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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TSDM翻译组】《妹生活(上)》[入间人间][日翻/简](下卷已发布,附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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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1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6-18 11:13 编辑

妹生活(上)






————————————————————————————————
作者:入間人間
插画:フライ
翻译:真霄蜗牛
校对:Dolja
图源:流哲不哼太
天使动漫论坛:http://www.tsdm.me/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TSDM不负担任何责任
转载时,请注明以上信息,尊重翻译者的辛勤劳动。
————————————————————————————————

感谢知道台版已经代理仍然支持我开坑的宁姐,提供电子版图源的流哲不哼太 ,看过初稿指出很多中文问题的readm,高效率完成校对还要被我拖着讨论修改的D君,以及提供了宝贵建议的魔理沙~
下卷已发布:>>>链接<<<

————————————————————————————————

书腰

这世间,能够容忍哥哥对妹妹过度宠爱到几岁呢?


这,是一部一生去守护那无法让人放手不管的爱哭鬼妹妹的兄妹恋爱喜剧

简介

在暑假末尾,妹妹哭着来找我。那时她六岁,我十岁。妹妹少见地凑到我身边来,手里拿着一本日记。一和我对上视线,她便怯怯地把那本日记递了过来,用细弱的声音向我恳求道:“帮帮我”。
我想,自己和妹妹之间的联系,就是在那个瞬间开始的。
爱哭鬼,没骨气,老是在发呆,又没有朋友,让人担心得没法放着不管的存在。
——这就是我妹妹。
“我的人生里,大部分都是哥哥【注】呢。”
幼年时期开始的成长,以及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所选择的人生——。描绘无法分离的两人的“一生”的,带着些许苦涩的兄妹恋爱喜剧。
(译注:文中妹妹对哥哥的称呼全都是“にーさん”而不是正常的“にいさん”,有一点拖长音。)

彩图:


妹妹(小学二年级)

“我说你啊,就没有个朋友吗?”
这个问题,感觉去年也曾问过她。
影子淡淡地扩散,越过伞,一直延伸到花坛对面的操场。
抬头一看,云像是天然的伞一样遮挡着阳光。
那是在不断地堆积起来的云的另一侧,藏在云中的东西。
然后,从展开的影子的什么地方,传来了妹妹的声音。
至少,今年那并不是哭声。
“我有哥哥在啊。”


妹妹(大学一年级)

“总觉得,哥哥有点不安呀。”
“是这样没错,可那是因为……”
我从头到脚注视着她。看到她小巧的赤足,更加确信了那个看法。
“从高中,不,从初中生开始你的外表就完全没有变化啊。”
稚气的容貌,轻飘飘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加上不知为什么让人放不下心的轮廓。
要是让她穿上初中的制服,大概会被当成在校生放行吧。就算参加入学典礼也没有违和感。
说是大学生太勉强了吧,我这么想着,用疑问的眼神看去,妹妹便鼓起了脸颊,好像在说“真没礼貌啊”。
看着那样的表情,我感到了怀念。
“真的是大学生?”


女友

哥哥

女友指向DVD盒的书脊。
给我住手啊。
“‘妹妹’1。”
“是。”
她指向旁边的书脊。
“‘妹妹’2。”
“是……”
第三次以下略。
“‘妹妹’3。”
“………………………………”
我端正地跪坐在地上。
“根据这个共同点我倒想问问你。”
我已经预料到她要问什么了。
她皱着眉头问道:
“你不会是,没有妹妹吧?”





 楼主| 发表于 2017-4-1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4-1 13:12 编辑

卷首


这不是为了谁或是为了什么献上一生的那种故事。
无论怎样,人生都只是自己的东西。所以无论做出何种选择、创造多少美好的回忆还是背负上沉重之物,那些也全部都是我的人生。

大概也是因为这种活法,只要妹妹能够开心地笑着,多数的事情我便都可以不在乎地觉得“哎,算了”。
而要意识到这近乎愚蠢的安逸将会决定自己的一生,需要经过很长的时间。
等到有所意识,构筑起的世界早已无法修改,我们只能保持那个样子生活下去。

这便是那样的故事。










 楼主| 发表于 2017-4-1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4-1 13:13 编辑

0~15




在我三岁的时候,妹妹出生了。我记得那天的事,而且我想自己是不会忘记妹妹的生日吧。因为她出生的那天是二月十四日。
妹妹出生那天前后都下了罕见的大雪,唯独她出生的一天刚好是晴天。看着在道路与屋顶上厚厚地堆积起的雪,还有慌乱地跑来跑去的大人们,我一边手套也不戴地团着雪球,一边担心着托儿所操场上的雪会不会化掉——如果雪化了,我不就没法和朋友们打雪仗了吗?我关心的是雪,就算回到家听说妹妹出生的事,也只是“嗯”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抱太大的兴趣。
我还不是很明白妹妹是什么。就算告诉我她和我血脉相连,也不会立刻有什么直观的感觉。虽然听过她和我一样是从母亲肚子里生下来的这样的话,但我又不可能记得在母亲肚子里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所以不是很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家里有一个新来的家伙要住下,自己的房间早晚会变得狭小。
我明白的就只有这些。
我没有去见刚出生的妹妹。按照我家父母的判断,不该把不安分的小鬼带去医院。第一次见到妹妹,是她出生六天后,和母亲一起回到家的时候。在那前一天,我看到老爸在准备床一类的东西,便多少有了“总算要来了啊”的意识。
就这样,我迎来了与被母亲抱着的妹妹的初次见面,而最先感觉到的便是放不下心。妹妹比托儿所里照顾的婴儿要小很多,M字秃头,脸颊红彤彤的,柔弱得好像刚出生的小狗。她对此似乎有所自觉,哭泣着向四周寻求帮助。
虽然这么说很过分,但我不觉得妹妹和我是同样的生物。
从整体上来讲,我对妹妹的印象并不是很好,好像光是碰一下就会引发很大的问题。不知是不是因为抱有这样的恐惧,没过太久我便开始有意识地避开妹妹。过了几年,尽管有点不稳当,妹妹也能靠自己的脚站起来,完全变成了“和自己相似的东西”,但那时我和妹妹之间已经完整地出现了像墙壁一样的东西。那泡沫板制成的墙壁虽然没有厚度,只要一碰就会七零八落地崩塌,但也确实看不见对面了。
那个时候,我对妹妹了解的就是她很怕冷这件事。
这大概是因为妹妹是避开雪天出生的吧。记得她三岁的时候,到了降雪连连的冬天,老爸拿着雪橇带我们出去玩,没多久她就哭着说“好冷我想回家”。对于那样的妹妹,当时我虽然没说出口,但心里觉得她是个没骨气的家伙。不过,我实在是没想到,从那以后这个评价也一直没有改变。
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比自己更小的孩子,而且比起我,妹妹更亲近父母,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就会立刻哭着去央求他们,于是便不用我出场了,我也很少和她交谈。这和妹妹似乎除了示弱以外都不会表达自己想法的性格也不是没有关系。我是这么想的。由于几乎没和她说过话,所以实际上是怎样,我并不知道。
当初大概是打算让妹妹和我住同一个房间吧,可妹妹很黏父母,特别是母亲,于是顺其自然地错过了让她搬过来的机会。对我来说可以独占房间自然很高兴,所以希望一直这样下去。我甚至想到要是和她一起在房间里,会不会彼此都会喘不过气,让关系更加恶化。
我们彼此都没有理解所谓的兄妹是什么吧。谁也没有规定“兄妹就要互相帮助”,但至少父母希望我们这样。尽管我意识了这一点,却刻意装作没注意到,而且我感觉妹妹是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她看起来还在竭尽全力地活着,没有把目光转向别处的余裕。
就这样,我们彼此几乎没有产生交集,就只有身体渐渐长大。
妹妹哭着来找我的时候,她六岁,而我是十岁。
八月末,暑假也眼看就要结束,日落的时间虽然缓慢但确实在一点点提前。话虽如此,比起这种事还是意识到下学期的开始更让人郁闷。像热水一样的时间,为什么在不知不觉中就蒸发掉了呢?我心里想着“暑假结束是骗人的吧”朝小臂看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恰到好处的晒黑痕迹。面对毫不动摇的证据,我只好叹了口气。
就在我占据电风扇前的位置,搔着被蚊子叮过的地方时,感觉到了背后微弱的动静。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比蚊子要大。我转过头,看到妹妹站在那里。虽然没出声,但我心里惊讶得不由得忘了被蚊子咬了的刺痒。
妹妹少见地凑到我身边来,手里拿着一本图画日记。一和我对上视线,她便怯怯地把那本日记递了过来,用细弱的声音向我恳求道:“帮帮我”。听到她说要我帮忙,我只有不好的预感,不经意地看到打开的那页,不好的预感便化作了现实。
日记本上没有任何关于暑假的记录。我“呜哇”地发出感叹,手指在一片空白的纸上划过。
画图的位置是一片空白,日期也空着。我悄悄越过笔记本看去,发现妹妹的眼睛湿润了。我坐着,妹妹站着,这样一来她的视线本应该比我高一点才对,可不知为什么我这边反而有了低头看着她的感觉。我想自己是第一次感觉到,妹妹是远比自己小的生物。
“暑假的作业?”
听到我的询问,妹妹微微点了点头。我记得自己在低年级的时候也写过。我明白了,图画日记这件事无论怎么掩饰都会挨骂吧,所以唯独这次她没法依靠父母。
图画日记上只写了起初的三四天,剩下的就是白纸了。在这个时候,我明白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个词。理解了妹妹磨上我的原因,然后想到就算拜托我帮忙也很难办,于是挠了挠头。我连自己的暑假都记不清,又哪里会了解妹妹的暑假。

