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繁体中文

轻之国度

 找回密码
 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8593|回复: 14
收起左侧

[角川文库] [河野裕]重启咲良田3 儿时记忆[台/繁]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7-3-8 08: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accdexr 于 2017-3-8 08:55 编辑

重启咲良田3 儿时记忆
サクラダリセット3 MEMORY in CHILDLEN
————————————————————
作者:河野裕
繪者:椎名優
譯者:李文軒

图源:糸色企鹅
录入:cyclotron、iahaa、糸色企鹅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转载请保留信息,谢谢
————————————————————


  「為什麼妳會死?」
  具有不同能力的三人,
  擁有「記憶保持」能力的淺井惠、「重啟」的春埼美空,以及「預知未來」的相麻菫。
  兩年前,相麻在瀰漫夏日氣息的校舍頂樓提出了一個問題:
  「假設在我們當中,有機器人存在。」

  隨著夏天的尾聲逐漸接近,三人持續思考這個問題。
  機器人是誰?最偏離人類的,是誰──?
  描寫兩年前去世的少女,以及一切開始的系列作第三集!




写在前面的话:
轻国懒得再认真排版了。包含彩插和认真排版的(&下载)可以选以下位置
在线:Google docs
docx:Mega
pdf:Mega
因为docx和pdf都是直接用谷歌生成拉下来的,doc的字体比较有碍观赏,有条件的选pdf版会好一点。


 楼主| 发表于 2017-3-8 08:47 | 显示全部楼层
CHARACTERS
淺井惠:擁有記憶保持的能力。七坂中學二年級生。
春埼美空:能利用「重啟」的能力將世界倒回三天前。七坂中學二年級生。
相麻堇: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七坂中學二年級生。
中野智樹:擁有傳遞聲音的能力。七坂中學二年級生。
坂上央介:七坂中學三年級生。
KURAKAWAMARI的母親
KURAKAWAMARI:七歲的少女。
村瀨陽香:擁有消除事物的能力。盧元橋高中一年級生。




简介
咲良田是座約半數居民擁有特殊能力的城鎮。

擁有記憶保持能力的淺井惠,與擁有重啟能力,能讓世界如同時光倒流般回到三天前的春埼美空,參加了一個專門處理能力相關問題的社團——服務社。

在服務社的活動過程中,惠得到一個名叫「麥高芬」的黑色石頭。儘管外表看起來只是毫無價值的普通小石子,但據說只要得到麥高芬,就能支配咲良田內的所有能力。

以麥高各為契機,惠邂逅了各式各樣的能力者。能夠消除所有碰觸之物的少女,村瀨陽香;能夠重現照片內過去世界的初老男子,佐佐野宏幸;以及能夠預知未來的魔女。

惠在佐佐野拍的照片中,發現以前親近的少女——相麻堇的身影。她在兩年前,惠指示春埼重啟後不久死亡。

惠發現只要結合春埼、村瀨以及佐佐野等人的能力,便能讓相麻復活。

就在此時,魔女告訴惠:「相麻堇和我一樣,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而且照片中的相麻,手上還拿著麥高芬。

麥高芬、預知未來的能力,以及相麻的意圖。即使懷疑這些事情之間關係,惠依然決定要讓相麻復活。

 楼主| 发表于 2017-3-8 08:47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PROLOGUE
什麼都聽不見。

河口附近的廣闊河面水流平穩,對想聽海浪聲的人而言,這裡離海有點太遠了。一旁的道路上完全沒有人的氣息,只剩夕陽靜靜地染紅天空。

明明就算有蟬聲從別處傳來也無所謂,但奇妙的是,即使側耳傾聽,依然什麼也聽不見。
淺井惠與春埼美空並肩坐在寧靜的消波塊上。

八月三十日的傍晚,就像輕微發燒的額頭般溫暖,讓人感覺意識逐漸稀薄。淺井惠閉上眼睛。
他在一層眼瞼創造出來的黑暗中,回想起一名少女的事情。

相麻堇。她是位大膽、孤獨、隨興,笑起來宛如野貓的少女,同時也是某天突然死去的女孩。
惠第一次和她見面,也是在這個消波塊上。

兩年前的四月八日,正好下午六點,兩人在夕陽下的消波塊上相遇。

——我當時只想獨處。

只想在不和任何人見面或說話的情況下看夕陽。

明明無論誰來這裡,我都不打算理會。

相麻堇出聲。

——你在哭嗎?

惠忍不住對那個簡單的問題產生反應。

他反問:「為什麼妳會這麼覺得?」

惠明明不打算見任何人,但相麻堇卻硬是和淺井惠相遇了。

少年睜開眼睛。

跟當時一模一樣的夕陽餘暉,感覺似乎變得比閉上眼睛前稍微濃厚一些。

惠緩緩問道:

「妳還記得猜機器人的事情嗎?」

他知道旁邊的春埼稍微動了一下脖子。那既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只是稍微將頭歪向一邊而已。

「你是說相麻堇的問題嗎?」

惠點頭。

那是兩年前,四月二十八日的事情。惠他們當時還是國中二年級生,三人於放學後聚集在校內最南側的校舍頂樓。

惠一字不差地講出相麻當時說的話。

「假設在我們當中,有機器人存在。」

淺井惠、春埼美空以及相麻堇。三人聚在一起的期間並不長,就只有兩年前的四月底到同年八月結束這段不到半年的時間。

那時候,惠一直在思考她提出的問題。

——假設在我們當中,有機器人存在。

機器人。被製作成和人類一模一樣,但並非人類的東西。

相麻堇對惠與春埼提出問題。

——機器人,是誰?

「那是我們第一次碰面時聊的話題。」

惠與春埼的關係,就是從相麻堇詢問誰是機器人的那天開始。

堪緩緩挖掘記憶,彷彿在確認早就知道内容的箱子內部。他以輕柔的力道,重新描繪兩年前那起令人難忘的事件。
 楼主| 发表于 2017-3-8 08:50 | 显示全部楼层
1章 某個夏天的開始

「因為你和她很像。」

1 淺井惠——第一次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下午四點三十分,淺井惠拿著學校指定的白色書包從座位上起身。那個書包非常輕。因為他將教科書和字典等書籍,全都放在桌子或置物櫃裡,軎包裡面只剩下鉛筆盒和幾本筆記本。

打從升上國中二年級,已經過了二十天。雖然早就知道,但國中二年級的日常生活和一年級時相比,並沒有太大的改變。教室、教科書、級任導師,以及同班同學全都換新,本質上卻跟以前沒什麼不同。大概只有卸下舊螺栓,換上新的重新栓緊這點程度的差異。

在向幾名偶爾會對話、連朋友都稱不上的同學揮揮手後,惠離開教室。他直接踏上走廊,走下樓梯前往玄關。

少年邊走邊想。

若要說升上國中二年級後有什麼巨大的變化,那就是有一位少女出現在他的面前。少女名叫相麻堇。她和惠一樣是七坂中學的二年級生,就讀和惠不同的班級。

惠有時覺得她會突然從前面的樓梯平臺,或是走廊的轉角出現。並非惠什麼超常的直覺,實際上這類預感出錯的機率反而更高。

宛如事不關己,惠在內心嘟囔著。

——總而言之,這表示我如此在意她。

惠對相麻堇所抱持的情感,簡單來說就是警戒心。

打從四月八日第一次遇見她至今,扣掉假日的這十二天內,惠已經遇見相麻堇十七次。平均兩天會遇見三次。即使這樣的頻率難以想像是偶然,但惠依舊不清楚她的意圖。面對意圖不明的對象,他習慣先保持警戒。

惠繼續前往玄關,彎過最後的轉角。雖然覺得相麻會從轉角出現,但這樣的預感果然又落空了。眼前只有兩名陌生的男同學在換鞋子。

惠也效法他們打開鞋櫃的門。在穿了半年的運動鞋上,有一個長方形的白色信封。

橫長的信封被心形的紅色貼紙封住。就像用手機的簡訊功能打情書時,會顯示的繪圖文字一樣。惠的運動鞋上,有一個因為過於象徵性、如今已經沒人使用的信封。

惠把它拿起來確認,背面並沒有記載寄信人的名字。將室內鞋換成運動鞋後,他邊走邊拆信封。心形貼紙發出輕快的聲音裂成兩半。如果這真的是情書,感覺構造上似乎有所缺陷。

走到操場,從信封裡拿出信時,吹起了一陣強風。

五月將至的現在雖然空氣溫暖,但風還有點冷。信紙在惠的手上隨風晃動。

上面寫的內容非常簡潔,全部只有兩行。第一行是希望他明天放學後能去頂樓一趟,第二行則是寄信人的姓名。

惠覺得寄信人的筆跡很漂亮。雖然這感想太偏離重點,但或許是因為這件事讓他感到有些混亂的關係。

信上的第二行寫著「相麻堇」。

為什麼要特地用這種方法找人過去呢?如果有什麼事,只要像平常那樣擅自跑來,再自顧自地說出來不就好了?

——無法理解相麻堇的意圖。

惠今天也在內心嘟囔著這個持續困擾他兩年,直到升上高一後依然無解的疑問。

淺井惠從國小六年級的夏天開始在咲良田生活。

惠是從國中畢業升上高中後,才開始獨自生活,在那之前的三年半,他都是寄居在一個姓中野的家庭。

畢竟要一個年幼的國小六年級生獨自生活,實在太勉強了,惠也因為某個原因,被禁止離開咲良田。而且中野家非常寬敞,就算多住一個孩子,空間也綽綽有餘。

惠將相麻的信收進書包,然後在國道旁邊的書店買了一本翻譯的推理小說,等他回到門牌上寫著「中野」的家時,已經是傍晚。

幾年前才剛改建過的中野家,外觀看起來還很新。惠一進門,便聽見從寬敞的庭院傳來的運球聲。

放眼望去,一位少年正在打籃球。

少年身材修長,有一頭剪得短短的頭髮和渾圓的大眼睛。這位名叫中野智樹的少年是中野家的長男,他和惠一樣是七坂中學的二年級生。

這對惠而言是習以為常的光景。T恤搭配運動短褲的休閒打扮、Converse的運動鞋,以及拿著籃球的身影亦同。

中野家的庭院只有一個籃球架。那個老舊生鏽的籃球架,似乎是中野智樹的父親在念高中時裝的。儘管籃網已經破舊下垂,只要籃框的部分依然完好,就能發揮籃球架的功能。

中野智樹以帥氣的姿勢將籃球投向空中,球在畫出拋物線的軌跡後穿過籃框,擦過籃網。

「投得漂亮。」

惠出聲搭話。

少年看向這裡,用右手擦了一下額頭的汗。

「你回來啦。今天比較晚呢。」

「嗯,我回來了。我中途繞去美倉一趟。」

「美倉?」

「是一間開在國道旁的書店。」

智樹驚訝地笑道:

「那根本就不是走路的距離吧。先回來一趟,再騎自行車去啦。」

「其實沒那麼遠。從學校過去,單程大概只要二十五分鐘。」

「從學校到家裡只要十分鐘耶。」

嘟囔了一聲「算了」後,少年撿起在地上滾的球。

「來打球吧,惠。」

「我現在不太想活動身體。」

「既然不想活動身體,就別走五十分鐘的路啦。」

「可是我想看書。」

話雖如此,惠有幾件事想問智樹,所以順便陪他打球也沒差。

「等我一下,我去換件衣服。」

隨意揮個手,惠便走向庭院後方。

惠來咲良田之前,是住在人口密度高的市區,因此不太能理解獨房的概念。然而中野家不但有一棟獨房,還讓他住在那裡。

據說智樹的祖父當初蓋這棟獨房,是用來當成自己的書房。原本的和風建築,在改建後也跟著翻新。如今變成西式建築的小獨房,看起來很像是間略大的狗屋。

惠開鎖走進獨房。房間裡面有張木製的大型書桌和附門的書櫃,這些都是過去書房時期的遺物。一個小貓型鑰匙圈從書桌上看向這裡——正確來說,那東西曾經是個鑰匙圈。它金屬零件的部分已經損壞,如今就算拿來當擺飾也不太適合,只是隻不具備任何功能的假貓。

惠將書包放到書桌上,脫掉制服換穿素色T恤和牛仔褲。

回到籃球架前,原本閒得發慌、坐在球上的智樹,在看見惠後起身。

「好,我們開始吧。」

惠的日常生活從國一開始就毫無改變,和智樹一起打籃球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兩人猜拳決定先攻權,猜輸的惠背對籃球架站立,接著他輕輕閉上眼睛。

惠擁有能完全回想起過去的五感與思考的能力,亦即絕對的記憶力。他在腦中忠實重現智樹以前打球時的動作——步幅、速度、擅長的投籃路線,以及細微的習慣等等。

然後惠睜開眼睛說道:

「根據我的預測,你會先假裝要從我的右邊突破,再繞過我的左邊。」

「……打球時別搞什麼心理戰啦。」

「按照正常的方式,我根本就贏不過你。」

「唉,算了。」

智樹輕輕將球扔向惠。惠接住後,再度投給智樹。雖然不清楚一對一的正式規則,伹在中野家的庭院,比賽都是從守備方自攻擊方那裡接到球的瞬間開始。

惠將腳的位置調整成容易向右邊移動。智樹放低身體的重心,動作流暢地邁開腳步。一次,兩次,球在裸露的地面反覆彈跳。

智樹將控球的手由右手換到左手,他傾斜身體,將視線移向惠的右側。

惠發現那是假動作。智樹的姿勢、步幅、視線的前方,以及表情。惠利用這些資訊,預測他接下來的行動——先回想起過去那些動作的套路,再和眼前的他做對照。

如同惠之前的預測,智樹先做了一個從右邊穿越的假動作,再銳利地切向左邊。

——這也是假動作。

在如此確信的同時,惠只讓頭部配合他的動作反應。既然已經預測出智樹的行動,並清楚記下和他之間的距離,那就不需要依靠視覺。

惠在看著其他方向的同時往前踏出腳步,過了一會兒才將臉轉回前方。智樹在惠的面前停下腳步。他將球舉到臉前方,輕輕跳躍並擺出投籃姿勢。

一切都如同惠的預料,這樣應該就能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然而智樹的嘴角露出笑容。

從他進入投籃姿勢,到讓球離手的這段時間,比記憶中的還要略快一些。惠在跳起來伸出手的同時就確信了。

——擋不下來。

籃球從惠的手上方通過。

智樹將球投出去後,在胸前握拳比了個勝利姿勢。

惠扭轉身體觀望球的去向,好確認早已知曉的結果。

以夕陽染紅的天空為背景,像是球的黑色輪廓沿著彷彿詳細計算過的軌跡,高高畫出一條理想的拋物線穿越籃框。

智樹在聽見球於地面彈跳的聲音後,開心地笑了。

「剛才那球很完美吧?」

惠砸嘴,然後回答:

「如果我的身高跟你一樣,就擋得下來。」

智樹的身高比惠多了將近十公分。

「誰理你啊,要怪就怪你自己長得矮。」

「是智樹長得太大隻了,我大概只比平均身高矮一點點而已。」

「認命吧。相對而言,你就是個矮子。」

「拿智樹來做例子,反而是比較的對象太狹隘了。我的身高只比學年平均矮三公分左右。如果把你身高超出平均的程度也考慮進去,就能清楚判斷是我太矮,還是你太高。」

智樹笑道:

「不管你怎麼說,反正都是我先馳得點。」

「籃球應該也要按照身高來分級才對,就像拳擊的量級那樣。」

惠一面和智樹無意義地拌嘴,一面撿起球說道:

「我今天可不會輪喔。」

講是這樣講,惠自己也不相信這句話。

在中野家庭院舉行的單挑球賽,通常要到智樹得二十分,或是惠得十分時才會結束。即使對方大幅讓分,惠的勝率依然只有三成。

今天在智樹得二十分時,惠只得了六分,算是非常平均的結果。


回過神時,太陽已經下山。

比赛結束後,惠坐倒在地上,擦拭額頭的汗水。入夜前的深藍色空氣,帶著滑順的溼氣。

惠看向智樹,後者正躺在地上仰望天空。

「你的速度又稍微變快了。」

「是嗎?唉,畢竟我還在發育嘛。」

「既然打得這麼好,為什麼不乾脆加入籃球社?」

「不要,我已經加入廣播社了。」

雖然智樹國小曾經加入籃球隊,但國中是參加廣播社。惠並不清楚其中的緣由,但無論智樹選擇何種社團活動,他都沒有置喙的餘地。

在回了句「這樣也好」後,惠盡可能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

「你班上是不是有奇怪的女孩?」

「奇怪的女孩?長頭髮的嗎?」

「不,是短髮。她叫相麻堇。」

她和智樹一樣,就讀二年一班。

「啊,她是我們班的班長。」

「嗯,沒錯。」

惠知道她當班長。

在經過簡單的調查後,惠發現她不具備任何能力,只是普通的國中二年級生。而個人背景方面,比較引人注目的,就只有她是去年春天才從其他地方搬來咲良田,以及曾在國一時幫忙學生會的工作。順帶一提,她在今年春天退出了學生會。

智樹維持躺在地上的姿勢,有些困惑地回答:

「我是覺得相麻沒什麼奇怪的地方。她怎麼了嗎?」

「我有點在意她。」

「怎麼,你戀愛啦?」


「我倒沒想過這個可能性。」

智樹重新仰望天空。黑影般的雲飄過上空。

「唉,我也很難想像你喜歡上誰的樣子。」

「沒禮貌。我很喜歡你喔,智樹。」

「噁心死了。我喜歡的是女孩子。」

「將好意全都跟戀愛扯在一起可不好喔。我雖然喜歡義大利麵,但這並不代表我想和肉醬談戀愛。」

「我跟食物同等級啊。」

「只是舉例而已。」

實際上,惠也沒那麼喜歡義大利麵,只有偶爾會想吃的程度。

智樹受不了地搖頭。

「唉,隨便啦。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見你對同年齡的女孩感興趣呢。發生什麼事了嗎?」

惠稍微猶豫後回答:

「我和她說過幾次話。然後今天放學時,我在鞋櫃裡發現一封信。」

貼著心形貼紙的橫長白色信封。

「相麻留的?」

「嗯。她希望我明天放學後,能去學校頂樓一趟。」

「那一定是要告白吧。」

「如果是其他女孩,我也會懷疑這個可能性,但對方可是相麻同學喔?」


「我倒覺得她是個普通的認真女孩。」

看來惠與智樹對相麻的印象大相逕庭,從他那裡似乎得不到多少情報。

惠心想「算了」。反正明天就知道了。

「話說你剛才講的長髮女孩是誰?」

惠突然改變話題。這是他在覺得繼續原本的話題會很麻煩時,經常使用的手法。

「嗯,啊啊。我班上有個長頭髮的怪人,她和你有點像呢。」


「喔,那還真是令人感興趣。」

「是個很少和人說話、永遠只有一號表情、感覺對周圍的人毫無興趣的傢伙。我記得……她姓春埼。」

「到底哪裡跟我像啦?真要說起來,我算是健談又表情豐富的人,名字叫做淺井惠喔。」

「健談這點我是認同,但表情豐富?」

惠微笑地回答:

「很少有人像我這麼不擅長裝撲克臉呢。」

智樹厭煩地搖頭。


「算了,總之你們給人的感覺就是有點相似。」

「聽起來一點都不具體。」

「這個嘛,簡單來說,就是你們看起來對許多事情都心不在焉。」

智樹以出乎意料的認真表情看向這裡。感到有些尷尬的惠,抬頭仰望天空。夕陽西下後的天空
呈深藍色,世界被蓋上一層淡淡的黑暗與濃密的影子。

智樹說道:

「舉例來說,你打球時,從沒想要贏過我吧。」

少年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遲疑。

其實智樹應該也不想談論這個話題。惠心想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別提呢。語言這種東西,只要能傳達最低限度的必要情報就夠了。就像在超商和店員的對話那樣。

「我給人那種感覺嗎?」

「倒也不是如此。因為你在被得分時,還是會確實露出不甘心的表情。不過我覺得你其實對那種事沒什麼興趣。」

「為什麼?」

「不曉得,大概是直覺吧。」

「喔,這樣啊。」

惠起身拍掉褲子上的塵土。

智樹在陰暗中微微皺起眉頭。

「抱歉,說了些奇怪的話。」

既然要道歉,為何不乾脆一開始就什麼都別說呢。儘管有此想法,但這樣的指責也是多餘的言詞,於是惠為了結束話題回答:

「沒什麼好道歉的。話說回來,我想在吃晚餐前把汗沖掉,我可以先用浴室嗎?」

「嗯,好啊。」

「謝謝。」

隨意揮揮手後,惠轉身離開智樹。

惠在內心想著,雖然自己輸球時,也會覺得不甘心,但說他對這種消磨時間用的球賽結果沒什麼興趣,倒也是事實。

——到頭來,智樹的指摘是正確的。

惠對許多事情都心不在焉。

————————————————————————

隔天,四月二十八日星期三。當天放學後,惠待在教室裡。

相麻在信裡只提到要他放學後去頂樓,並沒有記載精確的時間。決定先消磨個十五分鐘再過去的惠,打開文庫本。

那是他昨天買的翻譯推理小說。由於後面附了解說,因此惠不自覺地便從那裡開始看。他並非真的對解說那麼有興趣,感覺就像吃午間套餐時,先從附餐的沙拉開始吃那樣。這本書是四十年前的作品,惠知道這部作品賣得不錯,而且還得了個小獎。

讀了幾行後,腦中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那是少年熟悉的,中野智樹的聲音。

——惠,我有件事想拜託你,可以在教室等我一下嗎?

智樹的能力,是將聲音在指定的時間傳達給位於遠處的對象。

惠持續閱讀解說,智樹在他剛好快看完時現身。

「抱歉,惠,借我英文字典。」

「可以是可以,不過為什麼放學後才要用?」

「是社團活動要用的。」

為什麼廣播社社員會需要用到英文字典呢?心想大概是要翻譯西洋歌曲標題的惠,從桌子裡拿出英文字典。

之後兩人稍微聊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就過了十五分鐘。惠和智樹一起在走廊走一段路後,便和他道別往樓梯走去。惠按照信件的指示,前往學校頂樓。

惠想起昨天放在鞋櫃裡的信——請你在四月二十八日放學後,來南校舍的頂樓。相麻堇。

寫法有夠自我中心的。雖然不奢望對方從開頭的問候語寫起,但至少也該交代一下有什麼事。

學校指定的室內鞋發出廉價的腳步聲,惠走上通往頂樓的樓梯,打開連接頂樓的門。


頂樓上有位長髮的女孩。她面無表情,就只是單純站在那裡。

那並非相麻堇。

惠知道少女的名字。理由很簡單,因為他記得所有同年級的學生姓名。

少女名叫春埼美空。

她和中野智樹及相麻堇就讀同一個班級。

惠想起智樹昨晚曾說她是個奇怪的人,跟惠一樣對許多事情都心不在焉。

春埼美空緊盯著這裡。

不過惠不認為她是在看自己。即使惠沒站在這裡,她應該還是會以相同的表情,看往相同的方向。

長髮少女的視線,實在過於平淡且缺乏個人意思。如智樹所言,讓人覺得心不在焉。

惠刻意露出微笑,筆直走向春埼。後者的樣子一點都沒變。即使有陌生的男同學靠近,依然未感到警戒或緊張。

「妳是二年一班的同學吧?」

惠問道。

春埼有一段時間毫無反應,彷彿既沒看見惠,也沒聽見他的聲音。然後她平靜地回答:

「是的。」

儘管對回答之前的停滯感到不快,惠依然小心不讓這點表現在臉上。

「妳知道你們班上有位姓相麻的同學嗎?」

「是的。」

「太好了。是相麻同學要我來這裡的,妳知道她在哪裡嗎?」

「不知道。」

真是的,這少女到底是怎麼回事。

感覺就像在對著平坦的牆壁自言自語。

「妳喜歡什麼食物?.」

惠問道。他想讓少女說出肯定或否定以外的話。

面對這個突然的問題,春埼看起來毫不訝異地回答:

「沒有。」

「這樣啊。那討厭的食物呢?」

「沒有。」

「不挑食是件好事呢,感覺能擁有健康的飮食生活。」

惠敷衍地回答,同時在心裡對智樹抱怨道——真是的,這女孩到底哪裡和我很像啊?再怎麼說,我的感情也比她豐富多了。

「話說回來,為什麼妳會在這裡?如果是想獨處,我可以先離開喔。」

「是相麻堇叫我來這裡的。我並沒有想要獨處。」

少女意外地講出一長串的回答。

惠嘆口氣。

「如果是這樣,拜託妳在剛才我問相麻同學的事情時,就先告訴我。」

少女稍微疑惑了一下,看來她似乎無法理解惠的話中之意。

感覺太在意只會沒完沒了,於是惠問道:

「關於相麻同學的事情,妳還有什麼能告訴我的嗎?」

春埼美空點頭回答:

「相麻堇因為班長的工作會晚點到,所以叫我一個人先過來這裡。」

「妳知道工作的內容嗎?」

「不知道。」

「原來如此。」

如果學校要集合各班班長開會,惠班上的人也會被叫去。不過印象中,班導並沒提過類似的事情。相麻大概是被拜託處理什麼雜事吧。

——算了,隨便怎樣都無所謂。

重要的只有一點,相麻同時將惠和春埼找來頂樓這裡。看來她似乎是基於某種意圖,想讓兩人見面。

「妳知道相麻同學也有找我過來嗎?」

「不知道。」

「那妳知道她為什麼叫妳來這裡嗎?」

「不知道。」

「我也一樣。唉,相麻同學真是個任性的傢伙。」

跟這位奇妙的少女在一起,到底要怎麼消磨時間呢?不如來玩文字接龍好了。感覺春埼不會拒絕。她應該會像至今為止的對話一樣,從容不迫地陪惠玩文字接龍。只要惠說「松鼠 (RISU) 」,她就會回答「西瓜 (SUIKA) 」,若接著回「烏鴉 (KARASU) 」 或許她就會講出「北鱿 (SURUMEIKA ) 」。

坦白講,惠對能夠面無表情、冷淡講出「北鱿」的國中二年級女生是有一點興趣,不過就算真的付諸實行,也只會徒增空虛而已。惠決定問些比較有建設性的事。

「妳和相麻同學很親近嗎?」

春埼稍微疑惑了一下。

「我不太清楚親近的定義。」

「舉例來說,妳經常和相麻同學說話嗎?」

「在過去的一年內,最常跟我說話的同班同學,大概就是相麻堇了。」

「嗯,妳們去年也同班呢。」

惠回想起一年前,也就是剛上七坂中學時收到的分班表。相麻堇和春埼美空的名字,確實都是在一年四班的欄位。

「既然如此,那妳們相對算是親密吧?」

「不過和一般的國中生相比,我想我和同班同學對話的頻率非常低。」

「是這樣嗎?」

春埼點頭。

「你是我升上二年級後,在學校跟我講過最久話的人。」

惠今天是第一次和春埼說話。這第一名的門檻未免也太低了。

「這學期也才開始二十天而已,只要接下來多跟其他人說話就好。」

「跟別人說話是必要的嗎?」

「這個嘛,我想不能算是絕對必要。」

惠補上一句「隨妳高興吧」。

或許是因為這樣,春埼便不再繼續回應。同樣找不到對話理由的惠,將身體靠在頂樓的扶手上。

放學中的學生們走在學校前面的馬路上,他們的吵鬧聲只有些微傳達到頂樓。這種和喧囂的距離感,讓人感到舒適。

之後好一段時間,惠與春埼都沉默地站在頂樓。不曉得相麻堇何時會來。惠打算再過五分鐘她還不來的話,就要採取下一步的行動。換句話說,就是回家或真的開始玩文字接龍。

就在惠想著這些事情時,原本一直凝視頂樓入口的春埼走到他的旁邊,將視線移向學校前方的馬路。

是有什麽東西引起她的注意嗎?雖然惠有點難以想像,究竟有什麼東西能勾起這少女的興趣。

春埼的表情跟至今一樣無色透明,找不到任何情感。惠也順著她的視線轉過頭。

準備回家的學生們邊閒聊邊走在路上。或許是因為過了放學的尖峰時間,感覺人數變少了。在馬路對面靠近轉角的地方,有一個女孩。

那個女孩並非七坂中學的學生。她比國中生年幼許多,看起來是個國小低年級的學生。

女孩正在哭。

不曉得她是跌倒還是迷路。

惠不知道理由,女孩的哭聲也傳不到頂樓這裡。

然而確實有一個小女孩,在馬路的對面哭泣。

春埼美空似乎就是在注視那個女孩。

惠再度看向春埼。一陣風吹起,晃動著她的長髮。

就在這個時候——

「重啟。」

少女嘆息般低喃。

春埼美空以略微沙啞、就女孩來說有些偏低的聲音小聲嘟嚷道。

——————————————————————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下午四點三十分,淺井惠拿著學校指定的白色書包從座位上起身。那個書包非常輕。因為他將教科書和字典等書籍,全都放在桌子或置物櫃裡,書包裡面只剩下鉛筆盒和幾本筆記本。

打從升上國中二年級,已經過了二十天。雖然早就知道,但國中二年級的日常生活和一年級時相比,並沒有太大的改變。教室、教科書、級任導師,以及同班同學全都換新,本質上卻和以前沒什麼不同。大概只有卸下舊螺栓,換上新的重新栓緊這點程度的差異。

在向幾名偶爾會對話、連朋友都稱不上的同學揮揮手後,惠離開教室。他直接踏上走廊,走下樓梯前往玄關。

惠在鞋櫃裡發現一封貼了心形貼紙的白色信封,在國道旁邊的書店買了一本翻譯的推理小說,然後回到中野家。他向中野智樹搭話,接著兩人一起打籃球。

彷彿遵從早已設定好的程式行動,惠猜拳輸給智樹,背對籃球架站立。

惠輕輕閉上眼睛,打算回想起智樹的步幅、速度、擅長的投籃路線、細微的習慣,以及所有相關的資訊。

一開始只是覺得有點不對勁。

——記憶的距離和平常不太一樣。

或許這樣表現並不正確,不過也沒有其他方式能夠形容。舉例來說,若閉上眼睛回想一個月前的事情,就會覺得那一個月前的記憶位於比平常更遠的地方。

彷彿潛進水裡前先暫停呼吸,惠稍微下定決心,回想「昨天」的事情。

四月二十七日的前一天,本來理應是四月二十六日的地方。

不過在那裡的記憶,卻和今天一樣是四月二十七日。

一意識到這點,惠的腦中便充滿了情報。從現在這個時間開始,到原本應該是明天——四月二十八日放學後,位於頂樓時的記憶。

突然被迫接受二十四小時的記憶,讓惠產生頭痛與想吐的感覺。為了勉強維持逐漸模糊的意識,惠按住自己的額頭。

智樹語氣慌張地問道:

「你怎麼了?」

惠睜開眼睛,勉強微笑回答:

「沒事,只是覺得好像沒什麼勝算。」

明明是在回想過去,卻看見未來。

惠將輸掉這場籃球比賽。在智樹得了二十分的這段期間內,惠只拿到六分。

——時間一定是倒回了。

之所以能如此流暢地掌握狀況,是因為惠至今早已經歷過許多次這種現象。從惠在兩年前得到記憶保持能力以來,每隔幾個月就會發生一次類似的事情。

這一定是某人使用了能夠干涉時間的能力。

失去的二十四小時記憶,混亂地充斥在腦海中。

惠重新按照正確的時間順序排列記憶。在結束這項作業時,他想起在時間倒回的最後那瞬間,某人說出了一句話。

站在頂樓的女孩。

她有一頭美麗的捲髮。

那頭秀髮隨風搖曳。

然後她發出低喃。

以宛如嘆息、參雜著認命的聲音喊出。

——重啟。

春埼美空輕聲喊完後,世界的時間就倒回了。

惠心想,怎麼會有這種事。坦白講,他非常驚訝。

一名少女喊出「重啟」的瞬間,世界居然就從四月二十八日倒回至四月二十七日。這一切有可能只是偶然,只是毫無關聯的事情嗎?

或是春埼美空——那個不起眼的女孩使用了能力呢?

將整個世界,將恐怕連整個宇宙都包含在內的一切,全都倒回過去。如此強大的能力,居然只要輕聲喊出一句話就能施展出來?

——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惠忍不住發出笑聲。

「惠,你到底是怎麼了?」

智樹問道。

「我只是稍微回想起一件開心的事情。」

惠緩緩睜開不知何時已經再度閉上的眼睛。

智樹不安的表情映入眼簾。

但惠現在沒有心思在意這種事情。

讓時光倒流的能力。這對惠而言,是極具意義的能力。換言之,就是過去曾經拯救過惠的能力。

而且,春埼美空當時喊了。

——重啟。

那實在是過於適合這項能力的話語。

「智樹,我們來打球吧。」

惠說道。

來,快讓今天結束吧。

為了明天能再度和春埼美空見面。

2 春埼美空——第二次
春埼美空擁有名為「重啟」的能力。

那是一種類似能將全世界的時間回溯——說得更精確一點,是能將世界的狀態恢復到某個特定瞬間的能力。

重啟本身有幾個限制。

首先,她只能讓時間倒回自己主動「存檔」的時間點。若之後重新存檔,就無法倒回上次存檔的時間點。另外就是存檔的效果只能持續三天。

而重啟最大的問題點,是效果同樣及於使用者春埼本人。

例如這次透過重啟消除的,是四月二十七日下午四點三十分到二十八日下午四點四十五分,大約二十四小時的時間。世界曾經變成四月二十八日,然後再透過重啟的效果重現了二十七日.
可是春埼本人並不記得自己曾經用過重啟,也不知道因為重啟消失的這二十四小時內發生了什麼事。

被重現的四月二十七日下午四點三十分——也就是春埼美空上次存檔時,她正待在七坂中學附近的一座小公園裡。

她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聽見哭聲。

定睛一看,一個女孩正在公園裡哭泣。對方看起來才念國小低年級,是個春埼不認識的女孩。
春埼不擅長理解人的感情。若只看表情,她根本就無法判斷那是笑臉還是哭臉。直到看見有淚水從眼睛流出來,她才能確定這個人在哭。

位於春埼面前的女孩,無疑正在哭泣。女孩的眼眶不斷流出淚水,沾溼了她的臉龐。

春埼曾經決定只要看見有人哭,就使用重啟。這當中沒有理由。或許以前有過,但她已經忘記了。

總而言之,春埼替自己定下這樣的規則。

所以此時她也打算喊出「重啟」。

然而春埼想起自己最近都沒有存檔。存檔的效果只能維持三天。若這三天內沒有存檔,就無法使用重啟。

沒辦法。

春埼低喃了一聲「存檔」,以便下次看見有人在哭時,能夠確實地重啟。

——重啟重現的,就是這個瞬間。

就在春埼準備直接離開公園時,她聽見聲音。

「那個……」

那是少女哭泣的聲音。春埼再度看向少女。

春埼不太能理解悲傷的感情。自有記憶以來,她從沒哭過——但不知為何,她知道眼淚是熱的,而且也能夠隱約想像淚水在臉頰上的觸感。

或許春埼只是忘了一切。忘了名為悲傷的感情,以及自己曾經哭過的事實。總之,國中二年級的春埼美空,不太了解哭泣這個行為。

嬌小的女孩開口說道:

「妳認識我媽媽嗎?」

那是不安定地顫抖、聽起來尖銳的聲音。

「我不認識。」

春埼回答。別說是母親了,春埼就連這少女也不認識。

少女再度看向春埼。春埼試著等了一會兒,但依然不見她提出下一個問題。少女只是不斷哭泣。

這少女大概正在找媽媽吧。簡單來說,就是迷路了。

春埼不太清楚遇見迷路的孩子時,該怎麼應對才正確。是不是應該帶她去找警察呢?不過通常被搜尋的人,聽說要盡可能別移動比較好。

春埼試著找出最有效率的選項。

最後她決定將少女留在公園,自己一個人去找警察。只要詳細轉達少女的特徵,接下來警察就會妥善處理吧。

春埼開始觀察眼前的少女。少女身穿白色網球衫配格紋裙,肩膀上掛了 一個深綠色的小肩包。她的頭髮長度約到瞼頰,並用髮夾將前髮往上方固定。

春埼問道:

「妳是在哪裡跟媽媽走散的?」

少女沒有回答,只顧著緊盯春埼的臉。

大概是不知道「走散」的意思。想到這裡,春埼換了個問題。

「可以我,妳之前都在做什麼嗎?」

少女以模糊的聲音低喃道:

「我去了,醫院,做檢査。」

看來她們是在醫院裡走散的。春埼記得這座公園後面’確實有間規模頗大的醫院。既然如此,或許應該先跟醫院聯絡。

「請問妳叫什麼名字?」

春埼說道。她認為只要知道外表和姓名就夠了。

少女以顏抖的聲音回答:「KURAKAWAMARI。」——KURAKAWA,MARI。就算不知道寫法,應該也沒關係。為了聯絡醫院和警察,春埼轉身準備離開現場。

就在這個時候——

少女——MARI不知為何抓住春埼制服的下襬。春埼無法理解少女的意圖。

「請放開我。」

春埼說道。

MARI只顧著哭,沒有回答。

此時得要不由分說地將少女的手拉開嗎?MARI握著制服的力道非常微弱’只要用力拉開就能解決問題。

然而,春埼不知為何就是不想那麼做。MARI握著制服的力道’隱約讓她聯想起某樣東西。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瑣碎小事,雖然差一點就能回想起來但最後還是未能如願。

春埼任隨少女抓著制服下襬,同時說明自己打算採取的行動——MARI繼續留在公圜等母親,而自己則趁這段期間聯絡醫院和警察。春埼不忘告訴少女,這應該是最有效率的處理方式。

