型車內的擴音器傳出來。竊聽器當然是斑目的,他說是為了跟蹤特地準備的。雖然斑目很得意地說明,但綾乃聽了,仍然有點害怕。這也難怪。看來斑目的蒂芬妮白買了。
  話說回來,多虧了斑目的變態,希實他們才能聽到弘基他們的對話。變態原來也有用武之地。
  暮林請斑目操作竊聽器,自己去公園找可能會出沒的萩尾。
  「萬一有什麼狀況時,有人在車外比較安心。順利的話,在他去騷擾佳乃之前,就可以逮到他。」
  暮林先生沒問題嗎?希實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希實把額頭靠在車窗玻璃上,靜靜地觀察車外的情況。
  佳乃走到弘基和綾乃面前,正對他們說什麼。背後的擴音器同時傳來了聽起來像佳乃的聲音。弘基,好久不見了。雖然和綾乃的聲音一樣,但聲音中幾乎沒有甜美的感覺。原本還在想妳最近在忙什麼,妳看起來很不錯。擴音器中又傳來弘基的聲音。對啊,我很好。聽到佳乃這麼說,弘基拿起放在一旁的烘焙坊紙袋,遞到佳乃面前。這種事不重要,佳乃,要不要吃麵包?弘基突然這麼說,佳乃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什麼?麵包?她的聲音也帶著困惑。弘基不為所動,繼續對她說話。是啊,我烤的麵包。很好吃喔。剛出爐的,還是熱的。
  斑目出神地聽著擴音器傳來的聲音,抱著雙臂點著頭。弘基說話還真不客氣。斑目發表了感想,佳乃也斷然拒絕了弘基的邀約。謝謝,我不用。弘基並沒有退縮。別管那麼多,吃吧。肚子餓的話,沒辦法冷靜談話。但佳乃仍然面帶笑容。不必在意,我很冷靜。喔,是喔,那我和綾乃要吃囉。我們剛下班,還來不及吃早餐。弘基說著,把咖啡倒在熱水瓶的杯子裡。即使在遠處,也可以看到咖啡冒著熱氣。
  「不知道弘基有什麼打算?」
  斑目靠在擴音器旁說。仍然倚著車窗的希實回答:
  「……應該會先吃麵包吧。」
  果然不出所料,弘基和綾乃坐在長椅上開始吃麵包。「啊喲,這個真好吃!」「不是叫這個,這叫焦糖香蕉塔。」「啊,你的那個看起來也很好吃,給我一口。」「不是叫那個,這叫雪凍捲。」竊聽器的性能很好,甚至可以聽到咬酥皮的沙沙聲。
  佳乃不發一語地站在他們面前。她似乎在等他們吃完。
  「佳乃好像很鎮定。」
  希實忍不住說出了感想,斑目輕輕點了點頭。
  「對啊,但正因為這樣才可怕。」
  當弘基和綾乃各吃完一個麵包時,他才終於開口。
  「好,肚子不餓了,就言歸正傳吧。」
  聽到擴音器中傳來這個聲音,希實和斑目都探出身體。弘基發下豪語,說要拯救佳乃,不知道他到底會說什麼?希實靠在車窗上,豎起耳朵聽著擴音器的聲音。
  「我試著推理了一下,佳乃,妳打算買回這個嗎?」
  弘基用下巴指著河對岸的山脈。希實從他的動作中察覺,雙胞胎姊妹以前就住在對面那片高樓中。親眼看到時,發現真的很高。今天天氣很好,所以無法觀察,如果多雲的日子,雲搞不好會飄到屋頂上。她忍不住覺得綾乃稱之為巴別塔很貼切。原來只要把錢堆起來,真的可以買到高聳入雲的房子。
  佳乃聽了弘基的問題之後,也眺望著河對岸的景色很久。然後,嘆了一口氣後,露出笑容說:
  「對啊,我想回去那裡。」
  佳乃淡淡地說完,向弘基伸出手。
  「所以,你趕快把錢給我。我沒有時間……」
  弘基聽了,微微聳了聳肩,拿起綾乃放在腿上的行李袋,抬頭看著佳乃說:
  「六千萬,全都在這裡了,妳最後想騙的斑目的錢也在裡面。」
  佳乃毫不猶豫地想要伸手去拿弘基舉起的行李袋,但弘基似乎無意就這麼交給她。當佳乃伸出手時,弘基立刻把手縮回去,用鼻子輕輕笑著。
  「妳真是有夠狠的,居然想要騙像斑目這種老實善良男人的錢,太不要臉了。」
  佳乃聽了,微微皺起眉頭。希實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哇噢。」弘基這傢伙在想什麼啊,現在怎麼可以惹惱對方。但是,弘基繼續口出惡言。
  「我才不管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因為家破人亡而墮落這種事,人一旦墮落到這種地步就完蛋了。從男人身上騙錢,然後買回以前住的房子嗎?妳到底在想什麼啊?」
  希實聽了,忍不住從座椅上站了起來。這傢伙在說什麼啊?這根本不是談判啊!但斑目安撫著希實:「別急,別急。」他觀察著弘基他們,試著推理眼前的情況。「我猜想那是弘基的策略。」「策略?」「對啊,只要看著他們就知道了。」聽到斑目這麼說,希實很不甘願地閉上了嘴。也許必須再觀察一下,而且,聽到弘基接下來說的話,她才終於恍然大悟。
  「——這種行為太卑鄙了。」
  弘基輕蔑的語氣讓希實終於發現,這的確是佳乃的前男友會對她說的話。
  「老實說,簡直卑鄙到了極點。」
  默默聽著弘基指責的佳乃笑了笑,靜靜地開了口。
  「也許吧,弘基,也許你說得對。」
  擴音器中傳來的聲音很冷靜,坐在廂型車內觀察,也不覺得她有絲毫的慌亂,只是淡淡地對眼前的弘基說話。
  「我旱就完了,我很卑鄙,卑鄙到了極點。」
  弘基也笑著回答:
  「妳這是什麼態度?豁出去了嗎?妳這個人到底扭曲到什麼程度了?」
  「是啊,我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我……」
  佳乃再度抬頭看著對岸的房子。
  「以前住在那棟高樓時,我做夢都不曾想到自己會變成現在這樣,大家都對我很好,所以,我也覺得必須善待每一個人。」
  佳乃說著,轉頭看著弘基。
  「沒錯,我住在那裡的時候可以善待別人,完全沒有想過像現在這樣欺騙別人、陷害別人,根本不需要去想這些事。因為我命太好了,豐衣足食,無憂無慮。我掉到這裡之後,才變成一個卑鄙的人。」
  佳乃露出苦笑,低頭看著腳下。掉到這裡。她的意思是說,她掉到地面了嗎?