“你到今天为止都干了些什么?”
这个问题并不是责备妹妹,只是对她如何度过暑假产生了兴趣。她是对什么事情入了迷,以至于连写图画日记的时间都拿不出来呢?可是从妹妹的角度听起来似乎是感到被责难了,眼看着她眼角就冒出了眼泪。我“哎呀、哎呀呀”地嘀咕着慌了手脚,结果妹妹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抽动嘴角,这是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吗?这下糟了,我背后冒出了冷汗。要是另一个房间里的母亲听到,被她责备就麻烦了,于是我在妹妹哭出来之前,推着她的后背离开了客厅。虽然电风扇就丢在那里不管,可我顾不上回去关掉了。
来到二楼的房间后,我晃着手臂说着“别哭别哭”,催促妹妹打起精神。她吸了吸鼻涕,总算是忍住了。我松了口气姑且坐下,妹妹也软绵绵地蹲坐下来。尽管站着的时候也感觉她很小,但是一旦坐下,妹妹的存在感就真的变得稀薄起来。不知是不是也有她常常低着头这个原因,妹妹就像揉起来的口香糖包装纸一样小小地团成一团,好像要看不到了。
我来回盯着放在我们之间的图画日记本和消沉的妹妹。上一次主动注视她,已经是她刚出生时母亲带她回来的时候了。我感到那个时候她让我放不下心的感觉毫无变化,只有个头长大了。长长的黑发垂下来,就像是兔子垂着的耳朵一样。
感觉放着不管的话她立刻就会哭出来,看着她那样的眼神并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连我这边都要垂下头了。我心里想着“好抑郁真想逃出去啊”,身体却意外地没有行动。
我又不是有责任感的人,平常的话就会毫不犹豫地跑了。
对方的事我才不管。
可是,现在我做不到那种事。看着妹妹,那种想法就变得不可能了。
我并没有完全理解其理由或是根源所在。然而。
我产生了无论如何也要做点什么的想法。
这该说是生物与生俱来的连带感呢,还是说血脉相连呢?她的诉求触及了像生产序列号一样刻在我的身体中无法改变的那一部分,让我难以抗拒。或许一旦注意到它,我就必须成为“哥哥”了。
我拿过图画日记,大体上看了看起初三天的内容,发现上面用为数不多的文字写着家里发生的事情。图画的中心总会有母亲,平假名多到难以阅读的日记中,记下了母亲细心周到地完成家务的样子。做了◯◯。没有什么对应的感想,只有“做了◯◯”这样的话不断重复。三天里重复的内容就只有这些。
第二天的图画里姑且也有我在。虽然只是右边的一角出现的半张脸,并不确信是否真的是我,但从这个对待方式来考虑也只有自己了。日记中完全没有提到我,看来只是碰巧进入了妹妹的视线于是便画了下来这种程度,准确地表现了我和妹妹的关系。
而日记中将同样的内容铺开,在第三天就结束了,没有后续。日记记录的范围仅限于家里,没有在外面的事情。也就是说妹妹把家里的事情拉长来写,三天就到了极限。她完全没有写到外出的事,我一看便发现,妹妹和我不一样,皮肤没有显眼的晒黑痕迹,她连学校的游泳池也没去吗?说起来,我发现自己没有和她一起出去过。想到这里,我理解到这本图画日记的空白或许并不是因为懒惰,而是实在没有可写的东西。
“你没有朋友吗?”
我无意中问了个不经过大脑的问题。听了这句话,妹妹的嘴角和脸颊微微抽动起来,结果我再次慌张地说着“别哭,别哭呀”来哄她。妹妹稍稍努力忍住了眼泪,但还是垂下了鼻涕。我拿过纸巾盒,给毫不反抗的妹妹擦掉了鼻涕。
真是个费事的家伙,而且,说实话还有点觉得麻烦。
可是我深刻地明白,自己无法对她弃而不顾。
“我会帮你的。”
妹妹听到我的话,眼角收起了眼看就要掉下来的眼泪,把头抬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头发撩开了的缘故,妹妹的表情里少了几分阴霾,脸上也恢复了活力。真是个好懂的家伙。
可是别到这么极限的时候才说啊,这次轮到我抱住脑袋了。
虽然写完将近四十天份的日记也很费劲,但让人头痛到叫出声的是日期下记录天气的那一栏。虽然我估计就连班主任老师也不会把每天的天气都记住,但是如果不能和其他人的图画日记保持一致怎么说都会很糟。而家里又没有一个月前的报纸之类的东西,往回调查太难了。
稍作考虑的结果,便是放弃在这里写天气。取而代之地,我指示妹妹“适当地画上笑脸和哭脸”。既有人喜欢下雨,也有人讨厌晴天,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所以妹妹对那天的天气露出什么表情都可以的吧。至于图画日记这边,我也告诉她在尽量不提到天气的基础上随自己喜欢来写。
由我来写字再怎么样也会暴露,而且学习汉字的情况也不同,于是日记部分交给妹妹,画画就由我负责了。虽然有三天是妹妹画的,笔触有点差异,不过如果连那部分也修改的话,这本图画日记就会完完全全变成谎话,那样的东西就只是幻想笔记了。
可是妹妹就算得到这样的指示,也只是用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我。我脑海里极为清晰地浮现出她怯怯地说“没东西可写”时的模样。看样子她果然是没东西可写所以没法继续写下去。就算我催促说“也可以写假的东西啊”,她还是一副想不出来的样子,颤抖着眼角,鼻子也微微抽了起来。这样一来不会是连日记的内容页都必须全部由我来考虑吧。我感觉快要昏厥了。
我抱起胳膊盯着墙壁。尽管这个时节蝉鸣声已经少了,但家里还能听到蝉鸣。
妹妹的皮肤白皙,那么也不能写去捕蝉。
“没办法啊……那就先按和我玩来写吧。”
妹妹听了光是“嗯嗯”地点了点头,然后一动不动地等着接下来的话。非要我从头到尾创作出来吗?这还真是比预想的情况更让人吃不消,我心里想着,盘着的腿吧嗒吧嗒地晃了起来。
一直被妹妹注视着也很难受,于是我尝试着拖延时间。
“我在考虑啊,你先单独把天气一口气画出来。”
这种程度只靠妹妹自己也能做到的吧。她微微点了点头,沙沙沙地拿起铅笔画了起来。虽然是普通的握笔方式,不过是因为下笔用力吧,纸上出现了颜色很浓的笑脸。
嘴巴大得好像◯浜◯胶【注】一样。
(译注:这里指的是横浜橡胶,ヨコハマタイヤ,是一家总部位于日本东京的轮胎公司,也是全球排名第8的轮胎制造商,其招牌上经常印着带笑脸的轮胎。形象见此处:https://www.google.com.hk/search ... ..0.0.0._3zATIZwXiU
接下来的悲伤表情,眼睛消沉的样子跟妹妹刚才的样子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虽然我没见过,不过妹妹笑起来说不定会变成那张图一样的表情。
虽然是我的妹妹,但我还是觉得那样子会很糟糕而烦恼起来。
闲话休提。
我要把日记的内容全部想出来,而且照这么发展下去好像画也要由我来画。这样一来岂止是今天,连假期中所剩无几的明天、后天也要耗费掉了。
就好像只有我的暑假稍微提前结束一样,有种亏大了的感觉。
妹妹虽然在沙沙沙地画着,不过她脑子里什么也没考虑吧。因为妹妹在今天的天气上记下了笑脸的记号。
我惊呆了。明明她本人就哭着来缠上了我,这还真够敷衍的。
我朝走廊的窗户望去,阳光像是从薄薄的云层中穿过来一般照射在对面的房子上。
虽然暑假要结束了,但夏天好像还会持续下去。
今年的暑假过得一如既往得快。每次闭上眼,像热水一样溢出来的假期便会蒸发而去。可是那一年,稍稍夸张来讲就是我有了妹妹。反之亦然,对妹妹来说她是第一次把我看作是“哥哥”吧。对于不需要的客人来说,摆在超市里的肉只不过是商品,但在想做汉堡肉饼的人看起来,就会变成必要的“材料”。价值观会决定物体的意义。
我们之间产生的那些琐碎的东西,就是一切的开始。
我默默地、目光无法挪开地注视着妹妹把剩下的天气画完。
这就是所谓的哥哥吗?我的屁股因为这种坐不住的感觉稍稍离开了地面。
然后这就是所谓的妹妹吗?我心里想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家伙。

