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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自翻】【角川文库】【夏目漱石等】栞子的书架 【8.2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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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5 13: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云影亦 于 2018-8-2 22:27 编辑

书名:栞子的书架 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记事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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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栞子さんの本棚 ビブリア古書堂セレクトブック
译名:栞子的书架 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记事簿
作者:夏目漱石等
封面:越岛羽空
译者:云影亦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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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注:本书与原作『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记事簿』主线剧情没有任何关系,仅仅是对于书中提到过的书籍的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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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记事簿」系列(ASCII·MEDIAWORKS)所出版的作品。收录了作品中介绍过的12本古今东西的名作(长篇一部分,短篇全篇)。能够切身体会到「彼布利亚古书堂」店主·栞子所触及的世界,对于彼布利亚粉来说是必备的一册。现在很难入手的作品,对于想要读一读开头的各位是非常推荐的。在卷末还有三上延所写下的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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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后来的事 夏目漱石

茱丽亚与火箭炮 安娜·卡万

落穗拾遗 小山清

圣殿 威廉·福克纳

背取男爵数奇谭 梶山季之

晩年 太宰治

麻雀日记 坂口三千代

茑葛木曽栈 国枝史郎

二人物语 厄休拉·勒古恩

蒲公英女孩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

弗洛铁公园杀人事件 F.W.克劳夫兹

春与修罗 宫泽贤治

有关被收录作品的种种 三上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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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后来的事》,上海译文出版社,吴树文译。
2.《圣殿》,上海文艺出版社,陶洁译。
3.译言精选 - 蒲公英女孩,http://select.yeeyan.org/view/187468/377713,永恒的贝多芬译。
4.《小丑之花》,游秀月译。
5.《永诀之朝》,林范译。
6.《春天与阿修罗》,新星出版社,吴菲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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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3: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云影亦 于 2016-3-5 13:16 编辑

后来的事 夏目漱石

夏目漱石(NatsumeSouseki)
1867-1916年。东京出生。大学时代与正冈子规相遇,开始学习俳句。毕业后,在爱媛县等处执掌教鞭之后,去英国留学。归国后,作为大学讲师教授英语的同时,开始创作『我是猫』『哥儿』等作品。1970年在朝日新闻连载。之后,在朝日新闻报纸上连载了『三四郎』『心』等。



谁从门前匆匆跑过的脚步声,使代助感到有一双厚板大木屐从空中掉入自己的脑袋。不过,这厚板大木屐在远去的脚步声中,很快地从头脑里逃匿了。代助也睁开眼,醒了。

看看枕旁,有一朵重瓣山茶花掉落在席子上。代助昨天夜里是的确听见这朵花掉下来的。他觉得那声音就同一只橡皮球从天花板上掷下来一样响。他认为这大概是因为深夜里四周阒然的缘故。不过,代助并没有大意,他把右手放到心脏的部位上,隔着肋骨测试着血液传来的搏动声,进入了梦乡。

代助蒙蒙咙咙地看到一朵大如婴孩脑袋的花儿。他对花凝视了一会儿,忽然若有所悟似的,躺在那里把手搭到胸前,又测试起心脏的跳动情况来。在躺着的时候测试胸前的脉息,这是他近来养成的癖好。心脏的跳动仍旧很正常、很稳定。代助把手搭在胸前,想象着红色的热血在这种搏动下缓慢流淌的情景。他想到:这就是生命,而自己现在正以手掌压迫这流动着的生命。接着,他想到这像时钟的指针一样传导到他手掌上的声音,乃是一种把自己导向死亡的警钟。要是可以不听这种警钟的声音而生活在世上……要是盛血液的臭皮囊并不兼用来盛时间,自己就会多么轻松自如啊,就能多么随心所欲地去品味人生啊!可是……代助不禁哆嗦了一下。代助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他简直忍受不了这种臆测心脏会如何的日子,事实上心脏在血液的流动中跳得有条不紊,本来就无须挂念。他躺着时往往把手搁在左乳下方,心里想:如果这里来一锤子的话……代助的身体很好,对此,他自己都感到简直是奇迹,也完全是侥幸。

代助把手从心口移开,拿起枕边的报纸。他从被子里伸出双手,把报纸完全展开,左边的那一版上画着一幅男人在杀女人的画。代助的视线马上移到了另一版。这一版上有用大号铅字排的学校闹事的字样。代助读着这则消息。不一会儿,报纸啪嗒一声从他的手上落到了被子上,大概是手发酸了。接下来,他点上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伸手去拿席上的山茶花,被子朝旁边移出了五寸左右。他把花儿转了个方向送到鼻下。他的嘴、胡子和大半部分的鼻子,都被花儿罩住了。吐出的烟气很浓郁,简直是在山茶花的花瓣和花蕊上缠绕了一阵才飘逸出来的。代助把花搁到白色褥单上,然后站起来向浴室走去。

他在浴室里认真地刷了牙,整齐的齿列常使他感到欣喜。他裸着身子,把胸和背擦得干干净净。他的皮肤上有一种明显的光泽。他每次动动肩膀、抬抬手臂,某一部分的肌肉就微微鼓起,宛如涂了香油、仔细擦过似的。这一点也使他感到很满意。接下来,他把头上的黑发分开。头发潇洒自如,即使不搽油也很有风度。胡子也与头发类似,又细又柔,高雅地遮盖在嘴上。代助用双手在丰满的脸颊上摩挲了两三回,同时在镜前照照自己的脸蛋。他的动作就同女人搽脂粉时一式一样。他实际上是个一旦有必要,就会去搽上脂粉以炫耀一番自己的长相的人。他最不喜欢罗汉那样的身架和脸相,每次面对镜子,他就会这么想,呵,幸好没生就那副尊相!与之相反,当听到别人夸他生得不同凡响时,他绝没有任何赧颜的感觉。他就是这样打发着自己在旧日本的生活。【学校闹事:指东京高等商业学校(一桥大学的前身)的师生联合起来抗议文部省在东京帝国大学内设置商科的事】【阿罗汉:是小乘佛教中有无上功德的菩萨,由于多年艰苦修行,佛相瘦骨嶙峋】

大约是半个小时之后吧,他面对餐桌开始用餐。他啜着红茶,同时在烘烤过的面包上涂白脱。这时候,名叫门野的书僮拿着折为四折的报纸,由客堂间走进来,把报纸放到坐垫旁边,同时用虚张声势的腔调说道:

「先生,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啦!」

这书僮有话对代助说时,总是口称「先生、先生」,并使用敬语讲话。起先,代助苦笑并提出过一两次抗议。但书僮听后说道:「嗯、嗯,不过……我说先生……」随即又叫起「先生」来。所以代助只好无可奈何地听其自然了。于是习惯成自然,到了现在,唯有这个青年可以随便口称他「先生」。代助设身处地替书僮想想后,也开始明白:实际上,这仆人除了用「先生」来称呼代助这位东家之外,确实没有更恰当的叫法了。

「是不是闹学潮了?」代助神色泰然地吃着面包。

「唔,真叫人痛快,对吗?」

「是反对校长?」

「嗯,反正得辞职吧。」书僮感到幸灾乐祸。

「校长辞职什么的,你就能从中沾得一些好处?」

「先生别取笑。那么计较得失是不会感到痛快的」

代助仍旧在吃着面包。

「嗳,我说你知不知道那是真的讨厌校长而要赶他走呢,还是另有别的利害关系而要赶走他呢?」代助边问边提起铁壶朝杯里的红茶续开水。

「真是不知道哪。先生您了解那是怎么回事吗?」

「我也不了解啊。尽管不了解其中的情由,但我想,当今的人们不见好处是不会那么闹事的。看来背后有文章。你说呢?」

「哦,是这么回事呀」

门野的表情变得认真一些了。代助却没再吭声。门野这个人的头脑不很灵,即使一味深入地往下谈,门野也只是一知半解地勉强答着「哦,是那么回事呀」就算过去了,究竟是同意还是反对?完全不得要领。所以代助是以漠然的态度来对待这个青年的,他觉得不宜让门野想得太多。但是门野既不上学又不用功,整天无所事事。代助曾经对门野说过这类的话「我说啊,你或者学一学外语,怎么样?」门野听后不是回答「是吗」,就是回答「是那样吗」,绝不说「我去学去」。这种怕动脑筋的人是不会爽爽快快给以明确答复的。代助呢,他认为自己并没有教导门野的义务,悉听尊便吧。幸好门野在体力劳动方面不像对脑力劳动那么怕苦,而是非常勤快,所以代助在这方面是绝对满意的。不光是代助,就连家中的老女仆也因为有了门野而大为得济。由于这层原因,老女仆同门野相处得很好。主人不在,诸如外出的时候,这两个仆人总是在一起交谈。

「阿婆,先生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以先生的水平来说,他是无所不能为哪。你不用替他操心」

「倒也不是操心。我是想,他该做些什么才好……」

「哦,他大概打算先娶个妻子,再好好地找个工作吧」

「这打算真不错呀。我也真想那样过日子,天天看看书、听听音乐……」

「是你在这么想?」

「书看不看倒也无所谓,只希望能那么称心如意地玩玩」

「这些事无不是前世就注定了的,毫无办法」

「是啊」

这两个仆人的交谈,反正就是这么一种基调。

在门野正式寄居到代助家来的两个星期之前,这位尚未结婚的年轻东家同这位食客进行过如下一番交谈。

「你是在什么学校上学吧?」

「先前是在上学的,但是现在不上学了」

「先去是在哪儿上学呢?」

「哪儿都去过。但是没有一处不使人生厌,所以……」

「是一进学校就感到厌倦吗?」

「对,是这么回事」

「那么,你不大愿意念书啰?」

「嗯,不大想念。再说,家中的近况又不太好……」

「听家里的阿婆说,她认识你母亲……」

「嗯,因为原先住得很靠近」

「你母亲还在……」

「还在干那不值一提的副业,然而近来实在赚不到什么钱,景况不太乐观呢」

「景况不佳……嗳,我说,你是同母亲在一起过的吧?」

「虽说是一起过的日子,我总觉得她够烦的,简直不想搭理。她对什么事都要议论一番」

「你哥哥呢?」

「哥哥是在邮局里做事」

「家里没别人了吗?」

「还有一个弟弟。他在银行……哦,无非是比杂工略微好些罢了」

「那么,只有你赋闲在家啰?」

「嗳,是这么回事」

「唔,你在家里做些什么事呢?」

「哦,无非是睡睡躺躺。或者出去散散步」

「别人都去挣钱,只有你在家里躺着,你不感到苦恼吗?」

「不,我并没有那种感觉」

「家庭里相处得还很融洽吧?」

「吵架什么的倒是不大有。不过气氛有点儿奇怪」

「唔,你母亲和哥哥大概希望你尽快地自立吧?」

「可能是的」

「看来你是个大乐天派。我说得对吗?」

「嗳,我绝不存心欺骗人」

「那你完全是个无忧无虑的人啦」

「嗯,哦,你是说无忧无虑,对吧?」

「你哥哥今年多大啦?」

「这个嘛,虚岁二十有六了吧」

「那么,已经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了。嫂子进门后,你也打算仍旧这样过日子吗?」

「到那时再看着办吧。现在我也很难估计,不过我想,反正不会走投无路吧」

「你有没有其他的亲戚?」

「我有个姑母。现在,那家伙在横滨干水上运输这一行」

「你姑母在干……?」

「并不是姑母在干,喏,我是说姑夫在干呀」

「去求他们给你个活儿干干,你看怎么样?水上运输这一行是很需要人的呀」

「我生性懒惰,所以,我看要遭到拒绝的」

「你这样想,事情就不好办了。不瞒你说,你到我家里来的事还是你母亲提出的呢,是她来拜托我家的阿婆的哪」

「嗯,母亲好像说过这些情况的」

「你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唔,我尽可能不偷懒……」

「愿意到这儿来吗?」

「嗯,愿意的」

「不过,光知道躺躺、逛逛,这是不行的呀」

「那个嘛,请放心吧。我的身体还是很好的,打打洗澡水之类的事,我都能够干的」

「浴室里装有自来水,所以洗澡水是用不着打的」

「那么,我就打扫卫生吧」

门野就这样到代助家中来干活了。

——

不一会儿,代助用过餐,抽起了香烟。门野先前一直抱膝倚柱,自顾自地坐在食器橱背后,这时看到是时候了,便开口问。

「先生,今天早晨你觉得心脏的情况如何?」

门野近来掌握了代助的习性,所以爱带些逗人的语调说话。

「今天还不错」

「但明天又可能不正常。先生一定要多多保重呀……发展下去,也许真要得病呢」

「我已经得病了」

门野只答了一声「嗳」,视线从代助身上的外褂往上抬,瞅瞅对方红润润的脸色以及肌肉发达的肩膀处。代助看到这种情况,总是很同情这个年轻人。因为代助只能认为这个年轻人的头脑里盛的全是牛脑汁,谈起什么事来,门野的思路仿佛就只能在大家走的大路上跟着走上五十来米,偶尔往支路上拐一拐,他顿时就成了迷路的孩子了。门野根本不会顺着事情的逻辑进一步思考,他的感觉神经尤其粗糙,仿佛是用粗草绳构成的。代助观察了这年轻人的生活状态,简直弄不懂他何以要呼吸着空气活在世上。然而门野悠然得很,不忧不愁。这年轻人还自认为这种怡然自得同代助的情调属于一个类型而十分得意,简直想手舞足蹈了。而在其他的方面,门野觉得自己肌肉发达,远胜过代助那种神经性的肌体。代助生有的这幅神经,乃是对他身上具备着的特别细致的思索能力和敏锐的反应能力所付出的一种代价;是随同高尚的教育而来的一种相辅相成的苦痛;是天生的贵族要受到的一种不成文法的处罚。正因为甘于忍受了这些牺牲,代助才成其为现在的代助。哦,不,代助有的时候甚至很天真地认为,人生的真谛就体现在这些牺牲上。但门野是根本不懂得这些的。

「门野,有没有信件送来?」

「你是说新吗?唔……送来过了。有明信片和信,放在桌上了。要不要拿给你?」

「不必了吧,我可以过去看」

代助的回答有点含糊,门野就起身把明信片和信拿来了。明信片背面的字迹很潦草,墨色也很淡,内容极简单「今天两点钟抵京,即在附近下榻,明日午前造访,专此不备」。正面写有寄自神保后町某旅馆和寄件人平冈常次郎的姓名,字迹同背面的一样,潦草不堪。

「已经来啰,是昨天到的拿」代助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拿起那封信。这是父亲写来的。信上说「回家已经两三天了,有许多话要说,不过都不是急事,希望接信后能来一下」。此外还写着几行题外的话,什么「京都的花期还没开始」、「直达快车太拥挤,受不了」等。代助一面卷起信,一面神态微妙地把两封邮件对比着看看。

「我说,你替我挂个电话好吗?是给家里的」

「是,挂往家中。说什么呢?」

「就说我与别人约定好今天得见面,所以无法回家,明后天准定回去」

「是。找谁接电话呢?」

「老爷是外出刚回家,说有话要对我讲,命我回去一下……不过你不必找老爷接电话。谁来接,你就对谁那么说吧」

「是」

门野漫不经心地出去了。代助从吃饭间穿过客堂,回到了书房。只见房间打扫得很干净,掉落在席上的山茶花也被扫走了。代助走到搁在花瓶右首的多层书架前,从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照相集子。他拉出金制的卡锁,站着翻看起来,一页、两页……大概翻到中间的位置时,代助的手突然停下不动了。这里放着一张女子的半身照,看上去大约有二十岁。代助低首注视着照片上的女子。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3:0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云影亦 于 2016-11-18 20:25 编辑

茱莉亚与火箭炮

安娜·卡万
1901-1968年。英国作家。虽然家庭富裕,但是作为冷淡的双亲下的唯一的孩子而被养大的卡万,在一生中都抱有精神上的疾病活着。受到卡夫卡强烈的影响,构筑起了特异的故事世界。其中『冰』被评价为指示了SF的极北的最高杰作。

茱莉亚是一个有着长长的直直的头发和大大眼睛的小个儿女子。茱莉亚喜欢花。把小麦田里开得满满的虞美人粗鲁的束在一起做成花束拿在手上,因为举的太高除了眼睛以外脸的其他的地方都被遮住了。让这眼神如此悲伤的原因是因为她得把虞美人都丢掉,因为如果花瓣到处乱掉的话会弄脏地面所以不能带回家去,刚才她这么被说了。而花瓣也已经开始飞散,把她的衣服前面染得赤红。茱丽叶还没能交到朋友,她是个不爱说话的女学生。她还是个和其他在期末考试合格的学生站在一起相比之下更高的学生。她们的表情都轻松愉快,兴奋不已,因为要走上社会开始人生所以心情激动。但茱莉亚的眼中只有忧伤。虽然和大家在一起在笑着,但是对于她来说,对于大家所想有的那种生活并无干劲。她想要从他人那里脱离开来。社会是恐怖的。
茱莉亚还是个身穿白色婚纱的年轻新娘。一只手上拿着玫瑰花束,还有一只手拿着的是洒上了Arpege的蕾丝镶边的手帕,里面包着一个塑料注射器,非常小有些扁平,还提着白缎的包。现在,茱莉亚的眼神些许的不再那么忧伤了。她一只脚搭上了汽车边的踏板。衣襟上绣着玫瑰花的有着一头茶色卷发的年轻人把门打开了。让她笑起来的是因为他说了些什么呢,还是因为手被抓住了呢,或者是因为现在有了注射器呢,所以而让这可怕的想法,脱离的感觉都可没有了呢……。在后面聚集着的看的不是很清楚的人们,露出了像是对于茱莉亚的责任转嫁到了这个年轻人身上而高兴起来了一样满足的表情。喜欢花的茱莉亚,一边对他们挥动着玫瑰花的花束,一边和年轻人一起跑开了。
茱莉亚连一束花都没有的就这么死去了。医生在她的旁边看着叹了口气。除了官员就没有其他人来了。身高很高的女子,茱莉亚的骨灰,仅仅只是把她在网球锦标赛获得的银奖杯勉勉强强的装满了而已。想要提高比赛的能力,作为专业的网球选手的她使用了注射器。她那喜欢开玩笑的男人,把注射器称之为火箭炮。茱莉亚也学着这么叫。因为这叫法很是滑稽,所以她笑了。当然,因为吸毒成瘾而知道了各种各样色情挑逗的话,所以火箭炮这样的也不过只是胡话而已,毒品真的应该是被想成是很重大的事情才是啊。如果没有火箭炮的话,她也许就拿不到奖杯了也说不定。至少是作为容器这个杯子还是起作用的了。决胜战是由茱莉亚发球获胜的。左手拿着两个网球,一个高高的抛上天空的的同时右手在头顶快速的挥动,嗖的一下球拍就挥了下去。然后球朝着对方的球场几乎呈一条直线的直直擦着球网就飞了过去。几乎不可能被打回来的发球。一只手上握着两个球,茱莉亚又和卷发的年轻人并排横坐在床边。茱莉亚之后又在废墟之中躺在军用毯子下面。然后在最后,茱莉亚的骨灰被放在了银奖杯之中。
殡仪社的谁把奖杯的盖子合上,在能俯视到大海的悬崖顶的墙壁上,把奖杯放进了同样的分隔成几千个架子中的一个。冬天的大海带着浮石一般的颜色,天空如同灰色的冰一般寒冷。冰冷的风正面吹拂着墙壁让其摇动着,震动了放在里面架子上的银奖杯,发出细微的声响。残留在墙角的(并不是为了茱莉亚)带着霜的些许花瓣被风扯碎。茱莉亚她还在高高的山中,在花田之间和新郎坐在车里。两人停下车,把喇叭水仙或多花水仙抱起来摘着。在有着隔板的架子上茱莉亚既没有花也没有新郎。
「这是她的注射器。我的火箭炮,她一直都是这么称呼这个的」露出有些寂寞的笑容医生这么说道。「这东西肯定都用了二十多年了。你看,这刻度因为经常使用都消失掉了」这和那种一直都是放在金属制的容器中加入沸腾的热水,然后保持无菌状态的玻璃制的注射器不同,这个已经使用过的塑料制的注射器是不会坏的。这个已经变色了的旧注射器一直都是放在某个地方的,细菌什么的,一直以来战争和街道上的灰尘什么的都堆积在上面。但即使是这样,茱莉亚也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就是偶尔会感染,用盘尼西林也能简单的治好,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事情。「对于这样的危险,大家都是大大咧咧的啊」
茱莉亚和她的火箭炮一起在世界上旅行着。她想要看看所有的东西,所有的国家。虽然那卷发年轻人不在了,但她会坐在车上,坐在谁的旁边。茱莉亚很擅长开车。不管什么都能开。不管是赛车,还是大卡车。作为赛车队的一员在开着,那下头盔长长的头发随风飘舞。今天的她,迟了领先的车手一秒中的几分之一,在赛车场上开着,但是在那个时候,他车上的离合器的一部分燃烧了飞散开来刺中了她的车左侧的轮胎,车在空中翻转了两圈手撞到了墙壁上。茱莉亚没有受一点伤从坏掉的车里出来了,手上拿着装着注射器的包走开了。她在笑。在置身危险的时候,茱莉亚一直都会笑。只要有注射器,就什么都不怕。觉得害怕的时候基本上都忘掉了。偶尔,会想起卷发的年轻人的事情来,想着他现在在做些什么。然后又笑。拿着花过来,带来欢乐气氛的人有许多。虽然没有注射器的时候一直都是带着非常孤独的感觉的,但现在都已经基本上记不得了。
茱莉亚一遇见医生就喜欢上了他。他就像是实际上她没见过但和想象中的父亲那样的体贴,温柔。他不会来夺走注射器。「明明都已经使用过这么多年了,但是你的身体状况一点也没有变差。不,不如说,如果没有这的话会变得非常严重也说不定」他相信着茱莉亚。她也并不是毫无责任感的,知道她没有一次极度增加过药量,或者试用过新的药物。毒品成瘾患者大家都是一样的,大家都是骗子,大家都品行不端,大家都是精神病患者,只是追求着快乐的怠惰者对于劝告全都听不进去。他同情着茱莉亚。她的性格易受到伤害,是因为小的时候没有被给予过爱情,因此无法与他人相接触,在其他人之中不会感到有轻松的感觉。他的意见是,她所使用注射器是完全理所当然的,就和胰岛素对于糖尿病患者是不可或缺的一样,注射器对于她来说也是不可缺少的到东西。如果没有注射器的话,她大概无法过着正常的生活吧,她的人生会变得极度悲惨的吧。但是,多亏了有注射器,她变得诚实,有活力,聪明,友好。她和一般人所抱有的毒品成瘾的人的概念说像也不像。但谁都不会说她是个品行不端的人吧。
喜欢花的茱莉亚,在靠街的平坦的屋顶上作了庭院,用红色的天竺葵的花盆围了起来。在夏天的时候,每天浇水。因为太阳和风的缘故花盆马上就会干掉。夏日结束之后,空气变冷了起来。叶子也渐渐变成了黄色。虽然现在还有花在上面,但是下次有降下霜来的话会干枯掉的吧。现在是战争期间,是飞机炸弹的季节。炸弹毫不断绝的来临。像是没有什么能够制止似的。茱莉亚习惯了炸弹,无视掉了。当作没看到。为了从霜降哪里守护住花朵急忙把全部都给摘了下来,放在了家中。然后进入了冬天,茱莉亚在屋顶上种着春天的球茎。飞机炸弹还是那样子不停到来,飞的非常低,擦着屋顶和烟囱飞过去。那声音在空中不停响起。炸弹,单调的引擎声响着,一个接一个不停飞了过来。引擎声止住后,突然,吓人一跳的寂静提心吊胆的来临了。所有的一切,都突然而不自然的回归寂静。当这样的寂静到访的时候,茱莉亚不会朝上看。但是,会突然在屋顶上感到相当厉害的寒冷,她急忙把最后的球茎种下。
医生因为某个患者的事情到一流的精神科医生哪里去交流。作为精神科医生有着威严,穿着质地优良的衣服,有着和外表相应的声音。当炸弹的寂静开始之后,他用清晰庄重的声音严肃的这么说道。「在旁边的桌子下面藏着您认为怎么样」然后他自己就这么说着,再也没有装模作样的自己完全钻到了桌子下面去了。茱莉亚离开屋顶朝台阶上伸出脚去,但没了台阶。已经崩塌掉了。整个家都崩落了,倒塌了,世界炸裂了在燃烧着,茱莉亚落入了黑暗。防空对策部的人把茱莉亚从瓦砾中挖了出来。红色的天竺葵的花瓣在她的衣服面前散落着。她忘记了过去的时间,现在也慢慢的在忘却。谁给她盖上了灰色的毛毯。知道她穿着染成红色的衣服躺在下面。装着火箭炮的包包好好的挂在一边胳膊上。炸裂的世界为什么会这么寒冷呢。突然北极光亮了起来,在天空的一面冰冷的辉映着。像是炮火一般的冰怒号着,轰鸣着。冰河时代的寒冷。冰冷的玻璃圆形建筑覆盖了地球。高高的冰水耸立着,疯狂的暴风雪像是白色的野兽一般袭击过来。在这致命的寒冷之中,所有的东西都在变成冰,这寒冷有着由霜形成的闪亮的面容。是茱莉亚所知道的面容,但那究竟是谁的面容她已经忘却了。
殡仪馆的人,从冷酷的风中逃开,急忙关进自己的车中。牧师连帽子也没有戴,淡灰色的头发被猛烈的风吹乱着一边朝着家赶。风把被霜打过变黑的花作成的破破烂烂的花圈卷走了,在草地上翻滚着,虽然从殡仪馆的人和牧师的旁边吹过,但是两人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再在这样的寒冷中呆下去可不行。照顾花并不是他们的工作。他们,并不知道茱莉亚喜欢花的事情,也没有去在意过。而且反正,那花圈并不是为了她而放下的。
茱莉亚,追赶在那不知名的面容后面跑着。像是在打网球的时候一样全速奔跑着。但是,走近一看结果那闪亮的死掉的面容是谁的还是不知道。面容消失掉了,只有极光的辉光还留着。她第二次成为了那站在那茶色头发的年轻人旁边的新娘。虽然是要烤着了一样的明亮,但教会里十分寒冷,穿着薄薄的婚纱的她身体微微颤抖着。北极光也像是要让人眼花似的闪耀着,但是那寒冷的火炎燃烧了屋顶。在椽子之间有雪落下,让祭坛上覆上了一层冰,座位间的通道上有雪吹积着,圣水和圣餐的葡萄酒被冻住了。雪给茱莉亚婚礼的白婚纱缀上了冰凌的宝石。像是钻石一般闪耀着的头饰让她的思考混乱了。到底都到哪里去了呢?新郎死了吗,或者说是和哪里的女孩子一起上床去了呢。然后她的衣服染成了红色,躺在了脏兮兮的毛毯下。
「谁能来帮下忙啊」她叫到。「我动不了」但是,谁都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已经不觉得冷了。这次突然间的,她开始燃烧了起来了热度灼烧着她。面容燃烧着,干燥的嘴中像是积满了许多灰一样。温柔的医生过来瞧了,虽然她想要叫出来,是只能发出些喃喃细语。「拜托了,救命……」因为是太过细微的声音,他没有听到。叹了口气的他取下帽子,在那内侧,把帽子卷起来的皮带的下面的部分上有着小小的金色的文字,她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卷发的年轻人,并不是和谁在床上。他在海战中负伤了。他倒在了军舰的甲板上,士官还没来得及抓住他。年轻人在倾斜的厉害的甲板上骨碌骨碌的滚动着,掉进了漆黑无底的海中。士官越过船舷向下看着。手上拿着救命的皮带 ,但是向负伤了的年轻人投去也没什么用了。于是他把皮带穿在了自己的身上,朝着刚好在落下途中的小船跑了过去。医生他,回到了富有盛名的精神科医生的家里。低着头,垂着眼,他慢吞吞的走着。感觉疲惫,悲伤。没有朝上看去,明明茱莉亚正从窗户中把天竺葵花束向着他挥动着但都没有注意到。
隔开的架子的墙壁上,在冰冷的黄昏之中,一个人也没有的竖立着。殡仪馆的人回到了车上。脚被冻僵了没有一点感觉。冬天的葬礼是最让人讨厌的。他啪嗒一下把车门关上,踩着脚步声走进了家中,得感冒可不行,虽然他急忙对妻子叫喊着要她端加入了大量柠檬和砂糖的热朗姆酒来。但刚刚凑出宾果来的妻子,却迟迟的一边嘟囔着发着牢骚,一边在厨房啪嗒啪嗒吵闹的来回走动着。在牧师馆里,牧师在午后就着茶吃着烤面饼。椅子放在了暖炉的旁边已经倒进了炉膛里。
外面变得一片漆黑,墙壁也变暗了。风吹动着墙壁,在茱莉亚里残留着的些许的东西真的听到了残留在隔开的架子上的细微的声响。确实是在哪里有着红色的花朵,如果还能够思考的话,茱莉亚大概会这么想的吧。然后会想着什么快乐的事情的吧。想起火箭炮的事情来然后笑起来的吧。但是,真正的却是,茱莉亚一点也没有残留下。她不在了。在隔开的架子上的就只有银奖杯了。没法思考欢笑去回忆了。茱莉亚已经不在任何地方了。以前她曾经所在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了。