但是MARI仍舊只顧著抓住春埼制服的下襬,持續哭泣。

舂天結束的公圔裡,櫻樹的花瓣已經凋落,開始長出淡綠色的嫩葉。今天的春天有點冷。儘管陽光溫暖,風吹起來依然冷冽。

春埼任由少女抓著制服下襬,靜靜等待她的答案。

在那之後過了二十分鐘,MARI的母親才出現。

此時MARI已經不再哭泣。她抓著制服,靠在春埼身上睡著了。

MARI母親的身邊站了一位少女。那是春埼認識的人,是她的同班同學。

少女名叫相麻堇。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和MARI的母親一起行動,但春埼並不在乎背後的理由。

將MARI交給那位低頭行禮的母親後,春埼便離開公園。

相麻堇很自然地走在春埼身邊。

「我有件事必須向妳道歉。」

她開口說道。

「妳遇見那個女孩時,我就在公園的入口。我原本想叫妳,但後來打消念頭。妳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相麻堇輕笑道:

「因為我很好奇你會怎麼做。所以對不起,我什麼都沒跟你說,就自己一個人去找那孩子的母親了。」

春埼不懂這有什麼好道歉的。

不過,也沒必要特地確認。春埼默默地繼續往前走。

「妳簡直就像善人呢。」

相麻董開心地配合春埼的歩調走著。配合那腳步聲,她以流利的節奏說道:

「幫助哭泣的女孩’就算衣服被抓住也不甩開,並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休息。雖然這些舉動看起來像內心溫柔的善人,但其實妳對那孩子會怎樣,一點興趣也沒有吧?」

春埼邊走邊點頭回答:

「是的。」

沒有猶豫的理由。那個少女的服裝也好,哭泣的表情也好,等明天一到,春埼會全部忘記。過一個月後,想必她會連今天發生的事情都想不起來。

即使找到少女的母親,春埼也沒有特別感慨。隨便怎樣都無所謂。春埼美空對所有事情,都平等地漠不關心。

相麻繼續說道:

「我一直對妳很感興趣。內心不存善意的妳,大概是離偽善最遠的人了。可是光看妳的言行舉止,卻又像個善人。到底要怎樣才能塑造出這種人格呢,我對這點非常感興趣。」

春埼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

四月二十七日,下午五點。雖然距離黃昏還早,不過太陽的高度已經下降許多。從春埼和相麻的腳底延伸出長長黑影——兩道方向相同,但絕對不會交會的影子。

「我每次看見妳,都會聯想到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

相麻堇以平靜的聲音說道。

「妳總是待在一個純白的房間裡,面對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雖然必須打開其中一個,但妳並不曉得哪個才是正確答案。」

舂埼無法理解相麻的話中之意。

於是她直接開口:「我不懂妳的意思。」

相麻堇笑著回答:

「意思是對妳而言,世界就是如此缺乏起伏。好比說兩個箱子各自漆了不同的顏色, 那只要挑喜歡的顏色打開就好。如果箱子的形狀不同,那也能用形狀來當理由。不過在妳面前的,總是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

果然還是無法理解。

直到現在,春埼才想起相麻堇去年也和自己同班。從那時候開始,她會像現在這樣突然出現,說些意義不明的話。

「舉例來說,春埼,假設我對妳提出一項請求。」

春埼美空面向前方繼續往前走。

相麻堇望著春埼的側臉繼續說道:

「那麼接受和拒絕,對妳而言就像兩個白色箱子。但是你既不會想填好我,也不會想被我討厭吧?想必妳沒有好奇心或嫌麻煩之類的情感。即使沒有任何足供判斷的材料,妳依然會打開其中一個箱子。」

春埼雖然在聽相麻堇說話,但完全沒打算理解。說白了,她不覺得有那個必要。

「我們來試試看吧。明天放學後,妳可以來南校舍的頂樓一趟嗎?」

春埼毫不猶豫地頭。

「我知道了。」

相麻堇輕笑道:

「為什麼妳會願意聽我的請求呢?」

春埼面無表情地回答:

「我只是遵從規則。」

「規則?」

「我有幾個規則。」

並非被任何人強迫,只是為了順利度過日常生活所設定的規則。

例如看見有人在哭,就使用重啟;只要被人拜託,基本上都不會拒絕。

春埼遵守這些規則生活。按照單純的程式行動,就像電腦一樣。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判斷,她也需要事先準備好的規則。

「規削啊。唉,算了。」

相麻堇將手伸進書包,從裡面拿出某樣東西。那似乎是一個——小小藍色信。_ 「這個給妳,就當作是答應我請求的回禮。」

舂埼收下相麻堇遞給她的信封。

藍色的信封被黏得十分牢靠。除非撕破,否則拿不出裡面的內容物。

「這是類似護身符的東西。有困擾時,就拆開來看,然後好好說出妳的願望。這麼一來,妳的願望就會實現。」

儘管難以置信,但也沒有否定的必要。

春埼輕輕點頭,將信封收進書包。

經過轉角時,相麻堇突然停下腳步。

春埼美空毫不在意地繼續往前走。

相麻菫從背後喊道:

「記得明天放學後要到頂樓來喔。」

春埼停下腳步,點點頭,然後再度邁開步。



四月二十八日,星期三。

當天放學後,舂埼美空依照相麻堇的指示前往南校舍的頂樓。

在離開教室前,相麻告訴她有班長的工作要處理’所以會晚點到。

春埼站在栅欄前,凝視著頂樓入口。她並不覺得等待辛苦,反正之後也沒其他事要忙。回家坐在書桌前面和在頂樓等同學,兩者之間並沒有多大差異。

背後傳來吵雜的聲音,操場上有幾個運動社團正在練習。準備回家的學生們從他們旁邊繞過,吵吵鬧鬧地離去。

帶著清澈藍色的天空一片晴朗。然而春埼對這點絲毫不抱任何感慨,她從來不覺得天空漂亮。其他像是花、風,以及從隔壁校舍傳來的管弦樂社演奏亦然。即使這一切全都從這世界消失,也無法對春埼的意志產生任何影響。

春埼曾經納悶過,這算不算是悲傷的事。

至於為何會產生這種疑問,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未知並不會讓她感到痛苦,就像等待同班同學一樣。這樣的心情遲早會隨著時間消散——最後不是找出答案,就是忘記疑問的內容。

五分鐘經過,十分鐘經過,仍然無人造訪頂樓。

一陣微風吹過。僅僅這點程度的因素,春埼不自覺地將視線移向操場對面,亦即學校前方的道路。

那裡有一位女孩。

獨自待在頂樓的春埼美空發現她。

——KURAKAWAMARI

舂埼有點意外,自己居然能夠毫不費力地想起這個名字。不過理由顯而易見,因為她又在哭了。女孩跟昨天在公園時一樣,毫不猶豫地掉淚。

或許是因為距離太遠,她的哭聲傳不到這裡。

MARI扭曲著臉,邊哭邊踩著不穩的腳步走在路上。

春埼在昨天發現MARI時已經進行過存檔,這次應該能顧利重啟才對。

春埼以嘆息般的語氣低喃:

「重啟。」

然而春埼眼前的景象並未產生任何變化。她仍舊聽得見從操場傳來的吵鬧聲,以及從隔壁校舍傳來的管弦樂社演奏。MARI也依然一個人邊走邊哭。

此時春埼美空終於發現。

自己早就在同一個時間點使用過重啟了。只要重啟過一次,之前的存檔就會失效,必須再另外重新存檔。

——想必我在重啟之後,依然重複相同的行動。

類似的事情,至今她已經體驗過許多次。

重啟的效果,讓春埼遺忘自己曾經重啟過的事情。她只記得自己打算重啟,但結果辦不到而已。

到底為什麼,我會擁有這個叫做重啟的能力呢?

藺於能力的知識,春埼全是從一個被稱為管理局的公家機關那兒聽來的。管理局管理

咲良田中的能力,並為了除去與能力有關的問題而行動

針對春埼的能力,管理局曾做出雖然能力本身極為強大,但若只有她一個人便毫無意義的評價。事實的確如此。光是喊出一句「重啟」,世界根本就不會有任何改變,少女的淚水也不會因此消失。

MARI依然持續哭泣。

是否應該到她身邊,將制服下襬借給她抓呢?這麼做,會不會比喊出重啟要來得有意義呢?

過不久,春埼看見MARI的母親出現在道路的另一側。

等兩人相見時,MARI就會停止哭泣吧。

與重啟或制服下襬無關。少女的悲傷,想必會透過與春埼毫無關連的形式消解。

隨便怎樣都無所謂。

背後傳來開門聲。春埼轉身後,便看見相麻堇和一位春埼不認識的男同學。



3 淺井惠——第二次


對淺井惠而言,這是第二次的四月二十八日,星期三。

放學後,惠立刻抓著英文字典走出教室。

重啟前的這時候,惠先在教室稍微消磨一些時間,才按照鞋櫃裡的信件指示前往頂樓。 但這次不同,他走向二年一班的教室。二年一班——中野智樹、相麻堇,以及春埼美空的班級。

在和春埼見面前,他想先確認一件事。

為什麼不是相麻堇,而是春埼在惠被叫去的地方呢?為什麼只要春埼一喊重啟,時間就會瞬間倒回呢?而相麻和這些事情,又牽涉到什麼程度呢?

中野智樹從走廊前方,亦即惠目標的教室內走了出來。他在發現惠後舉起單手說道:

「哈囉,惠。」

「嗨。這個借你。」

惠將英文字典塞向他的胸口。

「嗯?字典?」

「你社團活動要用吧。」

「喔喔,原來如此        你怎麼知道?」

因為在重啟前就聽過了。不過詳細說明起來也很麻煩。

「說來話長。對了,相麻同學還在教室裡嗎?」

「嗯,在喔。要幫你叫她嗎?」

「不了,沒關係。」

惠一面留意教室,一面繼續和智樹對話。

兩人聊了社團活動、音樂,以及喜歡的電影。

惠的腦中突然響起一道聲音。那是和眼前正在講動作電影的中野智樹相同的聲音。

——惠,我有件事想拜託你,可以在教室等我一下嗎?

這句話和重啟前聽見的一模一樣。

沒錯,以前也是如此。根據經驗,惠知道即使時間倒回,智樹使用的能力依然會發揮效果。

就像現在一樣,曾經在第一次的四月二十八日傳達的聲音,在第二次的四月二十八日也能聽見。

為了確認這點,惠試著問道。

「智樹。你有使用能力,讓聲音在這個時間傳到我這裡嗎?」

面對這個問題,智樹驚訝地歪著頭回答:

「沒有耶。怎麼了嗎?」

「有點事情。」

惠試著思考聽見聲音的理由,但他還是不太清楚這之間的原理。

就在他煩惱時,相麻堇從二年一班的教室裡走了出來。少女似乎沒注意到這裡,背對兩人踏出腳步。

總之,規在還是以相麻的事情為優先。

「抱歉,智樹。我有點事情要處理。」

「嗯。我也差不多該去社團了。」

輕輕揮手和智樹道別後,惠踏岀腳步。他壓低腳步聲,間隔一段距離跟在相麻堇背後。

相麻堇在走廊上直直往前走,朝附設實驗室和美術教室等特別教室的校舍移動。那個方向平常人並不多。

等周圍完全沒其他人時,惠開始在意起腳步聲。雖然可以的話,他希望能知道相麻的目的地,但想不被發現地跟在她後面,或許有點難度。

相麻踏上校舍深處通往樓上的階梯,惠也悄悄地靠近那裡。再上面一樓是音樂教室,因此隱約能聽見從裡面傳出管弦樂社的演奏聲。

走上樓梯,看向走廊前方時,惠意外與相麻對上視線。

她微笑地說道:

「你好,淺井同學。」

到底是什麼時候被發現的?惠在內心嘆了口氣,同時問道:

「相麻同學,妳在做什麼?」

「履行班長的工作。」

「在這種地方?」

惠實在不認為有什麼班長的工作,是在走廊的正中央進行。

相麻輕輕將頭歪向一邊回答:

「在哪裡都無所謂,只要不是在南校舍頂樓就好。」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妳要留這種信給我?」

惠從口袋裡掏出之前放在鞋櫃裡的信給相麻看。白色信封搭配心形貼紙,讓這封信看起來就像是典型的情書。

「很可愛吧?有沒有臉紅心跳啊?」

「僅限於看見妳的名字之前。」

「那是我在雜貨店買的。我覺得很適合放進鞋櫃裡面。」

「我是不太懂信封的好壞啦。不過把人叫過去,結果自己卻不在現場,妳不覺得這樣有點太過分了嗎?」

相麻溫柔地笑道:

「對不起。我無論如何都想讓某個女孩和你單獨見面。」

「那是班長的工作?」

「沒錯,雖然另一半是我的興趣。」

簡直莫名其妙。

「妳想讓我見的對象,是春埼同學嗎?」

面對這個問題,少女稍微動了一下纖細的下巴點頭回答

「嗯,就是她沒錯。你怎麼知道?」

「說來話長。」

惠沒打算詳細說明時間倒回一天的事,而且他也不知道相麻否早已掌握春埼的能力

「讓春埼同學和我單獨見面,跟班長的工作有什麽關係?」

惠問道。

相麻笑著回答:

「因為她沒什麼親近的人」

「如果讓你和春埼見面,或許你們兩人會成為朋友。」

說完後,相麻提議先去頂樓,並踏出腳步。

跟在她旁邊的惠嘆了口氣。

「我寶在不認為那是班長的工作。」

「是嗎?我覺得關心班上同學的人際關係,算是相當重要的工作呢。」

「我又不是你們班的人。如果想讓春埼同學交朋友,希望妳將對象限定在你們班上的人。」

「那是不可能的。」

相麻堇保持微笑,語氣不變地如此斷言。

她以毫不猶豫的態度,堅決地說道:

「能和她做朋友的人,可沒那麼容易找到。在我班上肯定一個人也沒有。既然如此,就只能拜託別班的人了。」

「二年一班有智樹在,中野智樹。在與人交際方面,他應該比我厲害許多。」 「如果對象是普通的女孩,或許找中野同學會比較好。可是春埼不行。那女孩實在是太特別了。」

「那妳呢,相麻同學?」

「我會試著努力看看,但是恐怕很困難。我跟她合不來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相麻帶著淺笑說:「我一定無法和她成為朋友。」

惠不知為何對這句話感到意外。他對相麻的事情,明明就沒那麼了解。

即使如此,還是有地方讓他覺得意外——「無法和她成為朋友」,惠對這句話感到抗拒。

兩人穿過東校舍二樓,前往連接校舍的走廊。

惠問道:

「我知道春埼同學是那種很難交朋友的類型,不過為什麼妳會選擇我當她的朋友?」

「因為你們感覺最合得來。」

「有什麼根據嗎?」

「因為你和她很像。」

智樹以前也說過相同的話。惠聳聳肩,繼續發問:

「我和她到底哪裡像了?」

「價值観、氣氛、人格,以及思考。將這些統合起來後,難以名狀的某個部分。雖然類似水興冰的關係,但又有點不一樣。或許是空氣與真空,也或許是信仰與法律。該怎么說呢,重力和引力——還是這樣形容最貼切。」

真是莫名其妙。

「至少我不覺得空氣和真空很像。」

「是嗎?如果放進透明箱子裡擺設,看起來不是都一樣嗎?」

「那並非事物的本質。空氣和真空之間的差異,可是比新月和香蕉還大。」

「總而言之,事情就是這樣。你們的本質雖然有些微不同,但只要一靠近彼此,必定會自然、自動地混合。就像空氣在真空裡淡淡地擴散一樣。」

惠搖頭回答:

「這例子也太抽象了。」

「也是。若要換個簡單的說法——」

同樣的話題,智樹是用「對許多事情都心不在焉」來形容。

相麻露出微笑。

「你們都一樣活得非常認真。」

然後如此說道。

這和中野智樹的評價可說是完全相反。

「淺井同學。如果你想和春埼交朋友,我可以協助你喔。」

「讓我跟她打好關係,有什麼意義嗎?」

「當然有,你們兩個湊在一起有很大的意義。對了——」

相麻將嘴巴湊到惠耳邊,低聲說道:

「要不要我告訴你,春埼的能力有什麼效果啊?」

「……妳知道嗎?」

「嗯。」

「為什麼?」

相麻換上另一種笑容——那是宛如《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柴郡貓,不懷好意的笑容。

「無論內容如何,只要抱持適當的意圖,待在適當的場所’就能自動得到想要的情報」

這完全不構成回答。

在惠提出指摘前,少女再度將話題拉了回來。

「吶,淺并同學。引力跟重力的差別是什麼?」

「引力是指受到其他質量吸引的力量。重力則是引力在加上離心力等其他力量後,合計的力量。」

好比說地球吸引各種物體的力量為引力,而在加上地球自轉產生的離心力後,就是重力。所以重力的方向,會因為離心力稍微從地心往赤道的方向偏移。

相麻堇點頭

「春埼同學就像引力,是一種純粹的力量。而你則是對那裡施加偏往其他方向的力量,換句话說,就是重力。」

「我承認她比我還要純粹。」

「不過你原本的力量比較強。只是在相互抵消後,會有點被削弱而已。」

兩人穿過走廊移動到另一楝校舍,然後爬上樓梯。

在南校舍最高的位置,相麻打開通往頂樓的門。

風伴隨著開門聲吹了過來。

一名長髮女子背向這裡,站在門的前方。

她是在看那個哭泣的少女嗎?就像時間倒回之前,她以類似認命的聲音喊出「重啟」時那樣。

春椅美空緩緩轉身,她的臉就像否定所有情感似地面無表情。

儘管四月後半的陽光和煦,被風一吹還是會覺得有點寒冷。

坐在頂樓角落的相麻堇,仰望著南方的天空說道:

「我們來聊天吧。」

惠嘆了口氣後問道:

「聊什麼?」

「什麼都好。對了,好比說,我有點不能接受一年被分成四個季節。」

惠將身體靠在欄杆上。

「不過季節存在是有好處的。例如能將八月的炎熱,怪到夏天的頭上。」

「我並不是想否定夏天。你想想,櫻花已經凋謝,四月也馬上就要結束了對吧?雖然我因此感覺春天結束了,但現在距離夏天卻還非常遙遠。」

相麻看向春埼問道:

「吶,妳覺得接下來會是什麼季節?」

春埼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回答:

「下週未是立夏。」

立夏,讓人感受到夏天氣息的時節。在日曆上,從這天開始就是夏天。

相麻微笑道:

「沒錯,夏天比想像中還要近上許多。」

然後她再度仰望天空。

惠也不自覺地將視線移到相同的方向。

位於春夏之間,四月底的南方天空。從春天那讓人聯想到無重力的淡薄天空,到夏天那帶有強烈吸引力的深邃天空,還在轉變途中的天空。

現在的天空真要說起來,感覺還比較接近春天的淡薄色彩。讓人覺得比起下週末,夏天應該還在更遠一點的地方。

「那我們就在這裡,一起度過即將來臨的夏天吧。」

相麻堇說道。

「讓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在這個頂樓見面。為了理解彼此,反復交換各式各樣的話語吧。」

惠輕輕歪著頭問道:

「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嗎?」

惠在裝作不感興趣的同時思考著

相麻的提議非常有魅力。既然春埼美空擁有讓時光倒流的能力,那麼惠無論如何都想和她打好關係。

然而另一方面,惠無法參透相麻的想法。惠實在不覺得相麻只是因為班長的工作才想讓他和春埼交朋友。

相麻微笑道:

「意義那種東西,自己隨便去找就好了。我們只是彼此見面和聊天。就像並排在電線桿上的麻雀那樣,一起休息一下而已。」

「我討厭缺乏目的的行動。」

「既然如此,我就隨便幫你補充意義上去。」

少女稍微思考後,再度開口。

她抬起纖細的下巴看著南方的天空,以語氣平靜地說道:

「假設在我們當中,有機器人存在。」

「機器人?」

「嗯。模仿人類做出來的人造品。被製作成和人類一模一樣,即使握它的手、親它,或是調查它的血液,也無法察覺它是人造品。直到測量它和別人共鳴的程度,才總算能推測出它和人類是不同的東西。以前好像有過類似的小說對吧?」

嘆了口氣後,惠回答:

「《銀翼殺手》——菲利普•狄克在一九六八年時寫的作品。」

「沒錯,就是那個故事裡登場的機器人。假設在我們當中,有一個人是那種機器人。」

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像科幻小說裡那樣精巧的機器人。

「這個假設的意義是什麼?」

「只是單純的問題——機器人,是誰?」

「這問題有什麼意義嗎?」

「嗯,一定有。究竟機器人是誰,要基於什麼樣的根據主張這點。姑且就先把找出這件事的答案,當成我們三人聚集在這裡的意義吧。」

惠輕輕聳肩。

「只要調査脊椎就行了。在《銀翼殺手》裡,就是透過這種方式判斷。」

「那樣假設就沒有意義了吧?我們三人實際上都是普通的人類。就是要在這樣的情況下思考,然後來預測誰是機器人。等夏天結束後,我們再來一起對答案。」

機器人。

光看著這個詞彙,惠最先聯想到的是春埼美空。

一個缺乏表清、讓人感覺不到意志的少女。關於她的事情,惠知道的並不多。不過總

覺得她看起來只是遵從幾個程式在行動,仿佛被人工創造出來的存在。

就連現在,春埼美空也只是默默地聽相麻堇說話而已。

換句話說,就是要思考關於春埼的事情囉?

反覆在頂樓和她見面,然後觀察春埼美空這個人。這項行為確實是有意義的。可以的話,惠希望能夠理解她——理解這個能讓時光倒流的人。

「春埼也沒意見吧?」

相麻問道。

春埼輕微地歪了一下頭。

「我沒讀過那本書。」

「那就讀讀看,我下次借妳。」

「我知道了。」

等回過神來,太陽已經開始下山。

在夕陽照耀下——

「夏天開始時,我們再來這裡見面吧。」

相麻如此說道。



兩年後/八月三十日(星期三)


高中一年級的淺井惠和春埼美空,並肩坐在消波塊上眺望夕陽。

惠吐氣般的嘟嚷道:

「相麻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

他知道一旁的春埼移動了視線。

「換句話說,她事先就知道那個夏天會發生什麼事囉?」

「我覺得應該要認為,她早就知道所有的一切。」

兩年前夏天發生的事情,或許是無法迴避的命運。或許跟相麻堇的意圖無關,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情也不一定。不過當然也有可能是她刻意計畫、實行,由人為導致的事件。

無論如何,所有發生在相麻堇周圍的事情,她一開始就知道了。

例如知道在兩年前的四月二十八日叫春埼美空去南校舍的頂樓,她就會使用重啟。

知道只要放一封信,惠就會目擊那個現場。

此外無論是惠對重啟這項能力抱持著極大的興趣,還是三人將以此為契機,在頂樓建立起那樣的空間,相麻堇都事先就知道了

惠摸著口袋裡的黑色石子。

名叫麥高芬的小石子。據說其持有者,能支配咲良田的能力。

惠認為這一定也是相同的事情。所有的事件,都與相麻的意圖有關。

麥高芬’隨便在河邊就能找到的黑色石子。

就物質層面而言,恐怕這真的只是普通的石頭。不過相麻堇製造了這顆石頭的謠言——麥高芬的持有者,能支配咲良田所有的能力。這只是毫無根據的謠言。

然而這個謠言的效果極為強大。

普通的黑色石子成了麥高芬,將惠和數名能力者聯繫在一起。其中一人是村瀨陽香,能夠消除碰觸之物的女孩。另一人是佐佐野宏幸,能夠將照片內的風景重現的初老男子。

只要把這兩人,與相麻介紹給惠認識,另外兩名人物的能力結合起來,就能實現某件事。

讓兩年前去世的相麻堇復活。

說得更具體一點,就是從透過佐佐野的照片重現的過去裡,將相麻董帶出來。

「春埼,妳還記得麥高芬這個詞彙原本的意思嗎?」

惠問道。

春埼輕輕點頭,然後她依照惠過去的說明回答:

「麥高芬是一個戲劇或電影的術語,用來指稱那些讓主角與故事產生連繫、擔任契機的道具。」

被迫收下的神祕手提箱、寄信人不明的奇妙信件,諸如此類讓主角和故事產生關連的道具。

那就是麥高芬。

惠點頭回答:

「擁有這顆石子的意義,大概就只是這樣而已。相麻堇擬訂一個讓自己復活的故事,這只是讓人和那個實行者產生關連用的小道具罷了。」

她只不過是針對普通的小石子散播一則謠言,就完成一個故事。將未來扭轉到希望的方向。

這實在令人驚訝。即使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這樣的手法還是太驚人了。

——不過,如果是相麻,這點程度的事情確實難不倒她。

思及此處,惠在內心笑了。這份感情,換言之就是一種信賴。

對名叫相麻堇的國中二年級女生所抱持的信賴。惠能夠相信她的所有行動都是基於明確的意圖。

這是為什麼呢?明明根本就沒有任何根據,能讓他如此強烈地相信相麻。

不過惠依然確信。

——所有看起來只是細微偶然的事情,全都是相麻堇刻意使其發生的。

例如她微笑的時機。將臉湊向這裡低語,然後退開的一連串行動。感覺一切的背後,全都伴隨著明確的意圖。當然,機器人是誰這個問題也不例外。

「惠,你看起來好像有點高興。」

舂埼說道。

或許吧。惠徴笑地點頭。

「長久以來的疑問,總算找到解答了。」

惠望向作埼。她已經沒在看夕陽。

少女筆直地看著惠的眼睛說道:

「可是,你看起來也非常悲傷。」

惠這次搖了搖頭。

道並不表示否定。從某個角度來看,或許是更加明確地肯定悲傷。

其實就算哭出來也無所謂。即使落淚,也不會讓人覺得奇怪。但是惠依然一如既往地徵笑。即使感到悲傷,還是要表現得跟平常一樣,彷彿類似人類,卻又並非人類的某種東西。

「或許好不容易找到的答案,其實是非常悲傷的事情也不一定。」

惠微笑著回答。

兩年前那樣面無表情的少女,如今猶豫地倒抽一口氣,然後開口說道:

「那個疑問是什麼?」

儘管不曉得該不該回答,但惠只迷惘了短短一瞬間。

「相麻蕙為什麼會死。」

她的死,被當成普通意外處理,只是一起不幸的事件。

惠從以前就隱約覺得這件事不太對勁。不過在知道相麻的能力後,他才能確信

「擁有預知未來能力的她,根本就不可能死於意外。」

那麼,相麻董為什麼會死呢?答案馬上就會揭曉。

春埼凝視著惠的雙眼。

惠微笑地回望少女的臉。

耳朵深處響起相麻堇的低喃——機器人,是誰?

兩年前的夏天,惠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可是他錯了。真正應該思考的、並非機器人是誰這個問題。