暑假结束后过了两周。这天妹妹也和我在同一个房间里。由于这里从“我的房间”变成了所谓“孩子的房间”,妹妹在这里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从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回到家,妹妹的桌子和床之类的东西就被搬了进来,我连反对的时间都没有。
我没有弄清楚这是父母强行搬的,还是经过了妹妹的同意。无论哪个都没有我的意见插足的余地。家里大体上是以妹妹优先,而我要排在后面,不过我对此并没有感到不公平。
因为我清楚,妹妹是比我更费事的人。
我想起了伪造图画日记的辛苦。我真的花了三天,到最后还要拼命考虑写在日记里的内容,一度思考过度,陷入了分不清做梦还是现实的状态。毕竟妹妹的皮肤白到没法说带她去了游泳池,能写的事情自然被限制在了屋子里、甚至是家里。而一天天地写下说得过去的东西,连画画也要考虑……做着这种事,我感觉快要神经衰弱了。现在来看妹妹也没有让老师发怒的样子,平安无事地合格,算是运气好了。如果做到这地步还让老师发怒的话,连我都要哭了。
从学校回来的妹妹把小学生双肩包放在书桌上以后,便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仔细观察以后,我倒是注意到她坐着的姿势在变化。先是用抱膝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然后把手夹在椅子和腿之间。被夹住的手每次活动手背,都会微微地前后摇晃身体,那样子就像我从旅游的人那里收到的不倒翁礼物。
那边的妹妹注意到我的视线,朝我转了过来。
“哥哥,怎么了?”
每次听她说话,都感觉耳朵内侧被弄得发痒。
“嗯——没事”,我敷衍着在书桌上用手托腮。
从帮她做暑假作业以来,妹妹就开始这么叫我了。在那之前岂止是名字,就连被她搭话的情况都几乎没有,所以可以说我们稍稍变得像是兄妹了。变得像了,我是这么想的。听到那样的交流后,父母露出了安心的表情,所以我们变成了他们所期望的样子了吧。判断标准就仅此而已。
但是我们只是变成了“哥哥”和“妹妹”,而非能够愉快玩耍的伙伴。就算是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也没有兴高采烈的对话。对我来说,就像是意识到浮在空中的大块泡沫。就是说,是异物。柔软,而且湿润。但是,是性质不同的东西。
妹妹仍在发着呆,样子好像在晒太阳的海鬣蜥。与其说看上去缺乏防备到令人不安,倒不如说让人担心她下巴以上的部分有没有在发挥机能。
再让我帮忙可受不了,于是我试着确认:
“作业呢?”
“之后做。”
妹妹看了我一眼说道。看样子图画日记以外的作业就算不帮忙也能好好完成,大概她一直都很用功吧。作业不用担心了。可是这样下去,明年的暑假岂不是要重复同样的事吗?由于我们学校的传统似乎是到二年级为止都要完成图画日记的作业,感觉那样的结果无法避免。从妹妹无忧无虑的样子来看,似乎没法期待她在一年之间突然成长为可靠的人。
我看着妹妹的侧脸,然后看了一下时钟。秒针比我们发出的声响更大。由于到晚饭为止还有时间,我就先做作业了。虽然现在没什么想做的事,不过说不定之后会有。如果那个时候还有作业没做的话,心情可能会变得郁闷,会担心这种事正是因为自己的性格,我是个胆小的人。
似乎也有大人把这种样子看作是认真,所以评判意外地不错。虽然是误解,但既然得到了高度评价也就没必要订正,就结果而言顺利地完成作业也是事实。
就在我开始汉字练习时,愣着神的妹妹重新转向书桌坐好。她把腿放下来挺直后背坐正,接着从一直丢在书桌上的双肩包里拿出蓝色的算术习题册,刷刷刷地做起了题。
她牢牢地握住铅笔用力写字这一点一直没变啊,我心里想着侧眼盯着妹妹。
“你不是说之后做吗?”
“我在学哥哥的样子。”
妹妹眼睛不离算术练习地答道。我稍微考虑了一会儿她在说的是什么。
“为什么?”
“因为,哥哥很擅长写日记。”
妹妹的回答直截了当、而又让人摸不清头脑。尽管如此,我还是试着从她的回答进行理解。看样子妹妹也在对日记的事反省,而且想要变得能像我一样写。可是那东西比起日记更像是创作绘本一样的东西,好孩子可不能模仿。
“感觉提高哥哥度就能做到。”
那是什么东西?在妹妹心里似乎有我没听过的基准,但突然说出来也让人头痛。说到底妹妹提高哥哥度这种东西干什么,妹妹不是应该提高妹妹度吗?
虽然不是很明白,不过妹妹看起来有她自己的改善想法。为了克服失败与不足而努力非常正确。我认为这样很棒,但同时也觉得她搞错了方向。
算了,既然妹妹会和我一样率先完成作业的话,应该不是坏事。
之后,我想去一下厕所便站了起来。刚一起身妹妹也抬起了头,然后来到我身后。我想着“不会吧”迈开脚步,果然妹妹紧跟了上来,她连小心地出脚的样子都在模仿。
“我觉得没意义哦。”
“先做了再说。”
妹妹这么说着,没有停止模仿。她目光笔直地盯着我。这算是有行动力,还是顽固,亦或是没有考虑得太深呢?到底是哪个呢?我烦恼起来。
我们保持那个样子走下楼梯后,妹妹一副还要一起进厕所的样子,对此我到底还是把她挡在门外等着。等我出来以后,连妹妹也洗了手。
“没意义哦。”
“冰冰的,很舒服呀。”
妹妹的心情像水一样跳跃。心情好倒是不错,但之后她擦手的方式太随便,我只好拿过她的手给她擦干。而这样的情景被经过的母亲看到,让我有种睫毛覆盖在眼前似的沉重感觉。
大概,那就是所谓害羞、如坐针毡的感觉吧。
回到二楼没过多久,做完算数练习的妹妹朝我搭话:
“哥哥,听我读课文。”
妹妹凑了过来,手里拿着读书卡和国语课本。
“啊,国语作业吗?好啊。”
平常好像都是让母亲来听,不过今天看样子让我来就可以了。妹妹在房间正中央的电灯下坐着不动,于是我坐在了她面前。妹妹打开课本后一时定住了。
“嗯?”
“哥哥先念。”
妹妹说着把课本递了过来。我刚要问为什么就立刻明白了。
“……要学我吗?”
妹妹“嗯嗯”地点点头。这不是费二遍事嘛。
完全搞不清她到底有没有自主性。
贯彻到底倒是不错,可按这个情况发展下去,妹妹明年没问题吗?对此我非常担心。
那样的话自己也会遭到波及,而且说这是关系到将来的问题也不夸张。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考虑妹妹今后的事情的我兄度很高。可兄度是什么啊。
我不由得考虑着比较起来,哥哥度和兄度,哪个更有那种感觉呢?