  「所以,我想回去,我想回到以前的地方。」佳乃露出帶著急迫的笑容說,「這裡太糟糕了,大家都很痛苦,都很軟弱,所以,大家互舔傷口,互扯後腿。這些可憐人相信,這就是生存。只有不幸的人才無法善待他人,但這裡的人都無法善待他人,這裡的整個世界都很不幸。」
  佳乃從擴音器中傳來的聲音很悲傷。
  「在這種環境中,任何人都會墮落,姊姊,妳也這麼認為吧?」
  佳乃突然問姊姊綾乃。
  「爸爸和媽媽也一樣,他們曾經是規規矩矩、待人親切的好人,對每個人都很公平,對每個人都很親切……。但被迫搬離那個家,落魄到這裡的世界後就變了,他們都變成了卑鄙無恥的人。他們變了,太可憐了。」
  綾乃默默聽著佳乃的話,希實隔著車窗,覺得綾乃的臉上沒有表情。她用冷漠的眼神茫然地抬頭看著妹妹。佳乃笑著繼續說道:
  「我們不該失去那個地方,如果可以繼續留在那裡,爸爸、媽媽和我們就都不會改變了。」
  佳乃眼眶泛紅地說著,弘基嚴詞打斷了她。
  「妳在說什麼?妳以為回到以前的地方,妳也會變回從前的樣子嗎?」
  佳乃大聲反駁:
  「改變的不是我,而是周圍,但我也會因為周圍的改變而改變。」
  她看著對面的住宅區,用沒有起伏的聲音說:
  「我已經厭倦了,我討厭沒有能力的軟弱窮人,我只要回到原來的地方,這樣就不會再卑鄙了。」
  弘基斬釘截鐵地說:
  「什麼?妳以前就很卑鄙啊。」
  佳乃聽了,整個人都愣住了,但弘基無情地繼續說道:
  「妳以前很溫柔嗎?開什麼玩笑,妳只是用一副大小姐的樣子假裝溫柔,然後自得其樂而已。妳整天期待被人誇獎,被人感謝,這不就是卑鄙嗎?」
  佳乃的表情越來越難看,弘基露出冷笑。綾乃默默地看著他們。
  下一秒,佳乃語帶懊惱地尖聲說道:
  「弘基,你居然說這種話。以前就是這樣,無論我說什麼,你都用挖苦來還擊……」
  然後,又語帶同情地說:
  「你真可憐,無法接受別人的溫柔。」
  佳乃擦了擦眼角繼續往下說。
  「我知道,你家的生活很辛苦。你爸爸沒有工作,不是嗎?大白天就喝酒,在車站前晃來晃去,你媽媽整天一臉疲憊,有時候臉上還有瘀青,是被你爸爸打的吧?」
  弘基沒有回答,但佳乃痛苦地說:
  「那時候,我很想幫你,我想要幫你。所以才向你表白,我……」
  綾乃打斷了她。
  「妳在說謊。」
  和佳乃長得一模一樣的綾乃對妹妹說:
  「妳只是喜歡弘基,不是嗎?弘基以前就很帥,妳只是被他吸引,妳只是想把其他女生崇拜的弘基佔為己有,說什麼他很可憐,妳想要幫助他,根本只是藉口。」
  佳乃沒想到姊姊會這麼說,沉默著不說話。綾乃淡淡地繼續說道:
  「因為我和妳一樣,所以知道得很清楚。當然,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妳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解釋妳喜歡弘基的心情,但是,我們喜歡弘基只是這麼一回事,我們只是膚淺的外貌協會成員。」
  由於綾乃說得太直截了當,弘基忍不住瞇起眼睛咕噥:「我覺得妳們兩姊妹都在貶低我。」綾乃很不客氣地說:「有什麼辦法?中學生的喜歡,就只是這種程度而已。」「搞什麼嘛,我的優點就只有外表而已嗎?」「不然你以為還有什麼?」佳乃注視著弘基和綾乃的對話,然後,用冷漠的態度低聲說道:
  「姊姊,也許妳是這樣,因為妳不惜用肉體試圖把弘基搶走。」
  佳乃的發言讓廂型車內陷入一陣沉默。「不惜用肉體」這幾個字太刺耳了,斑目忍不住把手指伸進耳朵,確認耳朵裡沒有其他東西,然後又捏了捏臉頰,確認不是在做夢。但是,這是現實。擴音器內的聲音淡淡地說下去。
  「但是,我和妳不一樣,我想要幫助弘基。我想幫他,才和他交往。因為我覺得別人有困難,就應該幫助他。媽媽以前不是經常告訴我們,要善待每一個人,說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嗎?所以,我想要幫助弘基——」
  佳乃堅稱道,但綾乃反駁說:
  「既然這樣,妳為什麼在分手的時候故意傷害他?」
  佳乃無言以對。
  「佳乃,妳是不是絞盡腦汁思考說什麼話可以傷害弘基,所以才會說他無法愛別人吧?簡直就像在說他是一個瑕疵品。」
  「那是妳和弘基對不起我……」
  「沒錯,的確是這樣,但妳也想要傷害別人。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無論身處怎樣的環境,人的想法並不會有太大的差別。」
  綾乃一針見血,佳乃再度啞口無言。
  「根本不必回到那麼高的地方。」
  綾乃激動地說,但佳乃沒有回答。
  「無論在哪裡,妳就是妳……」
  佳乃立刻把視線從綾乃身上移開。把目光移開後,小聲地說:
  「……我不懂是什麼意思。」
  「什麼?」
  「……我聽不懂妳說的話。」
  佳乃把手伸向弘基手上的行李袋,用力搶了過來。