而是相麻為何要提出這個疑問。

必須更加仔細地思索她思考的脈絡,以及她的情感才行。

惠閉上眼睛。夕陽的光芒從眼瞼的另一側照耀著他。

年前去世的少女,在他的記億中笑著。

 楼主| 发表于 2017-3-8 08:51 | 显示全部楼层
2章 機器人女孩
「喜歡這種情感複雜嗎?」
  
那段時期。
自從那天知道春埼美空擁有名為重啟的能力後,淺井惠就一直在想著她的事情。
例如沒來由地感到悲傷的夜晚,她都在想些什麼;如何入眠,作了什麼樣的夢。
或許她的夜晚,從來就沒充滿悲傷過。她也不會對夢尋求任何意義吧。
關於春埼美空的人格,淺井惠也是似懂非懂。
所以那段時期,惠滿腦子都在想著她的事情。
五月來臨,黃金週結束後,夏天就開始了。
雖說是夏天,但也只不過是日曆上進入立夏罷了。淺井惠還無法將五月上旬的温暖時光,當成夏天來看待。
從那時候開始,相麻董就經常將惠和春埼找去頂樓。平均一個星期兩、三次的頻率 隨著三人每次在南校舍頂樓見面,夏天也持續在行進。單日平均氣溫上升’藍天變得更加深邃與清澈,雲層閃閃發光,制服也換成短袖。
惠透過對話’從春埼那裡打探出關於重啟這項能力的情報。
跟理解春埼的人格相比,理解重啟要來得簡單多了。
春埼美空的能力,嚴格來講並非讓時光倒流。
重啟如同其名,終究只是一種重新配置的能力。透過重新配置,嚴密地重現過去的世界。
并非真的將一段時間完全消除,只是大家都忘了而已。所以只要有惠的能力,就能回想起重啟前的記憶。中野智樹的能力,在重啟後也能發揮效果。
春埼的能力雖然強大,但相對地也有幾項限制。
例如必須事先存檔,才能使用重啟。此外存檔的效果只能維持七十二小時。換句話說,能透過重啟倒回的時間,最多只有三天。
再加上重啟後必須經過二十四小時,才能夠再度重新存檔。即便使用重啟,也不表示就能反覆回到相同的時間。
最讓惠感到驚訝的,是重啟的效果對春埼美空本人也有效。例如在使用重啟重現三天前的世界時,春埼的記憶也會跟著回到三天前。她既不會記得這三天發生的事情,也不會記得自己使用過重啟的事實。
在知道這項奇妙的特性時,惠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實在是太幸運了。
——春埼美空的重啟,只有在搭配淺井惠的記億保持能力時才有意義。
兩人的能力簡直就像是天生一對。如同惠希望春埼的能力可以有所助益,春埼應該也會想利用這邊的能力。惠是這麼想的。
這實在是天大的誤會。
1 六月上旬
「我們來合作吧。」
六月七曰,星期一放學後,惠如此提議。相麻因為有事會晚點到,頂樓上只有惠和春埼兩個人。
「只要結合妳我的能力,幾乎什麼事情都辦得到,而旦一定有辦法輕易跨越各式各樣的困難。」
然而春埼搖頭說道:
「我不想那麼做。」
即使知道惠的能力,她依然沒有任何改變,只是平靜地如此回答。
這是春埼第一次明確地表現出否定的意思。
「為什麼?」
宛如在宣讀說明書,春埼淡淡地回答:
「我只是遵從規則。」
彷彿光是這樣’便足以證明一切,春埼在那之後就陷人沉默。
「可以請你告訴我,關於那項規則的詳情嗎?那到底是誰,基於什麼樣的意圖制定的規則?」
「是我為了作為判斷事物的指標,所制定的規則。」
「內容是?」
「有幾個重點。例如可能會對周圍環境帶來強烈不良影響的事情,我就要加以否定。」
「跟我合作,會對周遭帶來不良影響嗎?」
「有這個可能性。」
「為什麼?」
春埼以缺乏感情的眼神回望惠。
「因為只有你能單方面地利用重啟的效果。」
她以毫無敵意或惡意,平淡到讓人驚訝的聲音宣告。
「重啟時,我會失去相關的記憶,也無法看穿你的謊言。主導權實在太偏向你那邊了。而且也沒有根據,能夠認定你是足以信任的人。」
「……原來如此,妳說得沒錯。」
春埼美空既不愚昧,也不是不懂得要懷疑別人。她平常一定只是覺得,沒有那樣的必要而已。
稍微思考後,惠問道:
「春埼同學。妳在四月二十八日的放學後,是不是曾在這個頂樓使用過重啟?」
「嗯,應該有。」
「為什麼妳當時要使用重啟呢?」
「因為有個女孩在哭。」
「只要有女孩哭泣,妳就會使用重啟嗎?」
「無論對象是誰,只要看見有人哭,我就會決定要使用重啟。」
就會決定要使用。
惠覺得這句臺詞非常被動。這少女連自己決定的事情,都使用被動的說法。
「這也是妳設定的規則嗎?」
「是的。」
「不過春埼同學,妳一個人使用重啟並沒有意義。即使妳使用重啟,那個孩也不會停止哭泣。」
「嗯,大概吧。」
「那為什麼妳要遵守那種規則呢?我實在無法理解。」
少女淡淡地回答——以面無表情、缺乏抑揚頓挫,只是在陳述事實的方式
「即使沒有意義,也不構成打破規則的理由。」
真令人驚訝。
然後惠在內心嗤笑自己的愚蠢。他總算發現,自己根本一點都不了解這少女。
春埼美空缺乏人情味。惠原本以為自己至少已經知道這點,但其實不然。
她的缺陷,位於比想像中還要更深的位置。
一般而言,人無法忍受完全的無意義。
在覺得無意義的同時,依舊反覆去做的行為,本質上並非無意義。當中存在著只有本人了解的快樂、安穩,以及滿足感。
但春埼美空不同。
就像電腦即使不知道理由,也會持續進行事先設定好的計算。恐怕直到發生致命的錯誤為止,這少女都會徹底遵守自己制定的規則。
機器人。經過人工設定、類似人類的某物。
她簡直就像那樣的存在。
春埼美空大概是在過去的某個時間點,刻意將自己的意識設定成這樣的吧。她利用規則這個詞彙,讓自己依照特定的方式運作。
這少女實在太不自然了。
淺井惠無聲地笑了。那是他發自內心的笑容。
「春埼,在不久的將來,我一定會贏取妳的信任。」
這是惠第一次叫她春埼。他不再稱少女為春埼同學。
春埼以平靜的語氣回答:
「我至今從沒信任過任何人。」
「這樣啊,那我就是第一人了。」
挺起胸膛,充滿自信——惠盡可能讓自己表現得像那樣,然後堂堂宣告。
還是一樣面無表情的春埼,以及面露笑容的惠。
在相麻來到頂樓後,這段對話便結束了。
當天回家的路上,惠與相麻並肩走在一起。
兩人總是如此。到中途為止,兩人回家的路線相同。
「惠,你和春埼成為朋友了嗎?」
從黃金週結束時起,相麻便非常自然地、理所當然地直接稱呼惠的名字。
惠搖頭回答:
「這個嘛,有點困難。」
「喔,沒想到你也有覺得困難的時候。」
「只限於她而已。感覺困難到完全找不到答案的程度。」
「是嗎?我倒覺得她是個單純的女孩呢。」
惠笑道:
「就是單純才麻煩啊。我覺得太過單純,其實就跟太過複雜一樣難以理解——好比說相麻,妳有喜歡過誰嗎?」
少女點頭。
「有啊,非常喜歡。我有個喜歡到可以不顧一切的人。」
雖然是個有點意外的回答,但這並不是什麼問題。
惠接著問道:
「喜歡這種情感複雜嗎?」
相麻搖頭。
「我覺得很單純。喜歡是一種非常單純的事情。」
「我也這麼認為。喜歡,只是短短的兩個字。不過真要舉例的話,就是我不曉得高如何過言語,來向不曉得喜歡別人這種感覺的對象,說明喜歡的概念。」
即使用盡所有言語來說明,一定還是會缺少什麼。
相麻堇露出笑容。然後她壓低語氣,以彷彿神在確認世界真理的聲音說道:
「像這種時候,什麼都別說,直接給對方一個發自內心又充滿愛情的擁抱就好了。」
惠嘆口氣後回答:
「我不是在講這種事。」
「都一樣喔。單純的事情不能用複雜的方式去思考,要維持單純地傳達,單純地接受。」
「若無法接受單純的東西呢?」
「那就無可奈何啦。在未來變得能夠接受之前,最好還是先選擇遺忘。」
或許確實就是如此沒錯。不過,這樣事情依然不會有任何進展。
「換句話說,我暫時忘記春埼的事情比較好嗎?」
「不對,你已經接受春埼了。」
「為什麼妳會這麼認為?」
前方的交通號誌轉為紅色。
相麻停下腳步回答:
「其實我擁有只要稍微交談過,就能知道對方事情的能力。」
「能力?」
「啊,不對,這樣很容易混淆。我不是指咲良田那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就這方面而言,我沒有任何能力。」
惠認為她說釣是真話。
眹良田的所有學校,每年都會舉辦兩次調査學生有無能力的檢査。那跟身體測量和健康診斷一樣,因此很難持績隱藏能力釣存在。而就惠所知,相麻並沒有能力
「總之,我大概對你和春埼的事情,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喔,那可真是令人感興趣。妳到底知道些什麽?」
「舉例來說,惠,你為什麼會想和舂埼打好關係?」
「為了獲得重啟的能力。」
惠覺得這是個過分回答。淺并惠只想將春埼美空當成單純的道具。只要擁有正常的感性,都會對此產生厭惡感。
然而相麻堇微笑地回答:
「你是那種會刻意裝成壞人的樣子,來回答這種問題的人。惠,這是因為你內心懷抱著非常強烈的正義感,強烈到甚至能用潔癖或完美主義來形容的地步。」
「雖然我不是很懂,但我不覺得自己有正確到那種程度。」
交通號誌變成緣色。惠和相麻同時邁開脚步。
「假設在某個地方,有神明存在。」
相麻若無其事地說道。
「神明做了一個實驗。那個實驗的目的,是想讓人變成善人。然後祂挑了一位青年,作為實驗的樣本。」
惠點點頭。他已經逐漸習慣少女唐突地開始講出冗長的比喻。
「然後呢?」
「在實驗一開始,神明創造一個那位青年的冒牌貨。冒牌貨本身並不具備意志,只會做出和真正的青年相同的行動。神明認為只要有另一個自己,或許就能透過客觀檢視自己的行為,讓人變成善人。」
惠輕笑了一聲後回答:
「如果是神明,那應該不用做實驗也能知道結果吧。」
「那位神明雖然幾近全能,卻非常無知。」
「喔,為什麼?既然是全能,那應該也能讓自己變全知才對啊。」
「雖然曾經獲得足以被稱為全知的知識,不過祂馬上就捨棄那些知識。所以祂變成一個幾近全能,卻也極度接近無知的神明。神明也是有很多苦衷的。」
儘管惠對神明比起全知,寧願選擇無知的理由非常感興趣,但這應該不是相麻故事的主題。
惠拉回原本的話題。
「好吧。總之神明做了一個創造善人的實驗,並做出某位青年的冒牌貨。」
「沒錯。可是青年的行動並沒有改變。雖然他絕對不算壞人,卻也沒到被稱為善人的地步。冒牌貨也和他一樣,過著不算好也不算壞的生活。」
「那神明滿意了嗎?」
「不,所以祂進行第二個實驗,神明對青年下了某種詛咒,只要一看見悲傷的人,全身就會疼痛不已的詛咒。」
「喔,那還真是不得了。」
惠滿不在乎地回答。
相麻輕笑了一聲後,繼續說道:
「所以青年變得無法對悲傷的人置之不理。為了消除自己的疼痛,他對所有悲傷的人伸出援手。」
「原來如此。然後呢?」
「青年的冒牌貨,也做了相同的行動。雖然不會全身疼痛不已,不過他被設計成會做出和青年一樣的舉動。所以青年和冒牌貨,都度過善人的一生,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這是個讓人無法接受的故事。
「神看見這個結果後,有怎麼樣嗎?」
「祂替青年和冒牌貨各自取了名字。」
「什麼名字?」
「一個叫做善,另一個叫偽善。」
原來如此。
「話說回來,相麻。這故事到底有什麼意義?」
「只是個比喻而已。為了讓你明白,自己是個一絲不苟的善人。」
「到底要怎麼想,事情才會變成那樣?」
相麻以緩慢的步調走著,同時問道:
「惠。你覺得哪一邊是善,哪一邊是偽善?」
惠認為這答案連想都不用想。
「真正的青年是偽善,冒牌貨是善。」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
「真正的青年是為了自己才幫助別人,冒牌貨則是在毫無任何打算的情況下助人。不用想也知道,哪一邊是純粹的善。」
「不過真正的青年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在行動,冒牌貨只是遵從本人而已喔?」
「這並不構成問題。為了自己所做的行為,根本就稱不上是純粹的善。」
惠認為真正的善意,是極為無自覺的東西。
相麻點頭。
「總而言之,你的潔癖就是表現在這種地方。因為正義感太過強烈,所以不認同自己是正義的。只要稍微參雜一些雜物,就會被你認定為惡人——對你而言,這世界上應該沒 有純粹的善人吧?」
稍微思考後,惠搖頭回應。
只有一個人例外。惠認識一位極為單純、純粹,能夠完全無視自己行動的人。
直到差點說出她的名字之前,惠才猛然發現。
剛才那段對話。
——不對,你已經接受春埼了。
相麻的主張。
——為什麼妳會這麼認為?
以及惠的問題。
相麻董在那之後,一直都在回答那個問題。以這種迂迴、但又不偏離本質的方式。
少女像隻隨心所欲的野貓,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春埼美空一定是你的理想,是唯一能滿足你所認定純粹善人的存在。你怎麼可能會 無法接受那樣的人呢?」
就在此時。
惠從相麻堇身上,感覺到某種類似絕對支配力的東西。
惠提出的疑問也好,感情的動搖也好,感覺所有的情報和一切的一切,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相麻沉著地說道:
「或許有個方法,能夠讓你和春埼了解彼此也不一定。」
「……什麼方法?」
「調査舂埼的過去。她至今經歷了什麽,當時在想些什麽,以及她為何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這點程度的事情,惠早就i行了。
「春埼的過去,完全沒有任何異常之處。」
說得簡單一點,並沒有發生過什麼可能造成心靈創傷的事件。
「這可就難說了。或許有些事情,光看外表是無法理解的。我覺得春埼在很久以前應該經歷過一段對自己的情感有所自覺的時期。」
要怎麼調査這種只有舂埼本人知道的事情?」
「當然是直接問她啊。」
「我試過了。雖然她什麼問題都會回答,但沒有可以大作文章的東西。」
「我想也是。不遍,如果可以更詳細地探索埼的記億,一定多少能找到什麽」
「沒錯。將過去的一切,全都完美地回想起來,就像你的能力一樣。」
「要怎麽做?」
「我知道有個能力非常適合做道種事情,而且我想對方也願意提供協助。」
回遢神時,惠和相麻已經走到平常分別的轉角。
兩人同時停下腳步,近距離地面對面。
惠看著相麻問道:
「我一直有個疑問。相麻,妳到底有什麼目的?」
和打算得到重啟的惠不祠,相麻董這些行動背後的目的依然不明。
少女微微歪了一下頭,像是在窺探惠的表情。
「我說過這是班長的工作吧?」
「我實在不太相信。」
「但我真的只是希望你能跟春埼交朋友而已。」
「為什麼?」
惠不知道這麼做,對她到底有什麼好處。
相麻微笑地回答:
「我喜歡幫忙傳話。」
「傳話?」
「沒錯,換句話說,我的目的就就是讓各式各樣的話語,在人與人之間傳達。」
「莫名其妙。」
「如果棄你,總有一天一定會懂的。」
相麻再度朝惠靠近一步。在彼此的額頭幾乎要碰觸的極近距離,有一張野猫般女孩的
笑臉。一陣風同時拂過惠和相麻的臉頰。
「吶,惠,你追求的究竟是重啟,還是春埼美空?」
感覺得到少女溫暖濕潤的氣息。那道氣息在和從她口中吐出的話語混合之後,散發出些微甘甜的香氣。
「當然是重啟。」
惠回答。
「為什麼你這麼想要重啟?」
「因為很方便啊。」
相麻一閃地躲開後退,接著開口說道:
「我實在不太相信。」
道了聲「再見」後,少女轉身離開。
同一時間,春埼美空待在一座小公圔內。
這座公園就位在她放學回家的路上。儘管春埼平常總是毫不在意地經過這裡,但她今天遇見一位認識的女孩。名叫KURAKAWAMARI的少女。
「一起玩吧。」
由於MARI向她搭話,兩人便一起玩盪鞦韆。
自從兩人在四月二十七日見過面後,春埼就經常在這座公園看見MARI。想必少女之前就常常待在這裡,只是春埼沒注意到而已。
對國中二年級的春埼而言,公園的鞦韆實在太低了。如果不仔細留意腳的位置,腳尖馬上就會擦過地面。
前進,後退。鞦韆的動作看似在移動,實際上卻停留在原地。它只是一種使人看見的景色略微改變,讓臉感受風的遊樂器材。
春埼不懂鞦韆究竟哪裡有趣。並非只有現在如此,她在很久以前,在比MARI還要年幼的時候,就無法體會鞦韆的魅力。
MARI在一旁發出尖銳的笑聲。少女搖晃鞦韆的方式,遠比春埼激烈,掛在她肩膀上的小肩包,也跟著劇烈搖晃。春埼心想——在享受這個遊樂器材方面,我似乎不如MARI。她對這點既不悲傷,也不高興。
春埼面無表情,按照一定的節奏晃動鞦韆。
過了一陣子後,她才發現旁邊的笑聲消失了。
春埼看向MARI,已經停止玩鞦韆的少女,正仰望著這裡。
大概是玩腻鞦韆了吧。春埼讓鞋底著地。伴隨著沙沙的磨擦聲,鞦韆停了下來。 MARI以微弱的力道,揪住春埼的制服下襬。少女總是馬上就抓住春埼的衣服。雖然每次春埼都覺得好像要回想起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MARI有些疑惑地問道:
「妳不開心嗎?」
舂埼一點頭,MARI的表情就產生變化。
少女嘴唇的形狀和眉毛的位置變了——那樣究竟是在笑,還是在哭呢?春埼不太了解解笑臉和哭臉的差異。MARI現在並未流淚。可是春埼美空知道人有時候即使沒有落淚,還是在悲傷。
「請告訴我妳的情感•」
舂埼說道。
她有點意外自己居然會這麼問。
——為什麼我會想知道KURAKAWAMARI的情感呢?
她想不出理由。這是不在規則裡面,原本沒有必要提出來的問題。
——不過,我體內的某種東西,判斷必須要這麼做。
那一定是被稱為情感的某種東西。在經過春埼的理性前,就讓這個疑問付諸言語。
或許是因為MARI以非常微弱的力道,抓住春埼的制服也不一定。總覺得那股力道,對春埼的意識產生強烈的影響。
MARI疑惑地問道:
「情感?」
「那是——」
舂埼不知道該如何說明情感這個詞彙。
為什麼不知道呢?該不會是因為不了解這個詞彙,所以才無法說明?
只要MARI一哭,春埼就能確信她正感到悲傷。這麼一來,即使知道沒意義,春埼還是能喊出重啟。然而MARI並未流下眼淚。
少女開口:
「我想跟姊姊一起玩。」
「為什麼?」
MARI笑了。少女像是為了讓春埼也能理解,露出明確的笑容。
「我也不知道,但就是很開心。」
春埼覺得這是非常充滿人性的答案。
她回想起相麻堇的問題。
——機器人,是誰?
至少這少女,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機器人。
「吶,國中都在做什麼啊?」
MARI發問。
春埼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例如上什麽樣的課,或是午餐吃什麽,她知道明確的答案。
「妳和朋友都玩什麼?」
MAR1問道。
這個問題就很難回答。春埼不太了解朋友這個詞彙的定義。
可是不知為何,她想好好回答MARI的問題。
春埼吞吞吐吐地緩緩開口:
「雖然,不算是朋友。不過我最近,經常和兩個人聊天。一位是叫相麻堇的同班同學,另一位是叫淺井惠的別班同學。」
「你們都在聊什麼?」
「我今天,和淺井惠聊了關於信任的事情。」
「信任?」
「就是能不能在缺乏理論根據的情況下,接受對方判斷的意思。」
MARI歪了一下頭。或許是聽不太懂吧。
春埼接著說道:
「我說我沒辦法信任他,他說將來會讓我信任他。」
這次MARI不知為何露出理解的表情,並點頭說道:
「那個人喜歡姊姊吧。」
喜歡。春埼也不太了解這個詞彙的意思。
不過,僅限於淺井惠,她有把握應該不是這樣。因為少年所追求的’是名為重啟的能力。
春埼突然想到地說道:
「喜歡,這個詞彙也是情感的一種。」
MARI再度點頭。
「原來如此。我也喜歡姊姊喔。」
然後少女帶著笑容——春埼如此判斷——繼續說道:
「還有,我也喜歡媽媽。可是媽媽不喜歡我。因為我是冒牌貨,所以她討厭我。」
「冒牌貨是什麼意思?」
春埼試著問道,但MARI沒有回答。
思考一會後,春埼問道:
「妳想讓媽媽喜歡妳嗎?」
「嗯,很想。」
有什麼是自己幫得上忙的嗎?想到這裡,春椅從書包裡拿出一個小小的藍色信封。
那是相麻之前給她的信封。據她所說,是類似護身符的東西。
「這個給妳」 「……這是什麼?」
「據說只要打開它,說出自己的願望,就能實現。」
「真的嗎?」
「我不知道。我個人是不相信。」
MARI輕輕笑道:
「姊姊好怪。」
春埼不太懂到底哪裡奇怪。
「不過,謝謝妳。」
MARI說完後,便將藍色信封收進深綠色的小肩包裡。
在那之後過了三十分鐘,一名男子出現在公圔裡。
男子身穿皺巴巴的西裝,任由鬍鬚隨意生長。他筆直地走到MAR1面前說道:
「我來接妳了。回去吧。」
MAR1疑惑地問道:
「媽媽呢?」
「她今天晚點才會到。天色變暗後很危險,我們去醫院等。」
「……嗯」
MARI雖然點頭,但未踏出腳步。少女依然抓著春埼的制服•
「這個人是誰?」
春埼問道。
「他是TSUSHIMA叔叔。」
TSUSHIMA,印象中MARI的姓是KURAKAWA,所以他一定不是少女的父親,雖然少女的雙親或許曾經離過婚。
男子——TSUSHIMA看向春埼。
「妳就是春埼同學?」
「是的。」
「MARI經常跟我提起妳的事情。謝謝妳總是陪她玩。」
說完後,男子露出大概是笑容的表情。
「請問你是誰?」
春埼問道。
「有點類似這孩子的代理監護人。」
「為什麼MARI的母親沒來?」
「她之後會來,只是稍微晚一點而已——好了,MARI,我們走吧。」
MARI點點頭,放開抓著春埼制服的手。
晚上八點三十分。淺井惠在中野家的獨房。
大概剛沖完澡、頭髮還是溼的中野智樹來到惠的房間,橫躺在地板上。從他帶來的老舊收音機,傳出混著雜音的西洋音樂。這對兩人來說,是習以為常的光景。
惠坐在木製的書桌前,用食指戳著小假貓。只有幾公分大的貓,基本上是隻黑貓,只有尾巴周圍和四肢前端是白色的。雖然它原本是鎗匙圈’但金屬零件的部分已經損壞。現
在的它連作為擺設也不穩,只是個貓型的人造物。
這隻貓是用某種柔軟的材質製成,指尖一壓會凹陷,擱置一段時間就恢復。
「那個東西……」
智樹說道。
「你一直留著。是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惠搖頭。
「沒有,順眼而已。」
這個鑰匙圈壞兩次了。第一次有把它修好,後來又壞了。
「我打算找機會幫它裝條適合的繩子,當成吊飾用。」
「吊飾?你要買手機嗎?」
「如果阿姨允許的話。」
中野家並不允許國中生帶手機。雖然覺得這年頭,禁止手機有點沒道理,但既然是寄 居之身,惠也不能有怨言。
「手機啊,好好喔。」
智樹一嘟囔,惠便笑道:
「你拿手機的話,能力不就沒意義了嗎?」
中野智樹擁有將聲音傳達給遠處人物的能力。
「我的只能單向通行,還是聽得見對方聲音的手機比較方便。」
「唉,說得也是。」
惠輕輕將貓型的前鑰匙圈放回桌上,改從書櫃裡抽出一本文庫本。
那是已經買了一個多月的翻譯推理小說。惠最近都在看有機器人登場的科幻小說,因此被擱置了好一陣子。
「話說最近開始傳出謠言囉。」
惠對智樹的聲音產生反應,從書本裡抬起視線。
「什麼謠言?」
「關於你、相麻和春埼的謠言。」
「喔,那還真是令人意外呢。」
既然三人頻繁地在頂樓見面,那麼當然不可能沒被任何人看見。
然而,惠不覺得這方面的謠言哪裡有趣。只不過是三個國中生,有放學後聚集到頂樓的興趣罷了。
「唉,基本上都是些關於三角關係,或誰喜歡誰之類的謠言。」
惠因為智樹的話笑了。
三角關係。
「我們之間可不是那麼夢幻又有趣的關係。」
「至少看在旁人眼裡是那個樣子,更何況其中一人還是春埼美空。」
「嗯,她的戀情確實會讓人很好奇。」
那完全無法想像。惠能理解同學們的心情,如果自己和春埼同班,她又有緋聞傳出,想必也會豎起耳朵注意。
惠重新將視線移回手上的書。故事一開頭是偵探主角開著車,準備去見委託人。
收音機的音樂在唱到愛時便戛然而止,開始播放下一首曲子。
「所以實際上,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我們只是閒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就像待在麥當勞裡的那些同學一樣。」
智樹覺得非常滑稽而笑出聲。
「如果對象是你,說在講授相對論還比較有說服力。」
「我們偶爾也會聊那類話題。不過連那個在內,全都是不重要的事情。」
「順便問一下,相對論到底是什麼東西?」
「光、空間和時間被非常強烈的信賴關係連結在一起,為了守護這個信賴關係而讓時間或空間妥協的就是狹義相對論;加上重力的影響,而讓時間和空間必須妥協更多的就是廣義相對論。」
「我完全聽不懂。」
「我想也是。其實我也不太懂。」
「那麽,你們平常都聊這些嗎?」
「什麽內容都有•今天是聽見一個被神詛咒,不幸之人的故事。」
正確來說,道段對話並非在頂樓進行。不過,平常也是這種慼覺。
「喔,那故事有趣嗎?」
「不幸之人的故事耶?怎麽可能會有趣。」
「原來如此。那就算了。」
小說總算進展到美女委託人出現。惠不討厭這種經典的開場方式,他只希望犯人不要是委託人。
接著一直到收音機播放的曲子再度改變之前,惠和智樹都沒開口。
在開始播放用民謠吉他演奏、關於雨的歌曲時,智樹說道:
「我不太相信你會持績相同的事情一個月以上,卻毫無理由。」「你真執著呢,是有什麽地方讓你感到在意嗎?」
「只要你有奇怪舉動,通常都會出事。」
「什麼意思?」
「前陣子不曉得哪裡的誰,被警察逮捕了。」
「那種事情天天發生吧,又不是我的錯。」
「被逮捕的人,是踢倒未緒自行車的傢伙喔,而且報警的人是你。」
未緒是中野智樹的妹妹,目前就讀小學四年級。家裡在春假時買了新的自行車給她,之後那輛自行車被某人踢倒,導致籃子和擋泥板凹陷。
「那是巧合。」
惠回答。
「聽說你還跟那傢伙收了自行車的修理費?」
「好好溝通後,對方就意願賠錢了。或許那個人意外是個好人。」
只不過溝通的方式有點特殊。而次要的效果也讓對方被警察責備罷了,對方有乖乖支 付自行車修理費這點並非謊言。
躺在地上的智樹以仰臥起坐的要領起身。
「你雖然是個好人,但也會若無其事地亂來。」
惠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次——」
惠刻意強調「這次」。
「我並沒有做什麼危險的事情,只是和兩個女孩融洽地說話而已。」
智樹「哈」地笑了一聲,緩和緊繃的氣氛。
「夠危險了,你會被沒女人緣的傢伙們揍喔。」
「這可不得了,你要保護我啦。」
「喂喂喂,我也是沒女人緣那邊的人喔?」
「如果帥氣地拯救被欺負的我,或許會有女孩喜歡上你。」
「喔喔,原來如此。等你被揍了兩、三拳,我再來考慮。」
他理解地點點頭後說道:
「那麼,為什麼你要和相麻她們見面?」
中野智樹意外地纏人。
惠再度嘆了口氣’闔上手中的書本。
「你願意答應我,不告訴任何人嗎?」
智樹乾脆地點頭。
「嗯,當然。」
他不會說謊。
「我想和春埼美空打好關係。」
惠說道。
桌上的貓映入眼簾曾經是鑰匙圈的物品。既然是鑰匙圈,當然裝過一把鑰匙。
重啟。這對惠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
第一次體驗到重啟,是國小六年級的暑假。
淺井惠在那個夏天首度造訪咲良田。在那之後,他一次也沒離開過這裡。
眹良田表面上看起來,只是一座普通的地方都市。然而在來到眹良田不久後,惠就得知能力的存在。
惠下電車補完票後——他事先並未決定目的地,所以只隨便買張車票——在將錢包收進口袋時,透過指尖傳來的觸感發現鑰匙圈壞了。那是一個小貓型的鑰匙圈。
鑰匙圈上裝有惠家裡的鑰匙。不過在金屬零件損壞後,便失去它的意義。
損壞的鑛匙圈,讓人聯想到小型生物的屍骸。喪失所有機能、只能等待風化的它,散發出空泛的寂寥感。
惠將鑰匙圈拿在手上,走出車站。雖然是從母親那裡拿到後,便不自覺使用到現在的東西,但就算沒了也不會感到困擾。正當惠打算丟掉時,背後傳來一道聲音。
「壞掉了嗎?」
惠回過頭,發現那裡站了一位男子。對方年紀大約三十歲上下。雖然打扮整潔,但看起來也不像上班族,是個職業不明的男子。
「我幫你修吧。我剛好擁有適合的能力。」
能力,即使聽見這個詞彙,惠也不覺得有哪裡奇怪。他以為對方只是用這詞窠來指稱一般的技術。
就在惠打算回答沒那個必要時,連同損壞的金屬零件,男子已經先拿起鑰匙圈。
若男子有握拳譲惠暫時看不見鑰匙圈,他應該會認為這是無聊的魔術。
不過男子的手掌一直都攤開。他輕輕瞄了一眼鑰匙圈,損壞的金屬零件即恢復原狀,彷彿影像編輯的效果。完全沒有任何演出,就只是單純修好鑰匙圈。
男子將鑰匙圈交還給惠。
「那麼,別太晚回家喔。」
男子笑著說完,便轉身離開。
真是莫名其妙——當然,光從這件事,還無法推導出咲良田的居民們擁有不可思議的能力。
惠在街上四處走動後,才緩緩得知能力的存在。
當惠判斷無論怎麼理論性思考,都只能接受這個城鎮本來就充滿不可思議的能力時。
它已經對咲良田著迷了。
原本以為絕對不會毀壞的世界規則,居然輕易崩壤的趕出,國小六年級的惠深深著迷。他無法壓抑想要理解這個城鎮的慾望。
在那之後幾天,惠都在咲良田生活。
所以不回家,是因為交通費的問題。一旦離開這個城鎮,就不知道下次要再等多久以後才能過來。總之現在,他想要關於這個城鎮的大量情報。
如果被大人發現,他一定會被帶回父母居住的城鎮。
於是惠決定在白天分段補充睡眠——例如裝成玩累後,不小心在公園長椅上睡著的孩 子。晚上則是盡可能避人耳目地躲藏起來,並絕對不讓自己睡著。
在自家方面,他反而頻繁地打電話回去,隨口編造謊言。如果警察出動,一定馬上就能找出惠的所在位置。為了盡可能延長在這裡的時間,惠判斷不應該讓父母擔心。
他首先鎖定的情報來源,是小孩子們。
小孩子總是會想炫耀自己的知識,即使問些離譜的問題,他們也不太會起疑。睡眠以外的空檔,惠都在找比自己年幼的小孩,反覆詢問有關咲良田能力的事情。即使不是每項情報都完全正確,只要累積足夠的資訊,就能推測出整體的樣貌。
其中有件事,特別讓惠感到在意。
那就是如此奇妙的城鎮,居然沒有廣為世間所知。站在常識的角度,實在不可能持續隱瞞下去,更何況咲良田的居民,原本就沒有隱藏能力的念頭。
在調查原因時所得到的情報,也讓人非常感興趣。
離開咲良田的人,會忘記所有和能力有關的情報。而且是完全不會造成任何問題,完美地遺忘。至於遺忘相關知識而產生矛盾的記憶,將會以別的形式取代。
惠利用圖書館的網路列印出咲良田附近的地圖,再以打聽來的情報為基礎。試著用線
畫出超過哪個範圍,就會失去和能力有鼸的記億。
那條線最後形成一個完整包圍咲良田的圖形,并非正園,而是穿過咲良田周園人煙稀少的地區,一個形狀扭曲的橢園形。是種讓人覺得有人為一會介入的形狀。
據說只要稍微超過這條線,就會失去和能力有蘭的記億——如果情況允許,惠想實際嘗試看看。
然而他對離開咲良田這點感到猶豫。
失去所有能力相關記憶的自己,或許再也無法回到這個城鎮。不回家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造訪咲良田的第四天。
惠坐在公圈的長椅上。那是一張油漆剝落的紅色長椅。
他漫不經心地看向手上的貓型鑰匙圈。鑰匙圈前面,掛著家裡的鑰匙。
——四天,差不多是極限了。
這早就超過小學六年級生能夠擅自離家,並直接在外面閒晃的期間。
必須決定下一步釣行動了。惠思考著究竟要回父母居住的城鎮,還是要正式在道個城鎮定居。
——可以的話,我不想離開這座城鎮。
這是他發自內心的想法。
惠想不出有什麼方法,能在離開咲良田後,又確實地回來這個城鎮。透過網路列印地圖時,搜尋了關於咲良田的情報。可是不管再怎麽找,都找不到和能力有關的記載。
和能力有關的情報,被消除得如此徹底。就隱匿性這點而言,在咲良田運作的能力極為強大。
雖然不知道理由,但在咲良田居民的認知裡,這似乎是和能力有關的絕對規則,並非由誰制定,而是被當作自然法則的規則。
那麽,直接繼績留在咲良田呢?
——換句話說,就是捨棄至國小六年級為止,我過去的一切。
淺井惠思考著自己現在打算捨棄的東西。包括雙親、朋友,以及所有人際關係。
這種舉動能夠獲得同意嗎?
惠回想起父母的事情。
他覺得自己和父母之間有明確的隔閡。宛如隔了一片透明度低、隔音性強的玻璃。他們只能看見彼此模糊的身影,聽不清楚彼此的聲音。
隔閡的原因,明顯出在惠身上。惠從以前開始,就是個不容易對別人敞開心房的孩子。但這不代表他不擅長和大人交談
例如在學校時,惠能輕易得知大人們希望他表現出什麼樣的言行。只要表面上加以迎合,通常都不會產生問題。因為只要裝成聽話的孩子,就能得到稱讚。
惠也用相同的方法對待父母。
但畢竟是朝夕相處的對象,不可能蒙混得過去。
惠的言行舉,以及表現出來的種種資訊都不是真正的情感。就像用數學公式解開問題一樣,只是回答正確答案而已。
父母一定覺得他是個噁心的孩子。不過他們還是持續努力去愛自己的孩子。惠認為他們非常、非常善良。
——然而,會想努力去愛一個人,其實就是因為不愛對方。
每當他們勉強露出僵硬的笑容,惠就會感到十分空虛,然後露出比他們更完美的笑容。可是,他們一定也知道那是虛假的。
錯的是自己,但是這個問題究竟該如何解決?惠愈是順著父母的心意行動,與他們之間的隔閡就變得愈大。
——我一定是愛他們的。
惠對這點深信不疑。
然而這份愛無論有多深,都稱不上堅強,只是種隨處可見的愛。早晚會被入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裡。
若惠就這樣不再回家,不曉得他們會怎麼樣?
想必會覺得悲傷吧。期中大部分是發自真心,其他則是出於義務感。但隨著時間流逝,最後剩下最強烈的,恐怕還是義務感。真心的部分將一點一滴地逐漸釋懷。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的存在,只會造成他們的負擔。
光是待在身邊,就會害他們受傷。
想到這裡,惠笑了。
這段思考充滿欺瞞,他只是想辦法將結論導向肯定打算捨棄父母的自己。
如果真的要捨棄他們,就必須要好好理解這舉動的殘酷性才行。
惠重新回想起關於父母的事情。他更加嚴密、徹底正確地思考,以便完全覺悟自己即將犯下的罪行。
然後他發現一件事。
記憶實在太過鮮明了。
鮮明到令人驚訝的程度。他極為正確地回想起過去的一切,而這明顯超出人力能夠辦到的範圍。