这可以说是历史重演了。第二年我也在暑假前期就发现了手里拿着图画日记的妹妹,于是用“那边的妹妹”这种奇怪的称呼叫住了她。我的声音相当不安。
“哥哥,什么事?”
说话的方式真是让人感觉不到进步。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我看惯了吧。
“那是图画日记吧?”
妹妹听了一哆嗦,然后一下子一言不发地把笔记递了过来,于是我说了声“等等”,用手掌制止她。
“你没提高哥哥度吗?”
虽然不是很懂,不过以前妹妹说过这个词。然而,她听了以后奇怪地露出一副“那是什么?”的表情。这家伙,忘了自己告诉我的话了吗?顺带一提,在那之后过了三天她就不再学哥哥的样子了,说不定妹妹性格相当多变。
“哎,总之我出场还太早了……果然你没东西可写吗?”
妹妹微微点头。不知是不是因为暑假还有很多天,她虽然表情暗淡不过并没有哭起来。
我必须在被她哭着缠上之前做好应对。
“那,我想想啊。写观察日记之类的东西,你觉得怎么样?”
妹妹缺少题材。而没有题材的话,就产生题材好了。我试着说了随意想到的想法,心想如果这些话能成为让她这么想的契机就好了,可妹妹听了只是歪着头。
“观察什么?”
连这都必须由我来提建议吗?我挠着脑袋,稍微考虑了一下。
“说到观察的话就比如向日葵什么的?花之类的,也不是非要观察才行。”
“那就向日葵了。”
好快。明明不是自己主动提的方案,决断下得却异样地迅速。
这就是所说的明明什么都好,却什么都没有吗?
“要做吗?”
“要做。”
妹妹打开了图画日记。虽然几乎是白纸,不过日期和天气从第一天开始就填好了。
我由于感到了她的些微成长而开始感动,不过也感觉有什么不对。
算了,就算是向日葵也怎样都好吧。
“向日葵的话,估计是开在学校的花坛里哦。”
之前我也曾被轮到过去照料向日葵。虽然我看到的时候开着花,不过如果之后轮到的人敷衍了事,说不定会枯萎。那个时候把枯了的向日葵写在日记里就好了吧。记录渐渐枯萎的向日葵,这不是意外少见吗。
“要去学校吗?”
“嗯,啊啊。你看,不去也没法写。”
“哥哥也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心里想着“我可不用写什么图画日记啊”别开了视线。
“不,你去学校写不就好……了吗?”
我这么试着问她,可妹妹睁圆了眼睛一个劲地抬头看着我,让我没法移开视线。
尽管我立刻就察觉到了那眼神的含义,却花了一点时间才问出口:
“我也要去?”
“要去。”
看来就这么回事。是要我接送她吧。
总觉得到了嘴边的拒绝说不出口。
虽然我想着“你可是小学二年级了啊”,可是确实一想像妹妹一个人外出的情况,心里的感觉就只剩下不安了。恐怕是因为见得太少,想象中还有妹妹平时是不怎么到外面去的样子。除了上学,这是我自己第一次带着妹妹出门。
妹妹拿来了图画日记,一套笔记用具再加上一把伞。伞的表面是白色,内侧是黑色,像遮阳伞一样。感觉我们明明只是去学校,她却拿出了很夸张的东西。
“你讨厌被晒黑吗?”
或许与其说她像母亲一样,倒不如说她是在学母亲的样子避开阳光。
“皮肤美丽很好。”
妹妹就像是学谁说话一样,没有抑扬顿挫地回答。
那时我不知道“皮肤美丽”是什么意思,随便“哼——”地一声敷衍过去了。
妹妹用一副竭尽全力的样子伸长胳膊,撑开大人用的笨重的大伞,不止她自己连我也被遮在了阴凉下面。明明不是下雨天却待在伞下,那份微暗无论如何都会让脑袋变重,就像是被按住一样。
我与妹妹一起撑着伞走着。妹妹不能骑自行车,父母又禁止我们同乘一辆,于是只能徒步了。不过骑车到学校要三分钟,走路则要5分钟,并没有那么大的区别。
在休息日里明明不是去游泳池还要去学校,这让我有种奇怪的心情。平时骑自行车出去时炙烤皮肤般直射在身上的阳光也被伞所隔绝,我感到周围纯粹的蒸炉似的热气。烧焦的空气停滞下来,覆盖我的皮肤,好像要随夏日的光景一同溶化一样。
妹妹举着的伞东倒西歪地摇晃着,伞骨不时撞到我的脑袋,不过我忍下了。
我们从学校后门进去,看了看校舍那边的花坛。每个班级种的东西各不相同,向日葵是在四年三班的花坛里,尽管有少数枯了不过大部分还健在。在别的的花坛里还留着枯萎了的丝瓜,此外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花败给了炎热,软塌塌地趴在地上装饰着土地。而花多也就是说聚集过来的虫子也多。大部分虫子倒没什么,但蜜蜂实在是让我难以应付,虽然没被蛰过,但是好像很痛的样子,好可怕。看到在丝瓜旁边飞来飞去的蜂群,我一下子畏缩了。
不知是不是那些蜜蜂没有进入妹妹的视线,她毫不在意地开始了图画日记的准备。可是所谓图画日记也就是每天都要写,那每次我都非要陪着她不可吗?日记由她自己来写倒是好事,但这样子我好像还是很花时间。要是提议时说的不是向日葵,而是随便哪种开在自家院子里的花就好了。这么想着,我有点后悔。
可我不知道会开在院子里的花叫什么名字。
我举起阳伞,妹妹便说着“哥哥好高呀——”仰视过来。所说的高,是个子吗?被她这么说心情并不坏。妹妹打开图画日记,紧紧地握住带来的铅笔,沙沙沙地开始用力画起了向日葵。比实物锐利得多的花瓣画出圆环,感觉一碰手指就要飞出去了。
这带刺的感觉,与平常的花所浮现的柔和印象相去甚远……不过也好。
因为这就是妹妹所画的花吧。
在妹妹画向日葵的时候,我看着妹妹:避开了太阳的苍白色皮肤,还有与我相同的黑发。不过她的头发远比我长,也比我柔软。面容有着与头发相称的恬静,表情里始终透出着缺乏主张的感觉。她的个子比我小了一头,老实说我们实在不像。
我不由得想到,成长以后妹妹大概会比我更受周围人的欢迎吧。
但是,我心里也萌生了“她真的会长大吗”这样的心情。看着妹妹,我甚至感觉她会一直保持这个样子,而我也可以这样沉浸在暑假里了。
从早到晚毫无变化的炎热,日照时间的长度,还有蝉的叫声。
夏天,特别有一种时间会永远持续下去的错觉。
然而暑假一直持续下去的情况,还一次都不曾有过。
无论哪年的暑假都在我的期待中开始,然后发出各种各样的光辉后消失不见。
而今年的暑假,大概会染上向日葵的颜色吧。
就这样,我开始每天都会看到去年一次也没有看过的向日葵。

