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6-18 10:55 编辑
26
冲击性的结局,向他袭来。
“其实你
“……………………………………”
这的确是颇具冲击性的结局,甚至让我迟疑该不该把书合上。吐泻物一般倾泻下来的血来势凶猛,书页边缘被泡得发软,感觉要破了。我凝神一看,发现两边的书页都沾满了血。没有比这更惨的了吧,于是我决定先把书合上。
一合上书,血就粘在了一起,感觉再也打不开了。这就是所说的“黏糊糊的血”吗?虽然稍微学到了些东西,但为此付出的代价也不小。仔细一看,发现夹在书页之间的血淌了下来。血有粘和不粘的两种吗?我觉得区别说不定在于里面有没有混杂异物。
在我眼前,有个从上面掉下来的家伙。虽然不知道他是自己主动跳下来还是被人推下来的,不过他身体被竖着切开了。从被切的部位上,血液像果汁一样喷出来把我淋湿。而且不走运的是,他造成的损害不仅如此。
在他掉下来的位置上有个正往公寓走的男人。那人可能是正在摆弄手机,于是脚步稍微停了下来,结果正是这件事让他遭了秧。不知道是偶然还是故意,停下的男人和掉下来的家伙发生了激烈的冲撞。无论是撞人的一方还是被撞的一方,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彼此的血混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被挤烂的蔬菜堆在一起。大概是因为落下来的冲击吧,被撞的男人头部的皮肤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西红柿皮。
在照着公寓外的微弱灯光下,两个人的血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颜色,没什么差别。我有点好奇,血的颜色不会有个人差别或是反映出健康的情况吗?
那两人的血正激烈地倾泻到我的衣服和皮肤上。不知是不是因为附近有条大河,夜风很强,带着冷淡的感觉。暴露在风中的血液像是被压住一样纠缠在皮肤表面,身上游窜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我甚至感觉那层血吸进了冷气,啪嗒啪嗒地在皮肤上冒着气泡膨胀。衣服里渗进的血就像是成了与皮肤之间的润滑剂,穿起来实在是让人心情很糟。
血液、肉片还有其他的东西并没有均匀地分布到掉落位置的附近,而是偏向了一边。不走运的是,比起马路,公寓这边溅到的比例更大。结果我被弄了一身,侧面的树丛也同样像是沾上了夜里的露水一样泛着血光。看起来远比水滴要重的红色液体在叶子上聚成液珠,随着叶子一起颤抖。
无论哪边都是一副惨状。真是的,死得这么给人添麻烦。
血从书页间滑溜溜地流过,经过手指的缝隙弄脏了手心。目光追着像侵蚀地面的树根一样延伸开去的血流,我便对人体的构造感慨不已——自己体内竟然也有这种令人不愉快的东西在大量地流动,我还真能毫无意识地活着啊。同时,我也意识到了周围安静得甚至能在耳边听到自己呼吸声。大块东西擅自发出的声音仅仅持续了一瞬间,那种硬邦邦的气氛也已经渐渐地平息了。耳朵安静得发痛。
我中意这静谧的气氛。虽然想在里面多沉浸一会儿,但估计是不行的吧。
垂下来的血很碍事,于是我换了个拿书的姿势,结果视线便停在了封面上。被血弄脏的书腰上,写着“在最后一行,一切将会反转!”。我就是被那句话所煽动而读起了这本书,结果最要紧的结尾已经毁了。剩下的只有“反转”了的人体,还有兴奋感。闻到书和自己发出的相同血腥味,我的鼻子扭曲了。风也不能完全吹散这种味道吗?
再闻下去我就要吐了,但当我用手捂住鼻子时,手心却传来相同的血腥味。我赶紧把手拿开,一时间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好。毕竟是自己的手,没办法放太远。
说到底接下来我该怎么办?被卷进这种事,多少有点混乱。
目光游移,思维零乱。看到那边的罪魁祸首,我便闭上了眼睛。
这种时候就该确认一下优先顺序。
自己被逼到比眼睑内侧或是夜晚还要昏暗深邃的地方。那么只要捞起最先浮上来的东西,那就是答案了。闭上眼睛,空气中的凉意还有涌上来的血腥味道就变得明显。特别是血液的那部分带着生动立体的感觉,仿佛催促着黑暗凝聚成正在蠢动的什么东西。不知那是野兽还是妖怪,总之就是让我感觉出现了这样一个正朝我凶恶地露出獠牙的家伙。
这时,最先浮现的是好奇心。
睁开眼睛后,映入视线的是小说封面。这个故事被血弄脏而变得残缺。装点封面的女人那面带忧愁的侧脸上粘着血,原本含着悲剧色彩的印象变得杀气腾腾。
这本失去了原本功能的书,现在仍在流着血,不停地失去活力。
我想读这本书的后续,想知道作者在最后打算如何收尾。
这就是我的回答。今晚之内无论如何都想得到那个答案。
现在已经是书店关门的时间了吧。不对,我想起来了,说到底自己也没带钱包。因为原本没有买东西的打算,所以身上带的东西也就是手机了。要是按回家取钱包再去书店这个过程来的话好像也来不及,这样一来就只能去拜访有这本书的熟人家里去借了。离这里比较近的——我转了转脑子想起有个熟人家在附近。他在读书方面的倾向和我相似,大概可以期待吧。
确定该做的事以后,就没理由一直待在这里。于是我决定立刻离开。
从尸体旁经过时,我带着仅有的一点兴趣瞥了一眼。于是,便发现一支手机掉在了尸体旁边。仔细一看发现和自己用的手机是一样的型号。我在心里“嘿——”地一声,不以为意地从旁边走过,却又一下子反应过来这就是我的手机,于是折了回去。现在还在用这种过时机种的家伙可不多。捡起手机后,我用手指蹭掉钻进按键之间的血。大概是被坠楼的人吓到才掉下来的吧。
擦过电话,我朝公寓抬头望去。到处能看到从高层的房间里流出来的灯光。那些灯光随着公寓入口的灯光一起,稀薄地照着我还有尸体。在公寓里大概有人注意到楼下发生的事了吧,或者在高楼的灯光中会有把人推下来的犯人也说不定,不过那并不是我该扯上关系的事。重要的只有书里的结局。
不知是不是因为附近的高层公寓建得太过杂乱,我感觉夜晚投在自己背后的影子很沉重。虽然只有前面的衣服被黏糊糊的血粘在皮肤上,但还是让人不愉快。影子压在平安无事的后背一侧,仿佛直接传到了皮肤上,令人心生烦躁。后背仿佛没穿衣服般的错觉让我脖颈发冷。
我从公寓旁稍稍离开了一点,穿过正面的马路后走在了沿河而修的人行横道上。路边的林荫树也不少,在晴日的白天里阳光充足令人心情愉悦,但由于现在是夜里,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不过,看得到夜空。保持远望的姿势,尽管单薄我还是在漆黑中看到了一抹浅蓝。那片淡蓝色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吗,还是参照我白天的记忆出现的幻觉呢?
尽管太阳落山,天上的云彩仍然保持着白色。我被那清晰的轮廓夺去了目光。
我坦率地觉得那很漂亮,盯着望去便好像要被景色吸进去了。
如果没有从对岸城镇伸展过来的光线在河面聚集、如果没有那片景致映入视线的话,我大概会对着云一直望下去吧。
虽然觉得在这条河里游泳能洗掉身上的血,不过考虑到现在的季节身体好像会冻僵,结果我没能迈出那一步。
我没有绕路,径直走向了熟人的家。
“你谁啊?”
来到熟人平田的家,(理所当然)出来的是平田本人。他看到我后吓了一跳。
离接连建起高层公寓的地区不远的地方,有一大批并不高的公寓。按身高的说法来说,差不多就是大学生和幼儿园的差别吧。那样的一批公寓就像群生的蘑菇一样生长着,期中之一就有平田的家。去年认识的这个男人是个小财主。
“你忘了我的脸?”
“倒是没忘,不过脑袋以下的这副样子我可是头一次见啊。”
平田的眼睛好像要逃开一样微微颤抖。虽然他大概没意识到,不过搭在门上的手也早已稍稍发抖。一心享受夜景的我完全忘了,自己现在浑身是血。
屋子里延伸过来的光照在我身上,这么一看,外衣上除了血液还挂着其他的东西。
分不清是这从哪个人的尸体上飞出来的东西了。说到底连哪个部位都没法区分。
也就是说,说明起来很麻烦。
“别在意。比起这个,你有这本书吗?”
我把自己一直握着的小说像笔记本一样给他看。平田的脸僵住了。
“这种好像能召唤出恶魔一样的书、我家里……有吗?我没什么印象啊。”
“主要是书太多了”平田说着挠了挠头。和年龄相反,平田头上的白发意外地多。虽然他似乎为了掩饰而理了短发,看起来仍然是个斑白头发的家伙。嗯,头发斑白?
