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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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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校] [三校][竹宮ゆゆこ][青春纪行][番外][百年后的夏天我们依然笑着][简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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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20 19: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青春纪行 番外 百年后的夏天我们依然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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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竹宮ゆゆこ
插图:驹都えーじ
图源:肥王
扫图:xfw95
录入:xfw95
修图:黑の羽
初校:cleverchm
二校:qq1zero
三校:细菌
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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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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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0 19:11 | 显示全部楼层
EPISODE.1
光央的房间
  
  关于人见人爱的型男柳兄,也就是柳泽光央的人生,万里所知的其实并不是那么多。
  不过他知道柳兄其实是个大少爷的事。
  现在和万里就读同一所大学同一学系的柳泽,就在升学时被老家半是断绝关系地赶出家门。从原本的大少爷一口气沦落为一般庶民,并且在沦落到这个地步时认识了万里,成为朋友。
  直到他沦落至此为止,他的人生正可说是货真价实的「大少爷的一生」。就万里听说过的部分,那简直是可称之为现代版日本王子的绚烂十八年。
  打从他诞生在这世上那瞬间起,为了送他走上菁英之路,他的人生便被铺上了一条超高速运行的钢铁宽轨。那列车的速度快得让他甚至无法察觉旁边还有徒步或骑单车的一般人。柳泽光央的命运本该如此笔直地通往光辉灿烂的未来。
  离开发出初生之啼的产房,进入狭隘的世界之后,通过家族在这世上的人脉,他从幼儿时期起便得以进入只有极少数家庭才有资格得知的「教室」。拜在此接受调教……不,是接受教育之赐,大少爷顺利考上了有名私立大学的附属小学。父亲和叔伯们以及祖父、甚至曾祖父都是这所大学的毕业生。高祖父还是大学草创时期的出力者之一……这些都是Wikipedia(!)上有记载的。
  然而,上了这所大学的附属高中后,本该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升上这所大学,他大少爷却在高三时自愿脱离了这条轨道,放弃推荐入学的机会,跑去参加了外面普通大学的一般考试。
  无视于周遭的反对和妨碍,总算是以滑垒之姿勉强及格考上。虽然比起原本该从附属高中直升的大学,这所学校要低了好几个等级,但这却是大少爷有生以来第一次凭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顺从自己的欲望,依靠自己的实力亲手抓住的「及格」。
  在父亲眼中看来,儿子的行动以及宣称要上的大学,根本都配不上他这位柳泽家大少爷的身分地位。
  于是,父亲逼他做出选择。
  第一个选择:如果愿意出国留学,那还可以原谅。第二个选择:重考一年,目标是进入「配得上身分地位」的大学,这样也还可以。第三个选择:如果坚持要现在升学,那就绝不原谅。以后也不再当他是儿子了。
  ……因为他选择了升学,所以没有获得父亲的谅解。
  从可以通往任何世界的宽敞轨道上自行脱轨,柳泽这辆原本可用任何速度奔驰的流线型美丽尖端车体,就这么凄惨地翻落地面。甚至还没来得及试探自己有多少潜力,更别说要拿来自豪了。
  就这样,「柳泽光央」拖着那超乎必要规格的车体,走上了一般庶民穿着拖鞋走来走去的普通道路。太过不实际的车体笨重得近乎愚蠢,而且也太醒目了。在这充满平凡人的世间,他很明显的与众不同。
  尽管如此,他依然选择用自己的双脚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即使充满泥泞,他仍笑得让人觉得那口雪白的牙齿益发闪亮。虽然有时也会显得卑微,也有后悔的时候。有时陷入忧郁,酒过三巡之后也曾感到厌烦。想起把自己逼得走上这条路的原因之一,那个超会造成别人困扰的青梅竹马时,他也会忍不住口出恶言,有时甚至干脆当面对她破口大骂。光是骂还不够,也不是没有上演幼稚小鬼般动手争执戏码的时候。
  在万里眼中,他之所以毫不掩饰任何一面,正是他对自己的行动负起完全责任的证明。无论好事还是坏事,他应该都有自己一肩扛起的觉悟了吧。对于他这份豁达,万里认为值得尊敬。
  这就是柳泽这个男人的作风。
  话虽如此,结果他的学费还是双亲资助的,所以也有人觉得他不该装出一副日子过得很清苦的样子,不该嚷嚷着那些「和家里半是脱离关系了!」「做好一肩扛起的觉悟!」之类的话。毕竟周遭多的是自己赚取学费和生活费的学生,也有不少人还背负着学贷,更别说世间有多少年轻人因为经济因素连升学都没有办法。
  不过,从富裕的老家身无分文地被丢进波涛汹涌的海海世间后,这位「前」大少爷目前的生活水准,就算是从一般庶民学生阶层看来,都很难称得上是好的。王子从帝国的城堡搬到老旧的三坪大公寓——万里心想,这之间落差的冲击不知道有多么大。
  然而,无论是他经历的艰辛、内心的想法还是这落差带来的冲击,万里都只能想象而已。很难说自己真的了解。
  从一个大少爷被打落凡间的这段过往,在成为朋友之后当然详细听他说过了。但实际上他曾经身为大少爷的那段漫长时光,万里却不曾亲眼看过。
  春天相识,成为朋友,即将迎接第一个夏天。和柳泽的来往仔细想想也不过三个多月。
  对万里而言,柳泽是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朋友。也可以说到目前为止人生的五分之一都是和柳泽这个朋友一起度过。反观柳泽,在和万里相识之前的人生要长得多了。孩提时代、小学、国中、高中……他一定都曾有过许多关系亲密的朋友。再说彼此都已经是大学生了,就算是朋友,也不可能每天从早到晚都腻在同一个空间里过日子。
  这么说起来,关于柳泽光央的人生,万里心想,自己知道的确实不是那么多。不如说不知道的事情还要更多。
  比方说,前天的事也是——那么匆匆忙忙道别之后柳泽又做了些什么,万里就不知道了。

  「我说,关于前天的事啊……」
  万里这么说着,开启话题。
  「嗯?」
  型男转动那颗如透明玻璃珠般的眼珠,望向身旁的万里。
  在大学里上完第四堂课,正在回家的路上。
  时间将近下午六点。
  两人搭的JR电车车厢内混杂着穿着西装套装的人们和身穿制服的学生。车内冷气开得太节制了,汗臭味和湿气令车内笼罩着一股闷热,绝对称不上是一个舒适空间。这时,两个和万里他们年龄相仿的女孩就站在身后一边说着:「冷气没有开太强真是太好了呢!」「对啊对啊!」一边互相点头。听到她们这么一说,万里和柳泽情不自禁异口同声地发出小小的:不会吧,真的假的。
  言归正传,话题再次拉回前天的事。
  「我突然就回去了,真抱歉。怎么说呢,就是……我也慌了手脚。」
  「喔喔,你一直没回我简讯,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前天……其实就日期来说应该是昨天的事。
  万里扮装成派对侍者,柳泽则被以型男模特儿的身分雇用,两人一起前往某个派对打一个晚上限定的工。没想到,一直反对万里打工的香子闯进派对现场,在众人面前引起不小的骚动,万里也被迫在来不及对柳泽说明事态的状况下匆匆忙忙地回家。
  然后就到了今天。
  万里终于有机会能静下心来对柳泽说明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各自选修的课下课后,约在讲堂大厅集合,睽违已久地前往柳泽独居的房间——别名魔窟。
  在闷热的三温暖车厢中,两个大男生并肩站着。
  一副相亲相爱的模样同时抓着吊环,一边随着摇晃的电车摇摆身体,一边听万里叨叨絮絮的说明,时而点头时而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后,柳泽冒出的第一句话是:
  「什么跟什么啊。」
  就是这句。
  附带一提,当时他似乎并未发现香子出现在派对会场。再附带一提,从万里的角度其实可以看见坐在两人正前方,一位貌似OL的小姐正一脸若无其事地用智慧型手机送出写着「现在我面前出现一个罕见的型男耶!超帅的耶!怎么办?」的讯息。不怎么办啊,万里姑且用念力回答了她。Yes型男,No touch。
  「那种情形,怎么想也知道是香子有问题吧。你也不想想看,说到底干嘛禁止你打工啊。」
  说着,柳泽比手画脚地放开吊环,在摇晃的车厢内身体差点失去平衡。
  「哇啊!」
  连夏天也坚持穿着RED WING靴子的脚用力踩在万里脚尖上。于是这位心想「夏天嘛,没差啦」而穿着海滩凉鞋去大学上课的蠢蛋那毫无防备的脚趾就……
  「呜喔!抱歉!」
  「你、你小心一点啦……!」
  穿着靴子的脚在摇晃的车厢地板上重新站定后,柳泽又重复了一次:
  「说到底,她禁止你打工这点就是不对。」
  像个老外似的双手一摊,龇牙咧嘴的模样破坏了形状美好的尖下巴。不惜踩在好友脚趾上,你也要做出这种表情吗,柳泽光央。
  「反正她一定是这么说的吧?『要是有时间打工不如跟人家约会!』我知道那家伙一定会这样,要不然就是说什么『你一定想在打工的地方外遇吧?』之类的。」
  从想象中准确掌握到香子会说什么这点来看,这两人还真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她才没有讲得那么不可爱呢。而是更……『要是有那种时间的话,人家想跟万里约会更多次嘛!嗯呵呵~!』像这样……或是『要是你在打工的地方认识别的女生怎么办,人家才不要呢!啊哈哈~!』之类的。」
  看都不看万里左右摇摆的屁股,柳泽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继续挖苦那不在场的青梅竹马。
  「不过这个『嗯呵呵~啊哈哈~』的家伙,可也是每隔一分钟就发一封夺命连环简讯,最后甚至找到打工地点来,还赏了你一巴掌的人吧。」
  「……呃,你这样讲也是没错……」
  或许都要怪自己把细节描述得太清楚了吧,万里事到如今才这么想。应该讲得更轻描淡写,把被揍的部分省略,就说「因为稍微起了一点争执所以我匆忙回去了」比较好也说不定。
  不过千金难买早知道,已经说出口的话也覆水难收了。
  「就是自私啊,那家伙就是个彻底的自我中心,唯我独尊的思想深入骨髓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但那女人根本丝毫无法想象这种事。简单来说就是个白痴啦。既任性又粗暴,幼稚得无可救药的小鬼,真是的……」
  柳泽毫不留情地批评着。
  「……我说柳兄,香子好歹也是我女朋友,你可以不要贬她贬得这么实在吗?」
  关于这次的事件,香子也有香子她自己的苦衷——但这个万里没有说明,柳泽也不可能会知道。
  她那从旁人眼中看来异样的控制欲。其实是来自内心深处无底洞似的不安与对万里的不信任。知道这一点的万里,总情不自禁想替她说话。
  「是说,万里你也没好到哪里去的啦。」
  型男的矛头转向万里。
  「你说『的啦』,你刚才竟然说『的啦』。」
  「对啊,我是说了啊,就让我说吧。被那样单方面的决定不准打工!竟然连一句抱怨都没有就答应,私底下又想偷偷打工,结果被发现拆穿,还找上门来发狂闹事,最后道歉和好。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要允许香子任性到这个地步吗?」
  「不、呃、与其说是允许……」
  万里将全身体重都放在手上抓着的吊环上,像只少根筋的猴子似的微微摇摆身体,口中含混不清地带过。
  在柳泽的认知中,香子是因为目击万里打工才疯狂大闹的,但其实事情并不是这样。
  香子之所以会揍万里,是因为万里和喝醉了的琳达以差点要在众人面前接吻的姿势紧贴着身体,大大方方调情的缘故。当时万里在会场气氛和酒精的影响下,做出了非同小可的事。老实说,万里认为自己被揍是活该。香子没抛弃自己已经很不错了。
  可是对柳泽却没法正确地把这件事说明清楚。因为自己也有对这件事感到羞耻的自觉。再说,一旦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也等于污蔑琳达的名声。不过这么一来,简直像是害香子作为自己的挡箭牌,变成一个讨人厌的角色了嘛……
  万里悄悄抬起眼光,望向车窗外不断流逝的夏日薄暮街景。从毛孔渗出的自我厌恶感,确实带着令人不悦的触感濡湿了太阳穴。
  「……总之香子她完全没有错,真的,我是说真的。是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那天我才会提早离开,对不起。我想讲的是这个啦。抱歉,歹势,不好意思,真的。」
  「不会啦,什么嘛,我一点都不介意这个啊。是怎样啦,我又不是那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人。」
  「那柳兄后来怎么样了?我回去之后。」
  不管怎样还是先岔开话题吧,万里这么想着,把焦点转移到柳泽光央那「未知的部分」。
  「打工结束后不是开了庆功宴吗?」
  「喔,有啊有啊。还满开心的,我一直待到最后喔。毕竟你急急忙忙的就先走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姑且先到角落想换下衣服,没想到社长一直像个门神似的站在那里猛盯着我换衣服。隔着差不多这样的距离。」
  柳泽单手依然抓着吊环,一脸正经地把脖子朝万里的方向一弯,突然靠过来,距离近得能把气呼在彼此脸上。
  「还说『你敢回去我就杀了你。绝对会杀了你。是说,你给我留下。给我一直待在这里。然后下次也再来。继续打工。我会给你调高薪水……好不好,柳·泽』。」
  「呜哇……好可怕……」
  呼在耳畔的男人气息令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就连对方是型男兼好友都会有这种感觉了,更别说是被才刚认识的中年发福怪人在耳边喷气。可怕的程度一定相当惊人。
  「然后,我就这样被他逼到角落,正当我心想可能就要这样被袭击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发抖时,琳达学姐和NANA学姐过来掩护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我救了出去。」
  自己昨天决定舍弃与她共度的过去,并且决定和她保持距离的那个人名,突然从别人口中说了出来。
  听到这个,正想笑的嘴唇僵硬了。现在,听见这个名字时还没有办法保持平静。为了不让柳泽发现自己的悸动,万里一边用力点头,一边大声说着「这样啊!」来蒙混过去。
  「后来就和学姐她们莫名地喝了起来,怎么说呢……」
  柳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顿了下来,抿着单薄的嘴唇,清澈的目光在空中游移,仿佛正找寻着不在场的某个人,带着一股躁动却又沉稳的氛围。
  「说真的,她们两个实在很有趣。我们聊了很多,超开心的。要是你也能一起参加庆功宴就好了。话说回来。其实一开始琳达学姐也嚷嚷着说要先走,她的样子感觉有点奇怪。」
  「……奇怪是指?怎么个奇怪法?」
  「该说是情绪低落吗,总之她就是一直嚷嚷着要先回家。可是NANA学姐硬是拉住了她,说会送她回去,要她别一个人先走。反正后来我们就狂喝了起来,喝到最后都醉得七荤八素,那天真的是喝得相当醉呢。」
  「大概是……」
  电车刚好遇到一个转弯,大力地晃动。抓着吊环并排站着的人们,也一齐朝同个方向倾斜了身体。包括万里和柳泽在内。
  「大概是因为她目击到香子对我发火的那一幕吧……所以觉得自、自己有责任之类的。」
  「咦?为什么?找你去打工的不是NANA学姐吗?为什么琳达学姐要觉得自己有责任?」
  「嗯,所以,我昨天就去找她了。」
  「找琳达学姐?」
  「嗯。然后,对她说明了一些事情……已经,不要紧了……应该。」
  「……这样喔。」
  柳泽的视线先是朝万里眼底窥探,又忽然转向窗外。眼珠的弧面闪着有如太阳落入水平线时的金黄光芒,而万里捕捉到了这一闪即逝的光。
  「你去找她了啊,这样喔……」
  看得出他那可以用中性来形容,有着优美线条的侧脸,下唇正微微地嘟了起来。
  「毕竟因为社团的关系,你和琳达学姐感情很好呢。」
  说着,柳泽突然一边说「对了,趁我还没忘记」一边从屁股口袋里摸出一个原本装口香糖的小盒子。不过,里面的口香糖已经一颗也不剩,柳泽从盒子里轻轻捻起一个小小的东西给万里看。
  「这什么?」
  那是比小指甲还小一圈的,看似玻璃制的星状美丽物品。附着银色的扣环,星星闪烁着青白色的透明光辉。
  「吊饰。」
  「吊饰?干嘛用的?」
  「就是可以像这样,挂在链子或什么地方上当装饰的东西啊。」
  柳泽用不管谁看来都恭恭敬敬的姿态用力按下扣环钩子的部分,一开一阖地示范给万里看。
  「这个啊,是庆功宴的时候从琳达学姐的钥匙圈上掉下来的。因为我刚好看到掉下来的瞬间,在地上找了一下,让我给找到就捡起来了。因为那时她和NANA学姐不知正在讲什么,想说之后再拿给她也可以,没想到就这样忘了还给她而带回家。万里和琳达学姐不是很要好吗,经常会见面吧?这个就由你交给她吧。」
  来。柳泽伸手递出来的小东西眩目而美丽。
  然而万里却没有接过它。星光无声地在两人之间摇荡着。
  你们不是很要好吗——这毫无心机的一句话,却令万里心脏颤抖。
  昨天才用那种方式诀别的人,万里还不知道今后该拿什么脸去见她。当然,就像两人决定好的那样,只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恢复学姐学弟的关系往来。可是现在,万里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一切顺利。再等一下,真的是一下就好。因为露出血肉的伤口太过疼痛,到干硬结疤为止需要时间。
  「……不,我这个人太邋遢了,一定马上就被我弄丢。」
  「是吗?」
  「柳兄你自己拿给她嘛。平常在学校不是会碰到面吗,你也知道她的邮件信箱吧?」
  柳泽在手心里把玩着星星形状的吊饰,就这样凝视了好一会儿。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万里并不知道。也无从得知。
  不久。
  「这样啊,好吧,那就这么办。」
  万分珍重,小心翼翼地将吊饰放回口香糖盒子里,柳泽再次将盒子塞回屁股口袋。距离柳泽住的城镇最近的车站还有两站。
  
  ***
  
  先到便利商店提款机领个钱,再陪柳泽去药妆店买些日用杂物后,两人抵达魔窟的时间已经离走出车站后又过了三十分钟。
  「……」
  万里说不出话来。
  呆站在三坪大的房间里,真的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么说吧,在这个魔性空间里吸气,会不会对人体的肺部产生什么损害啊——虽然屋主看起来活蹦乱跳的就是了。
  「你在那边随便找地方坐嘛。啊,整理好装在那个纸袋里的就是要卖的喔。」
  美丽魔窟的支配者柳泽说完,就消失在厕所里了。由于起居室和厕所之间只隔着一层用合板做的虚无飘渺的门,所以什么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或许这间公寓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是为让在起居室里的人能完全享受到厕所里的行为所发出的声音吧。不过,事到如今这些都别提了。之前来时就知道了。无所谓的,真的。比起那个,比起那个噢,比起那种小事噢……
  微微踮起脚尖站立的万里,感慨万千地想着,这家伙在这里竟然还能好好地活到现在……!
  散发魔性的魔窟状态,比万里所知道的更像个魔窟了。
  第一个把这里称为魔窟的人是二次元君。大约一个月前,结束聚餐后兴致高昂的他和万里一起造访此处,一走进玄关就发出「呜哇!太超过了……」的声音,露出酒意全消的表情,接着便进入说教模式:「这根本是魔窟嘛。真是太超过了,想想办法好不好。要是被房东看到,你一定会被赶出去,我说真的。」那时万里则是「啊哈哈哈!柳兄被骂了!因为房间太脏乱被2D骂了!呀哈哈哈!」幸灾乐祸地笑着旁观。
  「……这个真的笑不出来了……」
  现在比起那时还要更超过、更夸张。
  原本房间就窄,这是没办法的事。房间整体看起来老旧,是因为壁纸和地板及建材都破破烂烂的,这也不是柳泽的责任。床和橱柜、矮桌等最低限度的家具,这些都是生活下去的必需品。可是啊,我的朋友,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柳兄。
  为什么壁橱的门会呈现全开状态,里面的衣服毛巾和床单被套等搞不清什么是什么的布类会像雪崩一样崩落在室内呢?为什么半透明的衣物收纳柜会在三层抽屉都被拉出来的状态下,变成一个单纯的四角形碍事框架放在那里呢?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塑胶袋和塑胶制品会在房间的所有角落堆积如山呢?为什么还微妙残留些许内容物的宝特瓶会四处林立呢?为什么里面装得要满不满的垃圾袋会满地都是呢?为什么用过的面纸不丢。为什么衣服不折。为什么好几条毛巾会散落在室内各地。为什么是吹风机。为什么还有另一个吹风机。为什么有空的面包袋。为什么垃圾不收拾……把泡面盖子留下来你是想干嘛!那下面还有口袋六法全书!漫画!杂志!体育日报!百圆商店卖的塑胶盒!里面是空的!而且还有好几个!耳机线!CD!还是CD!DVD!从橱柜里满溢出来地上也有桌上也有这里也有到处都有的光碟地狱!垃圾!纸袋!塑胶袋!筷子纸袋!啊啊啊啊啊!
  「柳兄——!你快点来啊——!」
  那情不自禁呐喊出的声音,令人联想到陷入光靠地球人无法解决的危机时,千钧一发的克林(注:漫画《七龙珠》中的角色)。
  室内所有东西乱七八糟,甚至垃圾也一并散落其中,完全看不出经过整理的痕迹。就连厨房里的流理台水槽都被拿来当成置物柜,万里连想都不愿去想那底下到底蔓延成了什么样的生物地狱。
  其实万里自己也绝不是龟毛的个性,平常日子过得也挺邋遢,即使如此都还是忍受不了这里。首先,光是密度就很不妙。空间容积率和占据其中物品的比例,算起来早已超出常人能忍受的平均值。没有一丝留白。氧气不足。每条隙缝中都是脏的。真的很超过。实在太夸张了。我要是房东一定会哭吧。柳泽家的双亲要是看到儿子过的是这种生活,不知道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什么什么?怎么了?」
  「……」
  然后是这个。这个可说是最大的谜了。万里回头望着匆匆忙忙从厕所里出来的型男。
  「咦?我是说真的啊?到底怎么了?万里刚才不是叫我吗?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
  再次,什么都说不出来。看着那仿佛伫立于水边的美男子,能做的只是怅然若失地望着他。
  清爽端正的五官,有着不似日本人的深邃,一张精巧的小脸浓缩了他所有的美好。就连男人看了也羡慕的光滑肌肤、修长的身高和与身形相称的长手长脚。凹凸立体伴随着阴影的肌肉、看那肩膀,那胸膛,那上臂二头肌。穿着牛仔裤和T恤,长及脸颊的头发。光是这样就已经是个够完美的男人了。年轻的姿态之中更缓缓散发着耀人光彩。
  ……到底是为什么呢,柳兄。
  神啊,到底是为什么呢。
  住在这么脏乱的房间里,这家伙到底为什么还能如此闪闪发光!清清爽爽!作为一个型男维持着他那亮晶晶的清洁感呢……
  「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了啊。要喝点什么吗?啊、对了,你那附近有一瓶我昨天打开的宝特瓶装茶……」
  「不用!」
  本该失去的声音以音速冲出喉咙。老实说刚才那简直是致命危机。万里坚决否决,像是快把脖子扭断似的激烈摇头。
  「是喔?是说你干嘛一直站在那?坐啊,自己在那附近找地方坐嘛。」
  柳泽眨着惊惶不安的大眼,用手指着那仿佛堆满杂物的森林般的床。什么叫做「那附近」啊,混账王八蛋。万里不由得涌起一股暴虐的情绪。
  「那里是要怎样坐啊?呐?你说那·里·是·要·怎·样·坐·啊!」
  柳泽睁大眼睛反望万里,事已至此他还是一派完全的天然纯真。
  「是怎样?没事的,万里,你今天有点奇怪喔?好了,你就先坐下来,好吗!这样可以了吧?」
  说着,柳泽用手抓着床单边角像斗牛士一样用力一扯,将床上层层堆叠,缠绕成一条注连绳(注:由稻草编成的绳子,神道中用于洁净的咒具。通常与纸垂一起使用)的寝具、毛巾、衣物及不知名物体拽开,发出咚沙!啪唰!的声音统统掉到地上。顿时尘埃四起,浓厚得肉眼可见,万里的呼吸道蓦地紧缩。
  接着柳泽便率先坐上清空了的床上,拍着身边的床铺对万里缓缓露出微笑。简直就像在对打包带回家的女人说「过来吧……」嘛。
  「现在不是说『过来吧……』的时候吧!柳兄,你到底在干嘛啊!」
  「啥?」
  「真的太夸张了啦!是说,你还『啥』咧,未免太少根筋了吧!看看你这魔窟,现在是可以这样悠哉的时候吗?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情况啊?」
  「欸?喔,你是指房间很乱的事吗?对啊对啊,真是如此呢,这太夸张了喔?我对这类整理的事情实在不擅长啊,该说是生活能力太低了吗……」
  看着那张略带羞赧,发出「啊哈哈哈」爽朗笑声的脸。
  「……不是太低吧……?」
  万里忘我地露出可怕的表情,像舞狮一样从门牙开始朝柳泽逼近。
  「……是根本……没有吧……?」
  太令人烦躁了。这可怕的空间逐渐剥夺了万里冷静思考的能力,无论是万里想稳重悠哉、追求和平的心情还是身为年长者的游刃有余,都正被一片一片削走。
  「你想想办法解决啊……说真的,这真的得好好解决……!别摆出那张小清新的脸啊……你到底想怎样啊!搞不清楚状况啊你!哈!」
  终于禁不住万里这样的逼迫,柳泽也收起笑容。正襟危坐,换上严肃的表情。
  「你想说的,我懂啦。我真的懂,所以我不是开始要来『断舍离』了吗?」
  「……断·舍·离……?」
  在万里耳中听来,这句话简直和「我要用炸弹把这间屋子炸飞」是同等级的胡说八道。说什么梦话啊,不,就算是梦话也不能原谅。
  「所以说你看嘛,这就是今天找你来的原因啊。对啦,就是那个,你去看一下。那些都是我不要了的CD!」
  柳泽稍显焦急地指着坐镇在其他垃圾堆中的一个大纸袋。没错,万里今天之所以会专程前来魔窟,就是因为柳泽说:「想整理一下CD拿去卖。如果里面有你想听的,在卖掉之前先拿去吧。」
  「你看,你仔细看!这么多CD都是要卖掉的喔!这样也算整理不少了吧!」
  柳泽起身,用熟悉的脚步大步跨过几个障碍物,朝纸袋走去。抓起提把倾斜纸袋,让还站着不动的万里查看袋中的内容物。那里面确实有很多CD,约莫有五十来张吧。然而说老实话,就算有一纸袋的CD从魔窟中消失了,那又怎样?问题根本不是在这里,万里真希望柳泽能从更宏观的角度发现自己的房间到底有多可怕。
  「……咦?这有要卖吗?」
  突然,柳泽把手伸进纸袋,一张、两张地把里面的CD连盒子一起抽出来。接着,更开始用犀利的视线检视起封套。
  「等等,等一下。这张我最近都没好好拿出来听过啊……不会吧,真的要卖掉吗?咦、我说真的,等一下……」
  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更认真地从纸袋中捞出CD。这袋CD,原本是柳泽宣称要开始断舍离,作为断舍离的第一步而整理出来要卖的,现在却又把里面的CD一把一把抓出来。不是吧……不是这样的吧。
  「柳兄!那些不是你已经决定要卖掉的吗!你又这样开始看起来不就没完没了了!那袋我来看,柳兄你去做其他更重要的事……」
  「等一下、等一下啦。万里你先在旁边随便坐一下。我要先确认一下这个才行。」
  所以,你倒是说说,要在哪里随便坐……被一种缓缓落入无底洞的空虚感袭击,万里开始呈现放空恍神的状态。柳泽也不管,就这样自顾自地戴上耳机,摆出拆弹小组般帅气的单膝跪地姿势,将手中的CD放进造型简约的播放器,打开歌词本。
  「柳兄……我说柳兄!」
  随着从耳机里泄漏的震天价响,柳泽低吟着摇头晃脑,根本没听见万里的声音,完全沉醉在音乐世界里了。不只如此,连他整个人都埋进身边杂乱无章的事物中,化身为屋内的陈设。
  这家伙没救了——正当万里心想「该打道回府了」并转头环顾室内时。
  「呜哇啊啊啊啊啊!」
  不由得发出强烈的哀号。
  这不是出现了吗?正悠哉地横越流理台墙壁的,那黑色的家伙。椭圆形的,巨大的,那位不速之客。
  和那东西四目交接,万里整个人都动弹不得。怎么办,该如何是好。该给它致命一击吗,可是怎么看也没看见杀虫剂。直接打扁对万里来说太恶心,生理上无法接受。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眼前正凝视对峙的敌人那浑圆的肥胖身躯正发出「呼、呼」的喘气声。
  「……柳、柳兄……怎么办啊那个……那个!该怎么办啦!你有没有杀虫剂啊!你有没有在听啊!喂!」
  柳泽完全没听见。闭上眼睛的他大概正在幻想自己成了吉他手吧,配合耳机中流泄出的乐音正轻轻地摇头晃脑。「喂!」万里踩着障碍物朝他前进,夺下他挂在头上的耳机。
  「嗯?咦?你说什么?抱歉,我没听见。」
  「你这个混账——!」
  对着柳泽的脑袋就是一个手刀,这是代替上天惩罚你啦。
  「好痛!咦?为什么要这样啦?」
  就在这样吵吵闹闹之间,那只动作迟缓的胖蟑螂已经爬进塞在流理台的垃圾之间消失了身影。
  「竟然连蟑螂都养得那么脑满肠肥、养尊处优!你到底是想怎样啊!那只蟑螂,一看就是营养充足油光水滑耶!」
  「蟑、蟑螂?不会吧!我承认房间现在是……是很乱没错,但不会有那个的啦,你放心。」
  啊……?
  看着型男自信十足地微笑说出这种话,万里突然感到眼前的空间天旋地转地扭曲了。
  「人家不是说,看到一只就等于有三十只吗。但我在这房间里连一只都没看过啊。既然没看过就是零只,那就等于这里只有零只啦!不是吗?」
  ……该如何是好?该拿这孩子如何是好?他还有救吗?是说,为什么我非救他不可啊!为什么?因为是朋友?这种概念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不懂不懂……半陷入恐慌状态的万里崩溃了。
  「就是有啊啊啊啊啊啊……!刚才……!我看见了啊啊啊啊……!我……!」
  像一只正要起飞的金龟子,万里拼命挥舞双臂呐喊。就算是那个有名的放羊小孩,到最后一定也像这样拼命吧。
  「咦?少来了啦,哪里有?」
  「那里!那里!就是刚才,一边说着呼呼呼,糟糕糟糕,一边擦着汗拖着圆滚滚的身体走过去了啦!」
  事情就是在万里指着流理台边的墙壁时发生的。塞满东西的斗柜发出不吉利的嘎嘎声响,柳泽回头一看,而万里……
  「呜哇啊啊啊啊啊——!」
  发出了今天第二次的大哀号。惊吓之余双腿一软,身体正要向后仰倒时,在「啊……要是皮肤接触到这里的地板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的本能警示下硬是移动身体取得平衡,用上蹲式厕所的姿势蹲好马步站稳,支撑全身的重量。
  蟑螂带来的恐惧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毕竟那只是虫而已。刚才出现的可是个人——那里有个人啊!
  人!
  在那!
  只有从万里站的角度能看见的阳台,和室内隔着一扇下半部呈毛玻璃状的拉门。刚才那里出现了个人类的黑色剪影。正蹲在那里,从上半部透明玻璃的部分露出两只眼睛窥看着房内。绝对不是看错,证据就是当万里一放声大叫,那人就马上退后消失了。
  这房间绝对被偷窥着。太扯了,太恐怖了。再怎么说,这事态也太过异常。万里终于不顾地板的肮脏抖动着膝盖跪了下去。(不过好险!膝盖下垫着便当店新菜单的广告单!)
  「万里……你从刚才就一个人一直大声喧哗,到底是怎么了啦?我有点开始担心你了喔?还有,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但你如果太吵的话,会害我被邻居骂的……」
  柳泽真的是,真的真的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当前的事态。看他那一脸公子哥儿般不知人间现实的一派轻松,不管是自己住的地方如何脏乱形同魔窟,或是被蟑螂入侵、甚至于被人偷窥的事实,他都浑然未觉。这家伙真的是……
  「柳、柳兄……我拜托你!我拜托你好好听我说!这房间这样下去当真太不妙了啊!」
  「喔喔,我知道、我知道啦。我会好好打扫的啦,我一定会成为断舍离达人的啦。」
  「我要说的不是那种遥远未来的抱负!现在就做,马上整理!我也会帮忙的!其实你这里都已经脏乱得可以请专业人士来清理了!」
  「嗯嗯,总之,你先冷静一下好吗?嗯?对了,不如先看个电影好了。最近你一直和香子腻在一起,或许是因为这样精神上太疲倦了吧。久违地就我们两个男生上哪去走走也不错。」
  「不是、这样的……!现在,这里,出现了啊!有人在偷窥耶……!不但有蟑螂,连人类都盯上你了……!混沌魔窟中的现实地狱没有终止……!」
  「偷窥?哪里有啊,没有啊。欸,拜托你别再说这种话了。我又不是那种喜欢聊灵异话题的人。」
  天然呆的程度已经教人无计可施了。完全无法处理。
  万里摇摇晃晃起身,无力地环顾着好友栖身的魔窟。我无能为力了……不管怎么说,在他本人毫无自觉的状况下,万里就算想帮忙也无从帮起。
  再说,这房间实在是太夸张了。一旦决定放弃之后,重新检视这里,简直就是个恶梦。完全就是发生惨案后的犯罪现场——万里这么想着。
  「是说啊……这里就算被小偷入侵过,再怎样被翻箱倒柜过,你也很难发现吧。我想柳兄你绝对不会发现的……不,搞不好早就有小偷跑进来过了。」
  「你在说什么啊,那怎样也不可能好吗?或许在你看来这房间确实乱得很夸张,但我自己可是都好好知道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喔,来了,来了。原来真的会有人说这种话……」
  「我真的知道啊,有什么办法!」
  「那我问你,指甲剪刀在哪?」
  「哼,蠢问题。刚好我昨天才剪过手脚指甲呢。你看,不就在那……」
  柳泽伸出确实是剪得秃短的食指,自信十足地指向矮桌。然而,随着「咦?」的一声,柳泽歪着头疑惑了起来。咦什么咦,指甲剪刀根本就没放在那。万里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么说。
  「第二题。掏耳棒呢?」
  「说到这个,我可是个热爱掏耳朵的小孩,所以掏耳棒放在随时都能找到的固定位置,这题完全难不倒……嗯?咦?为什么?怎么没有?」
  手指着电视柜,再次发出不解声音的柳泽。我想也是吧。万里半是叹息地看着好友。想也知道,就是这么回事。在这超绝混沌的房间里,怎么可能掌握得到那些零碎小东西的所在。
  「看吧,柳兄。你太没危机意识了!这只是我单纯的疑问,不过,你到底是怎样在这仿佛被暴风雨扫过后的房间里生活的啊……」
  「等一下,等等、等等……我说真的,等一下喔……」
  柳泽突然站起来,睁大眼睛缓缓环视着自己脏乱的房间。
  那模样简直就像从另一个时空被召唤而来的王子,口中喃喃自语「这、这是什么样的空间……」似的。来自剑与魔法王国的王子,突兀地被丢在周末深夜的六本木十字路口,和眼前魁梧的外国人集团面面相觑,只能愕然地呆站在原地。现在的柳泽约莫就是这副德性。
  或许是终于察觉到魔窟有多夸张而大受冲击,但……接受这事实吧!你是自作自受!正当万里这么想着时,柳泽却一边踢开地上的障碍物,一边迅速靠近斗柜,拿起一个小铝盒,打开。
  「印章、护照、存摺、健保卡、老家的钥匙……都在,全都还在。」
  看来那盒子里放的都是些绝不能被卷入混纯之中的贵重物品。
  「……可是,我的存摺原本是用塑胶套装着的,现在却没有……」
  柳泽扬起手中赤裸裸的存摺在万里面前挥动。
  「塑胶套不见了吗?」
  面对万里的提问,柳泽点点头,再次愣愣地站在魔窟正中央。
  「好像怪怪的,该怎么形容……被你刚才那么一说,确实……突然觉得不大对劲。但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怎么样不对劲……总之,就是有什么很奇怪的地方就是了。和我记忆中的房间莫名一点一滴的不一样了。就像在玩大家来找碴那样……」
  好不容易,柳泽终于在这异常事态的漩涡中产生了这样的意识。接着,更尴尬地低声说:
  「……看来,房间应该是被入侵过……」
  他这么说了。
  如此一来,反而是万里感到背后涌起一阵恐怖的寒意。
  「好、好恐怖……刚才的偷窥,难道真的是小偷吗?还是……该不会是跟踪狂那类的吧……?」
  跟踪狂。脱口而出这个字眼的瞬间,万里和柳泽脑中恐怕同时浮现出同一个人物的华丽身影,伴随着「呼呵呵呵……」的笑声。不过,两人也马上异口同声地摇头反驳「不可能不可能」。要是刚才逃走的身影是那个人的话,那打从和万里在学校分开之后每隔五分钟就传一封,内容净是「你跟光央在做什么?」「你在吃什么?」「你去哪了?」「我到家了~!」「这是今天的猫!」「这是今天的我弟!」「这是我今天的家居服!」「这是今天的点心,马卡龙~!」等简讯和照片过来的又是谁?
  「……刚才偷窥的人还在阳台上吗?还是已经逃走了?你有看到脸吗?」
  「完全没看见。只看到那人蹲在阳台上往房里看,一和我对上眼就吓得跑掉了。」
  两人对看了一眼,毅然决然地靠近阳台拉门。破烂的拉门大意地并未上锁。
  走上阳台,那里除了洗衣机和拖鞋、晒衣杆以及旧式的冷气室外机外,没看见任何人影。只有夏天的热气蒸腾让人感到又黏又湿。
  柳泽的房间在二楼,外墙上挂着仿佛在邀请人踩着向上爬的水管。万里探头往下一看,不禁发出「呃……」的低喃。任何人只要有那个意思,从一楼的阳台沿着栏杆扶手轻易就能爬上来了。而且种在外面的植栽往上伸展,还成了最恰好的掩蔽物,就算有人入侵,从外侧是看不见的。
  盯上了柳泽的入侵者——万里脑中模糊浮现了社长的身影……不,虽说任何人都能轻易潜入,但那笨重肥胖的中年人应该是没办法的吧。再说,印象中刚才看见的身影还要更娇小,更瘦一些。
  「嗯?这是什么?」
  此时,柳泽发现放在阳台角落的一个小纸盒。那感觉不像是谁不小心掉的,反而放得像是希望被人发现一样,刻意竖立在墙角。柳泽小心翼翼地伸手捡起,万里也在一旁探头窥看。
  「……柳兄……你有把自己的地址告诉社长吗……?」
  万里「咕嘟」地用力咽下一口口水。
  「……我没跟他说。别这样,够了。你现在一定在想象着很可怕的事吧?」
  「可、可是!这不就是……!」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连想都不要想!太可怕了啦!」
  两人浮现的恐怕是相同的念头吧。即使如此,依然互相牵制对方,不愿将所想的恶心事说出口。刚才偷窥的,果然还是那危险的社长吧。仔细回想,他虽然中年发福,跳起舞来身手倒是挺矫健。只穿着一件Calvin Klein内裤,抖动着肚子上的赘肉,紧紧攀在外国男模身上……
  那像个礼物般被悄悄放在阳台上的小纸盒,就是Borraginol栓剂——不用说大家都知道,那是痔疮患者的好朋友。
  