译者注:
1.Arpege,琶音香水,Lanvin最经典的香水之一。
2.宾果,一种盛行于北美的猜字游戏。
3.烤面饼是种用面粉或马铃薯和酵母制成的、常见于英国和英联邦国家的一种小圆饼。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3:0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云影亦 于 2016-3-25 22:02 编辑

落穗拾遗 小山清

小山清(KoyamaKinashi)
1911-1964年。出生于东京。因为送报纸的关系,在1940年拜访认识了太宰治,之后从师。太宰在战争时疏散的时候,留守在太宰宅。太宰死后,成为作家。以『落穗拾遗』『小小的城镇』等一连串清新的私小说确立了作为作家的地位。

根据传言说,有一个老诗人花费了长年岁月执笔写出的日记是谎言日记。我听说了这话,就觉得触及到了那人的孤独。没错这肯定是很寂寞的人啊。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是不会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去一一写下谎言的日记的。我所写的东西,虽然更加不值一提,但是这对于我来说也是相当于那谎言日记,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事情。我如果到了那个年纪或许会去卖小鸡仔为生也说不定。但是老人这种事物是必定会把所有东西都托于世间的不如意的。我想试着返回自己的既往,对喜欢的人用言词来表达什么。这样我写下的东西如果,虽然只有一点也能代替名为我的事物说出什么的话,那么就必须要好好的去做才行了。我没有什么生活的信条。只是那迟钝而又贫乏的心中让我的天性不至于这样悲伤而已。易卜生有一出名叫「野鸭」的戏剧,其中有那懦弱的主人公给自己的家人吹长笛的场景,我在那之后也曾想着要不要吹个笛子什么的。就比如说像是这样的曲子怎么样呢。「一个人去森林里吧」什么的,「我的心在那个人儿哪里」什么的。嘛,如果被母亲叱骂之后又被恋人冷淡对待的话,我的心情肯定会像是哭泣的小女孩那样的吧,但如果那泪水能够被温柔地擦掉的话。

就会像是那谁给与的礼物一样铭记在心。

——

那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在神乐坂的夜市商人中有一个人是做似颜绘的。还是个年轻人,穿着简陋的衣裳,留着邋遢胡子的脸暴露在寒风之中。而且脸色微醺。作为样例放在旁边的画是那个人的自画像,在画的旁边写着「丑八怪的命」。我在那时候身上裹着暖暖的披风,怀中拿着和身份不相符的零钱。那个人或许现在已经成为了伟大的画家了也说不定,但是我现在感受到了的却是自己的那作为丑八怪的命运。

——

我现在住在武藏野市的一隅。我的一天简直就像是毫无事情可做一样。在读书散步的时间里,太阳就下山了。但即使是这样在散步的途中,只要能看见野菊开着花,我就能马上放下心去,心情变得就像是放下了重担一般。对于这样可怜的模样,我对它低声说道「你也要活下去啊」。

——

我刚从外面一回来,就打开了门口的邮箱看了看。想着在离家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送来了。但箱子里和往常一样都是空的。即使这样我也忍不住要打开来看看。

——

最近从F君哪里寄来了明信片。是搬家的通知。F君现在是在北海道的夕张煤矿。我在战争结束之后,去过夕张煤矿。是因为通过职业介绍所得到了煤矿工人的工作。F君就是在那时候同行的一人。我们站在正冷时候的上野。大家都带着有煤矿工人记号的袖章,但是好像都很羞耻的样子。汽车里没有窗玻璃取而代之钉着木板,但即使这样仍然很冷。我一边因为寒冷而在颤抖着,一边窥探着在对面坐着的F君,对于他那为了防寒用而披着的防空头巾里面率真的眼神,我时不时地就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得入神。虽然我们那天只是第一次认识的同伴,但F君对我曾经这么说过。「如果有钱了的话就要再回东京啊」。F君那无心的话,在那个时候对于我那沉闷的心情,不知道是给予了怎样的解放啊。

夕张在山中有煤炭小镇。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是被埋在雪中的。简单说来,是个寂寞的地方。我在那里度过了不安而又困难的日子,虽然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但是我却感受着乡愁。就像是监狱里的人出狱了之后,对于旧的故居会突然生出怀念之情一样。特别是在如此的冷彻的自由世界的空气里。我对于夕张的感情,和这样的事情也是一样的也说不定。

当地的风气一般说来对于外地人都是很亲切的。从内地出来的人之中有把妻子从家乡叫来的,而且和当地的女性一起定居的人也不少。

虽然我比我想得还要早地回到了东京,但是F君却留在了夕张。F君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但好像是有要在哪里成家立业的打算。F君说过。「到底哪里才是故乡啊不明白」。虽然我们以前说过是因为在内地没有活路才出来的,但我对像F君那样老实的人好不容易在那样偏僻的地方找见了意中人,反而对于F君印象更好了。

F君没有一点和人争斗的心思。F君还是体现了「平凡的真实要说的话就是,知道不恰当的事情,最好不说的事情」这样的人。我就算是要和F君在一个家里一起生活,也应该不用去担心会有什么不愉快的。虽然说出这样的事情可能很可笑,但是如果F君是女人的话,我也许会去求婚也说不定。

F君寄来的明信片上,写的是F君他从我们所住的宿舍里搬出来了,然后住进了附近新建的长屋里的事情。「我们也很健康」就只写了这样的事情。F君风格的客气的对于新生活的报知。

夕张的车站在山谷里。在两侧的山坡上可以看见矿工们的长屋就像是礼台一样排成几列。夜里,在雪中看着这长屋亮着灯的景象,就不禁让我们的感到了旅愁。我在现在的追忆中的把山上添加上了F君他们的一点灯光。

「秋已深,旁边有人在做什」

从我家的厕所越过墙就可以看见邻居家的庭院和客厅。客厅里大多时候都是一个青年朝着桌子坐在椅子上看书。这个家里是有母亲和作为儿子的那青年两人一起生活着的。母亲的年纪是五十岁的样子而青年是二十二三。感觉他们是静静地住着的,因为没怎么听见过话声。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没怎么看到过。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奇心强的人,虽然不想冒昧地朝别人的墙里去看,但一进厕所就不禁想越过窗户看过去。走廊边的玻璃窗是关着的而且里面还挂上了窗帘,所以大多时候看到的都是独自一人的青年面对着桌子的身影。但那人却很是引我的注意。青年大多都是埋头于文件上的,所以没有注意到被我看着的事情。我在进到厕所的时候,如果看见了那青年的身影的话,一般视线都会一下停留在脸上。我为什么对那青年的脸如此在意呢,我试着询问着自己的心。如果要用一句话来说的话,就是因为未经世故。我以前曾经在读欧外的名叫做「青年」的小说的时候,经常无法理解。为什么欧外要描绘这么一个像是年幼的燕子一般柔弱的人,而且还取了一个「青年」这样的题目真是让人疑惑。最近重读的时候让我认识到了我的眼力之差。这作品的开头部分有像这样一句话。「早熟,一眼看去就像是一个顽皮的没规矩的小个子女孩,肤色很白,是有着一双刚才蛋里孵出来的小鸡一样的眼睛的青年」。欧外描绘出的是这样一位青年的相貌。那的确是一位青年没错,并不是说的什么年幼的燕子。西洋名画中有叫做「吹笛的少年」和「跳绳的少女」的画。邻家的青年对于我来说目前就是「读书的青年」。但他肯定不会从那平面图中脱离出来,然后进入我的生活图形之中的吧。但是看着他在那安静的生活的氛围一心一意生活的样子,我就像是仰视着沐浴在阳光中随风微微摇动的白杨的树梢一般,让我的心中的什么被一起摇动了,有什么传递到了我的心中。

有时会在路上相遇。虽然双方都知道是邻居,但是我们都并没有打招呼。一副不认识的样子。只是擦肩而过。名字也不知。也没有朝名牌看去过。

——

牛奶一合。

乌冬一斤。

鸡蛋两枚。

味噌二百钱。

菠菜。

——

我如今过着自炊的生活。但是炭炉和锅,水壶,菜刀,砧板,饭碗什么的是到最近才置办的。总算是维持住了现在的生活。但是我这不安定的生活也是相当久的事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生活会被推倒,那并不是能意料得到的事情。不能说是没有恒产就没有恒心。只是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惹会出的蠢事来,对于我来说是我无法相信自己的。作为会对家具没有增加而发笑的人,就比如说我如果是一只燕子的话,对于我来说炭炉和锅就是相当于燕子为了造窝而衔在口中的泥土和稻秸一类的东西吧。虽说我并没有要养育的子燕,但如果是我的话果然还是会去营造自己的窝的吧。我越是一个人自己想着,而且越是一个人对自己说话,就越不会对日常的杂事觉得有什么辛苦。我并不会讨厌那样的事情。虽然我在一天里大抵都是无所事事地在生活着的,但如果「无所事事」要和睡眠这件事分开来算的话,我就只有那样的时间了。我认为这花费的时间的长度值得高兴。因为我是以相当迟缓的动作来做这些事情的。就比如说像是没有被母亲安慰的放着不管的小孩子,一个人摆弄着玩具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就干了一样,洗着米切着菜,我的心情也总算是忘怀了。我在煮乌冬的时候,或者煮饭的时候大多都是在翻阅着诗集。因为比起小说什么的这样更加方便。我看见了这样的诗句。

——

夕阳倾斜

在村子里阳光消失的时候

村子向着村子诉说着黑暗

温柔的钟声传了过来

还有一个,只有那座山丘上的钟

一直都是沉默着的

但是今天那个也开始摇动起来

啊啊,我的Kirchberg的钟也在鸣响

(Mayer「镇魂歌」高安国世译)

——

这首诗也让我的心平息了下来。我那心中渺远的志向,连接上了遥远的希望。

——

我曾经有过在一天里没有和一个人说过话的时候。天黑了,明明什么都没做来着我却觉得很累。果然只是一天就把能量用尽了吗。就像是额头上被戴上了头箍一样的感觉,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了。啊啊,今天也没对谁开口过。这可不好。肯定我的脸就像是浮肿一样的没错。谁都可以。而且两个人,三个人都是可以的啊。就算只是关于天气的话题什么的也行。这个东西真的有那么一点像是精神的排泄作用一样啊。

虽然我自己并不嗜好喝酒,但还是感觉能够明白喝酒人的心情。被想要和人说话的心情吸引,钻进酒馆的门帘,然后在那里看见认识的人的脸的时候的愉快想必是很特别的东西吧。

我没有像那样可以无意间去游玩的地方。而且如果在麻雀的巢穴之中露出燕子的脸的话,肯定会被当作是闯入者的吧。因为在麻雀的家庭里是有名为麻雀的家风的东西的。而且这个果然还是必须要去尊重的才行的吧。但是在童话故事里不是经常有这样的东西的吗。麻雀对于燕子的访问表示欢迎的故事。

为了那人忽略掉谈话的用处,如果我们双方能建立起必要而又合适的关系的话,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在到我家最近的车站去的途中有一个卖烤白薯店。虽说是卖烤白薯的但也不是专门的卖烤白薯的。老爷爷负责把东西挑出去卖,而老婆婆则负责烧炉子和卖东西。我想要和人见面的话,时不时地就会到哪里去。在那小小的棚屋的店里,在能让一个人坐下的大小地方铺着凉席,能够让客人休息一下。也有茶水的招待。不用特别在意,像我一样的也能轻松前去。我去的话一直都是买个一百钱的白薯在那里吃,然后把那热热的焙茶用大大的茶碗再来一杯。除了我之外几乎就没有什么客人了,在那小小的店里就只有老婆婆和我,我特别的有一种At·Home的感觉,十分舒畅。那个老婆婆人特别好。年纪应该还没有到七十。也许连六十几都还没有到也说不定。头发也没有那么花白。但是腰还是有点弯曲了,脸也开始皱了。是因为过着比起年纪让人看上去更衰老的生活吧。看见老婆婆的脸,听到老婆婆的声音,老婆婆那温柔而又善良的心肠只要是人都能够明白的吧。那个就像是人生来就带有的像是性情一样的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没有损灭的留了下来,果然这是人最能传达到的东西吧。在特别单纯而素朴的人们之间。对于我来说老婆婆的脸看上去真的就像是用品德所装饰上的一样。老婆婆在用秤称过白薯之后,把装着培茶的茶壶放在我的旁边,用乡下的口音说道「请随便喝吧」。面对着老婆婆的我十分地自在,再来了不知道多少杯茶。把钱放下,然后说道「非常感谢」。人格这种东西还真是奇怪,像这样什么都算不上的招呼也有实际意义包含在里面。我从来没有试着和人同席过,但这生意应该是相当不错的吧。老婆婆从来没有主动地和我搭话闲聊过。我也保持着沉默。只是单纯地吃着白薯喝着茶而已。但这样也让我的心情得以慰藉了。

曾经在晚上从澡堂回家的时候偶遇过老婆婆。看上去果然是要去澡堂的吧,肩上披着布手巾。

对于我来说还有一家可去。

最近我认识了一位少女。她在车站附近经营着一家名为「绿阴书房」的旧书店。是在市场一角的小小的店面,她每天都要到那店里去,是从在旁边小镇上的家里骑自行车过来的。她是在新制度的高中毕业的,所以既没有到更上级的学校去也没有去就业,而是自己选择开始了这买卖。并不是因为父兄们的工作,是根据她自己的见解这么做的,对于二十岁还没到的她首先应该是给与称赞才对吧。「还真有一个人开始的勇气呢」我这么说道,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振奋的样子,而是说道「是因为我的任性不想去就业的啊」。

紫色而又纤细的发箍把头发给压着,但和那纯朴而认真的脸十分相配,对于她来说那就只是素朴的发饰吧。恐怕在喜欢快乐的年轻人看来这也是和那好长相不相配的吧。骑着自行车的她的身影就宛如一幅描绘了干练少女的画。

前些年有一位名叫D的小说家死去了,因为对于自己没有能力去拜访(visit)而满是抱怨,我也有同感。首先在别人门口用我的手把门打开就已经懒得去动了。她的店对于懂行的顾客来说门一直都是开放着的,于是不经意地就会很简单地走进去,我时不时地也会顺路去一趟,在不会妨碍营业的程度下搭话。

我也是她店里的顾客。主要是均价书。我还没有在她的店里买过一次五円以上的货物。我第一次的,和她相识也是因为看见了均价书里的「圣弗兰西斯的小小的花」和「基督教的传播」。看见了她在「小小的花」的内附上写的备注,降价十円,两本要五十円。我对于现在的人所遗忘的而且不会去回顾的书喜欢再回头去读一遍。我时不时的会到她的店里去物色均价书,这样一来和她也有了交流。她的气质坦率而且不拘谨,所以对于我来说也是非常稀罕的不会发怵的去谈话。这对于我自己来说也是相当高兴的事情。夸张一点说的话,我在她的眼神里有了能够去确认未知的自己的感觉。这样一来连我都意想不到的新的交友领域向我打开了。

她在和我说话的时候如果在旁人看来的话,也许是相当了解的关系吧。对于我来说这短短的交往让我们互相有了一种明白对方性情的感觉。她对于我也是毫不拘谨的称呼为「大叔」的。依她看来的话我肯定就是大叔没错了吧,不可能是大叔以外的别的什么东西了。大叔的职业呢?被她这样问道,我回答到是写小说的。如果在鞋店的话就会说是做鞋子的吧,在表匠那里的话就会回答说是组装表的吧。但是依我看来的话我还没有被文艺年鉴给收录,而且连一本著作也没有,虽然发表过有两三篇文章,但那个杂志现在也已经休刊了。但如果我在这样的事情上发怵了的话,在这小小的店里对于英勇善斗的她来说,是有关男子体面的事情啊。在标榜自己是写小说之后,先不管是擅长还是不擅长,对于我来说也注意起了要努力去工作了。但如果说在工作这件事上我是不是有提起干劲了的,那真是抱歉了。她是个给内行,对于刊载过「每天的面包」这样的我的旧作的杂志她也找到了,然后好像读过了,她说过这样很不错的话。「我,会声援大叔的哦」

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得到了意料不到的知己,但感觉她对我的估计过高了。看上去她是把我想成是那种非常努力的人了。我所写下的那些无聊的东西,如果让她造成了那样的误解了的话,对于我来说是会感到内疚的。第一就是我的衣服的寒酸或是其他什么的看上去好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但是这其实只是我没有去挣钱罢了。她是相当的努力的人,会一边看店一边在读着像是四星期俄语之类的书,在那书里可以找见像是「贫穷不是过错」这样的谚语,「我啊,读了这个,就联想到了大叔的事情了哦」这么估计过高的话。这对于我来说,也不是没有肉体的饥渴就用精神的饥渴来代替而把想要的书拿到手然后埋头去读这样的回忆。我曾经在读汉姆生的名为「饥饿」的小说的时候,对于主人公身处苦境但却没有失去他那高洁的精神的事情十分敬佩。我的话是无法模仿那个的。这样的谚语就这样双手奉还给她更好吧。上午骑着自行车在废品收购站转着,在开店之后一直到晚上九点过都在努力,在看店的空隙学习着语言,对于在缝着给年幼的弟弟的棉袄的她的那努力生活的样子,对于这句话才是最合适的。

她对于自己的事情像是「我想我是一个看守书的人吧」这么评价过。她对于作为商品的书和杂志会非常细心地去收拾。买入的商品在放到店面上之前会一本一本地进行调查,用砂纸和橡皮把污垢擦除,然后用熨斗把褶皱烫平,破损的个别地方就糊上。这么看上去的话,就像是细心地在抚爱一样。

她店里的商品大多都是很便宜的。她说过「我,不怎么想占便宜。书店什么的就像是小偷一样的啊」。就像是偶然弄到的珍品,反而在之后就无法静下心一样的吧。聚土成山式的微小的做生意方法好像是她的喜好。她的店一个月的话差不多有两万円的销售额,利润好像就是七八千円的样子。好像开店以来过了六个月才总算是努力达到这样。她对于这件事情,是带着那红苹果一般的脸颊用闪亮的澄明的眼神这么告诉给我的。我在那个时候对她留下了就像是要去保持自己的记录而所坚持拼命的努力练习的选手一样的印象。她为了这个除了会去定期的集市以外,还每天都会骑着自行车到废品收购站和造纸的原料商店等地方到处东奔西跑。我觉得一般说来比起男性的马虎还是女性的俭朴更能惹人心扉。

最近从她那里得到了礼物。

十月四日是我的生日。我对于这件事情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而好像是告诉了她的样子,她记住了那个,然后在那天我信步走着顺路到她店里去的时候她说要给我礼物。

「这是对于买均价书的顾客的吧」

「不。是作为一个读者对于敬爱的作家的」

「诶。要给我什么呢?」

「请猜猜看吧。我马上去一趟药店买回来。大叔,请你稍微看下店啊」

她从钱箱里抓了一张五円的纸币就走出了店。会送我什么呢。口含清凉剂吗。难道不会是脚气药吧。等了没多久她就回来了然后把一个小小的纸包给了我。

「可以打开吗?」

「请便」

打开之后里面是掏耳勺和指甲钳。原来如此。我觉得这样的礼物真是十分有趣。而且因为并不是值钱的东西就更加喜欢了。

「这个真是非常感谢了。我会好好使用的」

她一边笑着一边把一张报纸大的纸张摊开递了过来。一看去发现那是少女杂志的附录,她指的地方是十月出生的画家、诗人、科学家等等的名字罗列在上的名单,在那里写有「十月四日生。米勒(一八一四年)、描绘了『晚钟』和『落穗拾遗』还有『母亲的惦念』等作品的法国农民画家」。

——

以上就是我最近的日志,也是作为交友录。这究竟是不是实录呢,那自不必多言。

译者注:
1.似颜绘,是通过绘画的方式,将真人的相貌和心情结合起来,在纸上画出接近真人的头像。
2.森鸥外,日本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
3.Kirchberg,基希贝格,德国的一个小镇。
4.未找到原文,不过推测这首诗应该是收录于高安国世所译的『落穂拾ひ ドイツ近代詩抄』里的。
5.『圣弗兰西斯的小小的花』,原名聖フランシスの小さき花,英语Little Flowers of St. Francis,收录了圣弗兰西斯的语录。
6.克努特·汉姆生(Knut Hamsun),挪威作家,192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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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云影亦 于 2016-3-5 22:22 编辑

圣殿 威廉·福克纳

福克纳
1897-1962年。美国作家。与海明威并称的20世纪的巨匠。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英国空军,退伍后进入了密西西比大学然后退学,之后不停更换职业。在往地方报纸寄出稿子之后就开始写小说发表了『喧哗与骚动』『圣殿』等话题作品。195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1

金鱼眼站在环绕泉水的屏障似的灌木丛外,望着那个在喝水的男人。一条不很明显的小道从大路通向泉水。金鱼眼看着这个男人——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没戴帽子,穿着一条灰色法兰绒的旧裤子,胳臂上搭着一件粗呢上衣——从小路上走过来,在泉边跪下,喝起水来。

泉水从一棵山毛榉树的根部边涌出来,在带漩涡和波纹的沙地上向四周流去。泉水周围有一片茂密的芦苇和黑刺莓藤以及柏树和胶树,阳光投射其中,显得散乱而又无根无源。在丛林里某个地方,某个隐蔽秘密而又很近的地方,有只鸟叫了三声就停下了。

泉边,喝水的男人把脸俯向水中的倒影,由于他在掬水喝,倒影被弄得支离破碎、不计其数。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其中还有金鱼眼的草帽的破碎倒影,尽管他没有听见脚步声。

他看见泉水对面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嘴角斜叼着一支香烟。他身穿黑色西服,上衣高腰紧身。裤腿卷起了一截,上面黏结着泥土,下面是一双也黏结着泥土的鞋子。他脸上有一种古怪的、没有血色的颜色,好像是在电灯光下看到的颜色;在这宁静的阳光下,他那歪戴的草帽和略显弯曲的胳膊使他像是从铁板上冲压出来的,既歹毒又深不可测。

在他身后,那只鸟又唱了起来,单调地重复着三声啁啾:这声音毫无意义却又十分深沉,出自随之而来的充满渴望与和平的宁静,这种寂静仿佛把这块地方孤立起来,与世隔绝,而过了一会儿,寂静中响起一辆汽车的马达声,它沿着一条大路开过去,马达声渐渐消失了。

喝水的男人在泉边跪下。「我看你那个口袋里有把枪吧」他说。

在泉水的另一边,金鱼眼仿佛用两团柔软的黑橡胶端详着他。「是我在问你,」金鱼眼说,「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对方的上衣还搭在胳臂上。他抬起另一只手朝上衣伸去,上衣的一个口袋里撅出着一顶压扁的呢帽,另一个口袋里插了本书。「哪个口袋?」他说。

「别拿出来给我看,」金鱼眼说,「告诉我就行」

对方住了手。「是本书」

「什么书?」金鱼眼说。

「就是本书嘛。大家都读的那种书。有些人读的书」

「你读书吗?」金鱼眼说。

对方的手在上衣上方僵住了。他们两人隔着泉水相望。淡淡的香烟烟雾缭绕着金鱼眼的面孔,面孔一边的眼睛眯起来对付烟雾,好像一个面具上同时雕刻出两个不同的表情。

金鱼眼从后裤袋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绢,铺在脚后跟上。然后他面向泉水对面的男人蹲了下来。这是五月的一个下午,四点钟左右。他们这样隔着泉水面对面地蹲了两个小时。那只小鸟不时地在沼泽深处啼叫几声,仿佛受着一只钟的指挥;又有两辆看不见的汽车沿着公路开过来又走远了。小鸟又叫了。

「你当然不会知道这鸟叫什么名字的,」泉水对面的男人说,「我想你对鸟类一无所知,除了旅馆休息厅笼子里的鸟和放在盘子里价值四块钱一只的鸟」金鱼眼一声不吭。他穿着紧绷绷的黑西服蹲在地上,右边的上衣口袋下垂着,紧贴着身子的右侧,一双洋娃娃似的小手把香烟不断地又拧又掐,还不时向泉水里啐唾沫。他的皮肤白里透青,带着死灰色。他的鼻子有点像鹰钩鼻,下巴则完全没有。他的脸一下子就到头了,跟放得离热火太近而又给忘掉了的蜡做的洋娃娃的脸差不多。他的西装背心上横挂着一根白金链条,像蜘蛛网似的。「听着,」另外那个男人说,「我叫霍拉斯·班鲍。我是金斯敦的一个律师。我从前住在那边的杰弗生,我现在正要上那儿去。这个县里,人人都会告诉你我从来不伤人。如果是为了威士忌,我才不在乎你们酿了多少,卖了多少还是买了多少。我只不过在这儿喘口气,喝点水。我没别的目的,就是要进城,去杰弗生」

金鱼眼的眼睛像两团橡胶,好像一碰就会掉下,可是用大拇指一揿便又复原,但留下了拇指上的涡纹。

「我要在天黑前赶到杰弗生,」班鲍说,「你不能这样把我留在这儿」

金鱼眼还是叼着香烟,往泉水里啐了口唾沫。

「你不能这样拦住我,」班鲍说,「也许我会跳起身来就跑」

金鱼眼用他那橡胶似的眼睛盯着班鲍。「你想跑吗?」

「不想」班鲍说。

金鱼眼转移视线,不再看他。「嗯,那就别跑」

班鲍听见那鸟又叫了起来,他努力回忆当地人给这种鸟起的名字。又一辆汽车在那看不见的公路上驶过,声音消失了。在他们的所在地和汽车声传来的地方之间已经差不多没有太阳光了。金鱼眼从裤兜里摸出一块廉价的怀表,看了一眼后又随随便便地放回口袋,好像当它是个镚子儿似的。

从泉水通来的小路和沙土岔路交汇的地方,最近有人砍倒了一棵树,把路拦断了。他们跨过这大树继续向前走,公路现在已在他们的身后了。沙地上有两道浅浅的并行的凹痕,但没有蹄印。在泉水汇成的溪流渗透沙地的地方,班鲍看到汽车轮胎的痕迹。金鱼眼走在他的前面,绷紧的西服和硬邦邦的草帽使他有棱有角,轮廓分明,像个现代派的灯座。

沙地走完了。前面是条上坡的弯路,从丛林里延伸出来。这时四周几乎断黑了。金鱼眼转过脑袋瞥了一眼。「老兄,出来吧」他说。

「我们干吗不直接翻山过去?」班鲍说。

「从这么些树木里穿过去?」金鱼眼说。他低头朝山下望去,丛林已像一池黑黝黝的墨水,暮色中,他的草帽猛地动了一下,掠过一道暗淡而歹毒的微光。「耶稣基督啊」

天色几乎断黑了。金鱼眼的脚步已经放慢。他现在跟班鲍并肩而行,金鱼眼带着既狠毒又畏缩的神情东张西望,班鲍看见他的草帽随着他脑袋的转动而左右摆动。这草帽才够到班鲍的下巴颏。

接着,有样东西,一个迅捷如风的黑影,对着他们俯冲过来又继续向前,带着一双无声无息的绷紧的羽毛翅膀,留下一阵疾风扑打着他们的面庞。班鲍感到金鱼眼的整个身子猛地一下靠在他身上,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上衣。「这不过是只猫头鹰罢了,」班鲍说,「没什么,就是一只猫头鹰」接着他又说:「人家把那卡罗来纳鹪鹩叫作鱼鸟。对,就是叫鱼鸟。我刚才在泉水边就是想不起来这个名字」这时金鱼眼还偎靠着他,拽着他的口袋,像猫那样透过牙齿发出咝咝声。他闻起来有股黑色的味道,班鲍想;那味道就像人们托起包法利夫人的脑袋时从她嘴里流出来又顺着她新娘婚纱流下去的黑乎乎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在黑魆魆的、参差不齐的树丛上方,在日渐暗淡的天穹的衬托下,浮现出一座光秃秃的四四方方的大房子。