例如他能詳細地回想起好幾年的某一天,母親身上穿的衣服,衣服的模樣、衣镞的形狀、些微的皺褶、以及並未意識到的一切,
那是至今約十二年份的完整記慷。包含理應不可能殘留意識裡的幼年記憶在內,他能面想起所有的一切。
直到從臉頰流下來的淚水滴落地面,惠才發現自己在哭泣。
獲得從出生瞬間到現在的記憶,讓他疏忽自己流淚的事實。
他非常自然地想著。
——啊啊,我曾經愛過爸爸媽媽。
雖然現在已經忘了,不過在很久以前’惠確實愛著他們。
他確實有過極為強烈,比這世上任何東西都要特別的情感。如今他回想起一切。
——但我之所以哭,並不是因為想起這些事情。
如果決定回到他們身邊,那只要笑就好了。只要發自內心接受這點,離開咲良田就好了。
惠用力握緊手中的鑰匙圈,直到指尖發白。
即使回想起一切•
即使回想起那些幸福的記憶,以及對父母的純粹愛意。
——我還是能拋棄他們。
只是流淚而已。透過這點程度的事情,他就能捨棄一切。
這是他來到咲良田的第四天。
淺并惠發現自己獲得能力。
這恐怕是為了讓他對自己是多麼殘酷的人有所自覺,才誕生的能力。
可是他的淚水馬上就停了。
那之後的二十四小時,惠跟之前一樣待在咲良田生活。
他驗證自己的能力,並蒐集關於眹良田的情報。接著少年開始思考在這座城鎮生活的方法。整個過程從容到不自然的地步。
一個國小六年級生想要獨自生活,是件非常困難的事。食物和住所是不可或缺的。如果只是幾天,那倒還有辦法解決,但若考慮到長期生活,要獲得這些就非常困難。
首先要克服的條件,就是透過社會的正常管道獲得安定生活。至少看在旁人眼裡,必 須是如此。
得尋找協助者才行。擁有一定力量、成年的協助者。惠持續思考著,要怎麼做才能找到那樣的對象。
就連這段期間,他也將貓型的鑰匙圈握在手中。家裡的鑰匙依然掛在上面。雖然他好幾次都想扔掉,但最後還是辦不到。
惠彷彿事不關己,毫不在意地想著,自己大概還在迷惘。即使放著不管,遲早還是會有答案吧。或許自己之後會想回到父母身邊。
來到眹良田的第五天下午,惠走在路邊時,一輛黑色的車子在他面前停下。雖然並非高級車,但被保養得非常好。
兩名身穿黑西裝的男子,和一名穿著深藍色套裝的女子,從車內走出來。兩名男子看起來都差不多三十幾歲,但女子明顯比他們年輕許多’似乎才剛成年不久*
惠還來不及逃跑,就已經被他們包圍。
穿著深藍色套裝的女子說道:
「你是淺井惠小弟弟吧。」
她的語氣充滿肯定。
「你們是誰?」
惠問道。雖然看起來不太像,但他在心裡認為最有可能是警察。
「我們是管理局的人。」
女子回答。
管理局,負貴管理咲良田能力的公家機關,據說他們只會針對和能力有關的問題行勸。為什麽那裡的人,要圍住一個國小六年級生呢?惠不記得自己引發和能力有關釣問題。
惠刻意保持沉默,筆直盯著女子的眼猜,同時懷疑他們是否真的是管理局人員。
女子面無表情地說道:
「我們有點話跟你說。可似請你上車嗎?」
惠笑著回答:
「那要依談話的內容來決定。請先告訴我要談什麽。」
「是關於你人生的話題。」
「……喔。」
惠突然間理解了。管理局、能力、咲良田這個城鎮的構造,以及淺井惠的立場——將一切連繫在一起的可能性。
他甚至覺得奇怪,為什麽自己至今都沒想到呢。明明這才是首先必須考慮的事情。
惠闕口發問:
「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我不懂這個問題的意思。」
「可以告訴我,你們是怎麽知道關於我能力的事情嗎?」
眼前的女性壓抑著表情,僅略微移動視線回答: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這樣啊。那可以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關於這點,我也有守密的義務。」
「喔。為什麼?」
「這是管理局內負責處理情報的人,必須遵守的傳統。」
雖然不清楚能發揮多大的效果,但這大概是一種不讓人特定身分的安全措施吧。當然也有可能真的只是普通的傳統。
「那樣不是很不方便嗎?平常大家都怎麼稱呼妳?」
這段對話並沒有什麼意義,惠只是想轉換一下心態而已。從打算隱匿情報的立場,轉換成打探情報的立場。
女子猶豫了一下後回答:
「索引。」
惠笑著點頭。
「我知道了,索引小姐。我們上車吧。」
惠率先走向黑色的車子。在他們看不見他的表情後,惠抿緊嘴唇。
——為什麼我沒早點把鑰匙丟掉呢?
明明還在迷惘要留在咲良田,或是回家。
結果卻以這種形式得到答案,實在是糟透了。
身穿黑色西裝的兩位男子,分別坐上駕駛座和副駕駛座。惠和索引小姐則是坐在後座。
車子一啟動,索引小姐馬上開口說道:
「管理局針對你的事情,下了一個決定。」
「什麼決定?」
「禁止你離開咲良田。」
「為什麼?」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我覺得妳剛才說的話,明顯逾越公務員的權限。」
「那你要訴諸法律嗎?你一定會輸。就連訴訟程序都不會進行。」
雖然不知道女子哪來的自信如此斷言,但為這種事情爭吵也沒用。
惠靠上椅背說道:
「唉,我大概知道發生什麼事。我的能力會對管理咲良田造成妨礙。既然涉及能力相關規則的核心,會有這樣的結果也是理所當然。」
索引小姐像在探索什麼,看著惠的臉。
雖然惠是因為有自信,才如此斷言。但如果搞錯就糗大了。
「即使離開咲良田,我也不會失去和能力有關的記億。」
根據能力的規則,只要稍微踏出範圍一步,就會完全忘記能力的存在。
相對地,惠的能力是能確實回想起所有的一切。
這兩件事情互相矛盾。
「為什麽你會這麽認為?」
「因為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將惠的能力,和禁止離開咲良田的條件合在一起考慮後,就沒有其他可能性了。
索引小姐驚訝地笑道:
「唉,算了。總之事情就是這樣。管理局無法允許和能力有關的情報,流出咲良田。」
惠點點頭後,接著說道:
「我還有另一個推測。」
「什麽推測?」
「關於只要離開這座城鎮,就會喪失能力相關知識的現象。那應該是某人——恐怕是管理局裡面的某個人,利用能力創造出來的吧?」
惠對這點抱持著相當的確信。
只要離開眹良田,就會遺忘和能力有關的知識。如果道是能力本身的規則,那無論惠擁有什麽樣的能力,最後應該還是會忘記。
不過,如果這個現象本身,是透過其他人的能力打造出來的話——
那麽在能力效果彼此矛盾的情況,就只有強度較高的能力會發揮效果,若回想能力的強度,超越遺忘能力的強度,那麼惠即使離開咲良田,也能回想起和能力有關的知識。
索引小姐冷漠地搖頭。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這樣啊。真是遺憾。」
惠聳聳肩。雖然這種事情根本就無所謂。
索引小姐輕咳一聲後,從座位旁邊的金屬製公事箱拿出幾份文件。
「總之管理局想無視你的意願,和你締結契約。如果你願意同意,那過程會平順許多。」
惠大致瀏覽一下索引小姐遞給他的文件。
上面記載了幾個和契約有關的項目。
管理局將保障惠在咲良田的生活。相對地,惠必須留在联良田,並且不能吿訴任何人關於項契約的事情。
再加上——
「管理局打算以相當高的金額,買下你的過去。」
惠繼續閱讀文件。上面確實記載了相關的內容。總而嘗之,看來惠似乎能拿到一筆足以讓他輕鬆上大學的金錢。
「管理局打算怎麼買下我的過去?」
「我們會消除你在咲良田之外的世界,所留下的一切痕跡。」
這話題聰起來非常危險。
「例如偽裝成我已經死了之類的嗎?像小說裡常出現的那樣。」
「不。我們會做得更加嚴密,將你曾經存在過的事實完全消除。」
「具體來說,要怎麼做?」
「我無法回答道個問題。不過希望你能夠相信,我們不會採取危險的手段。」
雖然這內容實在讓人難以坦率地相信,不過就算懷疑,惠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怎樣。
稍微猶豫後,惠問道:
「我父母會完全忘記我的事情嗎?」
索引小姐有些悲傷地垂下視線。她大概是個好人。
「嗯。雖然你應該會受很難受——」
「不,這樣最好。」
惠希望他們忘得一乾二淨,沒有殘留任何不對勁的地方。想必那樣對彼此都好。
惠刻意露出微笑。
「基本上,我願意同意這份契約。不過,可以再釀我仔細閱讀契約內容嗎?」
「……我知道了。」
「謝謝妳。能把車子停下來嗎?」
在行駛中的車上閱讀文件,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車子停在路邊後,惠再度看向手邊的文件。
並非對文件的內容感興趣,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心情。比起管理局的意圖,少年更在意自己被迫留在咲良田這件事。
理性方面,他並沒有任何怨言,甚至覺得幸運。可是從感性的角度思考,他就覺得無法接受。
——為什麼我沒早點把鑰匙丟掉呢?
為什麼沒早點捨棄過去的一切。
這原本並非該讓管理局介入的問題。因為是龐大組織的指示,所以無可奈何,惠不想要這種藉口。
其實這件事在所有層面上,都應該在沒有任何藉口的情況下,由惠透過自己的意志做出判斷才對。
惠閉上眼睛,嘆了口氣。為了認清事實,為了消磨自己的感情。
就在這個時候——
淺井惠首次體驗到重啟的效果。
睜開眼睛時,惠人在公園。
他正坐在油漆剝落的紅色長椅上,獨自哭泣。
造訪咲良田的第四天。
惠想起對父母的愛,但依然打算拋棄他們,它緊握著掛了家裡鑰匙的鑰匙圈,默默地流下眼淚。
重新回溯記憶,他發現了。
——我擁有明天的記憶。
惠能夠嚴密的想起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它明天會遇見索引小姐,打上一輛黑色的車字子,然後簽下拋棄過去的契約。
——回想起未來?
這也太莫名其妙了。
想得到的可能性有三個。惠本身的能力,能夠獲得未來的記憶;某人透過能力,改變了時間的流動方式;或者這一切都是惠的幻想,這份記憶其實是虛假的。
不對,最重要的是,會得到了即使離開咲良田,也不會失去能力相關記憶的可能性。
留在咲良田的理由,少了一個。
——只要不會忘記,我就可以再度回到這個城鎮。
就常識來判斷,它應該先回家一趟才對,惠應該在索引小姐現身之前,回到原本生活的地方,等變成高中生或大學生——總之能夠獨自生活之後,再回來咲良田就行了。這才是理性的判斷。
回過神來,他發現眼淚已經乾淨了。惠獨自坐在長椅上微笑。
——不過啊,無論如何我就是覺得,另一個選項比較有魅力。
現在立刻抛棄過去的一切,在這個奇妙的城鎮生活,是件吸引人的事。
惠想要盡可能在這個城鎮待久一點。
假設自己上高中後才回到這個城鎮,中間就必須花上四年。他不想浪費這四年的時間。
如果可以的話,惠想在被父母遠忘的情況下生活。他不想再看見父母勉強自己的身影。道並不是為了他們,而是惠自身的願望。
那是四天前,惠搭上前往咲良田的電車時所發生的事情。他想起有位自稱魔女的女性,透過電話對他說的話。
——你在尋找自己的容身之處。
——不過只要一踏入那裡,你就絕對無法回頭。
——咲良田不會放你離開。
真是的,確實就是如此。魔女的預言實現了。
惠以俐落的動作,從貓型鍮匙圈上拆下家裡的鑰匙。
他從長椅上起身,緩緩走出公園。
前方擺了幾個垃圾桶。
惠毫不由於,將家裡的鑰匙扔進寫著「不可燃物」的垃圾桶。
並非受到任何人的強制,他是基於自己的判斷,決定拋棄過去。淺并以毫無缺損的完美形式,得到這份罪惡感。
看在旁人眼裡,前後之間的差異應該細微到分辨不出來。
但對惠而言,這才是比什麼都來得重要的事。
捨棄過去的惠,看向手中的鑰匙圈。從母親那裡拿到的貓型鑰匙圈。惠心想,下次在前端裝上絕對無法丟棄的東西好了。
從收音機裡播出混著雜音,和加州海岸有關的曲子。那是一首開朗到可笑的曲子。
國中二年級的淺井惠,將視線從桌上的貓型前鑰匙圈移開。雖然這個鑰匙圈曾經透過能力修復,但後來又再度壞掉。
「為什麼你會想和春埼美空打好關係?」
中野智樹問道。
「她擁有非常有趣的能力。」
惠回答。
他現在已經明白,當時的重啟在本質上沒有意義。即使惠在重啟後立刻攤開咲良田。
最後還是會被管理局逮到。他不認為連這點程度的事情都辦不到的機關會有辦法管理咲良田的無數能力。
即使如此,春埼美空的能力無疑拯救了惠的心靈。
若當時被管理局強制留在眹良田,他一定會拿這件事情當藉口。
——「這不是我的錯,我也無可奈何。」這樣的藉口將會成立,不遢重啟從惠手中奪走這個藉口。
那個能力,給了惠按照自己的意思,決定留在咲良田的時間。
惠認為針對自己的行動,絕對不能連罪的意識都一併喪失。
重啟。
那個能力在極度無自覺的情況下,拯救了國小六年級的惠。
將惠所追求的罪惡感,賜予了惠。
春埼美空的力,對淺井惠來說,具備特別的意義。
2 六月下旬
淺井惠一如往常被相麻堇叫到南校舍的頂樓時,他發現那裡只有春埼美空一個人。
春埼像惠四月在這個頂樓初次見到她時一樣,正緊盯著頂樓入口。
六月二十二日的頂樓,已經變得像盛夏那樣炎熱。今天的溼度有點高。或許是即將到來的梅雨,正在大氣中蓄積水分也不一定。夏天正緩慢、確實地行進。
惠發出腳步聲走向春埼。
即使缺乏身為人類的情感,少女的額頭依然會滲出汗水。
「妳不會熱嗎?」
「會。」
「來陰影這裡吧。這樣下去,搞不好會中暑。」
春埼輕輕點頭,然後走向頂樓的角落——入口旁邊稍微有點陰影的地方。總覺得她的步伐,看起來有點像在工廠工作的機器人。在地點A和地點B之間畫條直線,筆直地沿著那條線移動。
——機器人是誰?
不曉得這少女,為相麻的那個問題準備了什麼答案。
春埼看向這裡。
「你呢?」
「嗯?」
「你不進來陰影裡面嗎?」
「說得也是。」
惠笑著點頭。
然後他站到少女旁邊,將身體靠在欄杆上。
「相麻呢?」
「她說要去見某個人,會晚一點才到。」
「這樣啊。」
這一帶高聳的建築物不多,一直到不遠處的大海為止,中間的景色都十分開闊。
一陣風吹起春埼的長髮。
惠見狀,露出微笑。
「妳的頭髮很漂亮呢。」
春埼有一頭自然捲的細長頭髮,會因陽光照射的角度而閃閃發光。
春埼沒有回答。惠接著說道:
「因為太漂亮了,所以還是剪掉比較好。」
「我不懂你的意思。」
「缺乏現實感啊。那頭漂亮的長髮,反而讓妳更加缺乏人味,看起來像洋娃娃。」
惠認為漂亮的頭髮和那對玻璃珠般清澈的眼眸,只會讓人更加疏遠她。總不能叫她把眼珠子挖出來,可是剪頭髮就容易多了。
少女總算正眼看向這裡。
「這樣有什麼問題嗎?」
「多少有。就一般論而言,人類應該要表現得像個人類。」
「我媽媽很喜歡我的頭髮。」
「所以妳不想剪嗎?」
「我覺得剪不剪都無所謂。既然無所謂,那我選擇維持現狀。」
「那就沒辦法了。」
兩人就此陷入沉默。
頂樓的小小世界,非常安靜。
惠心想,這跟相麻堇周圍完全不同。
待在相麻旁邊時,惠總是有點緊張。她散發出來的氣息會淹沒周遭,將一切都納入她的支配之下。即使只是錯覺,但惠覺得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連思考都一併被她奪走。
相較之下,春埼美空營造出來的世界,就像褪色的照片一樣寧靜。在那寧靜纖細的世界裡,就連被微風緩緩吹動的雲影,都是顯眼的極大變化。意識緩緩地擴散,淡淡地朝周圍散開。
兩位少女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影響惠的意識。如同北風與太陽的故事。
惠暫時享受春埼美空營造出來的靜寂。那份靜寂類似停滯,時間彷彿停止流動。或許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剛才飛過去的鳥停在空中也不一定。
「淺井惠,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春埼說道。
不知為何,她的聲音並未破壞這份靜寂。
惠將親線轉向春埼。
「什麽事?」
「不被自己的母親所愛,是悲傷的事嗎?」
惠沒想到會從春埼口中聽見這個問題。
不過這同時也算是除了她以外,別人都沒辦法提出的問題——如果只是從口中說出相同的話語,應該辦得到。但是能以動也不動的眼神,和排除所有感情的表情提出道種問題的少女,惠只知道春埼美空一個人。
「一般而言,算是悲傷的事吧。」
惠認為這應該是正確答案。
「你的母親愛你嗎?」
——她應該已經將我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了。
雖然想這麼回答,但惠辦不到。他覺得從自己口中說這種話,是一件非常卑鄙的事。
「大概吧。」
惠簡短地回答。
「有位少女。」
舂埼的視線雖然朝向惠,但感覺不是在看他。她總是如此。春埼美空是以更加純粹的眼神,看著世上的一切。
「她希望能得到母親的愛。你知道方法嗎?」
惠搖頭。
如果知道答案,惠或許不會留在咲良田了。
「我怎麼可能知道。獲得疼愛的方法,會因情況而截然不同。我既不認識那個女孩,也不認識她的母親。」
「只要認識,就能知道嗎?」
「這個嘛,或許會知道,也或許不會知道。」
「若有這個可能性,你願意試試看嗎?」
「要怎麼試?」
「請你和那位少女KURAKAWAMARI見面。」
今夭的春埼比評常饒舌許多。
春埼美空現在擁有明確的願望。這是惠第一次看間這樣的她。
「如果只是見個面,那我無所謂。不過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先告訴我詳情。」
我也不太清楚,怛我認為她希望被母親所愛。除此之外,還需要什么報嗎?」
年齡、性格、家庭環境,想知道的事惰要多少有多少。不過這些事情,還是直接問本 人比較快。
於是惠決定先處理該問春埼的部分。
「妳希望那個女孩,能得到母親的愛嗎?」
春埼花了一段時間,才做出回答。
她不安地點頭:
「嗯,大概吧。」
「大概?」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選擇要幫她。」
舂埼陷入混亂。儘管她的表情毫無變化,所以外表看起來沒有任何改變,但確實有地方和至今為止的她不同。
「這件事也在妳的規則裡面嗎?」
「應該沒有。」
「喔。那為什麼妳會做出這樣的判斷?」
春埼微微垂下視線。
「相麻以前說過,我的面前有兩個形狀相同的白色箱子。」
她用彷彿在確認自己踏出的每個腳步的速度,緩緩說明。
——春埼美空總是待在一個純白的房間裡,面對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
雖然必須打開其中一個,但她並不曉得哪個才是正確答案。
好比說兩個箱子各自漆了不同的顏色,那只要挑喜歡的顏色打開就好。如果箱子的形狀不同,那也能用形狀來當理由。
不過在她面前的,總是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
能夠用來選擇其中一個的根據,並不存在。
「按照相麻的說法,世界對我而言,就是如此缺乏起伏。」
惠點頭。
兩個箱子,象徵選項。意思是對春埼而言,在大部分的情況下,每個選項都是同等地無價值。
「妳的意思是,妳打開了其中一個白色箱子嗎?換句話說,就是偶然決定要幫助那位幫不幫都無所謂的少女。」
「……我不知道。」
惠在內心歎了口氣。
「如果無論選哪邊都沒差,那我就沒興趣了。真提不起勁。果然還是別和那個女孩見面好了。」
舂埼美空抬起視線。
她選是一樣面無表情。所以也許一切只是誤會,但惠總覺得她在傷心。
惠凝視著春埼的眼睛說道:
「若妳無論如何都想幫助那個女孩,那我願意和她見面。若妳並非作為偶然,而是作為必然才選擇幫助那個女孩,那我也來幫忙吧。」
春埼筆直地回看惠的眼睛。
「我沒有權利強制你做任何事情。」
不是這樣的,現在並非在討論什麼強制或權利的事情。只要妳願意說在妳面前的箱子顏色或形狀,和至今為止的不同,那樣就行了。
因為替那兩個選項著色或改變形狀的,就是人的情感。明明對惠而言,只要能夠證明
春埼美空擁有情感就好了。
「那就沒辦法了。」
因此他只能如此回答。
雖然那位叫KURAKAWAMARI的少女也同樣令人在意,但站在惠的立場,比起未曾謀面的少女,還是春埼比較重要。
像是為了說給自己聽,惠在內心低語道。
——我想要好好了解春埼美空。
好不容易出現讓春埼感興趣的問題。即使中途介入,強硬解決也沒有意義。
——像這種不認識的女孩,要我捨棄多少給妳看都沒問題。
惠早就習慣捨棄了。在國小六年級的暑假決定留在咲良田時,他就已經習憤這種事。
明明只要春埼能更任性一點,惠就會樂意提供協助。
「……我知道了。」
春埼美空點頭回答,這段對話也就此結束。
在那之後過了十分鐘,相麻堇來到頂樓。
她一打開門就說道:
「還好嗎,惠,春埼。雖然有點突然,但我們移動吧。」
「妳說移動,是要去哪裡?」
「學生會辦公室。我想讓你們見一個人。」
一旁的春埼毫不猶豫地點頭。
惠輕輕歪了一下頭問道:
「既然如此,為什麽要把我們叫來頂樓?」
如果目的地是學生會辦公室,那在教室等就行了。
相麻堇冷靜地回答:
「若想單獨和春埼說話,還是在頂樓比較輕鬆吧?」
雖然確實如此,但這樣彷彿剛才的對話,全被相麻看穿一樣,讓人感覺不太舒服。
相麻輕輕轉身折回去。春埼默默地跟在後面。惠嘆了一口氣後,也跟著踏出腳步。
三人排成一列走下樓梯時,惠問道:
「妳想讓我們見的人是誰?」
「學生會長。」
「為什麽要我們見那種人?」
「他擁有某種能力。我前陣子有跟你提過吧,能探索春埼記憶的能力。」
不必特別使用能力回想,惠也記得那段對話。
——如果可以更詳細地探索春埼的記憶,一定多少態找到什么才對。
惠輕輕點頭後,接著問道:
「為什麼妳會知道學生會長的能力?」
「我一年級時在學生會幫忙過,所以認識會長。」
「應該不只如此吧,妳也知道我和春埼的能力。」
「這我以前應該也回答過了。情報這種東西,只要抱持適當的意圖,待在適當的場所,就會自動到手喔。」
「雖然我以前忘了告訴妳,但我無法接受這種答案。」
下了兩層樓後,三人轉進走廊。
相麻轉頭看向惠說道:
「要我好好和你說明也可以,但是不能告訴任何入喔?」
「我從以前到現在,從來沒將答應過要保密的事情告訴別人。」
相麻小聲地笑道:
「那就坦率點個頭吧。」
惠無奈地點頭。
「我答應妳,不會告訴任何人。」
「謝謝,其實啊。我有份秘密的資料。是我一年級的時候,因為學生會的工作到教職員室時發現,并複印下來的。」
會有這種事情嗎?
和學生能力有關的資料,被如此隨便地處理。
倒也不能說完全沒發生過。學校內的價值基準,原本就會產生特殊的扭曲。即使說學力測驗的題目被保管得比和能力有關的資料還要嚴密,惠也不會感到驚訝。
相麻從容地接著說道:
「雖然學生會看起來是個毫無價值的集團,但非常適合蒐集情報。除了經常進出教職員室外,也比其他學生更常和老師聊天。」
「你當班長,也是基於這個理由嗎?」
「沒錯,就是這樣。」
「話說回來,我還有另一件在意的事情。」
「什麼事?」
只要抱持適當的意圖,待在適當的場所,就能得到情報。
「我已經知道適當的場所,是指學生會。那適當的意圖又是什麼?」
蒐集和學生能力相關情報的意圖,以及目的。
相麻堇有某個目。讓她願意加入學生會,並擔任班長的目的。
相麻停下腳步,在她面前的,就是學生會辦公室的門。
「道是祕密。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像是為了結束這個話題,她輕輕敲了一下學生會辦公室的門。
七坂中學的學生會長叫做坂上央介。
他是一位身材纖細、嬌小的少年——他比惠高,也比較年長,因此以少年來形容,讓人多少有點抗拒。
他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有時會被人輕視的儒弱笑容。
現在學生會辦公室裡,只有坂上一個人。
原本坐在折疊椅上的他,在惠他們進房的同時起身。那動作看起來像隻被聲音嚇到的黃金鼠。
「初次見面。敝姓坂上,目前擔任學生會長。」
他的話愈接近語尾,聲音就變得愈小,小到似乎被惠等人走向坂上時發出的腳步聲蓋過。
惠站到他的正面微笑道:
「我是二年級的淺井,請多指教。」
坂上吞吞吐吐了一會兒後,指向折疊椅。
「請坐。」
他看起來總是在害怕什麼——就連朝會馨發言時,也是這副模樣。
三人按照折疊椅擺設的位置各自就座,惠和春埼坐坂上對面。相麻則是坐他們的傍邊。
坂上只看著相麻。
「呃,我該怎麼做才好?」
坂上從頭到尾都是看著相麻說話。
「你沒跟他們說明嗎?」
「這麼說來,的確是還沒呢,告訴他們吧。」
坂上害羞地將視線移到惠的胸前。
「簡單來說,我擁有複製能力的能力。將右手觸摸的對象能力,複製到左手觸摸的對象身上。」
「喔。原來也有以能力為對象的能力啊。」
「嗯。雖然是種少了其他能力就沒意義,不上不下的能力。」
惠已經知道相麻想做什麼了。
她筆直地凝視春埼的眼睛說道:
「我想讓你體驗惠的能力,一邊回想起遙遠過去的自己。」
若春埼使用惠的能力,便能回想起所有的一起。或許現在她所遺忘的記憶中,存在著曾經擁有情感的春埼也不一定。
「我知道了。」
春绮一如往常,毫不猶豫地回答。只要不會造成別人的麻煩,春埼通常都不會拒絕。
惠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
「等下。春埼,妳真的不介意嗎?」
記憶這種東西,擁有非常強大的力量。因為那就是本人的意志,所以擁有足以強硬扭曲目前人格的強大力量。
然而春埼從容不迫地說道:
「這樣有什麼問題嗎?」
惠啞口無言——但這並非應該由他拒絕的事情。
坂上臉上還是一樣掛著懦弱的微笑。
「那我們開始吧。」
少年起身,踩著不穩的腳步繞過長桌,站到惠和春椅的後面。他說聲「失禮了」之後,用右手觸碰惠的左肩,左手觸碰春埼的右肩。
坂上以耳語般微小的聲音說道:
「只要淺井學弟在這個狀態下使用能力,就會在春埼學妹身上產生相同的效果。」
「例如只要我回想起一年前的事情,春椅就會跟著回想起一年前的事嗎?」
「嗯。這不表示春埼學妹變得能自由使用你的能力,只是會接收到和淺井學弟能力一模一樣的效果而已。」
惠看向春埼的側臉。
「春埼,妳想回憶起什麼時候的事情?」
「什麼時候都可以。」
「這由妳來決定。」
沉默一會兒後,春埼回答:
「那就七歲時的記憶。」
「為什麼選七歲?」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硬要說的話,這是KURAKAWAMARI的年齡。」
惠點頭回應。
「我知道了。春埼,妳接下來還是把眼睛閉起來比較好。如果一面看著現在的景色,同時回想起過去的景色,會覺得有點不舒服。」
確認春埼有遵從指示後,惠也跟著閉上眼睛。
在那之前’他瞄了一下相麻的臉。她不知為何,以非常認真的表情看向這裡。
春埼美空閉上眼睛,回想七歲時的事情。
七歲。就算這麼想,還是沒有具體的記憶。
在意識到那是國小二年級的事情后,才總算浮現出模糊的記憶。當時的教室、同學,以及曾發生過的幾件事。不過這些回憶也一樣曖昧不清。
「那麼,要開始囉。」
淺井惠說道。在那之後——
春埼的意識回到了六年前。彷彿打開陰暗房間的燈光,國小二年級時的一切都清晰地浮現出來。
她聽見淺井惠的聲音。
「我們現在是國二生,正待在七坂中學的學生會辦公室裡。」
若沒聽見這句話,她幾乎就要相信自己還是國小二年級生。淺井惠的能力’是能夠回想起所有的一切。那實在太過明確,如同親身體驗濃密的過去一般。
在記億中,春埼美空位於國小的教室。
下課時間——此時才剛上完國語課,接著要上數學課。國小二年級的春埼美空,將數學課本、筆記本和鉛筆盒放到桌上後,便安靜地等待老師上課。她全都回想起來了。包括當時使用的鉛筆、國語課教的東西、椅子的觸感、窗邊白色窗簾的搖晃方式,以及所有的一切。
周圍傳來當時同學們的對話。這是個非常吵鬧的世界。明明以前沒有特別去注意,但她依然能回想起坐在隔壁座位,男孩們聊天的內容——放學後要玩什麼?
春埼聽見和那道聲音重疊的現實聲音。那是相麻堇的聲音。
「國小二年級的妳在想什麼?」
春埼輕輕搖頭回答:
「什麼也沒想。」
她只是坐著等待時間流逝。休息時間等上課,上課後等課堂結束,如此循環。
「國小二年級的妳,已經有自己制定規則了嗎?」
這次春埼點頭。
「嗯,內容和現在的一樣。」
雖然並未透過明確的言語定義,不過國小二年級的春埼,已經替自己課以幾乎和現在相同內容的規則。
「妳是什麼時候制定這些規則的?」
「我想不起來。」
當時的春埼也不記得這件事。
接著傳來淺井惠的聲音。
「當時的妳,有渴望被母親疼愛嗎?」
春埼輕輕搖頭。
「沒有。」
國小二年級的春埼美空,本質上和現在的春埼美空沒什麼兩樣。
只是單純地活著。有兩個形狀相同的純白箱子擺在面前,她在感覺不出差異的情況下,遵從規則打開其中一個。那就是她的生活方式。
春埼美空突然感到一陣強力的頭痛二按住頭部。疲勞感自全身湧出,感覺不太舒服。
她察覺坂上央介將手從她的右肩上移開。接著原本極為鮮明的記憶,又緩緩蒙上一層薄霧。
睜開眼睛後,春埼發現相麻菫正緊盯著道裡,長桌,折疊椅、白板——這裡是七坂中學的學生會辦公室,春埼再度確認這事實。
「怎麽了嗎?」
相麻問道。
「我不知道,只是突然覺得頭痛。」
雖然感覺像頭痛,但或許並非如此•總之她感受到某種痛楚,但那已經逐漸消邇。
春埼在調整呼吸的期間,聽見坂上央介和淺井惠的對話。
坂上看起來十分慌張,說話的速度也變得比原本還快,很難聽得清楚。
「你的能力有什麽副作用嗎?」
相較之下,惠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和平常一樣冷靜。
「一次回想起大量的記憶,多少會有點離受。畢竞那等於是一口氣處理平常沒機會體驗到的大量情報。」
「……原來如此。還有其他的嗎?」
「要視回想什麽而定。想起痛的事情當然會痛,想起討厭的事情會覺得煩躁,若想起悲傷的事情,或許會哭。」
春埼輕輕搖搖頭說道:
「我已經沒事了。要繼續嗎?」
回答的人是相麻堇。
「不,今天就到此為止。沒必要胡亂讓自己受苦。」
「若我感到痛苦,會造成什麼問題嗎?」
「嗯,這可是個大問題呢。惠會露出難過的表情。」
春埼看向坐在一旁的淺井惠。
他的表情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然而春埼不擅長從別人的表情來判斷對方的情感,所以也無法非常確定。
「那還用說。看別人受苦,本來就是件難過的事情。」
少年一副處之泰然、完全不難過的模樣說道。
「惠,你好像心情不好呢。」
相麻堇說道。
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淺井惠將雙手插進口袋裡,走在相麻堇的旁邊。
輕輕搖頭后,惠回答:
「沒那麼嚴重,我和平鬵一樣。」
「你討厭探索春埼的記憶嗎?不過應該不只如此。在我到頂樓之前,有發生什麼事吧。」
惠嘆道:
希望妳能稍微聽進去別人的話。」
「就算配合明顯的謊言也沒有意義啊?」
「為什麼妳覺得我是在說謊?」
「我怎麼會連自己身邊的人心情如何都不知道呢?這是我的強項耶。」
恐怕是真的。
相麻菫非常擅長看穿別人的心思,而淺井惠現在不太高興。
惠改變話題。
「坂上學長是個奇特的人呢。」
「他人不壞喔。」
「我覺得他應該是個好人,但他似乎總是在害怕什麽。」
無法理解這種人為何會擔任學生會長。
「有點膽小,也沒什麽關係吧」
「嗯,是沒什麼實質的害處。」
「不過你好像對他不太滿意?」
「沒這回事。」
「你是對他的哪裡不滿?」
相麻堇對口頭上的謊言,可說是絲毫不予理會。
惠以接近認栽的心情回答:
「他從頭到尾,都沒和春埼說話。」
即使春埼正在受苦,他依然看也不看一眼。
「為什麽坂上學長不想和春埼說話呢?」
「不知道,可能是害怕春埼吧。」
「我覺得一般人應該沒理由會害怕春埼。」
「就是啊,春埼身上根本沒有令人害怕的要素。她既不會亂叫,也不會咬人。真要說她有什麽令人難以接受的部分——讓人對她感到詭異的部分,就只有和自己不同這點而已。」
春埼美空實在過於缺乏情感,使得她看起來簡直不像人類。
如同逼真的電腦圖像會讓人覺得詭異般,有些人也會對外表長得和人類一模一樣,卻并非人類的東西感到不快。
坂上央介不認同春埼美空是人類。從他的樣子便能隱約看得出來。
「你無法原諒這點嗎?」
「沒到無法原諒那麽誇張’只是有黏不滿。」
相麻笑道:
「你還真挺春埼呢。」
「不是春埼,而是擁有重啟能力的人。」
「話雖如此,惠,你一直都在談論和她人格有關的話題。不是能力,而是關於春埼美 空這個人。」
「……能力和人格原本就無法切割。」
雖然惠覺得道句話一講出來就像藉口,但也不是謊言。
咲良田的能力,取決於使用者的性質。能力大多源自使用者的本質,或是使用者追求的事物。
——舂埼美空渴望名為重啟的能力。
如此穩重的少女。看起來毫無願望,宛如被規則管理的機器人,道樣的少女獾得名為重啟的強大能力。
相麻說道:
「你認為重啟是舂埼美空的本質對吧?」
惠咕噥著。與其說他是跟相麻對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無論對象是誰,她只要看見有人哭,就會使用重啟。」
即使知道這樣的行為沒有意義,但只要能消除某人的淚水,就足以構成少女使用重啟的理由。
想必這種事情,這種美麗到可笑的事情,就是她的本質。
相麻輕聲笑道:
「雖然難以置信,但目前這個時間點,還沒有懷疑的餘地。」
春埼美空簡直就像一個抽象化的概念。
只是一種更加純粹、更加無價值、不具備任何形體,單純的善。
相麻在惠的耳邊呢喃道:
「我去頂樓之前,你跟春琦聊了什麼?」
她吐出的氣息既溫暖,又帶著微微的甘甜。
「有個叫KURAKAWAMARI的少女。」
希望能被母親所愛的少女。
「春埼一定是想消除她的淚水。」
而且這個願望想必非常強烈。
「所以呢,這和你心情不好有關嗎?」
惠忍不住嘆了口氣。
「不過春埼卻還沒發現這股強烈的情感。我是對這點感到不滿。」