  ***
  
  「你说什么?可能有跟踪狂盯上了光央?」
  即使听了万里这番话,香子脸上依然不失优雅的微笑。
  「那一定是你们搞错了啦。因为我什么都没做啊?」
  充满自信地断言,香子将膝盖贴上万里的腿,歪着头发出「嗯呵!」的笑声,连拿着筷子的左手都在装可爱。她今天的午餐是豆皮荞麦面,万里吃的则是炸可乐饼咖哩饭。
  第二堂课结束后的午休,万里和香子在学生餐厅刻意并肩而坐,一如往常地沐浴在来自其他学生的「为什么这种美女会和这不起眼的家伙交往」视线下。开始交往已经超过一个月,万里也已经习惯走到哪里都会被注目这件事了。想看就看吧。有什么不满就说吧。因为就连万里自己,到现在也还不懂为什么这种幸运会发生在自己的人生当中。其他人就更不可能明白了吧。
  坐在身边优雅地吃着豆皮荞麦面的万里的恋人,今天依然完美得没话说。
  闪耀着光泽的深褐色卷发,理所当然戴着已经快被视为加贺香子本体一部分的发圈。今天戴的是山茶粉红的丝质发圈,身上穿着质地绵软的白色罩衫,搭配高腰迷你裙。高跟鞋的铁则是跟高九公分,美得吓人的腿,手上提着圣罗兰的当季新款包包。
  完美打造的美貌上,绽放完美的笑容。香子连在学生餐厅都不惜展现她光彩夺目的美女形象。无论是那根本不像个学生的时髦,戏剧化的漆黑睫毛,珊瑚珍珠色的光泽唇蜜,都是为了给万里看而存在的。就为了希望万里觉得自己美,香子每天都用这么完美的外表出现。
  自己这心爱的、闪闪发亮的奇迹女友,很可惜却是个有前科的人。熟识的人多半都知道,香子原本是缠了光央好几年的跟踪狂……
  「没有啊,我们谁也没怀疑是香子干的啦。我和柳兄都完全没怀疑你喔。」
  只怀疑了三秒左右……这句话还是别说出口吧。
  「跟踪狂……也可能是闯空门吧?总之有个可疑的家伙在偷窥柳兄的房间,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咦。这么说着,香子微微皱起眉头。
  「那么万里,你也直接看到那偷窥者啰?」
  「对。被我目击那人在阳台上。」
  「讨厌,怎么这么危险!那是男的,还是女的?」
  「只有一瞬间而已,所以我也不知道……」
  万里和柳泽之间的推论是,极有可能是打工那边的中年发福社长。
  不过,社长为什么知道柳泽住哪,这也是个谜。琳达和NANA学姐本来就不知道柳泽住哪里,柳泽本人也不记得有告诉过他。那只是单次性的临时打工,所以万里和柳泽都没有提出身份证明之类的东西。打工费是装在信封里,工作结束时由社长亲自发的薪,活动结束后就直接去庆功宴了。能够断定犯人是社长的,只有一盒痔疮药这种薄弱的证据而已。
  「总之,柳兄严重惊吓到了,一直到今天都是这样。」
  喔~我知道了。香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吸着她的豆皮荞麦面条。
  「所以昨天光央才会在万里那里过夜?」
  「对啊。可是那个型男太郎啊,把今天要交的报告忘在家里了,早上得先回去拿再来学校,所以我们分头走……他不会有事吧?还是传个简讯给他好了。我也挺担心的,已经答应他状况还没搞清楚前都可以住我家了。」
  「咦!」
  拔高了声音的香子,连刚送到嘴边要吃的鱼板都掉回面汤里了。露出一脸超级不满的表情,嘟着嘴说:
  「我才不要!这样太小题大作了吧!我绝对不要!每次去万里房间约会时都会有光央像只大狗一样坐在旁边,这种事我才不要!说到底,一切有可能都是你们搞错了啊!我问过二次元君,光央的房间相当脏乱不是吗?」
  「与其说是个相当脏乱的房间,不如说是魔窟吧。」
  「既然是魔窟,那有魔兽住在里面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那一定是地狱看门犬可鲁贝洛斯啦!在光央不知情下,因为迷上了他所以擅自像个宠物一样跟在他旁边!哎呀,真是个挺动人的故事不是吗,不要管他们才是最好的!是吧?以后约会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吧?」
  「呃,比起陌生的地狱三头犬,跟踪狂或许还好点吧?」
  「那我要投万里看错一票。」
  「这更不可能。我绝对看见了,是说……其实我们几乎锁定犯人了啦。」
  「既然如此事情就简单了啊!赶快把对方抓起来不就好了!到底是哪里来的什么家伙啊?」
  虽然不大想让身为大家闺秀的心爱女友知道这种事,但万里还是吞吞吐吐地说明了关于盯上柳泽的恶心社长和痔疮药Borraginol的那件事,没想到……
  「Borraginol……?」
  一边听着,一边极度厌恶地用门牙啃着鱼板的香子,突然停住了下巴的动作。果然还是不该对香子这种千金小姐提起这种话题的啊,万里这么想着,也闭上了嘴巴。
  「……那个,我想跟踪狂应该不是那位『社长』。我可能……或许……心里有个底了……也说不定。是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哎呀,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啦,虽说已经过了追溯时效,但这话不该由我口中说出来……香子先不干不脆地铺陈了这一大串借口,才尴尬地开始说了起来。
  高中时,因为柳泽实在太受女生欢迎了,香子怎么也无法忍受,便故意散布了这样的谣言:「别看柳泽光央外表那样,其实他是个有着超级痔疮,处于可怜脱肛状态的家伙!」拜此之赐,在两人所上的高中全校学生,尤其是女生之间,柳泽光央完全被塑造成一个屁股有障碍,超可怜的有点遗憾的型男。这件事到底有没有传进他本人耳中不得而知,但——柳泽应该是不知道。
  「香子……」
  「……我已经在反省了嘛,现在。」
  「……诅咒别人是会得到报应的你不知道吗?那件迷你裙底下的屁股没事吧?」
  「到目前为止都好好的喔,不过我也已经做好今后不管发生什么问题都当作是被诅咒而接受的觉悟了。而且,在那之后光央还不是一样继续受欢迎……」
  「喔喔,真不愧是柳兄!不过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逃离诅咒吗?」
  「放马过来!是说,这样就该搞清楚了吧。那个『社长』是清白的。会把Borraginol当礼物送去的,一定是我们高中的人。光央现在的地址只要问高中时代光央的朋友就会知道了,消息一定是从那里泄漏的。」
  斩钉截铁地说完后,香子依然不解地歪着头。
  「可是,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做这种事呢?光央搬出来住已经一阵子了,之前都一直没被放置这种东西,最近才开始被盯上的吗?还是说,从春天就开始了,只是光央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这个可能性也无法否定,但总之据他说被放置礼物确定是最近才发生的事。」
  「……是喔……」
  香子挑起形状美好的眉毛,从包包中拿出手机。即使双手指甲都修成细长的椭圆型,依然毫无窒碍地双手飞快对着手机打进关键字,不知道开始检索些什么。画面正在读取的时候,她就好整以暇地吃两口豆皮荞麦面,然后再检索,再两口豆皮荞麦面。说实在的,餐桌礼仪真是相当差。
  「你在查什么啊?」
  香子操作手机的速度真是快得惊人,不愧她原本就具备的跟踪狂特质,外加每天那些紧迫盯人的简讯训练出的成果。
  「人类会采取某种动作时,就一定是有某种理由。而只要造成人类采取某种动作的理由存在,就大多会在网路上留下蛛丝马迹。就是这么回事——有了,你看。」
  说着「你读这篇看看」而拿给万里看的手机画面上,显示出某位女性的部落格。
  「这个人经常上电视,也写了不少书,自称『型男猎人』,算是半只脚踏入演艺圈的有名部落客喔。万里看过她的部落格吗?」
  「没有耶。啊,不过之前可能有在电视上看过她……」
  一看到最新一篇更新的网志日期,万里不禁「喔喔!」地叫了起来。标题是「在朋友的派对上捕获的~!」下面写着一篇冗长的内容。但从她张贴的几张照片看来,那正是万里他们当时去打工那天晚上的派对。
  除了文笔不佳、七零八落的文章之外,那位部落客还张贴了大量似乎是她和男性友人嬉闹作乐的照片。有的是某某模特儿,有的又是某某DJ,也有某某人的老公(还附加爱心符号)之类的介绍,而所有照片的背景,老实说都眼熟得不能再眼熟了。
  『那么,让大家久等了!久等了喔!接下来出场的,就是当天第一名的猎物喔~!在庆功宴时捕获的,舞者光央~~~~!』
  万里嘴里的可乐饼咖哩都喷出来了。
  什么舞者啊……!不,这位小姐,你搞错了啦!
  照片中笑得一脸爽朗,一手端着玻璃杯站着拍照的,正是柳泽光央本人。身上是有穿着衣服啦,但发型依然是沾满亮片的飞机头。涂了油的皮肤也还闪闪发光,充满光泽的脸颊让他在照片里看来更年轻。
  『光央同学可是还在日间部就读法学系的学生喔!而且根据他本人表示,目前正在征女友(真、真的假的……)!经常出没的地区是〇〇,住的地方搭电车可以直达校园非常方便。超~级爽朗的笑容,让我获得了一时的治愈!啊啊,今天也大饱眼福了☆』
  香子「唰」地从万里手中拿回手机。
  「我想,事情的开端应该就是这个啦。一定是有我们学校的人看了这个部落格,知道了光央的事。既然他说没有女友,就表示一直以来纠缠着他不放的我已经放手了。这就是事到如今突然有人开始跟踪他的原因……」
  香子正要吃下最后一口豆皮荞麦面,一面将那想必早就泡得软烂的面条夹到嘴边,手上依然习惯性地玩弄着手机。
  「总之,已经跟我无关了喔。我收手也是事实,说得更明白点,我现在可是万里的女朋友。搞清楚原因,这下心里也痛快多了。剩下的就是光央自己的问题了,让他一个人去解决吧。所以,不必再让他住在你家了!」
  「不不不,就算知道原因,结果还是没有解决问题啊。」
  「解决?你是说揪出犯人抓起来吗?我们不可能做到这地步吧,老实说,既然这样那不如报警吧……」
  才耸着肩说完这句话,香子突然「嗯?」了一声,眼睛也瞪得老大,把手中的筷子搁在餐盘上,直盯着手机荧幕不放。
  「什么?怎么了?」
  「……我刚才姑且用这部落格的网址继续随便检索了一下……结果,结果就看到这个……」
  香子茫然地抬起头,万里接着窥探画面。
  用网址检索时,似乎找到一个贴了这网址的推特内文,下面跟着一连串的回推。
  『这个人应该是柳泽学长吧?好厉害喔!他还是一样,太帅了!』
  『他说没有女朋友耶~真的吗?』
  『果然还是因为有那种毛病的关系?』
  『要是知道他现在住哪,就可以给他送个Borraginol过去了呢~』
  『我搞不好可以查出来喔!』
  『是说,那个超级自我感觉良好的「Scalp.B」,都追到大学去了结果还是壮烈牺牲了呢。』
  『噗!太悲惨了。』
  『想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啦,人家从国中开始就没当她一回事。』
  『什么是「Scalp.B」啊?』
  『S(整形Seikei)K(屁股Ketsu)A(下巴Ago)L(没朋友Lonly)P(被害妄想Paranoia)B(老女人Baba),简称「Scalp.B」。』(注:除Lonly和Paranoia外皆为日语罗马拼音。Scalp.B同时为日本药妆品牌スカルプD的谐音)
  『喔~你是说香子学姐啊。』
  『那个人真的很扯耶。』
  ……无言。
  万里战战兢兢地看着香子的表情。
  这是第一次看到女生——不,是看到人类露出这样的眼神。
  我的、我的、我的名字、是说竟然敢叫我「Scalp.B」,还把我讲成那样……从喉咙深处低声不断反复这几句话,香子那有着美丽双眼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全身僵硬。真不知道那双眼睛到底在看哪里,瞳孔大开,仿佛眼睛被涂成了一片漆黑似的,眼瞳中失去光芒,唯有表面闪着异样湿润的光。是野兽,这是野兽的眼睛。
  不久,连下巴(确实是裂开的屁股下巴)都开始朝横向颤抖,从脸颊到额头、太阳穴、眼角、胸口……全都泛成一片通红,接着更发出如打嗝般的啜泣声。
  「我明明说过……我才没有……整形……」
  香子咬牙切齿地说着,用力得上下排牙齿都露出来了。
  猛地一把扯下发圈,用万里从来没看过的粗鲁手法将垂在两颊边的头发全部向上绾起。粗暴地将装着豆皮荞麦面空碗的餐盘往旁边一推,露出凄厉的表情狠狠盯着推特上那些学妹的账号。
  「啊啊啊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光靠这些账号根本无法确定是谁!」
  香子低声狂吠。坐在附近餐桌的学生都吓得转头偷看了。万里急忙朝四面八方低头道歉说道:
  「啊、抱歉,她病情发作了……」
  才刚打完圆场。
  「你说我该怎么办?啊啊万里,我该怎么做,才能抓到这些家伙拿去血祭,将她们送入整个未来都被夺走的人生坟墓里?嗳,你也一起帮忙想啊!」
  香子涨红了脸,泪眼汪汪地揪起万里的领口逼问。
  「香、香子……总之你先冷静下来……!唔唔、喘不过气了……」
  差点毫不意外地被掐死。
  「不要!我怎么能冷静呢!她们说这种话不会太过分了吗!是说万里你不会不甘心吗!自己的女朋友在网路上被说尽坏话耶?你要好好给她们教训才对啊!让她们下地狱接受血的飨宴啊!万里,你是不是我男朋友啊?」
  「……唔、嗯嗯!对、你说得对,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我、我不知道什么血的飨宴怎么煮啊……是说我、我喘不过……气了……真的……」
  「那你就第一次尝试做做看啊!为了我狂吠吧可鲁贝洛——斯!哇啊啊啊!」
  香子终于放开双手,氧气也才总算冲进万里脑中。万里自己都还因膨胀的肺部传来的压迫感而喘息不已,却还是伸出手拍着香子的背,安抚着她。
  这下,事情变得很棘手了。对方确实说了很难听的话,但是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的静冈人,不是什么可鲁贝洛斯啊。正当万里困扰着该如何安抚气得抓狂错乱的香子时。
  「啊!是柳兄!你看你看香子,是柳兄耶!」
  晃进餐厅的柳泽身影正好映入眼帘。总之得先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所以万里就挥着手把他叫到桌边。
  「真是的,太惨了……!」
  柳泽这边也没好到哪里去,整个人完全失去了生气,铁青着一张脸,一屁股瘫坐在万里和香子对面的椅子上。
  昨天决定暂时借宿万里家的柳泽,只简单带了换洗衣物和装了贵重物品的小盒子就离开了魔窟。当时还不到晚上八点,而为了取上课要交的报告回到魔窟时,则是早上八点左右。
  柳泽说就在这十二小时内,肯定有人侵入屋内过。
  「八张报告,我很肯定都放进资料夹里了喔。可是要放进包包前检查了一下,只剩下六张。仔细一看第三页到第六页被抽走了。因为电脑里还留有档案所以赶紧重印,问题才不至于太严重……可是,果然昨天有人偷走了其中两张。」
  「呜哇,真的假的!该说幸好你有发现吗,话说回来为什么是报告被偷啊……」
  「就是这样啊,我也是担心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东西被偷,所以第一堂课就跷课不去,在家确认了,没想到一确认之下,很多有的没的都……是说房间乱成那样,也可能单纯只是被东西盖住而已,但是简直就像故意选择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样,有好几样东西真的都不见了。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比方说入耳式耳机的外塞啦,盐罐的内盖啦,上次打工时穿的亮片内裤之类的……其他还有各种东西也……」
  哇啊啊……只见柳泽万分沮丧地趴在桌子上。谜样入侵者的存在,似乎将他的精神压迫到极限了。
  「柳兄,你还好吧?总之,先吃点午餐吧……」
  「我没食欲啊,这太恐怖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搬家我又没钱,要报警,被偷的东西又实在太不值钱了,再说要是犯人真的是社长,我觉得要找到足以逮捕他的证据根本就是不可能……」
  对着精神状态处于谷底,将整个脸颊都压在桌面上的柳泽。
  「听我说,柳央……不对,搞错了,重来,是光央。」
  猛然揪住他的领子,向上拉。
  「我看得见未来。我看到光央将会感谢我,跪着对我留下欣喜的眼泪!」
  如此高调宣言的,是香子。难道她也错乱到一个地步了吗?太过突兀,又充满自信重新振作的她,拉起青梅竹马的脸,露出足以令举世畏惧的笑容,闪闪发光有如魔界的太阳。
  「……我……感谢你?」
  「没错。我告诉你,跟踪狂不是那个社长。是我们高中学妹里的某个人喔。」
  「咦?」
  「推特上那群家伙……绝对有问题。其中一定有人就是犯人。本小姐会揪出侵入魔窟的真凶,然后不但要通知学校还要报警,好把这社会的罪恶根源铲除。竟然敢做到这个地步,得寸进尺也太过分了,绝对有必要严惩。身为学姐,我会亲手好好管教她。我想到一个好计划了,嗳,万里,你当然会协助我吧?」
  万里只能姑且吐出舌头,嘿嘿嘿嘿!地狱看门犬可鲁贝洛斯是这副德性的吗……?
  
  ***
  
  「……你穿成这样,我还是一看到就想笑耶……」
  「嘘!忍住啊。不能引人注意,可不知道会被哪里的谁看到。」
  废话不多说,那天傍晚,万里和香子便为了前往柳泽住的公寓而像这样走在路上。
  万里穿着入学典礼那天穿的西装,外套拿在手上,没有打领带。要是看起来像个正在响应夏日节能穿着的上班族,那就算扮装成功了。另一方面,身边的香子看起来可不得了。
  脸上挂着百圆商店买来的便宜黑框无镜片眼镜,为的是遮掩她的美貌;头上那毫无季节感可言的毛线帽是万里房间里找到的,用来把一头漂亮的长发塞进去,衣服则是万里的家居服。洗得衣领都失去弹性的褪色单色T恤,下半身是起了一堆毛球的短裤,鞋子则是万里阳台上的拖鞋。手上代替包包拿的是超市的塑胶袋,手机和钱包就放在里面。
  根据香子的设定,这是一个睡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起床,刚好上班族男友也回来了,就到车站等他会合后再一起去买东西,住在附近的无业女性的打扮。
  话虽如此,就算打扮成这个样子,仔细看还是看得出她其实是个美女。被粗框眼镜随性挡住的脸颊不但白皙透明,而且还滑嫩有光泽,就算不穿高跟鞋,那双小腿还是那么修长纤细。不过,至少遇到认识她的人时,姑且应该谁也认不出这就是「加贺香子」吧。香子的伪装可以说是相当高明。
  很快地,两人已来到柳泽的公寓,若无其事地装作居民的样子入内。直接来到二楼和三楼的楼梯转角处蹲下来藏身埋伏。过了一会儿,柳泽应该就会单独回来了。
  这就是香子想出来的作战计划。
  先由万里和香子装作和柳泽毫不相识的公寓居民入内,等柳泽一个人回来之后,再悄悄地跟在他身后进入魔窟。当然窗帘已经事先紧闭了,让人无法从外窥见屋内。进入屋内后,让两人躲进壁橱里,柳泽则再次外出。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跟踪狂误以为柳泽是一个人回家后,又一个人外出。当对方判断魔窟中处于无人留守的状态时,就会再次入侵了。
  而万里和香子这时便从壁橱内拍下证据照片,同时逮住犯人。
  由于香子原本就是犯人的高中学姐,万里昨天又和柳泽一起行动,基于两人的脸都会被犯人认出的原因,现在才会伪装打扮成那样。
  「来了,是柳兄……」
  听见柳泽单独走上楼梯的脚步声。为了不让人从外面窥见,万里和香子压低身子,沿着水泥墙壁躲躲闪闪地跟着打开魔窟大门的柳泽闪身入内。
  「呼……没被任何人看见吧?」
  先进屋的柳泽一边留意着窗帘缝隙,一边回头压低声音对两人说。香子按压着镜框点头,脱掉拖鞋。
  

  
  「应该没问题……咿呀!」
  话没说完,她就突然颤抖着尖叫。因为看了魔窟的全貌。
  「你、你竟然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这种人怕什么跟踪狂啊!万里,怎么办!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害怕光央了!」
  「好了好了,这件事等下再说……总之,打扰了!」
  「是说我现在才突然想到,连看过魔窟这副惨状之后,都还能继续喜欢光央的话,那倒也满厉害的喔?好像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耶……」
  打着赤脚的香子真心厌恶地弯身踮脚,时而因为踩到不明物体而发出「咿呀……!」的颤栗尖叫,朝魔窟深处走去。要是看见那只柳兄精心饲育的LL尺寸蟑螂的话,香子可能会就这样死掉吧。
  「干嘛啊,搞得一副很夸张的样子,有这么嫌弃吗?」
  屋主的这句话,惹得万里和香子面面相觑。这家伙……真的没救了……
  总之,万里先用斗牛士的姿势略嫌小心地试着拉开等一下两人预定要躲进去的壁橱门看看。瞬间一堆衣物「咚唰!」地掉了出来,就算没事都已经够狂风过境的狭窄屋内空间,这下终于被杂物淹没到腰间。香子愕然的脸还抽搐了起来。
  「咦,我……我真的要进去这里面吗……不会吧……」
  「想出这战术的可是香子你唷。」
  香子眼神空洞,看看万里又看看壁橱。
  「你会进去的吧,为了血祭跟踪狂!」
  万里的话再度燃起香子的愤怒,也似乎让她恢复了力量。登时露出平日跋扈的眼神,摆出平时的模特儿站姿。
  「……没错!没有错!就是要血祭!我会努力的!就算是进入这极度不洁的空间,和万里叠在一起窒息我也不会后悔!」
  「啊、对了,你们要喝什么?我记得那边应该有前天开过的宝特瓶茶……」
  柳泽话都还没说完,万里和香子就像在比谁先开口似的大喊「不用!」断然回绝。因为那种死法感觉就很辛苦,不管怎样还是先拒绝比较好。
  
  魔窟中出现异状,是在柳泽再度单独离开的约莫十分钟后。
  正当这对情侣屏气凝神地躲藏在堪称世上「身为人类最不想待的区域」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魔窟壁橱中,经过一连串「要是这屋里被装了隐藏摄影机,我们躲在这也没意义了吧?」「不会啦,女高中生哪会做到这种地步。」「咦?不会吗?」「不、不会吧……?」「为什么?」对话之后,万里正因本身就具有跟踪狂体质香子的天然发言而感到毛骨悚然时,事情就发生了。
  为了方便万里和香子看见阳台上的入侵者,在离开魔窟时柳泽事先将窗帘拉开了。
  从打开一条缝隙的壁橱门缝望出去就是隔着一扇拉门的阳台。此时,那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惊讶地缩了缩身子的香子用手指对万里做了一个「嘘!」的暗号,万里注意着不发出声音地取出手机。香子也一样,两人各自将手机打直并排压在那条三公分左右的缝隙上。
  谜样人物的两只眼睛隔着玻璃窥伺魔窟。确认过屋内无人后,缓慢地企图推开拉门。这么说来,难道柳泽没上锁吗?应该说,犯人每次都是怎么开锁进来的啊……正当万里思索着这一点时,拉门就在眼前被轻轻松松的打开了。只要「喀啦、喀啦」从外面用力推几下,老旧的半月形插锁就应声脱落了。
  「……也太破烂……!」
  「这下该投诉管理委员会了吧……?」
  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的两人面前,恐怖的跟踪狂终于现身。
  白色的短袖衬衫配上蓝色背心。绿色系的高雅苏格兰格子迷你裙。深蓝色的高筒袜,鞋子是乐福鞋款式,也没脱鞋就这样踏进来了。是个短发的女高中生。身上穿的是正如香子所言的制服,跟踪狂果真是香子毕业的那所高中的学妹。
  万里在香子耳边简短询问「你认识她吗?」香子摇摇头,一边调整手机的摄影镜头角度,似乎无法对准焦距。万里也一样。侵入室内的女高中生怎么也无法如这边希望的静止不动。既然如此,不如飞奔出去以现行犯逮捕她好了——万里瞬间闪过这样的念头,但一想到要突然抓住并制服那么纤细的女高中生,不禁觉得那似乎是比侵入魔窟更严重的犯罪。话虽如此,又不能让香子去做这种粗鲁的事。
  正当两人因事情进展不如预期的顺利而焦躁着,女高中生却还浑然未觉他们的存在,轻盈地跨过重重障碍物,走向玄关。不久,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女高中生一边对着手机说话,一边回到屋内。
  「这边也OK了,我从里面打开了喔。果然轻轻松松。」
  说着,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脸颊靠在歪着头的万里肩膀上,香子迅速地眨动眼睛。她呼出的气息温暖地薰着万里的手臂。
  在如此狭窄空间中紧密贴合的身体,使两人的体温几乎同化。一股淡淡的蔷薇香气温柔地飘在万里鼻尖。不过,现在可不是做「啊啊,因为我们两个正在交往,所以就算我一把抱住这软玉温香的纤细身体也没关系吧~啊啊~真幸福……」之类妄想的时候。
  「耶!再次登陆!」
  突然进入耳里的,是另一个少女的声音。而且还不只一个。
  「嘘!惊动别人就不妙了啦……」
  「呜哇!果然很脏!太好笑了!」
  「今天要拿走什么好呢~」
  「是说他绝对不会发现的吧,毕竟这房间乱成这样。」
  接二连三,好几个穿着相同制服的女高中生大大方方地像来远足似的,从玄关走了进来。咦、咦、咦?万里陷入恐慌。想都没想过跟踪狂竟然不只一人啊。就连香子也意外了,抬头望着万里,嘴巴无意义地一张一合。
  照片、总之、先拍照……万里再次将手机压在壁橱门的缝隙上,准备好摄影机,但女高中生们却不知安分为何物,根本静不下来。一下翻动斗柜,发出「这什么鬼啊!」的笑声,一下好几个人伸手从包包里边捞边笑,一下将CD拿出来放进不同的盒子里嬉闹着。「今天再找个地方放Borraginol吧?」「来自天使的礼物~」如此嘻笑着擅自在屋内四处走动。
  柳泽光央的魔窟如今已沦落为女高中生们的游乐场。事情远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万里一心想先拍下证据照片,不断找寻着适合拍照的角度。
  「万、万里,这样我那里有点痛……!」
  因为两人都将手伸往门上的缝隙,不知不觉万里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香子弯曲的手肘上了。匆忙中想移开身体,没想到……
  「唔唔……」
  袜子勾到了摊开在脚边的床单,使得坐在上面的香子像失败版的桌巾魔术一样,连人带床单一起被勾扯着移位了。
  「哇……!」
  事出突然,香子也因此失去平衡,匆忙中想撑住她身体的万里,却反而和她一起倒向那扇脆弱的壁橱纸门。十九岁的男孩和十八岁的女孩,两人份的体重,想也知道这扇纸门承受不住。于是,像什么喜剧桥段一样,纸门脱落,两人也朝室内倒下。
  瞬间——
  「……哇啊啊啊~~~~!」
  在因惊讶而发出惨叫的女高中生们面前,两位大学生以惨不忍睹的姿势滚出壁橱,倒在魔窟的地板上。
  「讨厌讨厌讨厌,怎么办,万里怎么办?」
  「嘿,别慌张!既然事情演变成这样,至少逮住她们其中一个也好!可恶,你们这些家伙竟敢闯入我朋友的魔窟作乱,还伤害我女朋友的心!我要你们付出代价……看我的!」
  「呀!万里好帅!」
  万里和香子豁出去了,做好和女高中生正面对决的觉悟。为了合力抓住最靠近的一个,正奋力起身时。
  「呀啊,糟糕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快点关上!」
  由于人数上处于压倒性的不利,两人就这样被硬是连人带壁橱门地推了回去。
  「讨厌,好可怕喔!刚才那两个人是怎样啊!」
  「是说我们的脸被看见了,这下惨了!」
  她们几个人似乎用全身的重量从外面压住了壁橱门。
  「得快点逃走才行!」
  「可是我们一离开这扇门,他们又会跑出来了!」
  「那把斗柜搬过来挡住好了?」
  ——女高中生们说着可怕的话。被粗暴推回的空间中同时还塞满了夹带湿气的棉被,万里和香子都呈现异样的姿势,连呼吸都没办法好好呼吸了。要是真的被她们用斗柜压住门,恐怕会有生命的危险。
  「我们压住这里,你们搬得动那个吗?」
  「试试看!预备……」
  咚磅咚磅咚磅!一阵物体掉落的声音,夹杂着少女们的惊呼。「我、我快不能呼吸了!」耳边传来香子快哭出来的哀号。万里已经无计可施,唯一幸运的是手上还拿着手机,赶紧拼命按下号码,拨电话给柳泽。
  『喔,喂?任务顺利完成了吗?什么,怎么了?』
  「情、情况危急,柳兄……!有好多女高中生啊!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呜呕!」
  挥动双臂挣扎的香子肩膀正中万里的丹田,还未说完的话也说不下去了。纸门外的声音愈来愈令人惊恐,看来她们其中的两、三人正打算在房里推动那装得满满的斗柜,这真是太乱来了。重物倒地的声音,各种破坏音、尖叫。万里待在这里反而感到微妙的安心。如此吵闹喧哗,要不引来邻居注意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至少不会一直被关在这里面……应该说,这种状况下真正危险的应该是那群女生吧。
  就在此时。
  「你们这些王八蛋!开什么玩笑啊,臭小鬼!」
  暴怒失控的少爷终于归来——人在壁橱中都能感受到他声音里的怒气。
  「呀啊啊啊啊啊——!」
  「柳泽学长!」
  「阳台、快从阳台逃跑!」
  「快逃、啊!呀——!」
  「惨了啦啊啊啊!」
  在少女们尖锐叫声的魔音穿脑中,壁橱纸门忽然再次朝室内倒下。万里和香子就这么连滚带翻地掉出壁橱,接着便看见了眼前难以言喻的光景。
  阳台拉门被翻倒的斗柜挡住开不了,使得少女们也逃不出去,而从玄关进屋的柳泽则怒吼着将非法入侵的女高中生们逼到魔窟角落。
  「你们到底想干嘛!哈?你们这些混账到底想对我做什么?王八蛋!给我说说看啊!」
  此起彼落的哀号声中,凶狠地步步逼近。接着……
  「什么Borraginol啊混账!」
  「因、因为我们真的很替学长的屁股担心啊!」
  「什么?屁股?我的屁股有什么事吗!既然如此你们就给我好好看清楚,随便你们怎么看啦!哈?我叫你们看啊!看是屁股还是什么,想看就看个仔细吧!啊!」
  原来一个当真抓狂的男人,能够异常到这个地步。完全失心疯的柳泽开始一件一件脱下身上的衣物。呀啊啊啊!呀啊啊啊!小姑娘们的尖叫交织成了BGM。
  「反正到这个地步,我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啦!」
  柳泽的手伸向了最后一件。
  屁股的上半部——和谣言不同,事实上健康至极的柳泽光央的屁股裂缝上半部,就这样暴露在万里和香子面前。万里死命地提高声音:
  「住手啊,柳兄!你这样也是犯罪的一种啊!」
  好不容易将好友在千钧一发之际从「那边」呼唤回来。见柳泽戛然停止了动作,香子忙不迭举起手中的手机。
  「……这真是地狱里的景象啊……」
  在如此盛大的混乱之中,将那些明明滋生了如此严重事端,其实却还是清纯少女的高中生们用手机镜头一一拍下。香子似乎是以录影的方式搜证,连青梅竹马美丽的半颗屁股,也不经意地入镜了。
  「啊啊,毕竟这里是魔窟啊……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吧……」
  没错。混沌的魔窟乃是通往现实世间地狱之路——连暴露狂也在此出没。
  