——

这座房子是片废墟,内部破败不堪,兀立在一片未经修剪的柏树丛里,光秃秃的,荒凉无比。它叫老法国人宅院,在内战前修建,是这儿的一座有历史意义的建筑物;当初是坐落在一片土地中心的种植园宅院;原来的棉花地、花园和草坪早已还复为荒草杂树,邻近的老百姓五十年来不是把木料一块块拆下来当柴火,便是每隔一阵子暗暗怀着信心去挖掘金子,因为据说格兰特发动维克斯堡战役经过该县时,宅主人曾经把一批金子藏在地下的某个地方。

三个男人正坐在门廊一端的椅子。敞开的过道深处看得见微弱的灯光。过道一直朝后穿过整座房屋。金鱼眼走上台阶时,那三个人看看他和他的同伴。金鱼眼没有停下脚步,便说:「教授来了」他走进屋子,走上过道。他一直朝后走,穿过后门廊,拐个弯,走进有灯光的那间屋子。那是厨房。一个女人站在炉灶边,她穿了件褪色的印花棉布衣裙,光着脚穿着双男人的高帮劳动靴,没系鞋带,走动时啪嗒啪嗒地发响。她转过脸,看了金鱼眼一眼,又回过头去对着炉灶,灶上有一锅肉正在咝咝作响。

金鱼眼站在门口。歪戴着的草帽遮住了半边面孔。他没掏出烟盒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把香烟捏挤一番,然后插在嘴里,在大拇指甲上啪地划了根火柴。「屋前来了个家伙」他说。

女人并没有回头张望。她翻动着锅里的肉。「干吗告诉我?」她说,「我可不伺候李的顾客」

「这是位教授」金鱼眼说。

女人转过身来,手里悬空拿着一把铁做的叉子。炉灶后的阴影里有只木箱。「一位什么?」

「教授,」金鱼眼说,「他带着本书呢」

「他来这儿干吗?」

「不知道。我压根儿没想到要问他。也许读那本书吧」

「他上这儿来了?」

「我在泉水边发现他的」

「他是存心来找这栋房子的?」

「不知道,」金鱼眼说,「我压根儿没想到要问他」女人依然盯着他看。

「我会让他搭卡车去杰弗生的,」金鱼眼说,「他说要上那儿去」

「干吗跟我说这些事儿?」女人说。

「你是做饭的呀。他也要吃的」

「好吧」女人说。她转过身子对着炉灶。「我做饭。我做饭给骗子、食客和蠢货吃。不错。我是个做饭的」

金鱼眼站在门口注视着她,香烟烟雾缭绕着他的面孔。他两手插在口袋里。「你可以走。我星期天送你回孟菲斯。你又可以去拉客卖淫了」他注视着她的脊背。「你在这儿长胖发福了。待在乡下歇工休息。我不会告诉曼纽埃尔街上的人的」

女人手拿铁叉转过身来。「你这个杂种」她说。

「说得好,」金鱼眼说,「我不会告诉他们鲁碧·拉马尔流落在乡下,穿着双李·戈德温扔掉不要的鞋子,自己动手劈柴烧火。我不会的。我会告诉大家,李·戈德温发了大财呢」

「你这个杂种,」女人说,「杂种」

「说得好」金鱼眼说。说罢他转过头去。门廊里传来有人拖着脚走的声音,接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驼背弯腰,穿着工装裤。他光着脚;他们听见的正是他光着脚走路的声音。他长着一头给太阳晒焦了的浓发,乱蓬蓬、脏兮兮地缠结在一起。他两眼苍白,显得热烈兴奋,柔软的短须跟弄脏的金子颜色差不多。

「那家伙要不是个人物,我就不是人」他说。

「你想干什么?」女人说。穿工装裤的男人并不回答。他走过金鱼眼身边时,看了他一眼,眼神既诡秘又机灵,仿佛他准备为一个笑话放声大笑,正等着大笑的时刻。他迈着蹒跚的狗熊般的步子走到厨房的另一端,仍然带着那股既机灵而又兴高采烈的神秘劲儿,当着他们的面掀起一块松动的地板,拿出一个一加仑的酒罐。金鱼眼注视着他,两手的食指插在背心里,那支香烟( 他没用手摸一下香烟便把烟抽掉了大半支) 的青烟缭绕着他的面孔。他表情凶恶,也许可说是歹毒;沉思默想地注视着那穿工装裤的男人带着机灵而谨慎的神情走回来,笨拙地用身体的一侧挡住了那酒罐;他用那种机敏而又准备随时放声大笑的神情一边注视着金鱼眼,一边走出厨房。于是他们又听见他光脚在门廊上走的声音。

「说得好,」金鱼眼说,「我不会告诉曼纽埃尔街上的人,鲁碧·拉马尔还给哑巴和傻子做饭呢」

「你这个杂种,」女人说,「杂种」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3: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云影亦 于 2016-4-5 23:05 编辑

背取男爵数奇谭

梶山季之(KajiyamaToshiyuki)
1930-1975年。出现于现在的首尔。广岛高等师范学校(现在·广岛大学)毕业后,1953年到达东京。一边在当国语教师和经营咖啡店等的时候,在同人杂志「新思潮」上发表作品。周刊杂志创刊热潮期间作为领头人活跃着。1962年「黑色的试驾车」付梓,在此之后继续刊行着畅销书。从娱乐小说到社会派报道留下的作品涉及许多方面。

第一话 恋爱场景一气贯通



……那个晚上也是,我顺着出版纪念会的人流,到了银座的酒吧和数个友人一起鱼贯而入,说着些荤段子惹着女招待笑着,奢侈喝着酒让老板娘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确实是从傍晚开始,下起了小雨,客人变少了,店也闲了起来,所以多少的,有了一点像是像是我们占领了这酒场一样的感觉,所以也不是没有一点得意忘形的感觉。

同伴里的一人,是个一旦喝酒,如果不唱歌就不会罢休的男子,他取过店里准备的麦克风,开始唱起最近才刚刚发售的,一个出生于夏威夷的名叫West·林的歌手演唱的『早晚』的第一节,然后就在他要唱完的时候。

一个人——像是五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只手撑着蝙蝠伞走了进来。

「这里是,会员制吗?」

虽然是向经理问的,但是我还是听见了。

我看着这个人。

<啊嘞?是在哪里,见到过的人吗?>

我这么想到,不禁紧张起来了。

到底是什么在时候呢,我回溯过去的三年之间,虽然和那收取追征金的一千七百万円的税务局的人的很是相似,但是声音不一样,也没有戴着眼镜。

<难道,是新剧演员的……>

虽然这么想,但那个人是有着半白头发的,他比我所想的演员更加有风格。

我没有立刻想出来。

<结果。是在哪里,是在什么时候,看到过的人呢?>

我这么冥思苦想着。

有着名为文人的职业,我看到过各种各样的人。

而那其中的人种(失礼!)涉及到了各种方面,现职的总理大臣也有,右翼的巨头也有,全学联的斗士也有,不良·流氓也有……但也是有各种的。【全学联:日本上世纪的学生运动团体】

大致上是,每个月消耗的名片从一百五十枚,到二百枚这样的,每个名字和脸不可能全部记得起来……这么说是实情。

经理他应该是这么判断的,虽然真是会员制,但又是下雨,而且客人也少,对方的服装也很堂堂。

「啊,没有那样的事情。请进,请进——」

这么打着招呼。

<明明挡回去就好了的!>

我的内心,这样不满着。

只有同伴们,在吵闹的时候对于被招呼进来的客人,表现的就像是突然飞进来一样。

那绅士,在我们占据的雅座旁边坐下。用热毛巾擦着手,

「Sedley·on·the·Lox!」【原文セドリー·オン·ザ·ロックス,其中セドリー是后文有提到意思应该是自创词这里取的是一般译法,Lox是液氧,同时书名的背取日语是せどり】

他点着喝的。

我听到了那点单,

<啊!是那个人!>

想起来了。

……不是也没忘记吗。

那还是在昭和三十二年的时候,我还是个文学青年,是当时在新宿名叫『No-No』的小小的酒馆,作为打工的酒吧侍者在工作的时候,每个月一次可以看见的常客。

当时,我还是二十岁左右,那个人物是三十七、八的样子,蓄着胡须,戴着中折帽,Snake·Wood的手杖一直都夹在腋下。【Snake·Wood:应该是雕着蛇的木手杖】

然后他点的订单,是在鸡尾酒上也没有记载着的,很奇妙的鸡尾酒。

名字是『Sedley』。

杜松子酒什么的,和伏特加,或是名叫烧酒的透明的酒混合起来,然后倒在冰上……是这样奇妙的组合。

所以对于其他人来说,看上去就只是个在喝水的客人而已。

但是,那实际上真的是非常强烈的东西。

恐怕,是自己设计的,我想命名也是,但是绝对不是为了摆明身份,或是姓名什么的,在No-No里,我们把他称呼为Mr·Sedley。

但是对于店来说,这是个难能可贵的客人。

一直都是现金非常干脆的付账。

我是酒吧侍者,对于那个Mr·Sedley来说,

「基酒是,杜松子酒吗?虽然也有龙舌兰酒的……」

听到了这样的询问,

<嗯唔!从那以来都十七年了……。慢慢的,这Sedley·鸡尾酒的名字也渗入酒吧的世界里了啊!>

我这样佩服着。

总而言之,Sedley·鸡尾酒所使用的酒,是不能带有颜色的,必须要是透明的酒才行。

但是,那透明的酒的配比率,根据基酒用是什么是不同的。

我,怀念起来了。

但是,是否应该通告自己的姓名,我在踌躇着。

在新宿的酒吧的时候虽然是那样,他决不是那种会谈及身份的人。恐怕,从他到这店里来的情况来看,我想和往常也并没有什么改变吧。

在酒吧里经常有为了来夸耀自己的身份的,而把名片到处发的客人,那是蠢货的做法,我这么想。

不管是怎样的名片,对于店的经营者来说,都是无法信用的……。经营者能信用的是金钱,付钱的客人就是诚实的。

我在厕所里站着,一边放着尿,不久就考虑好了。

对Mr·Sedley自己上前去报上名字,然后畅叙久别,就这么在心里这么决定了……。

但是因为我这冲动性的决意,而把这个人物坎坷的生涯能在这里公布出来了。

想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奇妙的东西啊。

我从厕所返回。

「抱歉打扰一下,您在以前,到过新宿名叫做『No-No』的酒吧吗?」

我这么搭话到,然后那个人。

「是啊……您是?」

如此询问到。

我把现在的职业和笔名通告了出来。

然后他眼中闪着辉光。

「噢!是在个时候的……在柜台里工作的男子啊,就是你啊!」

他说道

「哎呀,飞黄腾达,真是恭喜了」

这么笑着向我伸出手来想要握手。

一般在这样的场合都是带着讥讽的,是不想认输呢,还是有各种各样的感情在里呢,但在Mr·Sedley的声音里,丝毫没有那样的感觉,反而这话让我受到了一种清爽的祝福。

我暂时离开了同伴们,到他的座位上去聊天。

「还是那样,现金主义的喝酒吗?」

我试着问道。

「那个是我的生活信条啊」

他回答到。

「在店里工作的时候……老板娘以下的人都是,到底,那位的职业究竟是什么呢……这么判断着哦」

我坦白到,然后他苦笑着。

「是这样啊。实际上,我也无法判断啊」

这样谈心着。

我在数十年前,对这稍微有点奇怪的客人,并不是丝毫不关心的。

「如果可以的话,到一家店里,只有我们两人来聊聊可以吗?」

我试着说道。

「也是啊。今天晚上……我也十分高兴哦。不管怎样,追了十多年的恋人,今天终于追到手了啊」

对方告诉我说。

「如果是作为小说家的您的话,我度过的这生涯,能对这奇特的道路给与理解也说不定啊……」

但不知道为何是这样失望的口气,他偷偷的小声在说着。

中年男子的一般花白头发而茂盛的头发。

外表,男子汉似的凛然。

眉毛虽细但很浓,双眼皮,鼻子十分挺拔。

嘴唇,虽然有点病态的褪色,但却表明了他意志的坚强,紧紧抿成一字。

身高,要说的话应该算是长的吧。

服装,没有丝毫空隙,不知道喷的是什么香水,但并不让人讨厌,噗的一下冲进鼻子飘着淡淡的香气。

指甲,剪得很短而且磨过,虽然没有留胡子,但是仍然具备着名叫威严的东西让人感觉很稳重。

「那么,要到哪里去,我来带路吧」

我说道。

然后对方,摇了摇头。

「不,还是来我所住的公寓吧,如果可以的话那真的是不胜感激了」

他客气的说道。

当然,我也并没有什么异议。

坐上出租车,然后我被邀请到的地方是,位于北青山的公寓的三楼——在其中的被分为三个房间的一角。

在进入大门的时候,应该说是客厅兼接待室一样的感觉。

「稍微麻烦一下。请换上拖鞋」

在把下一个房间的大门打开的时候我看来看,这好像是作为的卧室。

然后我。

<两个房间……如果要买下的话,在这附近差不多要两千万円的吧?>

记得我当时这么在想着。

但是其实,不止是这样的,在卧室更里面的地方——面对着道路向北方向的部分,我想应该有二十叠大小,是放置了防火设施的特别的房间。

他——笠井菊哉把这叫做是“宝库”。

而且,在这宝库中所收纳的东西让他的人生如同发狂一般,并且还不可思议的成为了支持他的生活的唯一财源。

那个东西,就是书籍。

然后这书籍,作为笠井菊哉的恋人,生活的意义,成为了让他就算倾家荡产也不后悔的东西……。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3:1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云影亦 于 2016-3-7 14:25 编辑

晩年 太宰治

太宰治(Dazaiosamu)
1909-1948年。出生于青森县。在东京帝大上学时从事了左翼非法活动之后又放弃了。为了成为小说家,成为了井上鳟二的弟子。然后开始进行文学创作,在1936年刊行了最初的作品集『晚年』。1948年与山崎富荣一齐在玉川上水投水自尽。有作品『奔跑吧梅勒斯』『津轻』『斜阳』『人间失格』等。

小丑之花

「过了此地,就是悲伤的城市」

朋友全都离我而去,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朋友啊!和我说话吧!嘲笑我吧!啊!朋友空虚的背过脸去。朋友啊!问我吧!我什么都会告诉你呀!是我用这双手把阿园沈入水中的。因为我那恶魔的傲慢,所以才会祈求就算自己没死,至少阿园也要死。还要再说吗?啊!可是朋友却只是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大庭叶藏坐在床上,看着海面,海面因为下雨而变得迷迷蒙蒙。

从梦中醒来,我反覆朗诵这几行文字,对于它的丑陋与下流,感到哀痛万分。哎呀!夸张到极点了!第一,大庭叶藏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并不是因酒而醉,而是醉心于其他更强烈的东西,我为这位大庭叶藏鼓掌。此姓名与我小说中的主角相当吻合。大庭将主角的不寻常气魄完全表露无遗。叶藏另外给人有种新鲜的感觉,可以感觉出一股从陈腐深处涌出的真正新鲜感。而且大庭叶藏这四个字一字排开,是如此愉快、调和。从此一姓名看来,不已是划时代之杰作了吗?这位大庭叶藏全在床上,远眺雨中迷蒙的大海。这不更是划时代之杰作吗?

猜测、嘲笑自己是件下流的行为,这是来自不必要的自尊心的想法。现在即使是我,为了不让别人说话,首先就必须先在自己身上钉钉子,这才是懦弱。必须更诚实面对才行。啊!就是要谦逊。
大庭叶藏。

被人嘲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自量力,只知一味模仿,被有识之士一眼就看穿了。虽然还有更好的姓名,但对我而言,稍嫌麻烦。干脆用「我」好了,可是我在今年春,才刚写了一本用「我」作为主角的小说,如果再次继续使用,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假如我在明天突然死去,一定会跑出一名莫名其妙的男子,得意洋洋的表示「那家伙若不用「我」做主角,就写不出小说来」

事实上,正只因为这个理由,我还是硬用大庭叶藏这个名字。很奇怪幺?什么?连你也……。

——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底,在一间名为青松园的海滨疗养院,因为叶藏的入院而引起一阵小骚动。青松园中有三十六名肺结核患者,其中有两名重症患者和十一名轻症患者,其余二十三人则是恢复中的患者。叶藏被安排住在东第一病栋,也就是所谓的特等住院病房,共有六间病房。

与叶藏的病房相邻的两间是空房。最西侧的六号病房住着一位身材高大、高鼻子的大学生;东侧的一号病房与二号病房则各住了一位年轻女子。三人都是恢复期的患者。

前一天晚上,在袂之浦发生自杀事件。明明是一起跳海,男方被航的渔船给救上来,捡回一命,可是,女方却失踪。为了搜救那名女子,村中的小吊钟被敲得震天价响,就连消防队也吆喝着一艘接着一艘的船出动,和渔船一起前往海上搜救,吆喝声让三个人听得心惊胆跳。渔船上所点燃的红色火光,终夜在江之岛的岸边徘徊,就连大学生和两名年轻女子,那夜也全都无法入眠。天亮之后,女子的尸体在袂之浦的岸边被发现了。短短的头发闪闪发光,脸色苍白而浮肿。

叶藏知道阿园已经死了。就在他被渔船缓缓运回的当时,就早已知道了。他第一句话就问「在星空下我甦醒了,但女子却死了吗?」其中一位渔夫回答;「没死,没死,别担心好了!」总觉得是充满怜悯的口气。心想一定是死了,接着又失去意识。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在疗养院中了。

在狭窄的白色板壁房间中,挤满了人。有一个人一直在询问叶藏的身分及其他相关问题,叶藏一一据实回答。天亮之后,叶藏被移往另外一间较广敞的病房。因为叶藏的老家一接获不幸消息,已紧急打长途电话到青松园,加以安排。叶藏的家乡距离此处约有二百里。

住在东第一病栋的三名患者,对于这名新患者住进邻近病房一事,感到不可思议的满足,愉悦的期待今日以后的住院生活。在天空及海面已完全变亮之际,大伙终于入睡。

叶藏并没有睡,不时缓缓的转动头,脸上到处贴满了白色纱布。因为在海中被浪打得四处撞岩石,所以满身是伤。

有一位年约二十,名叫真野的护士随侍一旁。由于在左眼睑上方有一道略深的伤痕,所以和另一只眼睛相比,左眼稍微大了些,但却没有变丑。红红的上唇略微往上翻,双颊微黑。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远眺乌云遍布的大海,尽量不看叶藏的脸,因为实在太可怜了,不忍心看。

接近正午时,有两名警察来探望叶藏,真野暂时离开。

两位都是身穿西装的绅士。其中一位留着一嘴短须,另一位则挂着金边眼镜。留胡须的警察压低声音,询问有关阿园的事,叶藏一五一十的回答。胡子警察将他所说的话,一一写在小册子上。大致上的讯问告一段落后,胡子警察将身体倚在床上说「女的死了喔!你是真的想死吗?」

叶藏沈默不语。

带金边眼镜的刑警在他那肥厚的额头上,挤出二、三条皱纹,微笑的拍了拍胡子警察的肩膀。「好了,好了,够可怜的了!以后再说吧!」

胡子警察眼睛直逼着叶藏的眼睛看,勉强的将小册子收进上衣口袋里。

两名刑警离开后,真野赶紧回到叶藏的房中,然而一打开门,却看见叶藏正在哭泣,于是又悄悄的关上门,暂时站在走廊。

午后开始下起雨来,叶藏已经恢复精神,可以起床独自去上厕所了。

友人飞驒身上穿着湿外套就闯进病房,叶藏假装在睡觉。

飞驒小声询问真野「没问题吧?」

「是的,已经没问题了」

「吓死人了!」

他弯了弯肥嘟嘟的身体,脱去如油黏土般的外套,递给真野。

飞驒是一位没没无名的雕刻家,如同样是无名西洋画家的叶藏,从中学时代开始就是朋友。一个性情率真的人,在青春时代,一定会将自己身边的某个人当成偶像,飞驒仔不例外。他一进入中学开始,就常常神往的望着班上的首席生,那名首席生就是叶藏。上课中,叶藏的一颦一笑,对飞驒而言,都并不寻常。此外,他发现在校园的砂山后面,叶藏如大人般的孤独身影,暗暗的大叹一口气。啊!可是那天也是初次和叶藏交谈的欢喜日。

飞驒凡事都模仿叶藏,吸烟、嘲笑老师,就雍连双手交叉在后脑勺,蹒跚的徘徊在校园中的走路方式,都不放过。因为你知道艺术家最伟大的理由是什么。

叶藏进入美术学校,飞驒虽然晚了一年,但仍然考进了和叶藏相同的美术学校。叶藏读的是西洋画,而飞驒则特意选择了塑像科。虽说是深受罗丹的巴尔扎克塑像所感动,但这是在他成为大师之后,因为有点介意这段经历而故意胡扯的,事实上,是为了回避叶藏的西洋画,因为他有自卑感。

这时,两人终于开始分道扬镳。叶藏的身渐日渐消瘦,然而飞驒却略微带胖。两人的悬殊不只如此,叶藏受某种直接哲学深深吸引,开始鄙视艺术,飞驒却有些过度洋洋得意,一直不停的说艺术如何如何,连听的人都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他经常梦想做出杰作,却忽略了读书。

就这样,两人全都以不怎么好的成绩毕业。叶藏几乎舍弃了画笔,他说绘画充其量只是在画海报而已,让飞驒十分丧气。他以无望的口气说「所有的艺术都是社会经济机构所放的屁,只不过是生活的一种形式,不论任何杰作都和袜子一样是商品」这些话让飞驒如坠入五里雾中。

飞驒依旧如以往般喜爱叶藏,虽然对叶藏近来的思想感到隐然有些敬畏,但对飞驒而言,对杰作所产生的悸动是无可比拟的。心中虽然想着这是早晚的事,这是早晚的事,却只是心不在焉的捏着黏土。

总之,这两个人与其说是艺术家,倒不如说是艺术品。不,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如此轻易的叙述吧!假如将真正市场上的艺术家呈现出来,诸君大概毛不到三行就吐了吧!我可以保证!然而,你要不要试着写这样的小说呢?如何?

飞驒同样也不敢看叶藏的脸。尽可能谨慎蹑足,走近叶藏的枕畔,却只是盯着窗外的雨势看。

叶藏睁开眼,微笑,开口说「吓了一跳吧?」

飞驒吃了一惊,瞥了叶藏的脸一眼,立刻又闭上眼回答「嗯!」

「怎么知道的?」

飞驒犹豫了一会儿,一面从裤袋中伸出右手,来回抚摸他那张宽脸,一面使眼色悄悄的问真野,可以说吗?真野一脸严肃的微微摇头。

「报纸有报导,是吗?」

「嗯!」事实上也他是从收音机的新闻得知的。

叶藏很讨厌飞驒的这种不干脆的态度,心想可以说得更清楚也无妨。

一夜天明后,摔了个大觔斗,那些十年来都将我视为是外国人的朋友,实在很可恶。叶藏又再度装睡。

飞驒无聊我用拖鞋将地板踩得啪躂啪躂作响,接着又在叶藏的床头旁站了一会儿。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了,身穿制服、身材矮小的大学生突然露出俊秀的脸庞。飞驒看到之后,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一面歪斜着嘴角,收起脸颊上的笑意,一面故意悠闲的走向门口。

「刚到吗?」

「是的」小菅挂心着叶藏,着急的说。

他叫做小菅。这位男子是叶藏的亲戚,就读于大学的法律系,和叶藏虽然相差三岁,却是毫无化沟的好友。现在的新一代青年,似乎并不太拘泥于年龄的差距。他正好放寒假回家乡去,一听到叶藏的事,立刻搭快车飞了过来。两人走到走廊,站着说话。

「沾到煤灰了!」飞驒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指着小菅的鼻子下面。列车的煤烟有点沾附在那里。

「有吗?」小菅连忙从胸口的口袋中取出手帕,迅速的擦拭鼻子的下方。「怎样?情况如何?」

「大庭吗?好像没关系了!」

「是吗?擦掉了吗?」他用力的伸出鼻子下方,让飞驒看。

「擦掉了!擦掉了!家里一家引起一阵大骚动吧?」

小菅一面将手帕放回胸口的口袋中,一面回答道「嗯!大骚动,好像要吊丧似的」

「家里有谁要来呢?」

「哥哥要来,可是父亲说别管他!」

「这可是件大事哪!」飞驒将一只手放在不怎么高的额头上,喃喃的说。

「阿叶真的没问题吗?」

「出乎意外的冷静!那家伙总是这个样子!」

小菅嘴角似有若无的泛着微笑,侧着头。「到底心情如何呢?」

「不知道!要不要和大庭见面?」

「好啊!可是见了面,又没话可说,而且──很可怕!」

两人低声的笑出来。

真野从病房走出来。

「被听到了,请不要站在这里说话,好吗?」

「啊……他……」

飞驒惶恐的拚命将庞大的身躯缩小。

小菅给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窥视着真野的脸。

「你们两个……那个……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两人异口同声回答。

真野涨红脸,笑了出来。

三人一起走去餐厅之后,叶藏就起床,眺望雨中迷蒙的大海。

「过了这里,就是空蒙之深渊」

接着又回到最初的开头部分。可是,连我自己都觉得不恰当。第一,我不喜欢像这样的时间把戏。虽然不喜欢,还是试试看。过了这里,就是悲伤的城市。因为我想将此一平常说惯的地狱门之咏叹,奉上这令人骄傲的开头一行。并无其他理由,即使因为这一行而使得我的小说失败的话,我是很胆小的,也不会因此产生把它抹去的念头。故作有勇气的再说一句,抹去这一行,就等于是抹去我至今为止的生活。

——   

「思想,你是属于马克思主义!」

这话有些愚蠢,却不错。这是小菅说的,他一脸得意的说,接着又重新拿好牛奶杯。

四面都贴上木板的墙,漆着白色油漆,东侧墙上高挂着胸口佩戴三枚如铜板大勋章的院长肖像画,下面静静的排放了大约十张左右的细长桌子。餐厅空空荡荡的,飞驒和小菅坐在东南隅的餐桌,吃着饭。

「实在太激烈了!」小菅放低声音,继续说「身体那么虚弱,却如此四处奔跑,是真的想寻死!」

「行动队的冲锋部队吧!我知道」飞驒一面闭着嘴反覆咀嚼面包,一面插嘴。飞驒并非摆出博学的姿态,而是像这种左派的用语,当时的青年每个人都知道。「可是──并不光是如此。艺术家并不是如此干脆的人呀!」

餐厅暗下来了,因为雨势大了。

小菅一口饮尽牛奶,然后说「你只是主观的判断事情,这是不行的。毕竟……毕竟啦!一个人的自杀并不是基于本人的意识,而是潜藏有某种客观的重大理由。家人全将原因归咎于女人,但我却说并非如此。女人只是作伴而已,应该另有其他重大的理由,那是像我们这种人所不知道的。连你都说出这种奇怪的话,不可以啦!」

飞驒看着脚边燃烧着的暖炉的火,嘴里嘀咕说「可是….那个女人已经另有丈夫了呢!」说完,接着闭着一只眼睛,瞄准碘上的肖像画看。「这是菅里的院长吗?」

「大概是吧!可是,事实如何,只有大庭自己才知道!」

「说的也是!」小菅轻快的表示同意,瞪大眼睛慌张的环视四周。「好冷啊!你今天要住在这里吗?」

飞驒赶紧叹下面包,点头。「要!」

青年们不是真心在讨厌,彼此都尽量注意别去碰触对方的神经,同时也极度的保护自己的神经。因为大家都不想遭到无谓的侮辱。而且,一旦受过一次伤害,就一定会有所顾忌,不想沦为杀死对方,或自己被杀的地步,所以,才很讨厌争吵,他们总是知道许多敷衍的话。甚至连「不」这一句话,都可以有十种左右的不同用法。而且首先开启讨厌的一方,早就已经投出妥协的眼神最后笑着握手,并且在心中嘟嚷着「彼此!彼此!」真是低能!