3 七月
「請再次讓我使用回憶過去的能力。」
春埼美空說出這句話,是七月二日的事。
當天春埼也和淺井惠及相麻堇待在南校舍的頂樓。
相麻堇毫不訝異,點頭回答:
「我是無所謂。我想坂上學長應該也顧意幫忙。再來就看惠了。」
淺井惠嘆了口氣,彷彿全世界的事情都無關緊要。他經常露出這種表情。
「為什麼妳會想回憶起過去的事情?」
春埼事先就預料到這個問題。淺井惠時常詢問別入行動的埋由。
「我想回憶起自己擁有情感的時期。」
「為什麼?」
「為了解決MARI的問題。」
春埼從前陣子開始,就在煩惱有什麽方法能得到母親的愛。
她想不出答案。但相對地,她發現了想不出答案的原因。
——我不愛任何人,既不喜歡,也不討厭。
無論再怎麼思索,她都無法理解喜歡的情感。

不知為何,淺井惠這次回答地非常坦率。
——連這種事情都不曉得的我,不可能想得到要怎麼做才能被母親所愛。
這是非常理所當然的事。
春埼心想,首先必須找出情感才行。這對思考被母親所愛的方法而言,是必要的。
——情感。
她不太懂這個詞彙。春埼幾乎沒有任何對情感產生自覺的記憶。
唯一想得到的,就只有被MARI抓住制服下襬時的事。每次少女這麼做時,春埼都會產生一股細微的奇怪感受。
那個奇怪感受的名字,或許就是情感。雖然春埼試過抓住自己制服的下襬,卻得不到任何感受。
淺井惠看向春埼。他的視線裡面,也看不到情感。
「妳認為自己過去曾經擁有情感,只是後來失去了嗎?」
春埼點頭。
「是的。」
「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眼淚是熱的。這表示我以前一定有哭過。」
雖然現在已經忘了,但應該是這樣沒錯。
春埼認為自己曾經有過足以流淚的情感。
惠輕輕搖頭回答:
「算了,隨你高興。」
從那天起,春埼美空開始尋找自己的情感。
透過淺井惠和坂上央介的協助,春埼精密的回想過去,尋找曾經擁有情感的自己。
她花了不少時間,逐漸回溯過去的機會。
等找到目標時,已經是兩個星期后——亦即七月十六日的事。
春埼美空在那天,回想起五歲時的自己。
路邊有一隻蟬。
祂就位於區隔人行道與車道的白線上面。
腹部朝上的蟬發出唧唧的聲音、拍動像玻璃紙版的輕薄翅膀。但祂飛不起來,只能在堅硬的柏油路上掙扎。
蟬無法飛翔的聲音,非常直接地表現出一種痛苦。春埼心想,將符號化的痛苦與絕望壓縮到能放在手掌上的尺寸后,大概就會像這隻蟬一樣吧。
不過蟬依然持拍擺動翅膀。就算絕對無法飛翔。
祂應該非常疲勞,摩擦路面的翅膀也疼痛不堪,並未無法隨心所欲的行動感到恐懼。即使如此,這隻蟬還是想要飛翔。
五歲的春埼美空,想要幫助這隻蟬。她人物都痛苦成這樣還無法獲救,是不應該發生的事情。
所以春埼蟬伸出手。她的拇指和食指,碰觸到蟬堅硬的皮膚。蟬更加激烈地掙扎后,便停止動作。
突然變得動也不動的蟬,讓人聯想到死亡。仿佛生存所需的能量,全都消失一般。蟬的身體,變得像空殼般輕盈。
春埼凝視手上的蟬。
過不久,蟬再度開始鳴叫。祂突然拍動翅膀,從春埼的手中滑落。
春埼心裡暗叫一聲「危險」。然而蟬就這樣停止在春埼藍色洋裝的胸口上。
放心下來的春埼環視周圍,她想將這隻蟬移到樹上。她知道蟬是停在樹上,靠吸允樹液維生。光是讓蟬停留在洋裝上,並無法拯救祂。
五歲的春埼太過嬌小。即使伸手,也沒辦法碰到大樹的枝幹。
環視周圍后,她發現一個成人高的樹籬。春埼繼續讓蟬留在洋裝上,走到樹籬前面。
蟬形狀複雜的腳,用軟弱的力道抓緊著春埼的洋裝。
春埼在薄樹籬前,將蟬從洋裝上抓了下來。洋裝的布被稍微拉起,然後和蟬分開。
——啊啊,沒錯。
國中二年級的春埼突然發覺。
——mari抓住制服的力道,一定就是這份堅強。
在那極為微弱、只夠抓住衣服下禰的力量中,感受到求生的意志。
五歲的春埼,把蟬掛放在樹籬的纖細樹枝上。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蟬都沒有動彈。
舂埼緊盯著那隻蟫。
一陣風吹動樹籬,蟬落地,在撞上路面後發出輕微的聲響。
蟬動也不動,像根木棒倒在柏油路上。春埼這才發現,蟬早就在不知不覺中死了。
這隻嬋再也動,也不會想要飛翗。這個世界,就這樣少了一隻蟬。
舂埼回想起剛才那股抓著洋裝的微弱力道。但是倒在路上的蟬,已經不會再停到她的衣服上。
眼眶突然充滿淚水,悲傷得不能自已。
仿佛眼前的死是降臨在自己身上,春埼頓時感到全身無力。她任由雙手垂下,緊盯著路上的嬋哭泣。
獨自在路邊哭泣,能夠清楚聽見嬋鳴。現在依然用力鳴叫,如同往常的蟬鳴。這一切遲早都會消逝。毫無疑問的,等這個夏天結束後,所有的蟬都會死去。
一想到這裡,春埼美空再度哭泣。
國中二年級的春埼美空,坐在學生會辦公室的折疊椅上,她回想起五歲時的一切。
她已經逐漸習慣大量資訊流入腦中的感覺,做好準備迎接足以壓迫意識的記憶奔流。
即使如此,春埼美空還是皺起眉頭、緊抿嘴唇。她沒預料到會有這種類型的痛苦在內心產生,而非在腦中發生——那是種連冷熱都無法判斷,卻又帶著溫度的痛苦。
相麻堇的聲音響起。
「怎麼了?」
等回過神時,春埼已經嘟嚷道:
「我一直在哭。」
為什麼會忘記呢?
——五歲時的我,非常愛哭。
每當電視播報不幸的新聞、周圍有什麼東西損壞,或是聽見悲傷的故事,當時的春埼都會哭。
那時候的她,還沒喪失流淚的機能。
淺井惠的聲音響起。
「妳以前為什麼會哭?」
「因為覺得悲傷。」
「對什麼感到悲傷?」
「各式各樣的事情。所有理所當然的事物,都包含在內。」
對活著的生命遲早會死感到悲傷,對有形之物遲早會壞感到悲傷。這些理所當然的規則,全都讓人感到悲傷。
這個世界的基礎,一定包含了不幸與悲傷。宛如被重力拉向地面,所有的人、生物和物體,都無時無刻在承受一股導向悲傷的力量。
——五歲的春埼美空,透過悲傷了解日常生活的一切。
淺井惠以平靜的聲音說道:
「妳對那些理所當然的事物,感到悲傷嗎?」
「是的。」
「所以妳才會變得無法做出任何選擇?所以妳才制定那些規則?」
決定春埼美空行動的數條規則。
惠接著說道:
「如果世上的一切都同樣連繫著悲傷,那所有選項都是無意義的。無論選擇什麼,都不會有任何改變,所以妳才會變得無法選擇。因為明明無法選擇,但又非選不可,所以妳才制定了規定自己行動的規則。」
一定就是這樣沒錯。
例如即使對那隻蟬伸出援手,也無法拯救牠。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如果明知最後無法救牠,那就需要別的動機,來促使自己對瀕死的蟬伸出援手。
極為單純、不帶任何期望的冷漠規則。
「我希望称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浅井惠用一如往常的平靜語調問道:
「悲傷的人,是誰?」
答案顯而易見。
當然,春埼本人理性上也很淸楚。
不過,她突然感到一陣不安。對那隻蟫的死,感到悲傷的是春埼嗎?真正應該悲傷的的,難道不是那隻蟬自己嗎?為什麽春埼要替蟫的死感到悲傷呢?
不經意地——
「我不知道。」
春埼低喃道。
根據時鏟的指針,那是不到一分種的短暫時間。
在這短短的時閜內,春埼美空因為回想起過去的記憶,變得十分衰弱。
淺并惠和相麻一起將春埼送到保健室。春埼一躺上床,便沉沉睡去。她那沉靜的睡姿,讓人聯想到某種喪失。
要是能一直坐在她旁邊就好了。不過之所以沒道麽做,一定沒有什麽特別理由,惠不自覺地走上樓。直到抵達南校舍的頂樓後,他才發現只要待在這裡,內心就會變得非常平靜。
惠抬頭仰望七月中旬的天空。頂樓已經完全進入夏季,從某個低處傳來蟬的聲音。
「為什麼你要問那種問題?」
相麻說道。她站在比平常略遠的位置。
惠刻意露出笑容詢問:
「那種問題?」
「沒錯。悲傷的人,是誰?正常人應該不會問那種問題。」
「我有股預感。」
這是他至今一直在思考的事情。關於機器人,關於人類,以及關於春埼美空。在持續思考後,他做出一個預測。
藉此,惠似乎總算明白少女欠缺的是什麼了。
「春埼欠缺的東西,其實就是對自我的認識。年幼的春埼,連悲傷的人是自己都沒有發現。她就是能無視自己的存在到這種地步。」
惠不知道春培為何會變成這樣。或許這是她打從出生時起,就具備的特性也不一定。
總而言之,春埼無法好好地認識自己。
不覺得自己特別的人類。
感覺光是這樣,便足以說明一切。
「舉例來說,相麻。一般五歲的小孩,並不會對蟬的死感到那麼難過。也不會以那麼極端的方式,悲観地看待這個世界。」
「大致上應該是這樣沒錯。」
「這一定是因為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特別的緣故。比起素未謀面的某人,大家更會為親近者的不幸慼到悲傷;比起親近者,大家更會為自己的不幸感到悲傷。大部分的人,都是成長為這樣的人。」
透過這樣的方式取得平衡。
認為自己特別,就是將自己以外的一切視為不特別。這樣才能將他人的不幸,劃分到與自己無關的區域。
「我也是如此。我討厭自己受傷,也討厭自己難過,而且遠勝於他人的不幸。」
今大家都是這樣啊。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而幫助人,為了自己而傷害人。」
「可是,春埼美空不同」
打個比方,如果每個人都將電視播報的死訊,與自己的死亡同等親之,那這個世界究竟會充滿多少的悲傷呢?如果將世界上的所有痛苦,都以自己是當事人的方式來承受,那活著究竟會變得多麼困難呢?
如果連嬋的死,都能產生和自己死亡相同的慼覺,那這個世界究竟會變得多麼絶望呢?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會準備一個濾鏡。用來明確區分自己和他人,讓自己對別人的悲傷變得遲鈍。
然而,不具備這項機能的春埼美空,只能持續地感到悲傷。她一味地持續悲傷,導致情感耗損,甚至被徹底遺忘。
「正因為春埼美空不覺得自己特別,所以才會將所有的悲傷,都原封不動地接受。」
站在常識的角度來看,這是應該改善的問題。
她欠缺人類生存所需的必備機能。
但惠無論如何,就是無法否定春埼美空的人格。
——如果真的這麼痛苦,正常來說,會拋下一切吧?
如果發現瀕死的蟬已經沒救,那就會放棄。如果情感已經因為悲傷而耗損,那照理來說,應該會變得什麼都辦不到。
可是她依然決定要持續行動。
即使赤裸裸地面對悲傷,她依然為了正確地判斷事物,而制定了規則。
春埼美空替自己課予了義務——即使無法拯救也要伸出援手,即使失去情感也要持續做出正確的選擇。
惠低喃道:
「我認為只有缺乏自我的春埼,能夠持續地保持正確。」
不考慮保身,不在乎虛榮,不追求自我滿足,甚至不期望為他人所愛,只是徹底地維持純粹的善。她甚至能在沒意識到自己是善的情況下,作為這樣的存在。
「如果真的有人能被稱作善人,那一定是春埼。」
善意是一種才能。
在所有的才能之中,最純粹的是善意。
不具備這項才能的人,無論再怎麼努力想成為善人,終究只會成為偽善者。無可救藥的扭曲存在。
針對善這一點來看,春埼美空是極為純粹的天才。
「那是你的倫理觀。」
相麻堇輕聲失笑。她略帶悲傷笑著說道:
「不過春埼無法拯救任何人。」
「……這我知道。」
純粹的善非常無力。在不傷害任何人的情況下,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相麻堇走向這裡,筆直地凝視惠的眼睛。
「人啊,比起被善人守護,更希望被偽善者拯救。」
「確實如此。」
「還有,惠。我覺得真正能夠救人的,是像你這種任性的偽善者。」
「我不是。我甚至連偽善者都稱不上。」
他沒有偽裝成善人的勇氣。
拋棄父母,決定留在這個城鎮的時候。透過絕對的記億力,無法遺忘任何罪孽的時候。他就變得連偽善者都當不成。
「惠,你現在這樣就可以了。不過因為你非常堅強,所以遲早會有辦法走出來。當你判斷有必要飾演善人時,你就會扮好那個角色。」
惠「哈」地笑了一聲。
「我無法理解•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是我。」
相麻堇將右手伸向惠,用中指的指肚輕輕觸摸惠的臉頰。
「沒錯,你永遠都是你。像笨蛋一樣溫柔,對自己的惡意敏感到有潔癖的程度,在無法相信自己正確的情況下,持續當個正確的人。」
「妳的說法莫名其妙。 」
「那我來證明給你看吧。」
「證明什麼?」
「我會讓你做出善人的行動。」
相麻收回右手,臉上的笑意突然消失無蹤。
「我調查過KURAKAWAMARI了。」
「喔,然後呢?」
「你知道她經常跑醫院嗎?我小時候也曾在那間醫院接受治療。」
相麻堇以前去的醫院?
惠心想,這不可能。
「妳應該是去年才搬來咲良田,而MARI是住在這裡的居民,為什麽妳小時候會在同間醫院接受治療?」
「我是在座城鎮出生的喔。只是曾經離開過,到去年才回來。」
「這我遼是第一次聽說。」
「你對我的過去有興趣嗎?」
不知怎麽的,惠很在意她出生于咲良田之事。
「唉,算了。然後呢,KURAKAWAMARI怎麼了嗎?」
「嗯,我向那間醫院的醫生打聽了她的事情。」
相麻堇點點頭。
然後她宣告一件關於KURAKAWAMARI的明確事實。
春埼美空在保健室醒來後,緩緩摸著自己的胸口。
她確認之前在那裡感受到的強烈疼痛——恐怕是悲傷,已經消失。
淺井惠的記憶保持。他曾說過,這個能力絕對無法解除。
他透過能力回想起來的事情,便無法遺忘。
但春埼美空不同,春埼是透過坂上的能力,獲得淺并惠能力的效果。只要坂上停止使用能力,春埼就會失去記憶保持的能力。
春埼美空能夠遺忘透過淺井惠的能力回憶起來的悲傷。
舂埼下床,拿起書包,告訴保健室的老師自己沒事了。淺并惠和相麻堇都不在附近,想必是先回家了吧。
離開保健室後,春埼換上鞋子,走出校舍。
她聽見蟬的聲音。有幾隻蟬正在鳴叫。然而國中二年級的春埼,即使聽見這個聲音也不會感到悲傷。
在回家的路上經過小公園前方時,春埼看向裡面。
只有一個鞦韆晃動,KURAKAWAMARI在那裡。她們已經兩個星期沒見了。沒什麼特別的意圖,春埼走向MARI。
「啊,姊姊。」
MARI發現春埼後,開心地大喊出聲,從鞦韆上跳了下來。掛在她肩膀上的小肩包也隨之飛舞。
MARI露出笑容,跑向這裡。
這是笑容。從兩人在四月底見面起,過了將近三個月。這段期間內,春埼已經幾乎能完全理解少女的表情。她不再因為無法區分笑臉和哭臉而感到困惑。
「從鞦韉上跳下來很危險。」
春埼提出勸告。
MARI坦率地低頭說道:
「對不起。」
然後她抬起頭,再度笑道:
「妳來得好晚喔。我本來以為今天見不到妳了。」
「我去了學生會辦公室和保健室。」
「保健室?」
「我身體有點不舒服。」
MARI的表情因不安而扭曲。發現這點後,春埼補充道:
「放心。我的身體已經沒事了。」
「這樣啊,那太好了。」
「嗯。」
在正常情況下,身體能恢復大概算是一件好事。
——不過,胸口的那股疼痛,真的應該消失嗎?
儘管心裡突然浮現疑問,但春埼不知道答案。
春埼和MARI一起蕩鞦韆。這是MARI的提議,而春埼沒有拒絕的理由。
她非常習慣坐在小孩子用的鞦韆上了。跟MARI的對話,也多少習慣了才對。
春埼心想,不曉得這算不算成長。
恐怕不算,這只表示,春埼正在心裡緩緩建構新的規則。適合跟MARI對話的規則。
這項規則目前還沒被語言化。等它產生明確的輪廓、被語言化的時候,應該會成為更加輕鬆的規則。
就在春埼盪著鞦韆,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
她發現公園入口站了一位認識的少年。
——淺井惠。
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
這裡並非他回家的方向。他總是和相麻堇一起離開學校,往反方向前進。
緩緩走向這裡的淺井惠,彎起嘴角露出笑容。
「春埼,鞦韆和妳意外地搭配呢。」
「鞦韆還有分搭配或不搭配的嗎?」
「大概吧。像我就不怎麼搭。」
他站到MARI面前,MARI停止晃動鞦韆,困惑地看著淺井惠。
「妳就是KURAKAWAMARI吧?」
「嗯。」
「初次見面。我是春埼的同學淺井。」
說完後,他伸出右手。
「手?」
MARI疑惑地說道。
溫柔地微笑。
「可以跟我握個手嗎?」
「握手?」
「沒錯,手牽手打招呼。」
MARI理解後,將手伸向淺井惠。少年抓住那隻手——並非握住手掌,而是把手指繞到手腕上,像在測量脈搏。是個奇妙的握手方式。
「妳穿的衣服不錯昵。」
淺并惠說道。
聽見他這麼說,春埼才首次注意到MARI的服裝。少女身穿一件格紋的無袖洋裝。
MARI開心地點頭:
「嗯,這是媽媽買給我的。」
「失禮了。」
淺并惠將手繞至MARI脖子後面,似乎在確認什麼。
接著他將手放到MARI的肩膀上,開口說道:
「妳念哪間學校?」
「呃,川原坂小學。」
春埼不知道那間學校。看來不是附近的學校。
淺井惠點頭回答:
「真遠呢。為什麼妳會來這個公園?」
「因為今天要做檢査。」
「檢查?」
「只要是檢査的日子,在媽媽來接我前,我都會在這裡玩。」
「是什麼樣的檢查?」
「我也不太清楚。有時候會抽血,有時候會做奇怪的測試。」
「這樣啊。」
淺井惠再度點頭。
「話說回來,MARI。我有一件事情想問妳。」
「什麼事?」
少年持續掛著溫柔的笑容說道:
「妳知道七年前,有一位名叫倉川真理(註:KURAKAWAMARI為倉川真理的日文發音。)的少女去世的事嗎?」
春埼隔了一段時間,才理解淺井惠話中的涵義。
就在剛才,相麻堇於頂樓上說道:
「倉川真理在七年前就死了。」
「死了?」淺井惠範文。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然而相麻若無其事地點點頭,繼續說道:
「倉川真理未能順利在這個世界誕生。醫生剖開母親的肚子時,她已經沒有呼吸。」
把相麻堇的話當成謊言,一笑置之並不困難,惠認為這才是最符合常識的對應方式。
——不過,這個城鎮存在著能力。
那是能讓所有常識失去意義的力量。是能讓淺井惠決定捨棄所有過去,留在這個城镇的力量。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沒什麼好不可思議的。
所以惠才會直接來到這座公園。
為了確認事實,他凝視MARI的眼睛,抓著她的手問道:
「妳知道七年前,有一位名叫倉川真理的少女去世的事嗎?」
即使名叫倉川真理的少女真的去世了,惠也不該問這種問題。不該向七歲的女孩尋問這種事。
可是惠進一步問道:
「如果倉川真理已經死了。那麼MARI,妳究竟是誰?」
MARI的臉上浮現十分畏懼的神情。
她之所以倒抽一口氣,應該是因為害怕。
並非疑惑,而是害怕,這個反應讓惠在內心嘆了口氣。這少女一定知道關於倉川真理去世的事。
MARI用勉強擠出來的細微聲音回答:
「……我是,KURAKAWA,MARI。」
「而且妳還活著。至少妳有體溫,體內也有血液在流動。你到底——」
惠停止發問,放開MARI的手。
他發現公圔入口站了一位長髮的白衣女性。對方正筆直地走向這裡。
「媽媽。」
MARI咕噥道。
惠緊盯著那位女性。
——她怎麼會露出這種表情。
那是惠對MARI母親的第一印象。
悲傷、痛苦、恐懼、後悔、認命——這些要素緊緊附著在她的表情上,剌激臉部的神經。而最後完成的,就是介於憤怒與悲傷之間、僵硬的撲克臉。
儘管頭髮染成明亮的褐色,女子散發的氣氛依然遠遠稱不上柔和。惠覺得是她臉上雛紋的影響。女子的眼角和嘴角,爬滿了絕非笑容造成的皺紋。
MARI逃也似地衝向母親,速度快得彷彿想直接抱住她。不過少女最後還是在母親面前停下脚步。那位母親用冷淡的視線瞄了MARI一眼後,面無表情地看向春埼。
「謝謝妳平常這麼照顧她。」
「不會。」
春埼也同樣面無表情地回答。
不知不覺已到傍晚。
紅色的夕陽照耀著兩個冷漠的表情。
想必MARI的母親知道一切真相,並清楚瞭解名叫MARI的少女究竟是誰。
但惠不想直接問她。因為女子的表情實在太過憔悴,感覺只要受到|點言語刺激、,就會引發嚴重的問題。
MARI隔著一步的距離,跟在母親後面走出公圔。過程中,MARI頻頻回頭朝春埼揮手。惠心想,她一定是個好孩子。
在看不見MARI和她母親的身影後,春埼開口:
「請你告訴我,關於KURAKAWAMARI去世的事情。」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惠將相麻告訴他的事情轉述給春埼。她默默地聽著,外表看起來完全沒有變化,是和平常一樣的春埼美空。
「春埼,妳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什麼意思?」
「對待MARI的方式,要不要繼續和她扯上關係。諸如此類的事情。」
「不能和以前一樣嗎?」
「那位少女的情況並不普通。雖然不曉得背後有什麼隱情,但我覺得應該保持一定程度的警戒。」
春埼凝視惠的側臉良久。
接著她緩緩搖頭。
「我不打算改變自己的行動。」
「妳想用至今為止的方式對待MARI是吧?」
「我是這麼打算的。」
惠嘆了口氣。
倉川真理在七年前就死了。不過惠早有預感,春埼不會在意這種事。連自己都無法好好認識的她,既不會覺得什麼事情詭異,也不會害怕危險的氣息。
春埼美空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實在太沒防備了。
惠凝視春埼那對人造品般的美麗眼眸。
「隨妳高興吧。」
「好的。」
「但是,如果妳希望那少女能夠幸福,就要不擇手段,全力以赴。超越妳自身的規則,持續思考該怎麼做才是最好的。」
惠認為春埼可以再多任性一點。
春埼沉默以對,緊盯著惠的表情。
「總而言之,記得每三天就要存一次檔。只要結合妳我法處理。」
說完後,淺井惠轉身離開春埼美空。
帶著某種不曉得真面目、曖昧不清的煩躁心情。
獨自漫步在走廊上的相麻堇,看著窗外的傍晚天空思索著。
——所謂的機器人,究竟是什麼?
對她而言,這個問題早就有答案了。
機器人。被製作成和人類一模一樣,但並非人類的東西。
那東西是透過程式在運作。無論看起來再怎麼像人類,甚至覺醒自我,到頭來,也只代表它具備那樣的程式。
被囚禁在受到管理的規則內側,絕對無法越雷池一步的存在。
那就是相麻堇定義的機器人。
——機器人,是誰?
淺井惠總有一天會發現這個問題的意義。不過並非現在。按照目前的預定,那將是在兩年後,相麻堇已經不在的世界。
抵達學生會辦公室後,相麻輕輕敲了一下門,便直接把門打開。
房間裡只有坂上一個人,他心不在焉地坐在折疊椅上。
「哎呀,你還沒回去啊。」
「嗯。因為妳的書包還在,我想妳應該會回來拿。」
相麻笑著說了聲「謝謝」。
一切都按照預定。離開學生會辦公室時必須上鎖,並將鑰匙還到教職員室。相麻知道坂上會等她,所以才將書包留在這個房間。
同樣地,她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接下來該進行什麼樣的對話。
相麻拿起書包,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
「春埼很恐怖對吧?」
坂上發出奇音。那是介於「啊」與「唔」之間的聲音。
將視線轉過去後,發現少年臉上笑容已經消失。這景象非常難得。雖然同樣很少有機會看見他發自內心的笑容。然而少年應該是相信只要笑,所有的問題就會自行遠離。
坂上以含糊的聲音回答:
「沒這回事,一點都不恐怖。」
「是嗎?我很怕春埼呢。」
這當然是謊言。
不過她知道,這時候要進行這種對話。
於是相麻接蓍說道:
「總覺得她就像是個人造品,偶爾讓人感覺非常詭異。」
相麻心想,如果讓惠聽見這段話,一定會被他討厭。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這才是最正確的選項。
少女知道坂上倒抽了一口氣。然後他緩緩點頭說道:
「……我懂,可是我以為春埼學妹是妳的朋友.」
「可以的話,我也想和她當朋友,但我就是無法接受春埼。」
只有這句話是發自真心。相麻無論如何,都無法成為春埼的朋友。
坂上放心地笑了。
「太好了,我一直以為是我很奇怪。」
「怎麼說?」
「我總覺得春埼學妹和淺井學弟不是什麼正經人物,但用這種眼光看待後輩,感覺有點奇怪。」
相麻思索關於「正經」這個詞彙。
那恐怕是指「平庸」的意思。從多數中算出平均值,再以此為中心劃出一定的範圍,最後得到的結果就是「正經」。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被破壞,只剩下一個正常的東西,那正常的那方就並非正經。被破壞的那方,才是正經。
「的確,他們不是什麼正經人物。」
至少他們並非多數的平均。
或許是因為獲得贊同而感到放心,坂上點頭說道:
「為什麼妳會和他們來往?」
「因為那兩人有困擾啊。無論對象是誰,有困難就應該伸出援手不是嗎?」
「原來如此。妳總是這麼溫柔呢。」
這不可能是溫柔。因為她能夠若無其事地進行這種對話。
然而相麻回答:
「你也一樣吧?你明明覺得惠和春埼詭異,但還是願意幫助他們。」
「我不是在幫他們,是在幫妳。」
頓了一拍後,坂上說道:
「吶,我一直都覺得妳是個溫柔又正直的人。不過妳還是和淺井學弟他們,稍微保持一段距離比較好吧?」
若情況允許,相麻想否定這點。
她想主張淺井惠和春埼美空的正當性。
她有自信能滔滔不絕地說明他們究竟有多麼誠實善良。
少女是真的想這麼做,而且打從心底希望能這麼做。
——但她辦不到。
相麻堇知道未來。知道若在這個場面擁護惠他們,會發生什麽事情。
這將激發坂上對惠他們的不滿,讓他開始迴避他們。若少了坂上,今後所有的計劃都會被打亂。
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擁護惠他們。
否則特地在這個時間點和坂上見面就沒有意義了。
不可以迷失自己的目的。相麻是為了多少讓坂上安心,才安排這段對話——我是來騙你,并假裝自己是你的同伴。
所以相麻暧昧地點頭。
「說得也是,我會考慮。」
坂上放心地微笑,相麻的目的達成了,但心情卻非常糟糕。
為了結束道段對話,她問道:
「從你的角度來看,你覺得我正常嗎?」
坂上從容地微笑回應:
「嗯,妳比誰都正常。」
「那真是太好了。」
坂上央介一定無法理解,只能維持正常的痛苦,以及維持正常的痛苦,以及持續選擇最佳答案的生存方式。
似乎還想說些什麽的坂上看向相麻,他的眼神像隻希望被撿回家的流浪狗。難然相麻知道提議一起回家,他會非常開心,不過可以的話,她現在只想一個人獨庵。
「坂上學長,謝謝你特地留下來等我。」
道了聲「再見」後,相麻離開學生會辦公室。
一切都非常順利,全都按照預定在進行。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相麻堇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她知道要如何通往自己期望的未來。
——不過我……
相麻堇在下樓梯時想著。
——只是持續消化預定的我,稱得上是人類嗎?
嚴密的路線連接最佳的未來。
相麻堇不會踏出那條路線,因為她知道路線外沒有期望的未來。相麻的理性,不允許她選擇其他的選項。
彷彿被完全的程式控制。預知未來的能力擁有絕對的力量,支配相麻堇的行動。
機器人,是誰?
最偏離人類的,究竟是誰?
4 八月
麻雀在腳邊跳來跳去。

坐在公園長椅上的春埼美空,以視線追著那隻麻雀的身影。

八月十三日。暑假已經過了三個星期,春埼習慣到位於上學路上的某座小公園露面。為了能隨時見到KURAKAWAMARI。

獨自坐在這張長椅上時,春埼總是在想一件事。

——我有辦法理解人的情感嗎?

暑假期間,春埼一直在尋找情感。她認為要理解MARI和母親的情感,才能解決她們的問題。

可是她到處都找不到情感。

無論是圖書館、電影院,還是塞滿舊玩具的箱子,都找不到。

五歲那年,想救那隻蟬卻未能如願之時,春埼確實還擁有情感。但在不知不覺中,不曉得在哪個階段,她失去了情感。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找到情感呢?

淺井惠。如果是他,應該知道在哪裡吧——思及此處,春埼產生一個疑問。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想起那少年。在同年級的學生中,淺井惠算是感情起伏較少的類型。

等回過神時,腳邊的麻雀早已飛走。春埼看著空無一物的地面。再過不久,她就來這座公園半小時了。MARI今天大概不會來吧。

春埼自問。

——MARI沒來,是悲傷的事嗎?

答案馬上出現。

——我並不悲傷。

接著她從長椅上起身,邁開腳步,空蕩的鞦韆映入眼簾。假使是擁有情感的人,在看見這副景象時,會有所感觸吧?即使面對的只是存在於那裡的物質。

就在春埼走出公圔時,她聽見的MARI聲音。

「姊姊。」

女孩喊道。她從道路前方筆直地朝這裡跑來。她大口喘氣,臉上並未帶著平常的笑容

「救救我,姊姊。」

啊啊,女孩現在很悲傷。春埼心想,應該沒錯吧。

「發生什麼事了?」

「再不逃會被抓住,這樣就見不到媽媽了。」

無法理解女孩的意思。總而言之,她似乎正在躲避什麼。

「我知道了。我們逃跑吧。」

春埼說道。

兩人手牽手,在夏天的下午四點三十分奔跑。在某些季節裡,這時段已經算是黃昏,但八月的太陽依然高掛。

春椅首先想到的,是往人多的方向移動。

找到一間開在商店街的速食店後,她直接衝進裡面。店內聚集了一定的人潮,這樣應該沒那麼容易被發現。

坐到能看見外面道路、位於窗邊的位子後,春埼大口喘氣。店內經過空調冷卻的空氣,流進她充滿熱氣的氣管。此時她才注意到,流汗的MARI或許會因此感冒。

春埼喘著氣問道:

「妳是在躲誰?」

MARI沒有回答,只是搖頭。

「為什麼有人要追妳?」

女孩再度搖頭。難道她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若無法理清狀況,就無從得知該如何處理。

煩惱一會後,MARI開始緩緩以細微的聲音說道:

「黑衣服的人,說媽媽已經不在了 。」

「是那個人在追妳嗎?」

「都是我不好,因為我是冒牌貨。」

這根本構不成對話。春埼放棄提問,側耳傾聽MARI微弱的聲音。

「因為本人已經不在,所以沒辦法。大概因為我是冒牌貨,所以媽媽才會不見」

本人、冒牌貨。春埼回想起淺井惠說過的話——倉川真理在七年前就死了。

MARI的表情扭曲。女孩正在哭泣。春埼了解到這點時,MARI已經流下眼淚。

她邊哭邊用微弱的力道抓住春埼的洋裝。那一定是求救的力道。

春埼環視周圍,在窗外馬路的對面,發現穿黑西裝的男子。不只一人,光目所能及就有三人。他們窺探附近的店家內部,朝這裡接近。

春埼倏地握住MARI的手起身。

「妳看一下窗外,是不是那些人在追妳。」

MARI揉箸眼睛,輕輕點頭。

繼續待在道裡,遲早會被發現。不過出去外面後,能夠一直逃下去嗎?到底該逃到什麼時候才行?

——重啟。

春埼想喊出道句話。

MARI在哭,外面又有一群黑西裝的男子。她想讓這一切重來。

可是,她想起淺井惠的話。

——妳一個人使用重啟並沒有意義。即使妳使用重啟,那個女孩也不會停止哭泣。

這種事她早知道了。到頭來,只會再重複一次相同的事情。重啟無法解決任何事情。

——如果妳希望那少女能夠幸福,就要不擇手段,全力以赴。超越妳自身的規則,思考該怎麼做才是最好的。

思考,春埼一直在思考,但她還是想不到該怎麼做才好。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MARI露出笑容。

「姊姊。」

MARI紧抓著春埼。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的手上握著一個藍色小信封。春埼對那個信封有印象。

那首以前相麻交給春埼,而春埼再轉交給MARI的信封文。

——這是類似護身符的東西。有困擾時,就拆開來看。

對了。MARI當時將信封收進她平常總是帶在身上的小肩包。

女孩應該是隨身攜帶這個信封,並相信這東西能拯救她。

春埼開口:

「請把那個信封借我。」

跟重啟一樣,她不覺得拆開這個信封有什麼意義,那樣的行為肯定無法拯救MARI。

不過,她沒有其他東西可以依靠了。如果這方法不行,就找個地方逃跑吧。即使沒有 意義,她也想不出其他辦法。

春埼撕開小信封,裡面裝著一張小小的便條紙。

上面寫了幾個以連字號分隔的數字。

相麻將這個信封交給春埼時曾經說過。

——然後好好說出妳的願望。這麼一來,妳的願望就會實現。

春埼美空理解了這句話的意義。

數字旁邊以漂亮的筆跡,寫了「淺井惠」三個字。

此時,惠正躺在床上閱讀較早出版的推理小說。

這是他很久以前買回來,只讀過開頭就收進書櫃裡的書。並非內容不合他的喜好,只是沒來由地不想繼績看下去。就是那樣的一本書。

第二章的結尾出現死者,就在惠打算翻頁時,某人敲了房間的門。從敲門方式來判断,是中野智樹。

惠起身開門。

「惠,有你的電話。」

智樹笑嘻嘻地將電話的無線子機遞給惠。

「嗯,謝謝。」

惠收下電話,按下通話鍵。臉上依然掛著笑容的智樹,擅自走進房間。

將電話貼上耳朵後,惠馬上就聽見聲音。那是春埼美空的聲音0、

「請問是淺井惠嗎?」

「嗯。」

被人用全名稱呼,總覺得得不太舒服。

「拜託你。我想救MARI,請你幫幫我。」

惠不自覺地將嘴角彎成微笑的形狀。

「告訴我現在的狀況。」

「有人在追MARI ,對方是複數的成年男性。我們必須從他們的手中逃跑。」

惠並不驚訝。名叫KURAKAWAMARI的少女,存在著幾個疑點。無論她周圍發生什麼 事,惠都能夠接受。

惠問道:

「警察呢?」

「……我沒想到。我馬上報警。」

「不,別報警比較好。」

目前還不能確定社會的正義,是否站在MARI這邊。

「總之我們先會合吧。妳現在在那裡?」

「商店街,學校的西南方再過去一點。」

惠閉上眼睛,回想起她附近的景色。

「妳是用便利商店前面的公共電話嗎?還是藥局前面的?」

那條商店街只有這兩個地方有公共電話。

「藥局那個。」

春埼回答。

「妳知道從那裡往西走,有個公車站嗎?」

「……不知道。」

「妳右手邊有條岔路吧?走進去,在第一個轉角往左轉到大路後,應該就看得見了 。」

惠瞄向室內的時鐘,同時正確地想起那個公車站的時刻表。

「兩分鐘後,會來一輛往東開的公車。用跑的還來得及,搭上那輛公車,在第三個停 靠站會合。」

「我知道了。」

惠聽見這個回答後,電話馬上就掛斷了。

至今依然笑咪咪的智樹開口說道:

「有人找你約會嗎?」

「差不多。她是找我一起潛逃。」

「喔喔,真的假的?好青春喔。」

「我希望你也一起來。」

「嗯?」

「因為有兩個女孩。」

惠將電話扔到一邊。

接著他僅以嘴角露出笑容說道:

「好了,我們快走吧。」

「喔喔,難得看你這麼有幹勁。」

「那還用說。既然有女孩求救,那我們就有義務要全力以赴。」

中野智樹也笑著回答:

「雖然我不是很清楚狀況,但你說得沒錯。」

這段對話結束時,兩人已經都穿好鞋子。



兩人騎自行車全力衝刺,在十分鐘後抵達約定的公車站。惠騎的自行車,並非他的所有物,但中野智樹的父親說他可以隨意使用。

智樹調整慌亂的呼吸,同時說道:

「你說的兩個女孩,其中一個是春埼吧?」

「當然。」

「另一個是相麻?」

「不,是你不認識的女孩。」

「可愛嗎?」

「嗯,比春埼可愛多了。」

智樹吹了一聲口哨。只要是發出聲音的事情,他基本上都很拿手。

「春埼也算滿可愛的吧,雖然是個怪人。」

「這就難說了。」

惠從來不覺得春埼美空可愛。真要形容,應該是漂亮。徹底純粹、毫無任何汙濁或歪斜的漂亮。

就在兩人交換這種對話的期間,公車到站了。

春埼牽著MARI的手走下公車。兩人穿的都是洋裝。春埼是淡藍色,則是將格紋的一部分擴大般、畫了條粗斜線的洋裝。

智樹一看見MARI,便嘟囔道:

「另一個女孩,就是這孩子嗎?」

「嗯,很可愛對吧?」

「的確。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胸部再稍微大一點的。」

春埼注意到這裡後,便小跑步地靠了過來。她先是張開嘴巴,但又想不到該說什麼而闔上。惠覺得這個動作非常有人類的慼覺。

惠露出微笑。

「先上車,到別處去。」

「我知道了。」

一旁的智樹正在問MARI的名字。MARI靜靜地垂下頭,看來似乎是哭累了。

春埼一坐上自行車後座,惠就開始踩動踏板。自行車的鏈條持縯迴轉,發出「鏘鏘」的金屬摩擦聲。現在大約是下午五點,距離傍晚還有段時間。

智樹臃MARI坐上自行車後座,騎在惠的旁邊。

「要去哪裡? 」

「只要不是公車站這種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到哪裡都行。總之先回你家一趟吧。」

春埼將手貼在惠的背上。惠心想,這還是自己第一次被她碰觸。那是確實擁有體溫,屬於人類的手掌。

「春埼,能請妳說明一下狀況嗎?」

「我也不太清楚。」

「說妳知道的事情就好。」

春埼美空緩緩開始說明。

在公園前面遇見MARI,她被黑西裝的男子們追;MARI說自己是冒牌貨,因為不是本人,所以母親才不見了。

聽到這些,惠大概推測出是怎麼回事。擁有和已經去世的倉川真理相同姓名的少女,頻繁接受檢查的理由。追逐少女那些人的真實身分,以及MARI不被母親所愛的理由。

惠問道:

「春埼,妳上次存檔是什麼時候?」

春埼以比平常還要小聲的音量回答:

「前天晚上九點以後。」

太好了,她有確實存檔。

下一個問題,必須問MARI,而且恐怕是個會傷害她的問題。惠不認為繼續傷害是正確的事情。

——反正我早就習慣捨棄什麼了。

惠在內心如此嘟囔著,然後以旁人看來冷靜沉著的態度間道:

「 MARI1妳是透過能力創造出來的存在對吧?」

少女沒有回答,只是低頭不語。

「妳的母親一定是在真正的倉川真理去世時,獲得了能力。那是能夠創造出與去世的 倉川真理相同孩子的能力,而妳就是被那個能力削造出來的吧?」

惠感覺春埼貼在自己背上的手加重了力道——他心想,自己一定是為了動搖春埼美空 的情感,才會出如此殘酷的問題。

相麻堇的話再度浮現腦中。

——機器人,是誰?

惠認為她當初提與這個問題時,應該也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KURAKAWAMARI

這少女,被打造成和人類一模一樣。

是透過能力,人工創造出來的存在。

兩年後/八月三十日(星期三)
高中一年級的淺井惠和春埼美空坐在消波塊上。在寧靜的夕陽照耀下,惠一睜開眼睛, 就發現春埼盯著他看。

她自言自語地說道:

「照片中的相麻堇,是真正的她嗎?將照片中的她帶出來,能算是讓相麻堇復活嗎?」

這並非她第一次提出這個疑問。

將相麻堇從照片裡帶出來,春埼在理解這個計畫時,也曾經問過相同的事情。

——春埼一定是想起MARI的事。

那位被創造成和死去的倉川真理一模一樣的少女。

MARI的情況確實和從照片裡被帶出來的相麻堇很像。兩者都是本人已死,再透過能力創造出來的相同存在。

惠回答和以前相同的答案。

「我不知道。」

惠不知道完全比照本人創造出來的存在,能不能被稱為是同一人物。

「不過春埼,我認為無論是不是同一個人都無所謂,只要祈禱對方幸福就夠了。」

雖然這是真心話,但他也會感到不安。

對於讓死去復活,而且還是讓預知未來的能力者復活的不安。惠認識一位擁有相同能力的女性,也知道那位連名字都被剝奪、自稱魔女的女性度過什麼樣的一生。

即使復活,惠也不認為相麻董能就此度過平穩的人生。

——她一定也知道我會陷入這種煩惱。

所以照片中的相麻,才會伸出拿著麥高芬的右手。

她右手上的麥高芬,是給惠的明確訊息。那顆黑色的石頭,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相麻本人的計畫。她對惠主張,自己希望能夠復活。

——不過相麻,我是個非常任性的人。

這跟她的意思無關。

「我已經決定,要將相麻從照片裡帶出來了。」

這是淺井惠自身的願望,是他自私的任性。

春埼美空點頭。

她一如往常,極為順從地點頭說道:

「我知道了。」

相麻大概一直希望有人能察覺她的痛苦。

所以她在三人第一次見面那天,提出那種問題。

——機器人,是誰?

相麻其實一直在求救,希望有人能發現她隱藏在從容微笑背後的痛苦。然而那個夏天 的惠,滿腦子都只有春埼美空的事。

相麻堇非常堅強。以一個國中二年級生而言,她實在太過堅強了。

所以她才無法擺脫預知未來的能力。無論多麼痛苦,她都會以終點為目標,筆直地持續前進。然後在不被任何人發現痛楚的情況下,抵達終點。

惠心想,要是她能再稍微軟弱一點就好了。

例如即使知道那並非最佳選擇,即使知道前方沒有她所期望的未來。若她能再稍微任性一點,就絕對不會死。

可是,她太堅強,所以總是持續選擇最佳的答案。

大膽、孤獨、隨興,野貓般的她,一定是全世界距離自由一詞最遠的人。

彷彿從出生到消逝,全都被程式控制著。

名為預知未來的能力,支配著相麻堇。

「惠。」

春埼美空說道。

她以憐恤的表情,有點擔心地看著惠的臉。

「你在哭嗎?」

讓人懷念的臺詞。

兩年前,少年也聽過相同的臺詞。

道次惠以不同的方式回答:

「不。我在笑喔,春埼。」

應該要笑著迎接相麻堇的復活,或是與她一模一樣的人類誕生。

即使必須勉強自己,現在也應該要笑。

就像即使早已知道一切,依然笑到最後的相麻堇那樣。
 楼主| 发表于 2017-3-8 08:53 | 显示全部楼层
3章 某個夏天的終結
「只要看見有人哭,我就會使用重啟。」
1 八月十三曰(星期五) ——起點
夕陽開始西斜。

紅色的陽光從書桌前的窗戶照射進來。那是滲入肌膚的夕陽光芒。

傍晚六點四十五分。淺井惠、春埼美空以及KURAKAWAMARI,位於中野家的獨房。 春埼和MARI坐在房間角落,兩人都低著頭。

惠問道:

「MARI,可以告訴我昨天發生什麼事嗎?」

少女沉默不語。她連頭也沒抬,只稍微動了一下頸部。旁邊的春埼也做出相同的動作 惠心想,真像一對姊妹。明明兩人無論外表或遭遇都截然不同。

「為了讓妳和母親見面,我必須知道這些事情。」

少女聞言,這才總算將視線移向惠。

「昨天的事嗎?」

「沒錯。我希望妳能告訴我,妳和妳的母親昨天做了什麼事。」

MARI花了一點時間才開始回答。

那是原本疲憊不堪的人,為了做好再度行動的覺悟所需要的時間。其實照理來說,不應該讓國小二年級生體會這種類型的疲勞。如果真的精疲力竭,就應該盡快讓她睡著,讓她忘記一切才對。

但是現在沒工夫考慮MARI的狀態。情況一定不久就會改變。

MARI緩緩回答:

「我昨天一直待在家裡,可是媽媽不在。」

「妳媽媽出門了嗎?」

MARI點頭。

「她早上就出去了,叫我一個人在家等。可是到了晚上,她還是沒有回來。」

「那今天早上呢?」

「……她在。我們一起去了醫院。」

「她是在妳睡著期間回家的嗎?」

「嗯。」

「妳昨晚幾點睡?」

MARI搖頭。看來她不記得。

「你們是搭公車去醫院的嗎?」

少女再度搖頭回答:

「我們是坐車。坐TSUSHIMA叔叔的車。」

「TSUSHIMA叔叔是誰?」

MARI沒有回答。

春埼代替她開口:

「他說自己類似MARI的代理監護人。 」

「原來如此。謝謝。」

惠一停止發問,MARI再度低下頭。她還握住春埼的手。

惠思考著該對MARI說什麼。只要答應少女一定會再讓她和母親見面,多少能夠安慰她吧。不過,這句話不應該由惠來說,必須是春埼才行。

——MARI必須是由春埼拯救才行。

這是惠自私的感情。然而,惠卻不再向MARI搭話,只是心不在焉地看著並肩坐在一起的春埼和MARI。

中野智樹沒敲門就直接走進房間。惠有拜託他打電話到MARI家。

「怎麼樣?」

惠問道。

智樹壓低音量回答:

「不行,沒人接。」

不出惠的預料,MARI的母親一定不在咲良田了。

智樹看向春埼說道:

「妳還是回家一趟比較好。MARI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吧。」

春埼沒有回應。相對地,她不知為何看向這裡。

惠搖頭回答:

「不,妳應該待在這裡。妳還是親眼見證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情比較好。」

看見春埼輕輕點頭,智樹嘆了口氣。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啊?」

「馬上就知道了。我想不會花太久的時間。」

「所以說,到底會怎樣啊?」

「誰知道。」

只要一回答,狀況就會變得很麻煩。現在還是任憑事情自然發展比較好。

智樹搔著頭,再度走向門口。

「我去找點吃的東西。大家都還沒吃晚餐吧?.」

少年走出房間。門「碰」的一聲關上。

在那道聲音的餘韻消失後,春埼說道:

「淺井惠,你到底對情況了解到什麼程度?」

「我大概全都知道了。」

「那請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才好?」

「暫時先待在這裡。接下來,只要按照妳的意思去做就行了。」

春埼美空究竟期望什麼。

又會如何回應接下來即將發生的問題。

這就是一切。對惠而言,最重要的就只有這點。

「吶,春埼。妳經常使用『規則』這個詞彙對吧。」

「是的。」

「可以告訴我,那個規則的內容嗎?」

「這是必要的事情嗎?」

「不是。不過現在也沒其他事好做。」

春埼美空點頭。

「規則中,比較重要的有三條。我基本上是根據這三條來判斷事情。」

「嗯,第一條是?」

「只要是可能會對周圍環境帶來強烈不良影響的事情,我就要加以否定。」

「換句話說,就是不能給別人添麻煩?」

「是的。」

「那第二條呢?」

「只要不違反第一條,我就會肯定別人對我的提議。」

「意思是,妳會遵從別人的指示。」

「那麼,最後第三條呢?」

「只要看見有人哭,我就會使用重啟。」

惠忍不住笑了出來。

道少女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的思考實在太徹底了——簡單、符合邏輯,又溫柔。

惠問道:

「春埼,妳知道機器人學三大法則嗎?」

「...不知道。」

「那是一位名叫以撒•艾西莫夫的科幻小說家創作出來的。之後在小說裡登場的機器 人,都經常受到這些法則的規範。」

「所以呢?」

「妳的規則和這些法則很像。」

惠開始說明機器人學三大法則。

第一條,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

第二條,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

第三條,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

「愈前面的法則,優先度就愈高。第一條和第二條的內容,跟妳的規則幾乎完全一樣。」

春埼似乎毫無興趣地點頭。

惠接著說道:

「可是第三條不一樣。這實在太棒了。」

「……什麼意思?」

「這表示妳是人類。」

遵從三大法則的機器人不會傷害人,服從人類的命令,並保護自己。這當中並不存在任何主動性,只是不會替人類添麻煩而已。

然而春埼美空不同,她透過最後一條積極行動。她基於自己的意志,打算消除人們的淚水。

——這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啊。

惠心想。

這少女的思考非常美好——太過美好,也太過脆弱。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春埼說道。

「嗯,不懂也沒關係。」

這不該由他人來指點迷津。春埼美空自己定義的第三條規則當中蘊含的美好情感,應該由她自己發現。

惠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同時說道:

「話說回來,機器人的三大法則,其實有第零條存在。雖然一開始沒有,但後來因為需要就加了上去,妳知道是什麼嗎? 」

「......不,我不知道。」

「試著想想看吧。如果要替妳的規則制定第零條,妳要加上什麼呢?」 第零條。

號碼最前面,也最應該優先的規則。

埼輕輕點頭。

過不久,傳來有人敲房門的聲音。那並非中野智樹的敲門聲,是惠初次聽見的節奏。



門前面站著一位四肢修長的男子。

男子年約二十來歲。他留著一頭雜亂的頭髮,並任由鬍鬚隨意生長。皺巴巴的黑色西裝,讓他看起來毫無威嚴。

在被夕陽拉長的影子中,他開口說道:

「我是管理局的人,是來接KURAKAWAMARI的。」

男子的樣子,和惠至今見過的管理局人員有很大的落差。其他管理局人員全都穿著毫無皺褶的西裝,一律缺乏個性。

惠為了確認春埼美空的表情,將視線移向室內。

她的表情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低喃一聲「TSUSHIMA先生」。

這名男子就是TSUSHIMA吧。自稱MARI的代理監護人,在今天早上載MARI她們去醫院的男子。

TSUSHIMA 望向 MARI。

「好了,一起回去吧。」

男子的聲音意外地柔和。那是一道溫柔、充滿人情味,但又隱約參雜了認命的聲音。

MARI躲到春埼背後。

「你說的回去,是要去哪裡?」

惠問道。

「那孩子該去的地方。」

「MARI的母親也在那裡嗎?」

TSUSHIMA 輕輕搖頭。

「她不會回來了。她將MARI交給管理局,離開這個城鎮了。」

「為了忘記MARI的存在嗎?」

「......嗯。」

不出惠的預料。

只要一離開咲良田,就會遺忘和能力有關的知識。

這麼一來,就能遺忘靠能力創造出來的MARI。

這是MARI母親的期望。並非是透過能力創造出孩子的母親,她希望能恢復成七年前經歷死產的普通女性。

春埼盯著TSUSHIMA開口:

「請你說明這是怎麼回事。」

TSUSHIMA 搖頭。

「全部的事情都已經決定好了。」

接著他小聲地補充一句:「這些話不適合在MARI的面前說。」

惠在心裡想著:「啊啊,這個人真溫柔。」既溫柔,又善良。

惠說道:

「請告訴我們。連MARI也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小孩子總是能夠察覺大人不想被人發現的情感。在知悉後,也可以本能地裝作不知道。

TSUSHIMA看向惠。儘管那眼神像是在瞪視,卻感覺不到惡意。是一雙隱約帶著寂寞,觀察別人的眼睛。

男子以只有惠聽得見的微弱音量,輕聲說道:

「單純知道和實際聽見,是完全不同的事。」

或許是這樣沒錯。

「不過,MARI是當事人。不好好向她說明,實在太沒道理了。」

「嗯,這並不合道理。但也有些情況,必須選擇錯誤的那方。」

惠嘆了口氣。即使和這名男子爭執,也沒有意義。

「那麼,我們去房間外面談吧。請你好好向春埼說明情況。」

「沒道個必要。」

「當然有,這將影響春埼和MARI今後的關係。春埼是MARI的朋友,你想連MARI的朋友都一併奪走嗎?」

惠對自己的話慼到厭惡。這話說得太過火了,可是對這男人非常有效。

TSUSHIMA用眼睛將室內大致掃過一遍,他將視線停在窗戶上,最後點頭答應。

「我知道了。」

他認栽地說道。

惠向春埼搭話:

「走吧,」

「要去哪裡?」

「不會太遠,就在門前面。從房間裡出來吧。」

春埼牽著MARI的手起身。

惠搖頭。

「春埼,妳一個人出來。」

她看著這裡一段時間。

最後還是放開了MARI的手。

夭色已經開始轉暗。

現在是太陽下山,但還沒完全變暗的時間。在這個空氣本身染上濃密深藍色的世界,蟬聲像是一天的餘韻般再度響起。

走出獨房,關上門後,TSUSHIMA開口 :

「你要我說什麼?」

「關於這次發生的事情,全部。」

「有些事情我無可奉告。」

「我們已經知道MARI是透過能力創造出來的存在。」

倉川真理死產。

為此感到悲傷的真理母親獲得能力,創造出MARI。

TSUSHIMA輕輕搖頭。

「沒錯。不過從某個時候起,她開始變得無法相信MARI是自己的孩子。」

「某個時候是指?」

「MARI的父親打從一開始就無法接受MARI。他忍耐了三年,最後逃跑了。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

男子垂下視線,嘟噥說道:

「如果一一分開來看,其實每件事都並非無法理解。假設孩子去世時,母親獲得取回孩子的能力,你有辦法責備她嗎?」

惠搖頭回答:

「沒辦法。」

TSUSHIMA點點頭後,繼續說道:

「假設母親無法將透過能力誕生的孩子,持續當成自己的孩子喜愛,你有辦法責備她嗎?」

惠對回答這個問題感到猶豫。

雖然他認為應該繼續愛下去,但最後還是搖頭回答:

「……沒辦法。」

淺井惠就連真正的父母都無法持續愛下去。他只哭了一會兒,就成功地捨棄他們。這樣的他,根本無法責備任何人。

TSUSHIMA吐了口氣,疲憊地說道:

「就只是這樣而已。去年是倉川真理去世六周年。從七回忌結束之後,她就在考慮離開MARI生活。即使如此,她還是忍耐了一年,直到精疲力竭,才在今天離開咲良田。」

男子所說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像在嘆息。

彷彿他總是一面持續認命,一面訴說這些事情。

「我無法接受。那位母親,一定曾經有想過要愛MARI。」

即使沒辦法愛,還是努力想要愛她。

惠接著說道:

「例如MARI的指甲和頭髮,都被照料得很好。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高級品。」 惠說出一個童裝的高級品牌。

替無論如何都無法喜愛的女兒,購買高級服裝的母親。

——她恐怕是想以某種形式,證明自己還愛著MARI。

或許以努力而言,這方法實在過於廉價。也或者這只愚無聊的藉口。當然也不能否認,這有可能是真正的愛情。

無論如何,這當中都殘留了掙扎的痕跡。無論是乾淨整潔的指甲,還是經過保養的頭髮,都同樣是一名女性為了想要愛自己的女兒而掙扎過的痕跡。

TSUSHIMA以平靜的聲音宣告:

「你如果看過她的臉,一定會很驚訝。那女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她不但有許多白髮和皺紋,還一直改不掉咬指甲的習慣。即使如此,她依然動不動就說這是自己無法愛孩孑的懲罰,就像口頭禪一樣。這當中放沒有什麼道理可言,而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不知不覺中,他的語氣變得愈來愈粗魯。

這男人一定也精疲力盡了吧。

惠的嘴角露出笑意,同時開口道:

「你真卑鄙。」

「卑鄙?」

「你說這些話時,刻意迴避了管理局的立場。建議的母親離開咲良田的,難道不是管理局嗎?」

雖然沒有足以確信的根據,不過管理局應該想得到MARI才對。

「沒錯。」

這位管理局人員不屑地說道:

「管理局不可能放過能力創造出來的人類。創造生命的能力,必須隱匿起來才行。這種東西,只會造成麻煩。」

這些話確實不該讓MARI聽見。

雖然那位嬌小的女孩,一定早就切確地理解這件事。

即使如此,大人還是不該在她面前,說她是透過只會造成麻煩的能力誕生出來的。

「MARI是人類嗎?」

惠問道。這是句過分的話,也是充滿厭惡感的話。

「至少在檢査方面,分不出她與人類的差異。」

「這對管理局來說,是幸運的事吧。」

「嗯。」

「你們打算拿她怎麼辦?」

「當成普通的孩子養育,並讓MARI深信自己是普通的孩子。知道這件事的人,當然是愈少愈好。考慮到這點,她的母親實在太礙事了,所以才會建議她離開咲良田。」

惠是刻意提出會讓TSUSHIMA感到焦躁的問題。

然而TSUSHIMA直到最後,都以壓抑過的語氣回答。他是在顧慮房間內的MARI吧。無論有什麼萬一,都不能讓少女聽見這些話。惠心想,這個人果然是好人。

惠帶著笑容說道:

「總而言之,管理局是以多數人的幸福為優先。所以決定隱藏可能釀成問題的能力,剝奪母親對MARI的記憶,選擇只犧牲一個小女孩的方法。」

「沒錯。這就是管理局。」

「你認為管理局的判斷正確嗎?」

「害小孩子哭的事情,怎麼可能正確。」

「不過,即使這是個錯誤,還是非選不可對吧?」

管理局的男子笑了。

他「哈」地大笑一聲,然後不屑地回答:

「這怎麼可能。就是因為不該選擇,所以才叫做錯誤。」

這是他的回答首次超出惠的預料。

「太矛盾了你到底想怎樣?」

「什麼都不想。我根本就不想和這種麻煩事扯上關係。」

「不過你已經牽扯進來了。」

「所謂的工作,就是要做不想做的事情啊。」

惠嘆了口氣。這個男人,一定對許多事情都感到無法接受。只要知道這點就夠了。

「對話結束了,我要帶MARI走。」

TSUSHIMA將手伸向門。

惠抓住他的手臂。

「這件事不是由你決定。」

說完後,惠看向春埼美空說道:

「春埼,由妳來選擇。要不要將MARI交給這個人——交給管理局。」

她是否能跨越自己的規則,找到情感呢?對惠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春埼沉默了好一段時間。

TSUSHIMA任由惠抓著自己的手臂,靜觀事情的發展。惠的力量並不強,只要TSUSHIMA有那個意思,應該能直接甩掉他的手。

春埼美空用勉強擠出的聲音說道:

「淺井惠,請你把手放開。」

「這樣好嗎?」

「是的,我判斷應該交給管理局照顧。」

淺井惠嘆了口氣後,放開TSUSHIMA的手。

——不過春埼無法拯救任何人。

相麻堇的聲音在耳朵深處響起。

————————————————————————

MARI被TSUSHIMA拉了起來,但是她沒有哭。

春埼美空在門外緊盯著這副景象。當兩人從春埼旁邊經過時,MARI原本打算將手伸向春埼。可是那隻手的動作,在抓到春埼的洋裝前就停住了。

春埼的胸口突然感到一股疼痛。就像五歲時,為蟬的死感到悲傷那樣。胸口一痛,她就變得什麼也看不見。春埼美空正置身一團來路不明的黑暗中。

她應該要選擇能讓多數人幸福的選項,不應該選擇會替周圍帶來不良影響的選項。而且管理局是為了守護多數人而行動。

春埼自己設定的規則是這麼說的,春埼也遵從它做出判斷。

然而這是為什麼?胸口好痛。自己明明感覺不到悲傷,胸口卻非常、非常地痛。

——要是反對就好了。

春埼心想。

——如果MARI是普通的孩子,而彷彿機器人的我,是人工製造出來的存在就好了。

這樣才是正常的形式。

春埼美空並不期望得到母親的愛。她什麼都不期望。

——如果我是MARI就好了。

可惜,MARI是MARI,春埼是春埼。

這一定是某人搞錯了。搞錯後,才做出這樣的配置。

春埼美空在伸手不見五指、來路不明的黑暗中思考。

此時她突然聽見一道聲音。

「還來得及。」

過了一會兒,她才發現這是淺井惠的聲音。

「春埼美空,如今在妳面前有兩個選項0」

春椅想起相麻董的話。

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無論選擇哪一邊,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對春埼美空而言,兩邊都一樣毫無價值。

不過因為必須選擇其中一邊,所以春埼美空制定了規則。

淺井惠接著說道:

「如果選擇這一邊,就什麼也不會改變,一切都會維持原狀。可是如果選擇另一邊,或許能夠拯救MARI。」

少年的話既平靜又溫柔。

他繼續以不適合這個狀況的溫柔聲音說道:

「是要拯救MARI,還是就這樣接受一切。看在妳的眼裡,這兩個選項真的相同形狀嗎?真的相同顏色嗎?」

選項、顏色、形狀——相同的?

春埼美空睜開眼睛。直到睜開後,她才發現自己至今都閉著眼睛。根本就不存在什麼來路不明的黑暗,她只是閉上眼睛而已。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淺井惠的臉。

他正以非常誠實、真摯的表情凝視著這裡。

「回答我,春埼美空。妳真的有辦法對這個選項漠不關心嗎?」

春埼也筆直回視惠的臉。

「這是不可能的。」

「那就選擇吧,用妳的情感來選擇。並非作為偶然,而是作為必然,抱持著明確的意思,選擇其中一方。」

春埼美空回答:

「我想幫助MARI。」

少年笑了。那並非溫柔的笑容,而是僅彎起嘴角的無畏笑容。彷彿對他而言,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既然妳如此希望,那就這麼辦吧。」

「有可能嗎?」

「只要結合妳我的能力,就能跨越大部分的困難。在不遺忘今天記憶的情況下,以更幸福的結局為目標,我們能夠重新開始。」

淺井惠以冷靜的聲音,從容地對這個世界宣言——

「春埼,重啟吧。」

2 八月十二日(星期四)——前一天
八月十二日,星期四。

春埼美空還沒發現,這是她第二次經歷這天。

下午兩點左右,家裡的電話響了。

來電者是相麻董。

她開口說道:

「妳可以來學校的頂樓一趟嗎?惠在找妳。」

「我知道了.」

春埼沒有拒絕的理由。

「那我們頂樓見。」

相麻堇說完後,便掛斷電話。

春埼換上制服,走出家門。

現在是八月最熱的時期。進入盛夏,然後邁向結束的時期。光是按照平常的步調走路,額頭就會滲出汗水。

春埼中途順便瞄了公圔一眼,但MARI不在。現在還不到她出現的時間,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春埼沒有停下腳步,直接前往學校。

暑假開始後,春埼一直在尋找情感。

因此她發現道條街上,其實充滿了各種情感。

小學生們騎著自行車的笑聲;女子盛裝打扮,踏著輕快節奏的步調;上班族在樹蔭下擦汗的嘆息。

這一切,一定都參雜著複雜的情感,參雜著春埼無法理解的情感。

春埼和同年齡層的少女擦身而過。

那位少女正小聲地哼著歌。

哼歌——這也是春埼無法理解的行為。春埼心想,自己應該不具備能自然哼出歌曲的機能。

雖然她試著哼了幾聲,但聽起來都不像歌。就連春埼都不曉得,自己究竟想哼出什麼樣的節奏。

穿過校門,進入七坂中學。

這間學校裡也有無數的情感。足球社員在操場上大喊;游泳池那裡傳來歡呼聲;就連進入校舍後,也能聽見管弦樂社的社員們演奏帶有某種情感的旋律。

然而春埼無法理解這些概念。

彷彿只有春埼一個人是帶著黑白的視點,走在這個色彩鮮豔的世界裡。

她在樓梯間響起腳步聲,筆直地朝南校舍頂樓前進。

春埼站在樓梯最上層的門前方。這扇長方形的灰門看在別人眼裡,是否也帶有別的顏色或是形狀呢?就連這裡,也存在著情感嗎?

少女在不知道答案的情況下打開門。

此時吹起一陣風。夏天既銳利又刺眼的陽光,照亮這個場所。天空是藍色的,雲朵是白色的。但是春埼無法確定自己的認識是否正確。如果擁有情感,或許天空和雲看起來會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相麻堇、坂上央介、中野智樹,以及淺井惠,都已經在頂樓。

春埼直接走到淺井惠面前。

少年開口說道:

「春埼,妳必須回想起情感才行。」

「……是的。」

「所以我們開始吧。」

淺井惠看向坂上央介,說了句「拜託你了」。

坂上央介走向這裡,將手搭在春埼和淺井惠的肩膀上。

「閉上眼睛。」

重複過許多次後,春埼習慣了這個狀況。這是為了利用淺井惠的能力,讓春埼回想起什麼的程序。

雖然不知道惠打算回想什麼,但她沒有拒絕的理由。春埼按照指示閉上眼睛。

「要開始囉。」

就在聽見這個聲音後——

春埼美空取回了明天——八月十三日的記憶。

MARI,透過能力誕生的少女。母親消失、黑西裝的管理局人員、春埼自身的判斷,淺井惠的話,以及重啟。

一切的一切,她全都回想起來了。

胸口好痛。這個痛楚,讓她清楚地明白。

——啊啊,我現在正感到悲傷。

她在今天想起了理應明天才會明白的悲傷。

睜開眼睛後,眼前是頂樓的世界。天空是藍色的,雲朵是白色的。

春埼原本以為只要得到情感,這一切就會變得更加鮮明。

可是並非如此。眼前的景色,反而變得比剛才還要模糊許多。

春埼美空沒有發現自己的眼眶裡,累積了少許的淚水。她只理解到情感是會讓視野歪斜的東西。

淺井惠露出笑容。

「我們去消除女孩的眼淚吧。讓那種東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吧。」

接著如此說道。

————————————————————————————————

淺井惠看著春埼美空眼眶中的淚水說道:

「我們去消除女孩子的眼淚吧。讓塔中東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吧。」

這是多麼充滿偽善的臺詞啊。

相麻董以前曾經說過。

——我會讓你做出善人的行動。

然後她道出真正的倉川真理已經死產的事實。

從那時候起,感覺一切都注定好了。明明相麻董也不了解這件事情的全貌才對。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中野智樹說道。

惠已經對他、相麻以及坂上說明原委。某位女性將在明天早上離開咲良田;一位少女將因此深深地受傷;而且這件事情和管理局,以及創造小孩的能力有關。

惠回答:

「很明確,那位母親無法持續愛自己的女兒。既然如此,我們只要取回她的愛情就行了。」

接著開口的是春埼。

「要怎麼辦?」

「取回情感,妳剛才親身體驗過了不是嗎。我們只要對MARI的母親做相同的事就行了。」

進一步來說,就是惠本人獲得能力時所經歷的事。就像惠因此想起對父母的愛一樣, 只要讓MARI的母親也想起對MARI的愛就行了。

「這樣就能解決問題嗎?」

「我不知道,不過有一試的價值。不行的話,就再想其他的方法。」

坦白講,如果那位母親在回想起對MARI的愛後,依然執意要離開這座城鎮.那惠他們也只能選擇接受。到那時候,問題甚至已經與MARI無關。一切都應該交由MARI的母親來判斷。

惠看向坂上問道:

「你願意協助我們嗎?」

坂上露出和平常一樣的笑容——看起來非常善良,但又有些懦弱的微笑。

「……當然。我也覺得讓小孩子難過,是件不好的事情。」

雖然他的樣子感覺不太可靠,但坂上的能力是必要的。

站在坂上旁邊的相麻堇問道:

「我有一個疑問。」

「什麼事?」

「為什麼中野同學會在這裡?」

「喂喂,班長。妳講這種話會不會太過分了?」

智樹嘟嚷道。聽見相麻被人叫班長,感覺有點新鮮。

嘆了口氣後,惠回答:

「聽我說,相麻。智樹意外有用喔,是有總比沒有好的程度。」

「這我知道。無論事情有多麻煩,他都不會拒絕女孩子的請求,打掃時也意外認真,是每班都會想要一個的那種人。」

「那不就沒問題了。」

「如果是辦學圔祭,有他在當然比較好。不過這次的事情,性質上不太一樣吧。」

這麼說的確有道理。管理局想將MARI的母親趕出咲良田,在這樣的情況下,不應該胡亂增加同伴。

「總覺得你們很不客氣地說了一堆過分的話。」

惠向板起臉的智樹問道:

「有嗎?」

「呃,主要是關於我的待遇。」

「哪一句?倒不如說我們一直過於稱讚你呢。」

「我才想問哪一句算是稱讚?」

「能讓我說出有總比沒有好的人可不多。」

「喔喔,這倒也是。」

惠明明只是在開玩笑,沒想到智樹居然接受。

相麻董以不懷好意的笑容說道:

「你們感情真好。」

「唉,還算不錯啦。」 對惠而言,這些成員的工作已經很明確。

坂上央介的能力是必要的。

相麻堇在控制坂上方面非常有效。要不是有相麻在,或許根本無法獲得坂上的協助。

春埼美空和MARI非常親密。基本上這次的事情,如果不以春埼為中心就沒意義。惠終究只是春埼的協助者。

最後是中野智樹。他的角色真要說起來,就是惠的保險。

惠能夠肯定,無論在任何狀況下,就只有智樹不會背叛他。

當發生出乎意料的狀況時,會無條件站在自己這邊的人,就具備極大的意義。有總比沒有好。

——唉,雖然智樹的能力確實是滿有用的。

在心裡如此補充後,惠將話題拉了回來。

「這樣下去,MARI的母親將在明天離開咲良田。換句話說,我們必須在那之前將問題解決才行。」

智樹疑惑地問道:

「只是使用能力而已,應該沒那麼困難吧?」

「MARI的母親不在家。她今晚會到深夜才回家。」

「你怎麼知道?」

「春埼在重啟前,有跟MARI確認過。」

至少在MARI睡著之前,母親都還沒回家。然後隔天早上,TSUSHIMA就送她們去醫院了。那間醫院一定就是負責檢查MARI的身體狀況——更正確地說,是檢查她究竟和人類相似到什麼程度的醫院。

「總而言之,能跟MARI母親接觸的時間有限。目前最有機可趁的,是她深夜回家的時候。明天到醫院,她是由管理局人員接送,那就有點困難了。」

坂上不安地板起臉說道:

「也就是說,你打算徹夜監視囉?」

「至少要等到MARI的母親回家為止。總之大家先解散。請隨便找個理由,告訴家人會晚點回去。」

現在並沒有什麼能馬上做的事情。

————————————————————————————————

一行人各自準備離開頂樓時,相麻堇叫住淺井惠。

這並非是為了抵達目標未來所必須的程序,少女只是想和他說話而已。 ——我喜歡跟淺井惠對話。

相麻堇心想。

——我喜歡觀看未來的他。

相麻堇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這個能力是透過對話發動。

她能在對話期間看見對方的未來。

「有事嗎?」

少年以一如往常的平靜語氣問道。但在不遠的未來,他會出有點疑惑的表情。相麻堇知道這件事,同時也非常期待。

相麻一面發出腳步聲,一面走向惠。

「我有件事想問你。」

「喔,什麼事?」

相麻停在少年面前,耳語般說道:

「你到底想對春埼美空怎樣?」

「什麼意思?」

「你對缺乏自我認識的春埼美空感興趣。換句話說,你認為她的人格才是理想的善。」

「……我不否定。」

不考慮保身,不在乎虛榮,不追求自我滿足,甚至不期望為他人所愛,只是完全地純粹,彷彿不具備形體。連對自己的善都毫無自覺,純粹的善。

這名少女,簡直就像無意義的祈禱。

——那就是他的理想。

那實在過於徹底,甚至有些病態。是名叫淺井惠的少年所定義,最美的存在。

「可是你現在的行動,怎麼看都只是想讓她獲得情感。」

「的確。」

「你很矛盾。你打算親手破壞自己覺得最美麗的事物。」

「或許吧。」

「為什麼?我不認為你沒發現這個矛盾。」

相麻堇知道答案。

明知道卻還是問了。她想聽惠親口說出來。

淺井惠僅以嘴角露出笑意。

「沒什麼理由,只是一時興起。」

相麻堇也笑了。她盡可能露出和藹、溫柔的笑容。

「你說謊。」

「哎呀,妳不相信嗎?」

「相信喔。我打從心底相信你。」

相麻朝惠走近一步。

在極近距離下,看著他的眼睛說道:

「比起那種純粹到接近概念的善,你能讓春埼更普通地哭泣與歡笑。你希望她能成為普通的女孩。比起你的理想,你更以她的幸福為優先。」

惠搖頭回答:

「只是讓她變成普通女孩,對我比較有利罷了。這都是為了獲得名為重啟的能力。」

「 你真愛說慌。」

明明是真的希望她能幸福,這少年卻刻意裝成壞人的樣子。

如同淺井惠覺得春埼美空美麗,對相麻堇而言,淺井惠也同樣極為美麗。

雖然不像春埼美空那樣純粹,但即使知曉混沌、依然無法遺忘純粹願望的他,才是最美麗的。

淺井惠並非完全的善,但即使知曉惡意,依然持續愛著善的他,才是最強的善。

只有希望能夠拯救所有人的他,才是真正應該獲得救贖的人。

——要是我沒有什麼預知未來的能力就好了。

要是沒有這種能力,就能避免對淺井惠抱持特別的情感。

要是第一次在消波塊上對話時,沒有看見他的未來。

要是不曉得他擁有多麼堅強的溫柔,只將他當成一個有點怪的少年就好了。

淺井惠今後也將持續希望能夠拯救別人。直到成長、衰老、死亡為止,他都不會停下腳步。即使痛苦困頓,他依然能維持美麗的自我。並非無力的善,而是為了拯救某人,持續採取徹底到殘酷的行動。

預知未來的能力,讓相麻董看見這些。

在看見淺井惠的未來時,相麻董便不由得將他視為特別的存在。

——真是的,這樣太犯規了。

一旦喜歡上對方未來的一切,就再也無法對他漠不關心。

相麻堇放鬆全身的力氣,靠在淺井惠身上。

儘管露出疑惑的表情,少年還是撐住相麻的身體。

「妳沒事吧?哪裡不舒服嗎?」

他的聲音裡難得帶著慌張的色彩,聽起來也比平常略微幼稚,感覺有點可愛。

「不知道呢,或許不太妙。」

她偶爾會想抱緊少年。非常單純,以自己的力氣束縛這少年。

相麻將手繞到惠的背上,在內心低語著。

——吶,惠,你知道嗎?只要我有那個意思,甚至能夠完美地欺騙你。

只要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就能只挑淺井惠喜歡的話說,就像邊偷看答案答案邊作答那樣,持續扮演他心中理想的女孩。

——可是啊,惠。即使如此,你還是喜歡春埼美空。

少女只能用這種類似突襲的方式,才有辦法擁抱他。

果然無論再怎麼努力,相麻堇都無法成為春埼美空的朋友。

春埼輕易專走了少女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相麻不可能有辦法接受那樣的她。

相麻堇稍微加重繞到淺井惠背上的手臂力道。

————————————————————————————————

春埼美空看見那副景象。

她因為有事想問淺井惠而回到頂樓。

在回想起明天,也就是八月十三曰的記億後,她開始在意某個曾和少年聊過的話題。

她想和少年討論一下,如果要替春埼美空的規則設定第零條,要用什麼樣的內容。

——我現在採取的行動,違反了自己設定的規則。

明明應該遵從規則,將MARI交給管理局才對,她卻覺得這麼做是錯的。

有必要修正規則,進行變更或是追加。一想起這件事,她便在意起少年曾說過的第零條規則。

所以她才回到頂樓。而淺井惠正在頂樓上和相麻堇彼此擁抱。

該不該出聲呼喚他們呢?不過關於第零條規則的話題,並不是那麼要緊的事情。

——我還是再自己稍微想一下好了。

這麼決定後,春埼轉身走下樓梯。



即使試著思考關於第零條規則的事,春埼還是沒什麼想法。

下午五點二十五分,春埼美空來到約好會合的公車站。

其他四個人都已經到了。

KURAKAWAMARI的家離七坂中學有段路。春埼等人搭上公車,往咲良田的西北方前進。

下午六點,一行人抵達MARI家的前方。

MARI的房間,就位於這棟低矮公寓的三樓右側

春埼美空和中野智樹站在看得見那扇窗戶和公寓入口的馬路上

「比起刻意躲起來,還是裝成普通國中生站著聊天比較不會引人懷疑。」

淺井惠如此說道。

他與相麻堇和坂上央介去了別的地方。太多人聚在一起不好,這也是淺井惠的意見。

春埼知道MARI母親的長相,聯絡的部分只要交給中野智樹就行了。

他的能力,是將聲音傳達給別處的對象。

正確來說,是將他聽見的聲音,在指定時間後,直接傳送給目標對象。雖然前提是必須知道對方的長相,但淺并惠說這種方式最適合單向聯絡。只要MARI的母親一回來,就要馬上聯絡他們。

傍晚六點三十分。周圍開始變暗,MARI房間的燈也亮了起來。直到那個燈光消失為止,MARI的母親應該都不會回來。重啟前MARI曾經說過,母親沒在她醒著的時候回來。

「感覺有點想唱歌呢。」

中野智樹說道。

春埼瞄了少年一眼。

「我們還是聊點什麼好了。默默站在路邊的男女,會讓人覺得很可疑。

被這麼一說,春埼陷入思考。可是她沒有什麼特別想聊的。

「想唱歌是什麼意思?」

中野智樹笑了。春埼覺得那個笑容非常孩子氣,就跟MARI笑的時候一樣。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在暑假的傍晚和女孩獨處,而且還是在進行幫小孩子取回母親的愛這種夢幻計畫的途中。這時候應該來個主題曲,旋律要選有浪漫氣息的? 」

春埼無法理解他到底在說什麼。

「妳覺得這樣太輕率嗎?但就是要有點誇張才好。生活中必要的東西,一直都是笑容和主題曲。我想惠也一定贊成。」

「我不是很懂。」

中野智樹笑出聲來。

「總之我很高興喔。坦白講在學校時,我只覺得妳是個板著一張臉,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傢伙。不過,我今天知道妳是好人。」

「我是好人嗎? 」

「嗯,妳跟惠很像。雖然不太容易理解,但都是那種人好到像笨蛋的類型。」

「他是好人嗎?」

「當然。他是我所認識的人當中,最好的一個。」

啊啊,果然如此。少女之前就有這種預感。

春埼點頭。

「我了解了。」

「嗯?什麼事?」

「我之前一直都在懷疑。他或許是個好人。」

中野智樹開心地笑了。

彷彿真的要唱歌。

「沒錯。如果不先懷疑過,就無法明白那傢伙的好。因為他的個性彆扭,就像披著羊皮的羊那樣。」

「羊皮?」

「那傢伙表面上看起來是個無害的好人。不過仔細一看,就會發現他只是披著那樣的一層皮。觀察到這裡,大家就接受了。啊啊,原來這傢伙只是個裝好人的壞蛋。」

「可是內在是羊嗎?」

「沒錯。其實只要靠近一看,就會發現他是個披著好人皮的好人。但大部分的人都誤會他是個壞人。如果羊的背上有拉鍊,一般都會懷疑裡面是狼吧?」

雖然大概能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

然而春埼搖頭說道:

「如果羊的背上有拉鍊,那裡面一定是人類。」

她覺得這明顯是人造的布偶裝。

中野智樹笑出聲來。

「總之那傢伙,就是這種彆扭的好人。明明要是能再坦率一點就好。明明是個那麽好的人,卻總是裝得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用拐彎抹角的方法,假裝自己是壞人。」

「這跟我很像嗎?」

「嗯。仔細想想,好像也沒那麼像——啊啊,不過,剛才那個答案很像他會說的話。」

「剛才的答案?」

「如果羊的背上有拉鍊,那裡面一定是人類。 」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隨便怎樣都無所謂。

春埼再度看向MARI的房間。

MARI正獨自待在房間裡面。

「別擺出那麼害怕的表情啦。」

中野智樹說道。

春埼不曉得他是在說誰,她沒想到是在說自己的可能性。

「告訴妳一件好事吧。淺井惠不會失誤。」

「……不會失誤?」

「沒錯。只要是他想救的,就沒有救不了的人。」

「真的嗎?」

中野智樹聳聳肩,沒再繼續說下去。

或許中野智樹是在說謊。這恐怕只是為了讓她能夠安心,但是——

——淺井惠不會失誤。

這句話奇妙地留在春埼耳朵深處。

——————————————————————————————————

現在的時間將近晚上八點。

這裡的路面鋪設工整,淺井惠和坂上央介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從這裡只要轉個彎,就能抵達MARI住的公寓。

長椅旁遵的路燈底下,有臺自動販賣機。幾隻小蟲子正在自動販賣機周圍飛舞。

相麻堇說要去買飲料後,就突然消失蹤影。明明旁邊就有自動販賣機。惠到現在都還摸不清她的想法。

夏天的夜晚非常悶熱。空氣整體都帶著溼氣,讓汗變得不容易乾。

惠發現坐立不安的坂上頻頻側眼看向這裡。看來他似乎是那種無法忍受在沉默的情況下,和不熟的人待在一起的類型。

惠主動開口:

「坂上學長為什麼會想當學生會長?」

其實惠對這點並不怎麼感興趣。對消磨時間的閒聊追求意義也沒什麼用。

坂上猶豫了 一下後回答:

「因為沒有其他人要當。」

「意思是沒有其他候選人嗎?.」

七坂中學的學生會長,是從全體學生當中募集候選人,再投票決定。不過去年只有坂上一個人提名,所以他自動當選。

坂上點頭。

「嗯。通常是由舊的學生會成員出來競選,可是當時沒人想做。我不太適合對吧?」

惠稍微思考後回答:

「到底要什麼樣的人,才適合當學生會長呢?.

「這個嘛,例如相麻學妹之類的。」

「選舉時,相麻還是一年級吧。」

「嗯,所以最後才由我參選。果然還是她比較適合當學生會長,我不太擅長在別人面前說話。」

的確,如果是相麻,應該不會緊張到聲音發抖。

「就算有點小失敗也沒關係啊,又沒人要求學生會長的演說一定要威風凜凜。」

「唉,是這樣沒錯。」

「而且我不討厭你的演說喔。」

「......為什麼?」

「因為很短。」

坂上輕笑出聲。

「就算沒有我,也不會有人感到困擾。」

「我會困擾喔。要是沒有你,MARI的母親就會離開這座城鎮。」

「被需要的不是我,是我的能力。如果別人擁有相同的能力,就不會找我了。」

「但是目前能複製別人能力的人就只有你,所以我們需要你。」

坂上像電腦散熱般吐出一口氣。

「淺井學弟,你不害怕嗎?」

「害怕什麼?」

「管理局不是決定要讓MARI的母親離開這個城鎮嗎?」

「至少管理局希望把她趕走。」

「那我們反對這件事情,真的沒問題嗎?」

惠在內心歎了口氣。

「你對沒問題的定義是什麼?」

「……定義?」

「你到底是怎樣判斷一件事情沒問題呢?」

「那是—— 」

等了一段時間後,坂上還是什麼都沒回答。

於是惠只好無地說道:

「這點程度的事情,不會造成生命危險,受傷的可能性也趨近於零,頂多挨罵而已。要是不想這樣,我也可以幫你想點辦法。」

看是要說坂上被暴力威脅,或是被巧妙欺騙都行。如果只有坂上一人,想將他歸到被害者的那方並不困難。

坂上搖頭。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種具體的狀況,而是更根本的部分。你對觸犯規則這件事,都不會感到恐懼嗎?」

「完全不會。我認為規則這種東西,只是為了補強倫理而存在。」

將壞事定義成不正當,就是所謂的規則。

惠接著說道:

「不過,若是將管理局的決定當成規則,那這次偏離倫理的是規則,根本沒有遵守那種東西的必要。」

這並非惠的真心話。

所謂的規則,就是必須遵守的東西。沒有那種打破也沒關係的規則。如果規則本身有 問題,就必須先以正確的方法來改變規則本身。

但這次沒時間去做這種拐彎抹角的事。

坂上再次搖頭。

「你真堅強。而我已經軟弱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軟弱? 」

「我對許多事情感到害怕。因為討厭害怕,所以才不想偏離規則。我希望自己能常保安心的狀態。」

「我懂你的心情。」

「不,你不懂。真正軟弱的人類,始終都很軟弱。」

坂上以僵硬的表情笑道。那副表情,看起來像在哭泣

「淺井學弟,我想你是對的,也知道你打算做好事。可是,我非常害怕你和春埼學妹。」

——我倒覺得相麻堇恐怖多了。

原本想如此回答的惠,最後還是放棄。

不管坂上害怕什麼,都無關緊要。

之後好一段時間,兩人默默坐在長椅上。

過不久,相麻回來了。

她從右手提的塑膠袋裡,拿出一個藍色瓶子。

「要喝嗎?」

那是玻璃瓶裝的彈珠汽水。

「妳是去哪裡買的?」

「附近有間超市,搭公車經過時發現的。」

她的眼力真好。

「所以就特地跑去買了? 」

「夏天晚上就是要配彌珠汽」

沒有拒絕的理由,惠和坂上收下彈珠汽水^——或許是受到路燈光芒的影響,總覺得收下瓶子時,,相麻似乎露出有些悲傷的表情。

無事可做的三人一同喝著彈珠汽水。瓶內的彈珠發出清脆聲響。

相麻看著天空低喃:

「要是有煙火就好了 。」

惠果然無法理解相麻。

———————————————————————————————————

相麻堇看著天空低喃:

「要是有煙火就好了 。」

這是她的真心話,總覺得現在想看些美麗的東西。

一旁的惠傾斜著彈珠汽水的瓶子。

那是相麻買來的彈珠汽水。相麻知道他之後會如何使用那個瓶子,這也是她特地買那個過來的原因。

即使無法構成藉口,相麻堇依然在內心嘟囔著。

——我明明一點都不希望傷害惠。

然而這是最適當的手段,和其他所有方法相比,那個瓶子才是最能讓事情順利運作的關鍵。

忍不住板起臉的相麻,努力讓自己擺出和平常相同的表情。不能讓淺井惠起疑。偏離預定的道路,只會造成問題。

喝完彈珠汽水後,坂上從長椅上起身。

「謝謝招待,非常好喝喔。」

為了丟掉空瓶,他走向前面路上的垃圾桶。雖然附近的自動販賣機旁邊也有垃圾桶,不過上面寫著空罐專用。玻璣瓶並不包含在空罐裡。

惠趁坂上離開的空檔,輕輕嘆了口氣。

「相麻,坂上學長沒問題嗎?」

「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我跟他不熟。和不熟的人一起行動,總是會感到不安。」

相麻盯著惠的側臉說道:

「哎呀,意思是你跟我和春埼很熟嘍?」

少年用瞪視的眼光看向這裡。

「認真回答我,相麻堇。」

相麻堇忍不住笑了。

明明是這種時候。

「這還是你第一次叫我後面的名字呢。」

少女為這件事莫名地感到開心。

惠稍微板起臉。

「我們現在是在討論坂上學長的事情。

「說得也是。」

相麻堇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麽事。

「不過現在也只能祈禱一切願利吧?」

回答完後,相麻這次刻意地笑了。

————————————————————————————————

快晚上九點時,中野智樹傳來聯絡。

有輛黑色的車子停在公寓前面,MARI的母親就在車內。

「我們走吧,她回來了。」

惠從長椅上起身。相麻和坂上也緊跟在後。

不到一分鐘,三人抵達春埼他們待命的地方。躲在轉角後面確認公寓狀況的智樹,看向這裡說道:


「她沒下車。」

惠簡潔地回答:

「因為房間的燈還沒關。」

MARI房間的燈還亮著。MARI的母親一定是不想和自己的孩子見面。

惠看向停在公寓前的黑色車輛。由於車內有開燈,因此能夠看得非常清楚。副駕駛座 上是MARI的母親,而惠對坐在駕駿座上那位穿著皺巴巴西裝的男子也有印象。

「情況有點麻煩。那個男的是管理局人員。」

名叫TSUSHIMA的管理局人員。

「那怎麼辦?」

智樹問道。

稍微思考後,惠回答:

「我、春埼和坂上學長,一起移動到公寓裡面。智樹,相麻,只要一下子就好,請你們分散車上那兩人的注意力。」

春埼和MARI的母親見過面,可以的話,惠想避免春埼被她看見。

智樹看向相麻。

相麻從容地點頭說道:

「不如我們假扮成一對情侶吧。」

「要在車子旁邊卿卿我我嗎? 」

「不,我要用力甩中野同學一個耳光。」

除了智樹低喃一句「那樣算情侶嗎」以外,沒有其他的反對意見。



趁相麻打智樹耳光的這段期間,惠、春埼和坂上潛入公寓。稍微有點同情智樹的惠, 決定回家時順路買罐咖啡請他。

公寓玄關設有對講機。輸入MARI的房間號碼後,便交給春埼對應。春埼告訴 MARI,請她九點三十分後關掉房間的燈。

MARI的房間在三樓。三樓和四樓的樓梯中間有個平臺,三人決定先在那裡等候。

在見到MARI的母親前,惠想再存一次檔,所以才會指示MARI等九點半以後再關掉房間的燈。

九點二十五分一到,距離上次重啟就過了二十四小時。這麼一來,就能重新存檔。而且恐怕直到房間關燈為止,MARI的母親都不會離開公寓前方。

九點二十五分。聽見春埼喊出「存檔」後,惠回想起五分鐘前的事情,並藉此確認還沒重啟。

九點三十五分。腦中傳來智樹的聲音——MARI的母親獨自走進公寓了。

此時電梯正巧動了起來。

門一打開並漏出光芒後,MARI的母親走出電梯。

三人從背後接近,女子轉頭看向這裡。想必是聽見腳步聲。在走廊的照明下,她的表情顯得有些害怕。

惠微笑地對她說道: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來打擾。敝姓淺井。請問是倉川小姐嗎?」

女子的表情產生些微變化。雖然少了 一點恐懼,但相對地疑心也變多了。

「是的。那個,請問有什麼事?」

惠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很自然地抓住女子的手臂,同時盯著她的眼睛說道:

「我們是MARI的朋友,而且知道妳明天打算做什麼。」

女子的表情瞬間僵住。這劇烈的變化,彷彿被人拿刀指著。

惠知道情況會變成這樣。女子發出輕微的慘叫,試圖甩掉惠的手。但惠緊抓著她的手臂不放。

「坂上學長,快點!」

惠低聲喊道。

坂上的狀況也沒比MARI的母親好到哪兒去。他的表情僵硬,看起來非常混亂。

「對不起。」

他低喃一聲後,便將右手伸向惠,左手觸碰的母親。

詳細的說明,等讓她回想起過去後再交代就行了。惠簡潔地說道:

「如果妳不在,MARI就會哭泣。拜託妳,請妳多為MARI著想0」

接下來,惠打算回想七年前的事情。真正的倉川真理去世不久,MARI剛誕生時的記憶。

然而在那之前——

「等等。」

坂上脫口喊道;

「不行,還不能使用能力。」

惠有股不好的預感,看向坂上說道:

「快點,拜託你。」

不過坂上搖頭。

「不行,不行.......可惡,為什麼?」

惠低聲說道:

「坂上學長, 你接下來要做的,是正確的事情。」

「我知道!可是,還是不行」

MARI的母親奔離現場。坂上哭喪著臉低喃:

「對不起,對不起,我太害怕了。」

春埼美空凝視惠的臉說道:

「失敗了嗎?」

惠搖頭:

「不,只是多了一件事情要處理而已。」

這是謊言。行動明顯失敗了。

但是在春埼面前,必須要逞強才行。讓她慼到不安也無濟於事。

對MARI母親使用能力的計畫之所以失敗,原因非常明顯。惠必須再多了解坂上這個 人一些,但他疏忽了這項作業。

咲良田的能力,只有在本人希望時才能發動。雖然實質上每項能力都有不同的限制, 但感覺上是只要希望就能發動。

反過來說,只要本人不希望,就無法使用咲良田的能力。使用者的意思會對能力帶來強烈的影響。

坂上央介不希望無視管理局的決定使用能力。他對這件事感到恐懼。他無法為了素不相識的女孩子,跨越這股恐懼。

淺井惠在內心嘟囔著。

——我不懂人心。

不過,非得努力弄懂才行。

—————————————————————————————————————

如果無法預知未來,就無法改變未來。

相麻堇知道今晚發生的事情,早在很久以前就注定好了。

有辦法改變這件事的,只有能夠預知未來的相麻而已。然而相麻決定實現這個未來, 因為這才是最適當的手段。

晚上十點十五分。

對MARI母親使用能力的計畫以失敗告終。約三十分後,相麻一個人待在住家附近的公車站。

為了送坂上一程,她才搭公車回來。可是在目送他離開後,相麻提不起勁回家。

淺井惠、春埼美空和中野智樹,三人都還在MARI家的公寓附近。相麻知道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那是她已經看過無數次的未來。

相麻手上拿著一個彈珠汽水的空瓶。

那是她錯過了丟掉的時機,不知不覺帶回來的東西。相麻仰望夜空,同時玩弄著手上的瓶子。彈珠碰撞玻璃瓶,發出清脆的聲響。

寧靜的夜晚,讓那道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空中掛著一輪接近滿月的半月。

相麻對月亮的圓缺頗有好感。從新月到滿月,從滿月到新月。從零到圓的反覆,讓人覺得愉快。其實要是月亮能永恆不變,一直都是球形就更好了。

——惠現在應該也在做相同的事情。

從MARI住的公寓轉個彎後,便能看見路邊有張長椅,惠應該正坐在那裡,和相麻一樣玩弄著彈珠汽水的空瓶,抬頭仰望月亮。

相麻解下手錶,將錶拿到面前。她聽著秒針前進的聲音。

——時間差不多了。

過不久,就會有一輛黑色的車子出現在惠面前。車子在惠面前停下,一位穿著皺皺巴西裝的男子開門下車。他是名叫TSUSHIMA的管理局人員。

惠利用中野智樹的能力把TSUSHIMA叫出來。為了解決坂上的問題。

相麻緊盯手錶,無法移開視線。她早在腦中重現過好幾次,透過惠看見的未來光景。而那個未來,正以手錶指針前進的速度替換成現在。

TSUSHIMA以參雜認命的眼神,凝視著惠。

單手拿著空汽水瓶的惠,面向TSUSHIMA說道。

——我有件事想拜託你。我們想幫助MARI,可以請你允許嗎?

明明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相麻依然覺得自己似乎在現實中聽見他的聲音。

相麻現在能聽見的,就只有夏蟲的細微鳴叫,以及秒針前進的聲音。能看見的,就只有手錶的錶盤。

但是在這個夜晚的某處,淺井惠正採取和相麻意識中相同的行動,說出相同的話。

——我們想阻止MARI的母親離開咲良田。讓她回想起對MARI的愛,讓MARI變成 幸福的普通小孩。請你給我們許可。

TSUSHIMA 回答。

——我不覺得這會行得通。

兩人的語氣都同樣冷靜,彷彿所有的情感都非常平穩。可是在內側,卻有許多情感交融在一起。

記憶保持能力和複製能力的能力,說明完這兩樣能力組合起來的效果後,惠開口。

——除非本人真心期望,否則無法使用咲良田的能力。所以MARI誕生時,MARI的母親應該是發自內心這麼希望的。

TSUSHIMA 回答。

——情感這種東西,本來就充滿變數。

惠說道。

——所以才要讓她回想起過去的情感。

TSUSHIMA 回答。

——回想並非總是對的,也有些情況是遺忘會比較幸福。

惠接著說道。

——母親愛孩子的情感,怎麼可能不對。

相麻董閉上眼睛。

淺井惠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呢?他無法遺忘任何事,不被允許遺忘。一直記得自己捨棄父母的事情、一直在內心懷抱那股罪惡感的他,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道的呢?

相麻想待在他身邊,告訴他不用再勉強自己,可以的話,她也想抱緊他。

然而在現實世界,相麻正獨自坐在公車站的長椅上,惠在她伸手所不能及的地方。

淺井惠以讓人感覺平淡的語氣說道。

——她應該回想起愛MARI的心。

無論再怎麼交談,TSUSHIMA都不會點頭。惠現在進行的對話,全是為了講給坂上聽。 惠真正想說服的並非TSUSHIMA,而是坂上。至今的對話全透過中野智樹的能力,傳達給坂上。

相麻堇睜開眼睛。

她看向手錶的錶盤,分針動了一下。

淺井惠再度說道。

——拜託你,請你允許我們對MARI的母親使用能力。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惠對中野智樹比了個暗號。那是請他暫時停止使用能力的暗號。

坂上央介無法知道接下來的幾分鐘發生了什麼事。

淺井惠將在這幾分鐘內,做好說服坂上的準備。

相麻董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麼。相麻非常清楚自己準備的彈珠汽水瓶,會被如何使用。

淺井惠舉起空瓶。

相麻堇放鬆手上的力道。原本單手拿著的空瓶,掉到柏油路面上。

她看見在月光照耀下閃閃發光的細小碎片,四處飛濺的景象。

————————————————————————————————

玻璃碎裂的聲音非常刺耳,與寧靜的夜晚極不搭調。

將一直握在手上的空瓶敲向路燈燈柱時,淺井惠心裡如是想著。

背後的智樹低聲發出驚呼。惠看向那裡,發現智樹正驚訝地睜大眼睛,而站在他旁邊的春埼美空,則是一臉從容地觀望事情的發展。

一切都按照惠的預定在進行。不過惠並沒有告訴智樹接下來的計畫——因為要說服他很麻煩。

惠看著破裂的弾珠汽水瓶。

TSUSHIMA語氣平淡地說道:

「你想用那種東西威脅我嗎?」

「有點不太一樣。」

惠毫不猶豫地將瓶子銳利的部分抵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後劃了一下。

皮膚橫向裂開,血管破裂,血液流濺而出。

比想像中還要痛,看來不小心割太深了。

「你在搞什麼啊!」

這樣的叫喊聲,幾乎同時從兩個方向傳來,是TSUSHIMA與智樹。智樹從長椅上起身。意外的是,就連一旁的春埼也露出驚訝表情。惠感覺自己差點笑了出來。

惠伸出手臂,制止智樹。手腕流出溫熱的血液,感覺非常噁心。

惠筆直地看著TSUSHIMA說道:

「請你允許我們對MARI的母親使用能力。」

「……我沒有那種權利。」

TSUSHIMA的語氣明顯產生變化。他一定是陷入混亂了吧。

惠心想,這是好傾向。他再度滑動汽水瓶,這次對準了比之前略高的位置,接著手腕與手肘中间开始流出鮮血。

「就算是說謊也沒關係。在得到你的許可之前,我不會停手。」

「你到底在想什麼,這樣你可是會死喔?」

「你說得沒錯。」

只要能聽見目標的那句話,就算死了也沒關係。春埼美空已經存好檔了,沒必要特地在這個場面活下來。

鮮血接連不斷地流出,指尖開始變冷麻痺。雖然惠曾聽說流血是件舒服的事,但那根本就是谎言。持續滴落的黏稠血液,只会人覺得噁心。

「拜託你。就算只是口头說說也好,請你給我們許可。」

說著說著,惠又在手臂上劃下第三道傷痕。

TSUSHIMA深深皺起眉頭。

「我知道了。」

惠認為這男人是個好人,他一定是位平凡的英雄,力量微薄的正義夥伴。

無論再怎麼亂來,只要眼前有位國中生受傷,他一定會盡力加以阻止。

「我再一次明確地拜託你。」

說這句話的同時,惠在背後豎起食指。那是給智樹的暗號。他再度使用能力。除了惠割傷自己的手臂外,一切都跟事先說好的一樣。

中野智樹的能力,可以指定時間將話傅達給其他人。只要確實計算好時間,算準時機讓新的話接在之前的話後面,再透過能力傅達給坂上,聽起來就會像是一段連續的對話。

省略中間的展開,營造出透過平穩對話獲得許可的假象。

TSUSHIMA 說道:

「我知道了,我允許。」

惠僅以嘴角露出笑意。

「意思是我們可以對MARI的母親使用能力對吧。」

「嗯,隨你們高興。所以——」

「謝謝你。」

惠打斷TSUSHIMA的話道謝,然後再度豎起手指。這是要智樹停止使用能力的暗號。不能讓其他多餘的話,也一併傳達到坂上那裡。

他放開手上的空瓶。沾滿血液的瓶子撞上路面,發出清脆的聲音後碎得更加徹底。

TSUSHIMA吐了口氣後說道:

「亂七八糟。真是莫名其妙。」

「我們有很多苦衷。」

「無論我說了什麼,管理局都不會下達許可。」

「這我知道。」

連站著都覺得疲累的惠,癱坐在路面上。他覺得頭昏腦脹,可能是流了太多血。

春埼美空緊盯著他提問:

「淺井惠,為什麼你要做出這種事? 」

惠笑著回答:

「為了說謊。因為我想不到還有什麼方法,能夠順利騙過坂上學長。」

雖然想硬逼這位管理局人員給予許可,但除了拿自己當人質外,惠想不出其他有效的手段。

一切結束后,惠感覺傷口的疼痛膨脹好幾倍。傷口配合心跳的節奏,不斷發出刺痛。

智樹似乎說了什麼,大概是生氣吧。明期不用那麼大聲的。

春埼再度看向惠的臉。雖然和平常的冷漠表情很像,但這次不一樣。她現在的表情,一定參雜了非常複雜的情感、

依然癱坐在路面上的惠,抬頭看向她並露出微笑。

「春埼,可以麻煩妳重啟嗎?」

為了將世界的時間,倒回大約一個小時之前。

————————————————————————————————

晚上九點二十五分。淺井惠人在MARI居住的公寓內,位於三樓和四樓之間的平臺。 這是在他們打算對MARI的母親使用能力之前,春埼美空和坂上央介都在旁邊。

春埼才剛喊完「存檔」。,

惠回想起五分鐘前的事情,接著右手傳來一股劇痛——與此同時,他想起重啟前發生 的一切。

惠板起臉說道:

「重啟了。」

世界的時間倒回了一個小時左右。

坂上看起來非常驚訝。旁邊的春埼以一如往常的冷漠表情看向這裡。

惠無視回想起來的疼痛宣告:

「計畫稍微變更,明天再和MARI的母親接觸吧。」

坂上露出顯得有些安心的笑容。在察覺這點後,他急忙裝出嚴肅的表情。

「為什麼?」

「之後十點三十分左右,我會和智樹一起與管理局的人員見面商談。因為看起來有機會說服他,所以就重啟了。反正都是要做,還是等確實獲得管理局的許可後再行動比較好。」

惠說完後,坂上露出明顯的笑容。大概是放心了。

「太好了。不過,真的沒問題嗎?」

「嗯,應該是沒問題。」

「我也一起去,會不會比較好?」

「不,我和智樹去就夠了。只要請智樹使用能力,就能讓大家聽見對話的內容。」

坂上點頭。

他不知道智樹的能力在重啟後依然有效,也想像不到自己會聽見在消除的時間內所進行的對話。

十點三十分左右,坂上收到了那段對話——經過編輯,聽起來像是管理局人員乾脆允許的對話。

問題在於智樹找那位叫TSUSHIMA的管理局人員出來時,所使用過的能力也同樣有效。

在TSUSHIMA去長椅那裡之前,必須請智樹再用能力傳一次話給他。例如「因為你一直沒出現,所以我們先回去了」之類的傳言。

惠看著坂上露出鬆口氣的笑容,在內心搖頭嘆息。

無論有什麼理由,他都不認為欺騙別人的作法是正確的。

割傷自己的手臂來強迫別人說謊的方法也一樣。

惠想不出其他辦法。不過那位管理局人員也說過——就是因為不該選擇,所以才叫做錯誤。

3 八月十三日(星期五)——第二次的起點
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簾時,淺井惠便意識到這是作夢。

——這裡不是我現在該待的地方。

惠透過能力回想起來的記憶絕對無法遺忘。即使是在夢裡,他也無法欺騙自己的記億。

他似乎正躺在床上。惠環視這個令他懷念的房間。這裡是距離咲良田非常遙遠的某個城鎮,其中一棟公寓內的房間。可是衣架上掛的,是七坂中學的制服。

惠從床上起身,打開門走向客廳。

正在看報的父親抬起視線,道了聲「早安」。

從廚房將早餐端過來的母親露出僵硬的微笑,說了句「我愛你喔」。

怎麼會有這種毫無脈絡可循的夢。

惠張開嘴巴,想對父母說些什麼9但是他發不出聲音,彷彿語言被人奪走,或是被邪惡的魔女下了詛咒。他只覺得呼吸困難。

——其實,奪走我應該對他們傳達的話語的人,就是我自己。

當他自覺到這點時,便醒了過來。

悶熱的空氣、蟬的鳴聲,以及夏天的早晨。惠正位於中野家的獨房。

如果哭了的話,那還有救。然而惠並未流淚。

第二次的八月十三日,就這樣開始了。今天是KURAKAWAMARI的母親預定離開咲良田的日子。

——————————————————————————————————

黑色車子抵達七坂中學附近的某間醫院,是早上十點三十分左右的事。

春埼美空和中野智樹一起在距離醫院有段路的地方,觀察那裡的狀況。從醫院開始接受掛號的時間起,他們就在這裡等待MARI現身。

MARI和她的母親一起下車。

兩人直接走向醫院。春埼美空發現MARI的視線,正緊盯著母親的手。她大概是想和母親牽手吧。

中野智樹確認手錶,同時低喃道:

「十點三十二分,MARI她們到醫院了。」

想必他是在使用能力。為了將聲音傳達給淺井惠。

約一個小時前。

——我們今天兵分兩路行動。

淺井惠如此說道。

然後他、相麻堇以及坂上央介便前往車站。這是為了在那裡對MARI的母親使用能力。

春埼緊盯著醫院入口。此時MARI的母親正巧獨自走出醫院,再度搭上那輛黑色車子。

「十點三十六分,MARI的母親搭乘黑色車子,從醫院出發。」

中野智樹說道。

接著他從口袋裡拿出某樣東西——那是張被折得小小的電車時刻表。他一定是在査 MARI的母親預定搭乘的電車幾點發車。

「我們走吧。」

春埼輕聲說完後,便踏出腳步。為了見MARI,為了聽她說話。為了將那句話,傳達給她的母親。

春埼走進醫院。穿過自動門後,右手邊是櫃檯,正面則是等候室兼大廳。以視線大致 掃過一圈後,她發現MARI不在大廳。

春埼確認位於大廳的平面圖,走向通往小兒科的走廊。院內的走廊非常寬敞,旁邊還 擺了長椅和雜誌架。

小兒科的診療室在內科隔壁。一位少女正百無聊賴地低著頭,獨自坐在長椅上。

——是MARI。

春埼一認出MARI,對方就抬起頭看向這裡。

MARI先是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大喊出聲:

「姊姊! 」

MARI笑著跑向春埼並抱住她的腰。由於MARI的頭碰巧在非常好摸的位置,因此春埼考慮著要不要摸少女的頭,但她不曉得摸頭的正確力道。

MARI笑著抬起頭,不過那表情立刻蒙上一層陰影。

「姊姊,妳生病了嗎?」

「沒有。」

「那為什麼會來醫院?」

「我是來見妳的。」

少女有些納悶地問道:

「可是姊姊看起來好像不太舒服。」

沒這回事。就在春埼想出言否認時——

中野智樹從後面輕聲說道:

「春埼,別露出那麼難過的表情啦。」

被這麼一說,春埼總算恍然大悟。

春埼一直在想著MARI的事情。

這少女還不知道母親打算離開咲良田。

不知道母親想要遺忘這少女的事。

——我一定是對這件事感到悲傷。

雖然不是很清楚,但她的胸口從昨天開始就一直隱隱作痛。

「妳怎麼了?」

MARI問道。

「沒什麼。」

春埼回答。

在那之後,春埼試著輕輕將右手,以她所知最溫柔的力道放到MARI頭上。

MARI笑了。這一定是為了安慰春埼。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春埼都將手放在MARI頭上,而少女也面露微笑。

過不久,護理師的廣播聲響起——KURAKAWAMARI小妹妹,請來抽血。

MARI在說了句「我馬上回來」後,就走向診療室。

門關上後,春埼開口。雖然她是對著中野智樹說話,但或許其實是想講給自己聽。

「等MARI回來後,就把一切都告訴她吧。」

把即將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她。

———————————————————————————————

上午十點五十分,淺井惠位於咲良田唯一的車站。他原本和相麻堇及坂上央介一同在附近的咖啡廳待命,收到智樹的聯絡後才移動到這裡。

會利用這個車站的人並不多。每次來這裡時,感覺都空蕩蕩的。換句話說,進出咲良田的人非常稀少。

根據時刻表,有班電車將在十一點〇七分發車。會停靠咲良田的電車並不多,所以MARI的母親一定是打算搭那輛車。

坂上小聲地向相麻搭話。和昨晚不同,他的樣子開朗許多。少年相信管理局已經允許他們對MARI的母親使用能力。

惠壓下對這件事的罪惡感,觀察周圍的狀況。雖然不能完全肯定,但看來並沒有人在注意這裡。

——管理局究竟是用什麼方法限制我離開眹良田呢?

感覺只要直接買張車票,就能輕易搭上電車。

就在惠想著這些事時,一輛黑色車子在車站前方停了下來。

「是那輛嗎?」

坂上說道。

「應該是。」

惠點頭,確認那邊的情況。

一位女子帶著足以用雙手合抱的行李走下車。那是MARI的母親,她朝駕駛座行禮。車門關上後,那輛車就開走了。

相麻朝這裡做了一個類似聳肩的動作——關於管理局允許對MARI的母親使用能力這件事,惠只有讓相麻知道那是謊言。惠拜託相麻,若TSUSHIMA留在車站,就把他從 MARI的母親身邊引開。不過看來沒這個必要。

惠等人走向準備進車站的MARI母親。

惠微笑地向她搭話:

「妳好。」

光是如此,MARI的母親便以膽怯的視線看向這裡。她跟上次見面時一樣,板起蒼白的臉——或許現在又更惡化了。即使將頭髮染成明亮的褐色,只要一看見女子的髮根,就能發現她有許多白髮。

惠帶著笑容繼續說道:

「好久不見。不曉得妳還記不記得,我們之前曾在公園碰過面?」

總是在害怕什麼的女子,以尖銳的聲音回答:

「對不起,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MARI的朋友。正確來說,是她朋友的朋友。」

女子輕輕發出一道類似慘叫的聲音。

看見這個樣子,確實讓人覺得TSUSHIMA贊成她離開咲良田也是情有可原。惠不太能理解,無法愛自己的小孩,是這麼痛苦的事嗎?

MARI的母親以顫抖的聲音說道:

「你有什麼事嗎?」

「嗯。我是來阻止妳離開這個城鎮的。」

女子驚訝地睜大眼腈。

惠繼續說道:

「妳能接受這次的決定嗎?妳真的覺得忘記MARI的事情也無所謂嗎?」

女子似乎說了什麼,但惠沒聽清楚。也許她只是單純張開嘴巴而已。

接著女子像是嗆到般的晐了一下,然後她的聲音總算變得較為清晰。 「我還是不在比較好。像我這種不愛孩子的母親,留下來也只會害那孩子不幸。」

「沒那回事。MARI愛妳啊。」

「但我傷害了 MARI ,而且大概已經傷害她好幾次了。」

「妳離開她,才是最傷害她的事情。」

女子的表情變得更加僵硬。

惠繼績說道:

「我有個能讓大家都幸福的方法,妳願意協助我嗎?」

「 ......什麼方法?」

「妳只要愛MARI就行了,這樣一來,妳和MARI都能得救。」

女子垂下頭。那道身影和MARI在重啟前的樣子十分相似。

「我辦不到。」

「為什麽?」

「如果辦得到,我早就這麽做了。」

惠不覺得這位母親是壞人。雖然他有點介意女子用MARI的幸福當藉口,不過,每個人的內心都存在這點程度的狡猾。 ,

「她用能力創造出來的事實,就這麼讓妳無法接受嗎? 」

被這麼一問,女子的肩膀彷彿忍受劇痛般地晃動。

「為什麽你會知道這件事?」

惠沒有回答道個問題。道種事根本無關緊要。

相對地,他繼績說道:

「有位名叫春埼美空的少女,她是MARI的朋友。她也知道MARI是透過能力創造出來的存在,可是她至今仍將MARI當成朋友看待。」

女子低下頭,再度陷入沉默。

邁了一段時間後,她才緩緩抬起頭,以瞪親的目光看向這裡。

「你不懂。真理死了,我的孩子連出生都不被允許。你要我怎麼和MARI 一起笑著生活。」

真理與MARI。雖然兩個名字同時出現時,很容易混淆,但惠大致能理解女子想表達的意思。

他想起TSUSHIMA來帶MARI走時說過的話。

——去年是倉川真理去世六周年。從七回忌結束之後,她就在考慮離開MARI生活。

倉川真理。出生就沒了呼吸、女子真正的女兒。真理的存在,一定就是她痛苦的核心。

「請妳試著站在相反的立場想想看。假設生產時去世的是妳,而真正的真理創造了和妳一模一樣的某人。若真理愛著那位和妳一模一樣的某人,妳會感到難過嗎?」

MARI的母親搖頭。

「不是這種問題。」 惠在內心歎口氣。

這麼銳也對,光憑陌生的國中二年級生所說的幾句話,原本就不可能消除這位女性的痛苦。

——更何況,還是像我這種捨棄父母的人。

其實惠根本就沒資格,對這位女性說任何話。

惠努力說服自己——我是作為春埼美空的代理人來到這裡。我不是為了解決親子問題,而是為了實現春埼的願望才來到這裡。

他在心裡重複這個至今已經用過好幾次的藉口。

「就是道種問題。」

惠搖頭回答。

「沒有人會因為MARI變得不幸,而得到幸福。」

那樣的人,不應該存在。

————————————————————————————————

上午十點五十五分。

春埼美空溫柔地撫摸KURAKAWAMARI。

MARI在哭。和平常精力充沛的她,那是安靜的哭法。少女低著頭,默默流下眼淚。

這少女一定知道這天遲早會來,所以才沒感到混亂。她並未歇斯底里地打攪。純粹的悲傷不需要任何聲音。

春埼妹控將手放在少女的頭上說道:

「妳的母親一定會回來。」

「......她不會回來了。」

「為什麼妳會這麼覺得?」

「因為媽媽討厭我。」

「不過,她馬上就會喜歡妳。她會想起曾經喜歡過妳的事情。」

春埼試著露出笑容。

即使笑得不漂亮也沒關係。這也無可奈何。春埼認為人的表情,本質上是扭曲的。因為情感而扭曲的臉,那就是表情。

為了證明自己的自信,為了讓眼前的少女放心——春埼試著像淺井惠那樣露出笑容。

春埼硬是抬起嘴唇的兩端,開口說道:

「淺井惠不會失誤。」

這是為什麼呢?明明沒有任何根據,卻能夠相信他。

不知不覺中,他的正確在春埼心中變得不可動搖。

春埼目前正朝光靠遵守自己設定的那三條規則,絕對無法抵達的未來邁進。

她想起少年曾說過某句話。

——春埼,在不久的將來,我一定會贏取妳的信任。

她想不起來自己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了。

總之,不知什麼時候,他的話已經成真了。並非作為偶然,而是作為必然。

「他一定會將妳母親帶回妳的身邊。」

春埼美空說道。

抬起視線的MARI依然在哭。

一旁的中野智樹露出微笑。他笑得非常自然。

「大致上都和春埼說的一樣,但有點不同。惠是認為光靠他一個人的力量不夠,所以才會叫我們兩個來這裡。雖然他知道MARI得知一切後會哭,但還是認為有必要這麼做。」

中野智樹蹲下身子,從正面看向MARI的臉。

「MARI,願望這種東西,必須要用聲音說出來才行。全心全意,以大家都聽得見的方式。說吧,MARI,妳想怎麼做。」

——————————————————————————————————

「坂上學長,麻煩你了。」

淺井惠說道。

坂上表情順從地點頭,將左手和右手分別放到MARI母親和惠的身上。 「準備好了嗎?」

「嗯,隨時都可以。」

惠確認手錶。

現在大約是上午十一點。這個時間剛好。

惠原本想提醒MARI的母親閉上眼睛,看來沒有這個必要。低著頭的她,早已閉上眼睛,像個小孩子般微微顫抖。惠心想,這位女子和MARI果然是母女。

惠盡可能溫柔,耳語般地說道:

「妳接下來將回想起MARI誕生時的事情。」

那究竟是多麼痛苦的記憶呢? MARI誕生的記憶,換言之就是真正的倉川真理死亡時 的記憶。這兩者無法切割。

坦白講,這其實並非他人能夠介入的問題。如果能夠遺忘,那肯定別想起來比較好。

——不過,我習慣當個殘酷的人了。

惠以溫柔的語氣,強硬地說服女子。

「妳是不是真的應該離開咲良田,就請妳回想起一切之後,再來做判斷。」

女子只是不停地顫抖。

惠突然想對這位女子坦承一切。

坦承兩年前的事。坦承惠自己捨棄父母,決定留在這個城鎮的事。

然而,若以為告訴女子這種事就能減輕惠自身的罪孽,那就大錯特錯了。

——我要把自己的事束之高閣,徹底自私地對這位女性使用能力。

像個偽善者,把名為春埼美空的少女當成藉口使用能力。

他已經決定要這麼做了。

「我們開始吧。」

接著惠回想起MARI誕生時——也就是七年前的事情。

七年前。

當時惠還只有六歲。

他詳細地回想起和父母在一起的記憶。

父親的臉、母親的臉、那些笑容、所有說過的話、手掌的溫度、指尖的力道,以及視線前方的東西。然後是蘊藏在所有一切裡,看似複雜但本質十分單純的情感。

淺井惠愛過這兩個人,發自內心地愛過他們。

他知道MARI的母親輕喊了一聲,想必她也找回她的記憶。倉川真理去世,並發自內心祈求MARI存在時的記億。被MARI極為單純的愛情,緊緊擁抱時的記憶。

惠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頰。

沒有流淚。他早就知道了,自己內心的某處,一定早已磨耗殆盡。明明兩年前還有辦法哭,現在卻已經連那種事都辦不到了。

這也無可奈何。惠笑了,除此之外,他也不能怎樣。只能彎起嘴角,為了逞強而笑。

麻走過來輕聲問道: 「你想起了什麼?」

惠從記億中選了最無聊的一件事回答:

「六歲時,我很討厭柑橘醬。這是為什麼呢?我明明那麼喜歡甜食。」 相麻微笑。

感覺她在指責惠說謊。不過那是錯覺。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單純露出微笑而已。

惠停止使用能力。

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MARI的母親應該和惠一樣,想起了各式各樣的事情。

女子抱頭蹲在地上。

她一定非常痛苦吧。可是,已經沒有惠能做的事情了。

惠看向手錶。再過三十秒左右,電車就會離開這個車站。

——時間差不多了。

就在惠這麼想時,MARI的母親大聲喊叫。

一開始的聲音還很小,接著逐渐變成強烈的嗚咽聲,最後她放聲痛哭。

相麻堇低聲問道:

「發生什麼事了?」

惠回答:

「她現在正受到就我所知,最任性也最美麗的能力影響。」

中野智樹的能力。

能夠超越時間與距離,將聲音確實送到想傳達的對象那裡。僅只於此的能力。

這一定是某位少年希望能將溫暖的話語傳達出去,並僅為了這個目的誕生的能力。

昨晚,少年的能力被用在非常過分的地方,就只為了欺騙坂上。那並非智樹原本期望的形式,是惠以醜惡的方法使用了那個能力。

不過這次不同。少年的能力被用在全世界最美麗的事物上。

在那陣哭聲中,還參雜了其他話語。MARI的母親反覆說著「對不起」。惠無從得知,這句話究竟是在對哪一個真理(MARI)訴說。

這個答案,只要她一個人知道就夠了。

—————————————————————————————————————

MARI的聲音非常簡潔地傳達到母親那裡。

——我喜歡媽媽,想永遠和她在一起。

就只是為了傳達這點, 直接傳達給母親。

4 夏天的終結
MARI的母親決定留在咲良田。

不過MARI最後還是被管理局帶走了。

惠不知道MARI、MARI的母親與管理局之間達成什麼協議。應該是經過多方煩惱、痛苦以及妥協之後,才以這樣的形式塵埃落定。

那位母親無法完全回到MARI身邊。

但她並未遺忘女兒,而是停留在只要想見,就能隨時和她見面的距離。

這就是結局——想到這裡,惠搖了搖頭。

MARI和她母親的關係,根本沒有結束。依然在惠不該干涉的地方,持續進行下去。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二。暑假的最後一天。

當天下午,窗外下著雨。

惠一個人待在獨房裡,躺在床上看書。

那是他在夏天開始前買回來,好幾次被打斷閱讀的推理小說。

惠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讀完它,結果仍舊無法如願。好不容易進入最後的章節,卻傳來敲門的聲音。

以輕盈的節奏,敲出兩道清澈的聲音。

那是和陰暗雨天極不搭調的輕快敲門聲。不知為何,每次讀這本書時,總是會有人來礙事。惠闔上書本,從床上起身。

惠一打開門,發現相麻堇站在那裡。她撐著一把紅色的傘,臉上掛著一如往常的微笑。

「你好啊,惠。」

少女說道。

「妳是不是有點曬黑了?」

惠問道。

「不曉得呢,我是沒什麼感覺。」

「有去過海邊嗎?」

「才沒有。不過我今天打算去爬山。」

「爬山?」

「沒錯。我想爬到很高的地方,眺望遠景。」

「可是今天下雨耶。」

「氣象預報說傍晚就會停。雨停後的夕陽很美,我想在暑假的最後欣賞那樣的景色。」

相麻黧的背後依然持績下著細雨,製造出模糊的雨聲。她稍撖將頭歪向一邊問道:

「有空嗎? 」



於是惠和相麻並肩走在雨中。

相麻的傘是紅色,惠拿的則是透明傘。那是他以前在便利商店買的塑膝傘。

雨傘增幅了雨聲。空氣滿被夏曰炎炎蒸發的水氣,彷彿走在拉成薄片的水底,惠帶著這樣的心情,輕輕抬頭仰望天空。不過那裡當然沒有水面。如果沒有水面,連換氣都沒辦法。

「夏天差不多快結束了呢。」

相麻說道。

「快結束的是暑假。夏天何時結束這種事,交給每個人自行決定就好。」

惠回答。

「那麼,我決定讓夏天在今天結束。」

「這樣啊。」

「吶,惠。你想到答案了嗎?」

「答案?」

在提出這個問題的同時,惠便理解她話中的涵義。

這個夏天,相麻堇定義為夏天的這段期間。

仔細想想,自己似乎一直在思考這件事。

相麻堇停下腳步。

兩人正好來到公車站前方。那裡有一張長椅和避雨用的屋頂。

相麻收起傘,坐到長椅上。

依然撐著傘的惠,站著問道:

「妳原本就想來公車站?」

「雖然不是,但只要有個暫時不會淋濕,又能坐的地方,到哪裡都好」「或許會有公車司機誤會,把車停下來也不一定。」

「那就搭上那輛公車,我要上山看美麗的夕陽。在那之前,你能陪我一下嗎?」

惠看向特刻表。距離下一班公車來到這個公車站,還有二十分鐘。惠輕輕嘆了口氣, 在她身邊坐下众

「機器人,是誰?」

相麻堇問道。

惠看著被雨淋溼的時刻表回答:

「我看了許多有機器人登場的小說,甚至還把看到一半的推理小說往後延。」

「然後呢?」

「我似乎稍微能夠理解,為什麼妳要問這個問題。」

惠覺得自己總算理解相麻當初在想什麼了。

他接著說道:

「在思考關於機器人的事情時,我腦中一直都在描繪人類的事情。人類究竟是什麽。人類究竟要缺少什麽,或是加上什麽,才會變成機器人。我只能透過這種方式去思考。」

思考機器人的事情,其實就是在思考人類的事情。

這個夏天,惠一直在思考關於人類的事情。

以春埼美空為始的各種人類。

四月二十八曰,惠、春埼和相麻第一次在那個頂樓集合的日子。

相麻堇提出一個思考人類用的問題。她選擇這個問題,當成三人見面的理由。

惠回答她的問題:

「在我們當中,並沒有機器人存在。無論再怎麽想,大家都還是人類。」

「即使如此,還是要假設喔。假設我們當中有機器人存在。」

「那麼,大家都是機器人。每個人都是在受到某個人的影響下,被創造出來的。被人類以外的東西創造出來的人類,根本就不存在。」

惠認為所有的思考、理性、哲學以及價值観,全都是人工的產物。

相麻輕聲笑道:

「沒錯。一定就是那樣。」

在那之後,少女望向遙遠的遠方。她的視線,大概停在比眼前的雨雲還要遙遠的某處。

「吶,惠。為什麽你會待在這個城鎮?」

「……什麼意思?」

「為什麼要拋下父母,選擇留在這個城鎮?」

為什麼她會知道這件事?