  ***
  
  真的很抱歉。
  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恶作剧过头了。
  ——最后,像拍犯罪者建档照般,将犯人学生集团每个人的学生证都拍了照,事情才在她们坦然道歉中落幕。
  其中也有女生哭着说自己从国中时就很崇拜柳泽。看到那像个孩子似的哭得涨红了脸的女生,万里胸口不禁有些刺痛。香子的怒气似乎消了点,看来并不打算按照计划立即报警了。
  「怎么办,光央,你要饶了她们吗?」
  一取下碍事的粗框假眼镜和毛线帽,让一头宛如绘本中梦幻世界公主般的长发披泄在肩上。这么一来……
  「呜哇……!是加贺香子……学姐……」
  女高中生的其中一人察觉了她,脱口而出香子的名字。香子「哼!」了一声,双手扠腰。
  「我话先说在前面,穿成这样可不符合我的品味!这只是借·穿·我·男·友·的·衣·服·而·已!你说是不是!万里!」
  说着,「耶嘿!」突然换上甜美的笑容娇羞地面向万里。万里看到她的表情,情不自禁地也跟着「耶嘿!」回了一个笑容。不需要特别确认,也知道自己在女高中生眼中是怎么一回事。反正一定是那种眼光吧,要看你们就看吧!万里大大方方地继续凝视着香子的笑颜。
  而被害人柳泽也说:
  「如果你们真的有在反省,那就算了。别忘记证据都还在我们手上。真的不要再有第二次了,一般来说做这种事是会被退学的,你们现在的处境可以说是很不妙喔。潜入单身男子住的地方,做出这种不能让学校和家长知道的事,你们这群小鬼怎么能这样呢。」
  好好穿上衣服之后,柳泽双手抱胸,似乎打算就这样原谅这群女孩。不过,他又用强硬的语气开了口:
  「不管怎样,偷走的东西全部还给我吧。」
  朝女孩们伸出手。
  女孩们尴尬地一个一个从包包里拿出各种小东西还给柳泽。指甲剪刀、掏耳棒、存摺的塑胶套、盐罐内盖、第三到第六页的报告、一包面纸、药妆店的集点卡、泡面里附的还没打开的辣椒粉包、耳机的外塞、亮片内裤、回纹针、发蜡……将这些东西一一清点过后。
  「……应该还有吧?快还来。就算在你们看来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对我来说却是很重要的。」
  柳泽的手朝最后一个女孩的鼻尖下用力伸过去。
  女孩这才畏畏缩缩地取出口香糖盒,轻轻放在柳泽的手心。
  万里听见盒中传来「喀啦」一声,应该是装了什么硬物。
  柳泽再次用力握紧手中的小盒子,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仿佛取回了什么宝物似的安下心,就这样暂时垮着肩膀,驼着背,用力闭紧眼睛三秒后。
  「……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最后他还是像个学长的样子加上「要好好用功喔」,并且露出微笑容挥手送走了她们。虽然万里心想,你未免对入侵者太好了吧……但这就是柳泽光央。不管怎么说,结果这个男人就是这样的家伙。
  高中女生们说着「对不起」悄然退出玄关之后(她们直到最后都没有脱掉鞋子)。
  「……呼……真是的,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
  低喃的柳泽、万里和香子还得留下来面对惨不忍睹的魔窟。
  脱落的壁橱纸门、倾倒的斗柜、散落在地上的物体已经完全掩盖住地板了。原本就已经是够脏乱的房间,现在这空间更简直像是被一双巨大的手抓起来上下左右摇晃过后的结果。所有能倒的东西都被扫倒、撒落一地或撞坏。如今这房里没有任何一样具有形体的东西是没遭到破坏的。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有没有能力整理的问题了,就连魔窟王子也只能束手无策地呆站在房间中央。无力垂着双臂,恍惚地环顾四周。
  「我到底被当成什么……真的……以为不管对我做什么,我都无所谓吗……?难道我都不会有感到遗憾或悲伤的念头吗……?难道我是那种连一丝情感都没有的人吗……?」
  站在被破坏殆尽的空间中,柳泽驼着的背画出一道哀伤得近乎美丽的圆弧。就这样无力地双膝一折,颓然跪坐在地。
  「我的人生会一直都像这样吗……?这种事情还会持续发生吗?就没有哪个女人能够尊重我,理解我也是有着普通人的心和情感的吗……?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从这家伙的……」
  转过头,柳泽突然望向香子。
  「好不容易才从这家伙手中解脱……」
  「呜哇哇哇……光、光央!」
  当事人香子却突然发出莫名惊讶的声音。
  「糟了,不得了啦……超级不得了……万里,光央惨了……!你看这个!」
  跨过垃圾,来到青梅竹马身边的香子伸手掀起他的头发,搂着柳泽的头部朝万里的方向转。万里不明就里地探头凝视他的侧头部。
  「啊啊……!」
  察觉后,不禁语带颤抖。
  「咦,什么啊?」
  被香子搂着头动弹不得的柳泽,不安地抬眼朝万里看去。到底该回答他比较好,还是不该回答……不,这事瞒也瞒不住吧,还是早点让他知道真相比较好。万里下定决心,对好友缓缓开口:
  「柳兄……听我说,你冷静点听我说喔。你那里,有个百圆硬币大小的……」
  「咦……?什、什么?百圆硬币大小的什么?什么啦?你说清楚啊!」
  「圆……形……秃……」
  「欸欸欸……?」
  柳泽伸手抚摸那块地方确认,接着便踩着所有东西冲进厕所。
  不久,只听见长长的哀号在狭窄的魔窟中回响。
  
  这次的事让他心力交瘁,在短短时间内便长出了一个圆形秃。
  哀伤至极的柳泽在厕所里倒下,站也站不起来了。万里和香子合力扛起他修长的身子,尽量避开地上的东西,将柳泽搬到魔窟内部,让他在床上躺下。
  「好可怜……精神上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了吧,这次。」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昏倒的人。」
  两人顾虑着柳泽,低声交谈。将倒下的斗柜当成长凳,万里和香子在上面并排坐了下来。
  黄昏天空的淡淡光芒从窗帘的另一端渗透。还没开灯的魔窟就像沉在蓝色的水里。彻底凌乱的空间充满昏暗的静谧,令人联想起遇难船只沉眠于海底的夜晚。想象着那永远的黑暗,万里突然一阵感伤。沉在水底的遇难船一隅,美丽的朋友怀中抱着闪闪发亮的宝物,无声地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生为一个这么帅的型男,原本应该是个比谁都幸运,每天都要过着极乐生活的菁英才对啊。为什么柳兄的人生却会一直像这样无法顺利前进呢?」
  「这……简单来说,就是因为他太帅了。」
  「喔?」
  发表着崭新的意见,恐怕是截至目前为止柳泽光央人生中最大破坏者的香子,一脸得意地用手扒梳着自己的头发。那头美丽的长发即使在黑暗之中也隐约闪现光泽。
  「因为他实在『帅过头』了,就像是画中的大饼,怎么说呢……大概是太不真实了吧。与其说是一个独立的人类,不如说是属于大家的玩具,大概是像这种感觉吧。」
  「喔喔,也就是说『不是一个普通男人,而是属于大家的帅哥』这个意思?」
  「对。怎么说才好呢……就像是……偶像的感觉?大家都希望偶像不属于任何人,必须一直是公家的财产才行……类似这样。」
  「我好像懂。柳兄给人的感觉不大像是真实活在身边的男人。或许他的长相也有错,再加上性格上又是这么高雅的大少爷,完全没有一般男人那种下流的气息。」
  「是不是?也就是因为这样超音波才压根没把他当异性看吧。」
  「就是这样呢。没错,应该是这样。我有同感。因为他完全没有男人那种想要攫取猎物的企图心,对方也自然会对他掉以轻心吧,到最后就是那样可有可无。」
  「倒不如说光央还比较像是猎物。」
  「对对对!柳兄周围明明有很多伺机而动的肉食兽,他本人却是毫无危机意识!就算自己有了喜欢的人,还是『我怎么样?』『我可以吗?』小心翼翼地等待对方先出招,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主动出击、狩猎的态度啊!」
  「我懂我懂!」
  不知不觉,这对臭气相投的情侣话题转向了对柳泽的批斗大会。要是被他本人听见了,那当然……
  「都是我不好……」
  只能这么说了吧。不然还能怎样。
  型男皱着那双秀气的眉毛,恨恨地交互望着万里和香子的脸。
  「呜喔!你起来了喔!你从……从哪里开始听到的?」
  「已经听很久了!」
  被封闭在这座魔窟中的黄昏时分,昏暗之中尴尬的气氛也到了顶点。万里和香子偷偷看了对方一眼,同时「惨了」地耸耸肩。眼前这男人没事就已经够脆弱了,可不能再继续伤害他。
  「那些事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啊!我这个人的确是欠缺了什么!这我自己最清楚!我也不想这样啊,一直承受这些对待!可是我又没有办法!」
  躺在惨遭破坏的空间中仿佛硬铺上去的气垫般的床上,柳泽一边哀伤地伸手摩挲圆形秃附近的头皮,一边呐喊。
  「……我、我当然也……要是能找到该那么做的对象……如果遇到无论如何都想要的人,要是能找到这样的人,那就算是这样的我也会下定决心……」
  说着。
  那不断泣诉着、形状美好的嘴唇突然沉默了下来。沉默笼罩了三人。万里和香子静静等着柳泽继续往下说,但柳泽的视线却出乎意料地越过两人的肩膀,望着窗外。就这样睁着眼,仿佛时间静止了一样。
  到底柳泽看见了什么呢,万里也转头望向窗外。从窗帘的缝隙间,正好看见一颗星星在发光。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的星光,坚定得像是脉动。在这辽阔天际里唯一的一颗,奇迹般闪亮的光芒……那是金星吗?
  想让香子也一起看,正当万里要戳向身边人的肩膀时。
  「——该表现的时候,就要一次决胜负,对吧。我很明白。那个瞬间。」
  柳泽自言自语般地低喃。
  将一头雾水的万里和香子丢在魔窟底端,自己一个人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
  「……柳兄?你怎么了?你是明白了什么?」
  对万里的疑问,终于柳泽连回答也不回答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关于令人喜爱的型男柳兄——柳泽光央的人生,万里知道的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那被破坏得教人以为再也无法住人的魔窟,却在一个星期后重新整理得判若两屋。至于柳泽继续到社长那里打工以及变得很难约的事,则是在这之后不久开始。
 楼主| 发表于 2014-3-20 19:12 | 显示全部楼层
EPISODE.2
百年后的夏天我们依然笑着

  天空的蓝浓得仿佛要从视网膜冲出天灵盖,厚厚的积雨云堆得高而有力,在这样的某个盛夏午后。
  衬着背后刺耳的知了声,某个可疑人物来到了锦系町。
  扭着女王蜂一般的极细腰,旁若无人地用模特儿站姿站在住宅区正中央。穿着有蓝色花样、质地轻薄光滑的黑色迷你洋装,胸前的线条描绘出两座具有攻击力的双子山。两座小丘由两侧朝中央集中托高,造成斜背的纪梵希小肩包的背带陷入充满压迫感的沟间而消失的情色画面。另外,气势磅礴踩在地面上,有着细高跟的性感系带凉鞋和放在脚边的波士顿包也都是纪梵希的。
  最令她看来像个可疑人物的,其实是颈部以上的状态。
  但是,至少在她本人看来,这是直接拷贝自打从国中就迷上的心爱电影「谜中谜」里,女主角奥黛丽赫本的间谍造型。
  这是一种时尚!
  ——怀抱这样的确信,包住头部的丝巾在下巴处打了个结,小脸的上半部被一样是纪梵希的大太阳眼镜遮住了。可是,这造型若是六〇年代知名电影的一幕,那当然无话可说,但现在这里可是二十一世纪的日本东京墨田区耶,怎么说都太特异了。超引人注目。
  从旁人眼里看来,这要不是「变装出门的绝世女伶」的角色扮演,要不然就是「掩人耳目的情妇」的角色扮演,再不然就是「正在认真调查丈夫外遇之元配」的角色扮演……无论如何都是个正在享受角色扮演乐趣的人就是了。顶多退一步说,就是那种极度不希望脸部照射到紫外线的人吧……
  用可疑人物来形容还算是比较客气的,老实说根本就是属于走在路上不大想遇见的那种人,以外表来说真是相当不妙。硬要形容的话,其实高尔夫球场上的杆弟才是最接近的吧。
  出现在住宅区巷弄这个错误场合的杆弟……喔不,是奥黛丽本人,到现在都还没发现附近每个邻居一看到她就立刻掉头这件事。
  她的目的地是一栋在东京二十三区中随处可见的铅笔型三层楼住宅。像在确认什么而抬头望向这栋住宅时,宛如武士头盔从头披到肩膀的头巾下,一头卷曲而华丽的光泽长发便柔顺地披泄在胸前的双子山脚。
  过了一会,她踩着高跟鞋「喀嗒」向前踏出一步,伸出食指朝毫无装饰的简单门框上的门铃按下。同时嘴中吐出一句:
  「I’ll be back……」
  叮咚。
  随着门铃声脱口而出的,不是奥黛丽赫本而是魔鬼终结者。哎呀,她微微歪着头……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突然变成阿诺史瓦辛格了呢。是这个稍嫌有点太粗犷的太阳眼镜害的吗?还是因为被全裸地超越时空传送到这里,单膝跪着遮住重要部位的关系呢……随便说说的啦。
  站在别人家的玄关前,她脑中擅自想象着全裸雄壮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不禁「呵呵……」地笑了起来。这种举动完全是受到目前正在交往中的男人影响。一定是因为每天都和那男人腻在一起共度傻瓜时空,不知不觉受到影响,自然而然变得和他一样满脑子都是些脱线又无聊的烂梗了。
  话虽如此,那个就算自己说出无聊烂梗也会笑的傻瓜现在并不在这里。毕竟,这次的行程原本就是不会有人来吐槽:刚才那句应该是离开时的台词吧,你怎么来的时候就讲了——的单独行动。
  对讲机中传出「来了来了,现在马上开门喔——」的应答声,语气不但甜得过剩,还是刻意装幼稚的高八度。
  一听见这声音,几乎是反射性的,太阳眼镜下形状美好的嘴唇立刻不愉快地抿了起来。到现在都无法习惯这个人的卡通娃娃音啊。
  接下来,就是这位举止可疑的女大学生加贺香子所体验,而她的男友多田万里并不知情的一个夏天里的故事。

  ***

  「哎呀~今天也好热呢!这么热真亏你愿意来!我已经把冷气开强了喔。」
  「嘘……!」
  玄关门一从里面打开,香子便敏捷地左顾右盼。做过没有被任何人看见的最终确认后,这才侧身迅速闪进玄关内。立刻关上门,感受从脚底凉上来的冷气,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把那条其实热得要死的头巾拿掉,拨开头发,让闷热汗湿的脖子清凉一下。
  「嗯,所以你穿成这样是出自什么概念吗?防晒?」
  「因为这是秘密行动啊,这是避人耳目的打扮。」
  「……嗯,避人耳目啊。可是我只觉得你更引人注目了耶……算了,总之快进来吧。」
  「话·说·回·来,你先给我听清楚了。」
  脱下高跟凉鞋赤脚踏上人家家里的香子,倏地拿下太阳眼镜。像个女明星那样优雅地托着手臂,用手中的镜架沿着珍珠粉红的唇线勾勒,标准上对下的动作。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眼前比自己娇小的生物。
  那生物的名字就叫,冈千波——这个一边不正经地问「什喵事嘛~」,一边一点也不端庄地舔着看起来对身体毫无益处的蓝色冰棒,吐出染成蓝色的舌头,心情似乎相当愉悦地左右扭着身子出来迎接的女人。目前,她正自己一个人住在这栋房子里。
  对香子而言,这家伙本该称得上是天敌。
  「……我今天到这里来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那还要问吗?因为我不想被误会和你是感情好到会去彼此家里玩的好朋友啊。我死也绝对不要。」
  「咦——你害臊什么嘛。明明本来就真的是来我家玩的~」
  「才不是。」
  「你都已经来我家玩了,不管怎么看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啊~」
  「不、不对!」
  「就算你这么说,可是在旁人眼里我们完全就是那个啊,就那个啊有没有?那叫什么来着、呃……B、B……B、SE……」
  「……你想讲的是BFF,Best Friends Forever!可是你讲出来的却是牛海绵状脑病(注:Bovine Spongiform Encephalopathy,俗称狂牛病)的缩写!」
  「对对对,就是那个,BFF!」
  嗯呼呼嘿嘿嘿!千波奇妙的笑声响彻玄关。
  一看就知道她很享受欣赏香子嫌恶的表情。一边吃冰一边发自内心捧腹大笑的模样,令香子今天依然恨得想撂倒她。
  凭什么这个讨厌的家伙可以独占「宇宙第一纯真」的称号啊。
  不!香子是宇宙第一美女所以当然没问题!男友万里虽然总是这么说(没问题又是什么没问题啊……)但香子还是觉得宇宙未免太纵容这个女的了吧。
  像小孩子一样光滑的肌肤。穿着有小小蕾丝衣领的古典无袖棉布罩衫,却刻意选择了调性不同的二手牛仔短裤来搭配。干脆完全不配戴饰品,将一头自然黑发绑成一股粗麻花辫,怎么看都只觉得是随性地垂在背上。
  反正是只有女生的聚会嘛~裸露一下手臂和腿也没关系嘛?随性自然?某种散漫感?就是要做自己?就用这种感觉来打扮嘛~轻松模式不好吗?类似这样的~那样的~
  真的是烦死了。
  这些都是策略、精心策划的手段,一切都逃不过香子眼底。
  一般人如果真的随性邋遢在过日子,不可能拥有那种婴儿粉嫩美肌。穿上无袖罩衫却完全不觉得幼稚孩子气,则是经过深思熟虑,计算过衣领的扣法和短裤的长度才有可能保住既不过度时尚又不过度粗野的绝妙平衡。至于「刻意」选择牛仔裤的心机就别提了,而其中最令人非议的,又莫过于那根麻花辫。
  如果只是把一头长发编成一根麻花辫,不管怎么做都很难掩饰生活中的疲态,要不然就是沦为宗教色彩浓厚的造型。然而千波的麻花辫却是「鱼骨辫」。编得比一般的麻花辫来得细致,还故意随处挑出一些发尾制造丰盈发量的假象。要把一头长及腰部的长发编成这么一股讲究的辫子,到底要花多少时间啊。
  再说,不管是她的腿还是手臂都不见水肿,更没有任何松垮之处。肌肉紧实的程度与其说是刻苦锻炼,不如更接近纤细的境界。
  ……简单来说,这女人根本一点都不天然。更别说纯真什么的了,哪可能有这种东西。冈千波的外表恐怕是以不逊于自己的血泪努力勉强打造出来。
  明明就是这样的啊。
  这女人真的很可怕。香子心想。
  嘿嘿笑得脱力的千波,看起来就像无骨漂流于海面的幻想生物。遵守着舞台下的悲惨与血汗都绝不能被任何人看见的铁则,今天也露出「我就是宇宙第一纯真!」的笑容。那笑容实在太不设防,大口吃着冰棒的样子完全就是天真无邪四个字。
  而香子最不愿意去想的,就是万一这些都是千真万确,如果这家伙真的天生就如此纯真自然——如果真是这样!
  瞥了一眼散落在玄关处,散发出无比欢乐氛围的千波的勃背凉鞋,香子紧咬了一次上唇,嘴角呈四十五度斜角上扬:
  「……我绝对、绝对不会跟你做朋友。绝不可能。」
  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将比现在更更更!更更更!更讨厌她。香子有这样的自信。
  要是她真是如此纯真天然,又在毫无经过任何努力之下就轻易获得那样的外表,那未免太奸诈了。香子最讨厌的就是奸诈的女人了。
  否则我这么勉强自己和努力又该算什么?宇宙第一纯真和宇宙第一美女,一样都是宇宙第一,为何只有自己必须经历这么多痛苦修行啊?难道不会太不公平吗。
  每天蹬着压迫脚尖的九公分高跟鞋,有时候甚至还会流血。这边可是这么辛苦的耶。束腰紧得像被鬼抓住骨盘,每个月至少引起三次贫血喔。一听说番茄对皮肤好,就专心致志地持续摄取番茄,毫无意义地吃坏肚子,在自家厕所里差点昏倒,还在没穿小裤裤的状态下脑中开始播放水坝决堤的画面……那个真的很不得了呢。噗哗!轰轰轰轰!凄厉的水柱哗啦哗啦,水坝就这样崩坏了!毫无办法地被轰走了!剩下的只有废墟!留下真空般静寂的死亡世界!
  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换来的竟然一样是个「宇宙第一」?有没有搞错。
  香子默默地想着(我的人生真是个「一人SM大会」啊)。
  自己虐待自己,但自己也希望被自己虐待。做到那种地步是因为自己想做,想被那样做,才终于获得完美的外表。但这空虚的游戏架构起的日常价值,岂不要因此被你整个推翻了吗?
  这无处发泄的感觉、不公平的感觉、觉得太奸诈的感觉。这种「我讨厌这家伙」的感觉,不是万里轻松的一句「当然没问题!」就可以排遣。
  千波对香子这样的心思毫不知情,天真烂漫地鼓起半边脸颊,一边说着「怎样啦」一边靠近她。香子当然华丽地闪开了。
  「你何必拒绝我拒绝得这么彻底嘛!嘴里这么说,还不是来我家玩了,我可是很高兴的唷?今天就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不!要!」
  香子别过头,用力得仿佛听得见脖子发出「噗滋!」的声音。因为没有总在一旁安抚的万里在,甩头的角度比平常还大得多。
  「我绝对不会跟你做什么好朋友。首先,你还没搞清楚啊?我都说明那么多次了,今天来是有必须确实达成的任务。我特地大驾光临,并不是悠闲到想来跟你玩好吗!再说你每次都对我太不知分寸了,我跟你很熟吗?还有,这上次也问过了,不过因为我实在太在意了所以还是再问一次,你那个声音到底是从几次元发出来的啊?你用这种声音讲话,有获得家人的理解和认同吗?还是说根本就是遗传?你们全家都用这种声音讲话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令堂或是令尊可就相当——」
  此时,香子脑中突然清楚浮现某个人物的轮廓。心头一惊,倒抽了一口气。转身重新面对千波,紧盯着她的脸看。但是长得不像啊,虽然不像,不过……
  「该不会,你父亲是那个马戏团的……?」
  「咦?什么马戏团?」
  「有没有,就是那个啊……安田大马戏团的……?」
  「我爸才不是小黑咧!」(注:安田大马戏团为日本搞笑团体,团员小黑为有着壮硕体型和尖细娃娃音的矛盾型角色)
  千波举起左手对着香子的肩膀想使出一个吐槽的手刀,当然又被华丽地闪避了。失去目标的千波一边对着空气跌倒一边说:
  「好啦,反正总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所以我们先上楼吧!」
  手中的冰棒豪气地指向楼梯。
  仔细一看会发现那张脸突然疲惫不堪,比开门迎接香子的那一刻老了大概两岁。恭喜你,长大了。我赢了……香子心中浮现谜样的感慨,胸口一阵激动。
  「站在这里太热了,加贺同学你也要吃冰棒吧?我去拿过来,你先去房间等。」
  「有什么口味的?」
  「嗯——牛奶、草莓、红豆、柠檬和……还有什么来着。」
  「你吃的那种是什么玩意儿啊?」
  「喔喔,对了对了,还有蓝色夏威夷口味。」
  「我真的无法想象为什么会有人想吃蓝色的东西。给我牛奶口味。」
  那你干嘛问啊……千波一边嘀咕,一边率先踏上阶梯。
  现在只有千波一个人住的这栋房子,厨房设在二楼。千波的房间是三楼的两间房间中靠南边那间。
  香子跟在千波身后,沿着狭窄的阶梯爬上三楼。心想,在这栋房子里爬楼梯,并看着千波的背影从楼梯间转进厨房消失,也已是第二次了呢。
  上次看着那背影的时候,万里和二次元都在。当时大家都察觉到这个家里飘散着莫名的空虚感,却没人能说出口。那时大家都还不知道这个家之所以如此「空荡荡」的理由。
  后来很快地得知了,也让大家因此决定了要去海边!为了要开开心心地度过这个夏天,这唯一仅有的今年夏天。
  约定要去海边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打开房门,香子独自走进千波的房间。迎面而来的是扑鼻的淡淡墨香。这也是上次来的时候,万里恍惚又满足地开心吸满胸腔的香气。那时他的鼻子下面根本就写着「哇喔……是小冈的味道……嗯喔……」。当然,香子可没错过他当时那个表情。
  应该这么说,不管是万里总半开玩笑称赞千波好可爱好可爱时的样子,还是带有性骚扰意味怜爱地捉弄着她玩的样子,虽然每次香子当下都没说什么,但随时都看在眼里。
  当然不是没感觉。不但有,还非常有呢。
  即使如此,当场还是……几乎什么都没说,担心若将内心的想法全部照实说出来,会被喜欢的人怎么想呢。香子已经培养出能去做这种预测的客观性了。
  香子还没忘记自己过去痴缠青梅竹马的结果,让自己尝到多深的伤痛。那虽然已经不是新伤,但现在的自己也早已不像当初那样不知伤痛为何物了。
  将波士顿包放在毯子上,香子慢条斯理地一把抓起长长的卷发,聚拢披在左肩上,再将手伸向洋装背后,一口气拉下拉链。
  ……没错,所以,内心实在有很多无法对万里说出口的情绪。
  正因为说不出口,所以才会「想让他看」。
  让他看看自己的心意。
  自己的认真。
  这次。
  去海边时。
  「来了,加贺同学,你的牛奶口味。还有你要不要喝麦……茶?」
  千波单手端着托盘走进房间时,香子的洋装刚好「唰」地落在裸露的脚边。
  「唔……?」
  「你看,仔细看。」
  「欸……?」
  「不准别过头,看着我。然后诚实地回答我。就是为了让你看,我才特地穿在洋装底下。来吧!这件就是第一候补!」
  在自己的房间里突然撞见同性的半裸姿态,千波明显震惊了。嗯,与其说半裸——其实就是穿着泳装啦。
  不过,由于事前香子确实也说过今天的任务是「要你帮忙选去海边时穿的泳装」,所以千波倒也不至于太慌乱。
  香子大大方方地一手扠腰,摆出模特儿站姿,另一只手则搭在书柜上变换着姿势。
  像是无言地说着「怎么样?」扭动纤腰,连自己都觉得好像化身为一只女豹的香子,胸部以挡不住的气势朝前方突出,夸示着在重力之下甩动摇摆、仿佛快要从身上脱落似的E罩杯。附带一提,多亏了前一天晚上的水坝决堤,现在香子的小腹可说是有史以来最平坦的。
  千波愣愣地将放着装麦茶的水壶和玻璃杯的托盘放在矮桌上,望着香子玲珑有致的英勇身姿看傻了眼,忘了要说的话。
  「呃……啊……很好看啊……」
  好不容易挤出的感想,也只是这么一句。
  「你就不能为了特地到这里来的我,给些更有建设性的意见吗!」
  「是说……哪有人才刚到别人家,就突然把衣服脱掉的啊……」
  「你在退缩什么?我不是早就说过要让你看我的泳装吗?你有没有看仔细啊?是说这件,怎么说呢……会不会有点像情妇穿的啊?」
  香子的泳装第一候补,是件有着轭领绑带的白色连身泳衣。在盛夏的沙滩上,那纯白肯定比太阳还要火辣刺眼,能令任何人为之眩目。
  虽然不是比基尼款式,但胸口乳沟的部分开了个几近极限的洞,可说是相当性感的一袭泳装。
  「我的判断标准里,是没有『像不像情妇』这个选项啦……嗯、呃……要我说的话,可能是有点像玛莉莲梦露吧……?」
  「玛莉莲梦露?」
  「总、总之,先吃冰吧,要融掉了啦。」
  接过千波递来的冰棒,香子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的泳装。玛莉莲梦露?那个站在地下铁出风口,裙子被由下往上排出的风吹起来,哇喔~的那个玛莉莲梦露?这感想还真是出乎意料之外。不过。
  「被你这么一说,倒也确实像……」
  像的大概是白色的轭领绑带这部分吧。
  「啊,不过,如果从可行还是不可行来说的话,我觉得完全可行喔。」
  「可以迷死万里吗?」
  「迷死?可、可以喔。他应该会『瞬死』吧。因为是被瞬间迷死所以是瞬死!话说回来,嗯……你才十八岁就走这种费洛蒙路线,这样好吗……这也是个问题吧?话说回来加贺同学你想迷死万里喔?」
  「是啊。我想迷死万里。这次去海边,想让他看见我完美的泳装姿态。然后让他的心完全属于我。」
  「你在说什么啊!他的心早就属于你了啊!你明明就很清楚!」
  呼嘻嘻!千波故意露出大门牙装出丑脸笑着。香子心想,你这家伙根本不懂我的心情。和她大摇大摆地岔开双腿站着,宛如百兽女王的姿态相反,香子内心有着难以排遣的不安。
  「才没有呢。完全都还迷不死他,就连迷个半死都还没有。」
  「欸~~?都已经和加贺同学交往了还迷不死,哪可能有这样的人类存在!应该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不要管我为什么这样想啦。总之就是这样。所以你也要认真帮我想,判断基准只有一个,就是绝对要能够迷死万里的喔。像你这样拖拖拉拉的,天都要黑了啦,我还带了一堆候补泳装来耶!」
  香子蹲下来拉开波士顿包,抓出里面塞得满满的泳衣给千波看。
  「喔!真的耶,你带了好多来喔!不过你的泳衣还真多,到底有几件啊?」
  「我哪知道啊。总之这些我全都会试穿,你也全都要看,之后我也会确认你的泳装喔。所以不能再混下去了,真的没时间了。」
  「咦?我也要举行泳装秀吗?」
  「那是当然的吧。不管是颜色或样式,我都不想跟你撞衫好吗。要是不小心撞了,当然是你得退让。」
  「是喔……怎、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麻烦……」
  「就算你这么说还是要做。」
  要去海边的日子已经逼近,却怎么也决定不了要穿的泳衣。心头有太多思绪,说不出口的事也太多。既然说不出口,就让他看见自己的心意吧。所以这次的海边之行,对香子而言是很重要的一大活动。绝对要迷死万里。
  想迷死他,是有理由的。
  所以香子才会不惜跑来千波家,只为了要她帮忙选泳装。可是她却这样。
  「你那什么表情。」
  千波的脸上明显写着「好懒喔」。一边用做了指甲彩绘的手拨起自豪的长发,香子一边冷冷地瞪视着千波那张脸。
  「我话先说在前头,别忘了你欠我什么,叫你帮我选泳装只是刚好补偿而已。你该不会说你忘了吧?」
  「欠你什么……?」
  「师傅。」
  「啊啊!师傅!」
  张大眼睛自己「砰!」地击了一下掌心,千波的反应明显就是早忘了这件事,不过。
  「不,我没忘记这件事啦。怎么可能忘记,事情闹成那样……该怎么说呢,哎呀,那次还真是很惨烈喔……」
  「现在不是让你感叹这件事的时候吧?再说你绝对忘了对吧?那明明就几乎是你的责任还这样!」
  口里含着稍微融化了的冰棒,牛奶浓厚的香甜冰冰凉凉地在口中扩散。然而香子脑中回忆起的那件事,却有着令人难忘的苦涩记忆。
  而那对千波而言也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所以说,我不是已经为那件事道歉了吗……嗯,不过那个真的、很惨呐……」
  跪坐在地上喝着麦茶,两人恍惚地陷入忧郁的回想模式。沉默就这样降临在两个女孩之间。

  ***

  这件事要回溯到不久前。

  万里和「师傅」在春天结束时相遇。
  那是大学生活开始了一阵子之后的事。教学大楼所在地的办公大楼之间还残留着一些未凋谢的樱花,但随着温暖的春雨打下,树叶绿色所占的比例也渐渐盖过花瓣的淡粉红。就在这样的一个时节里。
  平安无事地完成选课后,万里确定每周一早上第一堂要上的是英语课。
  星期一,一早就上这种语学课。
  开始讲课就不能再半途进入教室,一迟到就算是缺席的语学课。只要缺席超过上课天数两成,就不由分说「死当」的语学课。每次上课都以随机方式决定顺序,由每个人轮流翻译几行课文,所以自己会被分配到哪几行事前根本无从得知,只要没预习就会被赶出教室并以缺席计的……语学课。
  ——虽然课是自己选的,一旦面对这样的事实时,不禁觉得这堂课上起来实在太痛苦。
  这样想的人不只万里,所有单凭刚入学时的干劲和冲动就选了这门课的人都抱持着一样的心情。不满三十人的英文课同学,在开课之后没多久就坚定地团结起来。
  团结的力量以下列方式呈现。
  比方说,如果有人被分配到自己没预习过的行数,左顾右盼地低下头时,附近就会有人传着写好翻译的笔记到那个人桌上。
  又比方说,知道有睡过头的同学正全力奔驰在教学大楼走廊时,就会有人故意走到讲台边找老师说话。提出问题,好几个人把老师团团包围住。趁老师回答的时候为同学争取更多赶到教室的时间。
  就这样怀着互助合作,同心协力的精神,大家一起搭上这艘星期一的第一堂语学课之船,为了顺利取得毕业时不可或缺的外语必修两学分,展开为期一年的航程。
  就在某一个这样的日子里,还差一点时间就要开始上课时。
  坐在窗边最后一排,正拿出电子字典和讲义放在桌上严阵以待的万里,突然看见窗外下方走道上一抹正拼命狂奔前进的奶茶色。万里清楚记得这堂课上有个同学正是把头发染成了那个颜色,清爽飘逸的挑染发,以中等长度披在肩上。
  「大家!有一个人来啰!」
  已经坐在位子上的所有人,立刻惊呼回头望向万里。「现在到哪了?」「是、是那个人吗?」「正从下面走道跑过来!」「嘘!听到脚步声了!」一听到这句话,所有人倏地噤口。
  喀、喀……沿着走廊传来的正是熟悉的脚步声。除了那位高龄老绅士讲师的鞋子之外,不会有别人发出这个声音,而这表示他正在缓缓接近教室。
  教室中充满绝望的空气。这次大概没救了吧。现在还在那个地方,根本不可能来得及赶上。
  从教室窗户往下虽然能看见那条走道,但那里刚好在教学大楼入口的另一侧,必须绕着建筑物外围一大圈,才能从入口进来。从那个地点到二楼的这间教室,不管冲刺得多么快也至少要花好几分钟。
  「我……我找点话去跟老爷爷说好了!」
  某位具有勇气的女生毅然决然地起身这么说。然而,「不行!」「今天还是算了吧!」「这种事情做太多次会影响到以后的效果啊!」周围的人马上出声制止她。其实,上礼拜上课前,才为了拯救另一个同学而展开将近十分钟的拖延战术,逼得老爷爷(这是大家对老讲师的昵称)才刚讲过「有问题的人请尽量在下课后问,还有,请不要问太多和我个人私生活相关的问题」。
  在束手无策之中,老爷爷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万里不由得瞥了一眼窗下那个人。不知道是跑累了,还是已经放弃了,那个人瞄了一眼手表,停下脚步时抬头正好和万里四目相对。
  大大的眼睛里蕴藏着不可思议的深邃光芒。
  雪白的肌肤,闪烁着光彩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即使是远观都难掩那震撼人心的美貌。
  果然没看错,那确实是这堂课的同学。
  而且那个人以前曾经在万里因为没有预习却被点名而沉默的时候,偷偷将写好翻译的笔记传到他手上。「刚才谢谢啦!」「别客气,互相帮忙嘛。」当时两人曾微笑着彼此交换这样的对话,这样的交情促使万里情不自禁地将窗户打开,探身出去。
  「现在放弃还太早!交给我!快跑啊!」
  宛如三垒教练般用力挥舞手臂的万里对着那人大喊。
  被万里的声音鼓舞,那曾对自己有恩的伙伴点点头,再次迈开脚步猛力奔跑。鞋跟踢在柏油地上发出的「喀喀喀喀」响彻走道。
  「喂喂喂,你叫人家跑,可是根本来不及吧!」
  「你打算怎么办啊!」
  在周围的质疑声中。
  「我有一个办法。」
  万里转身环视教室里的同学们,高高举起一根指头。之所以会摆出电影「周未夜狂热」中这个姿势,不是为了开玩笑,而是因为这是万里心目中最能发挥领导者架式的一个姿势了。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出发来一场时光之旅!船长就是我,法学系一年级,多田万里!大家相信我,跟我来吧!」
  听见万里斩钉截铁的宣言,所有人却都头顶着问号……陷入沉默之中。
  与其说明不如直接采取行动,万里迅速走向教室后方,伸长手,将高挂在墙上的时钟拿了下来。转着发条将时间往回调了四分钟左右,再把钟挂回去。这就是时光之旅。请不要嫌弃地说它不怎样。
  因为连万里自己都觉得这个办法实在是不怎样。
  当然也想过,这么做或许无法蒙混过去。可是还是想试试看。反正不管怎样都不会更糟了。这也是为了一起上课的伙伴。
  真的要这么做喔……当班上同学露出这样的眼神发出无声的质问时,万里已经大跨步回到自己位子上了。与所有人坐回位子几乎同时间,那位操着一口标准英式英语的老爷爷也刚好踏进前门。
  「各位同学,Good morning!那么我们赶紧开始今天的讲课吧,请打开讲义的第十七页。」
  「老爷……不对!老师!」
  万里在失言之余,立刻举起一只手站了起来。嗯?推推高雅的银边眼镜,穿着粗呢外套,今天也散发高贵气质的老爷爷望向万里。来吧,让我们展开时光之旅……
  「老、老师!上课时间还差一点才开始不是吗!」
  万里说着,大大方方指向教室里的时钟。
  「咦?这个时钟似乎慢了一些。」
  「不,时钟没有慢!因为我的手机跟时钟的时间是一样的!各位同学!你们的也是吧!」
  在万里像小孩子一样拼命大声追问下,所有人都「嗯嗯!」地用力点头。站在讲台上的老爷爷看看学生们,又讶异地看看自己的手表,不解地歪着头。不过,都到这地步了绝不能放弃,万里从座位上探身向前,死命地拜托。
  「在上课时间开始前,能不能请老师再多说一下您当年在伦敦时的趣谈呢!」
  「嗯?」
  哇,好想听,好想听喔!老爷……老师!请您务必说给我们听!在其他人跟着起哄之下,老爷爷其实也不排斥,摸摸唇边的白胡须笑了起来。
  「那么在上课时间开始前,就再继续跟大家聊聊上次提过住宿舍时的往事吧。」
  等这个等好久了喔!太棒了!不愧是老爷……老师!众人热烈拍起手,教室里突然热闹得像是在举行宴会。
  就在老爷爷开始说起二次大战前,他年轻时那充满浪漫情怀的伦敦留学时代逸事几分钟后,有个人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
  察觉到这个的老爷爷看了看时钟,教室里的时钟显示的正好是开始上课的时间。
  「喔喔,上课时间到了。那么各位,后续就等下次再说吧。刚好大家也到齐了,我们开始上课吧。」
  万里对着滑进自己隔壁位子的那个人偷偷竖起大拇指。还气喘吁吁的那个人也还以相同的手势。
  就这样,星期一第一堂课的同学和老爷爷,这天成功完成了一趟四分钟的时光之旅。