  「我要用這些錢找回人生,做回以前的我。我不想再當卑鄙無恥的人,要做回以前那個善待每個人的我。」
  綾乃也語氣堅定地說:
  「這樣不可能改變自己!也不可能找回原來的人生。」
  「那妳就繼續在這裡苟且偷安吧。」
  佳乃生氣地說,轉身想要離開。綾乃用力抓住佳乃的手臂,用力把她手上的行李袋搶了回來。
  「妳幹什麼!」
  「別再做這種事了!」
  但是,佳乃哀求地大叫:
  「我不要!不想再聽任何人說我卑鄙!我想做回規規矩矩的人!我不想再羨慕別人,也不想再嫉妒別人!我不想每天再過這種日子!我想要變回以前那個可以善待他人的我!」
  弘基抓了抓頭,用力地嘆了一口氣。
  「……我說佳乃啊,」
  他再度拿起放在一旁的紙袋,憲憲率率地在裡面翻找起來。
  「我覺得妳和以前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聽到弘基的聲音,佳乃和綾乃都回頭看著他。
  「但是,不管有沒有改變,都和環境沒有關係。」
  他從紙袋裡拿出了巧克力可頌。
  「關鍵在於和誰在一起。」
  說著,弘基把巧克力可頌丟給佳乃。巧克力可頌在空中畫出拋物線,往佳乃的方向掉落。佳乃看到飛向自己的麵包,立刻鬆開了綾乃的手,接住了巧克力可頌。弘基看了,笑了笑說:
  「接得好。」
  佳乃不發一語地看著弘基。
  「還有點熱吧?很讚喔,妳吃吃看。」
  佳乃低頭看著麵包。然後,輪流看著弘基和麵包,似乎在思考自己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傳來了狗叫聲。汪!汪!一個牽著杜賓犬的男人走過長椅前。坐在廂型車內的斑目立刻「啊!」地叫了起來。「怎、怎麼了?」希實驚訝地問。斑目指著杜賓犬大叫說:
  「荻尾!他就是荻尾修司,絕對沒錯!就是跟蹤佳乃的跟蹤狂!」
  希實再度貼在車窗玻璃上,張大眼睛,看著長椅的方向。那裡的確站了一個有點眼熟的男人。就是那個可疑的雙排釦上班族。沒錯,就是他對佳乃死纏爛打。
  他穿著黑色運動衣,牽了一條黑色的大杜賓犬,正打算走過弘基他們面前。這時,擴音器中傳來男人的聲音。「咦?這不是佳乃嗎?太巧了,妳在這裡幹什麼?」他說話的語氣很開朗,但是,站在長椅旁的佳乃卻縮起身體,微微向後退,她漂亮的臉龐因為害怕而扭曲著。
  「我剛好來這裡散步,沒想到會遇見妳。好久不見,妳最近好嗎?」
  萩尾面帶笑容地問。杜賓犬坐在他腳下,正在等待主人的指示。這條狗似乎對主人很忠心,反過來說,只要主人一聲令下,牠隨時會攻擊他人。
  「咦?這位該不會是佳乃的姊姊吧?和佳乃長得一模一樣……」
  荻野看著綾乃說。綾乃也和佳乃一樣,緊張地縮著身體。
  「太厲害了,真的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妳們是雙胞胎嗎?佳乃,妳有一個雙胞胎姊姊,怎麼不早一點告訴我,嚇了我一大跳。」
  荻尾笑著輪流看著佳乃和綾乃,開心地繼續說道:「是喔,原來是雙胞胎。雙胞胎真好,嗯,真好。」杜賓犬一直坐在他的腳下,但是,當佳乃她們稍微動一下,那條狗的喉嚨就輕輕發出低吼聲,漆黑的臉下露出的白牙很銳利。
  「佳乃,在這裡遇見妳太好了。我有話要對妳說,妳可不可以跟我過來一下?」
  這時,弘基開了口。
  「不,我們正在說話,你可以別打擾我們嗎?」
  萩尾假裝這才發現弘基的存在,鞠了一躬說:「喔,原來這裡還有其他人,我沒察覺,真對不起。」他腳下的杜賓犬叫得更大聲了,似乎從主人的舉動中察覺了動靜。
  萩尾立刻收起了謙和的態度,突然大聲說:
  「但是,你說你們在說話,我剛才在一旁看著,只覺得你一直在指責佳乃!不好意思,我全都聽到了!」
  萩尾前後的態度判若兩人,希實說不出話。斑目把手伸向車門的把手,打算打開車門。希實立刻驚訝地制止了他。「斑目先生,你、你想幹麼?」斑目一臉緊張地說:「那個男人很危險!他很不對勁,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要去救綾乃!」
  「等一下!你現在過去,只會讓事情變得更複雜而已……!而且,弘基也在啊!」「但是……!」
  希實和斑目爭執著,擴音器再度傳來聲音。
  「佳乃是我的女人,怎麼可以一大清早在這裡和別的男人見面?你又是怎麼回事?一大清早帶這對漂亮的雙胞胎姊妹來這裡開心什麼?」那個男人的聲音有點亢奮,有點糾纏不清。萩尾繼續指責弘基,「你到底想怎樣?你有什麼事趕快說,我要帶佳乃回家了。」
  說完,他轉頭對著佳乃,用討好的聲音說:「佳乃,跟我一起回家吧?你們剛才的談話我聽到了,妳想要房子嗎?我買給妳。我會買給妳,跟我一起回家吧?佳乃。」
  說完,荻尾伸手去抓佳乃的手臂。佳乃愣在原地,身體猛然一縮。荻尾不顧佳乃的反應,用力抓住她的手臂,對她耳語:「佳乃,我們走吧?」
  佳乃的身體都僵住了。