我的小说似乎也逐渐痴呆起来了。要不要此处一转,同时展开数个场景?并非说大话,你不论说什么都不灵巧。啊,但愿能顺利进行下去就好了。

第二天早晨,是个令人愉悦的大晴天。海面风平浪静,大岛上喷火所产生的烟雾,白茫茫的升上水平在线。不好了!我很讨厌描写景色。

一号房间的患者一睡醒,病房中早已充满初春的阳光。和随侍的护士互道早安后,立即量早上的体温,六度四分,接着攸走到阳台,做早餐前的日光浴。打从被护士悄悄的碰触腰部时开始,早已偷偷的看着四号房的阳台。

昨天才来的新患者,整齐的穿着藏青色碎白花纹的夹衣,坐在藤椅上,眺望大海,大概是太刺眼了,皱着粗眉。没想到长得竟然如此好看,不时用指甲轻搔脸上的纱布,躺在日光浴用的躺椅上,瞇着眼睛,只有观察到这上而已,随后便叫护士拿书来。《包法利夫人》,平常觉得这本书太无聊,只读了五;六页就丢着了,但今天却真的很想读。现在读这本书,真是再适合不过了。拍啦拍啦的翻页,从一百页左右开始读,读到了不绚的一行文字「恩玛很想借着火把的火光,在黑夜中出嫁」

二号房的患者也醒了。走出阳台做日光浴,突然看见叶藏的身影,立刻又跑进房内。毫无理由的恐惧,立即钻进床内。一旁的母亲,笑着替她盖上毛毯。二号房的小姑娘,用毛毯将整个页头盖住,在小小的阴暗中,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侧耳倾听邻房的谈话声。

「是个大美人喔!」接着传来一阵窃笑声。

飞驒与小菅都住在那里,两人一起挤在隔壁的空病房中的一张床。小菅先醒来,张开惺忪的细长眼睛,走到阳台。斜眼瞥了一下叶藏那稍微恢复元气的姿势,接着又寻找让他摆出这种姿势的源头,把头转向左边。在最旁边的阳台,有一位年轻女子在看书,女子的躺椅背后,正是长着青苔的湿石壁。小菅做了个西洋或的大耸肩后,立刻返回房内,将睡订中的飞驒摇醒。

「起床啦!发生事情啰!」他们最喜欢捏造事情了,小菅叫道「小叶摆了个大姿势!」

他们的会话中,经常使用「大」这个形容词,或许是在这个无趣的世界上,很想要有点什么可以期待的事吧!

飞驒吓了一跳,跳了起来。「什么事?」

小菅一边笑,一边说「有一位少女哦!小叶摆出他最自豪的侧面给她看呢!」

飞驒也开始闹了起来,两边的眉毛都夸张的大大往上跳起来,问小菅说「是美女吗?」

「是美女呀!假装在看书」

飞驒笑了出来。坐在床上穿上外套,套上裤子,大叫「好啊!看我来好好教训一顿!」并非真的打算要好好教训他,这只是背后说说而已。他们甚至能毫不在乎的在背后说好朋友的坏话,这只不过是顺势脱口出罢了。「大庭这家伙,难道想要尽全世界的女人不成!」

过了一会儿,从叶藏的病房里,传出许多笑声,传遍了整栋病房。一号病房的患者,啪一声合上书,纳闷的望着叶藏的阳台。阳台在朝阳的照射下,只剩下一张闪闪发亮的白色藤椅,一个人也没有。盯着那张藤椅看,看着看着意识变得有些模糊,打起瞌睡。

二号房的患者听到笑声,突然从毛毯中探出头,和站在枕边母亲温和的相视微笑。六号房的大学生被笑声吵醒了。大学生身旁并没有人陪伴,独自住在租屋处,过着穷困却悠闲的生活。当他发现笑声是来自昨天新来患者的房间,黝黑的脸不禁红起来。他并不认为这笑声是轻率的,反倒以恢复期患者特有的宽大心胸,替叶藏的好精神感到安心。

我不是个三流作家吧?似乎太过洋洋得意。竟然想要做不合乎全景式的描述,所以才在不知不觉中洋洋得意起来。不,等一下!有时难免也会发生这种失败吧!有句话,老早就有人说过了「人用美丽的感情创造出不好的文学」总之,我之所以会过度洋洋得意,正因为我的心并非真是如此邪恶。啊,这对想出这句话的男子是有利的。这是多么宝贵的话啊!可是,一名作家一生之中只能用这句话一次。我总觉得似乎是如此。用一次是撒娇的话,如果你重复使用两、三次,用它来当作挡箭牌,你就会变得很悲惨。

「失败了!」

和飞驒坐在床边沙发的小菅,一说完,便依序看了看飞驒的脸、叶藏的脸,接着是倚立在门边的真野的脸,看到大家全在笑,便精疲力遏的将头满足的靠在飞驒浑圆的右肩上。

他们经常大笑,就算是没什么事也会大声的捧腹大笑。做出笑脸,对青年们而言,就象是吐气扬眉一样容易,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已经养成这种习性了。不笑就是一种损失,谈笑时,不论多么细微的事物都不会放过。啊,这才是贪婪的美食主义的虚幻片段,不是吗?

可是悲哀的是,他们并非发自心底深处的笑,即使笑翻了,也仍会在意自己的姿势。他们还经常逗别人发笑,这是为了要在伤到自己之前,先逗别人发笑。这全都是那些虚无之心所引发的,但是,难道不能事先去推测另一个人究竟为何有如此钻牛角尖的想法吗?是牺牲之魂。多少有点自我放弃,也就是无目的的牺牲之魂。他们之所以偶尔还能做出与现今道德规范相妥协,堪称美谈的伟大行动,全都是因为此一隐藏的灵魂。这些全都是我的独断,而且并不是在书房中的摸索,全都是我本身肉体所听到的。

叶藏仍然在笑。坐在床上,双脚晃动又很在意脸上的纱布,笑着。大概是因为小菅的话,实在太好笑了。

他们究竟在闲聊些什么事呢?在此插上几句,作为说明。

小菅趁此次休假,到离家乡约三里远的山中某知名温泉区去滑雪,并且在那里的旅馆住了一夜。深夜,前往厕所途中,在走廊与同样住宿在旅馆中的年轻女子擦身而过。就只有这样而已,可是,这可是大事件!

对小菅来说,即使只是短暂擦身而遇,他也觉得必须给那名女子留下非比寻常的好印象。虽然并无其他企图,但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可是拚了命的摆出姿态。发自内心的对人生抱持某种期待,在瞬间打量那名女子的全部细节,绞尽脑汁去思索。他们至少每天都会有一次这种令人窒息的瞬间经验,所以,他们可大意不得。即使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都必须修饰自己的姿态。小菅深夜去上厕所时,甚至还整齐的穿上自己新制的蓝外套,才走出去走廊。

小菅和那名年轻女子擦身而过后,深深觉得很庆幸,还好有穿外套出来。大大的松了口气之后,一看走廊尽头的大镜子,才发现失败了。外套底下,露出两只穿着微脏细筒裤的双脚。

「讨厌!」他淡淡的笑着说,「细筒裤往上卷起,黑黑的脚毛露了出来,而且脸睡得有些发肿!」

叶藏内心并没有笑得如此开心。他认为这是小菅所捏造的,不过他还是大声的笑。这是为了对朋友有别于昨日,想努力化解叶藏的不快的那份心意,所做的反馈,所以才特别捧腹大笑。由于叶藏笑了,所以飞驒和真野也开怀大笑。

飞驒放下心,心想已经可以无所顾忌的说了,却仍觉不妥而暂时抑压,因而只是吃吃地窃笑。

得意忘形的小菅,反而轻易的说出口。

「我们只须一碰到女人就被打败了!就连叶藏也是,不是吗?」

禀藏仍然笑着,却侧着头。

「是吗?」

「是啊!死了就不会了!」

「失败了啊!」

飞驒高兴得心跳不已,最艰难的石墙在微笑中崩塌了。

此一不可思议的成功,或许还是归功于小菅那不礼貌的品德,真的有一股冲动想要紧紧拥抱这位少年的朋友。

飞驒眉开眼笑的结巴说「凡想失败与否,很难用一句话来论断。首先是原因不明」这不糟了!

小菅立刻加入支援,「这我知道,已经和飞驒做过一场大辩论了。我认为是因为思想已踬碍难行所导致的。飞驒却居然说,这家伙,装椰作样的,另有隐情」

在千钧一发之际,飞驒回应「或许也有这种可能,但却不只如此而已!总之就是爱上了啦!应该不会想要和讨厌的女人一起寻死才对!」

叶藏因为不想被人做任何臆测,于是口不择言的赶紧说明,但却反而让自己听来有点天真。特别成功,暗自放下心来。

叶藏盖上长睫毛,倨傲!懒惰!阿谀!狡猾!恶德之巢!疲劳!忿怒!杀意!自私自利!脆弱!欺瞒!病毒!杂乱的震撼他的心。说出来吧!故意十分颓丧的发骚。「事实上连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所有一切都是原因」

「了解!了解!」小菅还没等叶藏把话说完就点头,「有时候也会这样!喂!护士不在,难道是知趣的离开?」

我在前面也事先说过了,他们的争论与其说是交换彼此的思想,倒不如说是为了愉快的调和当时的情况所做的,根本没一句是事实。可是,仔听了一会儿,不料当中也有值得一听的部分。他们那些矫情的话语中,经常可以感受到令人惊讶般坦率的声音。

乎经考虑的话当中才真的隐含一些真实的事物。叶藏现在口中所说的「所有一切」,或许才是他不小心所吐露的真心话。他们心中只有浑沌以及无来由的反抗而已。或许是\该说是只有自尊心而已比较好。而且还是尉被磨得很锐利的自尊心,即使稍微吹到一丝微风,都会冷得发抖,一觉得受到侮辱便立即烦恼得想寻死。因此叶藏被问及自己自杀的原因,当然会感到困惑,所有一切都是。

那天中午过后,叶藏的哥哥来到青松园。哥哥和叶藏长得并不相像,十分魁梧壮硕。穿着和服裤裙。

在院长的带路下,来到叶藏的病房前时,听见房间传出的开朗笑声,哥哥佯装不知的说「是这间吗?」

「是的,已经恢复元气了」院长边说边打开门。

小菅吃了一惊,从床上跳下来,,因为他正代替叶藏躺在床上。叶藏和飞驒并肩坐在沙发上,正在玩扑克牌,两人也赶紧站起来。真野坐在床头椅子上,打着毛线,她也赶紧手足无措的收拾起编织器具。

「有朋友来,很热闹!」院长回过头向哥哥小声说,同时又走到叶藏身旁,「已经好了吧?」

「是的!」回答完,叶藏突然想起悲惨的往事。

院长那双藏在眼镜下的眼睛,正在笑着。

「如何呀?要不要待在疗养院呀?」

叶藏第一次感到自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只是微笑以对。

哥哥在这时,一丝不苟的向真野和飞驒说了句承蒙照顾之后,行个礼,接着又一脸严肃的询问小菅「昨晚睡在这里吗?」

「是的!」小菅搔搔头说道「隔壁病房空着,所以昨晚和飞驒君两人一起睡在那里」

「那么,从今晚起就来我的旅馆住吧!我住在江之岛的旅馆。飞驒先生也一起过来吧!」

「好……」飞驒变得生硬起来,不知该如何处理手中的三张牌,回答道。

哥哥若无其事的转向飞驒。

「叶藏,没事了吧?」

「嗯!」故意现伕极不痛快的神色,点头说。

哥哥突然饶舌起来。「飞驒先生,现在大家就充当是院长先生的陪客,一起去吃午饭吧!我还不曾参观过江之岛呢!想请院长先生充当向导,说走就走吧!我还让汽车在外面等着,天气真好哪!」

我后悔了。只让两位大人登场,实在太荒谬了。叶藏、小菅、飞驒和我四个人好不容易才把场面炒热,就连别开生面的气氛也因为这两个大人,变得不成样子,且枯萎了。我是想让这篇小说充满浪漫的气氛,希望能稍微妤解一下萦绕,在开头数页所制造的气氛,却借口处理不当,才会行笔至此,不料却土崩瓦解了。

原谅我吧!骗你的啦!爱说笑!全都是我特意制造出来的。写作时,突然觉得这种浪漫的气氛有点难为情,所以我才故意破坏的。倘若真的土崩瓦解成功的话,反而正中我的下怀。

不良嗜好!王今仍困扰我心中的正是这一句话。假如毫无理由便想威慑别人的这种讨厌的嗜好称为不良嗜好的话,或许我的这种态度也是一种不良嗜好吧!因为我并不想输,不想让人看穿我的心思。然而,这大概是一场不会开花结果的努力吧!啊!或许作家全都是如此吧!即使是真情告白的言词,也会加以修饰。难道我不是人吗?我果真能过真正的人类生活吗?虽然我是这么写,但却依然很在乎我自己的文章。

将一切全都揭露出来。事实上,我在描写这篇小说的每一段中间,都会让「我」这位男子出场,让他叙述一段不该说的话,这其实蕴含了些许狡猾的想法。我是想在不让读者发现的情况下,以那个「我」悄悄的将特殊的神韵呈现在作品中。我自满的认为它是日本空前的高水平作风,不过却败北了。

不,我的这些败北告白,应该也算在这篇小逆说的计划当中,可能的话,我想稍后再说明。不,总觉得连这句话都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啊!别再相信我了。我所说的话,一句也别信!

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是想要获得新进作家的殊荣吗?还是为了钱呢?去掉想要玩弄花招的心情来回答的话,两者都想要,而且非常想要。啊!我又睁开眼说瞎话了,谎话当中的卑劣谎言。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这真是伤脑筋的问题。没办法!似乎有点故弄玄虚的味道,有些讨厌,但一言以蔽之,只有「复仇」二字。

转到下一段故事吧!我是街头艺术家,并不是艺术品。倘若我那讨人厌的告白也能替我的这篇小说带来某些神韵的话,就算是有默契,但得深庆。

——

叶藏和真野被留下来。叶藏钻进床上,眼睛眨个不停,沈思着。真野修在沙发上整理扑克牌。她将纸牌收进紫色纸盒中,然后说「那是你哥哥吗?」

「嗯!」两眼盯着高高的白色天花板回答,「长得像吗?」

当作家对他所描述的对似一旦失去感情,立刻会写出像这样散漫的文章。不,别再说了!那是很低劣的文章。

「嗯!鼻子!」

叶藏笑出声。叶藏的家人,全都长我像祖母,鼻子很长。

「多大年纪了?」真野也笑了笑,问。

「你说哥哥吗?」脸转向真野,「很年轻!三十四岁。爱摆高姿态,洋洋自得,很讨人厌!」

真野忽然抬头看着叶藏的脸,他正在深锁着眉头说话,她连忙闭上眼睛。

「哥哥这样还算好,父亲……」
话说一半,又不说了。叶藏是个有分寸的人,他成为我的替身,妥协了。

真野站起来,走到病房角落,,从架上拿取编织的器具,像方才一样,又坐在叶藏床头旁的椅子,一边编织,一边想。她所想的既非思想也非爱情,而是比这些更进一步的原因。

我已经不再说任何一句话了。愈说愈觉得我什么都没说,总觉得真正重要的事,我却丝毫未触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吧!漏交代了许多事,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作家本身并不知道自己作品的价值,这是小说界的常识,我虽然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认它。自己期待自己所写作品的效果,这样的我太愚蠢了。尤其是不应该说出它的效果。一旦说出口时,就会产生其他截然不同的效果,当一推测出它的效果大概是如何时,又会跑出新的效果来,我很愚蠢的不得不永远在后面追赶着它。至于究竟是拙作或是并不完全是佳作一事,我根本不想知道,搞不好我的这篇小说会创造出我所始料未及的极高价值呢!这些话是我从别人那里所听来的,并非从我的肉体渗出来的话,所以才会想依扉它。老实说,我已经失去自信了。

——   

电灯亮了之后,小菅单独来到病房。一进去立刻彷彿要盖在叶藏的脸上似的,低声说「我喝了酒哦!不可以跟真野说!」

接着,大大的朝叶藏的吹了一口气。喝了酒是禁止进出病房的。

眼睛余光中看到真野正坐在后方沙发,没停手的在编织,小菅几乎快叫出来说「我去参观江之岛回来了,实在太棒了!」接着又压低声音,悄悄的说「骗你的啦!」

叶藏起来,坐在床上。

「刚才一直只有在喝酒吗?不,没关系啦!真野小姐,可以吧?」

真野并未停止编织,笑着回答「虽然不太好……」

小菅仰翻到床上。「和院长四个人一起商量了一下。喂!令兄真是个策略家,是出乎意料的将才!」

叶藏沈默不语。

「明天,令兄会和飞驒一起去警局,据说已经完全解决了。飞驒真是个大笨蛋!兴奋得不得了。飞驒今天就住去那里了,我不喜欢,所以就回来了」

「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对吧?」

「嗯,有啊!说你是个大笨蛋!不知道此后还会干出什么事。不过还加了一句──父亲也有不对之处。真野小姐,可以吸烟吗?」

嗯!」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所以只回答了这一个字。

「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耶!真是间好医院!」小菅叼着尚未点火的香烟,有点酒醉似的一面急促喘息,一面将眼睛闭上一会儿。不久,突然挺起上半身。「对了!我把你的衣服带来了,放在那里」他用下巴指了指门的方向。

叶藏的视线落在放在门旁,一个蔓藤花样的大包袱,依然皱着眉。当他们谈及王亲时,总会露出略带感伤的神情,不过迢只是一种习惯,只不过是自幼所受的教育所创造出来的神情。一说到至亲,很自然就会联想到财产这个字眼,这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母亲一定受不了!」

「嗯,令兄也这么说。他说母亲是最可怜的。她还像这样连衣服都替你担心呢!是真的哦!喂、真野小姐!有火柴吗?」从真野手中接过火柴,鼓起腮帮,望着火柴盒上所画的马脸。「据说你现在穿的是向院长借来的」

「这个吗?是啊!这是院长儿子的衣服。哥哥一定另外还说了什么吧?有关我的坏话」

「别闹别扭了啦!」将香烟点上火,「令兄倒比你新潮喔!他很了解你。不!好像又不是这样!摆出一副久经世故的模样,很有一套!大家全都在争论你这件事的原因,可是他却在那时候,捧腹大笑」吐出烟圈,「根据令兄的推测,认为是因为叶藏放荡不羁,因而被钱逼得走投无路,才会这样。他可是很严肃的这么说喔!也许这是他身为兄长所难以启齿的事,所以才会在觉得很难为情的情况下,变得有点自暴自弃吧!」他用酒后混浊的眼睛看了一下叶藏,「怎么样啊?不,这家伙,料想不到吧?」

——

今晚住在这里的只有小菅一个人,根本用不着特地借住隔壁病房,大家聚在一起商量后,小菅便决定也在同一间病房睡觉。小菅和叶藏并排在沙发上睡,铺上绿色天鹅绒的沙发上,另有机关,虽然有点奇怪,但却也能成床。真野每晚都睡在这里,今晚这张床被小菅抢走了,所以只好向医院的事务室借来薄蓆,铺在房间的西北角。那里正好是叶藏脚的正下方附近。真野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她用二片折叠式的矮屏风,很恭敬的将睡觉的地方,围起来。

「很用心!」小菅一边睡,一边看着那个老旧的屏风,独自窃笑,「上面画了秋之七草呢!」

真野用包巾将叶藏头顶上的电灯包起来,弄暗之后,向两人道声晚安,便躲进屏风后面了。

叶藏辗转难眠。「好冷!」在床上翻转着。

「嗯!」小菅也蹶嘴附合,「酒都醒了!」

真野轻轻的咳了几声,「要不要盖点什么?」

叶藏闭着眼睛回答「我吗?好啊!睡不太着,一直听见海浪的声音」

小菅觉得叶藏很可怜。这纯粹是大人的感情,虽然这是不须多说的事,但可怜的并非是在这里的这个叶藏,而是当遭遇到和叶藏相同境遇时的自己,又或许是一般抽象概念中的那个境遇吧!大人都受过良好的感情训练,所以很容易同情别人,而且对自己的心软爱流泪相当自负,就连青年们也常沈浸在这种简单的感情之中。大人的这些训练,往好的方面说,假设是跟自己的生活妥协后所得来的,那么青年们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呢?从这种无聊的小说吗?

「真野小姐,妳也说点什么听吧!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

小菅多管闲事的想转换叶藏的情绪,所以向真野撒娇。

「这个嘛……」真野从屏风后方,伴随着笑声,只回答了这一句。

「很恐怖的故事也可以!」他们总是既害怕,又很想要听。

真野似乎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都没有答腔。

「不可以告诉别人喔!」事先声明后,不敢太大声的笑了起来,「这是一个鬼怪故事!小菅先生,没关系吗?」

「请说!说说! 」他认真的说。

那是发生在真野刚当上护士,十九岁那年夏天的事。同样是因为女人而企图自杀的青年,被发现后,被送至某家医院,当时正好由真野负责看护。患者因为服用药物,所以身上全都布满了紫色斑点,已经不可能救活了。在傍晚时,曾经一度恢复意识。当时,这名患者看见沿着窗外石墙上在玩耍的许多小潮蟹,便说了句,好美啊!当地所生产的螃蟹,活着时的甲壳原本就是红色的。「身体好了之后,一定要抓几只回家」他说完这句话,就又陷入昏迷。

当天晚上,这名患者吐了二盆洗脸盆的呕吐物就去世了。在亲人从家乡赶来之前,病房中只有真野和青年两人。真野忍耐的在病房中的椅子坐了一个小时左右,隐约听见后方有声音。屏气凝神,又听见了,这回听得更清楚,好像是脚步声。心一横,回头一看,正后方出现红色的小螃蟹。

真野注视着那些螃蟹,哭了出来。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真的有螃蟹!活的螃蟹。当地我还想辞掉护士算了。即使我一个人不工作,家里也还可以生活。父亲这么对我说,只不过同时也被他笑了一番。小菅先生,你觉得怎样?」

「好可怕喔!」小菅故意开玩笑的大叫,「是哪家医院呢?」

真野并未回答这个问题,窸窸窣窣的翻了个身,自言自语的嘀咕。

「我啊,大庭先生来的时候,也想过要拒绝医院的聘请。因为我会害怕啊!可是,来了见面之后,就放心了。他就像现在这样健康,打从一开始就说要自己一个人去上厕所呢!」

「哎呀!那家医院,应该不是这间医院吧?」

真野停了一会儿,才回答。「就是这里,正是这家医院!可是,请把这件事当作秘密,因为这可牵涉到信用问题呢!」

叶藏发出睡迷糊的声音,「该不会就是这间房间吧?」

「不是!」

「该不会,」小菅也学他的口气,「是我们昨晚所睡的那张床吧?」

真野笑了出来。

「不是!别紧张啦!如果真的那么在意的话,早知道我不说就好了」

「一号房!」小菅悄悄的抬起头,「从窗户可以看见石墙的,只有那间房间了。是一号房,喂,是那个少女所住的房间,好可怜喔!」

「别再吵了!快睡吧!骗你们的啦!纯属虚构!」

叶藏在想别的事情。他想到阿园的鬼魂,内心描绘出美丽的倩影。叶藏总是如此坦率,对他们而言,神这个字,只不过是愚蠢人物所馈赠的一种充满揶揄和好意,没什么了不起的代名词,或许是因为他们太接近的原因吧!

在这种情况下,轻率的触及所谓「神的问题」,诸君想必会用浅薄或简单等字眼来严厉谴责。啊!原谅我吧!不论再怎么笨拙的作家,也会想把自己小说中的主角,悄悄的拉近神明呀!这样,就说吧!唯有他才酷似神明,酷似那位将自己所爱的鸟──一只枭放至夕阳的天空中飞翔,然后暗自窃笑的望着牠的智慧女神密涅瓦。

——

第二天,一大早疗养院就人声吵杂,因为下雪了。疗养院前庭中,千棵左右的矮马尾松同样覆满白雪,从这里往下的三十几层石阶,以及相连接的沙滩也全都覆上一层薄雪。虽然下下停停的,但到中午之前,雪仍在下着。

叶藏在床上俯卧着,画起窗外的雪景。叫真野买来木炭画用纸和铅笔,从雪完全停止之后,才开始画。

病房灰雪的反射下,相当明亮,小菅横躺在沙发上看杂志,不时伸脖子窥探叶藏的画。他对所谓的艺术,感到有点敬畏。这是叶藏一人的信赖所产生的感情,小菅从小在看到叶藏之后,就感觉到了,觉得他十分与众不同。在一起游戏时,总是将叶藏的与众不同,归因于他的聪明。

时髦又很会吹嘘且好色,甚至有点残忍,这样的叶藏,小菅从少年开始就很喜欢。尤其是学生时代的叶藏,当他在背地说老师们的坏话时,眼睛彷彿快燃烧卷来的模样,更是喜爱。但是他爱的方式,与飞驒等人不同,是一种观赏的态度。总之,很机灵的,可以跟的时候才跟去,跟去时总是侧身站在一旁旁观。这就是为什么小菅总令人觉得比叶藏及飞驒更新潮的原因。

从小菅对艺术略感敬畏来看,这和前述身穿蓝白外套以端正自己的装扮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因为他对日复一日的人生,心中还有所期待。像叶藏这样的男人,可是汗流如陫所创造出来的,所以必定非等闲之辈。虽然稍微有此想法,不过在这一点上,还是相当信赖叶藏,只不过有时也会失望。就像现在,小菅偷窥了一下叶藏的写生,却很失望。木炭画用纸上所画的只不过是海与岛的景色,而且还是普通的海与岛。

小菅死了心,专门阅读杂志上的论谈。病房中,鸦雀无声。

真野不在,在洗衣处,洗叶藏的毛衬衫。叶藏就是穿这件衬衫跳海的,所以带有些许海的味道。

午后,飞驒自警局回来,满心兴奋的打开病房房门。

「哎呀!」看见叶藏在写生,夸张的大叫,「在画画呀!很好啊!艺术家还要工作,才会增强实力!」

他一面说,一面走近床边,越过叶藏的肩膀,瞄了一下画。

叶藏连忙将图画纸对摺起来,接着更又摺成四摺,腼腆的说「不行啦!一阵子没画,都生疏了」

飞驒穿着外套,坐在床缘。

「或许吧!大概是太急躁了。不过,这样也好,表示对艺术还充满热情。嗯,我是这样想啦!究竟你画了什么呢?」

叶藏依然托着下巴,用下巴指了指玻璃窗外的景色。

「我画的是海。天空和海全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岛白色的。画到一半时,突然觉得很讨厌,所以就不画了。创意最重要,好像有点像门外汉!」

「有什么关系呢?伟大的艺术家,全都带点门外汉的味道。这样就可以了。刚开始是门外汉,接着又变成专家,再接着又变成门外汉。我又要抬出罗丹了,他是个想要拥有门外汉优点的男人。哎呀,又好像不是这样!」

「我想要放弃作画!」荐藏将折叠好的木炭画用纸收进怀中后,似乎想打断飞驒的话,就,「作画不可以慢吞吞的,雕刻也是如此」

飞驒拢了拢长发,很简单的同意了,「我也了解这种心境!」

「可以的话,我想写诗,因为诗是正直的」

「嗯!诗也很好啊!」

「不过,还是很无趣!」他不论任何事都觉得做起来很无聊,「或许我最适合当一位赞助人。赚很多钱,然后再聚集许多像飞驒这样优秀的艺术家,给予各种资助。怎么样、谈什么艺术,实在太丢脸了」他依然托着下巴,眺望海面,说完后,静静的等待自己所说的话的反应。

「不错啊!这也是一种相当不错的生活。事实上,这种人也是不可或缺的」飞驒说着说着,脚步突然摇晃起来。对于自己毫无反驳余地的模样,一定会被认为真不愧是马屁精,实在很讨厌。或许他那所谓身为艺术家的骄傲,终于抬高他的身价,飞驒暗自摆好架势,准备要再开口说话。

「警察方面,情况如何?」

小菅出其不意开口说,他希望能得到一个无关痛痒的回答。

飞驒的不安,在这里找到宣泄口。

「要起诉!以自杀帮助罪罪名起诉」说完,却后悔了,觉得有点过分,「不过,最后还是会被缓起诉的啦!」

小菅在此之前,一直躺在沙发上,突然站起来,啪的一声,拍起手来。「麻烦大了!」想要打哈哈含糊过去,可是却没用。

叶藏狠狠的转了个身,仰躺在床上。

他们这种杀了一个人之后,却还能若无其事的态度,未免太过悠哉,太令人愤慨,有这种感受的诸君,至此应该会首次大沬快哉吧!活该!然而,这是很残酷的事,哪会有什么悠哉可言?经常濒临绝望,又极易受伤的一朵小丑之花,在无风的状况下生长,它的悲哀诸君若能明白就好了。

飞驒为自己不当的一句话所产生的效果,感到惊慌失措,隔着棉被,轻敲叶藏的脚。「没问题啦!没问题啦!」

小菅又横躺在沙发。

「自杀帮助罪呀!」又尽可能不停的耍宝,「还有这种法律呀!」

叶藏缩回脚,说「有啊!是有徒刑的,亏你还是法律系的学生」

飞驒难过的微一微笑。「没问题啦!令兄会妥善处理,令兄觉得只是这样,还算幸运的,十分热心喔!」

「真是个人才!」小菅一脸严肃的闭上眼睛。「搞不好根本用不着担心!因为他可是个大谋略家」

「笨蛋!」飞驒忍不住发笑。

从床上下来,脱去外套,挂在门旁的钉子上。

「我听到一件好消失!」跨过放在门边的陶瓷圆火盆,说「那女人的丈夫,」稍犹豫片刻,闭着眼睛继续说「他今天有来警局。虽然只有单独和令兄两人对谈,但事后据令兄表示,似乎有点被说动了。他说一毛钱也不要,只想跟对方那名男子见面,令兄拒绝了。令兄以病人见前仍相当激动为由,拒绝他的要求,接着这位先生一脸泄气的,说『那么请代向令弟问候,别介意我们的事,要好好保重身体……』」突然打住不说。

因为他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有些兴奋。那位丈夫似乎是个失业者,穿着相当寒酸,因此叶藏的哥哥在言谈中,不时明显的在嘴角泛起轻蔑的笑意,他隐忍着,却充满积愤,于是说起话来便显得谦逊得有些夸张。

「能见面的话,就太好了!真是多管闲事!」叶藏盯右手掌看。

「可是……不要见面,比较好。还是就这样毫不相干比较好。他已经回东京了。令兄送他到停车场,据说还致上二百圆的香奠,还叫那个人写了一份声明从今以后毫无瓜葛之类的切结书」

「好能干啊!」小菅将薄下唇往前蹶起,「只有二百圆啊!真了不起」

飞驒凶狠狠的皱起他那张被炭火烤得又光滑又泛油的圆脸。他们最害怕自我陶醉时被泼冷水,所以,都会认同对方的自我陶醉,都会努力去配合对方的节奏,这是他们的彼此间的默契,可是小菅硫在却破坏了这个默契。小菅并不认为飞驒真的是如此感激,因为他还闲言闲语的说那位丈夫的懦弱,真在令人不耐烦,而趁人之危的叶藏的哥哥也实在不像话等。

飞驒开始悠哉的踱步,走到叶藏的床头,几乎快把鼻子贴在玻璃窗上,眺望乌云密布的大海。

「那个人真伟大!并不是因为令兄很能干,我认为不是这样。他真的很伟大!是因为已经死心了,本产生出来的美。今天早上已经火葬了,据说他是独自抱着骨灰罈回家。他搭上火车的身影,彷彿浮硫在眼前」

「是佳话,也是好消失!」飞驒突然将脸转向小菅,因为他已经不再生气了。「我经历这件事后,觉得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干脆由我露脸吧!如果不这样做,我就没办法再继续写下去。这篇小说已经全乱了,我自己已经步伐蹒跚,已经无法处理小菅,已经无法处理飞驒了。他们已经等不及我笨拙的笔,已经擅自飞翔了。我紧靠着他们的泥鞋,大嚷着「等我、等我」,如果在此处不调整阵容,我第一个就受不了。

本来这篇小说是很无趣,只是虚有其表。这种小说,写一页或写一百页,都一样。然而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所觉悟。但在写作时,仍乐观的期待能出现任何一个适合的东西。我十分高傲,虽然高傲,但总有一、两个优点吧!我对带着自己调调的臭文章,感到绝望,但却四处翻箱劂柜的寻找任何一个适合的东西。不久,我逐渐开始僵硬,已经精疲力尽了。

啊!写小说最好别想太多!人类以美丽的感情创作出不好的文学。实在是愚蠢哪!这包括隐藏着极大的灾难。不灵魂出窍,哪能写什么小说啊!一句话、一牠文章都包含了十种左右不同的意义,彷彿要跳回自己的胸膛,不得不折笔,丢弃。不管是叶藏、或是飞驒,还是小菅,全都不须如此小题大作、惺惺作态的呈现出来。因为反正已经露出原形。睁只眼闭只眼吧!睁只眼闭只眼吧!万念俱灰!