  「刚才真是多谢你了。」
  下课后,万里一把时钟拿下来拨回正确时间,有着奶茶色头发的那个人便马上走到他身后。
  回头一看,对方正用比较含蓄的动作模仿刚才万里挥舞手臂的样子说:
  「多亏了这个,我才赶上了喔。」
  羞涩的微笑。
  万里也被感染,跟着笑了。
  「没什么、没什么啦。上次你不是也让我看了翻译吗?」
  「咦,有这回事啊?咦,这样啊……对了,你是……」
  「多田万里。法学系。」
  指着自己自我介绍后,对方笑着说「多田同学」。回答「叫我万里就可以了」的同时,内心却「喔喔……」地赞叹着。
  像这样靠近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号人物果然是非常美形。说老实说,长得还真漂亮,是个美人啊。
  具备透明感的柔嫩雪白皮肤,配上高挺的鼻梁,以及花瓣般的薄唇。因湿润而闪着光芒的大眼睛莫名令人印象深刻,在这么近的距离四目相对,还真不禁会心跳加速。虽然不敢细看所以无法肯定,不过可能戴了深紫色或深蓝色的隐形眼镜吧,视线底层闪现着蕴含蓝色的神秘色彩。



  穿着胸口敞开的白色深V领线衫,搭配合身的窄管裤。LV的手提包,鞋跟偏高的成熟风皮鞋。按住落在脸上的柔细直发的手指上,套着颇有分量的银色戒指,戒指中央镶的漆黑玛瑙石闪闪发光。
  身上穿戴的所有衣物,都和身上散发的神秘气息非常相称。
  真是非常时髦的人啊。万里心想。就连生在与时髦相距甚远的「随便找间店买买就好」次元下的万里都知道,这个人想必是从发梢到指尖,全身上下每个角落都非常讲究。
  不过,还这么年纪轻轻的,外表的完成度却已经高得过头,给人的印象不免有点……不,是相当难以接近。
  然而,尽管这个人全身散发着「和其他学生不一样」的氛围。
  「我好像是第一次认识法学系的人耶。应该说,我原本就没什么朋友……也没加入社团。」
  略带害羞地低着头这么轻声说着,看来似乎有点柔弱。
  微微低着头时那下巴的线条给人相当寂寞的感觉,而低垂的睫毛散发出的不安感,更令万里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光央在躲我,他彻底讨厌我了。)
  ——那个悲伤地颦眉,紧闭着闪耀唇蜜光泽的嘴唇,某个蔷薇女王。比任何人都美丽,也比任何人都高贵,却也因此而无法融入人群之中,在校园里成为有如异物般突兀存在的完美女人。
  加贺香子。
  眼前这号人物,和加贺香子有种说不出的相似。令一般学生心生畏惧而难以靠近的孤独高傲与事实上的孤单寂寞表情所形成的落差。最像的地方,大概就是两人都突然接近自己,表露出毫无防备模样的地方。
  带着玛瑙银戒的那只手上抓着讲义,万里发现讲义背面写着名字。在学号后面,写着「政治学系羽野紫生」几个字。
  羽野紫生。
  这名字怎么发音呢,万里心想。大概是发现万里正盯着自己的名字,「羽野紫生」笑了笑,让他看清楚讲义背面写着名字的部分。
  「你也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了喔,万里。」
  「啊……?」
  可是,就算看清楚那两个字是紫生,就算被说可以不用姓而用名字来称呼对方,但万里却不知道这名字到底该怎么念啊。紫,MURASAKI(注:日文汉字分音读与训读,「紫」的训读是「MURASAKI」,音读是「SHI」)……不、不可能这样念吧。
  紫(SHI)、紫、紫……
  「……师傅?(注:原文汉字为「师匠」,念音为「SHISHO」。「生」的训读是「O」,音读是「SHO」,「紫生」也可发音为「SHISHO」)」
  「……噗……」
  「我可、可以叫你师傅吗……?咦?不对喔?咦?不对吗?」
  「……噗……噗……」
  紫生突然低下头,左手扠腰唐突地摆出模特儿站姿(这点也和她很像,不过在此就闲话少提)。右手拿起讲义遮住脸,不知为何全身开始颤抖起来。时而发出「噗……咕……」的痛苦声音,感觉像是在呜咽。总之样子明显的不对劲。
  「师傅?怎么了?喂、师傅!我说师傅!」
  「噗……噗噗……噗噗噗……!」
  「师傅、师傅、师~傅!没事吧?振作一点啊!」
  「……不、不是啦……」
  一边颤抖着,好不容易抬起头来,整张脸却是涨成了朱红色。皱着眉,从耳垂到胸口都因冒汗而一片通红。
  「不是师傅(SHISHO)!是紫生(SHIO)啦!」
  双手抓住万里的肩膀,像个溺水的人般死命地澄清。
  「啊?是这样啊!抱抱抱抱歉!」
  这次轮到万里满脸充血通红了。不但搞错人家的名字,还喊了那么多声。
  「羽野·紫生!你一直叫我师傅师傅的,我又不是你师傅,你也不是我徒弟啊……!」
  噗噗噗!啊哈哈哈!这位不是「师傅」的「紫生」,终于忍不住大爆笑了起来。张大了嘴,笑得一张漂亮的脸都皱成一团了,还是扭动着纤细的身躯不断笑着。
  「啊啊,不过实在太好笑了,真的是太好笑了!从来都没人这样叫过我呢!我被你戳到了啦,没关系,以后就叫我师傅好了!」
  「那就决定是师傅啰!师傅!早安师傅!」
  「呜哈哈哈哈哈!」
  到底是有多好笑啦。
  总而言之羽野紫生——也就是师傅,依然扭来扭去继续笑着,一副快要笑死的样子。万里也因为自己轻薄的玩笑话受到认同,更加得意忘形。
  「师傅,那今后就请您多多指教了!啊!师傅,您的行李我来帮您提!」
  搞笑着刻意低头弯腰伸手去提师傅的LV包包。笑得岔了气,一边说着「够了啦!」的师傅,咳得喘不过气来,伸手敲打热衷于扮演徒弟的万里手背。眼眶泛红,甚至渗一点泪水了。
  用手指揉擦泪湿的眼角,师傅又说:
  「真的是……好久没笑得这么夸张了啦。上了大学之后或许还是第一次腹肌这么用力呢。」
  「呼」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整理好凌乱的头发。不过,照这么说来,让刚才师傅自嘲的那句「没什么朋友」或许是事实。
  「师傅没有政治学系的朋友吗?」
  「哎呀,交朋友不容易啊。必修课的人数太多了,没什么机会和谁特别交好。看来不加入什么社团是不行了呢。」
  「那平常一起玩的朋友呢?」
  师傅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看来,不是「没什么朋友」,而是「根本没朋友」吧?哎呀呀,万里不禁盯着那张漂亮的脸蛋端详起来。拥有如此引人注目的出色外貌,是怎么会被放逐在孤独之中的呢。毕竟加贺香子的状况是因为她将全副精力投注在对柳泽的单恋和跟踪狂行为上,原本眼中除了柳泽之外就没有别人啊。
  「顺便问一下……师傅有交往的对象吗?」
  「这个嘛……嗯,算是有吧。」
  找到了。和香子决定性的不同之处。
  「喔喔!这么说来,和对方是从高中就开始交往的啰?」
  「嗯,算是这样吧。现在上的大学不一样就是了。」
  「呼!不愧是师傅!也是啦!师傅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没有对象嘛。这么棒的一个人,给人『宇宙第一神秘!』的印象呢。」
  师傅呵呵地笑了。用指尖拨下柔顺的浏海,带着微笑的眼睛斜瞥了万里一眼,轻声吐出一句:
  「是吗?」
  就这样而已。
  看那睫毛有多长。看那嘴唇的淡淡血色。还有那凸显秀丽美貌的俯瞰角度啊。
  万里再次感到师傅和加贺香子果然相似。开玩笑归开玩笑,从这两人身上都能找到那种清楚自己有多美的人特有的游刃有余。
  因为无法否认我就是长得很美的事实啊——类似这样的论调。只有拥有任何人来看都必须认同的美形外表,才能被允许的论调。客观来说,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是美的,也不需要谦虚否认。就像红色在任何人眼中看来都是红色一样,这种时候根本不需要死命说着「不!不!其实我是白色的!完完全全的白色!您才是红色呢!比我红多了呢!听说您最近红得相当红喔!」之类的谦逊之词。只要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吗?你觉得我美吗?是啊!正如你所见我这张脸就是这么美!那又怎样?」就够了。
  万里一点也不讨厌这样。倒不如说,他根本就喜欢这种型的。
  也是啦,毕竟自己喜欢的人就是加贺香子,那么对这个称得上「男版」加贺香子的师傅,印象当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啰。
  ……没错,师傅毫无疑问的是位日本男儿。
  虽然非常时髦,美得引人注目,而且感觉得出有点自恋,不过聊起天来很开心,以朋友来说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万里心想,他一定是个好家伙。

  就这样,从这天起,万里和师傅结成了朋友。
  香子虽然已经是万里的女朋友了,却连师傅的样子都没见过,单纯只是因为星期一早上第一堂课这时间实在太难配合,而法学系和政治学系的必修课又有微妙的不同,两人从未修过同一堂课的缘故。
  刚才师傅还在这呢。或是,我和师傅去吃个饭。或是,早上和师傅一起吃了麦当劳啰。或是,师傅传简讯来了……等等,从万里口中听见师傅名字的机会,算算并不少。
  也曾想过这个师傅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过,从称谓给人的印象,香子擅自将他想象成一个粗犷的彪形大汉。总是穿着柔道服,兴趣是劈开瓦片,单手就能扼杀一头牛,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先豪爽地大笑三声那种男人。
  看万里和他好像走得很近,希望哪天能把我这个女朋友也介绍给他啊。虽然这么想,不过毕竟对方是「师傅」嘛……就算三个人一起去吃饭,和这么个粗人一起去,大概也没什么乐趣吧。我一定找不到和他的共通话题啊。搞不好他衣服上还有牛的血迹飞溅呢。因为一直这样想象着,香子也觉得不见面没关系了啦……反正总有一天会见到面的嘛……这么想着,完全没有一个跟踪狂该有的气魄。
  附带一提,平常经常和万里一起行动的男子三人组中,不管是香子的青梅竹马还是二次元,都表示他们也没见过师傅。某天他们两人和香子一起在学生餐厅里等万里时,刚好提起了这个话题。
  青梅竹马说:「和万里一起上语学课,感情很好的那个师傅,应该是那个吧?一头白发绑着马尾,身穿唐装的老爷爷吧?平常酒不离身,脚步踩都踩不稳,可是一旦遇到什么事,就会散发出压倒敌人的斗气,为了保护徒弟万里不惜牺牲自己吧?」二次元则表示:「应该是外表看来是个七岁女童,实际年龄有两千岁的拳斗术名家吧?语尾口头禅是『哪』,身上穿着像《蔷薇少女》里那种礼服,说起来算是个吐槽角色,不过一旦需要战斗就会显露老太婆的威严,变身为毫无慈悲的冷血角色,嘴里嚷着『肉体什么的跟衣服没有两样!』然后展开无视人体形状的惨烈战斗吧?」
  我的师傅比较好啦!不,我的师傅比较好!你的师傅年纪太大了吧!不,你那边的师傅才是臭老婆吧!干嘛?要拼了吗?好啊,那来比腕力啊!就这样争吵起来,青梅竹马和二次元突然比起了腕力。香子只觉得「实在是有够蠢……」,装作不认识他们的样子挪开了位置,内心默默决定师傅应该还是穿着满是臭汗柔道服的杀牛力士吧。
  当时,在他们内心塑造出的师傅形象,也都开始各自渐渐成型。

  ***

  「什么?万里在逃避接吻?」
  面对千波如此反问,香子无言地点点头。马上就发现千波没看见,所以又发出声音补上一句「嗯」。
  再次将时间拉回夏日午后的千波房间。
  万里似乎想和我保持距离。我不认为他把我当作「恋人」而需要我。证据就是不久前,去他家约会时送我回家的路上,他逃避与我接吻的事。
  ——和千波背靠着背这么说着,香子感到自己那豪放隆起的胸口充塞着一股后悔的滋味。让千波知道这种事,毕竟还是挺丢脸。这件事只会贬低自己身为女性的价值,凸显自己不过是个废柴的事实。而自己却主动将这件事告诉她。
  可是,终于还是说出口了。盛夏的密室,在这样的气氛带动下说了出来。
  分别坐在地毯两端,依然背靠着背,千波的声音还是那么悠哉。
  「那应该是加贺同学你误会了吧?是说,你换好没?」她根本就不明白事态有多严重。
  「……才不是误会呢。还有,我换好了。」
  「我也换好了。总之先给彼此看看吧。预备……」
  「起。」
  转身。
  两人同时转身面对对方,接着是「……」「……」的数秒沉默。
  「咦……」
  这是千波发出的声音。
  「啥啊?」
  这是香子。
  彼此都用难以接受的表情,像Q比娃娃一样歪着头站着打量彼此的泳装。一阵沉默之后,千波才率先发表了感言:
  「……你好怪!」
  斩钉截铁的一句。
  心情就像是被狭路相逢的对手不由分说兜头劈了一刀,香子「唔!」地捂住胸口。什么好怪啊,就不能换个说法吗……
  「你好怪啊加贺同学!与其穿这件,还不如刚才那件费洛蒙泳装还比较好!这件太情色了啦!」
  「我、我自认还算是走健康路线的耶……这只是很有拉丁风味而已吧?毕竟是夏天啊。讨厌啦,不觉得我还加入了一点雷鬼元素吗……」
  「不不不!不管怎么说都太暴露了啦!再说雷鬼风跟加贺同学根本就不搭嘛!你皮肤这么白,要走这种路线太勉强了吧!」
  「真的这么不行吗……?完全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连一公分都不行!我无法赞同!要是赞同了这个,绝对会影响到我自己的信用问题!我老实说好了,这件实在超没品味的!你时尚教主的名声都要毁了啦!是说,你转过来我看看?」



  照她说的转了一圈。
  「呜哇!出现了!丁字裤!太勉强了啦!这件绝对不行!」
  事到如今,千波似乎完全不想用婉转的语气顾及香子的自尊心,充满嫌弃的卡通娃娃音宛如超高速直球直击后背和臀部。这就是体无完肤的滋味吗……接在玛莉莲梦露后的第二套候补泳装,被嫌弃得不能再嫌弃了。
  第一候补那套确实是不好,不过香子原本以为这套会是第二名。完全没想到会被贬低到这个地步,本来是想以健康活力当作这套的卖点啊。竟然连品味都被否定了,真是料想不到。
  这件泳装是面积偏小的三角形比基尼,在背后用带子系起来的类型。布料是针织材质,配色则是充满阳光的红黄绿牙买加色彩。重点放在比基尼泳装的下半身,也就是泳裤的部分。在腰间用带子系起的针织泳裤尺寸非常小,设计成刻意露出穿在下面的黑色丁字裤。丁字部分的交叉处用闪闪发光的莱茵石排成一片大麻叶的形状。岂不是很可爱吗……我觉得很可爱啊……原本是这样想的,至少,在买下它的时候是。
  千波看着意志消沉转过身来的香子说:
  「不过你该庆幸才对啊加贺同学,在穿这件去海边前先穿给我看了。多亏这样,我才能在事情被盛大地搞砸之前阻止你呢。」
  说这话的千波相当臭屁,做出仿佛圣母一般双手摊开的姿势,用充满慈爱的表情微笑看着香子。
  「……要是我到那天才穿了这件,问你觉得怎样的话,你会怎么反应?」
  「呀~那我大概会不忍心看,含混的笑着说『啊、喔……不、不错啊……?啊哈……』但内心大喊土毙了……!加贺同学怎么了……!怎么成了一个双眼无神的傀儡,你嘴里有傀儡线喔!这样吧。」
  香子微微嘟着嘴,低头看那件完全不被接受的雷鬼泳装。
  说是挑战,这件泳装确实是个挑战。毕竟是被逼急了,然而想要突破现状,开拓新境界的下场却是这样。
  在千波恶鬼一般的挑剔之下重新检视这件泳装,它确实是太小件了点。不管是从侧面溢出的乳房还是从下面溢出的乳房还是暴露的乳沟线条,或许真的都太情色了。还有,千波说得没错,自己的肤色和这件泳装也不搭。而且说到底,香子根本就没听过什么雷鬼音乐。高中时的某个时期,青梅竹马在置物柜门内侧贴了一张巴布马利(注:Bob Marley,雷鬼乐之父)的海报,当时曾查过这号人物是何方神圣,结果才知道他是雷鬼乐界了不起的大人物……但香子所认识的「雷鬼」也就仅只如此。只有这种程度知识的女人,果然还是无法驾驭牙买加色彩啊。心服口服。结论就是这件不能穿。
  话虽如此,不过。
  「是说,我看你那件泳装才会盛大的搞砸呢。」
  「咦?我吗?不会~吧!」
  就香子眼中看来,千波的泳装也很烂。老实说,哪有人穿那样啊。这不是为了报复她嫌弃自己的雷鬼泳衣,而是直率的感言。
  你根本就像一根站在那里的水泥管嘛。立一根水管在阳光灿烂的沙滩上,是有事吗?
  千波穿的泳衣,上半身是一件灰色的,仔细一看才发现上面有着小碎花图案的厚实坦克背心,下半身则是同样颜色却没有图案,尼龙材质硬梆梆,尺寸完全不合的膝上短裤。
  不管香子怎么看,那都不像是一套泳装。该说是质地较薄的肉胎装吗……?还是某种能吸收撞击力的布料……?你到底是……?是电脑还是什么来着吗……?应该这么说,真是莫名其妙。
  下半身那件裤子还在双腿前方各缝了个大口袋。是打算捕鱼的时候拿来装鱼吗?还是想放两台任天堂DS进去打发时间用?两腿各一台,总共可以收纳两台呢。是要帮朋友也带一台的意思吗。此外,两边裤管上共有六条魔鬼粘材质的黑色带子垂下来,这也完全搞不懂是什么意思。是可以像汽车安全带那样系起来没错,但是到底是为了让哪里和哪里系在一起而设计的安全带呢?腰上粘着魔鬼粘,每次去上厕所就要「啪哩啪哩」地撕开吗?还有,整件泳装几乎笔直无曲线地套在身上,下摆却偏偏微妙地往内收,这是为了完全抹煞穿的人身材优点的某种陷阱吗?
  上半身也是一样,厚重的布料全挤在一起,远看仿佛一圈一圈的赘肉,又很不巧地刚好堆叠在隆起的胸部下方,让玲珑的身材曲线完全阵亡。千波的身材原本是纤细有致的,现在却成了一根笨重的灰色水管。在沙滩上缓缓移动着出现时,这五短身材的线条恐怕能酝酿出一种有着旧时代安定感的建筑物风貌吧。The entasis!(注:Entasis指的是希腊神庙柱子往上延伸微凸出的曲线)
  「这是……什么鬼啊?」
  「这是泳衣啊。」
  「……你是出于什么目的穿上这个的呢?」
  「因为觉得很可爱。」
  「……为什么……?」
  「为什么?嗯~该怎么说呢?我不大喜欢太有女人味的打扮啦~如果是这件,完全不性感,仿佛穿着家居服般的安心!不是吗?这样在海滩漫步时也能有像在自己家一样的感觉啰。要说的话,搞不好还会被认为是住在附近的孩子穿着平常穿的衣服在海边无所事事的闲晃?类似这样的感觉啦~」
  「不要说女人味了,你现在根本就是一根着着实实的水泥管耶?」
  「可是,店员小姐说这件泳装的意象是『在法国的海滩上,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海而感到惊讶的女孩』耶?」
  「明明就是水泥管啊?」
  「……可是,就设计师的意图来说,这无论如何都是法式风情啊,像是呃……enfant这样的。」
  「这里可是日本唷?」
  「……可是……嗯、是……日本没错。」
  没错,这里是日本。
  两人重新面对这个现实,不管是色情雷鬼女或是法式风情水泥管,都再度陷入沉默。
  「……算了,放弃。」
  「放弃,下一件。」
  一边摇头,两人再次转身背对背,重新进入更衣时间。正当香子为了挖出第三件候补泳衣,蹲在地上手伸进包包里掏啊掏时。
  「对了——」
  千波这么说,香子回过头。
  「我是说,刚才你说万里逃避接吻那件事啊……」
  千波大大方方地望着香子,把手臂从那件水泥管坦克背心中抽出来,缠在身上的背心形成莫名奇妙的束腹状态。下半身谜样的尼龙短裤也脱到一半,前面的魔鬼粘全部「啪哩啪哩」地撕开了。露出里面的内裤,千波满不在乎地保持这样的造型打算继续说下去。
  香子不由得停下正要解开比基尼系带的手,用手压住胸前已经松开的两片三角形。尽管被同性看见也不会少块肉,但总觉得不想在进入绝佳毒舌模式的千波面前暴露出自己的乳尖。不管这家伙现在的造型有多搞笑,自己才不想要落入跟她一样的层级呢。
  「对加贺同学来说,是因为觉得万里想要保持距离,逃避接吻,所以才想更刺激他的本能,觉得自己非迷死他不可!既然如此,结论就是穿上性感泳装吧!你是不是因为这么想,才选择了那件丁字裤啊?」
  不知怎地,千波这话就叫人有点火大。香子嘟起嘴巴。
  「……我可不想被你说得这么头脑简单。」
  「可是你不是想让万里完全属于你吗?刚才加贺同学不是说过了,要用性感泳装迷死万里之类的话。」
  「我是说过没错!」
  可是,你这样说,好像我只是个想用情色外表钓男人的女人——虽然很想反驳,却想起自己刚才的情色雷鬼泳装。那过度暴露、太过惹火的性感。自己做出来的事明明和千波嘴里说的没什么两样,然而一旦被指摘出来时,听起来却是这么的不帅气。
  ——简单来说,自己现在就是说一套,做一套。
  自觉到这一点的同时,突然感觉非常可耻,香子情不自禁地伸手遮住前胸。说得没错啊,丁字裤。我现在身上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其实我想说的是更精神层面的东西。不只是想用情色的那一面让万里兴奋而已。」
  「喔~像是挑逗游戏那样?」
  「……不是。」
  「也就是说,你是在运用一种加深对方期待以提高自己价值的恋爱技巧?」
  「才——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才不是用手段在谈恋爱,我只是想知道,万里他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嘛!」
  「喔?」
  「因为!因为……怎么说、怎么说呢……总觉得、总觉得万里他……万里他……」
  ……无法继续说下去。
  想要用言语清楚表达对那个男人的想法,却是空有心情而化不成言语,香子的嘴巴只能空虚地一张一阖。
  因为,连香子自己都不是很懂。
  不懂那个叫多田万里的男人。
  香子现在正在交往中的,最爱的恋人,他的态度总是「香子愿意和我交往已经是个奇迹,能像这样在我身边,我真的很幸福了,所以你不用勉强喔」。总是这样。
  好像在说:我不会再对你要求更多了!所以,没问题!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跟什么。
  总之万里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总觉得,他似乎莫名地恐惧着对香子做出要求。总是露出「对现状已经很满足了,所以到此为止就可以了」的表情,每当香子想对万里表达爱意时,又总是立刻死命地「制止」。
  那样的表现,简直就像是在拒绝——不,倒也不是。这个和那个又不一样,这点连香子也分得出来。虽然分得出来,可是……
  「……啊——……」
  发出长长的呻吟,香子垂下头。看见自己做了比手指甲还醒目的指甲彩绘的脚趾,正埋在千波房里的长毛地毯中。满是亮粉,做出银色渐层的脚趾甲。修剪、涂上指甲油、再修整、然后抛光。最适合用来逃避担心与不安的十个并排的小宇宙。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这么复杂吗?」
  「非常……」
  呼。叹了一口气,香子将视线从脚趾移开,恍惚地抬起头。望着千波房间的天花板,小冈房间的天花板,有好多张脸呢。万里是不是这样说过啊。
  『要是睡前找到天花板上的脸啊,就会吓得睡不着呢。感觉小时候常会有这种事。』
  虽然,万里是笑着这么说。
  (可是你根本不知道吧?因为你小时候的记忆都没有留下来。)
  ……这句话一说出口就完蛋了。
  香子用力闭上眼睛。
  想知道喜欢的人的事。有关他的一切都想理解。想贴心地陪在他身边。他的一切都想知道。想拥有完整的他。并且,想成为他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存在。
  明明是这么想的,但作为关键人物的万里,却没有「一切」。万里的「完整」,已经不存在了。
  现在存在的,只是多田万里这个人类的十九分之一……再多一点,十九分之二。剩下的「大部分」消失到哪里去了,连万里自己都不知道。
  那想理解也无从理解起的「大部分」,如今成为横亘在两人中间,难以跨越的障碍物。既摸不到也看不到,连个形状和味道都没有却又确实存在。作为「加贺香子不明白的部分」,难以忽视地存在于意识之中。
  ——但是,这些事情也没办法唐突地对什么都不知情的千波说出口。
  「……总而言之。」
  香子甩了好几次头,睁开眼睛。千波微微歪着头,不发一语地窥伺着香子的表情。
  「总而言之,我希望能趁这次去海边的机会改变万里。如此而已。」
  欸——是喔。千波扭转脖子高声说:
  「只靠着去哪玩一天就改变,人有这么容易被改变吗?总觉得加贺同学你给万里的压力会不会太大了点?」
  吃了一惊,香子转头望向千波。原本还以为自己刚才下了一个不错的结论,完全没想到会被如此反驳。一边回答着「我才没给他压力呢」,心里却一边想「或许真的给他压力了」。不,可是。
  「……干嘛这样讲,我又不是想要改变他的人格或性格什么的。」
  「不然你希望他改变的是什么?万里该怎么做加贺同学才会满意呢?你对万里抱着什么期待?」
  唔唔。香子为之语塞。
  把事情这样、那样的想得如此复杂,想得自己都走投无路了,却突然被丢了一个这么单纯的问题。
  「……大概是想法吧……应该说……我只希望他能改变对我的看法。」
  「看法?」
  「……总之我希望万里能了解我对他的心意,知道我是喜欢他的。」
  「欸——可是,加贺同学和万里既然实际上已经在交往了,这一点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可是,我就是觉得他不了解嘛!我希望万里能明白我那份想要穿性感泳装给他看的心情。这样的女人心……或说,这样的真心。总而言之我是认真的,这件事希望他能好好用眼睛看见,确认过,并且理解。并且好好地,直率地接受。」
  「这个换句话说,就等于迷死他,让他完全属于你,是吗?」
  「……对。」
  千波似乎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原来如此。」双手抱胸深深点头。
  「也就是说,是『心痒难熬吧!像头野兽一样需索我的身体吧!顺从你的性欲扑倒我吧!我是不会抵抗的!Come on万里!』是吧?」
  「啥啊……?」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淫荡。只能这么想了。要是这家伙是将军而我是侍从的话,唯有将她斩杀一途了。为了本藩的将来,现在只有这个选择了。香子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吓傻了,事实上还真的往后倒退了几步。
  「……你、你是怎样啊……?以为用那个声音讲话就什么都可以讲吗?太下流了吧?」
  「那你用上流的话讲讲看啊,抱人家嘛~!是吗?」
  「笨……你是白痴吗?讨厌啦,现在是怎样?你这人干嘛啊?太可怕了吧?才不是那么回事呢!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觉得很受伤而已!我想说的只是这样而已!唔……?」
  ——我、很受伤。
  说出这句话的那个瞬间。
  穿着比基尼的胸口突然一阵刺痛,自己被自己说出口的话刺中,沉重的,致命的一击。香子就这样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原来,我受伤了啊……这样啊。我受伤了呢。或许真的是受伤了哦。或许哦……愈是承认,胸口就愈痛,香子几乎忘了要呼吸。
  想拉开两人之间距离的男友。(因为光是香子在我身边就已经是个奇迹了,所以到此为止就好了喔。)
  因为没有过去,所以无法共享过往回忆的男友。(我啊,十八岁前的记忆都消失了呢。)
  一定明白两人之间有着距离,却不愿意采取行动缩短距离的男友。(那,晚安啰!明天见!)
  是怎样啊!每一次这样想的时候,香子都受了伤。
  为什么万里总是把自己对他的心意看得比实际上的还要轻呢。为什么他总是恐惧自己对他表达爱意呢。所谓的奇迹,是以「不可能」为前提,万里是不是以为自己有一天理所当然地会从他面前消失或离去?就算真的变成那样,万里也不在乎吗。因为「能待在身边已经是奇迹」,万里只要这样就够了吗。对万里来说自己不过是「那种程度」的存在而已吗。
  最重要的——总有一天,他是否也会消失。用那样的步伐,双手插在口袋里,驼着背,带着讨厌背负不必要行李的肩膀,总是乱七八糟的头发,就这样走到香子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不留下一丝痕迹,也无从追寻起,仿佛人生就那样中断了似的。像过去的万里那样……下次会是抛下自己,前往未知的新世界去吗。
  要是万里就这样离开的话,自己这双手,还没有将他抓住拦下的力量。
  只能毫无办法的放开手,而空虚的指尖往后又该如何……抓住什么?
  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失去了。一切……
  「加贺同学……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没事吧?」
  「……」
  忽然来袭的强烈沮丧。
  简直就像被脸上写着「沮丧」的猿猴之类的生物从背后偷袭,被重重压倒,勒紧脖子的感觉侵袭了香子,全身都麻痹了……怎么办,万一回头一看,那家伙长得和万里一模一样怎么办。嘴里说着「烦恼吧!你很迷恋我吧!痛苦吧!痛苦吧!嘻嘻嘻嘻!」之类的……
  再也吐不出半句话,香子深深垂下头颓然跌坐在地上。头发零零落落地散在脸前。
  「加贺同学……咪咪!你的咪咪!」
  啊!慌张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比基尼的绑带松了,千钧一发之际总算用手压住翻了一面,差点掉下来的那两片三角形。
  不过,千波的眼睛却不是望向几乎外露的乳尖,而是认真的用那双大眼睛凝视着香子的脸。被那安静漆黑的眼瞳这么望着,反而是香子狼狈了起来。
  不过,千波看似一切了然于胸的长老般的深奥,似乎只是单纯的「※以上仅供参考」。
  「……加贺同学,你该不会真的这么中意这件泳装吧?我说得太过分了吗?害你受伤了?」
  「……你……说……啥……啊?」
  压在背上的沮丧猿猴,似乎呼朋引伴地招了来一整群的猿猴——现在的状态就是如此沉重。
  疲劳感加上徒劳感,还有什么……总之香子的头垂得更低,几乎整张脸都要崩落到地板上了。冈千波……你这家伙真的是……冈……千波……姑且不管你是真的天然呆还是假的,不过总之,你可能是宇宙第一的阿呆……
  在这样想着的香子眼前,千波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那双被男生们赞誉为天使或妖精的,犹如星光般闪烁的双眼。
  「可是啊,我也是说真的喔,真的,那个很糟啦。色情雷鬼,那一定会出事的。不过,要是加贺同学说什么也想穿的话,不管发生多惨烈的后果都想穿的话,我是不会阻止你的喔,只希望你至少能牢记在心,『千波可是有试着阻止过!』这个事实……」
  不对……!不是这样啦……香子拼命摇头,死命地在心里找寻表达的词汇。该怎么表达,才能让这个超级误会的纯真阿呆理解自己内心微妙的情感呢。
  「……这件泳衣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啦……!」
  「嗯?」
  「……简单来说,我现在的心境简单来说呢,就是……!」
  「嗯嗯。」
  「我啊,怀疑自己是不是那么没有魅力……要不然万里怎么会对我那样……」
  「咦~?你是当真这么认为的吗?」
  喵哈哈~!突然被她笑着这么说。
  「我真的这么认为啊!」
  一瞬间,香子真的火大了。对着身上的水泥管泳装还维持着半脱半穿的状态缠在身上,就这样端坐着的千波,香子举起座垫就要敲下去,不过却被千波身手矫健地接住,而且她还继续问下去。
  「我想问清楚一点,你说的万里逃避接吻,是在怎样的情境下啊?该不会是加贺同学误解了什么吧?」
  那兴致勃勃的眼神,自以为了解的语气。这家伙的一切都让人火大,但无论如何都要向她证明不是自己误解了什么。
  「……上次,我去万里家做菜给他吃。」
  「喔!加贺同学亲手做的菜吗?」
  「我做了。咖哩炒面。」
  「喔!不错耶,没想到!」
  只是空气炒面就是了。但这说来话长所以省略,香子也抱着膝盖和千波在地毯上面对面坐着。
  「那天我回家的路上,大概将近十点了吧。记得当时周遭很安静,没什么人,凉风徐徐吹着很舒服,气氛可以说是相当好。我们手牵手一边聊天一边走,万里的身体也贴近了我一点。当时我就想,喔……他靠过来了。当下的气氛就是即将一口气演变为亲热模式,甚至觉得他或许就要说出『我今天还是不想让你回去,香子!在我家过夜吧!』这一刻终于来临了!那时的气氛让我这样想。」
  「嗯嗯!」
  「既然如此,我也心想『太好了!不然就由我先展开攻势吧!』凭着这样一股气势,我用力握紧他牵着我的手,像这样,踮脚缩短距离。我的脸都已经完全是『嗯~』等着接吻的状态,嘴唇和嘴唇的距离还差两公分就要撞在一起,只要万里稍微低头就是接吻!的时候。」
  「嗯嗯嚼!」
  「……他就躲开了。很普通地『咻……』闪开了。」
  为了确实重现当时万里的样子,香子刻意做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有上半身往后平移挪开给千波看。自己重现了这个动作之后,内心果然还是一阵空虚。
  「兴冲冲的人就只有我。万里根本就是心如止水,完全平静无波啦。」
  「……唔、嗯……?」
  「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啊,完美的愚蠢。虽然那之后勉强想办法强装镇定,内心却早已支离破碎了。」
  千波肚子上还缠着脱到一半的水泥管,脸上眉头却皱得超紧,一脸为难的样子,手交抱在胸前,摇头晃脑的像是在思考什么。
  「应该说……在那之前,去他家约会时又怎么样。是说、是说……你们两个到底是怎样啊?」
  「怎样是怎样?」
  「你们两个人平常在一起都做些什么?我看你们总是腻在一起,如果好几小时都在万里房中独处的话,一般不是都会进入那种气氛吗?」
  「问题就在这里啊。」
  香子竖起指尖戳了戳千波鼻头,把自己的下巴靠在抱着的膝头上。
  「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啊。」
  正要说下去时,千波突然把掌心对着香子的脸伸出去,站起身来用动作表示「稍待一下」。
  「我要再去拿一根冰棒吃!这话题太消耗我的卡路里了……加贺同学也要吃吧?」
  「……草莓口味的。」