“让我进去。我自己找。”
听到这个要求,尽管他脸上明显满是厌恶但还是让我进去了。
脱下鞋后,我走向浴室洗了手。
总不能用脏手拿书吧。地板还好,但书就不行了。
“你后背没脏啊。”
“就像是溅起来的水洼吧。”
“听不懂你说什么。”
之后我走向了平田的书房。这是我第二次打探书房。
打开门后,比起电灯的光先是纸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子里的空气也凉飕飕地沉在地上,仿佛这里通向图书馆的一角。在不算亮的灯光下,书架不留空隙地摆成排,就像是取代了墙壁一样。站在屋子中央,便会被书所包围。纸的味道也变浓了,就像是切碎的书页到处飞舞一样。不过我进来以后,那份纸的味道上就被胡乱地抹上了血腥味。
和周围的气氛无法相容的东西仍然没有消失。
“只有书架这件事一点也没变啊。”
“这是我的兴趣呀。”
带我过来的平田逃到了屋子的角落。本来我觉得有这么多藏书的话他也来帮忙就好了,不过看了看书架后发现一个人找好像也不难。
平田是个一丝不苟的男人,他是按每个作者名字发音的五十音顺序来整理藏书的。我看了看要找的书,作者叫做“兵藤(hyoudou)”所以来找“h”行就好了吧。在我朝书架前移动的时候,平田像咒骂一样嘀咕道:
“你那红头巾的趣味真烂。”
“头巾?我倒是没戴那种东西。”
“你脑袋通红啊。”平田指责道。
“啊啊这是……”我正要回答,却没能立刻说出口。
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迟疑到最后,我决定用类似的东西来掩饰。
“这是溅回来的血。”
“溅回来的血、”
平田像是朝后面仰过去一样贴在墙上。他的脸色好像更加糟糕了几分。
“不对,这应该不算溅回来的血吗。因为不是我干的,所以这么说不合适啊。”
虽然做出了更正,但结果我还是没想出来该怎么说才好。
脑袋姑且不论,衣服的趣味很烂这点我倒是能同意。因为过段时间就会混进黑色吧。我倒不是否定黑色本身,而是那个样子显得失去了新鲜度,很没品位。
“你穿着这东西不会感觉不舒服吗?”
“确实不舒服。”
平田问了个一看就知道的问题,我甚至想反问他要不要穿上试试了。
手指像是描过书脊一样找下去。“は(ha)”开头的部分找完了,我开始继续找“ひ(hi)”开头的作者。在找的过程中又发现了有很多勾起我兴趣的书名,沿着书脊移动的手指都快要停下来了。
“……唔。”
手已经洗干净了,所以稍微拿一下应该没问题吧。
我找到了几本好像很有趣的书。虽然不能见异思迁,可是——
在我沉浸于书中无法自拔时,平田朝我搭话:
“你这家伙……实际上是来干什么的?”
“这本书的最后部分沾上血看不清了。我是在忍不住想立刻看到后续。”
我把书朝平田递过去。他战战兢兢地伸手接下,但书上不仅到处都沾满了血,而且稍微一动就有粘稠的血从缝隙里挤出来。平田吓了一跳,就像被静电打到一样一甩手扔下了书。
这家伙对书真没敬意。我捡起书回到了书架前。
“喂,你这家伙。”
“嗯?”
平田紧紧贴在墙上,竭尽全力地和我保持距离。他一副不安的样子朝我问道:
“你杀了人?”
真是说话不经过大脑。我怎么可能像炫耀一样身上挂着杀了人的证据到处走。
“我什么也没干,只不过有个人死在我眼前了。”
感觉光这么说会让他误解,于是又加了一句:
“有人掉下来了。”
“是跳楼吗?”
平田完全瘫坐在了地上。顺便一提是脚尖朝内的姿势。
不管怎么说,要从那座公寓跳下来的话,就必须打破窗户的玻璃。
所以首先就不能接受偶然掉下来这个说法,一定是有人故意做的。
虽然我被这件事害得衣服和书都脏了,不过并没有怨恨的心情。
平田站了起来,他弯着腰用小心翼翼的动作离开了房间。
他待在这里又不会帮忙,我也没理由把他留下。
马上要离开的时候,平田说道:
“你头发长了啊。”
听到这话,我放下书捏起了头发。这么一说后面的头发已经长得盖住了脖子,而且额发也像是把眉毛切开一样。在看书的时候,我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视线的一角捣乱,看来是这头发搞的鬼。另外,一扯开头发血就垂了下来。
联想到积攒着血珠的树丛,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好奇怪啊。”
明明放着不管花盆就会干涸。
说到变化,平田和以前一样瘦这点倒是没变。不知道他是废寝忘食地沉浸在书里,还是心里操劳得太多。明明有钱却不吃美味的饭菜,作为生物来说这不是把什么事搞错了吗?要是我的话就要吃鳗鱼,每天吃都没问题。另外虽然现在的季节不对,不过鳢鱼我也喜欢。
“……看来没有啊。”
“ひ(hi)”开头的作者也找完了。完全没有这个作者的书,看来平田没兴趣。
平田又在墙边坐下了。只不过他这次挺直了后背,脖子也伸得直直的。
“没有啊。”
“那个啊,我就老实告诉你吧?”
“告诉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家里没有你要找到书,不对,是中途发现的。”
平田朝我揭穿了坏心眼的秘密。为什么他这时候要说这些呢?
虽然想过要不要回头,不过最后我还是觉得没必要,就那么背对着平田答道:
“我绕道过来也不是毫无收获。”
所以没必要责备平田。但,他的话还没完。
“之后还有一件事。”
“还有什么啊。”
“我向警察报案了,还联系了公寓的管理员。”
这时我回过了头。平田刚刚为止还很干净的额头上开始冒出汗来,眼神也错开了。
“报什么案?”
“你这家伙、竟然问报什么案……我说家里有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嗬。”
我心生感叹。要问该如何说明这个情况,老实说,美妙极了。平田既没有说谎,而且也说明了这件事的危险性。
他也没有贬低我,所以没有发怒的理由。
不过,要是和警察撞上就要浪费时间了。虽然我什么也没干,但是被那些家伙抓起来的可能性还是非常高。我没打算把那个故事的结局推到天亮再看。
“是吗。那还真是头疼了啊。”
“你这家伙,话说的还真一脸随便啊……”
我被怀疑成犯人,而且接下来会受到这种对待吗。
不过那样的话,我想着朝平田回过头。
“你再多瞒一会儿不是更好吗?”
要是现在告诉我这种事,我肯定会逃走。平田这个男人应该不会连这种程度的事都不明白。结果他脸上露出为难似的苦笑,尽管害怕还是转向了我。
“总觉得不好好说出来,之后会变得尴尬啊。”
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够尴尬的了,不过现在还不算为时已晚吗。
“一副要跑的样子还真能报警啊。”
“要是你一直赖着不走我就头疼了,我可是有女朋友的。”
平田僵着脸笑了。你女朋友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看来不管怎样,对平田来说他是不想扯上麻烦。
不过非要说的话,我也没有扯上麻烦的打算。
既然要找的书不在,这边就没什么事了。我决定在难应付的家伙过来之前逃走。
一如平田的态度,他没有想把我拉住的举动。在我穿鞋的时候,平田从书房里探出头朝这边窥探。看着他的脸,我就感觉好像有什么话不说不行。在思考那是什么的时候,我穿好了鞋。
然后我站起身,正打算尽快离开的时候,想起了该说的事。
我抓住打开的门突然停下动作,身体像是画出半圆形一样转过身。头发随着身体的动作晃了晃,上面飞散出几滴连是谁的都不知道的血。
“发现了看起来有趣的书,我就借走了哦。”
虽然我觉得今晚太没劲了以后不会再来了,不过什么事都有万一。
平田看到我举起的书的封面后变了脸色。
“你等等!”
“可以等吗?”
“啊、算了,果然还是请便。”
被他痛快地目送,我立刻离开了。
反正要从后门出去,于是我没走电梯,而是敲开了应急楼梯的门。现在是非常时期。
打开门后,前方是楼梯和黑暗。看来是因为没人用所以关上了灯吧。幸好我夜里的视力不错,下楼时并没有遇到太大麻烦。那么,从这里出去后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到现在我才想起来,借书的时候顺便朝他借点钱就好了。
不过,我一边像蹬开楼梯一样下楼时一边想起了另一件事。
“啊啊,对了。”
我认识平田,但和他不是朋友。
………………
…………
……
“……唔——”
看着在面世前提早一步送到的样书,我哼哼道:
“嗯……”
我来回看着文面和妹妹。
“哥哥?”
四月上旬,宜人的春意来得恰到好处。不紧不慢的妹妹与那份平和的感觉相称,仿佛随身带着软乎乎的效果音,她和这种风格强硬的文章——
完全不像。
脑子里浮现的感想就是这个。从作品中浮现的人物形象和眼前的实物完全不一致。
不过,说不定就是这么回事。
以猎奇杀人为题材的小说所描写的故事未必是真的,也不能断言说不一致。
“这次的怎么样?”