  「等一下!」綾乃站了起來,杜賓犬也站起來吠叫著。「汪!汪!汪!」荻尾也加強了語氣,好像在呼應狗的叫聲。「來吧,佳乃,快走吧!要等多久啊!」
  說著,又用力拉著佳乃的手臂。
  這時,一個聲音幾乎震破了廂型車內的擴音器。
  「他媽的,你煩不煩啊!」弘基怒吼道。廂型車內的希實和斑目都捂住耳朵。
  弘基站起來走到荻尾面前。他面無表情,但弘基面無表情時更可怕。荻尾馬上收起了剛才的氣勢,變得手足無措。弘基瞪著荻尾,抓住他拉著佳乃的手,輕輕一扭。
  「你別毛手毛腳,隨便碰別人的女人!」
  萩尾突然被弘基抓住手臂,嚇得說不出話,同時,鬆開了杜賓犬的狗鍊,叭答一聲掉在地上。杜賓犬看到主人身陷危機,立刻準備撲向弘基。萩尾也吆喝著:「快!咬他!」但是,杜賓犬還來不及撲向弘基,暮林已經及時趕到,抓起掉在地上的狗鍊,把杜賓犬的脖子往後一拉,跳起的前腳立刻回到了地上。
  「好,真乖,真乖。」
  暮林好像在哄小孩般拍著那條狗,杜賓犬一開始輕輕吠了幾聲,隨即乖乖地坐在地上。荻尾瞪大眼睛看著愛犬。「喂!喂!你在幹麼!喂!」但杜賓犬趴在地上,完全喪失了鬥志。
  這時,希實和斑目也跳下廂型車,跑向長椅的方向。萩尾一放開狗鍊時,斑目就衝下車子。他擔心綾乃的安危,不加思索地衝下了車。希實也毫不猶豫地跟著斑目下了車。
  弘基沒有發現希實他們的出現,仍然抓住萩尾的手腕,在他耳邊吼道:
  「是你一直對佳乃死纏爛打嗎?如果你敢繼續跟蹤他,我絕對不饒你,萩尾修司先生,聽到了嗎?」
  荻尾發現對方知道自己的名字,驚訝地倒吸了一口氣。弘基繼續說道:
  「而且,佳乃現在是我的老婆,你不許再打她的主意。」
  弘基說完後,萩尾「啊!」地驚叫起來,「你、你的老婆?什麼意思!」弘基說:「就是你聽到的意思。」然後,一把推開荻尾,在羽絨衣的口袋裡摸索起來。
  並不是只有萩尾對弘基的發言感到驚訝,希實和斑目也都驚訝地張大了嘴。暮林拚命眨著眼睛,就連佳乃也詫異地看著弘基。
  弘基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反應,從口袋裡拿出一枚戒指遞到萩尾面前。萩尾看了,驚訝地皺著眉頭,大叫著:「這是什麼?」弘基「哼!」地冷笑一聲:
  「這是訂婚戒指,因為她說想要蒂芬妮的戒指。」
  弘基露出無敵的笑容,把戒指遞到所有人面前。他手中戒指上的單顆鑽石發出璀璨光芒,是一枚漂亮的戒指。
  「……啊?這、這是怎麼回事?」
  希實驚叫起來。弘基回答:「十年的愛。」然後,把一張折起的紙遞給呆立在原地說不出話的佳乃。
  「以前,我們不是一起寫過結婚登記申請表嗎?」
  「啊?」佳乃微微偏著頭,弘基對她露出溫柔的笑容。
  「姓名以外的其他部分,我也都填好了,早點去登記吧。」
  聽了弘基的解釋,希實輕輕「喔!」了一聲。她立刻發現那是綾乃帶來的結婚登記申請表。弘基打算把和佳乃在中學生時寫的結婚登記申請表拿去登記……?斑目似乎也和希實有同樣的疑問,眨著眼呢喃著:「真的嗎?」只有暮林自在地笑著說:「喔喔,原來是這樣,要結婚了嗎?既然要結婚,就要好好保護佳乃。」
  佳乃手上拿著巧克力可頌,注視著弘基遞到她面前的戒指和結婚登記申請表,果然地站在原地。
  「——對不起,讓妳等了十年。」
  弘基說著,抓住了佳乃沒有拿麵包的左手,把戒指戴在她的無名指上。
  戒指戴在佳乃的手指上剛剛好,簡直就像是為她訂做的。

  弘基拿出的那個戒指是斑目的。
  「我怎麼可能買得起那麼高級的戒指?但是,要有一個像樣的戒指才能解決問題,所以,我向斑目借來用一下。」
  搭著廂型車從公園回程的路上,弘基向其他人解釋道。
  「所以,從今天開始,妳就是柳佳乃了,這個名字真優雅。」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弘基看著後車座上的佳乃,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知道妳我有婚姻關係,那個笨跟蹤狂就不會像以前那樣整天盯著妳了,妳以後也不會做騙婚這種蠢事了。因為妳是已婚的身分,只能從此金盆洗手,真是可喜可賀啊。」
  希實坐在廂型車最後方,默默聽著弘基的說明。這似乎就是弘基拯救佳乃的方法。弘基對佳乃說:「雖然戒指歸還給斑目了,但如果妳想要,隨時可以買給妳,不過,只能挑便宜的。」所以,弘基真的打算和佳乃結婚。
  「弘基,你是認真的嗎?」希實既驚訝,又有點受不了,更關心佳乃是否會接受這種不誠懇的求婚方式。
  希實身旁的斑目和坐在佳乃身旁的綾乃也不發一語。正在開車的暮林也沒有說話。大家都在等待佳乃開口,但是,佳乃默不作聲,茫然地看著窗外的風景。
  抵達暮林烘焙坊後,她才終於開口。弘基把剛才給她的巧克力可頌加熱後,遞給坐在內用區的佳乃時,她才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好香喔。」