  ***

  时间再次回溯。

  「反正从我家到学校的距离,要通学也不是不可行,我看我干脆搬回家住算了……」
  「嗯、嗯。」
  「不过对方现在耍起牛脾气了,说什么『就算把我一个人留下来,我也不会搬出去,要一直住在这』。要是房间就这样被她占据了,之后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所以我也很怕这样……」
  唉……
  万分烦恼地叹了一口气,师傅用一根手指拨开因太长而落在鼻尖上的浏海。这姿势美得仿佛哪里来的贵族。
  「真搞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伤脑筋……怎么会这样啊。」
  万里也叹了一口气。似乎感染了隔着桌子对坐的师傅的烦恼。
  双手环抱在胸前,穿着洗练贵族蓝线衫的帅气师傅,身体微微向前倾。另一方面,背靠在廉价椅子的椅背上,穿着有椰子树、凤梨及乌克丽丽的活泼T恤的万里则是向后倾。两人就这样暂时沉默了好一会儿。
  两人的身影很难得的出现在不是星期一第一堂课——而是星期四第四堂下课后的学生餐厅一角。
  这个时间会出现在学生餐厅的人很少,只有几个来吃迟来午餐或提早晚餐的人;一个不知道在填写什么文件,穿着套装的大四生;剩下的就是在距离颇远的地方拿着饮料聊天的四人组女生了。
  季节是七月。
  再过不久,就是上半学期的期末考了。只要熬过这个,漫长的暑假就要来临。这也是全日本的大学生一年当中最心浮气躁的一个时期。
  有人计划着当背包客出国旅行;有人要去短期留学;也有人打算赌上性命打工;更有人抱定为社团活动燃烧生命的觉悟;还有人心意已决,要回老家抱着棉被睡到融化为止。除此之外,像是打工度假、参加义工活动、恋爱、玩乐、就职活动研习、泡在实验室里做研究、准备论文、打发无聊时光……虽然事情或大或小,但一到这时期,人人都开始做着迎接夏天来临的准备。
  师傅今年的夏天却在非常忧郁的心情中揭开黯淡的序幕。
  因为忧郁到了一个极点,师傅才传了E-mail把语学之友的万里给约了出来。Mail的标题是「Help me!」,内容第一句就写着「可以陪我聊聊吗?(泣)」万里没有办法嘲笑他娘炮,因为他知道师傅这一个多月来为了这件事已经认真地烦恼很久了。
  在灿然的白色日光灯下,师傅长长的睫毛低垂,只有嘴唇勉强做出在笑的样子,不愿让人为他担心的心意既美丽又坚强。
  「……因为一不小心变成了半同居状态,打得火热的时候固然觉得这种安定感很幸福,一旦想要分手了,事情就变得非常复杂又困难。我都快要精神错乱了,就像陷入一潭死水的危机之中。」
  师傅的话莫名含蓄隐晦,万里除了边听边点头之外也不能怎样了。在连日常生活都彼此紧密相连的恋爱关系中,一旦出现嫌隙时,谁也不能保证还能维持精神健康的状态。
  师傅和从高中就开始交往的女友关系开始变得难以言喻,是上个月初的事。
  生长在东京富裕家庭的师傅(这一点也和香子很像),在考上大学之后,家人便以此为由,将家里财产之一,位于市中心交通便利的单人套房送给他使用。
  开始一个人的生活之后,师傅那就读另外一间大学的女友就经常来玩,不久后,转变成玩到天亮才回家,渐渐地,从早上回家演变成到晚上还在,甚至再过一夜。从过一夜变成两夜,两夜变成三夜……她的化妆品、睡衣、内衣、家居服等等个人用品,开始在师傅家蔓延增殖——猛然惊觉时,她已经会在晚上说着「我回来了」,理所当然地回到这房间里了。
  当万里听到师傅说她一周至少有五天会来过夜时,不禁吐槽这哪叫半同居,根本就是八成同居了嘛!
  当初聊到这件事时,师傅还回以「对啊,耶嘿!」的羞赧微笑,万里也心想「不愧是师傅」,尽管只小师傅一岁,却对已经有成人交往关系的他感到崇拜。虽然这段友谊的开始只是个搞错发音的误会,但师傅依然不愧是值得称为师傅的男人啊!对照之下,万里也不禁为自己的无用感到惭愧。
  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够和香子交往,两人却至今仍保持着纯洁的关系。虽说每对情侣都有不同的交往步调,而且自己也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但看在万里眼中,师傅和他女友的关系就像是老成的大人世界,令人感到既崇拜又欣羡。
  没想到,命运的齿轮失去控制,往后的发展更令师傅骤然陷入艰困之中。
  就读另一间大学的女友,开学没多久就加入了某个体育性质的社团。
  每天都和异性频繁联系,也不时参加聚餐,喝到很晚才回家。虽然师傅并没有特别怀疑什么,但内心仍对此不以为然。
  说起来师傅自己之所以没有加入任何社团,就是为了确保和不同大学的女友之间相处的时间。一开始她也答应自己要这么做,但却「不小心」被朋友带去参加迎新派对,又被学长姐「强迫」加入社团,最后又「难以拒绝」地留下来——她是这么说的。
  可是,师傅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连一次都没说过。他说。
  「早点回家」或「不准跟别的男人去喝酒」或「不能连一通联络都没有就玩通宵」等等……这些会束缚女友的话,师傅连一次都没说过。拥有许多男版香子要素的师傅,唯有这一点和正牌香子不同,拥有一颗宽容大方的心。可是。
  只有一次。
  和平常一样外出聚餐喝酒的她,那天晚上不知为何,在深夜里把社团的伙伴带到师傅房里来了。
  已经打算就寝而钻进被窝里的师傅住的小套房,就这样闯入了八名喝醉的男男女女。
  哇——哇——!耶——耶——!呀哈哈哈!啊——好好笑喔!他在睡觉了耶!真的是个帅哥耶!给我起来——!掀你棉被喔——!老子要睡在这——!人家也要!喔——这两个家伙很可疑、很可疑喔!耶哈哈哈哈!
  只穿着内衣被从棉被里拖出来,师傅只说了一句话「……可以放我一马吗?」
  就这样,她就爆发了:「你现在是在否定我的朋友吗?」
  不知道是喝醉酒的人特有的无理取闹,还是单纯踩到她的地雷,或是有什么师傅不知道的原因。总之,她开始鬼打墙地坚持「有什么想说的话为什么不能等两个人独处的时候说?偏偏要故意在我朋友还在的时候讲,是想让我丢脸吗?还是你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你这是道德打压!这么做是为了打击我的自尊心!」说着说着,突然就放声大哭了起来,连带着另外七个醉鬼也被煽动了。
  万里听到这段经过时,很直接地觉得对方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据说师傅当下也是那么想。
  面对喝醉的对象展开毫无意义的反复问答,好不容易可以开始拜托他们回去,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把这孩子单独留在这里不要紧吗?我很担心喔!真的不要紧吗?一有什么事我们会马上冲过来的!喂,男朋友,要是你敢对她怎么样我们是不会跟你客气的喔!明天一大早一定要联络我们知道吗?……醉鬼们如此七嘴八舌地鬼叫完才终于退散,那之后师傅的女朋友依然不停地哭泣、喊叫、责备,其中还曾哭着跑出玄关,没想到师傅没拉着她,就这样看着她跑出去,结果她又回转一圈跑进厕所吐了。吐完直接回房间里,再一次哭泣、喊叫,最后才就寝。
  隔天一早,附近邻居就透过公寓的管理公司向师傅的父母客诉噪音,导致师傅一醒来就接到父母狂风暴雨般的来电。而女友脑中不知为何已经建构好一个完整的「我男友昨晚狠狠伤了我的心!」情节。
  虽然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了——这是师傅在这一连串事件后第一次对万里吐露的自我放弃的台词。
  趴在学生餐厅的桌上伸长了双手,那双总是水灵湿润的清澈深紫色双瞳也微微低垂。
  「……我想分手,尽早。」
  师傅悲伤地啜了一口学生餐厅供应的茶,感慨万千地低声接着说:
  「愈快愈好,我想和她把关系断干净……我说这种话,会很冷血吗?」
  说着,瞥了万里一眼。万里用力摇头。
  「怎么会!师傅才不冷血呢!你会这么想是理所当然。一般都会讨厌的吧,这种对象。」
  师傅点点头,把便宜的茶杯搁在桌子上。
  「我其实并不想讨厌她。毕竟她是我第一个女朋友,我们也共同建立起很多东西……可是我已经讨厌她了,老实说。」
  从那天晚上那件事之后,师傅的心迅速冷却。这是可以想见的。
  另一方面,她的被害者意识却是愈演愈烈。
  即使如此师傅仍一心想着不愿意讨厌她,所以只是暂时跟她拉开了距离。心想,只要距离拉开了,至少内心波涛汹涌的情感也会先冷静下来吧。
  不管怎么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睡着还是醒着,眼前都杵着一个满脸不高兴、沉默不说话又浑身带刺的女人,这实在是太痛苦了,她一直毫无意义地生气,一直责备师傅。跟她说话,她当没听见;放着她不管,她又哭着说「你干嘛不理我!」要是强装开朗面对她,她就会说「笑得这么开心你有没有良心啊!」可是一旦表情阴暗不说话时,她又会说「你以为这样下去可以吗!」——教人无所适从。
  同时,对于师傅提出的「我想暂时保持距离,希望你离开我家,你可以搬出去吗」的提案,发狂的她怎么也不肯点头。明明两人的关系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师傅渐渐失去食欲,身体愈来愈瘦,变得比以前更忧郁空灵了,唯独他的美像什么倍增游戏一样,是愈发深刻了。
  「她虽然会去学校,可是一定会回来。意气用事地回来。她脑中似乎认定现在我已经单方面抛弃她,毫不留恋了。所以她说,不会让你这么简单就称心如意。」
  「那你就不要再让她进门了吧。」
  「她有钥匙啊。」
  「把锁换掉呢?如果是自动门锁可能会有困难就是了。」
  「……也对。我再问我爸妈看看。」
  「要不然,你干脆迅雷不及掩耳的摸黑搬家吧。虽然她应该知道你老家住址,不过现在的状况只有走为上策了。」
  「……最后可能也只能这样了吧。」
  有气无力地垂下眼皮,师傅下意识地摩挲着那光滑而没有半点胡碴的下巴。
  「只是,说老实话,我不想做到那个地步。」
  「我懂——不想刺激她,对吧?」
  「这也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和她变成敌对的立场。虽然已经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交往了,可是我不想彼此讨厌或憎恨对方。如果可以的话想要尽可能心平气和的分手啊。」
  他说最近都没有睡好,不知是否因为这样,师傅的眼睛下方浮现了微微的黑眼圈。万里满怀同情地看着那张即使如此依然美丽的脸。
  把这么和平主义、温柔和善的师傅逼得如此衰弱,他女朋友——现在已经不能这样叫了喔——对方那个女的,到底想怎样啊。这样对师傅不会太过分了吗!
  「……打起精神来,师傅。」
  「嗯,不过这次真的是被整惨了。该如何是好啊,我已经……真的……」
  「总而言之,我一定是站在你这边。师傅如果想采取什么行动,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帮你的,再跟我说喔!」
  「谢啦!」
  就在此时,万里发现视野角落似乎闪过某个非常可爱的影子。
  那个可爱影子的主人站在学生餐厅入口处设置的垃圾桶旁,正在把宝特瓶按照垃圾分类丢弃。取下盖子,竖起指甲想抠掉瓶身上的塑胶包装纸。
  即使远看都可爱得要死的那个生物,将一头乌黑的长发绑成一个大丸子顶在头上。简单的棉质衫巧妙地多层次穿搭在身上,再搭配勃肯鞋和男孩风牛仔裤。能将这类单品穿搭得如此出色的正是冈千波。皮肤还是一样那么白,白得几乎要发光了,就算站得这么远也看得出来。白嫩的脸颊更像是一颗刚炊好的新米。
  就连背上背着粗犷的后肩背包,她看起来却依然可爱得像是妖精,教人爱怜得目不转睛。千波似乎察觉到万里的视线,眼睛骨溜溜地转了两圈,抬起小脸蛋。
  「咦?喔——好巧喔!」
  她的笑容真的好可爱。这个生物今天也来势汹汹。
  眼角软软地下垂,仿佛婴儿般无防备的笑容。被这样的笑容光波照射到的任何人,没错,就连衰弱无力的师傅也一样,绝对能获得疗愈。万里这么想。
  「你——好啊,小冈!师傅,这是我朋友冈千波。嘿,小冈,Come on!嘿!」
  「怎么啦,万里,这时间你没课吗?加贺同学咧?」
  「香子上法语课。我才想问小冈怎么没课呢?」
  「停课了啦。是说,你好啊!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啊哈!如此笑着的小冈露出天下无双的超级可爱笑容,对第一次见面的师傅挥挥手。师傅也有点羞涩地微笑着轻轻挥手示意。
  「小冈,这位是师傅。」
  「啊?师傅?就是那个语学课的师傅?」
  虽然不明白千波为何强调「那个」,但万里还是回答了。没错,就是那个师傅。
  「是说小冈啊,其实师傅也是两个字之友会的喔!」
  「咦,是喔?哇,欢迎欢迎。」
  「『两个字之友会』是什么?」
  千波直接在万里身边坐了下来,三个人大概开心地闲聊了三十分钟吧。师傅也是普通人,不可能讨厌可爱的女生,万里心想他应该聊得很愉快。
  如果这短暂的时刻能让师傅的内心获得一点舒缓就好了。望着先行离去的师傅背影,万里不由自主地又叹了一口气。
  回到单人套房,还有和那女人之间令神经衰弱的攻防战等着他。万里实在很担心师傅。

  千波和香子无意间碰面,是在那隔天的事。
  下午,在教学大楼一楼,女生厕所的镜子前遇个正着。
  「喔!我还以为是谁头发这么漂亮,原来是加贺同学啊。」
  「……」
  香子无言掉头,显示为想要逃离这个无法避免和讨厌家伙共享新鲜空气的空间。
  「嗳嗳嗳,昨天哪,我见到『师傅』了耶!」
  一边对着镜子擦上水润护唇膏,千波一边用平常说话的口吻说出这句话,让正想踩着高跟鞋离开的香子情不自禁停下脚步。再次转身。
  「你说的师傅……是万里语学课上那个师傅?」
  「对啊,就是那个师傅。我还和师傅讲了很多话喔。」
  「……我都没见过的师傅,万里竟然先介绍给你认识了?」
  「不是啦,就碰巧遇到万里和师傅在一起,我只是刚好经过而已。不过啊,我吓了一大跳呢。因为说是师傅,我原本想象的是个秃头穿唐装的老头嘛,老是提着酒瓶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稳,但是一旦认真起来战斗力可就高得惊人,最后保护了弟子万里,将希望都寄托给他之后就死了,像这样的。」
  是光央型的啊,香子偷偷心想。
  「可、是、没、想、到!见了面才知道师傅啊,竟然是个超~~~~级大美人啦!没想到吧!」
  「……什么?」
  「我说师傅是个超漂亮的人啊!」
  「……漂……亮?漂亮的人?」
  「很意外吧?我也是啊,就整个……呜哇、喔喔……一直忍不住偷偷看呢。心想这就是师傅?骗人~~!」
  把头发简单地扎成一束,千波继续这么说着。从化妆包里取出小得像个玩具的塑胶梳子,放在手里把玩着。
  「万里真是的,竟然有那么漂亮的好朋友,真是不能小看他呢。」
  说着,便开始悠哉地梳起头来。
  站在她身边的香子却是坐立难安。也不管洗手台上满是水滴,「咚」地就将沉重的名牌包往上面一放。
  「……你给我等一下喔。你说那个人是美人?那个叫师傅的,是个美人吗?」
  「嗯,完全就是个绝色美人啊。」
  「……怎么说才好……我的想象也不是这样。在我的想象之中,早就决定那应该是个穿着柔道服和无袖牛仔背心,连牛都杀得死的家伙才对。」
  千波把脸靠过来,笑着说了声「好粗犷喔~」,一边细心地用面纸将自己梳头时掉在洗手台上的长发一根一根捡起来。
  「真正的师傅啊,是个美人儿,而且师傅也是两个字之友会的喔。把一件超好看的蓝色毛衣穿得有形有款,总之是个很棒的人喔。眼睛也是,好水润呢。皮肤也超光滑。不过整个人有一种轻飘飘的高贵气质,又很优雅,总之就是给人成熟大人的感觉,头发偏长,呵呵……轻飘飘……啊哈哈……柔顺顺……闪闪发光……像这样。」
  「……美人儿……真的是个那么……漂亮的人吗……?」
  「还有,我差点没笑死!原来万里叫人家『师傅』的理由超蠢的,加贺同学知道吗?」
  千波突然嘻皮笑脸地转身朝香子望去。
  「原来师傅的本名叫『羽野紫生』啦。羽毛的羽,原野的野,紫色的紫和诞生的生。连名字都很美呢。」
  「紫生……」
  「结果,万里把『紫生』读成『师傅』了,师傅好像觉得很好笑,就决定要这样叫了。真的是超蠢的啦!咦?垃圾桶在哪?」
  一手拿着面纸团团转着四处找垃圾桶的千波身影,已经无法映入香子的视野之中。
  至今一直安稳住在香子脑中某块区域里的杀牛粗人,正用包袱巾卷起行李,豪迈地说声『再会啦!』,即将远行。
  取而代之的,是美人儿羽野紫生优雅地翩然降临。『第一次见面,您好……』
  美丽的蓝色毛衣是长度及膝的连身裙,脚下搭配着黑色的麂皮长靴。身材纤瘦,一头卷曲光泽的长发及腰。
  湿润的双眸闪着诱惑的信号。充满弹力的雪白肌肤,擦着淡紫色的眼影。珍珠贝耳环在耳边闪闪发亮,露出一个轻柔的微笑,拥有魔性的美女。背后还有羽毛袅袅飘落。
  『不好意思,人家是银座的女人……』她操着一口京都腔这么说。
  ——到底是银座还是京都啊。什么跟什么啊。是哪里啦。是说你哪位啊!『嗯哼……』干嘛啊突然发出那种挑逗的声音。
  「……什、什么啊……那是什么意思?你跟那个美人师傅还有万里,到底聊了些什么……」
  「喔,好像是说,师傅现在很烦恼,因为想跟交往中的人分手又分不掉,所以在找万里商量的样子。」
  香子的眼睛突然瞪得三倍大。那连夜叉看了都要落荒而逃的表情,千波却没察觉。正要用来绑头发的橡皮圈从手中弹开,飞到洗手台,千波发出「呜喔!」的声音。
  「……商量恋爱的事吗……我的万里和那个……美人儿师傅……?在讨论她要不要分手?」
  「嗯。万里说会支持师傅,希望可以平安无事的分手。还说绝对分了比较好,要是有自己能做的事,一定会站在师傅这一边。」
  「什、么……?」
  「啊。这该不会是不能说的事吧?」
  糟糕。虽然千波吐出小舌头,但香子根本无心理她。
  比起那个,万里。
  万里和师傅。那两个家伙。
  早上我和师傅去吃了松屋喔!我跟师傅借了电子辞典现在要拿去还。欸——这个我也可以跟师傅说吗?啊,师傅也这样讲。喔喔,师傅打电话来了。抱歉,你等一下喔。喂喂?师傅?现在在哪?喔,那我现在过去!抱歉香子,我跟师傅约好要去拿讲义。哇,师傅。耶,师傅。师傅LOVE!
  ——讲过这些话吧?
  『人家想跟他分手了……』
  『可是,这身体没办法一个人独处,会发疼……』
  『女人啊,就是这么麻烦……』
  在香子脑中,师傅已经角色扮演成淫乱花魁,用脚在地上淫荡地一边画圈,一边对万里步步逼近。在早晨的松屋里。而万里还对她说:分手吧!我会支持你的!我站在师傅这一边——?
  「……这、这、这……」
  由于太过震撼,一秒内大概眨了五千次眼睛的香子,嘴巴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这有、问题、吧……?那、这、怎、怎么想都……讨论恋爱的事?这、这、这……」
  「哎呀,果然是这样吗?抱歉,你可不可以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差点没昏倒。
  双手抓着洗手台边缘,支撑着身体,香子姑且对千波点了点头。既然这家伙目前是情报来源,就不能断了这条线。
  总之,还需要更多情报。得查明事实真相。
  「……关于那个师傅,你还知道什么?什么都跟我说,我都想听。」
  「咦?加贺同学,你该不会是对师傅有兴趣吧?」
  「那当然有啊!这还用问吗!我毕竟是个女人!再说我原本都不知道原来师傅是那么漂亮人!」
  「唷~?」
  千波笑着,出其不意地用手肘撞了一下香子的侧腹,大约是肝脏正中央的位置。怎、怎样啦!香子踉跄着狼狈反问。
  「OKOK,也对啦,加贺同学也是女生嘛!我当然不会告诉万里,加贺同学对师傅有兴趣的事,放心放心!」
  如果还听说其他师傅的事,我再告诉你喔!留下这句话,千波莫名兴奋地先走出女厕了。

  然而之后千波一直没有提供任何新情报。
  「对了,下礼拜英语期末考结束后啊……」
  那个礼拜结束时。
  对还没掌握清楚状况,脑中依然描绘着师傅淫乱花魁形象,一个人闷闷不乐的香子,万里满不在乎地宣布:
  「我们语学班的同学们要一起聚餐。」
  ——晚上八点的家庭餐厅。
  几乎客满的店内飘散着汉堡排的香气。
  桌上摆满了好几个两人从饮料吧无限畅饮剩下的空杯、擦手巾、账单、万里这边还有电子辞典,英语讲义和笔记也摊开在桌上。坐在对面的香子吃完肯定卡路里破表的意大利汉堡排套餐后,又无法克制地点了白汤圆红豆馅蜜霜淇淋当甜点,桌上放着为了不打扰万里念书而带来看的服装杂志。
  万里一边用自动铅笔唰唰地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一边接着说:
  「聚餐结束之后,师傅要来住我家。」
  万里连眼睛都没抬起来。
  「……」
  正要送进口中的霜淇淋,滴在摊开的《VOGUE》杂志上。这么不巧,那一页刚好是香子最爱的香奈儿新作特集。然而香子却擦也不擦,张口结舌地僵在那里。
  发不出声音。应该说,无法呼吸。
  「咦、咦?香子,你有听到我刚说的吗?」
  「……」
  或许是察觉香子不对劲的沉默,万里疑惑地抬起头来,歪着脖子看她。
  「怎么了?你的脸在抽搐耶。」
  还问我怎么了。像是连脑袋里的芯都麻痹了,眼前一片空白。因为听了心爱的你说的话,受到太大的打击了啊。
  「聚……聚……聚……」
  「……聚餐结束之后?」
  谁啊?我啊——万里一个人这么搞笑着,香子现在却连一丝开玩笑的余力都没有。
  「……聚餐结束之后,要让师傅、住你家……?你刚是这么说的吧?」
  「嗯?嗯。已经约好了。所以那天和隔天,你不要像平常那样突然跑进房间喔。要不然可能会有点问题,就是要提醒你这个。」
  「……为什么要让她住……?住下来要干嘛……?」
  「什么为什么?师傅是我朋友,只是想聚餐完后两个人再到我家好好聊聊,这不是很正常吗?和朋友单独对饮。」
  「……你这是……认真的吗?」
  「咦?怎么?这样你也不高兴吗?」
  当然不高兴啊。
  正确来说,不只是不高兴,香子内心根本正掀起一场威力足以从大地将植物连根拔起,使地表外露的猛烈雷暴。暴风随着霹雳闪电肆虐,将一切吹跑破坏的无限暴虐状态。这是祭典。完全是一场祭典了。嫉妒嘉年华会的破坏神轿大游行。
  说什么聚餐完后要让师傅住你家?还说这很正常?因为是朋友?就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还要身为女友的我事先接受?这什么?
  什么跟什么……有什么事吗。我的人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师傅也是,这女人怎么回事。明明自己也算是有男友的身份,竟然为了商量分手的事而跑到男性友人家过夜?做得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算这只臭猫有两下子,脸皮够厚,坏透了的狐狸精。
  『可是,人家我们真的只是朋友啊……现在,还只是朋友。呀,她好凶喔。人家怕怕……抱抱。』
  你才最可怕吧!
  ——即使如此。
  「……万、万里。上次不是答应我,英语期考结束后,要陪我去我家附近新开的杂货兼咖啡店吗?我们约好了的……你忘了吗?」
  微微一笑——
  尽管脸颊都在抽搐了,香子还是成功挤出微笑。
  在这里抓狂,大骂万里外遇,因为嫉妒而大哭大闹是很简单。可是就算如此丑态毕露,最后万里也愿意重新考虑让师傅过夜的事,却只会对万里和香子的爱情产生负面影响而已。
  从事先报备这点看来,万里应该是没有什么邪念才对。香子相信他。问题出在师傅的邪念。现在万里还没发现那女人的邪念,若把事情闹大,只会增加万里认为香子是「连普通朋友关系都反应过度的爱嫉妒、没度量女友」的可能性。更可能因为「相较之下美人儿师傅就……」而倒向对方那边。
  所以现在一定要忍耐,把所有想抱怨的话都吞下肚。尽可能委婉地,拼命装出平静的模样,像北风与太阳那童话故事里的太阳一样,用圆融的方式解决问题。
  可是万里却……
  「我没忘。不过那个下次再去吧。现在师傅有点问题……总之,是跟恋爱有关的事,师傅他现在非常沮丧,精神相当耗弱,我很担心他。我希望自己能帮上师傅一点忙,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什么都愿意。说不定来我家小住,可以让他平静一点。」
  万里竟然这么说。
  真的是愕然无语。香子连笑脸都装不出来,板着一张脸回答:
  「……你就这么替那个师傅着想?……比起我,师傅的事更重要吗?为什么?我明明是万里的女朋友,却非忍耐不可?」
  「咦,我又没有这么说。」
  困惑地叹口气,万里望向香子。
  「抱歉,只有这次让我以师傅的事为优先。现在真的……师傅没办法顺利跟对方分手,精神不安定,感觉很危险,我不能放着他不管啊。他好像连饭都没有好好吃耶。」
  「……那我知道了,既然这样,我也跟你去聚餐,然后和师傅一起在万里家过夜。」
  「你想对师傅炫耀我们感情有多好吗?」
  此时香子已经发现万里半是讶异又无奈的眼神。
  「没错啊!我和万里是命中注定要被系在一起的完美情侣,我们的关系永远都会坚若磐石,我要师傅好好把这点烙印在眼里再回去!」
  无法阻止自己的嘴巴说出这些话,结果就是这样。
  「不行,不行不行。再怎样也不能做这种事。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办得到。看到我们感情这么好的样子,现在正在伤心的师傅心情怎么会好起来。所以这次真的很抱歉,但请你千万不要偷偷跑来,我不是跟你说好玩的,是认真的。」
  用力摇头,做出最终宣告。
  『……就是这样啦,抱歉啰。对了,要不要吃点茶泡饭呢?』(注:日文「ぶぶ漬け」为京都当地对茶泡饭的称呼。暗示来客该回去了,有逐客令之意。此处为香子脑中的假想敌人对她的宣告)
  什么跟什么……
  愣愣地半张着嘴,眼睛瞪得大大地,香子凝视着万里那张脸。背上的肌肉颤抖着,视野渐渐被渗出的泪水弄得模糊闪烁。
  为何?为什么?万里,你太过分了。哪有这样。到底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用力深吸一口气,差点就放肆地将这些思绪哭喊出来。
  「……唔……」
  然而,香子忍住了。用尽全力,憋住呼吸。
  这里是家庭餐厅,光天化日之下的公共场所。在这种地方大哭大叫大闹,事情可不像之前在万里房间歇斯底里大哭时那么好收拾。当时是两个人在密室内独处,最后也以和万里的彼此拥抱避免了以分手收场,但在这里可就不行了。应该说,再有那种行为就是不行。在公共场所毫不掩饰歇斯底里的难看嘴脸,一定会被万里讨厌。也会害他困扰,再也受不了自己。
  死命忍住泪水,咬紧牙根,香子勉强抓起包包站起来。
  「……我,我要回家了。你念书加油。」
  「咦?」
  竟然还说「咦」咧。「咦」是怎样。什么「咦」嘛。
  玻璃门上映出万里慌忙起身随后追来的身影,香子逃命似地夺门而出,一手拼命遮住快要发出呜咽的嘴,迅速钻进刚好停在眼前的计程车。
  告知司机地址后,计程车马上就开出去了。
  全身重量瘫在座椅背上,香子深深低下头,用无数次深呼吸克制自己以免哭出来。视线朝窗外一瞥,看见的是灿烂的夏夜东京。
  令人目眩的街灯,现在都已经不干己事了。计程车中的昏暗与车外明亮世界的差异之大,简直就是两个不同次元。
  不久前自己明明就还属于那个世界,那么样的亮晶晶。明明当时还属于那闪闪发亮的一部分,和最爱的万里牵着手相视而笑,不管做什么都好快乐,笑得停不下来。然而,现在那些却都离得这么远……自己是如此孤单。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当时的自己该怎么做才对。应该笑着说「这样啊」,点点头就好吗?说「师傅要在你家过夜啊,这样啊~」该这样才对吗……可是,办不到。都怪自己办不到。对啊,都是自己不好。这一切都该怪自己。一切都怪不能笑着说「祝你们玩得开心!」的自己不好。啊啊啊……!真是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香子这个情绪不稳定的笨蛋!没度量的人生路痴!连个人都当不好!没资格做人家女朋友的恋爱败犬!这样下去准要成为一辈子孤独,和爱情无缘的女人了啦!得改变自己才行!得矫正坏习惯才行!再不想想办法,继续这样下去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的!不行的!
  可是,就在车子行经外苑西街时。
  (……不对,给我等一下喔……)
  香子突然从自我责备的抖M状态中回过神来。
  (……我真的有那么糟吗……?)
  抬起脸来,歪了歪头。
  (这种事,本来就太过分了吧?不管怎么想,我都应该有抓狂的权利才对吧……?)
  男友留别的女人在家里过夜耶。
  (……笨蛋根本就应该是万里才对吧……?)
  这世界上到底会有几个女朋友在被告知了这种事情之后还不生气啊?如果连这种事都能原谅的话,那根本就不该称为恋爱关系吧?若是喜欢对方,就不可能原谅这种事,难道不是这样吗。会吵架也是当然的,即使如此还是无法原谅,也不可能不起冲突。
  遇到这种局面,反而生气才应该是对的吧。老实说,那就是这么严重的事。香子现在才发现这个,想回头已经太迟了。家庭餐厅早已被远远抛在脑后。
  (……既然你敢做出这种事……)
  咬着大拇指的指甲,香子脑中描绘着那令人可恨的银座京都女(?)——师傅,正在愉悦地高声尖笑的模样。
  这次这件事,可说是师傅对香子正面提出的挑战书。师傅是足以令香子和万里的关系摇撼到这个地步的外敌,她的目的就是借由这么做,让万里和香子关系陷入尴尬,进而分手。
  这时要是夹着尾巴逃跑就等于宣告失败。香子绝对不要输,更不能容许万里被人抢走。加贺香子的人生和失败两个字一点都不相称嘛。
  是说,万里也有问题吧。真是……那家伙到底想怎样。什么嘛。什么跟什么嘛。真的是白痴吗?这么简单就被人牵着鼻子走,只要对方长得好看就什么都好吗?只要人家约你就答应吗?毫无原则地跟人家走吗?这个轻浮的臭男人!
  ——绝不原谅!
  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
  「……只有……惩罚了……」
  听见香子情不自禁从牙缝中恶狠狠吐出的抖S极低音,司机的肩膀不由得抖动了起来。从刚才开始手机就一直振动,那是万里打来的电话,但现在姑且不接。不过,却刻意礼数周到的用Mail回了「刚才真抱歉」的讯息。
  其实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所以才会有点烦躁,今天就这样先回去了喔。这么任性真是抱歉,下次见面时要开心地过喔。
  传完这些后,用几乎要把连结处的零件震碎的力道阖上手机,香子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
  下次见面时,(万里和师傅)就等着(在我准备好的惩罚地狱里)开心地度过吧——