妹妹前倾着身子,一边窥探我的样子一边询问感想。不过我才只读了最开始的几页。
“总觉得有点‘那个’啊……算是悬疑类的?”
“嘿嘿嘿——”
不知道是不是在害羞,妹妹像是痒痒似地笑了。她好像也已经习惯把小说给别人看,不再有什么羞耻的样子。我合上书看了看封面,在一角有妹妹的笔名。
这次发售的书,内容酷似于妹妹第一次给我看的故事。看来妹妹是对当时投稿的作品做了修改。那本小说明明应该是有问题才落选的,出版社是抱着什么打算让它作为商品问世的呢?我不由得觉得他们是在说自己之前没眼光。
哎,算了,那是个我无法踏入的世界。这件事一定是有各种各样的情况和缘由吧。
妹妹所写的内容透着杀气的书不少。虽然她发表的作品还称不上是多,但无论哪本书里都翻涌着暴力的内容。在她心里藏着这样的冲动吗。说不定她实际上还考虑着把我的后背当作鼓来用力敲呢。
想到这里,我朝妹妹的手看去。手指的部分再怎么样也比小学的时候更加纤长,但指甲那独特的弧度却无法彻底抹去稚嫩的感觉,感觉要是去打别人只会让她自己受伤。但就是这双柔弱的手,把徘徊在妹妹头脑中的东西化作有形之物,向世间发出信号。 对于妹妹成了“了不起的人”这个感觉,我仍然有些不知所措。
自从妹妹成了为世人所知的作家,大概……差不多过了一年。
目前来看还没有遇到挫折的样子。妹妹顺利地写出书,还聚拢了一定的人气。这虽然是件很棒的事,但我对此却没有真实感。大概是因为这和我心里构筑出的妹妹的印象不一致吧。这真的是妹妹吗?我想着朝她的脑袋看去。没错,从头发来看绝对是妹妹。
“……………………………………”
妹妹在身边,为什么我变得无法心安了呢?
再怎么回顾,也看不穿这种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过就算找到答案,结果我还是什么也做不到就是了。
匆匆忙忙地问过样书的感想后,妹妹背上了整理好的帆布包。接下来她又要为了工作到东京去。好像是被编辑叫去的,她每个月都要出一次门。
虽然觉得背上大号帆布包的妹妹就像是要去远足的孩子,不过我没说出口。
然后在穿鞋之前,妹妹向我指导了各种事。首先她“刷”地指向冰箱。
“我做了两天份的咖喱,哥哥要多吃点呀。”
“噢。谢了啊。”
妹妹做的咖喱是老家的味道。就像是吸收了当地的水土,让我觉得很熟悉。
“午饭要怎么办呀。”
“在食堂吃啊。”
“唔……要洗的衣服就放在那边的篮子里吧。”
“不用了我会洗的,毕竟过过一段时间单身生活了。”
妹妹不知为什么“唔——”地一副不满的样子。她的指尖不安分地咕噜噜打转,就像是想找到下一件要说的事似的。
“那个呀,那个——”
“哎呀,没什么可说的就不用勉强了。”
“不行!哥哥要是没有我就不行!”
食指在我的鼻子前咕噜噜地转来转去。
“是吗?”
“没错。”
就算被她挺着胸指出我的不足,我也很为难。不过看到妹妹充满活力的样子,我不由得问道:
“照顾我很开心?”
妹妹听了毫不犹豫地点头。
“嗯。”
“是吗……真是喜欢逞强的岁数啊。”
“呜嘎——”
我开玩笑地按住她的脑袋,结果引起了反抗。看着那不似直奔三十岁年纪的举动,我稍稍平静下来。
这举动就算是放在快二十岁的人身上也有点奇怪。
“那,我要走了。”
“好——”
“到了那边会发邮件的。”
“噢。”
“还有呢——”
妹妹缩回去的食指又自顾自地指点起来。“好啦好啦快走吧”我说着在她后背推了一把。
如此这般地目送妹妹离开后,我吐出一口气回到了房间,然后在屋子的正中央大字躺下。
“我也是呀——”
必须要——去工作呀——
虽然我心里明白这件事,却没有立刻行动。本该吐出的呼吸折了回来,仿佛重重地沉在身体和肺部一般。我感到平时没有注意过的骨头和皮紧紧地贴在一起。
要问为什么工作,答案很简单,是为了生活,为了我和妹妹每一天的生活。
可是妹妹拿到的版税已经超过了我。虽然以前听说小说家攒不下钱,不过现在看来赚的还是比想象中更多。尽管不知道这样的收入能保持到什么时候,不过至少现在就算我不工作也能活下去吧。就算我不养活妹妹、不保护妹妹她也能活下去。
自己的平衡一样的东西正在崩塌,就仿佛是腿上断了一根骨头。
我的每一天,都体会着看似平稳的不安定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是皮肤被不会停滞的不安抚过一样。
老实说,我连想都没法想象妹妹在外面工作的模样,所以总是漠然地觉得自己会养活她一辈子。然而那样轻飘飘的妹妹却得到了相当适合她的工作。
“有种‘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或许,所谓的世界会在无意中为人准备合适的容身之处。或者该说,若要填上“人类社会”这个猜谜游戏的空隙,就必然会找到用得上的形状或是图案吗?我对“适材适所”这个词有了强烈的真实感。我庇护至今的妹妹被其他的容身之处所接纳。
如果说出真心话——啊啊,真是讨厌——我感觉自己要垂下视线了。
我并不是爱哭鬼。可是现在,或许我比妹妹更胆小。
对于自己将变成其他的什么东西,我感到恐惧。
事到如今,除了作为那个妹妹的哥哥生活以外,我不敢朝其他的道路前进。
但若是沿着这条路向前走,在尽头等待我的不会是遍布枯木的风景吗?
随着时间流逝,肉体也将萎缩。
每当妹妹年龄增加,我对她的感觉不会再次变成与之前不同的东西吗?
等妹妹到了三十岁。
五十岁。
再到七十岁。
我们还会一起生活吗?
到那个时候,我会如何看待妹妹呢?我们之间这不实际的交流会如何变质呢?我们脸上的微笑又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我感到胸口有了裂痕,就像是受潮后破裂的海苔一样。
对将来感到不安,当下也并不安定,我所感觉到的尽是不吉的东西。
兄妹关系和睦这种毫不稀奇的事情,为什么会将我逼到这个地步呢?
搞不好,错的不是我们,而是环境也说不定。
不对,估计就是那样吧。
放着那样可爱的妹妹不管,有谁能做到吗?
我仍然躺在地上,拿过妹妹的新书。一边抚摸封面,一边像呼气一样从嘴里漏出一句感慨:
“变得出色了啊……”
那个小小的、小小的妹妹变得出色了。
涌上心头的东西,说不定是类似于父母之心的颤抖。
眼角和嘴角波动起伏,仿佛一碰就会陷进沼泽。
这份与不安同时萌生的感觉,同样是我的真心。
我放下了书。闭上眼睛,等待激动的情绪平息下来。
然后。
“啊——我家妹妹超可爱啊——!”
我不顾邻居会不会被打扰,任性地喊出自己的主张。
不过这件事大概全人类都会同意,所以,没什么不好的吧。
“咖喱真好吃——”
以及。
“啊——好累。”
这两天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两件事。妹妹不在的话基本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我-妹妹=无限接近于零的什么东西。因为至今为止,我都没有积累起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说是一心一意的话听起来倒是不错,但这说不定只是我一直在偷懒而已。
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后,到了星期日。今天不上班,我一边处理杂事一边等妹妹回家。
明明童年的时候都是妹妹等我回家,现在却完全转换了立场。无论是自己不中用的地方,还是时间的残酷,都让我感到寂寞。
然后,到了晚上。
“我马上就回去——”
是妹妹发来的邮件。我朝她已经不用了的蓝色手机瞥了一眼。
那是妹妹的不说话的朋友。现在,妹妹还记不记得它的存在呢?
忙碌,会让人学会如何偷工减料地忘记过去的回忆。
我犹豫了一下要怎么回复,看到窗外一片漆黑后反应过来问:
“要我去接你吗?虽然只能到地铁站等你就是了。”
发出邮件后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奇怪,为什么至今为止都没能提出这个意见呢?再怎么说我以前可是接送妹妹去大学的。
妹妹的回信很快就发了过来:
“来吧(kite)来吧(kite)汽笛(kiteki)”
作家老师高尚的笑话,对俗人来说真难理解。
我什么都没带就离开了公寓。虽然想起自己都没有确认地跌的时间,不过想想还是没有折回去,而是朝地跌站出发。反正也没事做,不管什么时候出发也只有在屋子里等还是在外面等的区别。虽然外面太阳落山了夜色很浓,不过和我们老家那样的乡下比起来还是亮多了。就算天上没有星星,地面上的光也会把黑暗赶跑。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朝上看着,一边走下平缓的坡道。这时我想起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
我来到地铁站,为了不妨碍来往的行人,便待在离出口有一点距离的位置等妹妹出来。由于没问她什么时候能到,说不定要等很久,不过就算这样也比在屋子里毫无消息地等待更有希望。有时候,比起一直走在平坦的路上,我更想找一条有点坑洼的路。
与车站相邻的牛肉盖饭店里,灯火通明人声喧嚣。客人们在狭窄的店里互相挤在一起。我一个人生活的时候也经常光顾这家店,还和女友一起来过。
当时我们都聊了什么呢?就算在店外往里面望着,我还是记不起详细的内容,就像是记忆被周围的喧闹抹掉了似的。感觉现在身在此处的自己,只不过是轻描淡写地继承了当时记忆的另一个人。
陷入背负上别人的记忆的窘境——这就是我每过一年,心情和身体都会变得更加沉重的理由吗?