“呃哎——”
听到耳边飞虫拍打翅膀的声音,我想都不想就开始逃跑。弯下腰拉开距离后回头一看,果然是蜜蜂。我俯视过去,映出橙色和黑色条纹的身体鲜艳而不吉。
旁边的妹妹不在乎地继续写着日记。但由于拿着伞的我逃走了,阳光直射在笔记的白纸上让她皱起了脸。我一边惊讶于她的无动于衷一边向她招手。
“我说逃走比较好。”
“这是不蜇人的蜜蜂呀。”
妹妹一边像观察一样目光追着在眼前飞的蜜蜂一边说道。那种事她只看一眼就能知道吗?就算蜜蜂停在肩膀上妹妹也没有留意。终于,蜜蜂自己离开了,大概是朝巢所在的方向飞走了吧。我确认蜜蜂飞远了以后,回到了妹妹身边。
开始写向日葵观察日记后过了一周。这次的图画日记并没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结束。每次,妹妹都会说“哥哥,走吧——”来邀请我,结果我没能果断拒绝就陪着她了。这样子,就是所谓的哥哥吗?说不定,到了第二学期去问问在做哥哥的同学也是一种乐趣。
但是我只能看出妹妹似乎每天画的向日葵都一样,是因为我的感受性太低吗?
“哥哥,讨厌蜜蜂?”
妹妹用单纯的眼神问了我相当讨厌的事情。让她看到难看的一面了。
“不是讨厌而是难对付。你不介意虫子吗?”
妹妹的眼睛靠到了右边。她稍稍停了一下之后摇摇头。
“讨厌蟑螂。”
“嗯——哎,我也不喜欢啊。”
扫除学校教室时时常有蟑螂出没,那时女生会“哇呀——”地喊着像纵向裂开的杏鲍菇一样逃出去,而男生则是聚集起来把蟑螂踢飞玩弄致死。像猫一样。蟑螂的生命力确实很强,但耐力很低。从没有一只蟑螂被男生当球传来传去,和其他垃圾一起丢掉后,还能从垃圾桶里复活。
我一边警惕着蜜蜂接近,一边闲得无聊转动手里的伞。这么一转,影子便跳起舞来。目光追着随同伞的花纹转动的影子,鼻尖就能感觉到凉爽的东西,仿佛驱散了积攒在身体里的热气。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舒适的心情占了上风。
但如果一直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会被看起来分散了精力的妹妹抱怨,我就适可而止了。
“呦——干什么呢?”
忽然被人搭话,我回过头去,看到了青白色栅栏对面的朋友。他正跨在自行车上朝这边瞧。朋友是少年足球队的队员,在临近八月的时候已经彻底晒黑了。
被那个朋友看到我和妹妹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产生了焦躁似的心情。
我甚至有些窘迫。明明,平时和他不是那么需要顾虑的朋友。
“啊——有点事。”
没法痛快地做出说明,我支吾起来。和朋友隔着一点距离,我的意思好像没有顺利传达给他。朋友稍稍顿了一下,然后擦着头上的汗说:
“我现在要去柿家打游戏,你也来吗?”
这样被他邀请,我内心动摇,体会到了伞轴溶化弯曲般的错觉。而另一方面,类似焦躁的东西在心中不断增加。被逼迫到坐立不安的心境,大概是因为平时没有表现出的一面暴露给朋友而产生的不安吧。被他看到的并非平时的我,而是作为“哥哥”的我。自己被深入了解而感到羞耻,是因为我就是那么没有自信吧。
由于这样的缘故,要说内心不想顺着朋友的邀请把伞丢开那是骗人,但是。
“啊——哎……现在、有点事要干。”
我指着妹妹含糊地回答。朋友似乎是因为一直待在阳光下很痛苦,随便地应了一句“啊——这样——”便逃走了,自行车轮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远。
说起来,今年夏天开始以后,我就没怎么和朋友玩。
其原因正停下手,一直抬头看着我。我感觉刚才为止的窘迫中,也包含着这份视线,那视线像丝线一样,缝进皮肤,把我拉得紧紧的。
“哥哥的朋友?”
“嗯,是。”
听到妹妹的询问,我点了点头转起了伞。有什么发烫的东西在一直站着的腿还有膝窝里打转。
“我说你啊,就没有个朋友吗?”
这个问题,感觉去年也曾问过她。
影子淡淡地扩散,越过伞,一直延伸到花坛对面的操场。
抬头一看,云像是天然的伞一样遮挡着阳光。
那是在不断地堆积起来的云的另一侧,藏在云中的东西。
然后,从展开的影子的什么地方,传来了妹妹的声音。
至少,今年那并不是哭声。
“我有哥哥在啊。”
妹妹的回答等于是装作乐观积极的否定。
虽然没有朋友,但是有哥哥。大概妹妹是想这么说吧。
我觉得能区别朋友和兄妹是好事,但,同时也有种被塞住牙的感觉。
所谓的兄妹,是价值上能够取代朋友的东西吗?
还有所谓的人际关系,是可以标价的东西吗?
在开始出现的太阳的光辉下,我始终考虑着不合时宜的事情。