那天晚上,夜阑人静之后,叶藏的哥哥来到病房。叶藏和飞驒、小菅三人正在玩扑克牌。昨天哥哥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也是在玩扑克牌,但是他们并非一整天都光在玩扑克牌。其实他们反而很讨厌玩扑克牌,若不是穷极无聊,是不会有人拿出来玩的。这也是因为他们绝对避免玩无法充分发挥自己个性的游戏,他们很喜欢变魔术,然后表演,接着又故意让人看出破绽,然后大笑。其中一人,盖了一张牌,然后问「这是什么花样?」黑桃女王、梅花骑士,各随所好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翻开牌,从来没有猜对过,但他们还是认为总会有猜对的时候。一旦猜中了,将会多么愉快啊!

总之,他们就是不喜欢长时间等待才有结果的胜负。全靠运气,剎那间就分胜负的,是他们的最爱。所以,即使拿出扑克牌来,也不会拿在手上拿很久。一天十分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哥哥就碰巧遇上两次。

哥哥进入病房,略皱眉头。因为他误以为他们经常在玩扑克牌。这种不幸就活生生出现在人生当中,叶藏在美术学校时代也同样有这种不幸的感觉。曾经在某节法文课中,打了三次呵欠,每次都恰巧被教授看见,的确就只有三次。在日本屈指可数的法语语学窕教授,在第三次时,忍无可忍的大声说「你在我的课堂中,都一直在打呵欠!一小时打上了百次」感觉上,教授似乎多数了太多次呵欠的次数。

啊,来看一下万念俱灰的结果吧!我毫未停笔的一直写着,而且必须更换阵容不可。至于不多做考虑就能疾笔成书的境界,对我而言,是望尘莫及的事。究竟这会变成怎样的一篇小说?让我们重头开始的读吧!

我描写的是海边疗养院。这附近的景色相当优美。而且疗养院中的人们也全非恶人。特别是三位青年,啊!他们可是我们的英雄。就是这个!艰涩的道理并不会变成瞎扯蛋!我指的只有这三个人。好!就这么决定了!就算很勉强,也决定了,别再说了!

哥哥简单的向大家问候,接着就对飞驒说了几句耳语。飞驒点点头,向小菅和真野使眼神。

等三个人全都走出病房后,哥哥开口说「电灯好暗!」

「嗯!这家医院不让人点灯点太亮。不坐吗?」

叶藏先在沙发上坐下,说。

「喔!」哥哥并未坐下,似乎仍有些在意电灯的事,不时抬头看,同时在狭1的病房中四处走动。「总算把这边的事解决了」

「谢谢!」叶藏在嘴里喃喃说,略低着头。

「我并没有任何意思喔!只是,回家之后,又会很麻烦」今天他并没有穿和服裤裙,在黑色的盒外褂上,不知为何并没有绑上外褂细绳。「当然我也会尽力去做,可是,还是由你亲秃自写一封文情并茂的信给父亲比较好。你们似乎不太在乎,不过毕竟这是件麻烦的事」

叶藏没有回答,拿起散在沙发上的其中一张扑克牌,盯着看。

「不想去的话,不去也无所谓。后天要去一趟警局,警方已经特意将侦讯延到现在。今天我和飞驒以证人身份到警局接受讯问。有问你平常的行为,也都据实回答了。被问到在思想上,是否有可疑之处时,我也回答绝对没有」

哥哥停止了踱步,叉开双腿在叶藏面前的火盆前,将大大的双手摊在炭火上方,叶藏隐约看见那双手微微擅抖着。

「当然也被问到有关那名女子的事,我只回答完全不知道。据说飞驒也大致被问了相同问题,回答大概也和的相吻合。你也这么回答,就好了!」

叶藏知道哥哥话中的含意,但却佯装不知道。

「不必要的话,可以不用说。只要回答对方所问的话,,就好了」

「被起诉了吧?」

叶藏一面用右手的中指来回摸着扑克牌的边缘,一面低声说。

「不知道!这还不知道!」加强语气这么说,「我想反正会被警察拘留四、五天,你最好有这种心理准备再去!后天早上,我会来这里接你,跟你一起去警察局」

哥哥眼睛盯着炭火,沈默片刻。溶雪的水滴声交杂着海浪声,传入耳中。

「这次事件被当成事件」哥哥突然蹦出这句话。接着又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霹哩拍啦的继续说,「你也必须为自己的将来着想才行。家里仔不真的那么有钱,今年收成相当不好。虽然告诉你,也帮不了什么忙,可是我们家的银行现在也面临危机,乱成一团糟呢!你或许会笑,可是不管是艺术家,或是什么,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必须考虑到生活问题。嗯,今后若能重新来过,发愤图强就好了。我要回去了!飞驒和小菅最好去住我的旅馆,每晚在这里吵闹,不太好!

——

「我的朋友全都很好吧?」

叶藏故意背着真野睡觉。

从那天晚上开始,真野又和往常一样,睡在沙发床上。

「嗯!那个叫做小菅先生的人,静静的翻了个身,「实在很风趣!」

「啊,他呀!还很年轻喔!和我相差三岁,所以是二十二岁,和我去世的弟须同年。这家伙光会模仿我不好的地方,真讨厌!飞驒就很了不起,已经独当一面了哦!很有作为」沈默了片刻,又小声的补充说「每次我一做这种事,他都会拚命的安慰我,还会勉强自己来配合我呢!虽然在其他方面都很强势,但唯独对我们相当谨慎小心。这样不行啦!」

真野没有回答。

「要不要我说一些有关那位女人的事啊?」

依然背着真野,尽量放慢速度的说。当他觉得有点尴尬,又不知道该如何避免时,就会不顾前后,贸然的让它尴尬到底,叶藏一直都有这种悲哀的习性。

「其实也没什么!」真野一句话也没说,叶藏便开始说了出来,「想必你一定听说过了,她叫做阿园,在银座一间酒吧工作,我只有去过那里三次,不,是四次才对。所以连飞驒和小菅都不认识她,我也没告诉他们」还是别说了吧!「这件事很无聊啦!那女人是因为生活太苦才死的。临死之前,我们彼此心中所想的事,完全大不相同。阿园在踪身跃入海之前,还厌恶的对我说『你跟我先生很相像!』她有一个正式婚姻关系的同居先生,据就一直到两、三年前为止,都在小学当老师。至于我为什么会和她一起去死呢?大概也是因为喜欢她吧!」他的造已经不能相信了。他们为何如此拙于叙述自己的事呢?「我曾从事过左派工作喔!曾经去过发传单、参加游行示威,净做一些不合乎身份的事。很好笑吧?可是那是很辛苦的呢!我们之所以会去做,只是魅于将成为先驱者的光环,并不是为了地位。不论再怎么拚命挣扎,也只会烟消云散,不是吗?像我,不久或许就会变成乞丐也不一定呢!家里一旦破产之后,连吃饭都会有问题。我什么事都不会做,那就只好当乞丐啰!」啊!越说越觉得自己在说谎,不怎么老实,真是大不幸!「我相信命运。别急!老实说,我很想画画,非常想画!」抓了抓头,笑起来「假如能画出好画来……」

他说假如能画出好画来,而且是笑了笑之后说。青年们,一旦认真起来,什么都不会说的,而且会特别用笑来代替真心话。

——

天亮了,天空一抹云都没有。昨天的雪大致上已经融化不见了,只有在松树树荫下和石阶的角落,仍留有少许鼠灰的残雪。海面上弥漫着霭雾,从霭雾深处的各个角落,传来一阵阵渔船的引擎声。

院长一大早就来叶藏的病房探视。仔细诊察叶藏的身体之后,不断眨着眼镜底下的一双小眼睛,说「大致上没什么问题了。不过还是要注意喔!警方那边我已经仔细说明过了。毕竟你还不算完全康复。真野小姐,脸上的绊创膏还是拿下来比较好吧?」

真野立刻将叶藏的纱布取下。伤势已经痊愈了,就连创痂都已脱落,只剩下白中带红的斑点。

「这么说虽然很失礼,不过今后希望你还是能专注于学业」

院长说完之后,腼腆的望向大海。

叶藏也总是有受到报应的不好感,坐在床上,重新穿上脱下的衣服,一句话都没说。这时,伴随着尖锐的笑声,门打开了,飞驒和小菅几乎用滚的进来,大家彼此互道早安。

院长也向这两个人道过早安后,吞吞吐吐的开口说「只剩下今天一天,就要分离了,实在很遗憾」

院长离去之后,小菅第一个开口说「实在太圆滑了!那张脸简直就像章鱼」他们对人的脸特别有兴趣,并且以长相来决定那个人的全部价值。「在餐厅有那个人的画像喔!还佩戴着勋章呢!」

「相当拙劣的画!」

飞驒丢下这一句话,走到阳台。今天也穿了一件向哥哥借来的和服,料子是稳重的茶色调。他理了理衣领,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下。

「飞驒也这么认为,颇有大师风范喔!」小菅也走到阳台。「小叶,要不要玩扑克牌?」把椅子搬到阳台,三人开始漫无见的的玩起扑克牌。

在玩的当中,小菅严肃的嘀咕说「飞驒在作假喔!」

「笨蛋!你才是咧!看你那个手势!」

三人吃吃的笑出来,一起偷偷的窥探隔壁阳台。一号房的患者和二号房的患者也都躺在作日光浴的躺椅上,被这三人的模样搞得脸红而发笑。

「大失败!已经被发现了啦!」

小菅嘴巴张得大大的,对着叶藏挤眉弄眼,三人索性高声捧腹大笑。他们经常像这样扮演小丑,当小菅一开口说要不要玩扑克牌时,叶藏和飞驒早已经看出隐藏在背后的诡计了。在闭幕之前的大致情节,早已完全心领神会了。他们一旦发现天然的美丽舞台装置,便会毫无理由的想演戏。这或许是为了要当作纪念吧!这时,舞台的背景是早晨的海,然而此刻的笑声,却引起甚至连他们也料想不到的大事件,那就是害真野被这间疗养院的护理长斥责。

笑声过后不到五分钟,真野被叫到护理长的办公室,非常严厉的斥责,要她保持安静。她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冲出办公室,去告诉已经停止玩扑克牌,无所是事的待在病房中的三人这件事。

三人彷彿十分痛苦徜垂头丧气,静静的彼此互看了好一会儿。

他们沾沾自喜的诡计,在现实的呼唤下,遭到嘲笑、喊停而彻底破坏了。这几乎成了致命的一击。

「不,没什么啦!」真野反倒鼓励的说,「这栋病房并没有重症患者,而且昨天我在走廊遇见二号病房的妈妈,她也说热闹点好,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呢!还说每天都被你们的话逗得发笑。没问题,无所谓啦!」

「不!」小菅从沙发上站起来。「才不好咧!因为我们害妳受到屈辱。护理长那家伙,为什么不直接跟我们说呢?去把她找来!假释真的这么讨厌我们的话,现在马上出院好了。随时都可以出院,无所谓!」

三人在此瞬间,全都发自内心的决定要出院。尤其是叶藏还遥想到四人坐着汽车,沿着海滨逃跑的兴高采烈模样。

飞驒也从沙发上站起来,边笑边说「要吗?大家一起去找护理长吧?竟敢骂我们,笨蛋!」

「出院吧!」小菅一脚踢向门,「这种吝啬的医院,一点也不好玩!被骂倒无所谓,不过她骂人之前的心态,十分讨厌!一定是把我们全当成是某种不良少年,一定以为我们是头脑既不聪明,带有资本家味道又多嘴的普通时髦青年」

说完,又比前次更用力的踢了踢门,接着又忍不住笑出来。

叶藏砰一声的翻滚到床上,「那么,我呀!总归一句,大概就是白皮肤的恋爱至上主义者之流吧!我已经受不了了!」

他们对于这位野蛮人的侮辱,虽依然感到气愤填胸,但很悲哀的,想法一转,又试图适可而止的巧妙含混过去。他们总是如此。

然而,真野却是坦率的。她将双手往后环靠在门边的墙上,将略往上翻的上唇,蹶得更高,说「是啊!实在很过分呢!昨天晚上,护理长室也聚集了许多护士,在玩纸牌,吵闹得很呢!」

「对呀!过了十二点还吵个不停呢!实在有点不合理!」

叶藏如此嘀咕,还一面一一拾起散落在枕头旁的木炭画用纸,仰躺在床上,开始涂鸦。

「因为自己做坏事,所以看不出别人的长处。虽是小道消息,不过据说护理长是院长的小老婆!」

「这样啊!太好了!」小菅非常高兴。他们总是将别人的丑闻视为美德,因为他们觉得十分可靠。有勋章就会有小老婆呀?真好哪!」

「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你们都是在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来让人家发笑吗?你们尽管毫不在乎的大吵大闹好了,反正已经无所谓了!也只剩下今天一天而已!事实上,你们根本没有半个人被骂。我还以为你们都是很有教养的人!」她单手掩面,突然低声啜泣起来。边哭边打开门。

飞驒拦住她,轻声的对她说「不可以跑去护理长那里喔!好了,没事,不是吗?」

她用双手掩面,点了两、三次头,走到走廊。

「好个正义之士!」真野离去后,小菅吃吃的笑,在沙发上坐下。「竟然哭出来,被自己所说的话冲昏头了。平常说起话来,虽然颇有大人的架势,但毕竟还是女人」

「很奇怪喔!」飞驒在狭窄的病房中,踱起步来。「一开始我就觉得很奇怪。实在很奇怪!竟然哭着飞奔出去,真令人吃惊。该不会跑去护理长那里吧!」

「不会啦!」叶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并将涂鸦的画纸丢给小菅。

「是护理长的画像吗?」小菅哈哈的捧腹大笑。

「哪个?」飞驒也站着窥视画纸。「女怪物!真是杰作!这个像吗?」

「很像!曾经陪院长到这间病房来一次。画得太好了!铅笔借我!」小菅向叶藏借来铅笔,在画纸上加了几笔。「这里要这样长着角。愈来愈像了!拿去贴在护理长的门上好了!」

「走!去那里散步吧!」叶藏从床上下来,伸了伸懒腰。边伸懒腰,还边悄悄的嘀咕「讽刺画大师!」

——

讽刺画大师!我也渐渐厌烦起来。这并非是通俗小说。虽然希望它是一齣具有解毒功效,可以医治我时常变僵硬的神经,以及恐怕也有相同症状的诸君神经,但总觉得它太过天真了。假如我的小说变成古典文学的话──啊,我发疯了吗?诸君或许反而会觉得我的这种注解是多余的。甚至连作家都料想不到的地方,都加以任意推测,并且大声高喊所以这才是杰作!

啊,死去的大作家是幸福的。活着的笨作家,为了要让自己的作品能广受人喜爱,正汗流浃背的在做出乎意料外的注解。最后终于创造出满是注解且烦人的拙劣作品。随便你吧!我可没有这种刚毅的精神。大概当不成好作家了吧!

果然太天真了。没错!这是一个大发现呢!实在是彻彻底底的天真!唯有在天真之中,我才得以获得短暂的休息。啊,已经无所谓了,别再管我了吧!小丑之花至此大概也枯萎了,而且是既卑贱又丑陋且污秽的枯萎了。对完美的憧憬。对杰作的邀约。「已经够了!奇迹的创造主,正是我自己!」

真野躲进厕所,心想大概连心都在哭泣。不过,却并未真能如此哭泣。偷瞄了一眼厕所中的镜子,拭去泪水,整了整头发后,走向餐厅去吃有点晚的早餐。

六号房的大学生坐在餐厅入口处附近的桌子,面前放着已喝完的空汤碗,一个人无聊的坐着,看见真野,微微一笑,「你的病人好像已经好了!」

真野停下脚步,稳稳的抓住桌子一端,回答「嗯,已经会净说些天真的话来逗我们笑呢!」

「那就好!听说是一位画家?」

「嗯,经常说想要画出伟大的画作来」话说到一半,连耳朵都红起来了。「他是很认真的喔!因为很认真,因为很认真,所以会有一些苦处」

「对呀!对呀!」大学生也脸红起来,由衷表示同意。

由于大学生已经确定最近就可以出院了,因此愈来愈宽宏大量。

这样的宽宏大量,如何呀?或许诸君很讨厌这种人吧!畜生!你敢笑我陈腐?啊,已经暂时休息了,我倒变得有点害羞。我若是不对苣位女子加以注解,根本无法爱她。笨男人,明明已经休息了,还犯错。

——

「就是那里,那块岩石」

叶藏指着从梨树枯枝间,隐约可见的大块平坦岩石,岩石上的凹陷处,四处都留着昨天的残雪。

「就是从那里往下跳」叶藏转动他那滑稽似的眼珠子,说。

小菅静默不语,暗自忖度叶藏的心,是否真的不在乎。叶藏虽然并非不在乎,但却非常有技巧,看起来十分自然。

「回去吧!」飞驒以双手撩起和服的衣襬。

三人开始在沙滩上来回走着。海面相当平静,在正午的太阳照风下,一片白亮。叶藏将石子抛入海中。

「放心啦!现在如果跳下去的话,一切都不成问题了。债务、学校、故乡、后悔、杰作、耻辱、马克思主义、还有朋友、森林和花,全都无关紧要了。一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站在那块岩石上笑了。放心吧!」

小菅压抑住兴奋之情,开始胡乱捡拾贝壳。

「别诱惑人!」飞驒勉强的挤出笑容,「不良嗜好!」

叶藏也笑了出来。三人的脚步声沙沙作响,十分舒畅的在每人的耳中回荡。

「别生气喔!刚才说的稍微有点夸张」叶藏和飞驒互相肩靠着肩走。「不过,唯独这件事是真的喔!女人啊!在跳水之前会说什么呢?」

小菅狡猾的瞇起充满好奇心的双眼,故意拉开和两人的距离走着。

「还在偷听。她会说好想说家乡话,女子的家乡在南方的最尾端」

「糟了!这对我未免太好了!」

「真的,喂!这是真的啦!哈哈!她就只是这样的女人」

大型渔船被停放在沙滩上休息,旁边放有两只直径约有七、八尺的精美鱼篮。小菅将捡来的贝壳用力的抛向船的黑色船腹。

三人都感到近乎窒息的尴尬。倘若沈默再多持续多一分钟的话,他们或许会索性愉快的纵身入海。

小菅突然大叫。

「快看,快来看!」他指着前方的岸边。「是一号房和二号房!」

撑着已过了季的白色阳伞,两位小姐缓缓的朝这边走来。

「发现我们了!」叶藏的思路又再度复活。

「要跟她们打招呼吗?」小菅举起一只脚,抖了抖鞋上的沙布,瞄了叶藏一眼。只要命令一下,他立刻就会跑过去。

「算了!算了!」飞驒一脸严肃的按住小菅的肩膀。

阳伞站住不动,不知在交谈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身背着这边,又开始静静的走着。

「要去追吗?」这回真是叶藏闹起来,瞄了一下正低着头的飞驒。

「不要吧!」

飞驒感到苦闷得不得了。他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因这两位朋友已和自己渐行渐远而干枯了,心想或许是因为生活所导致吧!飞驒的生活已略陷窘境。

「不过,真的很不错耶!」小菅像西洋人那样耸了耸肩。他很努力的想要打圆场。「她们已经看见我们在散步了。还很年轻,长得又可爱,感觉很特殊。喂!她们正在捡贝壳呢!学我,真讨厌!」

飞驒一转念,微微一笑,和叶藏充满孤寂的眼眸交会。两人的双颊都红起来了。他们都明白,彼此心中都充满了怜恤之情,他们都很同情弱者。

三人吹着暖和的海风眺望远方的阳伞,走着。

在远处疗养院的白色建筑下方,真野站在那里等待他们归来。她倚着矮门柱,阳光有点刺眼,她将右手放在额头前遮挡。

——

最后一夜,真野有点心样气躁,就寝之后,仍然说了一大堆有关自己朴实家族的事以及伟大的祖先等事。叶藏随着夜愈来愈深,也愈沈默寡言。依然背着真野,一边爱理不理的回答,一边想其他事。

真野不久便开始提起自己眼睛上方的伤痕。

「我三岁的时候,」本来想若无其事的说,却失败了。声音卡在喉头。「打翻油灯,被烫伤的,所以变得相当别扭。上小学时,这个伤疤却愈变愈大,学校的同学都叫我萤火虫!萤火虫!」话稍为中断,「大家都这么叫我,我每次心里都会想一定要报仇。嘿!我真的这么想喔!心里一直想让自己变成伟大的人物。她自己笑了起来,「很奇怪,是不是?竟然想成为伟大人物!还是戴上眼镜吧!一戴上眼镜,这个伤疤不就会被稍为遮掩了吗?」

「算了吧!这样反而奇怪」叶藏似乎有点失气,突然插嘴。当他感觉出对某个女人有爱意时,他依然保持旧有思维,会故意搜她很刻薄。「维持现状就好了。不会很醒目啦!赶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真野静默不语,因为明天就要分离了。喂!毕竟是不相关的人,要知廉耻!要知廉耻!我也有我傲人之处。一会儿咳嗽,一会儿叹气,接着又砰砰作响的粗鲁翻身。叶藏佯装不知情。心中在思索什么,却不能说。

我们还是来听一听海浪声和海鸥声吧!然后再重头回顾这四天以来的生活。或许可以说他是一个自称为现实主义的人,在这四天当中,充满了讽刺。

这样的话,就来谈谈吧!自己的原稿躺在编辑人员的桌上,似乎被充当成茶壶垫,被烫黑隃一大片,送了回来,这也是一种讽刺。责备自己妻子不为人知的过去,一喜一忧之间也是一种讽刺。钻进当铺的布帘内,但还是拉紧衣领,整了整仪表,不让人看见自己的落魄相也是一种讽刺。我们自己每天都过着讽刺般的生活。如此受现实压迫所表现出来的硬汉骄傲态度,倘若你无法理解的话,那么我和你将永远都是陌生人。

反正都是讽刺,那就来点好的讽刺吧!真正的生活,啊,这距离太遥远了。我还是慢慢的回味这充满人情的四天吧!短短四天的回忆,却有胜过五年、十年我生活之处。短短四天的回忆,却有胜过一生生涯之处。

听见真野深沈的鼾声,叶藏实在受不了不断沸腾的思潮。正想弯起长长的身体,翻向真野那边时,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耳畔私语。

不行!别背叛萤火虫对你的信赖!

天色逐渐发白之际,两人就已起床,因为叶藏今天要出院。

我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这大概是愚笨作家懦弱的感伤吧!写这篇小说的同时,我很想拯救叶藏。不,我是想原谅这只已化身为拜伦的贼狐狸。这是唯一一个极痛苦的秘密心愿。然而,随着这一天的逼近,我感觉到比以前更荒凉的情景,又再次无声无息的侵袭我、侵袭叶藏。

这篇小说失败了,既毫无飞跃,也毫无任何解说。我似乎太过拘泥于格式,因此这篇小说才会沦为低俗之作。叙述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而且,总觉得遗漏了许多更重要的事项。这种说法固然高傲,但我若多活几年,过几年后再拿出这篇小说来看的话,我将会多么悲惨啊!恐怕一定会连一页都还没读,就自己厌恶得难以忍受,发抖着盖起稿子来。就连现在,我都没有魄力去重读前面所写的文章。啊!作家非得赤裸裸的把自己呈现出来不可,这是作家的败北。

人类以优美的情感,创作出不好的文学。这是我第三度重复这句话。接着,我想进一步给予承认。

我不懂文学。要不要再一次重一头来过?喂!要从何处下手比较好呢?

我难道不是浑沌与自尊心的集合体吗?这篇小说难道不仅是如此吗?为何我全都急着做判断呢?若不汇整所有的思念,就活不下去,这种吝啬的习性,到底是跟谁学习的?

要想吗?那就写青松园的最后早晨吧!只能这样啰!