衰老的种子确实已经埋下了。
每到早晨,在这座车站前经常会看到醉倒的男人,有时也有女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离大学很近,有不少奔放的年轻人,我也曾是其中的一个。我朝自己的指尖垂下视线。
还没有皱纹的手指早晚有一天也会变得干枯。
虽然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不过若是能的话。
在我面前,还会有满脸皱纹的妹妹吗?
“啊。”
妹妹的脑袋突然从楼梯里冒了出来。
她迈着小短腿碎步……更正,嗯……是啪嗒啪嗒地快步跑了过来。除了稍大的帆布包以外还抱着几个纸袋,看来是礼物。
话说回来,看到我就立刻跑过来这个习惯一直都没改掉啊。
虽然很高兴,不过心里先想到的感觉是很危险。
“欢迎回来。都和你说了别慌慌张张地跑,很危险的。”
“我回来啦别担心我回来啦。”
问候夹着否定的话,像三明治一样传了过来。妹妹的脚步、话语和呼吸都有些急促。
低头看着这样的妹妹,自己无处放置的身体便稍稍安定下来。
“哥哥久等了?抱歉呀。”
“啊啊,稍微等了一会儿,没什么。”
我轻轻推了推妹妹的肩膀,催促她朝公寓出发。肩膀很低,而且完全被手掌包住。结果在大学的那段时间里,她始终没能如愿长高。
这样的妹妹和编辑商量事情的情景……无法想象。虽然她本人说是干得干脆利落毫无阻碍,不过怎么想都有种骗人的味道。可要是怀疑得太厉害,难保她不会说出“那哥哥跟我一起去吧”这种话。
再怎么说陪她到工作的地方去都很糟吧。
“啊——好累。”
妹妹重新背好帆布包,就像是“哎呀哎呀”地抱怨一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听到妹妹原封不动地说出我这两天常挂在嘴边的话,我不由得把头偏向侧面笑了。
“哥哥在笑什么?”
我有点吃惊,因为没想到会被她指出来。
“你还真能看到啊。”
在夜里竟然能看到别人朝着另一个方向的脸上的表情,就算是周围有灯光也很不可思议。
“哥哥的事情,我从氛围和空气上就能明白,比如说这里还有这里。”
妹妹说着碰了碰我的肩膀和肚子。她是从细微的举动觉察的吗?
像武道的达人一样。
“唔……”
这么一想,妹妹的事我也基本上都了解,所以妹妹或许也一样。现在的妹妹……对了,有点不镇静,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为什么一看就知道呢?比起理由,我更先意识到“理解”的这个结果。分析起自己是根据什么来判断时,就感觉关键在于她脑袋微妙的左右摇晃,总觉得从头发倾斜的情况也能明白。
我一直在注视着妹妹,以至于能辨别这样的差异。
就算平时心里没有意识,我的目光也一直在跟着妹妹吧。
彼此都是这样。虽说如此,但也并不是一直双目相对。
原来如此,这说不定有点恶心。
“哥哥,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笑呢。”
“因为你和我说了一样的话。”
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话,重复了也不算奇怪。
就算如此我似乎还是找到了一点小小的联系,或者说觉得妹妹像是在模仿自己。
大概我稍稍有了一点积极向前的心情了吧。
“哥哥也累了?”
“多多少少吧。”
不过累的不是身体,只是自顾自地因为考虑得太多而吃不消。
痛快地吐出一口气后,身体就像放了气的气球一样变得萎靡。
就在我对自己不可靠的身心感到自嘲时。
“哥哥真了不起呀。”
看到妹妹朝我的脑袋伸出手,我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就算她挺直后背,到底还是够不到,结果我弯下身子倾斜着让她抚摸脑袋。
正因为很费工夫,妹妹抚摸上来的手也让我感觉沉甸甸的。
“了不起吗?”
我一边被抚摸脑袋一边问。
“嗯,很~了不起。”
会给我这种评价的大概只有妹妹了吧。
因为我仅仅是为了妹妹而努力,得到这样的结果也是理所当然的。
用这副丢人的样子被妹妹摸着脑袋,我不由得想有所回应。
“我来拿包吧?”
“不用了,我会加油的。在回到家之前都算工作。”
是这样吗?
真是新鲜的概念。
“啊,不过要是哥哥把我整个背起来就OK——”
妹妹像是渴望似的张开双臂。
就算说“OK”,不过要背妹妹还有帆布包吗。我像是确认一样逐一看过去。虽然实际上应该并不是这样,但帆布包这个大件行李看起来才更重,而小个子的妹妹好像我用一只手就能举起来。虽然、应该不是这样……能行吗?
豁出去了。
“好,来吧!”
“哇——”
妹妹飞扑过来。可你从正面冲过来是要干什么。我只能拦下妹妹以防她直接撞上来。
“反了反了。”
我说着指了指自己身后,顺便把后背转向了她。“嘿~啾”,妹妹嘴里给自己加油,像登山一样爬上了我的后背。妹妹爬上来,然后再加上一个包。负荷上升到第二阶段,压在了腰和膝盖上。
虽然腰有点勉强,但我还是给自己鼓劲。只要背起来一次就能保持稳定。我感觉比起妹妹更多的重量都在她的包上。像这样背着妹妹的经历,以前好像有过,又好像没有。
说不定意外地没有。毕竟幼年时期我们基本没有接触。
“哥哥的个子果然很高呀。”
妹妹兴奋地“刷刷刷”晃着腿。
由于没有调整好重心,真希望她别闹得这么欢。
妹妹紧紧地贴在我背上问道:
“我身上有东京的味道吗?”
“啊啊。”
不同于以往的洗发水香味和头发一起刺得鼻子痒痒的。
我就那么把妹妹背到了公寓。旁人是如何看我们的呢?
“到达。”
我走到玄关后宣布。妹妹听了像是磨牙似的笑了。
“嘿嘿嘿,和之前一样。”
“以前?” 果然以前有过这种事吗?我没什么印象。
“哥哥帮我脱鞋。”
妹妹伸出脚撒娇。背着她做这种事相当吃力,不过我还是弯下腰和膝盖,屈身给她脱下鞋,勉强并排摆好。而妹妹仍然没从背上下来。
直到我走进玄关进了屋子,妹妹的胳膊还缠在我的脖子上。
“已经到屋子里了哦。”
“嗯,嗯。”
“……下来吧——”
我晃了晃身体把妹妹抖了下来。“啪嗒”一声,妹妹连着帆布包一起很没样子地落地。
“放我下来之前不说一声的话很头疼的。”
像是被帆布包埋住一样的妹妹抱怨道。
“被我放下来之前自己下来呀。”
我从水池里拿起晾干的咖喱盘子。
“很好吃。”
听到我的感想,妹妹说着“过奖过奖”露出谦虚的样子,但那也只是表面上谦虚一下,这点从她的笑脸来看就一目了然。之后她放下行李,把要洗的衣服放进篮子,又把工作用品放在以往的位置。而我则是坐了下来,观察她勤快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感到干燥又寂静无声的屋子的空气焕然一新。
一个人的时候,索然无味。虽然不至于说一个人活不下去,但那只是静悄悄地贴在地面上,不会摆脱重力浮起来吧。
难以呼吸。如果那样也能活下去,独自一人也不错吧。
我也是,如果没有和妹妹还有女友相遇,说不定就会过着那样的生活。
把东西收拾好以后,妹妹在屋子的正中央一屁股坐了下来。坐下之后身体仍然左右晃着静不下来,就像是在啪嗒啪嗒地摇尾巴似的,而且时不时会朝我看过来。
“唔。”
我对妹妹的事基本上都很了解,了解到比起要列举我知道的事,先列举不知道的事反而更快。就算我和妹妹到了会被周围人当作大人对待的年龄,这件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所以,我立刻就明白现在的妹妹有什么话想说,而且是一件难以开口的事。虽然了解到这种程度,但再怎么样也没法猜到具体的内容。是和工作有关吗?
虽然和我商量工作的事对我来说也很头疼,但说不定倒倒苦水就会轻松很多。我只能帮上妹妹这点忙了。对于帮不上忙的自己,我感到很懊恼。
“怎么了?”