写向日葵观察日记这种事只限于晴天,因为日记本会被雨淋湿。
出于这样的理由,下雨天就不用出去了。晴天时打伞出门,到了雨天老老实实地待在屋子里,这样也算奇怪了。
而代替中止的植物观察,在雨天我会陪妹妹玩。
因为必须做些事写在日记里。
这不是成了曾经在日记里写过的行动吗?我想着有点想歪头。
可是连下雨天也陪着妹妹,难不成我这个哥哥当得相当出色吗?我想着这些事自卖自夸起来。
“轮到哥哥了哦。”
妹妹用手柄的一端不停地轻轻戳我的膝盖。我应了句“啊啊这样”抬头看向屏幕,也不先看看场地就随便打了出去。结果球差点飞进水池,我在心里大喊了一句“好险——”睁大眼睛。
以雨声为背景,心脏静悄悄地加快了跳动。
我们今天在玩高尔夫球游戏。以妹妹来说这比棒球游戏的规则更好懂。的确,高尔夫球基本上只要以球洞为目标前进就可以了,这和会交换击球和投球立场的棒球相比说不定更加单纯。我倒是喜欢棒球就是了。
赢得太多让她哭出来也会很难办,看来只好像是让着她一样手下留情了。我这么漫不经心地想着,却不经意发现妹妹很难对付,无法像想象中那样保持游刃有余。倒不如说光是觉得应该保住哥哥的威严所以不能输,就让我陷入了心里不时动起认真念头的地步。
可是就算认真起来既不能延长高尔夫球飞行的距离,也不能让击球变得更准确。
高尔夫球游戏的飞行距离和击球的时机是手动控制的,不过妹妹对此很擅长。感觉上不知道该说她是擅长还是记得。妹妹似乎记住了该等多少秒后按下按钮,并能以相当高的频度再现出来。每当她击球,就会从屏幕传出“nice shot”的热闹声音。妹妹很少打不中球,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以一条笔直飞奔的蛇做对手。
尽管如此,我和妹妹仍能进行一场不错的比赛,是因为妹妹在角色选择上的失败。她选的是力量不高打不出最远飞行距离的大叔角色。因为妹妹能准确地击球,如果她选的是在打出飞行距离上有难度的角色我就无计可施了。尽管觉得“呵呵呵”地得意窃笑的自己样子难看至极,但如果告诉她这点我就没有胜算了,绝对会输。
要是被妹妹手下留情我会三天都没法恢复精神。虽然不至于说出“没有比哥哥更出色的妹妹”这种话,但作为支持着妹妹的哥哥,就算用上小手段也要死守自己的立场。
可是,那是我所期望的“哥哥”的姿态。妹妹对我又期待着什么呢?
我瞥了一眼正“啪”地一声打球的妹妹的侧脸。
脸蛋好柔软。
至少目前,妹妹露出一副对我陪她玩感到满足的样子。
后来,我被画在了那天的图画日记里。和往常不同,那天的日记里只有我。
对于一眼就看出并没有什么特征的我是我而感到害羞,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呢?

那样的下雨天气持续着,一天,我一时兴起想到了一个主意。
关于这件事,学校的老师和父母都和我说过,而且自己也微微有一点想要站在那个立场上摆摆架子的动机。但大半的理由,是我想到,这样妹妹不就不会再因为日记的内容而头疼吗?
在几乎全是漫画的书架一端,歪歪扭扭地插着一本父母硬推给我们的儿童文学。我把那本硬塞进去的书拔出来,发现封面折弯了。我试着压了压,结果当然是没有恢复。
我心里想“算了能读就好”,把书就那么拿给妹妹递了过去。
正在望着窗外的妹妹看了一眼折弯的封面后歪了歪头。
“这是什么?”
“哎呀——我是在想读了这个,写日记不就会变得容易了吗?”
我这么想着,把书递了过去。妹妹就像是第一次拿到小说这种东西一样,她打开以后惊住了。
“没有图啊?”
“就是这种东西。”
“咦——”
妹妹就像面对讨厌的蔬菜一样皱起了眉头。我很懂她的心情。
“可是你看,说不定读了会觉得有趣哦。”
我不负责任地试着说出了这种话。妹妹发出“哼——……”的声音,眼神有点游移。
“哥哥觉得这种东西有趣?”
“咦?啊、啊——……噢。”
我痛快地说了谎,目光游移地答道。妹妹看起来相信了,“这样啊——”,她答了一句垂下视线。妹妹用手指捏住封面折弯的部分,脑袋晃来晃去。真是不安定啊,而且一目了然。
妹妹一直是这个样子,所以我才没法放着她不管。
“那个呀,哥哥。”
“嗯?”
“我读了这个,能写出日记以后呢……”
妹妹扭扭捏捏地抬起目光看着我。
“还会和我一起出去吗?”
“嗯、嗯。”
我挠着头表示肯定,妹妹便像是不安散去般露出了柔和的表情。
“那,我就读读看。”
妹妹离开窗户,在房间的角落立着膝盖坐下,打开了书。她担心的是那件事吗?我心里冒出几分怜爱,鼻尖变得刺痒痒的。当然会和你出去啊。我在窗户前,想着今后的晴天嘀咕道。
明明不算什么,只不过是我有点一时兴起劝她做的事情,可是不知不觉中,我心里甚至感到自己完成了像个哥哥样子的任务。