  「當然啊。」弘基聽了,用鼻子哼了一聲,「這可是我做的麵包,妳要用心品嘗。」
  佳乃聽了,雙手合十,小聲地說:「我開動了。」拿起盤子上的巧克力可頌。不知道是否有點燙,她不時換手拿著麵包,送進嘴裡。她咬了一口,立刻聽到爽脆的聲音,好幾層酥皮在她嘴裡溶化。她有點驚訝地張大眼睛看著弘基,看到佳乃的反應,弘基笑了。「我不是告訴過妳很好吃嗎?」佳乃連連點頭,把巧克力可頌送進嘴裡,每次都聽到她咬下薄脆酥皮的聲音。
  「如果妳不喜歡,我不會勉強妳去登記,反正這一招已經嚇退那個跟蹤狂了。」
  佳乃聽了弘基的話,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你嘴上說得好聽,八成是認為我不會嫁給你,所以才這麼做吧?」
  看到佳乃的反應,弘基不解地偏著頭說:「沒有啊,我並沒有去想妳會有什麼反應。」「那為什麼會用那種方法?」「因為這是唯一兩全其美的方法,既可以讓妳不再到處騙婚,又可以嚇阻跟蹤狂。」「所以就決定和我結婚?」「因為我手上剛好有結婚登記申請表,覺得剛好,況且,我也想不出其他方法。」
  佳乃聽了弘基的說明,露出無奈的笑容。
  「你的想法太一廂情願了。」
  「我不是說了嗎?因為想不出其他方法啊。」
  弘基說道,佳乃想了一下,挑起眉毛笑了起來。
  「真受不了你,那如果我說拿著這份結婚登記申請表去登記,你打算怎麼辦?」
  「沒怎麼辦啊,」弘基說:「如果妳想這麼做,我就奉陪啊。」
  「你是認真的嗎?」
  「對啊,我無所謂。反正我以後也不想和任何人結婚。」
  「……什麼意思?」
  佳乃問,弘基輕輕笑了起來。
  「我原本有一個想要廝守終生的對象,只是她已經死了。」
  然後,他把加熱後的麵包接二連三從廚房內拿出來,把籃子裡的麵包分給坐在內用區的所有人。帶著甜味的香氣籠罩了所有人,每個人帶著各自的感想吃著麵包,佳乃悄悄地對弘基說:
  「弘基,你變了。」
  希實雖然聽到了,但她假裝沒有聽到。
  「——你學會怎麼愛別人了。」
  「那當然啊,人總是會變的。」
  希實也假裝沒有聽到弘基的話。

  翌日,佳乃就離開了。
  翌日的翌日,報紙上有一則篇幅很小的新聞,一名專門騙婚的女騙子遭到了逮捕。
  「沒想到佳乃這傢伙趁我們不注意,帶著錢去自首了。現在,那些被騙的男人應該惶惶不可終日吧。雖然我不知道佳乃用什麼方法封了那些男人的口,只是恐怕他們的祕密也會跟著曝光。」
  去多賀田的葡萄酒酒吧送麵包時,弘基也向他報告了情況,當然,也帶上那份報紙。多賀田看完報導說,這樣的結局很好,選擇償還作為救贖,很有佳乃的風格。她應該很想得到救贖。
  同行的希實不理會他們的對話,看著水族箱裡的熱帶魚。在店裡看到這樣的水族箱很奇怪,但只要當作來到了水族館,就會覺得很開心,所以,希實很喜歡多賀田的這家店。希實觀察著水族箱,兩個男人繼續聊著天。
  「弘基,沒想到你演得這麼賣力,更沒想到就這樣決定結婚,實在太佩服你了。」「我不是說了嗎?我會救她一次。話說回來,用這種方法,不可能連續救好幾個人。不過,沒有關係,反正我不是超人,只要救一個就足夠了。」
  弘基說完,用力拍了一下多賀田的後背。
  「雖然這麼說,但那是我的極限,後續就交給你了。」
  多賀田也露出平靜的笑容舉起手。
  「好,我已經學會方法了,我會比你救得更加出色。」
  然後,多賀田訂了麵包宅配。
  「對了,你們也有做麵包宅配到府吧?我住的地方離你的店很近,每週有兩、三天的早餐吃你做的麵包也不壞。」
  弘基聽了,立刻拍了拍手說:「謝謝厚愛!」從口袋裡拿出筆記本,開始問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宅配?想要吃什麼麵包?一副生意人的架式。
  「這個嘛,」多賀田抓著頭想了想,突然想到似的說:
  「——我要可頌麵包。」
  弘基突然停下了手,看著多賀田張大了嘴,小聲地問:「真的嗎?」
  希實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對啊,我喜歡吃可頌。」
  下一剎那,弘基抱住了多賀田。多賀田嚇了一大跳,「怎麼回事?弘基?喂,放開我,我可沒這種興趣。」他想要推開弘基,但弘基緊緊抱著多賀田,開心地說個不停。「你少囉嗦!宅配從什麼時候開始?要幾個可頌?可頌也有很多不同的種類,你知不知道啊!」
  然後,又喃喃地說:「多賀田,原來你喜歡可頌麵包。」
  弘基說話時的眼眶有點濕潤。多賀田訂購可頌麵包,他這麼高興嗎?不,無論怎麼樣,都不至於喜極而泣。希實不解地看著弘基,但弘基只是不停地向多賀田說明可頌麵包的事。
  「——可頌麵包是我第一個學會做的麵包。」
  他的聲音微微發抖。

  也許是因為這樣的關係,時序進入二月後,弘基突然宣布:
  「今年的情人節要做可頌麵包。」
  聽到弘基大聲宣布,希實忍不住思考。情人節做可頌麵包?這是什麼組合?