我以先发制人似的心境开口询问。妹妹听了露出遭到突然袭击的表情,那样子就像是只有嘴和眼睛脱离身体伸到前面似的。
“你有话想说吧?”
“是的……不过哥哥真清楚呀。”
“要是你的事我就知道。”
妹妹听了脸上露出柔和的表情,之后,她绕起了舌头。
“那个呀个呀个呀。”
感觉多了一个“个呀”。
“昨天,编辑和我说,”
“嗯。”
从妹妹的嘴里说出“编辑”这个词,听起来就像是发音相同的人名。
“说是问我要不要搬到那边。”
接下来说出的这句话有点陌生,我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妹妹在说什么。
“你说的‘那边’,是东京?”
“嗯,编辑说那样更容易碰头,而且又便利。”
“要你搬家?”
妹妹左右摇头。
“你和我。”
妹妹像唱歌一样指着彼此的下巴。我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做起同样的动作。
“想让哥哥也一起过去。”
“啊,嗯……”
明明家里没有其他人,我还是环视起四周。
就像是在寻找答案,或是救援。
“要离开这里吗……”
“不想?”
“与其说不想……”
我并没有过什么特别的考虑,所以也无法完全把握自己现在心怀怎样的感情。
而眼前一片朦胧,无法积极向前,也是因为自己最先感觉到的是困惑吧。
“我还有工作……”
“我会养活哥哥哦。”
“……咦、”
如果变成那样,我们的立场就真的会逆转。
自己的人生观都要崩坏了。
大脑中划伤的部分不断扩大,思考被撕得支离破碎,无法立刻得出答案。
“……让我稍微考虑一下。”
我简短地作答后躺下身体。妹妹好像也感受到了这个气氛,她没有再出声,跟着躺了下来。
躺在我身边。
然后,一动不动地注视过来。
强烈的视线让我没法继续思考。
“我倒是觉得搬不搬都无所谓,反正都是和哥哥在一起。”
妹妹在眼前注视着我说出了这种话。
平日里淡淡的眼瞳表面,现在像岩石一样坚决。
“……是啊。”
这才是最重要的啊。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但是对外来说,我必须和妹妹待在一起的理由已经不成立了。
已经没有必要养活她或是照顾她了。
不如说是立场发生逆转,所以……我有时会感到不安。
思考也好,心跳也好,都变得无处可去,失去了平静。
我闭上眼睛,反刍妹妹的提议。
离开这个地方,靠妹妹养着活下去。
一切都像是看着别人的梦境一样。
“嗯,从上大学到这里以后……”
在午休的时间,我一边朝饭盒伸出筷子一边弯着手指数了一下。来到这里以后过了多少年呢?一数就发现一只手不够用了,就算两只手也不行。我伸直弯下的手指,叹出一口气。
“这不是很久了吗。”
大量的时间流走了。环视食堂,我心有所感——原来如此。
不认识的面容确实在增加。
一起工作的人员像运过来的面包一样随着时间推移变换。辞职离开的人,换了负责区域的人,还有从记忆中淡去的人……和我同期进入公司的人都从周围消失了。在面包工厂长期就职,说不定是件辛苦的工作。虽然可能怎样的工作都可以这么说,但这里的味道和劳动形式让我花上一段时间才习惯下来。为了适应这份工作,我大概在无意识中花费了很多时间吧。
转身回顾过去,我对此没有感到后悔。
对我来说活着就是这样,而且会保持这样直到最后。
我不习惯相信沉睡在自己体内的才能……或是把事情赌在梦想与可能性上面。不知去向的旅行有什么有趣的?以想去的地方为目标,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进行选择才是最重要的。
“……………………………………”
就算是这样的我,在刚刚成为大学生的时候,也相信着各种各样不具体的东西,对自己的印象就像是散开的雾一样模糊地扩散到很远的地方,没有什么明确的认识。在那时,我把这件事误以为是自由。
哎,虽然那也算是自由吧。
但那和什么都能做到的自由又有所不同。
我看了看时间。妹妹现在大概在睡午觉吧。她既不用去上班,也可以自由地决定工作时间,这件事时常让我感到羡慕。只要有立足之处,这样的事也会被允许。
妹妹现在是二十岁过半不过很年轻……很年轻啊。明明年轻赚的钱却很多。我在这个年龄时,赚的是她的几分之一呢?妹妹比我要缴纳更多的税金,这一随着时间出现的事实只会让我被压倒。妹妹写的书似乎没有遇到什么问题,而且得到了相当不错的评价。说不好她的容貌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作用。
毕竟我家妹妹可爱得不行。
这么想着,我不由得地把午饭嚼得更用力了。
……哎,这件事先不提。
妹妹的梦想,也就是作家的工作很顺利。对此,如果是模范哥哥就不能不高兴。
“不,不对……不对啊。”
“不能不”高兴的说法很奇怪。
如果夹带义务的感觉,就会让祝福的价值减半。所以不是这样。
真正的心情是,不管过滤多少次里面都会混着熏黑的东西。
为了支持妹妹的梦想,我要离开这里生活吗?辞掉现在的工作……而且离老家也更远(虽说最近本来就不回去了)。如果没有工作,离老家又远,我还会剩下什么呢?
各种东西从身上剥落,只剩骨头的我和妹妹互相抱拥——
这样的构图在心中浮现。
“骨头吗……”
我能区分出妹妹的骨头吗?我考虑起这样怪异的事。
休息的时间被耗尽,我带着有点迟的感觉吃完了午饭。不快点的话好像要被谁骂,于是我慌慌张张地开始工作。只要还待在这里,现在的生活方式就绝不会发生变化吧。
手上的工作继续着,而脑子有余力的时候,我一直在考虑妹妹的提议。
客观来说只不过是搬不搬家这个并不复杂的问题。
但从当事人来看,却是站在将会左右今后人生的重大分歧点上。
平时轻率地决定人生时,我并不会注意到这件事,但偶尔也会注意到那些决定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影响。这次就是这样。
注意到以后,就必须有所意识地选择今后的人生。
头脑中就像是挤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种抓不住的念头互相交错。就算支离破碎的意识高声叫嚷着什么,我也完全听不清内容。说到底,我为什么对搬家如此消极呢?是对被妹妹照顾这件事有所抵触吗?大概是这样。因为我毕竟是哥哥。
我的人生里没有构筑起任何其他的东西,所以唯独这件事我不想放手。
但是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东西梗在心里。
我觉得那似乎不是自己内心的问题,而是来自于外部的原因。
虽然我不着痕迹地打探四周,想弄明白那是什么,但在工作时怎么也找不到。那东西似乎就在身边,却还是无法捉摸。但是,有什么东西在空中漂浮。
这座城市里,有什么东西让我不愿离开吗?
在被夜色笼罩的回家路上,我仍然没能如愿找到那是什么。
“……好。”
我突然想起什么,于是请了带薪假。
由于几乎没用过自己的假期(请假也没事做),申请的时候对方吃了一惊。
然后,几天后我装作去上班,一个人去了街上。
要是说出自己请了假,感觉妹妹也会一起跟上来。今天我想一个人待着。
上一次从早上起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开始往返于工厂和公寓之间的生活后,我对街道的记忆变得淡薄而遥远,要清楚地想起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也很困难了吧。
正因为这样,我才决定试着在街上走走。
如果发现什么,或是什么也没发现,那么那样就好。
被妹妹养着活下去啊——与虚张声势的心情相反,唯独脚上的步伐很轻快。
从公寓到大学的长长坡道上的书店不见了,那是我以前回家时会顺路去的一个地方。印象里那家书店在高级公寓的一楼,客人也很多,所以看到锁上的门时我静静地受到了打击。之后我迟了一点才意识到,说起来自己最近都不去书店了啊。
妹妹每到新书发售时必定会到附近的书店去打转,似乎是去观察自己的书的情况。不过说不定过了几年她也会变得习惯起来,不再动腿了。
人类是擅长适应的生物。无论是对于悲伤还是喜悦都是这样。
“啊啊不对……不对啊。”
与其说是适应,说不定说是淡去更合适。
意识到喜悦淡去会感到寂寞,但如果继续向前走,那份寂寞的心情也同样会淡去。维持一种感情很难。为了保持某种心情,就必须献上对等的东西。无论是多么宝贵的感情,这种事都是必须的。
成为大学生离开家后的几年间,妹妹在我心中淡去了。但是在我对她的意识完全消失之前我们再次相遇。就结果来说,我回到了作为哥哥的生活中。就算是兄妹,只要彼此分离就会变成这样。所谓保持距离,就是舍弃各种各样的关系。
如果只有妹妹搬到东京,经过数年以后,寄宿在我心中后悔以及其他种种想法也会同日常交错,渐渐被剥离吧。而现在的自己,也将会经过时间的冲刷被重新改造成不同的生物。我想起了从蛋中出生的谜样生物重造灵魂的漫画。相似的事情正在静静地、秘密地发生,只不过肉眼看不到而已。
自己有所自觉的性格完全没变,脚下自然地走上了熟悉的路。
就算各处的建筑都有所变换,整条街道也没有太大的变化。朝前走着,各种景象都变得熟悉起来。在这座城镇与我之间,有着故乡与老家周围有所不同的安定。这么一想,我已经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要是没有萌生任何感觉,那才是稍稍冷漠过头了。
独自一人走着,和什么人一起走着。记忆像是描过线条般刻在这里,尽管淡薄但仍残留在道上。如果离开这座城镇,那些记忆似乎很快就会消失,我是觉得这样很可惜才会对妹妹的提议感到沉重吗?