每年,我的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结束,而今年的消化方式是和妹妹度过。我想,有一次这样的夏天也不坏。
不这么想就会后悔,所以自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妹妹今天也一如既往地画着向日葵。明明我们频繁地过来也从没看过有谁在照顾,它们却没有枯萎。只是,一部分花瓣变了颜色开始腐烂了。妹妹的图画日记本中,有没有连这点也细致地记录下来呢?
天气预报说明天起会有大雨,而放晴后第二学期就要开始了。所以,这恐怕会成为最后一次观察向日葵。这件事已经成为我日常的一部分,一旦失去,便会迎来暑假的结束,而丧失感也会增加,感觉就像是心里都变得空荡荡的了。
蜜蜂也和向日葵一样,经过这个夏天迎来了衰颓。它们为了确保水分甚至显眼地跑到了泳池。不知是不是像我一样吵闹的家伙很多,蜜蜂遭到了驱除。结果,在花坛看到没有刺的蜜蜂的情况戏剧性地减少了。虽然拍打翅膀的声音不再出现在耳边,但活动的东西减少后花坛的一部分景色被剥离,有种欠缺似的感觉。
果然花的周围没有虫子就不自然。
不过这是对于视觉部分的感想,实际上,如果被蜜蜂袭击也会很讨厌。
看到一起出门的我们,父母露出了放下心来的样子。就算没有直接说,有些想法也会从表面的态度上传达出来。大概,是因为妹妹在婴儿的时候我就躲着,之后我们也几乎没说话,于是让他们担心了吧。如果能够平安无事地活下去,父母就先于我们死去。要是那个时候被留下的兄妹相处得不好,他们一定会有遗憾吧。
“画好了哦——”
妹妹在最后抬起头看了看,一圈一圈地画下太阳,然后向我报告日记完成。
她每天不厌其烦地好好坚持下来的东西,是什么样的内容呢?这有点勾起了我的兴趣。
我只知道日记内容的片段。
“让我看看。”
我试着问了一下,妹妹就马上递了过来。我随便翻了几页,发现到处都满是向日葵。
这本日记就像是把向日葵田转移进来一样。画上以磨碎彩色铅笔笔尖般的力度涂了颜色,这个样子看起来,茁壮的印象意外地先入为主,让向日葵显得栩栩如生。
在这个意义上,我感觉插图本身不错,然而。
“唔——嗯——”
每天的文章几乎一样。最然或许是因为每天做的事情一样,也难怪会变成这样子,可是她不能稍微考虑点办法吗?看来我让她读的儿童文学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总之,就算是小花招也好,真希望她写点眼前的变化。表达上也一样,都是“大”,“漂亮”和“显眼”。我心里想着“真的漂亮吗”,来回对比向日葵和日记,结果眼神因为在视野一端看到的东西而移动了。
有个大人从职员室的方向过来了。我立刻判断出那人是值班老师。老师似乎是找我们有事,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妹妹发出了短短的一声“啊”。
“班主任?”
我从气氛中感觉到了这一点,便向妹妹确认。她听了微微点点头。原来如此,那,怎么回事呢?
走过来的老师是个体态和脸型发福的阿姨,额头微微挂着些汗珠。和孩子说话的时候稍微弯下腰倒是不坏,但我应付不来。我讨厌被人关照似的感觉。
“你也是这所学校的呀,是哥哥?”
老师朝我说了话。妹妹自然地后退一步,躲进了我的影子里。
“是的。”
“这样啊。一直陪着她,真是个好哥哥呀。”
老师脸上浮现出和蔼的笑容,眯起了眼睛。这么一来哪里是阿姨,已经成老奶奶了。她就那样始终面对着我而非妹妹,让我心情很差。
“那你也写完了,回去吧。”
我这么催促妹妹,想从这个地方离开。手上转了转伞,妹妹便跟在了身旁。
“好,再见。注意安全啊。”
老师摆了摆手目送我们离开,没有挽留的样子。
离开花坛后,我向妹妹打听:
“喂,去年的班主任也是她吧?”
我们学校两年换一次班级,所以基本上老师也不会换。
“是啊。”
妹妹坦率地点点头。这样吗,一样啊。也就是说她对我若有所思的视线是那个意思吗。因为去年我口头传达的文章并没有考虑到换成妹妹的风格啊。
要是她拿去年的日记和今年对比,疑惑就会变成确信吧。
“哎,今年她是自己认真写的……没问题吧。”
妹妹大概没有明白我嘀咕的话,只是软软地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只是在想回去之后干什么。”
时间是上午。暑假虽然所剩无几,但今天还有多半天。
今年新开通的大路旁,还有土地露在外面。我望不到道路尽头,视野的上下左右都很开阔。天空边缘缓缓地弯曲, 像是归拢起那一望无尽的景色一样形成了天井。我们就是走在这样的乡间道路上。
在伞的另一侧的远处,飞机飞行的声音就像划出巨大的线条一样延伸开去。
这是夏日里常有的一幕。而一同漫步在这灼烧焦糊的空气中的,是血肉相连的兄妹。
是啊。在家里,我和妹妹是在同一个房间的。
“回去之后一起玩?”
这还是第一次由我向妹妹如此提议。
妹妹瞪圆了软软地睁着的眼睛。看来这对她来说很意外。
可是稍过了片刻,那份惊讶就像是溶化在阳光里一样消散了。
“哦。哦哦。”
我的嘴里不知不觉地漏出了明显的动摇。
在我的手掌里,伞就像是被风吹拂的花一样滴溜溜地起舞。
妹妹在笑着。
嘴唇微微弯曲,眼角向下。
她是在笑。我还没见过她笑的样子,这份冲击相当猛烈。
看到那有些滑稽的模样,我惊讶得身子向后仰去。
“哥哥,一起玩吧。”
这,是妹妹第一次朝我露出笑容。

所谓的命中注定,是怎么一回事呢?
比方说,或许往右走还是往左走这样的选择并不是最初就决定的,而是预谋了一个想让我选择那个方向的契机。那样的话,我就能够认为一切并非从一开始就已决定,而是“自己选择了道路”而活下去吧。
如果。
命运是那样被决定的话。
我在夏天的末尾能够看到那个笑脸,说不定就是“有预谋”的。
在很久以后,我忽然想到了这样的事。

我以为,时间会永远那样持续下去。
我和妹妹是小学生,夏天到来的话这样的暑假便也会到来。
尽管没有说出口,也没有考虑太多,但这种想法充斥着我的每一天、还有思考的根基上,顺其自然地推移下去。然而,那样推移所到达的地方,不可能有自己所预想的东西。
而我真切的感受到这些,是在那之后经过了五年时光以后的事情。
妹妹成为初中生时,我成了高中生。我本来常以为妹妹会一直保持那么小,可她刚穿上制服时,我因为那份和自己差别不大的落差感一时说不出话来。