  但是,弘基烤了大量可頌麵包,說要嘗試情人節專用的可頌麵包。
  「阿暮,你先把這些放在烤盤上,烤到鬆脆。」
  暮林對正在將可頌切片的弘基拍了一下手說:
  「啊,你要把可頌做成薄片嗎?」
  弘基露出無敵的笑容說:「沒錯,就是這樣。」
  「在可頌薄片上淋巧克力醬,就是暮林烘焙坊特製薄片。最近除了送巧克力給男生以外,女生和女生之間不是也會送巧克力嗎?我們可以鎖定那些族群,可頌薄片加巧克力,都是女生喜歡的,絕對可以大賣特賣,情人節將是本店的天下。」
  雖然弘基很不解風情,卻做出了很出色的巧克力可頌薄片。
  試吃會上,蘇菲亞和木靈都興奮得手舞足蹈,貪婪地把薄片一片又一片送進嘴裡。
  「這個、這個、這個超好吃的!吃再多也不會膩!怎麼辦!可頌和巧克力的熱量都超高的!」
  蘇菲亞大叫著,木靈嘴邊也都染成了黑色。
  「希實!情人節時,可以收到很多這個嗎?我會收到嗎?」
  木靈的言下之意,就是希實必須送他巧克力。希實暗自覺得自己來做這種巧克力可頌薄片也不錯,因為真的很好吃。一般的巴黎薄片的純樸口感也不壞,但可頌薄片的鬆脆感令人欲罷不能。吃第一口時,感覺好像在吃派,在嘴裡咬碎之後,麵包的味道就會在口中擴散,而且,弘基準備的巧克力很特別。
  「我在純巧克力中加了少許有獨特香氣的咖啡豆,調製出大人的味道。另外還有加了覆盆子的巧克力,每袋裡會放一個帶有一點紅色的巧克力可頌薄片,怎麼樣?女生是不是會難以抗拒?」
  弘基眉飛色舞地說道,希實覺得他很蠢,什麼女生難以抗拒?但是,當她吃了一口弘基做的覆盆子風味巧克力可頌薄片後,立刻刪除了這種想法。這種可頌薄片一放進嘴裡,覆盆子酸酸甜甜的味道立刻在嘴裡擴散,同時感受到黑巧克力的香味、甜味和恰到好處的苦味,希實忍不住興奮地跺腳。
  「——這是什麼啊!未免太好吃了吧!」
  看到希實的反應,弘基冷笑起來。這一局,希實輸了。
  把試吃品放在店內後,立刻接到許多訂單。自從綾乃來了之後,整天擠滿男性客人的店內,漸漸出現女客人的身影。弘基露出滿意的笑容看著店內的情況。女人果然喜歡巧克力和薄片。
  希實向弘基學會了巧克力調溫的方法。巧克力調溫,就是讓巧克力融化。必須在隨時觀察溫度計的同時,把巧克力隔水加熱,調節巧克力的溫度。黑巧克力的融化溫度是四十六度,只要超過兩度,就會被弘基臭罵。據弘基說,如果不保持這個溫度,就無法入口即化,也會失去光澤。
  「學會巧克力調溫很有用,因為這是做情人節巧克力必要的技術,雖然我不知道妳需不需要這種技術。」
  我從來不覺得需要學這種技術。希實在向弘基學習時,忍不住心浮氣躁地這麼想道,但融化巧克力好像在做科學實驗,十分有趣,而且,還可以吃到美味的巧克力,的確是學會後大有幫助的技術。
  希實很期待看到客人試吃巧克力可頌薄片時的表情。
  「——真好吃!」
  看到客人展露笑臉,心情也跟著輕鬆起來。
  綾乃在情人節之前離開了暮林烘焙坊。
  「謝謝你們保護我,謝謝你們救了佳乃!我真的很慶幸自己來這裡。」
  綾乃向大家道別時,希實很擔心斑目。斑目的感情該怎麼辦?那個蒂芬妮的戒指該怎麼辦?然而,綾乃絲毫不顧希實的擔心,輕鬆地離開了。
  「後會有期!」
  她向來八面玲瓏,對每個人都很親切,所以做事也很果斷。
  斑目沮喪了三天三夜。每次希實傳簡訊給他,他都在三秒後回傳「我失戀了!」這句話,但是,當他第四天晚上出現在暮林烘焙坊時,感覺比之前成熟了。
  「多虧了綾乃,我瞭解什麼是真實的戀愛,我很感激她。」
  斑目凝望著遠方說道,他脖子上掛著望遠鏡。一問之下才知道,他賣了蒂芬妮戒指,買了這副望遠鏡。那個戒指還發揮了不少作用,而且,新的望遠鏡是日夜兼用的高性能望遠鏡。
  「……你不是從變態畢業了嗎?」
  希實問,斑目露出開朗的笑容回答:
  「——現在感覺像留學。」
  斑目似乎打算升格為戶外行動派變態。
  希實驚訝得說不出話,但是,意想不到的奇蹟發生了。二月十四號拂曉,斑目當然在暮林烘焙坊。他坐在內用區,和店裡的老主顧聊著「情人節這種節日真無聊!」
  這時,那個戀愛小偷現身了。
  「我剛才走錯路,所以來晚了。」
  綾乃一進門就這麼說道。一看到斑目,立刻叫道:「斑目先生~。」欣喜若狂地走向內用區,然後,在肩上的背包裡摸索了一下,從裡面拿出一個綁著紅色緞帶的小盒子遞到斑目面前。
  「這是我送你的巧克力,請你收下。」
  斑目聽了,撐大鼻孔叫著:「這、這是人情巧克力吧!謝謝!」綾乃露出驚愕的表情,臉不紅,氣不喘地說:「才不是呢,這是真心巧克力喔。」
  之後發生的事被暮林烘焙坊的老主顧稱為「情人節奇蹟」,流傳了很久。
  希實向弘基學巧克力調溫半個月後,技術的進步程度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情人節前一天,她看著自己在廚房偷偷做的巧克力,忍不住驚嘆自己的才華。
  她挑戰了覆盆子松露巧克力。廚房的巧克力點心食譜上剛好有這款巧克力,她借用了店裡的純巧克力和覆盆子。這種巧克力口感很柔軟,巧克力味也很濃,結合覆盆子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融化。試吃時,希實就忍不住興奮地扭動身體。我搞不好有這方面的才華。雖然她自鳴得意,但更重要的是有沒有把巧克力送出去的才華。
  活了十七年,希實從來沒有參加過情人節這種活動。