不久后,我看到了那条长坡道。左手边的邮局经过重建变得焕然一新。我一边稍稍更新着脑中的地图,一边像渴望空气的金鱼一样仰望坡道。
从这个位置望去,无论是抬头的角度还是能看到的东西都没有变化。
是因为正值季节吗,坡道上热热闹闹地插着社团招人的牌子。
就算说是在城镇里转,给我留下强烈印象的地方果然还是在这条坡道的另一边。
因为我是为了上大学而来到这座城镇的。
在十多年前,我在这条坡道的另一边看到了什么呢?就算同样是自己,看着相同的景色心头也绝不会浮现相同的东西。那个时候的我和现在等同于不同的人。
没变的就只有自己的不成熟。
不成熟的部分毫无长进的我成了大人。
没有孵化的蛋,怀着永远的希望渐渐腐烂。
我踏上了坡道。温暖的阳光照在皮肤上,让我有点犹豫要不要上去了。可是目光随着从坡道左侧走下来的学生移动,心里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向上走的想法,于是我向前走去。
一边走上坡道,我一边想着,春假已经结束了啊。
顶着额上的太阳朝上走时,我还担心自己会不会被错认为是混在社团劝诱里进行宗教劝诱的人。肩膀和膝盖也沉甸甸的。和年轻的时候相比,身体各处的关节确实变得僵硬了。背负着责任,肩膀的酸痛也变得厉害起来,所谓进入社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衰弱会让身体受到的拘束变得更强,要想完全摆脱就需要热情。
而我既没有燃烧的燃料,也没有能加热的东西。
仿佛是追着升起的太阳,我爬到坡道顶端。看着进入视线的树荫还有高高的主楼,一阵感慨深深地沁入心底。迎面而来的大学模样一如当初,仿佛与城镇的变化无缘。
话虽如此,就算上来看看,现在这里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要是被同一届的朋友看到又很头疼,而且教学楼的样子和我在校的时候相比也多少有所变化吧。在这里的世界,是为了年轻的他们而存在,那独特的气氛仿佛是隔着坡道与俗世保持一步的距离。
而那样的气氛在脑袋的侧面像崩开一样“嘭嘭”作响。
小山上传来了风声,而且风势很强。头发和衣服被吹乱的时候,别开的眼睛前方出现了颜色鲜艳的遮阳伞。露天咖啡店的遮阳伞像树木一样被风吹弯了腰。原来遮阳伞还在啊,我想着被回忆吸引靠了过去,这时刚好有学生从一顶能坐三个人左右的遮阳伞下离开了。
面对这样的偶然,我也经常想要当作是命运。
我决定休息一下。
随着遮阳伞的左右晃动,遮在桌子和客人身上的影子也轻盈地起舞。
我独自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下,用吸管吸了一口刚才点的橙汁。
橙汁真不错呀,比起咖啡好多了。身边没有让我需要撑门面的人,所以我不会说谎。虽然年龄已经不小了,不过我还是光明正大地说了出来,不过在校的时候我也喜欢橙汁。大学生里既然有朝气蓬勃的人,就同样会有显老的人,我现在的年龄还是能混在里面的。
我在桌子上撑着下巴,望着明显是新生的学生摇晃着青涩的影子。我刚入学的时候,都在考虑些什么呢?模糊的希望与不安在心中互不相让,而且胸口还有喘不过气似的感觉。那是成为大学生后,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会开始这种毫无根据的积极心情,还有不得不划桨驶向未知世界的恐惧。实际上,确实有什么事开始了,那就是与女友的相遇。因为那次重要的相遇,我的人生观被灌进了大量的香料进行搅拌。我再次清楚地明白,人与人的相遇就是这样。
还有。
曾经的“爱着她”、“一直持续下去”、“不是嘴上说说”还有“永远”等等。
现在全都变成了谎言。
我说了好多谎啊。
我仿佛看到谎言脱去了营养和水分,干巴巴地渐渐崩坏的样子。不管讨厌的家伙,唯独对爱慕的女性说谎,重新面对这一事实时,我晃了晃肩。为了展现出自己好的一面,靠谎言来保护自己,这真是个坏习惯。说不定和讨厌的家伙对峙时,反而更能露出自己真实的样子。说起来怎么才算是诚实呢?
我只是为了与女友相遇而来到大学,而且尽管那样还是感到一帆风顺。那时的我在心中描绘着怎样的理想呢?就算说远也只不过是经过了十年左右的时间,我却已经自顾自地忘记了。而在更加遥远的过去,我与年幼的妹妹之间的交流却有相当多的内容还记在心里。
一直以来我怎么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志向,而是随波逐流,最后总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所以我才会在这里。虽然不知道当时的我看到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满足,但至少能够接受吧。
或许我的人生轨道并没有上升,但也没有扑哧扑哧地陷进泥里,而是在笔直地前进。
既没有成长,也没有后退。能够这样活下去,不是意外地难得吗?
被风吹动的树叶不停发出声音,让我心情愉快。胸口既雀跃又沉静。
宛如雨声的声音柔和地打在心上。
公寓那边没有太大的树,在那里我绝对听不到这样的声音。
被风吹着,血液便在耳朵里打转,耳鸣变强了。
“啊——”
我像是贴在椅子靠背上一样朝后面一仰,抬头向天空望去。
这样的时候……是怎样的时候?这么一想也倒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条件……不过听着风的声音被其裹住的时候,我总会考虑同一件事。不知是不是我的大脑就是这样的构造,不然就是周围有很多被称作“幽灵”的东西,它们被风带过来在耳边窃窃私语也说不定。哎,总之,正是沉浸在“愉快的心情”中时,我才会感觉到那种落差似的东西吧。
随着血流的加速,有一个必定会到访的念头。
我,早晚会死啊。
不是模糊的“什么时候会死”,而是“早晚会死”。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是中了彩票的一等奖、飞上太空、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人、比谁都更加受到幸运的眷顾、正经地活着,还是装作看不到什么人的不幸——
在最后,我都会死去。
这一点对周围的人来说也一样。
那个稚气的妹妹,将会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婆婆。
这个事实绝对无法逃避,对此我感到非常悲哀。
受到妹妹的仰慕,和她一同笑着,轻快地度过明天。
愉快的每一天总有一天会像肥皂泡破开一样不再回来。这件事是绝对的,无论发生怎样奇迹也无法违背这个事实。百年以后,还会留在这片大地上的真的是极少数人。
明明天这么蓝,天气这么好,我们却要死去。
而且在我们死后,绝美的蓝天仍将一如既往。
想到这件珍贵又虚幻的事,我感到喘不过气来。
明明必定会死,人类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我们并非生来就带着什么理由,于是只好无可奈何地去寻找。多半人历经艰辛后,得到的大概都是“为了留下些什么”这样认真的答案吧。因为死后的人只能活在别人的回忆里。
但是,我做不到。
自从选择了妹妹而非女友的那个瞬间开始,我就放弃了留下什么的生活方式。
留给我的已经不是如何生活,而是只剩下在哪里生活的选择。
而那样的生活方式,在今后将会划出坡度惊人的下降线条吧。
每当我们年龄增加,都会变得愈发悲惨。
这点我明白。我明白,只是。
如果不去疼爱自己珍视的东西,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
妹妹她,理所当然似地选择了和我一同生活的道路。
事到如今,我的大脑飞速地运转。
思考着,妹妹的那份心情是不是一如当初。
“打扰一下,没有空位置了,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咦?”
我冷不防地听到头上有人搭话。如果是以前的女友,那还真是戏剧化的场面,不过不可能是那样。对方怎么看都是在校学生的样子……大概是吧?虽然立即否认自己的想法也有点莫名其妙,但一看到对方脖子以下的部分,心里就产生了疑问。朝我搭话的女学生穿着睡衣,她毫不在意这里是校内。
女学生穿着比身材大上一圈的蓝白条纹睡衣,毫无羞耻的样子。
而且看样子也不像是在大学里留宿,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可以吗?”
她向不知如何是好的我再次问了一下。
“啊、啊啊请便。”
这么一看,其他的位置确实都满了。春假刚结束,逃课的人还不多,所以出现在这里的学生也不少吧。不过就算这样,会大大方方地说出拼桌的学生也很少见。女孩子的头发像羊一样浓密蓬松,唯独前发打理得非常凉快。
“多谢多谢咕嘿嘿。”
“咕嘿嘿”那部分真的有必要吗?