  ***

  时间再次拉回暑假的午后,千波房间里。
  千波应该要去二楼厨房拿冰棒的,却不知为何……
  「……是说啊,到这种程度应该可以吧~」
  「啊哈哈哈哈!色女!出现了!色女!」
  回过神来,已经变成这样了。
  房间中央的矮桌上放着啤酒空罐、烧酒Highball空罐,也有其他Highball的空罐。此外,还有洋芋片和炸仙贝酥和巧克力的空包装袋,正中间不知为何还大剌剌地摊着香子的丁字泳裤。
  一切都从千波说着:草莓口味的冰棒没了~抱歉!不过有这个,我就拿来代替啰!将两罐冰透的啤酒拿上来时开始。
  「还行吗~?还行!嗯~挑逗到极限为止!挑逗啰~!来吧挑逗逗逗逗逗逗逗喔~!」
  「啊哈哈哈哈哈哈!露出来了啦,露出来了耶,色女!笨蛋!」
  香子朝千波的额头用力一拍,千波竟咯咯不停地笑了起来。两人笑得花枝乱颤,坐也坐不好,就这样邋遢地滚倒在地毯上。
  千波和香子都还没吃午餐。即使开着冷气,现在也正值酷暑,热得人喉咙干渴不已。空腹喝下的酒精毫不留情地渗入脑部,能吃的东西又只有些零嘴点心类的,在这午后片刻,两人已经醉成了这副模样。
  也不知该说是时机正好还是正差,冈家现在有很多酒精饮料。因为父母在搬离前和邻居开了个简单的送别会,当时没喝完的酒就当饯别礼留了下来,整个冰箱里都是酒。
  「是说,披萨怎么这么慢?」
  「披萨好慢喔~」
  「什么时候打去订的啊?」
  「刚才啊~」
  「点了什么来着?」
  「啊~……应该是披萨吧?」
  「不是啦,点了什么味道的?」
  「嗯~……就披萨吧?」
  「披萨喔……啊哈哈哈哈哈!等一下送来了,你要穿这样去玄关拿吗?」
  「说不定喔~!不过还没还没,还可以喔~!你看,还可以更挑逗喔~!」
  「色女!出现了,色女!啊哈哈哈哈……是说披萨,怎么这么慢?」
  脑浆呈融化状态的两人大概在二十分钟前点了披萨。这当中重复了几次这段对话,已经谁也记不得了,这无止尽的傻蛋对话。
  香子下半身穿着豹纹比基尼泳裤,上半身套着千波的水泥管泳装趴在地上。对了,因为她把前后穿反了,所以胸前敞开的角度变得有点浅,而肩胛骨附近则因为水饺胸垫而突起了两块小山丘。
  千波穿着白底配荧光色线条的竞赛型泳装,脱掉上半身,只穿着下半身的部分,穿在胸部的是香子的色情雷鬼比基尼胸罩。比基尼胸罩原本就设计成面积极小的三角形布块,现在她更自己尝试用手指把布料抓起来,以几乎快露出乳晕的暴露程度挑战极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搞这件事。
  在变成这样之前香子试穿的豹纹比基尼,被千波形容为「就像迷路的花豹不小心跑到海边来一样蠢」。
  而千波在变成这样之前穿给香子看的白色竞赛型泳装,则被香子评为「虽然不知道你穿这种泳衣的目的是什么,总之这款泳衣以某种特殊嗜好的人为目标族群的感觉太明显,太可怕了,还是别穿了吧」。
  就在这样那样之间,两人嚷嚷着「讨厌,我搞不懂泳装这种东西啦!」和「那我也随便试穿那个看看吧!」「好啊,那不如交换吧!」的结果就成了眼前这状况。蔷薇女王和宇宙第一可爱生物绝对不能让男生们看见的,现下的惨状。
  香子维持趴在地上的姿势扭来扭去,像只鯱(注:日本传说中的生物,虎头鱼身)一样只有上半身仰起。
  「披萨怎么还不来……啊哈哈,那把这包洋芋片也开了吧。」
  呵呵笑着的香子朝一包还没打开的洋芋片伸出手。
  「咦?连海苔盐味也要?加贺同学连海苔盐味都吃喔?你是连海苔盐味都要吃的加贺同学吗?连海苔盐味都要吃?等一下披萨就送来了耶?」
  「有什么关系嘛,发胖就发胖,胖有错吗?为什么不能发胖?不管胖还是不胖,穿泳装还是不穿,吃披萨还是不吃,已经不行了的东西就是不行了吧?没关系了啦!」
  劈哩!粗暴地撕开包装袋,香喷喷的洋芋片撒得地毯上到处都是。千波将那捡起来吃了,仰天发出一声:「美味!」
  「我不是说『梅子口味』喔!是海苔盐味喔!」
  「我知道啦——!」
  房里充满两个失去理智的人喀啦喀啦吃着洋芋片的声音。接着,两只手同时伸向啤酒,两人的喉咙同时发出咕嘟下咽的声音。嗝噗、呼啊!大叔似的赞叹呻吟。
  「……啊啊……啊啊~嗯~!」
  喝完后,香子就这样带点莫名的性感,再次瘫软着趴回地上。不顾一头乱发,把脸埋在手臂里,突然一动也不动了。酷暑的午后,即使在天敌的房间里喝得醉醺醺,也无法将内心逐渐扩大的乌云拂去。
  瞥了那白皙的身体一眼,千波维持着乳晕若隐若现的羞耻装扮,顿时陷入沉默。
  这人的身材真的很完美哪。喝醉的脑袋里这么想着。
  毫无瑕疵的大理石肌肤,令写真偶像也汗颜的玲珑曲线。穿着衣服时明明看起来很瘦,给人纤细的印象,没想到脱下衣服之后却发现她肌肉意外地结实。香子的身体真的很美又紧实。一头长卷发柔软卷曲地披在背上和肩上,简直就像从幻想世界走出来的公主。如梦似幻的美女。
  ——一定是备受呵护的吧~千波这么想。
  万里一定是把这位美丽的恋人当作宝贝一样吧~换作自己是万里也会这么做啊。
  就在刚才,香子用仿佛暴露出自己私处的苦恼眼神对千波说:「其实,我们,还没……那个。」
  我们只有接吻过几次,真的是单手就能数完的次数,只有这样而已。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事了。是说,我觉得万里好像永远都不会有那个意思了。其实,曾有一次,我主动清楚地表达了要在他家过夜的意思,可是他还是送我回家了……你觉得这是怎样?嗳,你说说看啊……我、到底是怎样……没救了吗。
  这、这样啊~千波只能如此含混回答,内心却不是不能理解万里为什么会送香子回家。因为,看看香子说这话时那走投无路的眼神。看看她那被逼到尽头,近乎拼命的表情。当女友带着这种表情献身,她简直就像是村庄里被活人献祭的处女,自己则变成要对她下手的妖魔了嘛……万里大概会这么想吧。
  要是真的对她出手的话,不免有种自己被看得相当低的心情。好像自己的心情都不被尊重的那种感觉。如果真的做了这种事,就好像被当成了只有这种程度心意的随便家伙吧。万里一定是害怕被香子这么认为。
  就像这样,千波想象着万里的内心世界。
  「他简直就是把我当成洋娃娃还是什么的嘛……!万里,他就是这样看我的……唔喵!」
  香子像游泳踢水的挥动双脚,如孩子般哭叫。下一秒。
  「话说回来!这个和性欲什么的是两件事!不是那个问题,你懂吗!」
  蓦然严肃地抬起头,凝视着千波。被她的气势压倒,千波也只能唯唯诺诺地点头。
  「……只是,只是,只是我……我喜欢万里啊。我……」
  眼中蒙上一层水雾,香子试着想露出微笑。千波却在内心吐槽:你用这种可以杀死男人的纯洁眼神看着我又有什么用啊……
  「我只是想要将和万里成为恋人的这段时光当中的每一个瞬间,都好好地……好好地烙印在我的人生……只是这样而已,真的……所以我是认真的……想和他成为那种关系……这样很奇怪吗?我会很像个笨蛋吗?是不是成了世人眼中常见的那种廉价又淫乱的蠢女人了?」
  「欸?欸欸?怎么会!我才没有这种过分的想法呢!」
  廉价又淫乱的蠢女人——老早就通过这个次元,就现在的打扮看来,完全只是个单纯笨蛋的千波高声否定。香子突然露出的认真眼神,令人不由得想赶紧将那还差一点点就露出乳晕的比基尼穿回正常的位置。
  「……我们家每年都要出国度假的,今年是预定去巴塞隆纳,就快出发了……」
  「嗯嗯。」
  「……其实我心里有偷偷在想,不如这次就只有我不要去,一个人留在东京……那段时间就去住万里家,制造进入那种关系的状况……」
  「喔喔……!」
  千波兴奋咬碎洋芋片的「啪哩」声,莫名清脆地在房中响起。突然察觉自己现在听的,是一个少女秉持了相当程度的觉悟说出口的话。
  「……所以这次去海边可以说是前哨战……让他看见我穿泳装,迷死他,让他理解我是认真的。这是在迈向下个阶段前,事先做好心理准备的机会……我连这种事……都想到了……」
  香子奋力抬起上半身,雪白的喉咙向后仰成了美丽的弧形,一口气喝光最后的一点啤酒。将啤酒空罐「咚!」地朝矮桌一放,又翻身滚回地毯上。以为她还要说什么呢——
  「……开高衩……」
  她却出其不意地用力拉起比基尼泳裤的腰侧部分。千波被杀个措手不及,「噗嗤」喷出口中的洋芋片。
  然而香子却维持着她的开高衩,用迷濛的醉眼望着天花板,一点也笑不出来。那双眼像在寻找什么似的游移不定。
  「……万里真的喜欢我吗?会不会有一天万里就忽然消失了啊?想要把万里现在就在这里的证据留下来,让他一辈子都不要消失,这么想的我脑袋有问题吗?万里他到底在哪里?万里他要回哪里去?万里他……还在找寻『万里』吗……?会不会哪天就找到了呢……找到之后,他会不会就这样走掉了呢?」
  「……?」
  香子低声叨念了一大串千波听不懂的话。
  「泳装什么的……已经都无所谓了啦!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那应该是更内在的,属于心灵的、命运那一类的东西才对!」
  猛然站起身来,一边夸张地踉跄着,一边抓起自己放在地上的波士顿包。
  「等一下抓出哪件我就穿哪件,再一件抓出来的就借你穿!就这样决定了!」
  「咦?不、等一下啦!我还有其他泳装候补啊!而且又不知道尺寸合不合了!是说,加贺同学的泳装整体来说都那么色情!」
  「不是要挑逗吗?就去挑逗嘛!你给我挑逗!挑逗就对了!我已经豁出去了!泳装什么的!小腹什么的!乳头什么的杂毛什么的!已经不是这种问题了!这是我和万里的战斗!好喜欢他!喜欢他——!唔啊啊啊!」
  「加、加贺同学你冷静点!万里不在这里啊!」
  「我知道啦!我只是说就是要像这样全力以赴地彼此拉锯,直到某一方倒下为止!因为我最喜欢万里了嘛!就只有这样嘛!就算筋疲力尽就算像个笨蛋一样就算搞得自己再惨也要拉着万里!用尽所有力气去拉他再拉他再拉他,我就是这么单纯的喜欢他!想跟他抱在一起!喝呀!就是这个!」
  那只手从包包里一口气拉出来、高高举起的,是一件美丽的土耳其蓝比基尼。喔喔!千波不加思索地拍起手。这件出乎意料地是个不错的选择喔?至少乍看之下,感觉比先前那几件都更适合香子。
  接着。
  「你就穿这件吧!喝!」
  这次抓出的这件说起来也挺不错的嘛。是一件样式简单,细肩带的黑色连身泳衣。不但不会太暴露,设计又很简约,带点成熟大人的风味。千波心想这件比自己其他的泳衣都好多了。
  「欸~~!不错耶不错耶!加贺同学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拿出这件啊~?」
  「不错吗?那你要穿吗?试穿看看?」
  「就试穿看看吧!是说~穿上之后拍下来,用客观的角度彼此确认好了!锵锵!冈机登场!」
  千波站起来,从柜子上的固定位置抓起自豪的掌上摄影机,将镜头对准香子。「这么说来」香子说着露出严肃的表情。
  「这东西没坏啊?」
  「对啊~没事呢!『那天晚上』被加贺同学在路上丢了三公尺远,竟然没坏!」
  此时,从玄关处传来电铃声。
  「咦?谁啊,这大中午的。」
  「对啊,会是谁啊,你去开门看看啊?」
  「好吧,真麻烦……啊!是披萨啦!」
  「对喔!披萨!」
  浸泡在酒精里的脑细胞千钧一发地恢复记忆。千波迅速按下冈机的按键,进入录影模式。「好耶!来拍纪录片!我们去拿披萨吧,加贺同学笑一个!开始啰!」
  「啊,等一下等一下!钱包、钱包!」
  趁着酒意,穿着不堪入目服装的两人走下一楼的身影,被冈机无声地录下。

  ***

  在万里住的那个小镇,他所住公寓附近的十字路口。有两个隐身在黑暗中的女大学生正伫立在那。
  后来被两人称为「那天晚上」的这个夜晚,就从这里展开。

  「可是……没想到师傅的目标竟然是万里。这真是令人震惊的情报……你真的确定吗?那种事。」
  「绝对确定。准没错。太烂了。是说今晚,我们就要抓奸抓个正着。」
  低吼般喃喃自语,站得像个门神般的香子从窄巷的围墙边朝大马路望去,眼神愤恨。
  千波像个随从似的站在她身边,已经单手举着冈机随时待命,但脸上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香子。
  师傅是个企图夺取万里的狐狸精。他们语学班下次的聚餐后,师傅就要去万里家过夜了。我计划当场突袭他们,你给我用冈机把前后经过拍下来——香子没头没脑地就这么对千波下令。
  听到这个,千波固然惊讶,一边嚷着「那个师傅想抢走万里?不会吧!」一边仍拗不过怒气冲冲的香子。「绝对是这样没错!我就是知道!」在听着香子斩钉截铁这么坚持的过程中,「嗯,好像……这么说来……说师傅散发有那个意思的气氛或许好像也说得通……?」千波也开始有了那么一丝怀疑。
  最重要的一点是「听起来相当有趣吧?而且还可以拍到难得的三角恋抓奸现场喔!你不想拍吗?这种画面。」被这么一说,老实讲,那当然是想拍的啦。如此回答的千波自己也是罪孽深重。
  「好,刚好是最后一班电车到站的时间了……我想他们应该快回来了,你要好好摄影喔。毕竟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这边早就准备好啦。我才想问加贺同学,你准备好了没呢?」
  形状美好的下巴高高扬起,香子那闪闪发光的美丽脸庞露出充满恶意的微笑。
  「你看我像是还没准备好吗?」
  身上穿着设计典雅的纯白迷你洋装,高跟鞋搭配GUCCI的手提袋。丰盈卷曲的长发垂在背上,头戴丝质发圈,闪耀深红色光泽的唇。
  和平常一样——不,以比平常还艳丽的穿着与化妆登场的香子,手上抓着一个大得可笑的扩音器。就是那种在练习运动会项目时体育老师手上会抓的,或只有椎名林檎之类的人才会用的老式扩音器,大得像个火箭筒。
  香子为了消除内心郁积的不满和委屈,决定牺牲万里各位邻居夜晚的安宁。(各位,抱歉了。给各位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有什么意见或抱怨,请洽多田万里和羽野紫生。)
  等语学课的聚餐结束,万里就会带着师傅,推测应该是搭乘末班电车回到公寓来。这条路是从车站到公寓的最短路径,他应该会经过这里才对。那喝醉的两人想必会以香子心目中公认的外遇构图——勾肩搭背的姿态恬不知耻地回来吧。
  香子的计划就是在此突袭他们。不由分说地挡住他们的去路,并且决定一出场就用扩音器对着他们大喊「奸夫淫妇——!」然后自己再(还有千波也一起)逃之夭夭。
  突然的噪音一定会引起附近住户的骚动吧。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还会有人报警……如果事情会这样演变那就这样吧。就让他们被臭骂一顿,才会知道自己有多丢脸。就让他们被邻居议论纷纷,沦落得毫无容身之处吧。这就是给外遇者的惩罚。这就是让香子如此心伤的代价。这代价,你们就好好身体力行的来偿还吧。
  「可是啊,之后加贺同学你和万里不会闹得太僵吗?不会因此搞得很尴尬吗?还是说,你已经做好分手的心理准备了……?」
  「怎么可能。当然要继续交往啊。」
  给了千波一个恶鬼般的笑容,香子豪迈地拨了拨头发。
  「应该说,往后我们会交往得更顺利。因为我会在任何场合善用这段突袭抓奸影片。比方说意见不合的时候,或是万里想抛弃我的时候,提出分手的时候等等。我可以跟他说,你都做出那种事了还敢说这种话?这可是让万里一辈子逃不出我手掌心的绝佳材料。」
  千波吞了一口口水。短暂沉默。
  「……加贺同学啊,我总觉得你可能……相当……过剩……」
  千波尴尬地眨着眼,香子却不管怎么看都自信十足,朝车站方向望去的眼神没有一丝犹豫。
  「是爱啊。我的爱太多,多到满出来了。」
  就在此时。
  香子警戒地躲进围墙后方,千波也慌忙学着她躲起来。不久,安静的住宅区里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那确实是万里的声音,正在说着「就快到了,师傅。没事吧?」师傅的声音则没有听见。
  香子脸颊抽动着,举起手中的扩音器。看见这个,千波也赶紧按下冈机的按键。
  「啊啊,还是好紧张……超音波,要是我想临阵脱逃,那时你就要负责激励我喔!」
  「咦!要、要怎么做?」
  「看是要打头还是打屁股,打下去就对了!就说『不是已经决定要做了吗!你这个胆小鬼!没用的家伙』。」
  「唔……没想到我……责任这么重大……」
  就在她俩你一言我一语之间,万里的声音也已来到附近。那香子和千波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少根筋的语调。一听就知道这个人的脑袋没栓紧,傻呼呼的悠哉语调。带着静冈人在发行ら的发音时有点大舌头的特征。
  「师傅,嗳,脚步踩稳啊。右、左、右、左……哎呀,你喝太多了啦,这绝对……哎呀,你看,很危险耶?手给我,好,紧紧抓着我喔,我会好好把你带回我家的!」
  ——万里抱着醉得无法走路的师傅。
  香子还没有冲出去,只是紧咬着双唇,从万里说话的声音中判读状况。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现在比跟自己在一起时还更有男子气概,隐约有一种帅哥的自负……这个负心汉!
  「啊啊,好了啦,别哭了……师傅。」
  困惑的声音。
  「只要师傅想住,住多久都可以,好吗。」
  仿佛要融化般的温柔语气。
  「明天早餐,我会做师傅喜欢吃的东西喔。」
  即使不去看,光听声音也知道他正关心地悄悄观察那张哭泣的脸。不可能听错,那都是多田万里的声音。他和师傅正彼此依偎着对方。手牵着手,沿着安静的街道朝万里住的地方走去。香子脸上蒙上一层阴影,一张脸全都黑了。他从来没那样对待过自己。那种声音,那些话,自己连听都没听过。
  自己有的,只是在暗示想留下来过夜时被婉拒的经验——
  一切情感奔流而出,使得肩膀微微颤抖。千波将冈机的镜头转而对准香子。动嘴无声地问:「要上了吗?」点点头,香子把扩音器扛在肩膀上。
  ……好,等着吧,你们两个。
  你们现在气氛正好是吧。
  根本就一副快要在一起的样子了嘛。
  竟敢给我做出这种事……天诛!接受惩罚的时间到了,万里!
  香子的高跟鞋喀喀作响,千波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起从巷子里冲了出去。
  「喔喔!师傅,不要紧吧!」
  几乎与此同时,万里抱着的人影失去平衡,跌坐在柏油路面上。万里蹲下身想赶紧扶起对方,似乎没发现突然出现在自己一公尺外的两个人影。
  另一方面,香子却发现了。
  清清楚楚地发现了。
  发现了在街灯照耀下跌坐在地,楚楚可怜的师傅的——性别。
  「……咦?」
  那确实是个美人儿。尽管只是瞬间一眼,香子也看得出师傅有着出类拔萃的外表。柔顺的头发,修长的体型,即使喝醉了也无碍他的美貌,还有那双长手长腿……可是他仍然是个男的。
  师傅,是男的。没错,男的。不管他是要在万里家过夜还是干嘛,都没什么好质疑的,连被怀疑的余地都没有。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帅气的男生而已……搞什么啊,误、误会大了。可是,眼前的状况,可不是说声「搞什么啊」就能解决。
  啥啊……?香子不由得睁大眼睛回头看背后的千波。要不是千波说是女的,自己也不会就此相信,还闹出这么大的事,这家伙到底是……不,说真的,这家伙到底是想怎样啊!才这么想着,额头却重重地被弹了一下。
  「不是已经决定要做了吗!你这个胆小鬼……」
  在动手反击那个有点犹豫,却又毫不留情拉大嗓门的小个子之前。
  「……唔唔!」
  喝啊!香子用尽全力抱起她,往巷子里面抛进去。这就是所谓火灾现场的肾上腺素吧,竟然将几十公斤的人体丢了三公尺远。只听见千波发出「呜呀!」的哀号后,马路又恢复了寂静。
  但这阵喧闹仍不免让万里抬起头查看。
  「……啊?……咦?欸?」
  因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女友身影而大吃一惊。这也难怪,她不但突然现身,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得可笑的扩音器。事到如今,香子才开始怨恨这就算放在背后遮也不遮住的巨大尺寸。
  「不、不是啦!刚才那声音不晓得是什么喔?可能是有卡通娃娃音的猫被车子辗过了吧?」
  「……香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在这干嘛?是说,你、你拿那什么?」
  「……啊哈……!」
  香子全身都被冷汗一口气濡湿了。
  「你该不会……一直埋伏在这等我?」
  「不、不是埋伏啦,应该说是……是……」
  「……我应该跟你说过不要这样吧……?」
  眼前的状况尴尬得教人真希望是一场梦。被吩咐不准来的自己却出现在这里,还有依然跌坐在地上的男的师傅。
  「……因、因为你上次说的还是让我觉得很在意嘛。是说、是说……我是来道歉的!没、没、没、没错!我就是因为想要道歉,才会先过来埋……不对,是先过来等啦!很普通的!光明正大的!」
  要是能化解眼前这状况,不管是神也好恶魔也好幽灵也好,我大概都愿意将灵魂出卖给对方吧——不,是一定要卖,我的灵魂。谁来买一下吧。虽然内心是如此真切地祈愿,但香子早就已经半个魂都飞走了。
  「你、你就是师傅?哇!我们家万里平常都承蒙你照顾了呢!」
  「……哈……?」
  香子也突然跪了下去,从正前方抓住蹲伏在万里脚边、烂醉哭泣的师傅肩膀,拼命摇晃。
  「我、我是加贺香子!初次见面!师傅!我也可以称呼你为师傅吗?」
  「……呼……啊……?」
  「我、我也站在师傅这边喔!我只是想来跟你说这个啦!说我是因为这样才等在这里都不为过!还有这个,这个啊,是我送给师傅你的礼物!」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将手中抓着的扩音器塞到师傅膝盖上。
  「这是一个隐喻!表示如果有话想说就尽早说出口!」
  「……嗯……?啊……?」
  就只是这样而已!那我走啰!再见!好好享受今晚吧!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把自己想讲的讲完,香子就冲进巷子里。单手回收还趴倒在地上的千波,朝对面另外一条马路奔去,将千波直接丢进一辆计程车,跟着自己也钻进去。
  车门才刚关上。
  「你这家伙!」
  「啪!」地用力朝她额头就是一击。
  「为、为什么要打我!还有刚才也好过分喔,为什么把我丢出去!我都照加贺同学说的去做了啊!还是说,你真的怕了啊?你这胆小鬼!没用的东西!」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到底想怎样啊你!想陷害我吗?」
  对着发出「请、请问目的地是……?」的司机,只丢了一句「总之请先开出去」。
  「什么陷害?陷害你什么?」
  「……明明就是个男的啊……那个师傅!完全就是个男的……!」
  继续逼近她,千波却哭哭啼啼地边检查冈机边说:
  「当然是男的啊!师傅从一开始就是男的啊!」
  「你还敢这么说!明明就是你说他是女的!」
  「哈?我哪有说!欸?难不成你一直以为他是女的吗?」
  「要不是这么以为,哪可能把事情闹这么大!」
  「为什么为什么?咦——?我才莫名其妙咧,你怎么会这样想!」
  「还不都是你的错?因为你,我差点跟万里感情破裂耶!」
  「欸——?我真的不懂!我自认从一开始就把他当男的在说啊!」
  「你不是一直说师傅是美人儿吗!一般用美人儿形容的话,不都会认为是女的吗!你说是不是?司机先生!会有人用美人儿来形容男人的吗?」
  忽然被卷入后座乘客的纷争,司机也只能透过镜子「呃、不……」地低声回应。「你看吧!」香子像是刚砍下鬼头的鬼见愁,一脸可怕的表情怒视千波。
  「可、可是,他明明就是师傅啊!不会有人冲着女人这么叫吧?」
  「也是有女的师傅好不好!像是三味线的师傅啊!插花的师傅啊!日本舞的师傅啊!还有内海桂子师傅!」(注:内海桂子是日本资深搞笑艺人,也是相声大师)
  唔唔……千波无言以对。于是,这两人之间取得了共识,关于这场骚动的主因就确定是千波了。
  嗳、请问……你们的目的地是……?司机的声音落寞地在车内响起。
  后来师傅到底有没有用那扩音器不得而知。
  唯一知道的,只有师傅终于顺利和女友分手了。和社团里的男生搞上了的她,仿佛附身的鬼魂脱离似的离去了……师傅是这么说的。师傅并没有责怪她,只是据说分手的时候,面对总算感到愧对师傅而满怀歉意的她,师傅将至今她放在家里的东西装成一个沉重的纸箱,不是用快递而是亲手交给她,算是对她最初也是最后的还击。
  在学生餐厅提起这件事时,万里故意不以为然地说,师傅应该用扩音器对对方大喊「再见了!」才对呢。一旁的香子也只能目光游移着说:对、对啊……师傅只在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瞅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万里和香子这对情侣。
  后来,在千波的邀请下,师傅也在刚进入暑假时成为电影研究社的一员。
  不知为何电影研究社一直是传说中充满俊男美女的社团。而从师傅加入的这个夏天起,这个传说更坚定地巩固了。

  ***

  这是披萨唷。一手拿着披萨,香子一边挥舞着手。
  躲在她身后的千波,嬉闹着学千手观音那样从香子身侧只伸出手来上下舞动着。
  放在桌上的冈机从刚才起就一直录着喝醉的两人吃披萨的样子。她们就这样胡闹着玩,身上穿着各自决定要穿去海边的泳衣。蓝绿色和黑色。
  在屋内试穿后就没有脱下,穿着泳衣吃起那片或许稍嫌太大的L尺寸海鲜披萨。
  「呃……披萨,好吃!」
  「好吃!呵呵!呀哈!咧噜!」
  「太强了,你、你那张蠢脸……自己都不觉得可耻吗?等酒醒了之后看,可能会很想死喔?」
  「只要我想洗掉随时都可以洗掉啊!我是冈~千波!未来的我,你好啊!今天的千波就像这样子的唷~!和加贺同学还有披萨还有啤酒一起变成~这样啰!咧噜噜~!」
  「啊哈哈哈哈……好烂,超丑的啦……我也要!咧噜!我是加贺!我是香子!万里,你在看吗?我最喜欢你喔!爱你!今天和明天和后天,永远都爱你!耶!呀哈哈说出来了!」
  「啊哈~事到如今干嘛害羞啊!我们下次要去海边啰~!要一起创造超级开心,一辈子难忘的回忆喔!是不是啊?加贺同学!」
  「呼呵呵,然后,那之后……啊哈哈哈哈哈!你、你不要摆出那种怪脸啦!太难看了啦!」
  「加贺同学也做做看嘛,做鬼脸,来嘛!」
  拍下香子和千波不可见人鬼脸的这段影片,到很久之后都没有被洗掉,一直留在千波的硬碟里。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即使无人能抗拒的时光将一切都改变了之后,也依然存在。
  两人在这夏日午后的笑容,一直留在这里。



 楼主| 发表于 2014-3-20 19:13 | 显示全部楼层
EPISODE.3
夏夜巡回

  进去!进去!
  NANA学姐的嘴唇看似这么动着,望着万里。
  听不见声音。被电锯与怒吼与从音量增幅器喷出的爆裂音淹没,只能从NANA学姐没透过麦克风的唇语读出她的命令。进去进去,快点进去!
  赶快给我进去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为什么……)
  万里有些茫然地睁着眼,杵在原地,像一根竖立在埋了小动物遗骸地点、代替墓碑的哀伤冰棒棍。愚蠢的模样在令人目眩的镁光灯下一览无遗。
  再次确认自己身处的状况吧。这里是一间LIVE HOUSE。在灯光器材与人类共同散发出的热气加温下,室内比室外盛夏的暑气还要闷热,所有存在于这里的一切都立刻罩上一层湿气,氧气明显不足。
  原本容纳四十个人就该客满的场地,今晚挤进了六十多个狂热的暴徒,身上沾染着彼此黏腻的汗水。舞台下方简直就成了北斗神拳的世界,有剃着庞克头的人,也有穿着大垫肩的人。剃光头的人数和裸体人数所占比例更是异样的高,从站在舞台上的万里眼中看下去,观众席几乎是一片肉色人海。
  肉色人海狂乱地翻卷着波浪,有时甚至「噗咻!噗咻!」地喷出足以抵达天花板的白色飞沫。那当然不是鲸鱼喷水……喷出的飞沫是人的口水。「噗咻!」时而配合着狂吼在那里喷发,「噗咻!」时而随着肉浪的推挤在这里喷发的脏污飞沫,每每教人想以相同频率跟着喷上消臭喷雾。
  后方的人试图走在前面的人身上,最前列用手抓着舞台边缘猛烈摇头晃脑的人毫无预警地被人揪住头发,身体像虾子一样往后弯折,就这样沉到肉海深处,消失了踪影。空出的一人份空间,随即有五个人涌上填补,一边「噗咻噗咻」地喷着口水咆哮,一边企图将彼此的脑袋往下压沉。一个将头发用发胶固定成流星锤的家伙,用突起的尖刺压制了其他四个光头。虽然一样是哺乳类,却给人相当底层的预感。
  睥睨着底下这震撼人心的世界尽头光景,站在舞台上的万里冷不防感到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后颈。
  被那坚硬的触感吓得回头一看,只见NANA学姐正露出相当危险的笑容。
  笑着,嘴巴发出「进去啊」的唇语。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巨大的刀。
  明显看得出NANA学姐的兴奋,脸和身体和胸口和四肢……全身都因汗水而湿漉漉的,肌肤泛着红光。画着漆黑眼线,眼尾吊得不能更高的眼瞳闪闪发光,手中那把跟刀削面店打工仔借来的巨剑,刃锋正抵在万里的颈动脉附近。
  狭窄的舞台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以及一个蹲下身体勉强挤得进去的小箱子。NANA学姐说的进去,就是进这里面去。被刀刃抵住颈部的万里,已经不能再像根棒子站立不动了,身上穿着和这场地怎么看都不搭调的家居服和拖鞋,万里只好开始拖着脚步朝箱子走去。
  爆裂音更加重了一层魄力,一直到刚才都一边发动着两台电锯,一边偶尔拨两下背在身后的贝斯,动作异常灵敏却意义不明、全身黏腻的贝斯手(正确来说,是在身上涂满凡士林而黏腻发光的乐团贝斯手)将电锯交给会场工作人员后,这才开始专心弹奏贝斯。凄厉的重低音随心所欲地振动着空气,名为爆裂音的暴力再次攻击起万里的鼓膜。来自两侧的物理冲击令整个脑袋随之震荡,视野也模糊了起来。只见NANA学姐在视野一隅咧嘴一笑,握着那把曾经屠杀了诸多面团的剑,「噫呀!」地拨弹起提在另一只手上的吉他。顿时,挤在音量增幅器旁的好几个观众,又「噗咻」喷了口水。
  有人不是用手指而是直接用双拳塞住耳朵;有人如花式溜冰般使出一个后内三回转跳跃(Triple Salchowa),然后直接跌坐在地;有人翻着白眼沉入肉海底端。还能站着的人全部露出苦闷的表情,嘴巴用力一开一阖,似乎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不知道究竟是觉得想逃还是想跳舞,觉得高兴还是觉得痛苦,觉得吵闹还是乐在其中,总之他们抽搐着全身的肌肉,边跳还边伸出中指发出尖叫声。
  万里心想,无论如何,得先结束这个。因为身体——具体来说应该是鼓膜已经受不了了。既然无法逃离,只好动手结束。
  悲壮地下定决心后,万里自己动手打开箱子上方可左右双开的顶盖,探头窥视里面的四方形空间。这真的只是个普通的箱子,四四方方,用粗糙铁板组合而成的立方体。
  (……为什么要进入这里……)
  肉海的电压数已面临极限,眼看就要高涨至出现反磁性摩西效果了。新歌——不,应该说是新诗发表的时刻就要到了。在万里心中取名为念经摇滚或是爆裂音饶舌的这个乐团类型,据NANA学姐所说,应该是叫做噪音诗歌朗诵。打从一开始这样的分类就相当无意义之外,主唱NANA学姐这模仿漫画角色的Cosplay更是一大失败。再看看今天的舞台状况吧,这乐团真是愈来愈混沌不明了。
  因为……竟然开始变起魔术了啊。万里心想。
  没有别的选择,万里只能听命坐进箱子里。坐定后盖上双开顶盖,万里的头刚好可以从顶盖中央挖出的圆形空洞里伸出来,盖口还一目了然地用金属锁头锁着。箱子侧面有好几个可容剑穿过的缝隙,NANA学姐手中拿着剑。换句话说,嗯,就是你想的那样。那种,那个。箱子里有人,用剑刺穿!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人没死呢~!应该……就是这个花招吧。
  但是,身为表演者的万里直到现在都完全没接受过任何说明,只是被催着进了箱子,接着等着被刺。这么一来应该会被刺死吧……这根本已经不是变魔术了,是杀人事件啊。拿这种表演当作噱头的乐团,说真的,到底是哪种分类啊……
  万里再次求助地转头望向NANA学姐,但NANA学姐眼中没有一丝犹豫。同时,她的目光也一点都不正常。只见她眼球外露伸出舌头,用爆裂音煽动着那些朝舞台一波一波涌上的肉浪。手中的剑不是什么假的玩具剑,而是货真价实,平常用来削面的真刀。虽然人体应该比面团强韧一些才对,可是。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呢。
  事情的开端,不过就发生在二十四小时前。
  昨天之前的多田万里,只是个随处可见、毫不特别的,和平常一样过着无聊没趣暑假的平凡大学一年级男生。然而现在,正如你所见。
  即将被住在隔壁的学姐给杀了,所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不知道。