真野邀叶藏到后山去看风景。

「风景真的很棒喔!现在一定可以看见富士山」

叶藏将黑色的羊毛围巾,围在脖子上。真野在护士服上还另外穿了一件有杷叶图案的外褂,并且用一条红色毛织成的披肩将脸一圈又一圈的包裹住。两人一起穿着木屐走到后院,庭院的正北方,有一条红土高崖耸立,那里吊挂着一只窄铁梯。真野率先以敏捷的步伐,一步一步的爬着梯子。

后山里枯草遍布,全覆盖着一层白霜。

真野对着双手手指呵出白气,让它温暖,同时却健步如飞的爬着山路。山路微微倾斜并蜿蜒而上。叶藏也一步一步踩在霜上,在后面追赶,并对着冻结的空气吹口哨。空无一人的山野,想做什么都可以,但却不想让真野有此疑虑。

下来到洼地。这里也长满了枯茅草,真野站住不动,叶藏也在距离五、六步处停下脚步。在眼前一旁有一间用白色帐篷搭成的小屋。

真野指着小屋说「这是日光浴场。轻症病患很多都裸体聚在这里喔!嗯, 现在也是」帐棚上也盖满了霜。「继续爬吧!」

不知为何变得有些焦急。真野又跑了出去,叶藏也紧跟在后。一路来到细长的落叶松夹道,两人累得开始慢慢的走。

叶藏一边用肩膀喘着大气,一边大声开口说「妳过年会在这里吗?」

真野并未回头,也是大声的回答;「不会!我想回东京去」

「那,到我家来玩吧!飞驒和小菅也几乎每天都会到我那里来。应该不会在牢里过年吧!我想一定能顺利渡过吧!」

心中早已描绘出尚未谋面的检察官那张爽朗的笑脸。

可以在此结束了!古代的大师都是在这种情况下,意味深长的做结束。然而,叶藏和我,恐怕连诸君也同样对这种敷衍了事的安慰,已经感到厌烦了。新佰、牢房以及检察官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究竟是否从一开始就很介意检察官之类的事呢?我们只是爬上山顶而已,在那里有一些东西。有什么呢?也只有些许的期待和这些牵扯得上关系而已。

好不容易终于爬上山顶。山顶上被简单的弄平,露出十坪左右的红土。中间有一座用圆木搭建的矮亭子,四处摆放着类似庭园造景石之类的石头,也全都覆盖着白霜。

「不行,看不见富士山」真野鼻尖通红的大叫。「就在这边,可以看得很清楚喔!」指着东边阴暗的天空说。

这是因为朝阳尚未升起的缘故。呈现出不可思议色彩的一片片云朵,冒出来又沈淀下去,沈淀后又缓缓流动。

「哎呀!好吧!」

微风拂面。

叶藏远远的俯视大海。脚底下就是三十丈深的断崖,江之岛在正下方,小小的隐约可见。在浓浓的晨雾深处,海水上下起伏的波动着。

然后,不,就只有如此而已。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3: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云影亦 于 2016-7-3 12:32 编辑

麻雀日记

坂口三千代(SakaguChimichiyo)
1923-1994年。出生于千叶县。1947年与坂口安吾结婚。1955年安吾死后,翌年在银座开办了文艺沙龙「Cracra」,作为编辑者激励了田边茂一,三好达治,江户川乱步等作家。1957年,受『酒』的杂志编辑长的佐佐木久子所邀请,开始以『麻雀日记』的题目撰写随笔。1959年,闭店。

在黑市

第一次与丈夫相遇是在新宿的名叫做千岁的酒吧。

这里的女老板是我的老朋友名叫做F子女士。曾是一起排练三弦曲等的同伴,她是名叫做向岛的百花园千岁的料理店的女儿。这土地是在战争中被烧毁的之后才发展出来的,说是这样才开始营业的,而这就是新宿的千岁。当时她的老公是学法国文学的,和丈夫是在雅典·弗朗塞的朋友。碎白点裤子穿着大大的橡胶长筒靴,丝毫不变的没有烫过的刘海儿的娃娃头,某天偶然的向她问到,当时才刚刚开始营业,她是自己去买的建筑地,虽然因为很忙而雇佣了女孩子但还是忙不过来,料理也得自己来制作。然后你家那位呢?【雅典·弗朗塞:原文アテネ‐フランセ,于1913开办的语言学校。这里的那位原文是タンチャン,按下文应该是询问其丈夫】

(这个是关于她老公的事情)我询问着,「他要招揽客人啊」

她用带着鼻音的拖长句尾的语调说着。

「反正你是来玩的就不用帮忙了。有一个长得像记者的名叫坂口安吾的人,是我家那位的朋友,是个很不错的人哦,对女人很是亲切呢。我说了关于你的事情哦,然后他说想要见见你呢」她这么说道。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3:1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云影亦 于 2016-3-28 20:58 编辑

茑葛木曽栈 国枝史郎

国枝史郎(KuniedaShirou)
1887-1943年。出生于长野县。在就读早稻田大学的时候,热衷于诗和演剧等的创作活动,向文艺杂志寄稿小说。1914年从大学退学,进入大阪朝日新闻社。之后跳槽到松竹座,成为该社专用剧本家。成为了怪奇幻想小说热潮的先驱者。『茑葛木曾栈』『八岳的魔神』『神州纐缬城』是他的三大杰作。

第一回

藪原长者

「福岛从今天开始就是马市了,想必应该是很热闹的吧」

「福岛的马市虽然是马市,但藪原的繁盛可是很特别的啊。虽然是这么说却并不是因为有祭典什么的,而是因为在藪原长者的抱妓之中会出现名为鳰鸟的女人,哪怕只是见见那张脸,先不说是附近的人了就算是很远的其他地方的色鬼们,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所以不管是晚上还是白天都会十分的喧嚷啊」【藪(sou四声)原,位于长野县,靠近福岛。鳰(ru四声)鸟,小鸊鷉(pi 四声 ti 一声),水鸟】

「有着像那样高评价的女人,到底是有怎样来历的人啊?」

「来历什么的不是怎么都好吗。只要是容姿美丽的话那对于女人来说不就足够了吗」

「不不如果那个女人啊,是妖怪变的话呢……」

「妖怪变的?怎么变啊?」

「这么说你还没有听说过啊?那个美丽的鳰鸟,我只是听说就已经是毛骨悚然好像是有什么诅咒缠身在上一样啊」

「哦,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啊」

「而且听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夜里,那个鳰鸟真的就在一瞬间,好像就会从现世到黄泉去一样。换而言之也就是死了啊。而且一旦死掉的话,不久就会复活过来的样子啊。而且每天晚上都是如此的。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啊不是吗」

「如果你这家伙所说的是真的话,那果然是可怕的女子,但恐怕这传言也有可能就是被那鳰鸟从全胜之时挤掉的同伴游女们由于十分懊恼而大肆攻击散布出来的东西不是吗」

「如果是那样就好,反正我,对于那个女子的美丽不太感冒,我认为那不是人类会有的东西」

「反正无论如何你都要说是变的吧」

「我不认为那是人类」

「我认为那是人类哦」

「我反正不那么认为」

「不确实就是人类啊!」

「不确实就是怪物啊!」

「是人类!」

「是怪物!」两人变得开始认真争吵了起来。

时间是足利时期末的叶,是日本历史的黑暗时代,那边在战争,这边也在打仗,武士的吼叫声和呐喊声,就算是现在也会让天地崩裂,尾张的是信长,三河的是家康,甲斐的是武田,越后的是上杉,群雄四方割据争霸十分猛烈。虽然到处都是些血腥之事,但在被八方山被所围的木曾的溪谷三十里之处,与修罗之地相距甚远的地方自有一番天地,如果春天到来的话花会盛开夏天到来的话枝叶就会繁盛,那真是极其平静的地方。【足利时期:14世纪左右】

尤其是这藪原的驿路,就算是没见过的人也向往那名字而到这里来的因为会有那样美丽的游女会出现,人流来往变得频繁,自然的商业也就昌盛了起来,这平静于是变得更进一步宁和了。

藪原长者的大宅是在临着木曾川的巨岩之上是像要塞一样耸立着的。山脚下堆叠着石墙,窗子上张着铜网,比狼还要凶猛的群犬栓在门柱边。那是为了让从诸国的人贩子那里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众多游女们不从宅子里逃跑而做的防范措施。

夏天的太阳在对岸的檜山的树梢向下沉了下去之后,蝙蝠从黑暗的各家的屋顶像是擦过一般来回飞着,藪原于是就进入了夜晚。

就像是往常一样的,藪原的长者,让人在那晚上也在廊子上摆好座垫,然后猛然的在上盘上了腿,一边握着弓折鞭,一边用破钟一样的声音大声叫喊着,叫着家里的仆人。【弓折鞭:原文弓の折の鞭,推测应该是用弓绑着的鞭子】

「喂喂加藤次,加藤次在吗,把我说的那样不听话的娘们儿们,快快给拉到院子里来!用弓折鞭挞一百下,到背上的皮都绽开为止,到身上的肉都烂掉为止,到颈骨都碎掉为止,就让我这长者大人来把她们痛打一顿吧!」

「噢」从里面传来回答,仆人的加藤次把用绳子绑住的三个游女拉了出来。

「快坐下!坐下坐下!」

主人的威风在身,像是反面角色一样的红着脸的加藤次用强横的声音,对这些女人们大声叱责到。

「是」用蚊子一边细弱颤抖的声音,女人们害怕地这么回答着,咚咚地在院子里跪下了。

长者在看着这个的时候虽然只是在狞笑着,但终于还是慢慢地把弓折向女人们那边伸了过去。

「在右边的女人是桔梗吧,那么好就从桔梗开始惩罚吧!」就像这么说的,弓折迅速地在虚空中一闪然后转瞬间带着切过风的声音鞭子就打向了在右边的名叫桔梗的女人肩膀上。一下子女人就因痛苦而扭动起了身体。

「痛吗,痛吗,哦哦很痛吗!被鞭子打着就是会痛的啊!痛是吧痛是吧很痛是吧!」

——桃源社『茑葛木曽栈』摘录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3: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云影亦 于 2018-8-2 22:25 编辑

二人物语 厄休拉·勒古恩

厄休拉·勒古恩

1929年——。美国作家。取得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学位。在思考了成为作家的各种方法过后,回到了最初感兴趣的SF上,于1969年发表的『黑暗的左手』广为人知。被称作SF界的女王有着的「西方的善之魔女」名号。也作为奇幻作家活跃有着『地海传说』等作品。

第1章 我的自我介绍

期待成为篮球的主力,或是得到名声爱情和财富这样成功的故事的读者,我想对于这个故事应该不会有兴趣的吧。
刚到六月,想要听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吗——。
在这半年之间,就算是想要自始至终的听发生了什么,坦白的说我做不到——。
但是,有什么,我觉得是从头到尾了的。
虽然这确实,那个的正体是什么,如何看透,对于以后的我的一生也并不是非常必要的。
类似于奖状的东西,到现在为止,我一次也没拿到过。
小的时候非常喜欢触身式橄榄球。
橄榄球的战略性非常有趣。
但是因为年纪只是个小鬼,可以说有一点很致命就是速度不够。
但取而代之的是,逃跑的方法,我可谓是非常的擅长。
高中的运动部可谓全是规则,强队是那些,制服怎么样之类的嘈杂虽然不合我的兴趣,但在学校里关于运动的话题非常多。
运动自己来做的话很有趣。
但是,别人来做成为话题来看什么的,毫无意义。
不管怎么样,在这本书里关于运动的故事不怎么会出现是确实的。
曾经,把自己的声音灌进磁带里听,现在,用打字机。
虽然一开始是想要写在笔记本上的,但重读了几页后,感觉太过死板,非常拘谨,于是就放弃了。
声音,用自然的语气就这么说出来。试着用这种方法来做了。
那么,这个的结果究竟如何呢——
我的名字是欧文·托马斯·格里菲斯。
十一月就满十七岁了。
身高是五英尺七英寸。
比起年龄身高还要低些。
到了四十五岁,果然,还是会说同样的话,身高很低,嘛,沉默的接受也是没办法的。
在十二三岁的时候,但是那,讨厌的忍耐不了。
在同级生之中显眼的小鬼头。
话又说回来,一到十五岁,就蹭蹭的长了起来。
仅仅八个月,就长了有六英寸。
明白那时的心情。
就像是在遭受割竹之刑死掉,两个膝盖在颤抖。
长高之后看,就像是巨人似的。
不,该说是和以前的还是小鬼时候的我相比吧——。
所以,已经不会再长了,知道了这之后,姑且先安心了。
现在的体型是有点小的标准型。
眼睛是灰色的,但并不是非常浑浊的灰色。
头发很浓密。
因为是卷发,所以打算剪短,但还是长长了,乱蓬蓬的很蓬松,突出在头四周。
每天早上,都以发梳为武器,与这个乱蓬蓬的头发进行战斗,但败北的肯定是我这边就是了。
但是,实际上,这样的头发好像相当受欢迎的样子。
头发,是能主张自己意志的东西。
但是,这本书并不是关于头发的故事。
在曾经剃过光头的一年里,我常常是年级中最小的。
当然,在家里也是一样。
我是父母所生的独生子,所以是理所当然的了。
好像是脑袋相当好使的奇怪的小孩子。
所以,我比一般人要早进入小学。
以后,比起年龄来我都是优异的小孩子。
到了四十五岁,果然,也许比起年龄来还会是优异的人吧。
这一点,对这个故事有关系。
一个聪明的,奇怪的小孩子的故事——
然后就有了这本书。
到六年级的时候,非常的,将一切不放在眼里。
因为是非常善于学习的孩子,所以谁也看不上。
而且,当事人完全没把这当回事所以不是什么问题。
老师那边大体上都是很亲切的。
因为是享受教授我这样的学生的吧。
有过分宽容我的老师。
虽然经常读些课外书什么的,但却会夸奖我在读有趣的书。
相反的,对于这样的孩子也有老师将其视为眼中钉。
但是,这样的老师大体上,都在指导小流氓,对于十分擅长数学和语文的我来说也连说些讽刺的话的闲暇都没有——。
而且,还有其他两三个人像我一样,很能干的孩子在——。
虽然大部分都是女孩子——。
不,并不是和我一样的。
还有比我更加优秀的人。
这些人以前为班里写剧,被老师拜托制作名单。
虽然有人说小孩子是残酷的,但其实并非这样,连大人的脚跟都摸不到。
也就是说小孩子都是笨蛋。
不管是聪明的还是笨笨的小孩子都会毫不在乎的干些蠢事,会把想到的事情立刻脱口而出。
说不由心的话这样的智慧小孩子还没有。
小孩子变成大人,一般来说都是意识到在这个世上自己的独自一人这件事的时候,然后才有了这智慧。
意识到自己只是孤独的一个人的时候,小孩子们会怎么做呢?
基本上都会陷入恐慌的状态。
然后朝着与「一个人」相反的「大众」一溜烟儿的跑过去,开始热衷于制造团体。
哎呀,像上面社团,团队,什么什么会之类的,都不顾一切的去做。
突然之间,大家都开始穿起一样的衣服来了。
为了让自己成为透明人。
为了让自己的身影消失。
就比如说给牛仔裤打补丁。
这个补丁的打法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打的不对,就会变得显眼。
显眼是不能允许的。
「显眼」?
在哪里显眼了?
当然是在同伴之中了,在其他人,在大家里。
大家一起就好。
人数多的话就安全了。
我,并不是我。
我是,运动选手。
我是,受欢迎的男生。
我是,我的朋友的朋友。
我是,本田摩托产生的,黑色皮革的突起。
我是,一号。
我是,无数青少年中的一个。
你看不到我。
我很安全。
我们很安全。
如果,你一个人站在那里,发现了我们。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通过的话,我们会很高兴的觉得运气很好。
如果感觉运气差的话,会用石头砸你哦!
你说为什么要用石头砸?
那是因为你,这个穿着在奇怪地方打着补丁的牛仔裤的家伙在,所以会注意也是当然的啊——。
因为这家伙的原因,我们果然,还是孤独的一个人。
因为会让我们回想到谁也不是安全的这件事。
我也会这么做。
拼尽一切的做。
让人感动的努力。
现在,回想起来都感觉想吐。
我的牛仔裤的打补丁的方法,和皮尔·艾伯罗特是一模一样的。
因为皮尔·艾伯罗特的做法,不管是什么时候都是绝对正确的。
不管是棒球比赛还是什么的,都能成为话题。
还有在写学校的新闻编辑。
成为编辑的成员的话,还是很简单的。
但是,我这么努力结果却什么也做不到。
为什么,我也不明白。
也许是内向的人会有奇妙的味道也说不定。
这问道,对于社交性的人类来说是臭不可闻的吧。
当然其中也有把「自己」当做完全不正常的孩子在。
这样的孩子已经完全和团体同化了。
但是,基本上的小孩子们,只是,在做样子而已。
真正的内向是向着别处的。
但即使这样,在表面上,和同伴们,都能很好的交往。
如果我也能这样做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我发自内心的这么想。
是要完全的成为完美的伪善者吗,我不知道。
成为了伪善者,既不会给其他人添麻烦,在学校的生活也是肯定能一直很好的进行下去的没错。
但,实际上,就算我拼命的假装这么做,也欺骗不了同伴中的任何一个。
因为大家觉得有趣的事情,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对于这样的事情,大家看得很清楚。
所以,没有将我作为对手。
这样也因此,我对于这样的家伙们抱以轻蔑的态度。
因此,我对于贯彻着完全孤立主义的家伙们,并不喜欢。
但是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有个大个子男孩。
这个从出生之后就没有刷过一次牙感觉的这家伙,一直都穿着白色的运动夹克。
这家伙接近了我。
不管怎么样,对于对方接近我这样的经验一次都没有过,而且对于大个儿会欢迎什么的,不可能。
这种家伙只会被别人说坏话。
「那家伙只是个傻瓜」什么的,
「那个傻子太无聊了,真烦人」
只会说这种话。
虽然我也这么想,但一直以来都没法说别人的坏话。
这种摆架子的行为也让人反感无法喜欢。
但是这样一来,就像是把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当成傻瓜一样,对于这样的自己,也感觉是无法忍受的讨厌。
就是这样,怎么也靠不住的状况。
你应该也能明白的吧?
如果,你曾经也处于这样的状况之下的话,肯定会觉得似曾相识没错。
不能太显眼,虽然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但成绩全都是A的话就麻烦了。
但是,因为「体育」的福,就避免了全都是A了。
但也并不是我的体育差到了这种地步,自始至终的,都翘掉了课,所以只能得到最低的「D」而已。
你说我为什么要翘课?
因为我实在是无法忍受体育老师索普。
「喂,格里菲斯,听好了,济慈和雪莱什么的既然转过头就会忘记,那么至少对于打篮球的方法什么的,看一看学一学不是挺好的吗?」
一直都是什么济慈和雪莱的。
对其他的孩子,也说过一两次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而且是发自心底的,憎恶的说。
咬牙切齿的,吱吱吱……擦擦……的。
蠢货,对我说济慈和雪莱什么的,毫无用处。
因为我所擅长的是数学和科学。
但是,因为索普他对名为济慈和雪莱的诗十分怨恨的,反而让我生起好奇心了。
然后读了读一年级的文学教科书里的济慈的作品『夜莺颂』。
因为这教科书里没有雪莱,所以还特意到市图书馆里去了借来雪莱全集来读。
之后,在旧书店看到那本书的时候,想也没想的就买了下来。
这是因为教授篮球的索普给我介绍了雪莱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
这也许应该十分感谢他才是。
但是,也不会就这样享受三个小时的索普的体育课。
但是——可以吗,最近经常这么听说——。
我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场合,都绝对不会回答的事情。
就比如说,
「不管是济慈还是雪莱,不管是SIN还是COSIN,转过头就搞忘可不行
所以,老师随便把球扔过来是可以的哦」
说这样的话也不算是体罚。
也有孩子这样做。
在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一个黑人女孩,在上数学课的时候,突然的对老师顶嘴。
「老师,不要用你那手碰。我的纸是碰不得的。既然对我的做法不满意。那么你就赶快消失吧」
这样简直就像是想要吵架一样。
对于这样恶劣的顶嘴,老师那边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想要教学生数学而已。
所以,只是为了吵架的吵架,这样也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这样的勇气我十分的羡慕。
在现在我也是这样想。
但是我做不到。
这样的勇气我没有。
我不会吵架。
那么,要怎么做?
到能够忍耐的限度,一直忍耐下去的站着。
然后觉得到了限界除了跑出去没有其他办法了。
但是时常的,也只是默默的站着而已。
对于愤怒的老师试着笑。
「对不起」
不知为什么像这样道歉。
想要笑这样的感觉在胸中,一点点的上升,然后变成无法忍受的心情。
笑容不禁让自己的表情崩坏,然后想要跺跺脚了。

摘录自集英社Cobalt文库Y.A.系列『两人物语』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3: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云影亦 于 2016-3-7 12:53 编辑

蒲公英女孩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
1915-1986。美国作家。一边在与非洲铁矿有关的金属公司工作,在「Startling Stories」杂志上开始作为作家出道。以后,又向多家杂志投稿短篇。感情叙述很温柔,有着浪漫主义的特点。代表作是『蒲公英女孩』『Jonathan and the Space Whale』『In what Cavern of the Deep』等。

山头的女孩让马克想到了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这也许是因为她那在夕阳前任由蒲公英花色的头发随风舞动的身姿;也许是因为她那旧式连衣裙裙摆缠绕着她修长双腿的模样。不论怎样,他都清楚地感觉到,她似乎是从过去穿越到现在的。这事儿说来也怪,因为不久后他便知道,她所来之处并非过去,而是将来。

他在她背后不远处停了下来,爬山让他气喘不已。她还没有察觉到他,而他也在考虑怎样让她发现自己却又不吓着她。他一边要下定决心,一边拿出烟斗、填入烟丝点了火,然后弓起手挡在烟斗口前,吸了几口气,直到烟丝微微地发出光来。当他再度望向她时,她已经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他了。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一面强烈地感觉到天空的迫近,一面享受着清风掠过面庞。他默想,自己真该多出来走走。来这座小山丘的路上,他已经徒步穿过了一片树林。而现在,那片树林已经在他脚下很远了。它们像是在秋天的第一场暗火中静静燃烧着。更远处,则是一座小湖,湖边建有一座小木屋和一处钓台。由于妻子意外地被招入陪审团,他只得独自度过从暑假挤出来的两周时间:白天在钓台钓鱼,晚上则在起居室的大壁炉前读书度过寒夜。按这套程序做了两天后,他开始走出小屋,在树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最终来到这座小山丘,爬上去后遇见了这个女孩。

他已走近了她,看到了她湛蓝的双眸——就像那映衬出她纤瘦的身影的天空一样蓝。她的鹅蛋脸年轻、柔和、而又甜美,让他心生悸动、感到似曾相识。他压抑住想要抚摩她那清风吹拂的面庞的冲动:尽管没有伸出手去,但他仍觉得指尖有隐隐的刺痛。

他心里一阵恐慌:怎么搞得,我都已经四十四了,而她基本上还没有二十岁。我这是着了什么魔了?他大声地问了句:「你喜欢这风景吗?」

「哦,是的。」她转回身去,用手划了一个夸张的半圈,「简直叫人不可思议!」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说道:「嗯,确实。」树林在他们的脚下继续向外延伸,以一片九月的温暖的秋色,覆盖了整块低地,怀抱着几英里外的一个小村庄,最终止于这城郊边缘的第一爿村落前。更远处,雾霭中柔和地显现出科沃城的轮廓,看上去就像绵延不断的中世纪城堡一般,如梦如幻。他问道:「你也是从那城里来的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她冲他笑着说,「我是从两百四十年后的科沃城来的。」

这一展笑容告诉他,她并不真的期望他会相信,但似乎又在希望他能够假装如此。他也笑着回应道:「那也就是2201年了,对吧?我猜那个时候这里肯定变得非常大了。」

「嗯,没错。这儿变成了大城市的一部分,一直延伸到那里。」她指着他们脚下森林的边缘,「2040大街笔直地穿过那片糖槭林。然后,你看到那边的洋槐了没?」

「嗯,看到了。」

「那里是新广场的所在地。那里有一个超大的超市,逛一遍要花上半天的时间。你在那里基本上可以买到从阿司匹林到飞行车的任何东西。超市旁边,也就是那片山毛榉那里,是一个大型的服装店,里面全是一流女装设计师的最新设计。我这身衣服就是今天早上刚在那买的,是不是很好看?」

要说是的话,也是因为穿着它的人是她。不过呢,他还是视之以礼。它是用一种陌生的布料裁制的,这布料就像是棉花糖、海沫和雪花的混合物。对于手持神丝的织布师来说,制出这种材料就是信手拈来——显然,年轻女孩的奇思幻想也同样如此。「我觉得你是坐时光机器来的。」

「嗯,我爸爸做了一台。」

他凑近去看了看她。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副坦诚的面容。「那你经常来这吗?」

「啊,是的。这里是我最喜欢的时空坐标。有时我在这里一待就是几小时,只是一直在看、看、看。前天,我看到了一只兔子;昨天,是一只鹿;而今天,则是你。」

「但你怎么会到昨天呢?你不是一直是返回同一个时间点的吗?」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是因为时光机器和世间万物一样,会受到时间流逝的影响。如果你想精确保证相同的坐标,就得每二十四个小时把它回调一次。我从来都不调,因为我更喜欢每次过来都是不同的一天。」

「你父亲有陪你来过吗?」

一群呈V字形排列的天鹅,慵懒地从他们头顶飞过。她盯着它们看了会儿才终于开口说道:「我爸爸现在卧床不起。要是可以的话,他一定非常想来。」然后她赶忙加上一句:「不过我会把我看到的东西全部都告诉他,这样应该就能像他真地来过一样了,是吧?」

她殷切地看着他,让他心头涌起一阵渴望。「一定是这样的,」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拥有一台时光机器一定很棒。」

她严肃地点了点头。「对那些喜欢站在晴空碧草下的人来说,它们是一份恩惠。在二十三世纪,这样的地方已经不多了。」

他笑了笑:「在二十世纪就不是很多了。我猜你一定会说这里是一片世外桃源,我以后会多来看看的。」

「你住在这附近吗?」

「我就在身后大约三英里外的一座小木屋里。我本来是来度假的,但我妻子被叫去陪审团了,没法跟我一起来。假期也没法延期,所以我只能迫不得已地当一回梭罗了。我叫马克·兰道夫。」

「我叫朱莉,朱莉·丹佛斯。」

这名字和她很相配,就像这身白色的连衣裙、这一片蓝天、这一小山丘以及这一袭秋风一样和她相配。也许她住在林里的小村庄里,但这都无关紧要了。如果她想假装自己是从未来来的,他也没什么异议。真正重要的是,他在第一眼见到她时的那种感觉,以及每次看到她平静的面容时那令他动心的柔情。「朱莉,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还是说你还在上学?」

「我正在为成为一名秘书而学习。」她退了半步,优美地踮脚转了一圈,双手紧握胸前,然后继续说道,「我就喜欢当秘书。在一个又大又重要的办公室里工作,记录重要人士说的话,这一定非常棒。兰道夫先生,你希望我成为你的秘书吗?」

「非常愿意。我妻子也曾是我的秘书,那都是战前的事了。我们也是这样偶遇的。」嗳,为什么自己要说这些呢?他有点惊讶。

「那她是个好秘书吗?」

「她是最好的。不过很可惜,我失去了她。不过呢,我失去了一位好秘书,却得到了一个好妻子。所以我觉得这也不算是损失吧。」

「嗯,我也觉得不是。对了,兰道夫先生,我现在必须回去了。爸爸一定在等着听我今天的所见所闻,我还要准备他的晚餐。」

「那你明天还会来这儿吗?」

「应该吧,我每天都来的。那就再见啦,兰道夫先生。」

「再见,朱莉。」

他目送她轻快地跑下山,消失在那片糖槭林里。那是二百四十年后的2040大街。他笑了笑,心想,多么有魅力的孩子啊。这种难以压抑的好奇心、以及对生活的热情,一定让人兴奋不已。他现在更能完全地领会这两种特质,因为他曾经放弃过它们。二十岁时,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青年,在法学院的路上披荆斩棘;二十四岁有了自己的公司,虽然不大,但仍让他全身心投入其中——好吧,也不是全部。娶了安妮后,他有了一段短暂的休息。在此期间,养家糊口已不再是当务之急。再之后,战争接踵而至,他们有了另一段休息时间——这一次要长多了——这时,安分养家已经有些遥远,有时还会被当成可鄙的追求。回到市井生活后,生计问题又如复仇般汹汹来袭,这是因为他现在还要养活老婆孩子。除了最近允许自己每年过四周假期外,他比以往更加地投入了到工作中去。这四周的时间,两周与安妮和杰夫一同在事先决定的旅游胜地度过,另两周则在杰夫返校后,和安妮到他们在湖边的小木屋度过。不过,今年他的这两周是独自度过的。好吧,也许不算全是一人。

烟斗已经熄灭多时,他都浑然不觉。然后他再度把它点燃,迎着风深吸一口,便往山下走去,然后穿过树林,回到小木屋。秋分已过,白昼在满满变短。今天的白天也即将过去,入夜的湿气已经弥漫在了朦胧的空气中。

他走得很慢,到湖边时太阳已经落山。这个湖很小,却很深,树木一直生长到湖畔。小木屋在距湖边有点远的地方,旁边列着一排松树。一条蜿蜒的小道将它和钓台相连。在它背后有条石子路,连着一条泥路,后者又通向公路。他的旅行车停放在后门外,但凡一念之需就可以将他带回城市生活。

他准备的晚餐很简单。在厨房就地吃完后,他来到起居室,开始读书。杂货间发动机的嗡嗡声时起时落,但夜晚在这些现代人耳中稀松平常的声音下还是静谧无瑕。他从壁炉旁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上取下一本美国诗集,然后坐下来直接翻到《山丘午后》这一首。他把这首珍爱的诗读了三遍,每遍都会看到她映照在夕阳下的身姿:秀发迎风舞动,裙摆飘雪般环绕在修长可人的双腿边。他感到喉头发堵,无法下咽。