她脸上浮现的笑容显得比年龄更稚嫩又容易亲近,那模样和妹妹有点像。
女孩子坐下以后,用吸管在包在手掌里的杯子里“咻”地吸了一口。从吸管改变的颜色来看,这孩子似乎也还很享受橙汁的味道,让我稍稍有了一点亲近的感觉。但还是好怪。路过的学生瞥了一眼就走了,不过她本人似乎并不在意。最近的年轻人——我也差不多要到能说这句话的年龄了吧,嗯。
不过这么一想,女友也相当奇怪。不知当时该说是我因为迷上她而陷入被动还是在心里用“好可爱啊”的想法把自己骗了过去,但她做出奇特行为的次数可不能随便一笑而过——一有机会就在嘴里含着自称是维生素药片的东西咯吱咯吱地嚼,而且对甜的东西喜欢得要命,总之就是个怪人。
但就算那样的她,也觉得我反常到令人吃惊。
在世人眼里,爱护妹妹是那么扭曲的事吗?
“哎呀。”
听到坐在对面的女孩子的声音,我不由得抬起头,没想到对方也做出相同的动作,结果我不知所措地发出“噢哇哇哇”的声音。虾……虾?是虾。那只虾“噼噼噼”地在桌子上轻快地跑着,真是灵巧。活力旺盛到让人不舒服。而且为什么这种地方有虾啊?头发像羊一样的女孩子伸出手,虾便把手指当作桥跳进了手心。
“呵呵呵,我的宠物真是失敬了。”
宠、宠物。
“它是我的宠物,叫布朗森。”
“请多关照了呀。”饲主笑着介绍。而那只虾就像是做出呼应一样摆出振臂欢呼似的姿势(我是这个感觉,虽然它不可能有胳膊就是了)。看着那只虾坐在手掌上抬起胡子一副胜利后骄傲的样子,我的笑容僵硬了。
(译注:这个女孩与入间人间的另一本小说《虹色Alien》中主要角色之一的猿子是同一人,这只虾也和《虹色Alien》中的布朗森是同一只。)
“真有、精神啊。”
“它一刻也安分不下来呢,真是不可思议。”
女孩子说着笑了,看起来她心头没有抱着太大的疑惑。那个抚摸着虾的脑袋怀念似地眯起眼睛的样子,毫无疑问就是奇怪的淑女。
这所大学里,不会全都是奇怪的家伙吧?
“真是招人喜欢啊。”
“和它一起生活很有趣哦。”
这么引人注目地跑来跑去,说不定确实看不腻。
不过,这真的是虾吗?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就发现虾开始晃尾巴。
“而且模仿它也很有趣。”
“……模仿?”
“哥哥你,不是大学生吧?大概不是。”
女孩用多少有些顾虑的说法朝我问道。
“哥哥”吗。
被妹妹以外的人这么叫让我坐立不安,干脆叫大叔都好。
“我没什么自信就是了。有人说我没有看人的眼光呵呵呵。”
“不,没错呀。当作学生来看就显老了吧?”
“嗯,算是吧。”
混不过去吗,我想着轻轻拍了拍脸笑了。虽然从镜子上看不出自己和过去的差别,但时间和他人的眼光是诚实的。我的皮肤确实在一点点地失去水分。
无意中,我想起了祖母的葬礼。
“校外的人在这儿喝果汁很不好吗?”
确实很不好啊。
“不,不会。只是好奇‘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啊——……因为很怀念,就不由得过来了。”
“怀念?毕业生?”
我点头表示肯定。女孩子“嗬——嗬——”地发出鸟叫似的声音,一副感叹的样子。
“是前辈啊。”
“你是在校学生……吗?”
脖子以上的部分说是大学生还说得通,但肩膀往下就单纯是个贪睡虫。
“哦呵呵。”
被她糊弄过去了。搞不好对方和我是同样的立场。
“作为学生(?)伙伴,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啊啊……嗯。”
刚才前半句中间那东西是怎么发音的。
“咻嗞——”我喝着果汁稍事休息。咦,我是来干什么的来着?意识到自己因为意外的相遇而忘了本来的目的,于是打算回头,可就在这时有马过来了。不是比喻,而是真的马。骑马社的人从坡道那边牵着茶色的马走了过来,他们是为了吸引人加入社团。
我望着那令人怀念的场面。不只是骑马社,音乐社似乎也是瞄准了午饭的时间,来到外面开始展示。这群年轻得比太阳还耀眼的人,随着脑细胞的欢喜毫无隐藏地把自己展现出来。
人和马热闹喧嚣地挤在路上。
“年轻真好啊……”
“真好啊……”
听了这话,我有点恍惚。外表看来应该远比我年轻的女孩子竟然对这句话产生了共鸣。
这感觉就像是无意中把食指贴在一起,却发现刚刚好对上。
“你遇到过宇宙人吗?”
“哈?”
被她迎面扔来这个似乎是联想而至的问题,我感到不知所措。
“说个秘密,我遇到过哦……”
她小声向我揭露秘密。说出这种事的女孩子让我不禁想到宇宙人,我甚至怀疑起这搞不好是宗教劝诱的方式。
“多亏了那个宇宙人,我开始晨跑然后变得健康了呢。”
“啊、啊……”
“相遇真是宝物呀,呵呵呵。”
话题漂亮地收尾了。我别开视线,“哈哈哈”地漏出的笑声很僵硬。
我完全搞不懂她在说什么。
“噢噢、”
到刚才为止一直泰然自若的这个女孩子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宇宙人来打招呼了,结果发现是有个家伙骑在马上唱着歌。他驱马踢散周围的人群,俯视着他们,作为引起骚动的本人来说正是满怀愉悦的时候吧。那副样子像是在说“我春风得意的时候到了”。
对我来说,在某种意义上那样的年轻人也算是宇宙人了。
“年轻真好呀……”
“是啊……”
我再次恍惚了。不过这次没能把意识拉回来,女孩子继续说:
“如果上了年纪就不能那么胡来了呀,哦呵呵。”
“哎呀确实……不过我觉得那样就好。”
“嗬?”
我一边用眼神追着摇晃的马尾巴一边说:
“人老了以后才会体现年轻时的价值,而且年轻的时候注意不到这点就刚刚好。为了老了以后的事耗费年轻的时间可是本末倒置哦。”
在人生中最充实的时期,就该完成自己该做的事。
年龄增加这件事,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再是无条件的成长,而是成为无法抗拒的退化。
在全盛时期一无所成,衰老之后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有大成就呢?
到了确确实实在不停退步的年龄后,我总算意识到了这一点,而这又是人类的有趣之处。
“……哎,要说的话基本就这样。”
对自己一本正经的举动感到羞耻,我挠了挠鼻子。但女孩子认真地点点头。
“挺帅气的呀,只不过叹气的次数意外地多。”
是这样吗?被她指出这一点,我吃了一惊。
“我叹气了?”
“‘呕——呕——’地叹了。”
发出那种声音的话,吐出来的是呼吸以外的东西吧。不过怎么说,无意识地叹气吗?
因为上了年纪,所以没办法啊。
在老家的老爸他们也是这样。话虽如此,他们会叹气的原因说不定有不小的部分是在于我们兄妹。
“……我在为要不要搬家发愁啊。”
“搬家。”
咻嗞——是吸果汁的声音。发出这声音的,是我还是女孩子,还是我们两人呢?
我顿了一拍的时间,开始冷静地思考为什么自己和这孩子聊得入神。
可是桌上的虾在和煦的春意中不安分地活动着,打乱了安定下来的心情。
真是安静的异空间。
“说个秘密,我妹妹是个相当厉害的孩子呀。”
“胜得过布朗森吗?”
她说的肯定是“噼噼”地像海豚表演一样跳起来然后漂亮地落地。
“不,那可做不到。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在现实的范围之内。”
不过既然是发生在眼前的事,所以也算是现实之一。
妹妹的成长也一样,虽然没有现实的感觉,但现在确实在发生。
“我妹妹说要不要搬到都市去生活,哎呀差不多就是这样的话。”
“嗬,嗬。”
“她说是要把辞了工作的我带去养活啊。”
“呀——”
女孩子听了啪叽啪叽地鼓起掌来。鼓掌的样子实在坦率,我看了都要笑了。
“可是我怎么也没法举双手表示赞成……倒不如说还有反对似的想法,我就在想为什么会这样。”
“呵呵姆。”
女孩子停下鼓掌的手,露出一副有点认真的表情。到刚才为止,她脸上都带着点睡意。
“我觉得这很——正常,要离开住惯了的地方心里就会有所抵触。”
“嗯——算是吧……”
“而且我觉得,如果这里有美好的回忆,会不会就更是如此。”
她的说法听起来似乎带着特别的含义。
“回忆?”