  ***

  二十四小时前——演唱会前一天,晚上十点过后。
  要是活在隔天的万里看了,一定会超想用鲁邦跳水的姿势跳回这寂静又和平的日常生活之中吧,在这之中,活在今天的万里伫立着。
  在自己住惯的小房间,虽然不大但属于自己的厨房里。
  站在流理台前,只用耳朵听着背后传来的电视声,一边吃着今天迟来的简单晚餐。
  坐镇在万里眼前的,是一条半壮观又有分量的太卷寿司。完整的那条用漂亮的纸仔细包着,另一条因为刚才吃掉了一半,剩下的正露出横切面,放在盘子上。
  ……这真的是,非常美味。
  闭上眼睛回味了几秒,万里呼……地吐出幸福的叹息。来自胃部,传遍并渗入全身的满足感化成了叹息从口中吐露。一边吃着寿司一边泡了茶,味道和老家寄来的茶也非常搭,过去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真的是非常高档的太卷寿司。这是今天约会时,香子带来的礼物。
  比万里的手腕还粗一点,用具有相当厚度的海苔卷着满满的米饭,从横切面可以看出用各种食材排列成的图案,竟是夕照下的美丽富士山。
  (那位师傅啊,是能够用太卷寿司重现北斋名画的艺术家喔。因为人家送了我们很多,万里要是不嫌弃的话……喂,你笑什么啊?)(注:北斋即葛饰北斋,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师)
  当时万里听了香子的说明,不禁心想「什么太卷艺术家啊!别用这种东西重现北斋名画啊!」还噗嗤笑了出来,不过,事实证明这还真不是个笑话。
  不只外观美,味道更是一流。没想到竟然有人能用海苔卷出兼顾这两项要素的寿司卷。现在万里也认为说这条寿司达到艺术的境界,是一点都不为过。北斋若是地下有知,相信一定也会很高兴。
  打从心底一边感谢香子,也感谢那位据说是香子母亲朋友的太卷艺术家,万里一边从厨房的收纳柜里取出保鲜膜。对着吃剩的半条太卷寿司横切面说声:「我吃饱了!」小心翼翼地盖上保鲜膜,内心思考着该如何处置剩下的寿司。
  因为香子说:如果冰进冰箱的话米饭会变干变硬就不好吃了,所以得放在常温保存,最好是尽早吃完。可以的话,最好是今天,或是明天一早就吃掉它。
  可是,现在正值酷暑,常温保存真的没问题吗?「醋的杀菌力超强!」「如果是醋饭就不用担心了!」这类理论真的能够适用吗?万里就曾因为盲目相信这个理论,导致老家送来的自制酸梅干整瓶成了一片腐海。不过另一方面,因为忘了吃就一直放着没管的便利商店御饭团,倒是过了食用期限将近一个月都还一样扎实……不,废话少说,现在话题的焦点是太卷寿司。
  万里发现,太卷寿司比预期的还占肚子。本来还充满自信地以为今天之内至少可以吃掉一条,但或许也因为和香子在回家前还一起去过咖啡厅吃了蛋糕的缘故,仅仅吃了半条就太饱了。
  身为如此不中用的胃的主人,剩下的一条半真能在明天中午前吃完吗。要是让这么厉害的太卷变硬变干,甚至是腐坏,不但对不起香子和艺术家,也对不起北斋啊。
  干脆在今天内和谁分享这条寿司吧——不过,正当万里脑中闪现某个贫穷友人的爽朗笑容时。
  从为了让夜风吹进室内而打开的阳台门另一端,传来女人喊着「靠!屎啦!」的沙哑又不耐的声音,令万里不由得当场石化。绝对没听错,那声音的主人应该就是和万里一样把阳台门打开,住在隔壁房间的NANA学姐。
  还来不及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就又接着传来一声:
  「屎啦……吼!大便!」
  不断发出令人猜想她是否遇到大便集团袭击的词汇,接着又传来「砰」的粗暴关门声,隔壁房间的阳台门关上了。
  ……哇喔。
  听见那充满暴力的响声,明明没人看见,万里还是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肩膀。
  最近NANA学姐的精神似乎开始正式迈入异常——不,刚认识她时就已经有好几个地方很可疑了,但这几天她的状态就连只偶尔在走廊遇到她的万里也看得出明显不对劲。
  首先是她的脸色非常差。
  一直以来,NANA学姐只要没化妆,脸就会很苍白。加上贫血、低血压及营养不足、睡眠不足,她根本早已是种种不健康的综合体,只是最近又更严重了。脸色不但超越苍白成为青绿,有时甚至还会呈现青黑色,这些万里都看在眼里。
  除此之外,她的情绪更是不愉快到了顶点。
  虽说从刚认识的时候算到现在,总共也只看过两秒左右心情好的NANA学姐吧。即使如此,这几天她所散发出的是更重度的全身不爽,一触即发,仿佛啪哩啪哩地冒出火花的状态。若是不小心和她搭了同一班电梯上楼,就得听她连续啧个大约两百声。有一次在走廊上和她不过是瞬间擦身而过,就被她怒吼「什么东西沙沙的吵死了你这混账东西!」当时万里确实因为双手提着超市的袋子而发出沙沙的声音。可是,就算这样也不用见人就大小声吧。
  现在NANA学姐的状态就像只浑身带着静电的野猫,正因饥饿而全身散发火花,四处想找人打架一样。
  因为实在太可怕了,所以万里最近几乎都躲着她。然而毕竟是住在隔壁,也没办法完全躲开。
  不久前就有一次,当万里和香子一起回家时,刚好遇到NANA学姐从反方向走过来。为了避免在公寓入口处打照面,成为她烦躁心情下的牺牲者,万里赶紧拉着香子的手,无言地躲进电线杆的阴影下。
  只见一个人背着吉他默默走着的NANA学姐脸色铁青,两边眉毛皱得都连在一起了,紧咬下唇的程度仿佛那就是她的主食。一脸阴霾……不,她的脸色暗沉得根本像是用黑暗沟渠中的沉淀物保养过一样,恍恍惚惚地挪动穿着厚底鞋的脚。
  驼背的程度仿佛听见亲人被宣判死刑而陷入沉思的人,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苦恼气息也有如蒸气一般肉眼可见。曾经,太宰治的朋友望着他的背影时,一定也是这样的吧。看到这样的情形,连一开始惊慌失措地问着「怎么了?干嘛躲起来?」的香子,似乎也察觉到NANA学姐有多异常。
  走到公寓前的NANA学姐,单手粗鲁地想推开入口处的玻璃门,可是因为门太重而失败。被反弹回来的门推倒,整个人一屁股跌坐在地。
  这么一来,不去帮她好像说不过去。当万里正想冲出去时,又看见NANA学姐靠自己站了起来,对着门徒然地伸出中指,骂了一声:「Fuck!」没想到她站起来后,自己的身影刚好映在门上,导致那四个字母的脏话就像在骂她自己。「啊啊……」NANA学姐如此呻吟,万里再也不忍卒睹,迅速躲回电线杆的阴影下。
  后来,进入万里房间之后,香子一脸肯定地说:「她一定是为了和恋爱有关的问题在烦恼喔!」
  「其实我在监视的时候,看过好几次有男人从NANA学姐房间走出来。我也在公寓大门和附近便利商店遇到那个人好几次,我想那一定就是她男朋友。」
  监视……?我吗……?
  不,现在不是纠结在这上面的时候。
  男朋友……?NANA学姐的……?
  确实,一个独居的大学女生就算有个男朋友也不奇怪。虽然不奇怪,但心里一股不对劲的感觉,还是让万里疑问地歪着头。
  NANA学姐有男朋友。男朋友。Boyfriend……那人真的会想要拥有这种从发音上就带着田园诗歌般温暖的生物吗?
  「外表虽然称不上一般人眼中的型男,但却很有活力,算是还满有个性的吧。感觉起来年纪比较大,和NANA学姐走在一起的样子也很自然,还有,那人还背着像是吉他盒的东西喔。对啊,连兴趣都一样。所以绝对是她男朋友啦。啊呀……要是有恋爱方面的烦恼,找我商量就对了啊!NANA学姐真是的,为什么不找我商量啊~!」
  万里一边帮如此一个人叨叨絮絮着恋爱话题而兴奋不已的香子泡茶,心里一边还是感觉很不对劲。
  直到今天,那感觉都没有消散。
  交男朋友根本不是NANA学姐的作风。为恋爱的事烦恼,这更不像是NANA学姐会做的事。
  然而她确实明显变得奇怪,这不免令人担心。话虽如此,要接近目前状态下的NANA学姐又很可怕。正因为这样,所以最近都尽量避免和她碰面。
  可是啊……万里不经意地看着手中的太卷寿司。
  原本就够瘦的NANA学姐,现在更是消瘦到连公寓大门都推不开。在那种暴躁易怒,火花四溅的状态下,一定根本没好好吃东西吧。
  还有刚才的叫唤声。说真的,她真的没事吗?
  担心毕竟战胜了恐惧。
  回想起来,之前万里嘴巴受伤化脓昏倒的时候,NANA学姐真的对自己很亲切。不但出借了肩膀带万里到医院去,还一直陪伴在身边,甚至连医药费都是她先垫的。
  再说,一开始会认识她,也是因为在咖啡店里NANA学姐关心哭得不顾形象的香子,问她要不要抽烟而开始。其实她真的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啊。
  ——要是她被大便集团袭击了,就去帮她一下吧。她对自己的恩情应该值得这么做。
  好!万里打定主意后,便将还没吃过,用纸包住的那条太卷寿司装进塑胶袋。「这个请学姐吃~」就用这当借口来关心一下NANA学姐吧。
  既然要离开房间,不如顺便去趟便利商店。这么想着,万里姑且把钱包和钥匙带上,穿着普通的家居短裤,套上凉鞋。走出玄关,把门锁好,刚好走五步就是隔壁房门了。
  呃……我想跟学姐分享这个,你喜欢吃太卷寿司吗,要不要来一点?是说好久不见呢,最近过得好吗……好,就这么说吧。
  因为不排除一打照面就被撂倒的可能性,万里一边警戒,一边举起手打算敲门。就在这个时候,警戒了也没用,门突然被人从内侧用力推开,咚!眉心与鼻子还有下巴都遭到大力冲击。眼冒金星。
  「痛……!」
  「……啊?你在这干嘛啊!」
  喔——因为你连确认都不确认就用力开门,直击了我的脸,所以我才软腿蹲在这啊……!

  两人的脚步声莫名大声地回荡在盛夏夜的住宅区中。
  大概是因为每户人家都开着冷气吧,所有窗户紧闭着,周遭一片寂静,附近也不像有人在走动。
  「担心我?你担心我?为什么?」
  稍微走在万里前方的NANA学姐雪白的大腿后侧,在白晃晃的街灯照耀下,呈现出人类肌肤的质感。



  其实我最近有点担心NANA学姐,所以才想上门察看一下你的情形啦……就算万里说出真心话,她也没有回头的意思。看着那薄情的,宛如漆黑丝绢般的鲍伯短发的后脑勺,仿佛听得见她从鼻腔发出不屑的笑。
  「我哪里有需要让你担心的要素了?」
  「……」
  ——万里当然也没傻到认为NANA学姐会说出「担心我?你担心我?哇喔!真是感谢啊!我这学姐当得还算有价值呢!东京这地方也不是真那么坏啊!谢谢你!多田万里!在你这无邪的温柔之下,我今天就决定放弃Cosplay了!可恶,眼泪停不下来!我现在觉得能够对你敞开心胸,商量一切了!来吧,不嫌弃的话到我房里坐坐!吃个火锅促膝长谈到天明吧!」……万里至少还知道,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可是,「哼!」是什么意思啊!
  人家可是真的担心你耶……怎么这样啊。
  完全失去了将太卷寿司交给她的时机,结果万里只好一边自己提着走,一边嘟着嘴回应。
  「NANA学姐这阵子真的很奇怪嘛。每次看到你都非常焦躁,脸色也很差。真的有点恐怖啊。刚才还听到你在屋里发出怪声。」
  「啥啊?我哪有发出怪声。」
  「明明就有啊。上次也是,全身散发出阿治的氛围……」
  「哪里的阿治啊。」
  「另一个世界的阿治啦。」
  「喔~是那个家伙啊……鬼才知道是哪个家伙啦!」
  「话说回来……这才发现这里到底是哪啊?」
  万里像个仆人跟在NANA学姐后面,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被带上一条从没走过的路。
  在玄关被NANA学姐教训了一顿的万里,又不由分说被她一句「算了,跟我来」就推进电梯里。跟在NANA学姐身后,从原本通往车站或商店街的大马路渐渐偏离,在没有转角的地方拐弯,穿过从没横越过的平交道,一直走到现在。
  「我现在到底要去哪啊。怎么好像走到看起来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寂静的、陌生的城镇,仿佛要融化在盛夏夜晚的漆黑之中。
  这附近比万里平常生活范围的住宅密度更高,很少有行人通过,甚至没看到半间便利商店。只有流浪猫特别多,眼前的围墙上就有两只,四只发光的兽眼正睥睨着万里。
  「你没来过这里喔。」
  「第一次来耶。至少告诉我目的地吧,是说……NANA学姐,你该不会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回不来了吧……」
  「白痴。我把你带到回不来的地方对我有什么好处。一点都没有吧。连一毛都没有。」
  「啊!这里是邻镇!已经跑到邻镇来了啊!」
  看见住户门框上的地址牌,万里不禁失声大喊。
  「你吵死了,真的想死吗……」
  NANA学姐停下脚步,这才终于朝万里回头。那张不耐烦的脸上挂着明显的黑眼圈,脸颊消瘦,完全没有化妆,穿着早被当成睡衣,领口松垮又土气的黑色T恤。
  走出公寓时,「咦?你下面没穿吗?」「你小声点!而且我有穿短裤!」拜这段对话所赐,万里才知道NANA学姐的T恤下穿着短裤,但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她根本和只穿了一件T恤和凉鞋,正在深夜街道徘徊的不良少女没有两样。虽说年纪已经不是少女了,但那纤瘦的身材和没穿厚底鞋就失去气势的身高,都让没化妆时的NANA学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
  「目的地就是这个啦。」
  NANA学姐从短裤臀部的口袋里抓出一张皱皱的广告传单,递给万里。这个万里也有看过的印象。
  「这是今天放在信箱里的传单嘛。」
  因为实在太可疑了,才瞄一眼就被万里丢进住户信箱下的垃圾桶了。
  纸张薄透得能看到背后,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便宜粗糙的纸。脏兮兮的印刷也很随便,手写的丑陋字体……不,应该说密密麻麻写满的根本是草书。首先是用麦克笔写的粗体字:
  『大家的龟太郎食品店!!!』
  三个惊叹号,一上来就是三个惊叹号。接着下面是:
  『禁忌的深夜营业,在附近住户的期盼下正式开始!!!!』
  又是四个惊叹号。什么「禁忌的」,让人觉得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还有那个「期扮」又是什么鬼。
  根据这张令人徒留深刻印象却超级难看懂的广告传单,这家「大家的龟太郎!!!」即将展开深夜营业,从晚上十点开始举行「爆便宜特卖!!!!!」而且只限今天。确实不愧是爆便宜的特卖,像「冷冻水饺六十圆!」啦,「生乌龙面随你装七十圆!」啦,「杏鲍菇一包四十圆!」啦,「类似鲭鱼?的罐头五十圆!」……等一下,这个「类似鲭鱼?的罐头」是什么啊,请告诉我啊,大家的龟太郎!!!
  「很便宜吧?超便宜的。」
  「嗯,确实是超级便宜。」
  写在广告传单上的特卖品,的确每一样都如NANA学姐说的非常便宜。可是,万里却怎么看都只觉得其中必有诈。光是传单就散发出一股教人不想将这些食物放入口中的氛围。可是NANA学姐却说:
  「这不去不行。绝对要去。」
  是这样喔。
  举起不知道是因为弹吉他的关系还是营养失调造成指甲内陷又裂开的手指,指着传单上写的「※所有商品一人只限购买一份,敬请见谅♪」,旁边还用莫名高明的技巧和稍嫌老旧的画风画着正在说话的猫耳美少女插画。
  「机会难得,我想多买些保存期限够久的东西囤积,但上面不是写了每样东西都只能买一份吗?要是带你去就能买两份了。不过,要是你不想的话,要回去我也不会阻止你。」
  「……我当然会陪你去啊,都已经来到这了。我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回去。」
  虽然对大家的龟太郎!!!卖的东西不感兴趣,但总不能把NANA学姐一个人留在这种夜晚的街道上自己回去吧。
  她那副打扮和脸色,一定会被以为是僵尸少女而遭到讨伐吧,万一那样可就不好了。就算被她嗤之以鼻,无论如何还是很担心她……不管是年轻女孩一个人在这种时间外出,还是那太过随便的穿着,或是比平常更不健康的身体状态,都教人担心。
  将传单还给她,万里试着发问。
  「没想到NANA学姐也会想买这种超便宜特卖来囤积耶,真不像你会做的事,是在实行节约生活吗?」
  「倒也不是。怎么说……转换心情?我最近稍微遇到了瓶颈。」
  和万里并排着再次往前走,NANA学姐难得「唉……」地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把那头与下巴等齐的鲍伯短发揉得乱七八糟。
  「刚才我虽然那样说了,其实最近确实是有各种问题。我也确实是……有点烦躁……嗯,我承认,可能有对隔壁的学弟什么的……」
  突然弯下身子,窥看万里的表情。在街灯的反射下,那双眼仿佛刚才看见的流浪猫。既不是惊吓也不是心动的一阵莫名感受,让万里瞬间停下脚步。
  「确实是有乱发脾气啦,这我自己也有自觉……」
  NANA学姐马上恢复原本的姿势,继续向前走,万里突然有种即将触碰核心的预感。
  「……你说问题,是什么样的问题呢?是学校的,还是乐团的?」
  还是,难不成是恋爱问题——这句话毕竟是问不出口。好险,没问是对的。
  「各种问题啊。总之目前最大的问题,是诗啦。(注:日语「诗啦」音同「去死」)」
  「……咦、呃……我吗……?不、不会吧……」
  「不是啦,白痴。不是『去死』,是『诗』,Poem。」
  「Poe……喔喔,是歌词吗?」
  「新歌一直写不出来……老实说,一个字都还没写出来。或许我已经忘了日语怎么说了吧。啊啊啊,死定了。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明天的演唱会上要发表新歌,这是很久以前就决定好的事,热情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涌现。不管我怎么思考都没灵感……我的疯狂之牙已经被拔掉了。」
  NANA学姐说到最后,干脆用两只手把一头黑发揉得更乱了。
  说到NANA学姐的乐团,不就是念经摇滚或爆裂音饶舌。
  过去万里曾有一次和香子一起看过她们的演唱会。在那里接触到NANA学姐她们乐团的音乐,就万里看来实在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类型。
  以激烈的鼓声为中心,乐器不只是吉他和贝斯等,还会挥舞着电锯,演奏出极为凄厉的爆裂音,在这当中NANA学姐抱着吉他一边嘶哑尖叫一边用她那沙哑的嗓音和异样的抑扬顿挫朗诵着意义不明的诗歌……就是这么的莫名其妙。总之那是绝对不可能正式出道或被起用为广告歌,打进ORICON排行榜或卡拉OK排行榜的歌,这点万里可以确定。
  「我们好歹也是有歌迷的,要是明天无法按照预定计划发表新歌,歌迷或许会很不高兴。」
  「NANA学姐也会在意歌迷高不高兴喔?那跟一般人有什么两样,看来你的疯狂之牙真的被拔掉了。」
  「你很吵耶。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虽然我们是地下乐团,但也是有发行CD的,做得很简陋就是了。」
  「真的啊?」
  万里发出惊讶的声音,马上就被NANA学姐怒斥「不要吵!」。但是,这个特殊的——这样讲或许有点失礼,可是万里本来以为这一点也不大众化的音乐类型,充其量只是兴趣程度的玩团而已。
  「顺便问一下……卖得最好的是……」
  「卖了多少钱」这句话实在是有点难说出口,毕竟万里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很市侩。然而NANA学姐却似乎把这个问题解读为「卖得最好的是哪首歌」了。
  「啊……嗯……是哪首啊。应该还是出道作品〈燃烧哥哥〉吧。只要一唱那首歌,演唱会的气氛就绝对会炒热,不过,这首之后出的那首〈满身疮痍的脱衣婆〉也还过得去……」
  不,等等,这么说来,〈怨灵战记·死亡平家〉也不错……还是〈我们的哥梅拉〉咧……NANA学姐认真地开始比较起过去发行过的作品销售数据。
  「你有哥哥喔?」
  吸引万里注意的却是这一点。没想到突然多获得了一个关于NANA学姐的个人情报,得告诉香子才行。
  上同一所大学的三年级,住在隔壁房间,老家在蕨市。除此之外关于NANA学姐的一切都是谜团,就连本名和家族成员到现在都还不清楚。
  「要我说几次,你真的很吵耶!」
  NANA学姐一边用更大的音量怒吼。一边拐弯进入小巷时,两人面前突然出现热闹的排队人潮。
  举着「大家的龟太郎!!!特卖会在此!!!!」招牌的大叔脸上汗水淋漓,正在指挥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潮排成两列。
  「哈?这怎么回事?该不会这些人全都是来排特卖的吧?」
  「应该是这样没错喔。呜哇,还真厉害。」
  不远处,可以看见画着色眯眯乌龟的超市招牌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长长的人龙在超市停车场内弯弯曲曲地排了好几圈,甚至超出了停车场,一直延续到道路上。
  大叔用嘶哑的声音喊着「龟太郎店内现在很拥挤,为了避免过度推挤,正在实行入店管制!请在这里排队等候入场!」腋下冒出大量的汗水,在衬衫上染出一个像穿了前开式背心的巨大深色印子。
  「啧……真的假的?到底排了多少人啊这是?而且完全都没在动嘛!」
  「哎呀,来都来了,还是排排看吧?」
  「靠,吃大便啦!」
  「那不然放弃?NANA学姐明天也还有演唱会等着,或许还是回家认真写诗比较好。」
  对于原本对特卖就没兴趣的万里来说,如果这里的人潮能让NANA学姐打退堂鼓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就这样回头,把NANA学姐平安送回家,请她努力写诗,赶紧从烦躁地狱中脱离。
  「……我哪可能说出这种话……」
  啃着大拇指指甲上的皮(指甲内陷得太严重,已经没得啃了),NANA学姐恨恨地斜眼瞪着万里说。
  「关在房里也什么都写不出来啦……真是的,算了,排就排吧。啊啊……没想到会是这么吃力的差事。」
  嘴上唠唠叨叨着,NANA学姐开始走向队伍的最尾端。跟在后面的万里也在内心扼腕,内心「哎呀……」了一声赶紧跟上去。
  「咦?欸!是NANA嘛!」
  从排队的人群之中,突然一个男人朝这边开了口。NANA学姐转头一看,说道:「什么嘛,是你喔?」
  挥着手招呼两人过去的,是个在人潮中显得鹤立鸡群的高个子男人。正拍着隔壁一脸阴沉的胖男人肩膀说:「果然没错,是NANA,是NANA啦!」脸上的笑容给人太嘻皮笑脸的印象。
  「怎么,NANA也会来龟太郎喔?是说旁边这男的是谁!你谁啊!是说我是谁啊!呜哇!问得好!噗哈哈哈!」
  高个子男自顾自地跟万里搭话,自顾自地自问自答,又自顾自地做出被枪击的捧胸动作,抽搐颤抖着修长的身躯。排在前面的人和排在后面的人,都露出不堪其扰的表情看着高个子男。他身旁的胖男人则什么都没说,甚至是完全没反应,就只是站在那里而已。
  NANA学姐摆出非常厌烦的脸,用拇指朝那两个男人指了指,对万里说:
  「那两个,瘦的是我们的贝斯,胖的是鼓手。都住在附近。」
  「喔、喔~原来是这样啊……好像是挺有趣的人呢,太好了……欸……?」
  高个子,称不上型男,很有活力,算是满有个性。看来比她年纪大。
  绝对是她男朋友啦。脑中浮现香子这么说着的声音。该不会就是这男人吧。他身高确实够高,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也决称不上型男,说话时活力四射(甚至要教人怀疑是不是吃了什么禁药……?),身上的大粉红底黑色蜥蜴图案衬衫和骨碌碌的大眼睛,加上那头乱蓬蓬的中分发型,说有个性嘛也确实颇有个性。年纪看起来已经不像是学生了,但倒也不像是哪里的上班族,不过一定比NANA学姐年长没错。条件完全吻合。
  这男人该不会就是香子口中说的疑似NANA学姐男友的人物吧。不,可是,但是。
  万里不由得回头盯着NANA学姐的表情猛瞧。这个人……?
  「干嘛啦!」
  「啪!」迅速扭头往另一个方向看去。
  「请多指教啦!在下是个贝斯手,正在全面募集乐团成员!啊,我已经有乐团成员啦?是说,原来大家都在啊!抱歉抱歉我刚乱讲的啦!嘻嘻!我只有你们而已啊……渐渐加入重低音,哇哈哈!」
  看着那还在一个人唱独角戏的男人……和这个人配吗?
  不会吧,这两人真的正在交往吗?老实说,万里觉得一点也不配。别的不说,光是那种夸张的情绪,NANA学姐根本不可能容忍——正这么想着时,万里突然发现了。现在,她不就正在容忍吗?现在,这个当下。毫无怨言地任由高个子放肆吵闹。
  要是用那种语调讲话的人是万里,恐怕三秒就被NANA学姐杀了吧?然而那个高个子却能活到现在,从这点看来,难道他们真的在交往?虽然很像骗人的,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这两人……或许真的在交往。

  为了弄清内心的疑问,唯有直接询问本人了。
  然而不管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要问出这种一个不小心就会刺激到NANA学姐的疑问,还是令人战战兢兢。
  「再次自我介绍,我是贝斯手,寅泰!第一次见面,你好啊!喔,不对,你之前来看过演唱会吧!那就是第二次啰!呀嘿!这边这个安静的胖子是我们的鼓手拓郎啦!噗!明明是贝斯手却叫寅泰,明明是鼓手还是个胖子却叫拓郎!哇哈哈哈!你一定觉得这是乱取的名字吧!不过这可是本名喔!歹势捏!」
  「啊、喔……」
  还来不及确认他到底是不是男朋友,万里就被寅泰说的话给吞没了。万里本身也称得上是容易被嫌烦的角色,不过若要论烦人程度,今天晚上是完全输给这位寅泰了。
  在冗长得令人厌倦的人龙中,寅泰和拓郎排的位置差不多是队伍的正中间。但他们却毫不可惜地将位子让给排在后面的人,自己退到队伍尾端的NANA身边。嘴上还说:既然难得遇到了,就一起排嘛。嘻皮笑脸,毫不犹豫。这样的行动在万里眼中看来也很可疑。现在,寅泰正一脸笑咪咪的站在NANA学姐身边,低头看着她的头顶附近,那样子说自然也很自然。
  感情这么好,真的只是乐团伙伴之间的交情而已吗?这两人果真还是……万里的怀疑愈来愈深了。
  「对了,说起来你在这里搞什么啊,我说NANA太郎唷!你的诗写出来了吗你这个中分头!」
  「呜咕……」
  万里被寅泰突然的粗暴举动吓了一跳。
  他竟然直接用手刀朝NANA学姐明显的中分线劈了下去。不但如此。
  「……还、还没啦!我、我是来转换一下心情的啊!」
  「虾米啊?明天就要开演唱会了耶!现在还在转换心情你是有没有搞错啊?不要再转换了!你到底懂不懂啊?懂还来买东西?我们可是一直在等你的诗耶!」
  劈在中分线上的手刀,用小指侧面的手掌来来回回地锯着头皮,NANA学姐扭动身体想躲避头皮攻击,开始拼命找借口。
  「我就快写好了,没问题啦!而且也只剩最后一句还决定不了而已!」
  「真的吗?万一被我知道你说谎,下次你就给我改名叫PEPE喔!没有其他名字比这个给人更黏滑的印象啦!」
  万里无言地看着拼命点头说着「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啦!」的NANA学姐。那太过窝囊,一看就知道是只想先混过眼前危机再说的一幕。明明刚才她自己才说过还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甚至宣称已经忘记日语怎么讲了……
  虽然没说出口,但万里内心这番想法想必都写在眼神之中。NANA学姐恶狠狠地盯着万里。
  「……你那是什么眼神……」
  声音低沉凶狠。搞什么嘛,对无力的学弟就这么凶喔。「什么都不能说喔~嘘,帮我保密喔!」如果是这样可爱拜托的话就算了。不过,万里还是继续保持沉默。
  「……我在问你没听见吗,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有种你就说说看啊!」
  「咦?真的可以说出来吗。那我就说啰,NANA学姐刚才跟我说她还连一个字都……唔唔!」
  凶神恶煞的NANA学姐,突然伸出老鹰般的右手抓住万里下半张脸。那凌厉的力道使口鼻丧失机能,别说讲话,连呼吸都不会呼吸了。万里差点窒息,死命挣扎。
  「够了NANA,这家伙是你大学里的学弟吧?欺负弱者,逊毙了。」
  寅泰挤进NANA学姐和万里中间做人肉盾牌挡住,劝阻NANA学姐。从鹰爪下逃离的万里情不自禁地发出「……呼!呼!」的喘息声。
  被拉开的NANA学姐板着一张脸粗鲁地「哼」了一声,但却没有违抗寅泰的意思。好像真的不打算再继续对万里使用暴力,就这样走了几步拉开距离。这实在是愈来愈可疑了,万里一边大口呼吸新鲜口气,心里一边这么想。
  唯一能镇压暴力NANA学姐的,不是别的,就是爱的力量——是这样吗?哎啊,真想赶快跟香子说。真想赶快把这状况告诉她……
  「多田同学,抱歉喔,我们家的主唱这么暴力。」
  转身面对万里,寅泰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以相当高傲的姿态低头看万里。一像这样面对面,万里才发现这位贝斯手的身高相当高。大概有将近一百九十公分吧。
  「那家伙,我老是跟她说再不换个地方分线就要秃头了,但她就是不听,很傻吧!」
  「……分线?」
  「对啊。多田同学你一定也这么想吧?你也说说她嘛,就去说,没关系。早该换个位置分线了。那可是一分天下的关原呢,你知道吗?歧阜县不破郡的关原町。」
  「啊……欸?咦……?」
  「对了,NANA那家伙在大学里有朋友吗?没有对吧?不可能有吧。抱歉喔,只好至少请多田同学好好跟那个黑焦炭做朋友好吗?别看她那副德性,其实只是个普通人啦。去燕子碳烤(注:Tsubame Grill,日本连锁汉堡排餐厅)吃汉堡排的时候,是个会在拆开铝箔纸的途中滴口水的家伙呢。到底是有多期待啊,又不是牛。啊,是说牛会吃汉堡排吗?虽然只是七比三不过也算吃了同类喔。啊,七比三是说绞肉里的猪牛比例啦。」
  「……咦?比例?你在说什么……?」
  「对了,多田同学你有女朋友吗?」
  「我有!」
  「喔?我就知道!不愧是多田同学,看看你这茂密的胸毛!一开始我还以为你藏了只毛蟹在肚子上呢!不过应该还是那个吧?藏不住的男性荷尔蒙啦!」
  「不,我没有胸毛啊!只有乳晕周围稍微有长一点毛而已!」
  才想说好不容易能和他清楚对答了……
  「寅泰说的话,跟他认真就输了啦,别当真。」
  站得稍远的NANA学姐带着冰冷的眼神加入会话。
  「因为那家伙只会胡说八道,从他嘴里吐出来的除了二氧化碳之外就是鬼话连篇了。」
  「才没这回事呢!我有时也会轻声吐露真实!」
  寅泰没个正经的回嘴……果然果然果然这两人之间一定有鬼!万里心想。听在万里耳中,刚才NANA学姐和寅泰这段对话仿佛是在说:「反正你说爱我的那些话,都是鬼话连篇吧?」「才没这回事呢!我对你轻声吐露的那些爱语都是真实!」的情话。
  就在这时候。
  「嗯?怎么了?」
  直到刚才都像个雕像杵在一旁的拓郎,突然缓缓动了起来。踮起脚在NANA学姐耳边说了些什么。
  「咦?真的假的?真拿你没办法啊……」
  听了他说的话之后,NANA学姐对排在后面的年轻情侣说「我们想稍微离开一下,可以帮我们保留两个位子吗?」。
  得到情侣同意之后,「寅泰,拓郎好像肚子饿了,反正我看队伍完全没在前进,记得附近有个路边摊拉面,我先带他去吃。」
  「OK,快去吧。」
  接着NANA学姐转向万里。
  「拓郎有特异体质,肚子一饿就会拉肚子啦。所以我离开一下,总之,不该说的废话你就不要多说,知道吗?」
  「不该说的意思是什么,学姐可以具体举例一下吗?」
  「回答呢?」
  「啊,是。」
  「你敢讲我就杀了你。」
  留下这句话,她就带着拓郎离开了队伍。
  宽度绰绰有余,高度却绝望不足,走路时得快速摆动手脚的拓郎,跟在NANA学姐身后简直就像她正在训练过胖的爱犬运动。
  回过神来,只剩下自己跟寅泰独处了。
  和几乎是初次见面的男人单独被留下,万里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怎么办。他开始失去冷静,无意义地东张西望起来。
  接下来有好一段时间得自己面对寅泰的单人脱口秀了啊。不过,比起尴尬的沉默好像又好一点吧。不,不管怎么样这尴尬的气氛都是跑不掉的啊。
  万里想象着接下来的气氛,正感到有些惨澹时……不对喔。他忽然想到。
  趁现在NANA学姐不在,岂不是弄清楚这两人是否在交往的大好时机吗。说不定。
  这么一来,就得在寅泰又开始胡说八道前自己先找机会开口才行了。
  「对、对了……」
  嗯?寅泰低头望着提起话头的万里。
  「寅泰兄和NANA学姐感情好像很好?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样的NANA学姐呢。」
  「喔,感情还算不错啦,不过应该说是因为我们一直一起组团,在一起很久了。」
  寅泰看来内心毫不动摇,跟刚才一样笑咪咪。万里一边试探他的反应,一边想踏入更具体的区域。
  「总觉得啊,NANA学姐在面对我的时候总是挺凶的,可是刚才看你们两人讲话的样子,感觉她对寅泰兄是敞开心胸的呢。」
  「敞开心胸吗……正确来说,其实她啊,应该是怕我吧。」
  「怕你?」
  这意外的一句话,使万里不由得像鹦鹉学话一样地重复问句。
  「NANA学姐吗?害怕寅泰兄?」
  「嗯。她也很怕拓郎啊。你刚也看到了吧?那不辞辛劳守护他的模样。对NANA来说,最怕的就是乐团成员退团了。毕竟我们才刚走了一个吉他手。」
  「……这么说来,上次看的演唱会上好像还有另一位,又好像没有……」
  「有喔。而且是个还满高明的吉他手。追随那个人的歌迷很多,所以他退团之后,对我们算是一大损失吧,老实说。NANA也为此很沮丧。」
  「原来是这样啊。」
  「还有,你别看拓郎那样,他同时也帮小有名气的出道乐团担任支援团员,算是很有实力的鼓手。要是连拓郎都退团的话,NANA就得面临乐团解散的危机了,所以她是绝对不会放手的。毕竟我们团最炫的部分就是鼓,那可不是随便找个肉脚鼓手就能胜任。」
  「NANA学姐还真辛苦啊……」
  原来还有这些缘由啊……听了正觉得有道理,差点就此结束话题的万里赶紧摇摇头,不对不对,怎能在这里结束啊。
  虽然搞清楚了NANA学姐对寅泰(还有拓郎)姿态这么低的原因,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排除他们正在交往的可能性。由于这一点实在教人在意,既然如此也只能去证实了——这简直像是香子会讲的话嘛,果然在一起久了被她影响了吗。
  「可是我在想NANA学姐啊,虽然说是因为不希望你退团所以才这么怕你,但说不定她真的只是担心你退团而已吧?」
  说不定是因为喜欢你,或是因为你是她男朋友,真的没有这类理由吗?这些话万里没说出口,观察着寅泰尖起嘴巴「嗯……」的沉吟模样。
  「是啊,老实说,我的实力并没那么强,和拓郎比起来,要找到代替我的人容易多了。只是总之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很长,所以我离开还是会让那家伙很不安吧。」
  在一起的时间很长。离开会让她不安。还称她为「那家伙」。这两个人之间果然很可疑,NANA&寅泰。
  「……顺便问一下,两位到底在一起多久啊?从蕨市时代开始就认识了吗?」
  「唷,你连她是蕨市出身的事都知道啊?」
  「应该说,我也只知道这个。仔细想想,我连NANA学姐本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她非常秘密主义,完全不把个人情报跟我说呢。我猜寅泰兄对NANA学姐一定是那个吧……对她的一切都了若指掌那样……?」
  装作不经意地投下了相当关键的问题。万里现在正为自己的查问力之高而偷偷感动得全身颤抖。
  接下来的对话走势,在万里脑中分成两个可能性。如果他的回答是「不,她的隐私我也完全不知情」,这两人一定就没在交往。若是他回答「嗯,我知道很多她的事」的话,那交往的可能性就很大。那么,接下去要问的就是最后一个问题:「老实说,你们在交往吧?」只要能走到这一步,答案就只剩下「是」或「否」的二选一了。
  「嗯,我知道很多那家伙的事啊,像是那家伙她啊……」
  来了——
  看着寅泰遥望远方的目光,万里因脑内对话向前跨越一步,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一步。
  「……她出生的时候啊,听说体重只有两千三百公克喔。在大雪中的村庄里唯一的妇产科医院发出啼哭声时,她那身高超过三公尺的巨汉父亲正在被狩猎集团追赶呢。因为在猎人眼中看见的是一只类似棕熊的生物嘛。很可悲吧。而刚出生的小女婴发出的哭声听起来就像是『我~是个~主唱~正~在~招募~团员~』,仿佛一出生就注定了要组团。而且,她全身毛茸茸的,猛兽的DNA都从毛孔里长出来了。此时,母亲顿悟了。这孩子的人生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成为乐团主唱独立,二是成为猎人的猎物。为母则强,于是她拖着刚生产完的身体,赶紧冲去报名了,角田☆比吕歌手训练班……噗哈哈哈!你相信了?你相信了对吧?」
  ——往前踏出一步的力道,冲击得万里膝盖发软。
  NANA学姐说得没错,从寅泰口中吐出的除了二氧化碳外就是鬼话连篇了。万里揉着太阳穴,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
  即使只有那么一点,但竟然怀疑过NANA学姐会和这种人交往,自己也真是白痴了。这人连珠炮似的鬼话连篇,万里实在不认为NANA学姐除了玩团之外的私人时间能承受得了。就算有那个可能性,也是为了不想让他退团所以才不得已……只能做如此想象了。
  不过应该不会吧,万里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要真是如此,身为男人就太卑劣了吧。不,可是,该不会——不会吧?
  明知这只是自己的臆测,万里仍情不自禁地用责难的眼光抬头望着寅泰。对万里的心思毫不知情的寅泰,还是一样超乎必要的笑咪咪。看着那张活力十足的脸,下垂的眼角……应该还是自己想太多了啦。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啦。全都是开玩笑。NANA啊,嗯,以前是个很文静乖巧的孩子呢。这是真的。安静内向,不懂得表现自我的女孩子。可是一直喜欢音乐,高中时兄妹俩组了个乐团,那时的她还只是个普通的主唱。」
  「这样啊……?」
  没想到那个NANA学姐也会能用文静内向来形容——真是难以置信。这搞不好还是那些鬼话连篇的一环,万里不敢放松警戒。
  「不过某一天,演唱会中发生意外,音量增幅器似乎出了问题,突然冒出烧焦味。正当大家『咦?』『怎么怪怪的?』的议论纷纷时,砰地一声起火了!火焰!喷射!那真的是,熊熊燃烧!」
  「……啊。」
  对了,万里想起NANA学姐刚才说过,她们的出道曲就叫〈燃烧哥哥〉。
  「难道那时候,学姐的哥哥起火燃烧了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没错,烧起来了喔,熊熊火光。不过火灾最后总算是平安解决就是了,火很快就被扑灭,观众也全都没事。唯一一发不可收拾的,是NANA的破坏冲动。看见自己起火燃烧的哥哥,似乎打开了她的暴力开关。因为眼前发生了如此令人冲击的场景,在这之前她只在内心释放的郁闷,就像决堤一般对外涌出了吧。做个一般的主唱无法一吐这样的冲动!所以从此之后,她就走上噪音这条路了。剪去长发,改成中分。」
  「是喔……」
  留着长发,文静乖巧的NANA学姐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低头看着忍不住陷入想象的万里,寅泰露出和刚才一样的笑容,睁着晶亮的大眼睛,仿佛就要说出那句:「我瞎扯的啦!噗哈哈!你相信了喔?全都是开玩笑的!」