他把书放回书架、走出去、站在了门廊上。然后他给烟斗添上烟丝,点了烟。他强迫自己去想安妮。随即,安妮的脸便显现在眼前——坚定而不失柔和的下巴,暖人心怀、富于同情、却又隐隐地带有一丝让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的双眸,依旧柔嫩的脸颊,温文尔雅的微笑——它们在她曾经那夺目的亮棕色头发和她高挑、柔美的优雅身材下显得更加动人。和往常一样,在想到她时,他总要感叹她那永葆的容颜,感叹她是怎么在这些年来一直都和当年那个早晨、那个让他一抬眼便惊为天人、羞涩地站在他办公桌前的那个她一样可爱。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仅仅二十年后,他就热切地盼望着和一个都可以做他女儿的、超乎想象的女孩约会。好吧,他还不至如此。他就是一下子产生了动摇,仅此而已。一时间情绪的平静抛弃了他,于是他困惑了。现在他的双脚回到了自己的控制下,世界也回到了清醒和理智的轨道。

他塞住烟斗口回到屋内。进了卧室,他便褪去衣裤、钻进被褥、关灯睡觉了。本该翩然而至的睡意这次却迟迟不来。而它终于姗姗来迟之后,却化作了一个个支离破碎、纠结不堪的梦境。

「前天,我看到了一只兔子;」她如是说道,「昨天,是一只鹿;而今天,则是你。」

……

——

第二天下午她穿的是蓝色的连衣裙,蒲公英花色的头发上还绑上了一根小巧的蓝色缎带与之相衬。快到了山顶了,他停下来站了会儿,没有动,等待着喉头的紧张感退去。然后,他才走上前去和她并肩伫立风中。但她前颈和下颌的柔美曲线又将紧张感带了回来。「你好,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转过身来跟他打招呼,但过了一会儿他才缓过来。

他终于说道:「但我来了,你不也是吗?」

「嗯,我真高兴。」

附近有片裸露的花岗岩,勉勉强强可以当作一条石板凳。他们坐在上面,远眺山下的平原。他添满烟斗,点着了,然后对着风吐了一口烟。「我爸爸也抽烟斗。他点烟的时候,拱手遮风的姿势和你一样,就算没有风也是这样的。你和他在很多地方都很像。」

「跟我说说你父亲吧,也说说你自己。」

于是她开始了述说。她现在二十一岁,父亲是一名退休的物理学家,曾经受雇于政府。他们住在2040大街的一个小公寓里。四年前母亲去世后,她就开始了操持家事。之后他也告诉了她有关他自己、安妮和杰夫的事——他谈到自己打算有朝一日让杰夫跟他共事;谈到安妮对照相的恐惧,说她在结婚那天就拒绝照相,并从此之后就一直如此;又谈到一家三口去年夏天宿营旅行的快乐时光。

他话音刚落,她便说道:「你们的家庭生活真好呀。1961年一定是最适合生活的一年!」

「你有台自由使用的时光机器,可以想来就来呀。」

「这可没那么容易。且不说我做梦也不可能抛开我爸爸不管这一点,我还得多多留意时间警察。要知道,时间旅行只限定于那些政府扶持的历史考察队成员,它对普通老百姓是禁止的。」

「你好像一直没什么事呀。」

「那是因为我爸爸自己造了一台机器,时间警察都不知道这件事。」

「但你还是违法了呀。」

她点了点头:「但这只在他们眼里、对他们的时间观念而言是这样的。我爸爸有他自己的看法。」

听她说话让人心旷神怡,而她说的内容都无关紧要了。他希望她一直说下去,主题有多让人难以置信都无所谓。「跟我讲讲吧。」

「我先跟你说说官方的理念。支持这一说法的人认为,任何人都不应该物质性地参与任何过去发生的事情,因为他的出现会造成一个矛盾,而未来事件则不得不发生变化,以消除矛盾。因此,时间运送局要确保只有官方人士才能使用它的时光机器。他们还维持了一定的警力,拘捕那些时代穿越者:这些人或是渴望过上简单生活,或是伪装成历史学者想永远回到一个不一样的时代。

「但按照我爸爸的观点,时间之书是早就写好了的。他认为,从宏观的角度看,所有要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因此,如果一个未来人参与了过去的事件,那么他便成为那个事件的一部分——理由很简单,那就是他事先就是那件事的一部分,这样矛盾就无从出现了。」

马克深吸了一口烟,他需要这样平复心境。「你父亲听上去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呐。」

「哦,没错!」兴奋增添了她脸上的红晕,也让那双湛蓝的眼眸熠熠生光。「你一定不会相信他读过多少书!兰道夫先生,你知道吗,我家满满地都是书!有黑格尔、康德和休谟;还有爱因斯坦、牛顿和魏茨泽克。我、我自己也读过一些。」

「我也收藏了很多书。其实,我也读过一些。」

她欣喜地看着他的脸:「多好啊,兰道夫先生。我打赌我们有很多共同爱好!」

接下来的对话证明他们确实如此——虽然他很快反应到,尽管男方四十四岁而女方二十一岁,但二人在九月的山头讨论先验感性论、贝克莱主义和相对论还是有点煞风景。不过让他高兴的是,这样也并不是毫无收获——他们就先验感性论的热烈讨论不只得到些演绎和归纳的结论,还让她的眼中点缀出点点繁星;关于贝克莱的分歧不止显现出这位主教的理论的弱点,也让她的双颊上泛起了阵阵腮红;而对相对论的讨论也不仅仅说明了能量总是等于质量乘以真空中光速的平方,还说明了知识对于女性魅力而言远非阻碍,而是一种财富。

当时的心情超出其本该存留的时间,久久地徘徊不去,直到他躺在床上时还萦绕心头。这次他都没有试着去想安妮,他知道这样也无济于事。取而代之的,是躺在黑暗中任凭思绪自由呈现——结果它们都汇聚在了一座秋意盎然的山头,以及一位有着一头蒲公英花色般头发的女孩身上。

前天,我看到了一只兔子;昨天,是一只鹿;而今天,则是你。

次日上午,他驾车前往林里的小村庄,去邮局查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什么都没有,这点他并不惊讶。杰夫和他一样不喜欢写信。而安妮,这会儿恐怕还不能与外界联系。至于公司那边,他已经交代过秘书,除了最紧急的事情,其它事都不要打扰他。

他琢磨着要不要找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局长问问这片区域有没有一户姓丹佛斯的人家。他还是决定不问,因为这么做就打破了朱莉精心构建的虚构设定。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个设定的有理性,但他心里也找不到推翻它的理由。

——

这天下午她穿了一件黄色的连衣裙,深浅和她的发色一样。他一看到她就再次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但只要开头几分钟一过,把话说出来后,就一切顺利了。随后,他们的思想就像两条生机勃勃的溪流,欢快地流淌在午后时光的河谷里。这次分别时首先发问的是她:「你明天还会来吗?」——虽然这只是因为她比他抢先把话说了出来。这几个字一路上像歌唱般地在他耳中回响,陪着他穿过树林、回到小屋,并在他在门廊抽了一晚上的烟后伴他睡去。

当他次日下午登上山顶时,那里空无一人。最开始,失望让他有点恍惚,但随后他就想,她只是迟到了,仅此而已。她随时都可能出现。他坐在花岗岩石凳上等待着,但她没有来。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已经几个小时了。影子漫过树林,爬到了半山腰,空气也变冷了。终于,他放弃了,带着如怨如慕的心绪回到了小木屋。

隔天下午她还是没有出现,再下一天还是如此。他开始寝食难安。钓鱼让他腻味,他也不再读书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悔恨——恨自己像一个得了相思病的青年学生,恨自己都四十多岁了还像其他蠢货那样着迷于俊颜美腿。直到几天前,他都还不会这般多地留意其她女性,而在这儿不到一周的时间里,他不仅留意着,而且还爱上了人家。

——

第四次上去的时候,他已觉希望破灭——但它又突然复活了:他看到了夕阳下的她。这次的她一袭黑裙,他本该就此猜到这几天她失约的原因,但他没有——直到他走近了她,看到她眼中盈盈的泪水,以及那将真相昭然若揭的战栗的嘴唇。「朱莉,发生什么了?」

她靠着他,把脸贴在他的外套上,肩膀不住地颤抖。「我爸爸去世了。」不知为何,他知道这是她的第一滴泪,知道她在守灵夜和葬礼上都没有流泪,到现在才泣不成声。

他温柔地环抱着她。他从未亲吻过她,现在也没有,真的。他的嘴唇掠过她的前额,轻快地点在她的头发上——仅此而已。「我也很难过,朱莉。我知道他对你有多么重要。」

「他一直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他一定是在指导锶90实验的时候就知道了。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我都不说……我不想活了。爸爸不在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指望了——没了,没了,没了!」

他紧紧地抱住她。「你会找到什么的,朱莉。比如另一个人。你还年轻,你还是一个孩子,真的。」

她猛地抬起了头,用已经无泪的眼睛盯着他。「我不是孩子!你不要再叫我小孩子!」

他吓了一跳,放开她后退了几步。他之前从未见过她发怒。他先开口说道:「我不是这意思——」

她的愤怒像刚才突然爆发那样迅速地消散了。「我知道你不是要伤害我的感情,兰道夫先生。但我不是孩子了,真的不是。请向我发誓,以后不会再那样叫我。」

「好好好,我发誓。」

「那现在我得走了。我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办。」

「那、那你明天还会来吗?」

她久久地凝视着他。眼前升起一层薄雾,如夏天暴雨过后氤氲的空气那般,让她的眼睛微微闪光。「时光机器出了故障,有些部件要换——但我不知道怎么做。我们、我也许还可以再跳跃一次,但我不确定。」

「但你会想办法回来的,是吧?」

她点了点头。「嗯,我会试试的。那个,兰道夫先生?」

「怎么了,朱莉?」

「万一我失败了——我要在这里正式地说一声——我爱你。」

然后她就走了,轻轻地跑下了山,随后消失在了糖槭林里。点烟的时候,他的手都还在颤抖,让火柴烫到了手指。之后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小木屋、准备晚饭以及上床睡觉的。他确实做了这些事,因为第二天他是从自己的房间醒来的,进了厨房也看到了滴水板上摆着的餐具。

他洗干净碗碟,泡了咖啡。整个上午他都在钓台垂钓,好让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后他就要面对现实了。现在,对他而言,知道她对自己的爱就已经足够了。短短几个小时之后他就会再次见到她。就算是一台行将报废的时光机器,把她从村里传送到山头也一定没问题。

他早早地爬上山顶,坐在石凳上,等着她从树林里出来,然后爬上山坡。他能够感觉到心脏剧的跳动,也知道双手在不停地颤抖。前天,我看到了一只兔子;昨天,是一只鹿;而今天,则是你。

他等啊等,但她没有来。次日她也没有来。影子越来越长,气温也越来越冷。他于是走下山丘,走进糖槭林。他一下就发现了一条路,沿着它走到了林子中央,然后穿过它进入小村庄。他停在邮局门口,查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老局长告诉他没有后,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脱口而出:「这、这附近有没有一家姓丹佛斯的人?」

局长摇了摇头。「从没听说过。」

「那村里最近有没有举行过葬礼?」

「最近一年都没有。」

在这之后,虽然他每天下午都上一次山,一直到假期结束,但他心里已经直到她不会再回来了。他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她,一如他从未拥有过她一样。每晚他都在村里徘徊,强烈地期望是局长搞错了。但他找不到任何朱莉的蛛丝马迹。他向别人描述朱莉的外貌,得到的也都是否定的答案。

十月初他回到市里。虽然他竭尽所能地在安妮面前表现得没有任何异样,但她似乎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之后就知道他身上已经发生了某些改变。尽管她什么都没有问,但随着时间一周周过去,她越来越沉默寡言,眼中那让他困惑不已的恐惧也越发明显。

他开始每周日下午开车去郊外故地重游。树叶此时已经金黄,天空也比一个月前更蓝了。他在石凳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注视着她消失的地方。前天,我看到了一只兔子;昨天,是一只鹿;而今天,则是你。

之后,在十一月中旬的一个雨夜,他翻出了一个手提箱。箱子是安妮的,他这次翻出来纯属偶然。安妮去邻镇玩宾戈了,家里就他一个人。在看玩四个无聊的电视节目、消磨了两个小时后,他想起了去年冬天收起来的拼图。

他不顾一切地想找个什么东西,什么都行,好让他不去想朱莉,所以他爬上阁楼去找拼图。正当他翻箱倒柜之时,一个手提箱从柜子上跌落下来,砸在地上把盖子砸开了。

他俯下身把它拿起来。这个手提箱是安妮在婚后带进他们租住的小公寓里的那个。他记得她总是锁着它,还记得她笑着告诉他,就算是妻子,也有要对丈夫保密的东西。经过这些年,箱锁已被锈蚀,刚才那一跌就把锁砸坏了。

他正要盖上盖子,却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到里面露出了一件白色连衣裙的褶边,布料隐约地感觉很熟悉。他在不久前见过类似的材料——让他想到了棉花糖、海沫和雪花。

他把盖子完全打开,手指颤抖着拿起那件衣服。他拎着衣肩,让它自然展开。悬在房中的它就像是纷然飘落的雪花。他凝视了它良久,喉头发紧。然后,他再小心翼翼地把它叠好、放回箱中、再盖上盖子。他把手提箱放回到屋檐下方的柜子。前天,我看到了一只兔子;昨天,是一只鹿;而今天,则是你。

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顶上。咽部的阻塞感越来越严重,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就要哭了。然后,他慢慢地走下阁楼,再由旋梯进入起居室。壁炉架上的钟指示时间是十点十四分。只要几分钟后,她就会在街角、从宾戈接送车上下来,然后沿着街道走到前门。然后安妮就会、朱莉就会……朱莉安妮?

这是她的全名吗?有可能。一般人取假名时总会保留一部分真名;她也许觉得,既然已经改了姓,那名就是随便改改也不会有问题。在改名换姓之外,她还一定做过其它事情来摆脱时间警察。怪不得她一直不愿意拍照!而她当年羞涩地踏入他的办公室申请工作时,又一定是多么地害怕呀!孤身一人来到一个陌生的时代,不确定自己父亲关于时间的理论是不是正确,也不能保证一个在他四十多岁时会爱上她的男人,在二十多岁时对她的感觉是不是也是一样。但她还是回来了,一如她所允诺的那样。

他默默惊叹,二十年来,她一定知道有一天我会登上一座秋山,看到她站在夕阳下,年轻又可爱,然后再一次为她陷入爱河。因为这些对她来说是她的过去的一部分,同时又是我的未来的一部分。但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现在不跟我说呢?

突然间他恍然大悟。

他感到有些呼吸困难,然后走到大厅、披上雨衣步入雨中。他在雨中沿着人行道一直走,雨水打到脸上,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一些是雨滴,一些则是泪水。像安妮、也就是朱莉那样永远年轻漂亮的人,怎么会这样害怕变老呢?不过,难道她没有意识到,在他眼里,她不会变老吗?对他而言,那个他在办公桌前一抬眼就看到的、站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让他一见钟情的她,连一天都没有老过。难道她还没能理解,正是因为这样,山头的那个女孩对他来说才会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啊。

他到了大街,沿着它走向街角。接送车刹住停稳时他也刚好赶到,只见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宽雨衣,从车上走了下来。喉头的阻塞感尖锐无比,让他无法呼吸。那头蒲公英花色的头发变得更深了,而少女般的魅力也早已不再。但她平和的面容依旧柔美可爱,修长的双腿在十一月淡淡的街灯下优美匀称,却不再是九月金色阳光照耀下的那一对了。

她走过来迎接他,他在她眼中看到了那熟悉的恐惧——这让他心痛地无法忍受,因为他已经知道原因。眼前的她朦胧了,他就像个盲人一样走向她。直到站到她面前时,目光才再度澄清起来。他的手穿越时空,抚摸在她那被雨打湿的脸上。她马上便知悉了这一切,那份恐惧也就此永远地消散不见。雨中,他们携着手,漫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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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铁公园杀人事件 F.W.克劳夫兹

F·W·克劳夫兹

1879-1957。英国作家。曾经担当过北爱尔兰铁路技师,但因身体状况恶化而住院。1920年,在疗养院打法时间而写下的『谜桶』让他声名鹊起,踏上了作为推理作家的路。因『12点30分开往克罗登』等一系列的重视主人公踏实的搜查写实风格的推理小说而闻名于世。

第一部 南非

1 达蒂路隧道

受雇于南非政府铁路联盟的信号员约瑟夫·阿什站在米德尔多普火车站西端的信号所里,凝视着他们对面站台另一边的站台。
这周该他上夜班了,他与另外两名同僚轮流换班。就算再怎么说,这个房子里的夜班都称不上是什么重活。在刚才的这一个小时中大部分时间里——他已经来回的读过了昨天的<米德尔多普·记录>而且已经十分厌烦了——阿什在他的小屋里踱着步,一会儿看向窗外。然后,二十四个小时最闲暇的时间总算是过去了。差不多是早上六点钟了。由于北方快车在四点前不久刚刚通过,所以没有火车到达或是离开。除了让早上的货车从这信号所对面的机车车库开到车站远端的编组站去,在整整两个小时里,阿什没有把手伸向杠杆。
他现在等着早上六点来换班的同僚,但往站台那边看也没瞧见他们的影子。每天早上,当小屋里的时钟的指针差不多指到六点五分之前的同时,下一个接班的男人那消瘦的身影就会像是布谷鸟时钟准点出现似的,从一号平台末端的线路监视小屋后面出来。然后手上拿着餐盒,越过几根备用线合流的地方,在定好的时间点上抵达着信号所。
突然,清晰的撞击声响起,是铃声。阿什听到这转向放置在小屋后面的仪器,标有《刚特谷》的黄铜标签,按下活塞。铃声再次响起第二次,第三次,,阿什按照相同的信号回复,推入活塞并保持稳定,轻轻一推,一张小卡片在白底上刻着《入》的字样从仪器的一个小窗口后面射出,另一张卡片则红底上刻着白色字母《出》。阿什释放了活塞,然后看了看时钟,转向一张放在桌子上的账簿,然后仔细的用细长的字体写下时间——早上5点57分。在这时门打开了,同僚的身影出现了。
「那是17号列车吗?」新来的人问道,他把餐盒放在小炉子旁边,挂上外套。
「对。迟到了十二分钟。 五十七分的时候来了警告」阿什回答说。
「没有临时列车吗?」
「对,现在还没」
两人之间又说了两三句话后,阿什签字下班,拿上他的餐盒,走出了小屋。
这是11月下旬的一个十分晴朗的早晨。天空中仍然低矮的太阳在寒冷的天气之后变得温暖宜人,这种天气总是在南非高地寒冷的夜晚后出现。没有一丝云彩,空气异常清澈透明。一切都鲜明的展露出轮廓,投下浓黑色的阴影。除了从一个圆形房子里开出来的机车发动机的隆隆声之外,一切都安静极了。
阿什走向信号所的台阶,沿着铁路向刚才同僚过来的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住在西郊,沿着铁路走是他最近的回家路线。虽然在信号所前这八条轨道是分开的,但朝着西边去会逐渐融合在一起的,到四分之一英里之外的巴伦特路陆桥,它们缩小到了一条主干线,这条干线在全国范围内无休止地延伸到了距离我们近千英里的开普敦。
在巴伦特路大桥之外,这条线猛的弯曲到左边,在一条大约二十英尺深的地方穿过几百英尺到一条短隧道。这条隧道上方是小镇的一条主要街道达蒂路,倾斜的横跨铁路。在这个城市的中心,这些桥梁之间的线路是非常隐蔽的。尽管两条街道都是这样的街道,但是所有的景观都被从每座桥梁的高架板上切断了。这样的设置本来是为了让通过火车的蒸汽不至于让马匹受惊的。该线的每一侧都是五英尺的石墙连接而成。在那石墙之后。在左侧也就是内侧曲线是镇上的住宅区。右边的墙壁与弗洛铁公园的旁的铁路相分离,这是一个规模很大很繁茂的植物园。
阿什独自走在着线路旁四英尺宽的空地上,他的眼睛盯着地面,他的思绪停留在马上就能享受得到的热腾腾的烤培根和温暖的床铺。等他几乎到达了达蒂路隧道的时候,突然抬头看着在灰色石块中黑暗的开口,他看到了一些让他突然停下来的东西。
位于隧道口二十码处的右侧线路边,就在石墙旁边,一个人,显然是一个男人的身体躺在那里。即使是在隧道入口的昏暗之中,也能看到那漠然而模糊的轮廓,,这躺下像是在暗示什么惨事一般,阿什,在他第一次因本能的停顿后,已经预想到什么,匆匆前行加快脚步走去。
当他到达那个地方时,他最恐惧的事情发生了,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些曾经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俱毁男人的残骸。很明显,他被一列过往的火车击中,毫无疑问,死亡是瞬间的。似乎是被车身的排障器沿着地面拖了一下,而不是被干干净净地抛到一边。看起来好像头部已经落在排障器的下方,因为头骨的后部像是蛋壳被砸碎了,而这些脸部特征被撕裂并且无法辨认,是因为在碎石上压过了吗,同样压碎背部,胸部撕裂开,手脚也被折成三段。让阿什最令人震惊的景象是,剩下的右臂,完全脱离了身体,落距离线路更远几码的地方。
阿什站在那里好几分钟,被那让人想吐的景象所震撼。然后,他提起精神,然后匆匆从铁路往回走去,报告他的发现。 他下班前接发的十七号货物列车,在巴伦特路桥附近从他身边越过咔哒作响,当他到达车站时,发现列车司机报告了发现尸体的事情,已经发出警报。站长刚刚匆匆到来,阿什给他讲述了有一些关于这场悲剧的更多细节。
「该叫警察了啊」站长断定到。「尸体在不会影响列车运行的地方的吧?」
「是的,就在隧道旁边的墙壁边」阿什回答到。
「我马上就打电话给警察局」站长说道。「 你给刚才从十七号列车下来的司机说,让他开车到现场去,然后迪恩那里去,让他调一两客车从侧线进去。然后,到西边的信号室去,打电话告知这些情况」
站长匆匆离开,阿什转身执行他的任务。十分钟过去了。站长、阿什、市警察局警长克拉克,以及法医巴克医生和两名警员乘着临时列车出发了。列车停在离隧道口几码远的地方,大家从货车上下来,徒步前进。到尸体边上时,即使是以警察们的神经也无法不因这凄惨的景象而感到害怕,六个人都站了一会儿因这冲击而说不出话。然后,克拉克警长指挥到。
「在我们调查之前,尽量不会碰任何东西」他说,然后开始调查起了周围环境。
死者在线路旁,平行于铁轨。他穿着淡棕色粗花呢衣服,棕色领带和柔软的衣领,脚上穿着棕褐色的鞋子,柔软的棕色毡帽几乎分成了两个。在靠近往列车停车场方向的铁轨之间,金色手表在他的一部分敞开的外套下面闪闪发光。
事件发生的情况清楚的表明在地面上。第一个标记,距离隧道大约三十码,是铁轨上的一小块血迹,从那里到尸体所在的位置,这惨事的痕迹显而易见。除了关于这个人的身份,没有任何疑问。站在一起的每个人都可以自己重新想象到这悲剧的发生。
克拉克中士扫视过这些细节之后,慢慢转向同行人。
「尸体的发现人是谁?」他拿出一个磨损痕迹严重的笔记本问道。
阿什和司机双方都有资格说,于是克拉克接受了各自的陈述。
「从这情况可以清楚的明白应该是撞到了列车的吧?」他说到。他瞥了一眼的点了点头的站长。「那么,在夜间有什么列车通过这个隧道的吗?」
「下行的列车吗?」站长回问到。「下行的有四个。首先是哈里森维尔的各站停车的旅客车,到达时间晚上8:50。接下来是邮车,从北方来的直达特快邮车,晚上11点10分经过这里。然后有一个货车大约在午夜进入,然后另一个货车大概在凌晨2点30分左右。都不是按照正确的时刻表开行的,但我们可以告诉你它们昨晚到达的准确时间」
部长点点头,用铅笔艰难的在本子上写下这些信息。
「那些列车的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痕迹?」
「到目前为止没有报告。所有列车都离开了这里——正如您所知道的,这是一个换乘站——在入库之前,会有车库的人员进行检查。但是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我们可以让他们再看看」
「如果那样的话更好」警长写了一会儿后,感觉还差一点什么的样子,再次开口到。「那么,谁是最后一个沿着这条线行走的人呢?能说一下情况」——他看了眼他的笔记——「是这个名叫阿什的信号工吧」
「他不在这里无法回答」站长慢慢地说道。「我所知道的至少,在昨天晚上六点的时候完成工作的铁道工们应该是最后的了。但是,车站人员和列车的人的谁也许也会通过这里」他转向信号员。「阿什,你呢?你是走这条路上班的吧?」
「是的,有时是」阿什承认到。「但是,昨天晚上我过来的时候,在这里并没有尸体什么的」
警察部长冷眼看了一下他的表情,问道。
「那是几点?」
「大约8:40分的时候。虽然我是在晚上10点才开始上班,但昨晚因为我想先到镇上打电话,所以就早出发了。我知道那个时间,是四十三号——那个刚才站长说过」——他转向站长——「是从哈姆森维尔发车的旅客列车吗——在穿过隧道的几码之前,越过了我。如果那辆列车撞到了这个男的的话,我应该会看到这尸体的」
「但是,那个时候天应该黑了吧」
「虽然黑了,但是这里并没有尸体什么的啊」阿什吐了口痰。「如果有那东西的话,我应该会被跌倒的。因为我是从路边通过的」
克拉克再一次费力的用手握住铅笔写下。
「那么」他开口说道。「好吧,站长先生。我认为也应该把这尸体给搬走了,还有就是我想再到那些列车那边去调查一下。医生,你在这里什么也没法做吧?」
巴克医生表示同意,遗体被抬到了一辆放在货车地板上的担架上,这个有些阴沉的团体也坐了上去,电车又回到了米德尔多普车站。在那里,尸体被运进了一个废弃的办公室,在那里它将一直存放着,直到可以把它移到太平间去。铁路工人们离开了,巴克医生和警长开始准备进行必要的调查。
衣服很快就被脱光了,克拉克把他搬到了隔壁房间的桌子上,他的同事赶紧开始检查起了尸体。警察警长首先清空了口袋把里面的东西拿出列表。除了一个东西例外,其他的都是一个富裕的中产阶级男性会带在身上的东西。金表,一把刀,一串钥匙,一个剩一半的烟盒,大约剩下十五先令的钱包,一本口袋书和三张折在一起的纸张。但除此之外,有一个东西立刻激起了警长的好奇心——一把小型自动手枪,保养的非常好,显然是新的。克拉克取出弹匣,里面塞满了子弹。枪身上完全没有发射的痕迹。
但是,这个发现并没有什么引起警长的兴趣,没有提供任何身份上的帮助,克拉克的兴趣转向钱包和文件。
比起书更应该说是信。其中两封是寄给霍普兄弟商会, 梅斯街120-130号艾伯特史密斯先生的。第三封是给鹿特丹路25号的同一个人。克拉克中士知道霍普兄弟商会,那是一家位于镇中心的大型商店,他认为史密斯先生肯定是一名员工,鹿特丹路的地址是他的住址。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的问题中的一部分看来是得到了解决。
作为惯例,他还浏览了一下这些信件。两个发给商店的是关于食品供货的事宜,另一个是一份备忘录,其中包含一些显然与博彩交易相关的数字。
虽然已经有知道受害者身份的线索了,但还不能说是充分,克拉克警继续以他那份固执以通常的做法继续调查。他把信件放在一边,拿起口袋书。这上面也一样写着阿尔伯特·史密斯这个名字,在里面放着合计六磅重的钞票还在左下角印刷有「Mr.Smith」的字样,还有霍普兄弟商会商业用的名片已经各种文件放在里面,但其中似乎没有一个有什么意义。
口袋里搜查完成后,他把注意力转移到衣服上,注意到各种物品的制造商或销售商的名字,但除了外套之外,没有任何标记了,在外套的胸前口袋内有一个带有裁缝打印地址的标签,名为「A. Smith」,用墨水书写的是约六个月前的日期。
那么调查就此结束,克拉克警长回到了另一个房间的巴克医生那里。
「被害者的姓名是艾伯特·史密斯。好像是在梅斯街的霍普兄弟商会工作的样子。你那边也已经结束了吗?」
巴克医生正在写什么,然后放下了笔。
「刚刚完成」
他把写的东西递给警长。「这应该是你需要的」
「谢谢。真利索」
「不,是我想要尽快结束」
「嗯,那抱歉还是请等一下。让我先看看这个」
那份原稿以公文形式被收录如下。