  但既然已經做好了,當然想要送給別人吃。怎麼可能送不出去?希實自認這件事絕對不是問題,沒想到命運捉弄了她。情人節當天,她感冒躺在床上。
  「情人節當天感冒,妳還真缺乏情人節的才華。」
  弘基說完後,便吩咐她要乖乖躺在房間。「萬一傳染給客人就慘了,妳千萬別來店裡。」即使弘基沒有這麼說,希實也無法下床,只能躺在床上拚命擤鼻涕。
  傍晚過後,有客人上門了。木靈敲了敲紙拉門後,把頭探進門縫。「希實,妳感冒了嗎?」看到木靈特地來探病,希實感動得差一點哭出來,但聽到木靈接下來那句話,她的淚水很快就吞了回去。
  「今天是情人節!妳感冒沒關係嗎?今天是送我巧克力的日子。」
  他似乎上門來討巧克力了。希實把松露巧克力交給木靈,他興奮地跳了起來,說了聲「謝謝」,就喊著「巧克力、巧克力」,衝下了樓。
  第二個現身的是蘇菲亞。她進來三分鐘左右,就說了超過三十次「情人節」,希實乖乖地把巧克力交給她。蘇菲亞眉開眼笑,說著「啊喲,真不好意思」,笑咪咪地離開了。她可能還沒忘記當男人時的感覺。
  斑目也來了。斑目說著:「情人節快樂」,走了進來。希實心想,斑目,你也來湊熱鬧,但還是把巧克力送給他。沒想到斑目卻說:「我是可以收啦,但要徵求綾乃的同意。」然後,當著希實的面打電話給綾乃。原來他交了女朋友,就會變得這麼討厭。
  雖然弘基叫希實不要下樓,但不時跑來希實的房間張望。要不要散熱貼片?冰枕的冰塊融化了嗎?妳有胃口嗎?今天是情人節喔。當弘基送粥上來時,希實送了巧克力給他,之後,他就沒再出現過。看來弘基頻頻問候的目的也是為了巧克力。
  翌日黎明時,又有人來探視希實。是暮林。
  「早安,有沒有好一點?昨天是情人節。」
  暮林在紙拉門外探頭問道。他臉上帶著一如往常的笑容,看起來和平時並沒有什麼不同。烘焙坊應該已經打烊了,暮林正解開圍裙。希實目瞪口呆地看著暮林。
  「暮林先生?」
  希實對出現在眼前的暮林感到不可思議。因為她記得很清楚,自從美和子離開人世後,暮林不僅沒來過這個房間,甚至不願意上樓。他說,他無法踏進這個充滿亡妻回憶的地方——
  但是,暮林此刻面帶笑容,一派輕鬆地走了進來。他看到希實一臉果然,問她:「妳怎麼了?很不舒服嗎?」然後,在床邊蹲了下來。希實脫口問:「暮林先生,你沒問題嗎?」暮林不解地偏著頭問:「什麼意思?」問完之後,隨即露出了微笑。希實注視著暮林,小聲地說:「因為、我聽說、你來二樓,來這個房間、會很痛苦……」
  希實吞吞吐吐地說完,暮林輕輕笑了笑說:「喔。以前的確這麼想,」他聳了聳肩,「現在沒問題了。妳也看到了。」看到暮林滿臉笑容,希實再度確認:「真的嗎?」暮林又笑了笑,點頭說:「對,一個人的時候可能會東想西想,但現在妳也在啊。」聽到暮林慢條斯理的說話聲,希實小聲問:「是嗎?」暮林又點了點頭,瞇起眼睛說:「對,沒錯。」
  希實送了巧克力給暮林,暮林故作驚訝地叫了一聲:「喔喔!沒想到妳會為我準備!」聽到他誇張的語氣,希實忍不住笑了起來。聽他的語氣,十之八九是其他人對他說,希實準備了巧克力,趕快去她房間拿吧。
  暮林當場打開了希實送他的巧克力,把一顆丟進嘴裡。一放進嘴裡,立刻叫了起來:「嗯嗯!真是太好吃了!希實,這是妳做的嗎?」「對啊。」希實回答。暮林「喔」了一聲,「妳太厲害了。妳很有做巧克力的天分。」希實也有同感,點了點頭說:「我也這麼覺得,沒想到第一次做巧克力就上手。」
  暮林抬起頭問:「第一次嗎?」
  希實看著暮林滿臉驚訝,回答說:
  「對啊,第一次。這是我第一次做,也是第一次送人。」
  希實在說話的同時,忍不住想:沒錯,這是我第一次做這種事。
  暮林吃著松露巧克力說:「真是太了不起了,完全可以在店裡當商品賣。」希實看著暮林,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覺得自己身在這裡彷彿是一場夢。
  「……來這裡之後,我經歷了很多第一次。」
  也許還有點發燒,身體有點燙,腦袋也昏昏沉沉的,耳朵深處好像黏了一張薄膜,發出嗡嗡的聲音。
  「聖誕節、新年、國王派和情人節都是第一次,這也是第一次和大家一起做了很多事,我——」
  希實說著,感到一陣鼻酸。為什麼會鼻酸?希實感到納悶,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我覺得很開心。」
  希實小聲嘀咕,暮林再度靜靜地微笑。「是嗎?那就太好了。」然後,又興奮地說:「既然這樣,那大家再一起做什麼事,下次要做什麼呢?以目前的季節來說,我看……,一起去賞櫻花吧。」
  「……賞櫻花?」
  「對,大家一起去。」
  希實輕輕點頭,「嗯」了一聲。
  ※
  打開房間的暖氣,立刻發出了嗡的聲音。暮林坐在地板上,想要脫掉上衣,隨即發現口袋裡放著巧克力的盒子。
  這是希實今天早晨送他的。暮林停下了脫上衣的手,從口袋裡拿出小盒子。打開蓋子,裡面放了幾顆圓形的松露巧克力。希實第一次做,就做得這麼出色。暮林忍不住感到佩服。他把巧克力放進嘴裡,淡淡的甜味中帶著淡淡的苦味,夾雜著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嘴裡擴散。
  「……嗯,真好吃。」