  过了不久,NANA学姐又带着拓郎回来了。惊人的是,在这段时间当中,队伍只前进了区区几公尺。
  「怎么还只有前进这样而已?这到底还要排多久啊。」
  看着前方绵延的队伍,NANA学姐先是啧了一声,弯下身子对身边的拓郎说:
  「你撑得住吗?拓郎?」
  问话的语气简直就像是母亲或奶妈那么温柔。
  虽然有点犹豫,拓郎还是微微点了头。
  两人找到了目标的路边摊拉面,也确实吃了面,只是拓郎平常总会多加一团面团,这摊路边摊却没有免费加面的服务,不得已只吃了一碗就回来了。
  NANA学姐看拓郎点头,也跟着点点头后马上一个转身。
  「然后呢,你应该没有说出不该说的话吧?」
  突然靠近万里,用比跟拓郎说话时低沉三倍的声音这么问。意思是她的诗完全写不出来的事,没有泄漏给寅泰吧。
  重要的乐团鼓手和无关紧要的大学学弟。两者之间的待遇有如天壤之别。尽管有点赌气,万里还是用力点了头。
  就在万里察觉寅泰一直注视着这一幕的同时。
  「怎么觉得NANA学姐身上散发出某种禁忌的味道!」
  强烈的感觉凌驾鼻子闻到的味道,万里的意识立刻就被吸引了。
  从NANA学姐和拓郎身上飘出的拉面味,在这盛夏之中无可奈何的夜里,真是令人难耐。酱油的焦香味!葱花!蒜头!辣油!还有眼前这始终没有要前进意思的队伍,令人厌烦的拥挤。真想稍微脱离这里,奔向路边摊,呼噜呼噜来上一碗拉面啊。汤上浮着猪油,浓厚甘甜的浊黑酱油口味汤头里,充满葱油香气的面团闪闪发光。「好烫!可是,啊啊……!好吃!」真想这么做。光是想象着,明明离开房间时还饱成那样的,却立刻觉得肚子饿了起来。
  「真的,你们身上的拉面味超香的!」
  寅泰也翕动鼻子边嗅边说。
  「啊——我受不了了!嗳,多田同学,换我们去吃吧!」
  寅泰如此提议,万里当然二话不说地用比任何时候都嘹亮的声音回答「是!」虽然不想再听寅泰满嘴的鬼话连篇,但却很想吃拉面。想吃的心情胜过一切。
  「可以吧NANA,算是交接。」
  「好啊。那我们就在这边排队等你们。是说寅泰,你知道拉面摊在哪吗?从那个很大的平交道那边往左,往前看到红绿灯时……」
  「我知道我知道!走吧多田同学!」
  「遵命!」
  这次,换寅泰对后面的情侣低头说「抱歉,我们稍微离开一下~」两人便联袂脱队了。
  高个子的寅泰脚长走路也快,跟在他身后用鼻子哼着「拉面♪拉面♪」的万里,原本轻快的脚步也渐渐成了小跑步。
  不久,光是要追上寅泰都很勉强,更别说边走边聊天了,当然万里也停止了哼歌。不知道寅泰是不是对这一带的地理位置很熟悉,足以比拟竞走的脚步没有一丝犹豫。
  就这样两人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走个不停。
  「这、这种地方真的有路边摊吗……?」
  大概经过十分钟了吧。
  不久两人抵达的,是一处相当寂寥又昏暗的街角。附近只有杳无人烟的建筑工地和杂草茂盛的空旷停车场。寅泰毫不迟疑地朝那缝隙之间走去,万里喘着气跟了上去,却完全没闻到拉面的味道,更不觉得这附近有面摊。
  一定是搞错了吧,正当这么想时。
  「喂喂,我问你喔,多田同学。」
  寅泰突然转过头。
  他的眼睛。
  令万里情不自禁向后退了几步。
  脸上虽然还是跟刚才一样笑容可掬,眼神深处却闪现危险的光芒,凝视万里的视线像要将他射穿一般锐利。
  为这突然的转变感到困惑,万里一呆站在原地,手肘就被抓住了。关节被向后扭到极限的角度,既摆脱不掉,也无法逃离。
  「……咦,呃……寅泰兄?拉面……呢……?」
  「我刚才说的是真话喔,是事实。你想知道NANA的事吧?所以我就说了NANA的事。现在,轮到你说真话了。」
  「你、你是指什么……?」
  「不要给我装傻。」
  他还在笑。
  用着和刚才鬼话连篇时一样的语调,一样笑咪咪的,一样亮晶晶的眼睛。唯有眼神明显变得危险,寅泰上下摆动着下巴,缓缓逼近万里的鼻尖。老实说,很可怕。不妙。事情或许变得很大条了。我,突然陷入危机。
  「作诗的事。老实说,你应该有听她说已经写到哪里了吧?啊?事实上到底写到哪了?」
  「……不,我真的不知道,这方面我没过问……」
  「你再说一次?不要给我装傻了你这个凸额头!」
  「噫噫……」
  眼球瞪得像是要爆裂出来,完全变了个人的寅泰用力扣住万里的下巴。连一秒都不移开目光的那双眼,黑眼球莫名缩小,简直就像爬虫类的……不,是恶鬼的眼睛。虽然没见过真正的恶鬼,不过万里心想,绝对就和那一样。那带有暴力性的,应该说根本就等同于暴力的眼睛。百分之百的暴力。没有一丝杂质,清澈的眼神。
  要被揍了——万里蜷缩起身子,寅泰却出乎意料地放开了他的下巴和手臂,万里的身体也获得解放。
  「……嗯,我想也是啦。」
  微微一笑。
  「刚才NANA才交待过你不准说嘛,我懂我懂。她毕竟是你学姐,对多田同学来说,是不可违抗的,嗯嗯。」
  依然带着微笑温柔地点点头,伸手帮万里整理了一下松垮的T恤领口,即使如此,还是很恐怖。应该说,比刚才更恐怖。虽然想就这样快跑逃走,但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用比刚才更温柔的手势,但却更用力地握住万里的双手,不知情的人看到这姿势,应该会觉得是两个男人正在确认彼此坚定的友谊吧。
  「那,你就别开口好了。好吗?这样就能回答了吧?好,接下来多田同学一个字都不会说。开始。明白的话,就眨一次眼睛。」
  万里都快吓哭了,一边发抖,也只能遵从寅泰的指示。用力,但明确地眨了一次眼睛。可是在这之后,不知道是否因为太紧张,又连续快速眨动了十次左右。
  「不要做多余的动作!这样很难懂啊!」
  被怒斥了。全身颤抖,用力瞪大眼睛。
  「有没有听懂!」
  用力眨一次眼睛。
  「很好。那我开始问问题啰。NANA她的诗写到哪里了?我们以完成度百分之百来算,如果是百分之十,就眨一下眼睛。百分之二十眨两次。百分之三十眨三次。以此类推,你试着眨眼睛看看。如果刚才NANA说的是真话,那你应该要眨九次才对。好,请眨!」
  万里依然用力睁大眼睛。
  「怎么了?可以开始了啊?再一次喔,请眨!」
  瞪大!
  「咦咦……?」
  瞪大!
  「……多田同学?你这个意思是……」
  瞪大!
  「……换句话说……」
  是零!
  ——理解这一点的寅泰,瞳孔遽然缩小到像一颗芝麻。与此同时,万里的眼球也瞪大干燥到一个极限了。
  「……啊啊啊!对不起!可是眼睛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会变得干燥!这个请不要计算进去,不好意思!」
  说完,万里眨巴眨巴眨巴地眨了好几下眼睛后,再次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大得眼球都要掉出来了。然而,寅泰根本连看都不看万里一眼,鼻翼抽动着,嘴唇外掀,露出牙龈,似乎想从虚空中找出那个中分头的黑焦炭。
  「……那个臭女人!我……我要杀了她!」
  事到如今,只有快逃了。
  清楚下定决心,因为决心太坚定反而一脸平静的万里,突然察觉手机一阵震动。
  来电显示打来的是NANA学姐,瞄了手机画面一眼的寅泰用下巴指示万里「接起来」。万里心想,得赶快跟NANA学姐说「事迹败露(应该说是被泄漏)!快逃!」,转告她这危机才行。
  『寅泰在吗?那家伙不管怎么打都不接手机!』
  因为对你气到发抖所以根本没发现手机震动啊。这句话,万里没能说出口。而且此刻,寅泰的耳朵正凑近万里的手机,仿佛正在确认今晚即将猎杀的猎物生前最后的声音一般,听着两人的对话。在这种情形下,根本无法警告她。
  「他、他在,可是……」
  『那就跟他说,情况紧急!拓郎果然肚子饿了,没办法我只好脱队想去买个什么给他填肚子,没想到就在这时候队伍突然快速前进,那家伙跑到哪我找不到了!再这样下去,拓郎的社会地位就完蛋了!一旦拉了下去他又得躺上两天,明天的演唱会也完蛋了!』
  「你说什么?」
  这么大喊的是寅泰。他抢过万里的手机。
  「快把他找出来!那你有买到吃的吗?」
  『也没买到!这附近根本连便利商店都没有,我正在想要怎么办的时候就找不到他了!』
  「你白痴啊!可恶,这样下去不是死定了吗!混账,总之我这边先想办法弄点吃的,你快去找拓郎……是说,到底该怎么办,要去哪生吃的出来……」
  此时,万里右手腕上沉甸甸的感觉忽然复苏,对着寅泰不断眨眼睛……不对。
  「我这里有!是太卷寿司!」
  「什么?真的假的!干得好!可是为什么?」
  「报告,是巧合!」
  「OK,了解!NANA,那么事情就是这样,我们现在马上回去!你先好好把拓郎找出来!好,我们走,多田同学!」
  把手机插回万里屁股裤袋,寅泰率先奔了出去。万里也急急忙忙赶上。虽然情势转变,想逃也不能逃了,但若因此能让寅泰收回对NANA学姐的杀害计划,还是比什么都万幸。看来,在寅泰的判断中,拓郎不能参与演出这件事比NANA学姐的诗完成度只有零还要严重多了吧。
  两人狂奔在刚才走来的盛夏的夜路上。不过,原本走路就很快的寅泰,跑起来更是健步如飞。长腿寅泰迈着强力的步伐,像只奔驰于草原上的野兽,拼命全力以赴的跑着,万里却拖拖拉拉地跟不上。不是说以前是田径队吗,真是太丢脸了。
  跑着跑着,终于看得见被灯光打亮的色眯眯乌龟招牌了。
  「寅、寅泰兄!」
  「快点跟上来!你在搞什么啊!」
  「请不要管我了!快去……找拓郎兄……把这个……!」
  万里已经筋疲力尽了,只能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把用纸包着的太卷寿司「嘿!」地丢过去,虽然心里想着拿食物来丢会遭天谴吧,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用纸包着的太卷寿司在盛夏夜空中咻咻……地转动飞舞,最后「啪!」地落在寅泰手中。
  「好!你的心意我确实接收到了!」
  闻言,万里双腿一软,就此跌坐在地。寅泰则用单手握住太卷寿司像握着一根接力棒,朝龟太郎!!!的停车场冲进去。
  等万里踉踉跄跄地跟上去时,只见队伍正如NANA学姐所说,正在突然快速前进。刚才明明好几分钟才动个一次,一次只向前推进一点点的,现在却所有人都鱼贯前进着。不知道是放宽了入店限制,还是根本就解除了。
  即使如此队伍还是很长,蜿蜿蜒蜒地绕了好几圈,但前进的队伍中却没看见拓郎的身影。寅泰虽然接住了万里的太卷寿司,结果还是站在原地东张西望,似乎无法在前进的人龙中找出拓郎。
  NANA学姐也站在离寅泰有段距离的地方,死命地想找出拓郎。万一拉稀的拓郎已经进到龟太郎店内了——那可就是惨案一桩。是食品专卖店里绝不容许发生的污染事故啊。
  万里远远地将目光放在队伍的最尾端,从这里开始确认。对着长长的人龙一边看一边用手指一个一个确认过后,才将视线往前挪。
  「啊!」
  终于找到了。带着略显沮丧的阴暗表情,弓起了背,仿佛正走向处刑台的罪人,拖着脚步安静向前的胖子鼓手。右手按在肚子上,左手按在屁股上,呈现出一幅令人哀怜的光景。
  「NANA学姐!寅泰兄!找到了!拓郎兄现在正要进店门!」
  听见万里的声音,两人一惊,同时转头。软脚虾万里还在停车场入口处,接着是寅泰,在寅泰稍前方的是NANA学姐,再往前才是在入口处,正要被吸进店内的拓郎。
  「呜喔喔喔——!我还不能死在这里,接住啊啊啊啊——!」
  寅泰先将太卷寿司抛向NANA学姐。太卷寿司在夜空中画出一道弧线,NANA学姐以华丽的姿势跳起来接住它,安全着地。
  「嘴巴打开啊啊啊啊啊啊——!」
  宛如用低肩投法投出,已剥掉包装纸的太卷寿司自体旋转,借由旋转时的力道离地浮空,像发射出的飞弹沿着地面低空飞过。
  「噗咕。」
  正中红心。寿司如箭矢般噗咻射入拓郎打开的嘴巴里。而拓郎的身影却也就此朝店内消失。
  万里和寅泰、NANA学姐快速集合,侧耳倾听了一下店内的状况,因为不排队就进不去。然而,店内没有传出哀号也没听见怒吼。
  ♪大、大家的龟太郎!!!有点色色的龟老爹~!!!小妞们快逃~!!!到、到了登场的时间啰~!!!「啊!那家伙就是犯人啦」!!!
  从店内传出的只有和平的原创BGM乐声,看来拓郎的肚子是平安镇压住了。
  之后,四人在店里再度聚首,也顺利买到了超便宜的商品。
  万里心里一直捏把冷汗,担心寅泰是否就要袭击NANA学姐,但拓郎平安度过危机一事,或许让他内心也多了点商量的余地,又或许是他终究想起了乐团团员之间的羁绊吧。
  「那我们就此告辞!明天的演唱会加油啰!是说NANA,新诗真的拜托你了。我相信你。只要彩排时把诗带过来,就一定还来得及。」
  偕同拓郎,寅泰意外爽快地朝相反方向走掉了。
  NANA学姐也发出「……啊啊,结果还是没办法改变这糟糕的状况啊」的呻吟回家了。话虽如此,万里还是觉得,这样总比她一直关在房间里想歌词要来得好多了,而且也确实达到转换心情的目的了啊。玄关大门关上的前一刻,她低声说的那句话,一定也不是自己的错觉。
  过去老是拿你出气,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的,我完全不介意!
  要是不嫌弃的话,请随时拿我出气吧!
  ……瞬间想原谅一切的冲动,果然还是因为那个吧。下雨天里不良少女捡到野猫的现象害的吧。即使如此也无妨,万里心想。因为就结论来说,万里还满爱这有个焦躁不安的Nana学姐住在隔壁的生活。
  又是说话又是奔跑又是害怕的,使得肚子再次饿了起来,于是万里终究是将最后半条太卷寿司吃得一干二净,安稳地进入梦乡,沉沉睡去。
  作梦都没想到,仅仅二十二小时之后,自己会被押进铁箱,差点惨遭NANA学姐用剑刺杀身亡。

  ***

  简直就像是正要跳水自杀的人——万里有种像坐壁上观的感觉。因为状况实在太夸张了,自我意识还跟不上来。眼睛所见的周遭事物,怎么也无法渗透脑中。完全无法。附带一提,耳朵则是早就失去机能了。
  整齐地脱下拖鞋,一次一脚跨进箱子里。拍打舞台的那片肉浪是更加狂乱凶猛了,热气和咆哮都非同小可。蒸发的汗水、唾液和其他各种大伙儿的体液,形成朦胧的蒸气如白云飘在天花板下方。
  在已经超越「好吵」而来到「好痛」境界的爆裂声中,万里进入箱中屈膝端坐。上半裸身涂抹着黏腻凡士林的寅泰,用单手关上顶盖,在万里只露出一颗头的状况下扣上锁头,将钥匙丢入肉海之中。随即,暴徒们发出「呜喔喔喔……!」的声音,将口水喷得更高,为了争夺这种东西而彼此践踏,化作一座闪闪发光的濡湿肉塔。
  (啊啊,钥匙……)
  万里只是哀伤地眺望着那座愈堆愈高的塔。脖子以下的身体紧密地收纳在箱内,早已动弹不得。
  (我到底会变成怎样……)
  突然,爆裂音停止了。
  周围的声音突然都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犹如飞机滑空时产生的「叽咿——」强烈耳鸣,使万里,或应该说所有人的耳朵都聋了。
  灯光暗下,只剩一道白色的聚光灯,在黑暗中妖艳地照亮了NANA学姐。
  那好一阵子没看到的,亮晶晶的角色扮演服。带有铆钉的极粗项圈,仿佛拷问刑具般的黑色马甲。过膝长靴。汗水淋漓的白皙肌肤。七早八早就变成黑色眼泪流淌的眼妆。
  将麦克风靠近嘴边,NANA学姐用安静得近乎惊悚的声音,以及奇妙的抑扬顿挫开始低喃。新、歌……成群的暴徒颤抖了起来,发出轰轰轰、轰轰轰的声音蠢动,虔诚地望着深吸了一口气的NANA学姐,时间就此暂停。
  NANA学姐屏着呼吸,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吊人胃口地打开它。
  这个信封,是刚才万里从公寓紧急送过来的。
  难得跟香子正悠闲地在房里享受两人时光,突然接到NANA学姐的电话。说是「有个今天演唱会上无论如何都需要的东西忘记带了!拜托!多田万里!我房间的信箱没有上锁,打开里面有个白色信封,帮我把那个送过来!这东西事关今天的演唱会能否成功举行啊!好不容易才把诗写出来的,没有那个就开始不了啊!」——NANA学姐的声音都快要哭出来了,被这么一说,一般人都会想要送去给她吧。而且又是那样历经千辛万苦才写出来的诗,为了学姐只好拼了。于是万里按照指示,从信箱中取出信封,送到演唱会场。
  一到就被寅泰和NANA学姐抓住,押进休息室,劈头就是「竟敢把拓郎害得那么惨」。
  昨天的太卷寿司坏了,结果拓郎还是泻了肚子,今天无法参与演出。都是你这家伙的错,害我们今天没鼓手了。
  不会吧!万里震惊了。因为昨天自己也吃了另外半条,但一点事都没有啊。然而这听在发狂的NANA学姐和寅泰耳中根本不成理由,硬是命令他负起责任,参与今天的表演。
  托你的福,我的疯狂之牙又复活了呢。还真是谢谢你喔。NANA学姐好像说了这么一句话。在早上听到拓郎倒下后,瞬间一口气把诗写完了唷。这首新歌是献给你的,你至少得帮忙炒热舞台表演时的气氛吧。
  ——于是来到现在这个状态。
  NANA学姐将写在便条纸上的一句话——恐怕就是那已完成的新歌歌名吧——用最盛大、最惊人,也是最大音量的嘶哑嗓音(外加翻白眼)吼了出来。

  「〈杀死学弟〉噫噫噫噫噫噫!」

  炸裂的咆哮撕裂了空间,万里看见舞台下的人群如爆米花般弹跳。而这首歌名,似乎回答了刚才「我到底会变成怎样」的自问。
  学弟万里即将被杀死。
  爆裂音再次从音量增幅器中喷发,身体差一点的家伙很可能真的因此当场口吐白沫死翘翘啊。吉他与贝斯的尖叫纠缠不停。万里差点又昏死过去,慌忙将快闭起来的眼睛睁大。在这么夸张的舞台装置正中央,自己一个人怎能静静死去。然而眼前的NANA学姐狂喊着「看我慢慢折磨死你」或是「那个世界的阿治是谁啊!」或是「今年的演唱会绝对要执行实刑判决啦!」手中开始咻咻挥起了剑。弹着贝斯的寅泰也将一只脚跨到装着万里的箱子上。
  啊啊,那些时光都已回不去了……万里觉悟了,准备就此逝去。寅泰蛇皮靴子的鞋尖抵着他的脸颊,强迫他转头。
  进入视野的是到现在都一直没去看的肉海彼端,会场后方的墙壁。
  拓郎的亡灵就站在那里。
  (拓、拓郎兄……?你不是死了吗……?死在北斋的太卷之下……?)
  骗人啊啊啊啊啊……!激动的泪水沿着万里脸颊滚落,但怎么看都很奇怪。拓郎一张脸全涂白,额头上画着可疑的脉轮图,酒桶也似的上半身套着紧身皮背心。昨天还是玉米须的头发,现在在头上绑成像是大佛,又像苍井优会绑的那种丸子头。这身打扮,明显就是为了演唱会做的造型。
  拓郎还活着。那是他活生生的肉体。接着,拓郎突然转身,让万里看他的侧面。然后……
  将双手反扣在背后,一边将握住的双手往上举,一边向上弓起背。看到拓郎摆出这宛如拉筋的动作,万里一时没能会意而感到困惑。
  「……啊!」
  懂了。
  拓郎是在建议万里摆出这样的姿势。正当万里在箱子里将双手放在背后交握,尽量将背部向上拱到极限时。
  「喝啊啊啊啊啊啊————!」
  毫无任何暗号或提示,NANA学姐的剑就这样刺进箱子上的缝隙中。
  冷汗爬满了万里全身。剑尖从拱起的身体与高举的手臂间穿过,从另一侧的缝隙穿出来。看到这个万里再次意识到,如果刚才还是乖乖端坐的话,现在真的死定了。暴徒们瞬间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面向被装在箱中刺穿的万里,双手合十。
  万里终于理解现在才是自己昏倒的最佳时刻。如此想着,而刚才所忍受的一切一口气升华,用尽力气……昏死过去。翻到极限的白眼和外露的舌头都不是什么演技。沾湿脸颊的泪水和鼻水和口水和汗水,也都是货真价实。这就是多田万里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真实昏死样。
  工作人员迅速俐落地将万里连人带箱子搬下舞台。但因为真的没人有钥匙,所以他便暂时,被放置在箱里继续观赏演出。
  拓郎突如其来地从观众席冲上舞台,一坐进无人的鼓组后方,便猛然以令人惊愕的速度秀出鼓技。此时肉海也迎向了今晚最盛大的高潮。连NANA学姐也吓到了。
  因为这一切,都是寅泰和拓郎一手策划。
  为了让写不出诗的NANA学姐发挥实力,唯有将她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两人这么想着,决定要对她说谎。谎言包括:拓郎吃了坏掉的太卷寿司拉肚子。我们团或许要完蛋了。今晚可能是最后一场演唱会了。
  听了这些谎言的NANA学姐于是在对学弟的激怒之下,找回了她的疯狂。正中寅泰与拓郎下怀,可喜可贺地创作出新诗。
  ——万里是在被邀请前往的庆功宴上听到这个真相。
  「哎呀~真是太好了呢!抱歉啊,多田同学!不过真的很High吧,你该不会其实很有才能吧?昏死的才能!要是你愿意,欢迎再来我们演唱会上表演啊!对了,干脆入团好啦!一起占领噪音的天下吧!」
  「我才不要!」
  凌晨两点的居酒屋。
  全力拒绝寅泰邀约的万里,已经好好从箱子里逃脱了。演唱会结束后,拓郎「呕、呕」的呻吟两下,吐出似乎是趁歌迷一片混乱时吞下的锁头钥匙。
  「欸~!立刻就拒绝喔?人家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邀你,你就不能顾虑一下我的心情吗?」
  「那……呃……怎么办好呢,嗯,呃……我还是不要!」
  「反正我就是山羊座啦!啊不对,那是星座!我是属山羊的啦!咦?十二生肖里没这个啊!噗哈哈!」
  寅泰往自己的额头一拍,发出清脆的声响。啊哈哈哈!万里自认也算是顾虑他的心情一陪笑,又突然被骂「你笑什么屁啊」,有够恐怖。然而万里一露出胆怯的样子。
  「骗你的骗你的啦!哈哈哈!你怕啦?怕啦?是说多田同学啊,说来说去你还是有点愉快的吧?或许还会想回到舞台上喔?像我就是最好的例子。烧过一次之后啊,下次就无法不烧了呢。那燃烧的瞬间,观众的眼神,我好想要看见那个,想得不得了,好想被烧啊~……!」
  为了防止烧伤而涂满全身的凡士林还没完全掉光,全身油亮亮的寅泰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把啤酒喝干。万里一边从同一个小碗里捻起毛豆吃下,一边用力摇头。
  「不,我想我没办法。我无法像寅泰兄那样。因为寅泰兄真的超厉害的嘛。」
  演唱会中盘,表演〈燃烧哥哥〉时真的很不得了。寅泰戴上长假发,NANA学姐对着他喷火点燃。
  就这样被钢筋和滑车吊起来,吊在半空中,寅泰化身为一颗熊熊火球。当工作人员举着灭火器死命在肉海中杀出一条路时,歌迷们真的都一脸幸福的模样。他们追逐着从寅泰身上飘落的火星,肉与肉用力撞击,发出「磅!磅!」的声音猛烈摇摆。而万里终于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光头率如此之高,或许是有太多人曾在此时烧到自己头发的缘故吧。就连上半身赤裸的家伙这么多的原因,也是为了避免不小心引起延烧。
  「那真的是太赞了啊~很不错喔,燃烧这档事。我啊,已经上瘾了嘛。我的开关从那之后就关不上了,也无法放弃。」
  「……唔。」
  此时,喝了烧酒Highball而开始慵懒的万里脑中,突然像寅泰的火球般亮了起来。
  这个人,该不会根本不是NANA学姐的男友——
  抱着这个疑问,将醉醺醺地把脸埋在座垫里的NANA学姐摇起来。或许是在演唱会上用尽体力,NANA学姐完全醉倒了,从刚才开始就安安静静。
  「NANA学姐!NANA学姐!请起来!我有件事想问你啦!」
  「……嗯啊……?」
  喝得满脸通红的素颜转过来。
  「……炸鸡块……要给我、炸鸡块吗……?」
  NANA学姐眼神涣散,望着万里右手附近。
  「我没有炸鸡块啦!我刚才发现一件事,寅泰兄该不会……是NANA学姐的哥哥吧……?」
  「……嗯唔~……?」
  像只猫咪似的依然全身瘫软的NANA学姐,忽然像甲板上的鱼,翻身跃起咬住万里的右手。呀啊!她是真的用力咬,痛得万里自然发出了哀号声。被咬了一口,败给她了。

  带着留下齿印的手送NANA学姐回家时,已经是清晨五点。要在盛夏之夜里打听一个人的身世,时间未免太不够用,天空已然发白。



 楼主| 发表于 2014-3-20 19:14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我有一个束口袋随时都放在手边,不然就是包包里。不过,那是用小学六年级参加移动教室(类似毕业旅行)时带去穿的睡衣布料做的喔。仔细想想,这实在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吧……?束口袋的长宽各约十公分,用来装糖果或口香糖。底色是水蓝色,上面有绵羊的图案,束带则是绿色的。那件睡衣是在东武商店二楼的服饰卖场买的。二十三年前的事了。从我高中时代就开始有「这么说来这个束口袋是用我小六时的睡衣布料做的!好惊人!」的念头,每次跟朋友说也都会博得「你好惜物喔」的称赞或「哪天可能会化成一缕轻烟消失喔」、「搞不好消失前它会出现在你梦里跟你说『主人,至今感谢你了……』呢」、「说不定其实你妈瞒着你汰旧换新过了啦」等等感想。不知不觉中我都这把岁数了,绵羊束口袋依然活跃着。仔细想想,被做成束口袋之后,连一次都没有洗过呢。要是现在不小心浸到水里,说不定会直接融化。
  将如此梦幻的束口袋今天也摆在手边……购读这本《青春纪行番外》的各位,这次依然非常感谢你们。
  不知道在本书的陪伴下,您是否从中获得了一点乐趣呢?如果本书能够陪您度过一小段美好时光,我将感到无上的喜悦。也由衷感谢除了本篇之外,对番外篇也感兴趣的您。
  而期待着本篇进展的读者们,让你们久等了,真的非常抱歉。下次发行的当然就会是本篇了。我会准备好在春天将它呈现在各位面前(注:书中所提及的皆为日文版的时间、情形),如果不嫌弃的话,今后也请继续指教。
  那么,说到最近的我,睽违许久地感到「好萌」的心情,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没想到我这把老骨头的体内,竟还残留着对事物如此强烈的「萌感」啊。
  让我感到这么萌的东西,就是翠鸟。拥有「清流宝石」别名的那个翠鸟。
  事情的开端,是我偶然看见的一个电视节目。发现的时候节目已经过了一半以上,我只看到结束前的几分钟,荧幕里刚好介绍着住在东京的翠鸟离巢时的情景。
  我原本就喜欢观察野鸟,就连在现在住的东京都见过两次翠鸟,所以当时我也抱着「没错没错,东京都内也有喔,很漂亮吧~」的随性心情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起了节目,没想到……当离巢时刻来临时,被亲鸟追赶的一只仔翠鸟,孤零零地停在树枝上望着水面。那翠鸟特有的二头身比例,那浑圆的头颈线条。小小的、小小的绿色小鸟,死命地瞄准猎物。不久,只见它摆动尾羽,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冲向水面!当它湿漉漉地飞回枝头时,头上的毛变得乱蓬蓬,还呼呼地喘着气!啊啊,可是、可是……它嘴上叼的只是一片枯叶啊啊啊啊啊……!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眼泪突然如喷泉般喷了出来!连我自己都惊讶不已,「有没有搞错?」意义不明的热爱炸裂。我就这样遭到异样的感情袭击,下个瞬间,已经从餐厅的椅子上站起身了。我的双腿颤抖着,啊,因为突然的动作……不对,ゆゆこ,那不是贫血啊。是恶寒啊。
  我就这样一边发抖一边走近电视边。然后端坐下来开始哭,边哭边看着小翠鸟飞到较浅的河边再次挑战。加油……加油!用家居服的袖子吸干泪水,屏气凝神的我。冲向水面的小翠鸟,再次湿漉漉地飞出来,啊!这次终于办到了!做得好!嘴上衔着小鱼!它用双脚拍打着小鱼杀死之后,好好地吃掉了!看到这,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后来,画面上映出小翠鸟蹲踞在黄昏岸边的模样。它只是活着而已。无关利害,那条生命是如此自然地活在那里。短短的尾羽微微碰触着水泥地,地上还爬着蚂蚁。看到这一幕,我的眼泪滂沱如雨。再来,更是呜咽不止。到底这揪紧我心肝的感伤所为何来,这已经是……是爱……?是什么啊……我对自然生命的真实面貌感受到近乎狂热的萌感。
  这份萌感,或许已经超越「萌翠鸟这个角色」的单纯感觉,而来到「萌自然的世界观」之境界。包容着小小生命的自然世界,让我深爱得难以自已。
  说不定我会就这样一路对自然萌下去,成为一个温暖的人吧。住在山中小屋里,整个人投入大自然中,开始热爱陶土器具,嘴上不外乎是「根茎蔬菜对身体有益」之类的话,或是一边说着「烧火取暖最棒了」,一边往暖炉里加柴薪。这就是所谓的森林系女孩,山林系女孩?……不,不对,应该是山姥(注:以老婆婆的形象现身的日本山中妖怪。据说会吃掉前来投宿的旅人)了吧。路过的旅人就是我珍贵的蛋白质来源……霍霍(磨刀声)。
  不过不要紧,只要看见前面提到的束口袋,悲哀的山姥一定会想起自己身为人类生活的那段漫长岁月,回过神来变得正常。绵羊……小学六年级……移动教室……日光……!男、男体山(注:日光国立公园里的一座火山名)!啊……?我现在想用这把柴刀对旅人做什么……
  那么,耐心陪我读到这边的各位,真的要再次感谢您!大家温暖支持的声音是我最大的鼓励!让我觉得好安心!今后也请继续支持指教了。还有驹都えーじ老师,责任编辑汤浅大人,老是承蒙照顾了。接下来也让我们一起努力创作下一集吧!
  
                                                                                                                                                   竹宫ゆゆ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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