致米德尔多普的警察警长先生
报告如下。我于本日早上6点45分,接到克拉克警长的电话,对于在达蒂街隧道北端附近的铁路上找到的尸体进行检查。我发现情况如下。
被害者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男性。身高高6英尺,体格宽阔,肌肉发达。(附录有一些测量细节)
有待尸检进行详细判断,根据观察该男子健康状况良好。死亡原因是由于以下伤害引起的冲击(附录有清单)所有这些事实都与被害者同快速行驶的列车的排障齐进行撞击导致的现象一致。
推定尸体发现的时候是死后经过了八到十个小时。
以上
皮特·巴克
「谢谢你,医生,对于事件这部分好像没有太大的疑问的样子」克拉克小心地把报告放在口袋里。「但是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到那个地方去呢。去那个地方的时间也很微妙。有点像是自杀。但事实是这样吗?」
「也不是不可能」医生站了起来,帽子拿在手上。「但是你还是能轻而易举的找出来不是吗。作为验尸官,总是之后才得知的不是吗?」
「当然,医生。顺理成章」
站长显然一直在往门里面看。但是,好像没怎么听清巴克医生的话,站长在那里等着明显是想要听一下情况。
「警长先生,你找出他的身份了吗?」
「知道了哦」警长的表情有些炫耀。「名字是艾伯特·史密斯,和梅斯街的霍普兄弟商会有关」
站长不禁叫了出来。
「你说是霍普兄弟商会的史密斯先生!太可怕了!我很了解他。因为运送费和投诉之类的事情,他经常过来这边,是个优秀而正直的人,言语得体。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警长先生」
警长不耐烦点点头。但是,站长因为好奇心继续喋喋不休到。
「我试着想了一下,部长先生,我应该知道一些」他压低声音像是在说些什么很重大的事情似的。「他到底在哪个地方做些什么」
「原来如此,那么你的想法是?」
站长摇了摇头。
「非常奇怪啊。非常可疑。史密斯先生会从哪个地方通过什么的,不可能——而且,还是在晚上的那个时候。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对我」他愈加压低了声音到。「就像是要自杀一样。」
「是的呢」克拉克冷冷的附和到。「话说回来,我马上要去梅斯街去,可以先把尸体放在这里吗?我会让一个部下在这里守着」
「啊,当然」站长也冷静了下来。「这个房间现在没有在用」
「之前提到的列车呢?你有发现什么痕迹吗?」克拉克继续问道。
「正要说到这呢」站长的态度开始严肃了起来。「我进行了进一步的调查,收获很大。在一三一七好列车的排障器上发现了血迹。那是邮车,也就是晚上十一点十分抵达的列车。十一,事件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
这和医学证据也是一致的,克拉克取出笔记来像之前那样记下了这点。然后,进一步根据站长的推定了解了列车通过隧道时的速度,差不多有每小时三十五英里的样子,然后借用了电话向警察局报告了自己的发现。然后他向梅斯街那个商店走去,在这期间从站长的口中阿尔伯特·史密斯的悲剧如同野火一般散播开来。
霍普兄弟商会是一座大型建筑,占据了主街的整个街区。新鲜咖啡的香气从敞开的大门中散发出来,感觉这个店铺的繁荣似乎从整个建筑物中渗透出来似的。外面是精心雕刻方石砌筑砌筑而成,里面如同由大理石和氧化银以及玻璃组成的迷宫。克拉克穿过其中一扇门,向一名店员搭话到。
「请问你们经理在吗?我找他有事」
「我想克劳利先生在」年轻人回答到。「但是,他应该不会待太久。你要找他吗?」
克劳利先生似乎不在,但他的助手助手赫斯特先生可以与他的访客在经理办公室见面。他是一个瘦削的,种警觉,热切的年轻人。
「早上好,警长先生」他说到,那敏锐的目光瞥了对方一眼。「请坐,我能做点什么吗?」
「抱歉,先生」克拉克在椅子上坐下,「我带来的是坏消息」。「请问你们这里有一位名叫阿尔伯特·史密斯的先生在你这里工作吗?」
「是的,他这么了?」
「他是一位大约三十五岁的的高个子男人,身材强壮,穿着棕色粗花呢衣服?」
「正如您所说」
「他遭遇了一场意外。非常遗憾的告诉你他死了」
助理盯着他瞧着。
「死了!」他茫然地重复着,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怎么会,我昨晚才与他交谈过,我简直是无法相信。它是什么时候发生,为什么?」
「昨天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在达蒂街下的隧道中被列车撞了」
「我的天啊!」
助理并没有在意自己的口误,他很有兴趣的听着克拉克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说过详情过后,他叫到「真可怕!」。「这简直是一场灾难啊。真是让人遗憾,警长先生」
「毫无疑问,先生」克拉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实际上,我想请教一下他的家在哪里。我想他应该是住在鹿特丹路上的?他结婚了吗?」
「不。他住在哪里。但我从未听他提到他的家人。恐怕我无法帮到您。但我不知道其他人可不可以」
「是吗?他不是本地人吗?」
「是的。是他过来入职的」——赫斯特先生从桌子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卡片——「差不多是在六年前。他当时说自己是二十六岁,现在的话应该是三十二岁了吧。因为我们当时缺少一名职员他刚好就打电话来找工作。克劳利先生录用了他。他表现的不错,并且逐步晋级,直到他在他的部门中排名第二。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家伙,非常聪明。但是,他很懒,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只会做目前感兴趣的工作。他做得很好,能担任自己的的职位,但无法承担起整个部门的职责」
「他每天的习惯是什么?有喝酒或是赌博吗?」
赫斯特先生略微犹豫了一下。
「我听说过他赌博的谣言,但我个人并不清楚。但我没有看见他喝醉过」
「那么,你大概是不知道他进入你公司之前的经历吧?」
「是的。我认为他是英国人。应该是犯过什么事情然后才离开自己的国家的,但我并不确定。但我们并不介意他在自己的国家做过什么的,只要一起工作就可以」
「那么,刚才你说你昨晚见过史密斯先生,是在什么时候?」
「在公司开门的时候,大概五点半」
「他的健康状态的精神状态都和往常相同吗?」
「嗯,是的」
就在克拉克警长想要问其他的事情的时候,经理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赫斯特接起。
「是的。是这里。我是助理,啊啊,现在就在这里。我换他说话」他转向来客。「是警察局的电话」
克拉克接过话筒。
「是克拉克吗?」是他的直接上司督察范达姆的声音。
「你现在在做什么?」
克拉克说明了情况。
「那么,你那边先停下,马上回来吧。我找你有事要说」
「我要回去警察局了」克拉克放下话筒一边说道。「感谢你提供的信息」
「有什么还要问的话请随时过来」
回到警察局时,范达姆督察正在局长室里和局长说些什么。克拉克被要求简短的做个事情经过的报告。
他说过之后,局长道「感觉有些疑点」。「范达姆,你最好自己也调查一下。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就可以中止了」局长就是因此而受到部下们的敬爱的,一直都是能体谅他人,然后转向克拉克。「其实,克拉克,刚才弗洛铁公园的园长斯格伯打电话来说了一个事情。公园的人在温室的背后靠近铁路的花盆房间里,发现了昨天晚上有什么人入侵过的痕迹。据园长所说,行为相当诡异,而且在长椅下发现了写着阿尔伯特·史密斯名字笔记」
克拉克瞪大眼睛不禁叫了出来。
「真是不可思议!」然后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那么,这就是他穿越铁路的原因了吧」
「这是什么意思?」局长马上问道。
「意思是他是在晚上十一点十分死亡的,肯定是他离开公园的时候。离开公园,穿过铁路是理所当然的是,因为大门已经在十一点的时候关上了。从铁路的话可以走到镇上去」
局长和范达姆相互看了看。
「也许确实如果克拉克所说的」局长慢慢说到。「但是,范达姆,我觉得你还是要自己调查一下比较好。让我知道结果就行」
局长回头看向他的文件,范达姆督察和克拉克警长走出了局长室。虽然三人都不知道,但从这个瞬间开始,如今他这不走运的侦探的脑袋会逐步解决这谜题中最大的谜一般的事件,这会让他崭露头角,而这事件的终末,不仅仅是关系到当时他所不知道的几人的人生,对于他自己今后的生涯,也将产生巨大的影响。

摘录自创元推理文库『弗洛铁公园杀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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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与修罗 宫泽贤治

宫泽贤治(MiyazawaKenji)
1896-1933年。出生于岩手县。一边在农业学校执掌教鞭,一边进行着积极的创作活动有『山梨』『信号』等。1926年设立了罗须地人协会,开始为了农民的幸福生活而进行实践活动,但进展不顺,因患肺病而卧床。著有『要求特别多的餐厅』『银河铁道之夜』等。

永诀之朝

就在今天
我的妹妹啊要去远方
雨雪交加,前门异常明亮
  (请给我些雨雪)
从暗红的阴惨的云中
雨雪凄凄地落下来
  (请给我些雨雪)
拿着有两棵蓝色菜图案的陶碗
给你去盛雨雪
我像出了膛的子弹
冲向那暗淡的雨雪之中
  (请给我些雨雪)
从铅灰色的暗淡云中
雨雪凄凄地沉落下来
啊,敏子
在这死亡的时刻
为了使我一生光明
你让我拿给你
一碗清凉的雪
谢谢你,我的勇敢的妹妹
我一定勇往直前
  (请给我些雨雪)
你是在高烧和喘息之中
让我
从那称为银河,太阳,大气层的
大宇宙落下来的雪中取来最后一碗
在两块花岗岩石上
雨雪寂寞地存留着
我小心地站在上面
雪和水,纯白的雪和水
从挂满透明冰冷水珠的
光润美丽的松树枝上
给心爱的妹妹取来最后的一餐
在我们一块长大的日子里
看惯了的茶碗的蓝色图案
今天你也要与它告别
  (我一个人死去)
你今天真的要告别
啊,那封锁了的病室里
在那黑暗的屏风和帐子里
我的勇敢的妹妹啊
优美地苍白地燃尽她最后的生命
不管从哪里挑选这雪
都是那么洁白
从那可怕的混乱的天空
落下这美丽的雪
  (假如再次托生
  不单为自己
  也要为别人把苦来尝)
我对着你吃的两碗雪
内心祈祷
愿它变为上天的赐予
为你和大家
得到圣粮
我宁愿舍弃一切的幸福

昂星

在沉静月夜的柳树梢上
倒挂着两颗星星
  (昂星在天空如是说)
猎户座的幻怪与青色电灯
还有农妇的喜悦
健硕赤红的脸颊
风吹啊吹,一颗松树独立
下山电车的奔驰
若站在车外定会被远远弹出
入山伐树的人
归来时总会负疚
  (啊 种种德行来自善逝
      然后直至修加陀)
抱着手臂靠在昏暗的货物列车车壁上的少年啊
你今晨还用这竹篮装了鸡去
鸡售出后你就不再把竹篮带回吗
那碧蓝夜色里荞麦地的美
你见过灯光映照下的荞麦地吗
市民诸君啊
噢兄弟,这是你的感情啊
不要用市民诸君啊这种嘲弄的语气说话
东京此时正处于生死存亡的边界
看啊就连这电车
也从轨道迸出青色火花
已不知是天蝎座还是天龙座
只管一心飞驰
  (豆田里那丧神的明丽)
无论如何这货物列车的车壁非常危险
我与车壁同在这里
极有可能被弹出去摔死
拥有金钱的人无法依靠金钱
身体健壮的人往往溘然而逝
头脑聪明者其实心智不足
可依托者全都无以依托
仅以种种德行做这宏大旅行的资粮
而这些也是种种德性
来自善逝直至善逝

真空溶媒
(Eine Phantasie im Morgen)【清晨,某个梦想】

融铜还不至炫目
白色日晕尚未燃起
只有地平线 时暗时明
半融化半沉淀
从刚才一直在频频晃动
我穿过崭新平坦的
银杏数列
其中一株那水平伸展的枝梢上
漂亮的玻璃的稚嫩者
已几乎变为三角
透着天色悬挂在枝头
不过这当然
不是什么怪事
我依然吹着口哨
只管迈开大步向前
银杏那清一色的碧绿树叶
清冽地颤动着
而现在从那里可见酒精瓶里的景色
白色辉云的这里那里撕裂了
露出那永久的海苍
还有新鲜的天空海参的气味
然而我挥舞手杖太过用力
树木如此迅疾地消失
炫目的草坪无穷无尽地敞开
诚然要说那成排的银杏树
已退至千里之外
在田野铜绿的条纹中
正进行清晨的操练
融融涌起拂晓的喜悦
冰云雀也在啼啭
那通透美丽的波浪
甚至对天空整体
都带来了影响
即云渐渐融进了苍茫虚空
现在终于
变成了滚得浑圆的石蜡球
轻盈安静地漂浮
地平线不停地晃动
有个红鼻子的灰色绅士
牵着条像马一般高大的纯白的狗
正行走着 赫然可见
   (嗨你好)
   (噢天气不错啊)
   (去哪儿散步吗
     是啊 唔唔 不过昨天
     宗奈塔尔去世了
     您听说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
     宗奈塔尔为什么)
   (听说是中了苹果的毒)
   (苹果 哦 是吗
     就是那边的苹果吧)
自远方明澈的石青色地面
那金色的苹果树
蓬勃地伸展着   
   (他连金皮也一块儿吃了下去)
   (他可真不走运啊
     让他及时喝下王水就好了)
   (王水?掰开嘴吗
     嗯嗯是啊)
   (不,王水可不行
     还是不行
     也许他只有死路一条
     是命运啊
     是天理啊
     难道您是他的亲属吗)
   (嗯嗯,是很远很远的亲戚)
到底在胡闹些什么
看吧 那马一般大的白狗
已远远地逃到对面去了
现在勉强只看得见小白鼠那么大的身影
   (啊 我的狗跑了)
   (追赶也没用了吧)
   (不 那狗非常名贵
     我非捉住它不可
     告辞了)
苹果树无休止地增殖
且不断生长
我只是那石炭纪鳞木下面
唯一的蚂蚁
狗和绅士都跑得太快
东边天空给苹果林的脚下
贴上成片的琥珀
从那里微微溢出苦扁桃的气味
俨然过了个慌乱的中午
怎么样?这天顶之遥远
这惊人的天际
愉快的云雀早已被吸了进去
哀哀地趴在那无穷远的
冰冷的木地板上
它瘦弱的肩一定瑟瑟颤抖
这已不是一个玩笑
画师们惨烈的幽灵
在那边迅疾地跑过
所有云升起锂的红焰
而后是险恶的光的交错
草都被化为了褐藻
这里才是寂寥的云的燎原
风的萧瑟或黄色漩涡
天空焦躁地翻滚
这是多么刺痛人心的寂寞
   (您怎么了 牧师先生)
个头也太高大了呀
   (您生病了吗
     脸色看起来非常糟糕)
   (不 谢谢
     不要紧的
     您是谁啊)
   (我是做警卫的)
异常四方的背囊
里面一定装着苦味酊和硼酸之类
真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这样啊
     今天您工作相当辛苦吧)
   (谢谢
     刚才途中有人倒毙在路边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体面的绅士)
   (他长着红鼻子对吗)
   (是的)
   (狗被捉住了吗)
   (他临死前是这么说的
     狗已经跑到了十五英里之外了吧
     实在是条不错的狗)
   (那么他已经死了吗)
   (不 等露水下来就会痊愈
     只是黄色时间之内的假死而已
     呃 风太猛烈 真吃不消啊)
实在猛烈的风
几乎把人吹倒
在沙漠里腐坏的鸵鸟蛋
确实含有硫化氢
还有无水亚硫酸
即是说这是两股来自天空的瓦斯气流
相互冲突成为漩涡形成硫磺华
        气流两股形成硫磺华
                气流两股形成硫磺华
   (你醒醒醒醒
     喂喂 您醒醒
     终究不行了啊
     确实没救了
     那么我就收了这只表吧)
往我衣兜里伸手的是谁
你哪里是什么警卫
没必要 呵斥你一顿吧
        呵斥你一顿吧
                呵斥你一顿吧
                        呵斥……
水滴落了下来
感激不尽的神应受称颂啊 是雨
快把恶毒的瓦斯全部溶解
   (你醒醒 醒醒啊
     再也不必担心了)
什么不必担心 我跳了起来
   (闭嘴 你这家伙
     黄色时间的劫路贼
     飘忽不定的德纳第中士
     坏家伙
     可不许愚弄他人
     警卫是怎么回事坏家伙)
真痛快 骂得他垂头丧气
蜷缩起来渐渐变小
终于干涸了
只剩下四角形背囊
变成了一小块泥炭
活该如此真是块丑陋的泥炭啊
这背囊里装着什么啊
做警卫的实在可怜
堪察加的蟹肉罐头
和一包旱稻的种子
潮湿宽大的鞋一只
还有红鼻子绅士的金链
管他呢 多么新鲜的空气
真的是液体般的空气
   (唔——神应受称颂
     当景仰神力啊
     唔——清新的空气)
天空的澄明 所有尘芥均被清洗
光丝毫也未停留
所以才那么黑暗
尽管太阳周而复始地旋转
我看见无数星星的闪烁
尤其是白色的麦哲伦星云
草全都恢复了叶绿素
蕴含葡萄糖的月光汁液
甚至搏动喜悦的脉搏
泥炭嘟嘟囔囔地说着些什么
   (喂喂 牧师先生
     您看那飞奔的云
     就好像空中的赛马)
   (嗯 真漂亮
     是云 是赛马
     是天上的纯种马 是云)
呈现所有变幻的色彩
……已经太晚 哪有赞美的闲暇
虹彩轻浅变化舒缓
此刻化为一团轻盈水汽
在零下两千度的真空溶媒之中
倏忽而逝
哪顾得了这些 我的手杖
到底哪里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上衣也失落了
背心此刻正渐渐消失
可怖可悲的真空溶媒
这时开始对我发威了
犹如身在熊的睡袋里
但还是本着质量不变的定律
我安然无恙
从这鲜明的牧师的意识之中
事物迅速消失实在无情
   (嗨 真是奇遇啊)
   (哦 红鼻子绅士
     狗终于捉住啦)
   (谢谢 可是
     您到底是怎么了)
   (我丢失了上衣冷得要命)
   (这样啊 为什么
     您的上衣不是那件吗?)
   (哪一件呢)
   (您身上穿着的那件上衣啊)
   (的确如此 哈哈
     是真空的一个小把戏啊)
   (嗯 也许是吧
     不过实在奇怪
     那是我的金链吧)
   (哦反正是那个泥炭警卫的作为)
   (哈哈 是泥炭的一个小把戏啊)
   (也许是吧
     狗一个劲儿地打喷嚏不要紧吗)
   (它向来如此)
   (个头真大啊)
   (它是北极犬)
   (不可以当马用吗)
   (也许可以吧 怎么样
     您不来试试看吗)
   (谢谢
     那我就借用一下吧)
   (您请吧)
我确确实实
骑在了那条北极犬上
好似犬神向东走去
绿得耀眼的青草
我们的身影旅行在青色沙漠
而那里是刚才的银杏树列
如此纤细的水平枝梢上
漂亮的玻璃的稚嫩者
全都变成了三角悬挂在枝头

附录:春与修罗(mental sketch modified) 【被修正过的心象素描】           

自心象的灰色的钢铁中
木通的枝蔓缠绕云朵
野蔷薇丛及腐植的湿地
成片成片的谄曲图案
   (当琥珀碎片纷纷倾泻
    那喧嚣胜过正午的管乐)
愤怒的苦味以及青涩
在四月气层的光底
唾斥 并咬牙切齿地来去
我就是一个阿修罗啊
  (风景在泪水中晃漾)
碎云局限了视野
明澈的天海之中
圣玻璃的风交相来去
遮断碎云的视野
ZYPRESSEN 春天的队列
若吸收暗黑与光素
自那黑暗的脚步
连天山的雪峰都散发光彩
  (光焰的波动与白色偏光)
失去真实的言语
云片破碎飞过天空
经过那般闪耀的四月之底
咬牙切齿地燃烧来去
我就是一个阿修罗啊
  (玉髓之云流淌
    那春天的鸟儿在何处鸣啭)
当日轮散发青色光焰
阿修罗在林中交响
自低陷的幽暗天穹
黑色楔叶植物的群落绵延
那枝叶萋萋成荫
穿过所有双重的风景
自丧神森林的树梢
乌鸦扑闪着腾空而起
  (气层愈发澈明无际
    丝柏高耸云天的时候)
掠过草地的金辉而来者
安然自若地呈现人形者
身披蓑衣看着我的那个农夫
他真能看见我吗
在光彩炫目的大气层的海底
  (悲哀湛蓝而深邃)
ZYPRESSEN 静静摇动
鸟儿再度划过蓝天
  (这里没有真实的语言
    阿修罗的泪落在土地上)

当我重新向天空喘息
灰白的肺紧缩
  (这身体化为空中微尘飞散)
银杏枝梢再度闪亮
ZYPRESSEN 愈发黝黑
云的火花纷纷散落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3:1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云影亦 于 2018-8-6 09:25 编辑

有关被收录作品的种种

「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以下简称「彼布利亚」)中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既有与其中的故事密切相关的,也有只是出现书名的。没想到以这样形式出现的这些书籍(其中的一部分)能够作为另一本书集起来出版。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已经绝版了的书籍,所以虽然我觉得很开心,但由于从手上的藏书中选取登场的作品太多的缘故,看到所收录的作品的目录……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被其他人看到自己的书架一样的有点害羞的感觉拭之不去。
但话说回来被收录的也是其他人的不是自己,所以感觉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虽然也算不上是解说什么的,但对于各种各样的作品的杂感也一一写了下来。

夏目漱石「从此以后」
可加在「三四郎」「门」之中,也就是所谓的「三部曲」中的一作。「夺取了朋友妻子的故事」虽然是这么介绍的,但当然的故事并不是只是这样而已。
以浓烈的笔墨反应了出版当时的世态,其中有作为主人公的代助批判作为漱石的弟子的森田草平所著的「煤烟」的一段。代助对于「煤烟」是带有批评的,所以可以意味深长的窥见漱石与森田草平直觉微妙的关系。
顺便一提的是森田草平是作为这部小说的女主角三千代的原型而遭受批判的,同样作为漱石弟子的小宫丰隆,在岩波书店的新书评论『漱石全集 第八卷 从此以后』所写下的解说中,对森田所遭受的批判进行了激烈的反驳。虽然这里到底是写不下的,但同样作为弟子之间的关系也是要的迂回曲折的样子。

安娜·卡万「茱莉亚与火箭炮」
应该说是这部文集的主角吧。近年,『』和『冰』接连复刊·刊行,开始再次评论起卡万来……虽然感觉如此,但我让其在「彼布利亚」中登场也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
在医院的病床上栞子所读的是一九八一年刊行的三里SF文库版。
虽然大浦因为奇怪的书名而歪着脑袋很迷惑,但是只要读过标题的作品就应该明白了,火箭炮是指为了注射毒品的注射器。作为女主角而生的茱莉亚这样的女性,也可被认为是安娜·卡万自身的女性的故事。

小山清「落穗拾遗」
作为与太宰治有很深关系的作家的短篇。到底应该在哪里引用十分烦恼。「我转向自己旁边的人,想着至少要说些什么喜欢的人的事情」这一句话特别喜欢。二〇一三年,筑摩文库出版了「落穗拾遗·犬的生活」这一短篇集,对于他的作品开始涌起兴趣了,因此您请务必读读看。虽然难以启齿,但是我所写下的解说也被收录其中了。

福克纳「圣殿」
因为有关新潮文库所以有必要说明而登场的书。回头看向书架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新潮文库的书。其中玉米是相当有名的小说。

梶山季之「背取男爵数奇谭」
说到古书的故事,一般常理上都会让人想到狂热者们对于珍稀典籍的猖狂跋扈的时间(我也是这样)。让我形成这印象的古典作品中的一本可以这么说。我个人对于这样的调查的深入探究的方式,还有其中的故事和古书之间的联系深入瞠目结舌,但是自己对于这样的方式做不到,因为这样的放弃而写出了小说来。

太宰治「晚年」
虽然感觉没必要一一写下来,但这是太宰治的处女作。在「彼布利亚」里登场的大庭叶藏就是『晚年』中收录的短篇「小丑之花」的主人公,而且也是「人间失格」的主人公的名字。在执笔再读之际,「哎呀哎呀,伏笔真是太深了。第一,还是先查明大庭叶藏的事情吧」写了这样的文章,于是就决心让这名字登场了。

坂口三千代「麻雀日记」
坂口安吾妻子的笔记。并没有写安吾好的一面和善行什么的,虽然在后记里是这么写的,但我觉得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可写的了。就我个人来说比起安吾的奇行,著者自己丰富的内省给我的印象更深。「因此虽然我经常陷入这样的窘况,但是不管是树木的翠绿,还是太阳的光芒,或是沾上灰尘的小草,白色的道路都和昨天相比没有丝毫改变。我是这样的惊慌失措,光着脚来飞跑到大街上去,追在发狂的丈夫后面」。初版是在昭和四十二年三月,我所持有的是昭和四十二年四月发行的第四次印刷版。可以明白在发售当时是受到了多少读者喜爱的一本书了。

国枝史郎「茑葛木曽栈」
大正十一年开始连载的国枝史郎处女时代小说。姑且连结尾都有了,本来的构想是只有前篇的内容而已的样子。在古书店打工的时候,买下了战后刊行的桃源社出版的没有书皮的裸书,只是读书名就感觉很羞耻的记忆。这样丢人的体验在「彼布利亚」中也进行活用了。

厄休拉·勒古恩「二人物语」

因「地海传说」广为人知的勒古恩,描写了十多岁少年少女们的故事。「勒古恩还写了这样的小说吗!」因惊讶而读的一本。译本是集英社的Cobalt的青少年系列。因为是Cobalt文库里还有插画。

罗伯特·富兰克林·杨「蒲公英女孩」
关于时空旅行中非常有名的短篇。从未来而来的有着蒲公英颜色头发的女儿,和中年的主人公陷入了恋爱……虽然故事线非常易懂,但再读的话就能发现在细微之处也有伏笔,我觉得是凝结了技巧的作品。是相当多的粉丝期望而复刊的作品。
河出书房新社的奇想文集系列里,「蒲公英女孩」虽然是作为年轻系列短篇集预定刊行在相当前面的,但到了二〇一三年终于出版了。当然这本书虽然也是这样,但过去的作品能够复刊真是一件好事啊。而且随便涨价的古书也没那么容易得逞了。

F.W.克劳夫兹「弗洛铁公园杀人事件」
克劳夫兹的长篇推理小说。和他的处女作一样「谜桶」一样,是跟警察有关系的人一步步的进行搜查一点点迫近谜题的答案的类型。我所持有的是昭和三十五年发行的新潮文库的初版。回旋的色彩已经都不是粉色而变成了灰色了。

宫泽贤治「春与修罗」
不必多说的相当有名的作品集。要说为什么要收录其中的「真空溶媒」的话,是因为喜欢这种一点点推进的叙述的感觉,果然还是这样单纯的理由。「其中一株那水平伸展的枝梢上/漂亮的玻璃的稚嫩者/已几乎变为三角/透着天色悬挂在枝头」。普通人的话会给人以心里闷闷的印象,但给我确实强有力的语言的力量放出的印象。
虽然这部作品集里是关根书店发行的中摘录的,但却是十分接近贤治自费出版里面的。还发生过一千本中连一百本都没能卖出去,剩下的作为处理书(廉价书)以白菜价摆放在古书店中的事情。真正作为古书的价值而高涨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样子了。

 楼主| 发表于 2016-3-25 22: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云影亦 于 2016-3-25 22:09 编辑

落穗拾遗 小山清 翻译完毕
感觉就像是在翻译民国的作品一样_(:з」∠)_
我才不会说开这个坑就只是想翻译这个呢!
下一篇是栞子妈妈留给她的『 麻雀日记 』坂口三千代
发表于 2016-3-25 23:38 | 显示全部楼层
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发言呢hh 仔细想了想lz已经前面都占好楼了应当没什么问题
翻严肃文学真的是一件很值得敬佩的事
望加油
发表于 2016-3-25 23:4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真的是大文学家夏目漱石啊,我开始还以为跟“金庸新”一样的“夏目漱石等”呢,呵呵。
发表于 2016-3-26 16:14 | 显示全部楼层
虽然没有看彼布里亚,但看见了夏目的小说就滚进来了。
先马克一下
发表于 2016-4-5 22:39 | 显示全部楼层
好评!!这种文学类的作品很喜欢
发表于 2016-4-7 23:22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辛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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