“我记得是这样这样这样,还有这样吧……”
女孩子闭上眼认真地思考,挥舞食指回顾着什么,一副考试时想要回忆数学公式的样子。那个动作结束后,女孩子“好”地小声嘀咕后讲了起来。
“人是收集着回忆生活的。”
“这台词好像在哪里听过……”
“与大概已经不会再见面的人……人、是人吗……”
女孩子在奇怪的地方歪头沉思。
“哎,就当作是人吧,我也想不出其他的说法呀。”
“那个?”
“啊,正是精彩的地方所以我重新说一次。”
“Retake”她说着竖起食指。虽然各种气氛都已经毁了,不过似乎能听到重要的话这个气氛还半死不活地幸存下来,于是我决定不出声继续听。清了清嗓子后,女孩子继续说:
“在这里,我遇到了大概已经不会再见面的人。”
听到这里,我想起了曾经的女友。
“因为无法再见面,所以想要珍惜过去。我觉得并不是这辈子都在身边,不停更新声音和记忆才算是珍贵呀。”
“……………………………………”
“过去曾见过的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在未来也很有可能不会被其它东西所超越。”
“嗯……”
将会到来的明天,未必会比今天更加美好。
也就是说,并不确定人生中最好的相遇会出现在什么时候吗?
“但是,不被更新,记忆就会淡去。只记在脑子里的话总会有极限。就算不想忘记的事也会越来越淡,而我不想要那样。所以,”
女孩子慢慢地,朝建起高塔的方向仰望过去。
遮阳伞,还有天空的间隙。
甚至连风,也像是被女孩子的动作引导般起舞。
在那被风吹拂的眼瞳中,渐渐映入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摇晃的红色遮阳伞。
带着阴影的灰色高塔。
随风舞动的深绿色树叶。
无数片成群的皮肤颜色。 绝美的蓝天。
然后,还有彩虹上切下的碎片。
“在这里呢,写着很多我无法再见面的人的回忆。”
为了每次看到都会让自己想起。
为了能够清楚地临摹记忆的线条。
尽管其中也带着痛苦,但是。
“再怎么样也不能把城镇带走对吧?所以,我打算待在这里。”
在我心里纠缠不休的东西,从别人的嘴里漂亮地讲了出来。
这个我并不是很了解、甚至连朋友都不算的女孩子教给了我重要的事。
这也算是一次不可思议的体验。
不过,我终于明白了挂在心头让我在意的事到底是什么。
那和我珍惜妹妹的想法又有所不同……不,不对,不对啊。
想要珍惜妹妹的我,无法敷衍地对待自己至今为止走过的路。
在这里有大量的回忆。
无论那些回忆是好是坏,我都不想忘记。
绝对不想。
……原来如此。
是这么回事啊。
真的是,相当简单的事情。
上了年纪脑子就不灵了,真是让人头疼。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个女孩子从桌子上稍稍探出身体。
“虽然是秘密,不过这些其实都是从朋友那里现学现卖的哦……”
(译注:猿子口中的这个朋友也是《虹色Alien》中的主要角色之一,叫カナエ。)
她悄悄地向我揭露秘密。我不觉得有悄悄地说的必要。
“但我也有那样的经历,想法是一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瞬间她像是在寻找谁似的左顾右盼。
“我出色地坚持着,出色地努力着,出色地生活着,生活着生活着生活着生活着生活着。”
“嗯。”
“不成为出色星人,宇宙人就不会来帮助我。所以我不能忘记这些事。”
“……噢,噢?”
“和宇宙人一起拯救了地球也是美好的回忆哦。”
“……是、是吗。”
女孩子在一本正经的话中泰然自若地加进了宇宙人的要素,这是哪种艺术风格吗?
她对宇宙人有怎样的执着吗?
虽然心中涌现了兴趣,但又犹豫着没能问出口。
“你、你拯救了地球吗——”
“哎呀虽说好难为情。”
女孩子“咕嘿嘿嘿”地害羞起来。虾也像是模仿似地扭了扭身体。……嗯,嗯。
这种情况下,用“一期一会”这种美妙的词来敷衍过去然后离开才是明智的吗。
只是,她为我清楚地说明了芥蒂搬挂在心上的东西这件事,对此我表示感谢。
看到我从座位上起身,女孩子似乎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图。她没有挽留而是笑着目送我离开。
女孩子咧嘴一笑,那无拘无束的笑容果然和妹妹有点像。
“谢谢了,救世主。”
“再见——”
她满脸笑容地挥手告别,虾也在目送着我。……感觉今晚会梦到她们。
路过垃圾箱时,我把空了的纸杯扔了进去。抬头看着像是紧紧靠在一起一样茂密生长的高大树林,我陶醉在波浪般连续奏响的树叶音色中。拉开距离倒也不错,不过靠近听起来又是别样的趣味。回头看去,女孩子正在和虾嬉闹。
我不由得“噗嗤”一声轻笑。
在我的人生里,每到阶段的分界点就命中注定会和奇怪的女孩子相遇然后受到影响吗?
“对……哎呀,是啊。”
包括这样的事情在内的一切,就是所说的命运吧。
为了与妹妹一同生活的这个命运,不会允许我走上其他的路。
要是只有一条路可走——我想着夸张地挥手走下坡道。
挂在腿的内侧和胫部的重量,就像是在保证我背负的答案是正确的。
我一边稳步向前走。
一边在心里决定,要留在这里。
“就是这样,抱歉我不能搬家。”
不,不对……不对啊。
“是我不想搬家,这么说才对吗。”
我准确地说出自己得出的结论。正在叠起洗好的衣服的妹妹保持正座转了个方向。
“是吗,那就算了。”
妹妹笑着接受了。她既没有发愁,也没有抗议。
似乎她脑子里没有自己一个人搬去都市的想法。
妹妹就是这样,我想着安下心一屁股坐下。刚一着地,妹妹就前倾着身体贴了过来。
我用手指梳理靠过来的妹妹的头发,手掌靠近她的脸颊。拇指肚轻轻在上面轻轻蹭了蹭,妹妹就抚上我的手背。手指怜爱地、轻柔地,像是薄布的一端一样沿着皮肤划动。
一股异样的感觉爬上了胳膊,“飒——飒——”地四处游窜。
我们保持这个状态待了一会儿。
如果作为普通的哥哥,这个时候模范的回答会是这样吧:
“你也可以一个人搬过去努力啊。”
但我是不良哥哥,这种话就算想到了也不会说出来。
本来,妹妹就不会期待我是那样的哥哥。
妹妹所追求的,是加的砂糖多到一般人完全没法下口的咖啡。
在旁人看来,我们的关系与感情是粘着又令人不快的吧。
但是对于人际关系,我们追求的浓度理所当然会根据对象发生变化。
我们觉得这样就好,那么这种程度就好了。
我仿佛成功放下了一份重担,心情久违地变得安稳。
我把身体交给那份解脱的感觉,朝后一仰躺下。动作太突然,让妹妹“哇”地吓了一跳。
但是很快,妹妹也侧身躺了过来。我想起和她钻进同一条被子的时候。
妹妹像胎儿一样弓着后背,在我身边绕着舌头撒娇。
“那个呀个呀个呀个呀。”
“变多了。”
“个呀个呀。”
就像在锻造什么东西时发出的声音。“个呀个呀——”我试着模仿了一下,感觉这声音稍稍和缓了。
“哥哥没问我‘一个人搬家如何’这种话,我打心底松了口气、”
妹妹的手抓住我衬衣的胸口处,像是拽过去似地在胳膊上用力。
“打心底松了口气哦。”
为什么一副得意(并没有变高)的样子重新说了一遍?掩饰难为情的样子吗?
(译注:这里的“得意”,日文中字面意思是抬高鼻子。)
我抱过妹妹的脑袋,结果她身体也倒了下来,“婀娜”的胳膊啪嗒地砸在我身上。
“正常来讲,不会说的吧。”
我们已经很自然地,无法彼此分离了。
“也是呀——”
“因为想在一起啊。”
我,和你。
虽然有点难为情,但我还是坦率地吐露真实的心情。
这种话,我从没对其他人说过,就连曾经的女友都没有。
事到如今我明白了,就算不说谎、不装帅也总会有办法。
“咕、咻、咻、”
把后背弓得更圆的妹妹笑得让人发毛。
“那算什么笑法啊。”
“咕嘿嘿。”
“现在流行这个?”
“哥哥。”
“嗯?”
妹妹把身体向我压得更紧,就像和我重合一样。
伸出的嘴尖啄着我的耳朵。
“超——喜欢哥哥。”
妹妹咧嘴笑了。那笑容快活得仿佛我至今都未曾见过。
露出牙齿的样子就像是在大口咀嚼最高级的果实。
我和就在眼前的妹妹互相对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这样啊。
带着“超”字吗。
这还真是,超了不得啊。
“………………………………”
我能够冷静地接受的现实到此为止。
之后就只能将身体放任于感情的波涛。
将心底溢出的东西毫不扭曲地展示出来。
我感到脸颊“啪”地一下子完全溶化了。
“……咕嘿嘿。”
我久违地感觉到,自己能够接受的自己就在这里。
发烫的胃部深处,正在有力地翻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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