  他原本只是小聲地說,沒想到聲音在房間內迴盪。f房間內的東西極少,回音聽起來很大聲,但他無意增加什麼東西,也不覺得需要什麼。自從美和子死了之後,他的人生中已經沒有任何需要的東西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美和子對他而言,就是具有這樣的意義。
  暮林的房間角落隨意放了一疊照片,最上面是一張小女孩入學典禮的照片。小女孩揹著嶄新的書包站在小學的校門口瞪著鏡頭,身旁的年輕女人把手搭在小女孩肩上露出了笑容。乍看之下以為是母女,但其實她們非親非故。小女孩是年幼時的希實,站在她旁邊的是年輕時的美和子。不久之前,斑目把這張照片交給他。
  「……這是木靈之前用的數位相機裡的照片,雖然木靈說相機是綾乃送他的……」
  聽了斑目的說明,暮林想起去年年底時,木靈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台很舊的數位攝影機,經常到處拍照。斑目難以啟齒地說明了相機的來源。
  「其實,那不是綾乃的,是她在你太太房間找到的,她沒有多想就送給木靈了……。因為我也不知道這些來龍去脈,所以把裡面的照片全都印出來了……」
  斑目把不是木靈拍的照片都交給了暮林,大部分都是美和子在外旅行時所拍的,其中有一張奇妙的照片,就是那張入學典禮的照片。
  暮林剛拿到照片時,忍不住想了一下。希實說她是美和子同父異母的姊妹,所以來暮林烘焙坊投靠姊姊,但其實暮林和弘基都知道,她們根本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因為美和子的父親二十年前就死了,不可能是十七歲的希實的父親,但美和子在生前留下了認希實這個妹妹的信,所以,暮林也把希實當成小姨子收留了她。
  美和子在那封信中所寫的內容,顯示她是在死前不久,才知道有希實這個妹妹。
  但是,暮林看到照片後發現,原來她們早就認識了。姑且不論年幼的希實,美和子很早就知道希實了,為什麼美和子假裝不認識她呢?
  不久之後,暮林從弘基口中得知,希實不認識美和子。
  「我和她一起看了美和子的照片,她感覺像是第一次看到美和子。」
  於是,暮林終於發現,美和子說希實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並不是為了欺騙暮林,而是為了欺騙希實。她想要告訴希實,妳是我的妹妹,所以歡迎來我家。美和子也為希實撐了一把傘——。
  然而,事實到底如何,現在已經無從證實了。
  暮林想到這裡,又把一塊巧克力放進嘴裡。果然好吃,口感也很滑順。弘基說,這代表希實巧克力調溫的工夫很到家。沒想到她這麼厲害,是因為年輕人學得快嗎?暮林吃著巧克力想道。希實不僅用巧手做了巧克力,學做麵包的速度也很快,不像自己練了很久,還是連麵團都揉不好。年輕人真的在不斷改變。
  暮林拿下了眼鏡。希實的確變化很大。她春天來這裡時,整天都板著臉,現在經常笑得很開心。她不僅關心木靈,還很關心斑目,雖然整天和弘基鬥嘴,但她應該樂在其中。第一次找錢給客人時,她說話的聲音在發抖,現在已經可以面帶笑容對客人說「歡迎光臨」了。剛才聽到春天要去賞花時,她也開心地笑了。
  「……要去哪裡賞櫻花呢?」
  暮林自言自語,又吃了一個巧克力,然後,他突然驚覺一個事實,自己和別人約定了未來的事。
  自從美和子死後,他覺得一切都結束了,但暮林的生命繼續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仍然活在世上。當他回過神時,在很多地方都發現了美和子留下的傘。
  暮林不禁失笑。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然後,又開始思考要去哪裡賞櫻花。
  如果是這附近,要去目黑川欣賞那一整排櫻花,還是要去蛇崩川的林蔭道?開著廂型車去遠一點的地方好像也不錯。上野嗎?還是井之頭公園?到底哪裡好呢?哪裡都可以吧。無論去哪裡,希實應該都會很開心,還要協調大家都有空的時間。要記得邀木靈一起去。還有斑目、綾乃和蘇菲亞,也許蘇菲亞還會做賞花便當。弘基也會準備,其實他這個人很勤快。
  然後,暮林又忍不住想。
  我和別人約定了未來的事。
  外面還很冷,但寒冷過後就是春天。
  今年的櫻花什麼時候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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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rlauyo + 1 很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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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3 23:15 | 显示全部楼层
劇情還是跟第一集一樣轉個不停但一口氣看完不至於頭昏,因為角色性格和對話都有點可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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