然而奇妙的是,惠居然不對這件事抱持疑問。

如果是相麻堇,一定知道這點程度的事。她知道是當然的,惠能夠非常坦率地接受。

「我對能力有興趣。」

他對道個城鎮的能力,抱持著強烈到絕對無法逃離的好奇心。

兩年前,淺井惠被這個城鎮的能力囚禁了。他想了解這個城鎮的能力,這樣的願望比任何理性都要來得強烈。

相麻側眼看向惠的表情。

「那和你這次追求重啟是相同的理由嗎?」

「 嗯。」

「為什麼你會想追求咲良田的能力和重啟?」

「因為方便。」

「我實在不太相信。」

「可是,真的只是因為這種程度的理由。」

惠稍微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繼績說道:

「我以前也和春埼一樣。和小時候的春埼一樣,認為許多事情,換句話說是類似這個世界構造的東西,都是由非常悲傷的規則所構成。」

春埼美空曾說過,所有理所當然的事物都讓人感到悲傷。

活著的生命遲早會死,有形之物遲早會壞,這些理所當然的規則,全都讓人感到悲傷。惠和春埼一樣,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我老早就認命了。日常生活原本就包含悲傷。既然這個世界是由這種規則構成,那 也無可奈何,我本來打算就此接受。」

惠原本真的是這樣打算。雖然非常厭惡,仍舊打算將這當成無可奈何的事情而認命。 可是——

「可是來到這個城鎮後,我改變想法。 」

「因為咲良田有能力存在?」

「嗯。那些我原本打算當成無可奈何之事來接受的規則,居然在我面前崩壞了。」

咲良田的能力可以超越所有規則,發揮它的效果。

擁有能將惠原本判斷只能接受的悲傷和痛苦,輕易消除的可能性。

相麻堇點頭。

「你是為了消除所有以前只能無奈認命的悲傷,才會留在咲良田。因為春埼和你一樣, 想要獲得消除悲傷的力量,所以你才會想要她的重啟。」

「她的能力非常方便。」

重新彌補過去的失敗時,究竟能夠解決多少問題。

若能將已逝的過去重來一次,究竟能夠消除多少的悲傷。

「所以我要利用春埼美空。我已經決定要為了自己利用她了。」

相麻輕聲笑道:

「利用。每次你說這種話的時候,都好像是在刻意展露自己壞的一面。」

「妳說得對。我不是什麼好人。」

「即使你和春埼一樣?即使你和自己認定是純粹善意的她一樣,對許多事情感到悲傷?」

「我跟春埼不同。我啊,討厭讓自己悲傷。」

我是因為不想讓自己悲傷,才想消除悲傷的事情。和在欠缺自我的情況下,純粹感到悲傷的春埼不同。

臉上依然掛著笑容的相麻董低喃道:

「吶,惠。我覺得你可以讓自己多獲得一些救贖。」

「救贖?」

「沒錯。讓人拯救,變輕鬆一點。為此,我就送你一句話。」

相麻堇移動視線——她筆直地看向惠說道:

「你是個壞人,非常壞的人。居然拋下自己的父母,這根本不可原諒。」

「……嗯,妳說的對。」

這非常矛盾。明明是因為想消除悲傷,才會受到咲良田的能力吸引。然而在知道能力的存在後,惠做的第一件事卻是拋棄父母。

毫無辯解的餘地,惠認為自己就是在當時成了壞人。

「你其實想像個笨蛋一樣,正直地持續訴說正確的事情。明明頭腦很好,內心深處卻比誰都要像個孩子。但是你的理性,卻無法將你自己定義成正直的人。」

相麻的語氣比以往都還來得平靜。

那是宛如雨聲的聲音。

「你打從一開始就想幫助MARI對吧?不過你無法允許自己這麼做對吧?你覺得拋棄父母的自己,根本就沒資格論斷打算捨棄孩子的母親對吧? 」

惠啞口無言。

相麻接著說道:

「所以你才會用春埼當藉口。你不斷對自己說這不是在救MARI,而是為了利用春埼的手段。你需要這種藉口。你既軟弱又狡猾,是個明明想當好人,但又無法允許自己那麼做的壞人。」

惠心想,確實是這樣沒錯。

——我非常軟弱又狡猾,°

所以,看吧,現在也一樣。自己正從願意認同這點的她身上,感受到安逸。

相麻董笑了。她以既溫柔又和藹的笑容說道:

「所以我要給你藉口,讓你接下來能夠維持正確的藉口。」

少女以微弱的力道閉上眼睛。

「春埼正逐漸改變。她未來一定會從你身上學到許多情感,她會相信你覺得動聽的曲子動聽,相信你覺得美麗的天空美麗。」

相麻睜開眼睛。

那黑色的瞳孔,映照出惠的臉。

那是張非常可憐的臉,既軟弱,又像個小孩子。雖然有點難為情,但感覺自己現在就連逞強都沒辦法。

「淺井惠,請你為了春埼美空當個好人。直到有一天,你能相信你的真心就是真正的你為止。請用教導春埼美空正確的情感為藉口,持續當個正確的人。」

少女的語氣始終非常平靜。

這段話對淺井惠而言,無疑是救贖。

從兩年前開始,惠就一直在尋找假扮善人的藉口。

「我會盡可能照辦。」

惠回答。

相麻堇輕聲笑道:

「總覺得每次跟你在一起時,都是在聊春埼的事情。」

惠也彎起嘴角笑道:

「嗯,的確。這是為什麼呢?」

「那還用說嗎?」

相麻換上另一種笑容

宛如不懷好意,不跟任何人親近的野貓所露出的笑容。

「因為你愛春埼美空啊。」

惠輕輕閉上眼睛。

「原來如此。」

然後如此回答。

「哎呀,真遺憾。我還以為你會否認。」

如此低喃後,少女在雨中露出笑容。

以和雨聲相同的音量笑著。



在那之後,惠和相麻又聊了一會兒。

內容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題。關於未來、關於過去、關於夕陽,以及——

「我喜歡幫忙傳話。」相麻如此說道。

無論是幸福還是微不足道的話語,她都想盡量幫忙傳達。

雨持績下個不停。那天、那個時候的雨聲,感覺非常地紳士。是保持適當距離,溫柔地微笑的舒適雨聲。

最後公車進站,相麻堇從長椅上起身。

「你要一起去看夕陽嗎?」

雖然有點猶豫,但惠最後還是搖頭。

「我有本小說還沒看完。」

「這樣啊。那麼,再見了。」

她輕輕揮手,轉身搭上公車。

車門發出聲音關閉,接著公車就這樣開走了。

相麻是真的想爬山和看夕陽嗎?

惠到現在都還摸不透她。

雖然有點猶豫,但惠最後還是搖頭。

「我有本小說還沒看完。」

「這樣啊。那麼,再見了。」

她輕輕揮手,轉身搭上公車。

車門發出聲音關閉,接著公車就這樣開走了。

相麻是真的想爬山和看夕陽嗎?

惠到現在都還摸不透她。

————————————————————————————————

隔天,九月一日。

開學典禮結束後,淺井惠獨自待在南校舍的頂樓。

並非為了赴誰的約,他只是沒來由地想來這裡。

雨在昨天傍晚前停了。現在惠的頭上晴空萬里,只有遠處飄著一朵面積不大、形狀安定的白雲。今天沒什麼風。

進入九月後,即使暑假已經結束,惠還是無法相信夏天已經結束。蟬還是一樣叫個不停,空氣也因為高溫的影響而變熱,就連水窪也馬上就消失。

惠靠在攔杆上仰望天空。

仿佛要融入天空的感覺,他現在不想思考任何事,不過他還是想起相麻堇昨天說的話。她一定只挑了非常正確的話告訴惠。

頂樓的門在發出一道微弱的聲音後開啟。

一位女孩站在哪裡。

春埼美空。

明明是早已看慣的少女,但惠一時之間居然沒認出她是春埼。

少女還是一樣面無表情,擁有一雙玻璃珠般的美麗眼睛。春埼維持一定的節奏,朝這裡走來。雖然她的秀髮配合步伐搖曳,可是長度只到肩上,其他部分消逝無蹤。

「妳剪頭髮啦。」

惠說道。

頭髮變短後的春埼美空,看起來比以前稍微活潑一點。

少女點頭。

「我聽從你的意見。」

「我的意見?」

「你以前說過,我把頭髮剪掉會比較好。

惠說過那樣的話。

不過那已經是兩個半月前的事。

為什麼到了現在才剪?儘管有點疑惑,惠該說的只有一句話。

「很適合妳喔,春埼。」

少女稍微困惑了一下。

「謝謝。」

然後笑著說道。

她以不足為奇又理所當然,讓人覺得可愛勝過美麗的舉止,非常自然地笑著。

惠慼到一陣暈眩。

這還是他首次因為女孩子的一個表情,就如此動搖。

惠因為這個感覺而不自覺地笑了——怎麼回事,什麼時候變成純情少年了。

「我可以摸妳的頭髮嗎? 」

惠問道。他沒來由地想摸摸看她剪短後的頭髮。 _

春埼順從地點頭,然後站到惠的旁邊。

惠用右手撫摸她的頭髮,從頭頂緩緩往下摸到耳朵旁邊。少女纖細的頭髮摸起來非常柔軟,並因為夏天的陽光而帶著些許溫暖,就像貓背一樣。

「我前天見到MARI了。」

春埼說道。

「這樣啊,你跟她聊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

「為什麼?」

「她跟母親在一起,所以我覺得不叫她也沒關係。」

「……那真是太好了。」

「嗯,非常好。」

「妳不會覺得寂寞嗎?」

「不會。為什麼?」

春埼像是真的無法理解這個問題的意圖說道。

這少女現在也依然是純粹的善。

惠將雙手繞道春埼的後腦勺,將她抱向自己。仿佛在寒冷的早上,睡昏頭抱緊毛毯一般。這個動作也沒有理由。只是心血來潮,想要這麼做。

春埼的頭,毫無抵抗地埋入惠的胸口。兩人的體溫在接觸面混合。不知為何,感覺非常舒適。

惠突然想起相麻堇的話。那是他很久以前聽見的話。

——像這種時候,什麼都別說,直接給對方一個發自内心又充滿愛情的擁抱就好了。

一定是這樣沒錯。愛情不需要理論。

臉依然被壓在惠胸口上的春埼,以模糊不清的聲音說道:

「我試著思考關於第零條規則的事情。」

「妳的規則?」

「是的。」

春埼美空的三條規則。

那非常接近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當中有三分之二的內容一致、

惠以前曾跟她提過三大法則有第零條的事情。他當時還說——

——試著想想看吧。如果要替妳的規則制定第零條,妳要加上什麼呢?

「我找到第零條了。」

「內容是?」

「我會聽從你的指示,並相信你的行動和你所說的每一句話。」

那正是惠之前想聽的話。

他得到了重啟及其能力者。原本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三大法則的第零條,其實非常簡單。只要是為了保護多數人,就算傷害一個人類也沒關係。就是這種邏輯性的內容。

惠本來想告訴春埼,但後來還是作罷。這麼做沒什麼意義。

春埼美空接著說道:

「如果沒有你,MARI 一定會持續悲傷下去。」

「這就難說了。現在也還不確定會不會一切順利。」

惠無法遺忘透過能力回想起來的事情。惠的能力恐怕只要使用過一次,就無法解除。是會永遠持續發揮效果的能力。

不過MARI的母親不同。只要坂上的能力效果中斷,惠的能力效果也會跟著中斷。她能夠遺忘愛MARI的情感,未來也可能會重複發生相同的事情。

春埼說道:

「MARI前天笑了。就跟你說的一樣,世界上少了一個女孩的淚水。我認為那是一件正確的事情。」

「不對,我想消除的,是妳的淚水。」

春埼美空在惠的懷裡偏了一下頭,之後才點頭。她的每個動作,都透過振動傳達給惠。

「那你就消除了兩個人的淚水。如果是按照我的規則,絕對辦不到那種事。」

明明一切發展都按照他的預期。

然而不知爲何,惠有股想哭的衝動。道樣下去,他會以非常強勁的力道抱緊春埼,所以惠放開了 少女。

春埼美空筆挺地站著,從正面看著惠說道:

「我一直都在尋找我的情感。」

惠隱約知道她想說什麼。

也知道那一定非常大的誤會。

因為這個夏天,惠一直都在思考關於她的事情。為了不漏看她的一言一行,惠一直都在注意她。

——我現在大概比誰都要清楚春埼美空的情感。

恐怕比本人還要淸楚。

這少女還不習慣自己的情感,所以才會誤會。

要是能硬撝住她的嘴巴就好了。

不過,就在惠無法鼓起勇氣的這段期間內,少女開口說道:

「我一定是喜歡你。」

並非如此。

惠緩緩搖頭。

「我不否認妳對我抱持著肯定的情感。可是,那並非戀愛情感。」

「為什麽你會這麼想?」

「這跟理論無關。我一直都在思考妳的事情,所以這點程度的差異,我當然知道。」

因為還不習慣情感,少女才會將信賴和愛情混淆。這位連自己都不覺得特別的少女,還不習憤將某人視為特別的情感。

惠勉強自己發出聲音:

「我不能喜歡上現在這樣的妳。」

春埼疑惑地偏著頭。

「……我不懂。」

「嗯,我想也是。」

惠將手放上春埼的肩膀。他必須甩掉比剛才觸摸她頭髮時,更深刻許多的猶豫。夏天的襯衫既薄又平滑,底下就是少女柔軟的肌膚。惠的手掌感覺到她的體溫,以及皮膚內側的骨骼形狀。

「我可以試試看嗎?」

惠問道。

「嗯。」

春埼回答。

惠將臉湊向少女。春埼沒有閉上眼睛。基於無意義的逞強,惠也不閉上眼睛。

她的嘴唇很溫暖,而且一點味道也沒有。

四片唇瓣分開後,惠在極近的距離問道:

「妳高興嗎?」

隔了一段時間,等餘韻充分消散後,少女低聲說道: 「我不知道。」

那道聲音微弱到讓人懷疑或許只是少女在自言自語。

不過惠確實聽見了。

他輕輕搖頭。

「我一點都不高興。」

甚至連氣都嘆不出來。

——春埼還沒辦法戀愛。

惠自己也是如此。他對這位少女懷抱的情感雖然類似戀愛,但在根本的部分不同。 對兩人在一起的理由尋求情感的解釋,還太早了。

「因為我們兩個在一起,才有辦法消除MARI的淚水。光是這樣就夠了。」

為什麼會不小心擁抱她呢?他明明應該迴避任何可能加深她那青澀誤會的行為。

「只要結合我們兩個的能力,就能消除某人的淚水。目前只要這樣就夠了。因為只要結合妳我的能力,就能跨越大部分的困難。如果我們沒在一起,就什麼都辦不成,目前就先用這個,來當成我們兩個在一起的理由吧。」

惠提議只先拿能力當成連繫兩人的理由。

春埼凝視著這裡。

她應該無法埋解惠究竟在說什麼吧。

惠勉強擠出微笑問道:

「春埼,妳有存檔嗎?」 少女點頭。

「有,兩天前要睡覺的時候。」

遠處的天空,一朵面積不大、形狀安定的白雲單獨地飄著。

今天在這個頂樓發生的一切,或許是件幸福的事。不過惠無法接受,他心想——或許我只是想消除僅僅為了證明她不愛我,就和她接吻的事也不一定。

惠嘆了口氣,接著宣告:

「春埼,重啟吧。」

下次見到春埼的笑容時,他應該無法再像今天這樣坦率地動搖。

這件事,讓少年感到有點寂寞。

————————————————————————————————————

透過重啟重現後的世界,是八月三十日的晚上八點。

惠按照記憶,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度過這一晚。他只說相同的話,在相同的時間洗澡, 在相同的時間睡覺。

隔天的八月三十一日,是暑假的最後一天。

下午和記憶中的一樣下了雨。

惠一個人待在獨房裡,躺在床上看書。看和重啟前相同的書。

在進入最後的章節前,惠心想,這時候相麻堇差不多要來了。

然而無論他後來翻了幾頁,都沒有人來敲房間的門。

撐著紅傘的相麻沒有出現,等惠看完小說,已經是傍晚雨停的時候。

惠看向窗外。那裡有著美麗夕陽,和他第一次與相麻相遇時,在消波塊上看見的一樣。 相麻現在應該在山上看著那個夕陽吧?

為什麼她今天沒出現呢?

跟重啟前相比,到底產生什麼變化。

不知道。總覺得非常不安。重啟後在與惠無關的地方發生改變,這還是第一次。

就算試著打電話到相麻家,也沒人接聽。惠就這樣懷抱著不安,進入夢鄉。

然後,九月一日。

淺井惠得知相麻堇的死訊。

聽說相麻堇在下雨時登山,結果失足滑倒。

因為沒有目擊者,所以推測應該是如此。

她掉進水流量增加的河裡,被沖到下游,然後某人發現她,並聯絡警察和醫院。等救護車到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冰冷。

——明明是這麼熱的季節。

惠首先想到的,不知為何是這種事。

明明是連雨滴都會變溫的時期,身體變冷到底是什麼意思。

真是的,別開玩笑了。

惠實在無法相信。

相麻堇居然死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為了上學而抵達七坂中學後沒多久,惠就聽聞相麻的死訊。

惠沒出席開學典禮。

他躺在南校舍的頂樓上眺望天空。

寬廣的藍天,具備奇妙的吸引力。當視野全被天空覆蓋後,就會有股自己正朝那裡墜落的感覺。

——發生在相麻身上的,也是相同的事情嗎?

惠發出沙啞的笑聲。他怎麼樣都沒有哭泣的念頭。笑過一輪後,就連笑這個舉動都顯得愚蠢,接著他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他現在什麼都不想思考。

無論過了幾秒、幾分還是幾小時,都不重要。

不曉得睡了多久,等睜開眼睛時,中野智樹已經在旁邊。 「早啊,惠。」

他喊道。

「嗨,智樹。」

惠回答。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兩人都沉默不語。

太陽依然高掛。既然今天還是九月一日,表示自己沒睡多久。

智樹低喃道:

「我昨天有見到相麻。」

「......幾點的時候?」

「快中午的時候,她就站在家門口前面。」

「然後呢?」

「她拜託我幫忙把聲音傳到未來,對象是兩年後的她本人。」

真是莫名其妙。惠繼續躺著看向天空。

——我一定是正在朝著空中墜落。就連睡著的期間,也持續在墜落。

惠無意義地思考這種事。只要掉到底,就能遇見相麻。

「我說完了。感覺這件事情應該要告訴你。」

中野智樹既沒表達悲傷,也沒表達安慰,他轉身離開。

惠問道:

「相麻說了什麼?」

「嗯? 」

「她傳了什麽話給兩年後的自己?」

智樹嘆了口氣。

「妳聽得見這個聲音嗎?」

就只有這樣。智樹說完後,便離開頂樓。

——妳聽得見這個聲音嗎?


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無法理解相麻堇的意圖。

惠心想,就跟平常一樣,他從來沒正確理解過相麻堇的意圖。對惠而言,她打從一開始就位於無法理解的場所。

她總是讓人摸不清楚,卻又好像知道這邊所有的事情。

宛如一隻大膽、優雅、隨興的野貓,一下子突然出現,理所當然地待在身邊,然後又擅自消失。

這不是跟平常一樣嗎?

明明跟平常一樣,她卻不會再出現了。

惠依然躺在地上,持續仰望天空。

等回過神來,已經是傍晚。

在被夕陽覆蓋的頂樓上,響起一道微弱的開門聲。

明明可以試著期待來人是相麻,但惠不知為何,確信開門的是春埼美空。

惠抬起上半身。不想站起來的他,看著被染紅的南方天空。右手邊是夕陽,左手邊則是逐漸降臨的深藍色夜晚。

春埼美空踩著規律的腳步聲,站到惠身旁。

他不再對那被剪短的頭髮感到驚訝。

惠坐著仰望春埼。 「妳還留在學校啊?」

今天是開學典禮,應該中午前就能回家。

「我在等你。」

「等我?」

「是的。我原本在鞋櫃前等,但你一直沒來,所以我就來找你了。」 「為什麼?」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少女略微低著頭說道:

「請你指示我重啟。」

啊啊,原來如此。

春埼美空不知道已經重啟過了。她不知道相麻堇的死,是發生在重啟後的二十四小時內——亦即她的能力絕對無法消除的時間。

「無法重啟,已經使用過了。」

「即使重啟,也無法迴避她的死亡嗎?」

「......不對。」

相麻堇在重啟前的世界還活著。

是因為惠為了消除和春埼的對話與那個吻,下令春埼使用重啟,所以她才會死。

因為惠任性、胡亂地使用重啟,所以相麻堇才會死。

惠凝視南方的天空。

他緊盯著傍晚和夜晚的中間點——在無法回答春埼的情況下。

惠以為只要保持沉默,春埼美空就會離開頂樓。

她一定會自己回家。

然而,她卻坐到惠的旁邊。

她在惠的左邊坐下後,開口問道:

「你在哭嗎?」

惠突然回想起來。

這是第一次在消波塊上見面時,相麻堇說過的話。

——你在哭嗎?

惠撫摸自己的臉頰。

他果然沒有流淚。

——為什麼沒有哭呢?

明明如此悲傷,明明如此懊悔,明明鬱悶到想大喊出聲,為什麼就是沒辦法哭呢。

惠輕輕點頭回答:

「嗯。我在哭。」

雖然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惠心想,這其實應該是要哭的場合,應該要發自內心感到悲傷才對。

春埼美空玻璃珠般的眼睛突然流下眼淚。

淚水沿著平緩的白皙臉頰流動,在抵達下頷後滴落。

最初只有一小滴淚,第二滴就略大了些,最後從她眼眶裡連綿不斷地流出淚水。

「妳覺得悲傷嗎?」

惠問道。

這是多麼無聊的問題啊,根本就沒必要特地確認。惠現在的思考,已經遲鈍到無可救藥的程度。

但是春埼美空搖頭。

「悲傷的人,並不是我。」

少女淚流不止,淚珠在夕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明明現在世界根本就沒有美麗的必要,明明就算一切全都變得汙穢不堪也無所謂。可是那道淚水,卻非常美麗。

明明相麻堇死了,即使如此,淚水依然美麗。

「悲傷的人,是你。因為你覺得悲傷,所以我才會哭。」

回答惠後,春埼美空持續哭泣。

大顆淚珠不斷落下,過不久變成大哭。

少女一定是在代替少年哭泣。

她持續在少年身旁哭泣。

夕陽緩緩下沉。

位於頂樓的小小世界開始轉暗。

少年突然領悟到。

一個季節結束了。

淺井惠領悟到夏天就在剛才結束了。

兩年後/三十日(星期三)
高中一年的淺井惠和春埼美空在消波塊上。寧靜的夕陽就這樣無聲地緩緩下沉。

當最後的光輝於遠處大樓背面消失時,村瀨陽香出現了。

然後在原本被夕陽映照成粉紅色的雲朵徹底染上夜晚的深藍色時,坂上_介也來了。

為了將相麻堇從照片裡帶出來,所需的能力者在此齊聚一堂。

坂上從兩年前的冬天起,便離開咲良田。不過他只有在這個時期——相麻的忌日前後——會回到這個城鎮。惠知道這件事情。

要實施計畫,就只能趁這個時候。

顴於目的與使用能力的方法,已經在昨天說明過了。

或許是因為想起自己事故去世的哥哥,村瀨陽香對讓人復活的行為感到有些抗拒,不過她最後還是答應了。

坂上央介對讓相麻堇復活這件事,始終抱持肯定的態度。這點打從相麻兩年前去世起,就一直沒有改變,他對相麻抱持的情感,已經接近信仰。

在向兩人說明情況前,春埼已經先於二十八日存檔。事前準備乾淨俐落。

二十八日——兩天前,也就是坂上回到咲良田的日子,當時他還不知道將照片裡的相麻帶出來的計畫。

惠是刻意選擇這個時期存檔。在一切結束後,坂上不會記得任何事情的時間點。

惠不知道這麼做是否正確。不過所謂的正確答案,原本就不存在。

事到如今,他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惠僅形式上問候一下村瀨和坂上,便從口袋裡拿出照片。

佐佐野宏幸兩年前在這個消波塊拍的照片,亦即有拍到兩年前的相麻堇的照片。

惠、春埼、村瀨、坂上——四人各自抓住照片的四個角落。

一用力,便傳出一道參雜著混濁音色的微弱聲響,照片應聲而裂。

接著迸出一道遮蔽視線、宛如相機閃光燈的白色強光。坂上發出接近呻吟的聲音。

惠閉上眼睛,然後再次睜開。

氣溫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現場也一樣十分寂靜。

原本沉入大樓另一側的夕陽,此時依然高掛天際。惠產生一股只有時間倒回約十分鐘前的錯覺。

然而這個世界,重現了兩年前的狀況。

所以只要一轉頭,便能看見消波塊上的相麻堇。國中二年級的她,現在看起來依然給人成熟的印象,不過又好像有哪裡帶著稚氣,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孩。她像是要將什麽東西遞過來般伸出右手。那隻手上,放著麥高芬。

總覺得現在甚至不想向她搭話。

少女默默地看向這裡,在夕陽底下露出美麗的笑容。

兩年前去世的女孩。儘管看起來像隻野貓般大膽、孤獨、隨興,但計畫了一切,並冷靜透徹地加以實行的少女众

惠現在知道,在她笑容的背後,一定隱藏著深切的哀傷。

機器人女孩。

彷拂所有行動都經過程式設計,被未來束縛的少女。在被未來束縛的情況下死去——自己決定死去的少女。

坂上暫時茫然地看著少女的身影。

接著他緊抓著消波塊爬了上去。村瀨也隨後跟進。

惠吐出一口氣。少年不知不覺中屏住呼吸,他一定是在緊張。

春埼美空以表面上與平常没什麼變化的樣子看向這裡,不過她的心裡一定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情感。

她小聲說道:

「你不遇去嗎?」

惠微笑,輕輕搖頭回答:

「總覺得現在還不到和她說話的時機。」

三人還能回到過去那樣嗎?

還能再打造出那個頂樓般的空間嗎?

這恐怕非常困難。應該是沒辦法吧。能夠一無所知的時間,早在兩年前就過去了。

坂上似乎對相麻說了些什麼,村瀨有點不悅地站在後方。

若側耳傾聽,或許聽得見,但惠不認為有這個必要。

最後坂上將手放到村瀨和相麻的肩膀上——右手對村瀨,左手對相麻。

村瀨陽香朝這裡點頭後,開口說道:

「全身,重啟。」

這麼一來,村瀨就不會受到重啟的影響。

同樣地,透過坂上複製村瀨能力的相麻,當然也能確實消除重啟的效果。

惠輕聲喊道:

「春埼,重啟吧。」
 楼主| 发表于 2017-3-8 08:54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章
兩年前的四月八日,淺井惠和相麻堇相遇。

在下斗六點的消波塊上。

在那之後過了兩年又一百四十二天,兩人再度來到消波塊上。

若將被重啟消除的時間也算進去,這段期間又會變得更長。不過,總之八月二十八日,兩人再度在這個地方見面了。

跟那時候相反。

相麻堇坐在消波塊土,淺井惠走向那裡。

若她是在那棟南校舍的頂樓,惠應該會和春埼一起去見她。可是既然相麻在消波塊上,惠認為自己應該一個人過來。

雖然現在和第一次見面相同,是下午六點,但由於季節不同,因此天空的顏色看起來完全不一樣。四月八日的下午六點,消波塊正被夕陽籠罩。然而在八月二日,即使太陽正逐漸西沉,天空依然蔚藍。

相麻看向站在消波塊上的惠笑道:

「你好啊,惠。」

那是相麻堇的聲音。

和兩年前完全一樣的聲音。

輕笑了一下後,惠回答:

「妳好,好久不見這句話,應該不適用在妳身上。」

「,沒錯。就我的感覺而言,三天前才見過你。」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在我的記憶裡, MARI的母親是在三天前打算離開咲良田。」

「啊啊,原來如此。」

MARI的母親打算離開咲良田,是八月十三日的事情。

三天後,相麻堇被拍進佐佐野宏幸的照片裡。

惠將手貼到地上,坐在相麻旁邊。

她的視線仔細追著惠的每一個動作。

「你長高好多喔,我有點嚇到呢。」

「當時我的身高還算矮,現在則是班上的中間值。」

「原來如此。你這兩年還好嗎?」

「普普通通。發生了很多事,有悲傷的事情,也有快樂的事情。」

「和春埼的感情有變好嗎?」

「比兩年前好很多。春埼變了,變成非常普通的女孩。她接下來一定還會繼績改變。」

「這樣啊。」

相麻堇微笑。不帶善意逾不帶惡意,只是單純微笑。

「惠,你覺得這樣好嗎?」

惠點頭,這問題沒有猶豫的必要。

「當然我覺得這是件好事。」

然而相麻搖頭回答:

「不過,你喜歡的是兩年前的春埼吧?徹底純粹,缺乏自我。你喜歡的,是那個純粹善意的女孩吧?」

「不知道呢,我已經不太記得了。」

相麻堇輕笑出聲。

「你一定是經歷了許多事情,變得非常堅強。」

堅強。現在的惠,不太理解這個詞彙的意義。

雖然曾經以為理解,但那一定只是誤會。惠認為能在完全不犯錯的情況下理解堅強這個詞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正因為不理解,所以他不否定也不肯定地說道:

「至少,我的確是有點改變。」

「例如呢?」

例如什麼呢?

稍微思考後,惠回答:

「如果現在有女孩找我去看夕陽,我應該不會拒絕。 」

「即使有小說還沒看完? 」

「嗯。我會等太陽下山後,再回家慢慢看。」

兩年前,在雨中的公車站,最後一次和相麻聊天時。

如果當時有和她一起去看夕陽,會有什麼改變嗎?會有辦法理解她內心更深處嗎?

惠問道:

「我有兩件事想問妳。」

「哎呀,什麼事?」

「兩年前,在妳掉進河裡之前,妳做好透過智樹的能力,將聲音傳達給自己的準備。」

——妳聽得見這個聲音嗎?

相麻堇將這個簡單的訊息,傳達給兩年後的自己。

「嗯,所以呢?」

「其實我當時忘了問正確的時間。妳預定什麼時候會收到那道訊息?」

相麻堇看向手錶。

「再過五分鐘。我請他設定成今天的六點三十分。」

「原來如此。」

現在,惠已經知道她為何要做那樣的準備。

沼澤人。

眼前這位少女是真正的相麻堇嗎?或者她只是長得一模一樣的別人?她大概是想要能夠判斷這件事的證據吧。

如果她是相麻堇,就能收到給她的訊息。

如果她並非相麻董,就無法收到給她的訊息。

事情一定就是這樣。

「第二個問題是什麼?」

相麻說道。

惠點頭,然後開口問道:

「為什麼妳會死?」

預知未來的能力者,不可能死於意外。

她是自己選擇了死亡、

冷靜透徹,在重啟之後赴死。她刻意選在即使惠和春埼合力,也無法阻止的時間點死亡。

就算在進行這種對話,寧靜的天空依然深遠,無比晴朗。

相麻以那種天空般的語氣回答:

「因為她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坐在惠旁邊的少女用了「她」.

稱兩年前的相麻堇為「她」。

惠暫時不觸及這點,開口問道:

「非死不可的理由? 」

「沒錯,輕易讓自己像意外死亡的理由 」

「不過妳現在在這裡。」

如同相麻兩年前的計畫。

「這一切都是必要的。無論是相麻堇的死,還是和她相同的我誕生。」「為什麼?」

「這是祕密,請讓我再稍微保密一陣子。」

惠實在不想思考讓一個女孩非死不可的理由。

但是,他應該要思考。

因為相麻堇死了。即使坐在惠旁邊的少女是真正的相麻堇,她依然確實死過一次。

少女開口。

「你可以討厭我沒關係,因為我的確做了非常過分的事。」

惠頓時無法回答。

相麻堇的死,傷害了春埼美空——這樣的表現或許並不正確。因相麻死而受傷的人,是惠。可是只要傷害到惠,就會同時傷害到春埼。

傷害到讓她的能力扭曲的地步。

春埼美空被傷到無法按照自己的意思,使用自己能力。

相麻堇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她全部都知道。

惠緩緩點頭。

「妳說得對,我無法原諒妳。」

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

相麻微微垂下視線。

「對不起。不過我有件即使必須傷害你,也非做不可的事情。即使接下來還會繼續傷害你,我也不會放棄。」

這是理所當然的。

既然都讓自己死而復生,做出如此荒唐的行為,這件事不可能沒有後續。

惠筆直看向少女。

「妳到底有什麼目的?」

「吶,惠。你知道我為什麼把那顆石頭取名叫麥高芬嗎?」

麥高芬。

將必須的能力者集合到惠身邊,並讓他發現這是相麻意思的石頭。空有誇張的傳聞, 本身卻毫無價值的小石子。

嘆了口氣後,惠回答:

「麥高芬是用來讓主角和故事產生連繫的小道具。」

為了將特定人物,安排為故事主角的裝置。被迫收下的神祕手提箱,或是意義不明的信件,就被稱作麥高芬。

相麻點頭。

「我想將你設定成我預定故事的主角。到目前為止的一切,全都是為此所做的準備。」

「妳預定的故事是什麼?」

那一定就是相麻堇的目的。

讓一個少女死亡,然後復活的理由。

「既然得到了那顆黑色石頭,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在寬廣的藍天下。

相麻堇筆直地看著惠宣告:

「麥萬芬的持有者,將支配咲良田所有的能力。」

事情的規模實在太大。

也太過荒誕無稽。

惠再度嘆氣,在內心低喃「實在難以置信」。

接著他問道:

「妳有聽見妳的聲音嗎?」

兩年前的,相麻堇的聲音——妳聽得見這個聲音嗎?

六點三十分已過,答案應該揭曉了才對。

少女略微偏著頭說道: 「你希望答案是哪一邊?」

天空底層逐漸染成«色。 「你選的那一邊,一定就是正確答案。」

相麻堇以平靜,帶著確信的聲音說道。


 楼主| 发表于 2017-3-8 08:54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大家好!我是河野裕。

道本書《重啟咲良田3 兒時記憶》的書,是《重啟咲良田》系列的第三本小說。

由於劇情與厚實的第一集和第二集有所連貫,因此本書的內容或許會讓沒看過那兩本書的讀者感到混亂。除非覺得這樣不會造成影響,否則希望各位在觀賞本書之前,能先閱讀上一集和上上一集。

至於已經看過第一集和第二集的讀者,請容我轉載第二集後記的部分文章。

「 (第三集)目前預定的發售日是夏天。我在內心發誓絕對會遵守這個時間表,請大家別捨棄我。」

內容如右。

話雖如此……九月一曰(本書發售曰)根本就不是夏天!既然預告將在夏天發售,那至少也要在八月出才對!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人應該要從失敗中記取教訓,以我試著思考發行延誤的理由。

試著列舉可能的原因後——

「作者能力不足」、

「隼鳥號返航」、

「Papico不足」、

「六月的梅雨令人憂鬱」、

「橘子醋事件」,

大概就是這些。

雖然每件事情都說來話長,但這集的後記預定將比上一集和上上一集(兩者都是八頁左右)短。由於剩下的頁數不多,若後記寫太長或許會害本書的價格變貴,因此無論我有多想講,都沒辦法提起關於小行星探測機的事情。



基於前述的理由,我打算只針對發行延誤的最大原因,同時也是最為根本的「作者能力不足」來討論。

我在第二集發售後並未遭遇什麼問題,正常地在健康的情況下撰寫本書。

因為這次是過去篇(第一、二集兩年前的故事),某種程度上的內容早就決定好了, 有段時期我甚至認為能寫得比以往都還要順。

然而,實際上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不被採用的原稿壓倒性地多!基本上都是女主角的錯,沒想到兩年前的她寫起來居然如此辛苦。

如果一開始就寫出可以過稿的文章,應該能提早兩個月出書。目前我想先以提升這方面的技能為目標好好努力,至少要變得能一年出三本左右的書。

話說回來,這次有兩件事要向各位報告。

首先是第一件事。

《The sneake》(雜誌)的十月號(八月三十曰發售)預定刊載《重啟咲良田》的短篇。

內容應該是男主角和女主角剛升上高中時的事件。其實這則短篇的相關作業還沒結束(編輯大人,對不起,每次都拖到最後關頭才交稿),不過大概會是彈珠和棒棒糖的故事。

而且這本《The sneake》十月號,封面居然是《重啟咲良田》!真是嚇了我一跳。雖然不太清楚詳細的前因後果,總之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椎名老師美麗的插畫將登上《The sneake》的封面。太好啦!

此外似乎還會刊載類似特輯的東西,請各位務必確認最後的成品如何。

再來是第二項通知。

這部《重啟咲良田》似乎要出漫畫版了!

這也是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雖然前陣子編輯才提到「或許會出漫畫版」,沒想到真的成真了。我在撰寫本作時,也曾經希望這部小說的文章,能為讀者帶來「與漫畫和動畫不同的樂趣」,所以非常期待漫畫版會是什麼樣子。《重啟咲良田》的漫畫版過不久將在《少年Ace》(雜誌)開始連載,希望大家也能稍微關注這邊的狀況。我個人也非常興奮地在等待連載開始!

順帶一提,《重啟咲良田》(小說方面)第四集預定將在冬天出版,我會努力別輸給漫畫。(註:所有與出版相關的時間,皆指日文版。)

最後,真的非常感謝所有與製作本書有關的人,以及各位讀者。

包含登上《The sneake》的封面與漫畫化在內,本系列之所以能持續下去,全都是多虧各位讀者的支持。

我會努力寫出更好的小說,以後也請各位多多指教。

那麼,期待之後還能在《重啟咲良田》第四集與各位見面。

二〇一〇年七月

河野裕
发表于 2017-3-9 22:21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录入!这个系列终于有人跟进了,好开心
四月TV版要来了还是少见的半年番,良心啊
发表于 2017-3-12 01:05 | 显示全部楼层
啊,看到第三卷,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好希望阶梯岛系列的台版能继续出啊……
 楼主| 发表于 2017-3-12 03:21 | 显示全部楼层
derry 发表于 2017-3-12 01:05
啊,看到第三卷,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好希望阶梯岛系列的台版能继续出啊…… ...

有在出的..? 最近一本明明比咲良田近点?
发表于 2017-4-8 01:55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動畫第一集感覺很不錯 目前新番從輕小說改寫的作品有兩部 看來動畫現在是我發現新作的方法
发表于 2017-8-27 17:45 | 显示全部楼层
因为知道小说台版在出,也会持续录入,动画就一直忍着没看。小说也是拖到今天才有时间去读。真是太棒了,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愉快的阅读经验了,这书会让我觉得轻小说也依然是有价值读下去的类别。
发表于 2017-10-11 17:5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楼主了,很不错的小说,动画也很棒,可惜人气不是太高。
发表于 2017-10-11 19:5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人气不高都要怪动画买走了,bilibili买下来该多好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轻之国度

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

  

GMT+8, 2024-5-11 18:17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