妹妹的腿从裙子里伸出来,头发和制服之间可以窥见脖子,眼睛不安定地晃来晃去。

“哥哥?”
整理好卷起来的领子后,妹妹凑了过来。妹妹的头身就像是突然增加一样,甚至让我有种被逼得喘不过气的感觉。不过,大概是因为她叫我的发音和昨天那个我知道的妹妹接壤比邻,我的动摇多少平复下来,能够正视现实了。
“在干什么?”
“我惊呆了。”
妹妹听了回过头去,确认什么也没有之后指了指自己。
“因为我?”
“因为你。”
“是我?”
“因为在我印象里,你的年龄比这更小。”
听到我老实地吐露心境,妹妹把手托在了头上。她就那样把手水平移动,轻轻地敲到了我的胸口。我感觉心脏像是被浪潮摆弄一样摇晃,好像要迷醉了。
“我还很小呢。和哥哥相比,完全不够。”
“虽然是那样,但我说的不是这个。”
听到我的否定,妹妹似乎是没法理解的样子,用眼神向我询问。
流水般的发质似乎也在从孩子朝大人转变。
“印象里总感觉会被你哭着缠住帮你写日记。”
“哥哥你在说什么时候的事啊。”
妹妹“哼”地鼓起脸颊。看来从她本人来看,也对以前丢脸的事感到难为情。
“哥哥,以前的事就忘了吧。”
妹妹再次轻轻敲了敲我的胸口,好像在说“可以吧?”,然后跑去检查提包。
对我来说那却不是什么很久以前的事,所以一定要追上她的成长才行。
然而,看到没有背着小学生双肩包的妹妹从玄关出去时,我胸口涌现出一股复杂的感觉。高中入学典礼结束后,我从体育馆里出来,即便蓝天下的风吹过也无法拂去那种感觉。
我希望妹妹一直长不大吗?
那真算是自私了。可是比起这件事,倒不如说是时间那无情的流逝更让我感到困扰。自己平时不做太多考虑,漠然地活着的事实被摆在了眼前。理所当然地成为初中生,对相应的事情感到烦恼,然后理所当然一样上着高中的自己还会一成不变地将那份理所当然重复下去吗?我这么想着抱起了头。
不,如果能那么顺利的话倒还算好,然而我甚至担心起流水一样运送自己的东西会不会一直都能顺畅地发挥作用。如果空气稍稍稀薄一些、太阳裂开一点、或是月亮掉下来一点……一个微末的偏差就会就会招致脚下的崩塌。我们的一分一秒,都是这样如履薄冰,只能认为不安全的我们的每一天,都是被“什么”保护着那些含糊不清的东西活下来的。而乘在那种来路不明的东西背上前进的每一天里,会感到身心平静的我们不是缺少危机意识这种东西吗?
在教室里,我一边听着班主任的话一边考虑这样的事情。
这明显是自我意识过剩了。
我怀着那样的想法回到家,妹妹一如既往地把手垫在下面,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一看到这样的妹妹,我便因为“说不定她只有身体长大了”这样的想法安下心来。并不是妹妹飞快地跨过时间成为初中生,而是我所知道的那个小小的存在渐渐地成长起来了。对此,我终于有了真切的感觉。
看来不仅仅是坐姿,妹妹的习惯也会不时给予我这样的内心以平静。
我们仍在生活在同一个房间。年龄增加,身体会成长,视野也会扩大,虽然增加了少许不便,但由于彼此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就一直这样拖下来了。尽管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但我明白如果在学校的教室里说出这种事,同学们是不会有好眼色的。身体成长,阻碍也会增加。
这究竟能不能说是成长呢?
“对了,哥哥,去买东西吧。”
看到我收拾好书包托着腮在书桌旁坐着,妹妹出言邀请道。此刻她正坐在椅子上高兴地上下晃着。
“嗯?”
“哥哥说最近会陪我的吧?”
“……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听到我滥用早上听到的话,说出这句话的妹妹再次鼓起了脸颊。
“坏心眼。”
“明明是你说让我忘了的,真过分啊。”
“也有不用忘的事情。”
妹妹向前探出身体,呼哧呼哧地大声喘气。尽管是我妹妹,却说出了任性的话。
可是,她这种样子的魅力也足够让我笑得脸上开花了。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拒绝邀请的理由,我只是,单纯有点想捉弄妹妹罢了。
这是由怜爱而微微萌生的、名为作弄的攻击性。想要欺负她看看她的反应,想让她朝向自己,注意到自己。或许,这和小学时戏弄中意的女孩子那种心境相似,是种笨拙的交流。
我和妹妹会各自穿着制服的时代就这样琐碎地、淡淡地继续。要说在这期间值得一提的事情,那就是祖母去世,还有妹妹交到朋友的事吧。
祖母离世而去,是妹妹初中二年级的事情。那时夏天已经过去,炎热也缓和了。秋已过半,早晨和晚上会有让人难以忍耐的凉意飘然而至。在长久持续的住院生活中,祖母最后断气的时候在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不想死,还是在痛苦地挣扎呢?至少在殡仪馆看到祖母时,她的侧脸上并没有浮现扭曲的东西。
实际上,在孩提时发生过上同一所幼儿园的男孩死了的事情,当时所有人都参加了他的葬礼。然而那不过是每天散步的延长线上的事情而已,感觉上只不过是头上雾霭缭绕、含糊不清、被吞没于气氛的昏暗之中。那到底不能说是触及了人的死亡。
所以这还是我第一次触及人的死亡,特别是身边的人的死亡。
葬礼进行着,到了献花的时间,我与妹妹并排把花供了上去。两个人谁也没有流泪。我们和祖母见面的机会很少,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晚年的印象太强吧。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祖母,是新年时去问候的时候。可是那段时期她对周围的认知已经出现问题,而且尽管没有说出口,看她的样子已经不怎么认得出我和妹妹了。祖母看向这边的目光带着困惑,话也很少,我们彼此顾虑着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口,那真是一段窘迫的时间。
就算我们像这样供上花,也很难想象祖母会高兴。
沉睡在棺材里的祖母,至少并不是痛苦的表情。可是。
她身上色素稀薄,精气也枯竭了,指尖积蓄着潮湿般的死亡,遮蔽了体温。从头发和皮肤失去光泽,界限变得暧昧来看,祖母躺着的那个地方无法找出她活过的证据。
虽然说法很糟,但那看起来甚至像是出生前“未完成”的人类。
这,就是所谓人生的终结。
总觉得,面前好像展示出时间所带来的东西的尽头,在丧失感之前我先感到了恐怖。早晚有一天,必定,有谁会变成这样。父母、自己、然后最重要的是还有妹妹。
年轻、幼小、满溢光泽与精气的妹妹会不知不觉地像这样穷尽,而且刚刚衰亡的祖母也曾有过现在的妹妹那样的时间,想象到这些事,我终于微微地哭了。我觉得自己的泪水并非来自于丧失感,而是由时间的残酷所形成的恐惧而生。就算长生也会变老,尽管如此又不想立刻死去。
从这个时候起,我就开始漠然地思考对此要怎么做。
一个人类的死亡为我带来的影响,深刻而无声地在我心底扎下了根。
这件事根深蒂固般渗透并成为转机,是再过一小段时间以后的事了。
接下来说说有关妹妹的朋友的事吧。
到最后,妹妹在小学期间也没有带朋友到家里来过。所以,虽然不知道她在学校里到底有没有朋友,但从假期时她也没有去谁家里玩的样子来看,哎,大概没有吧。尽管她经常和家人讲话,但在外面是个不爱说话的家伙。
那样的妹妹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相当小,相当孩子气,而且非常讨人喜欢。
真是符合妹妹喜好的家伙。
妹妹的朋友,名字叫做Kuman【注】。
(译注:即くーまん,是日本Dora communications公司制作的卡通角色,形象是熊的样子,在Softbank、Docomo、AU三大通信运营公司的收费网站上都有所推广。日语中“熊”即为“くま(kuma)”。形象见此处:https://www.google.com.hk/search ... CpY8KHSzZAwUQsAQILw
“Kuman说他去樱岛旅行了。明明还是孩子,好厉害呀。”
妹妹时常在摆弄手机,可是那并不是完成作为联络工具的任务,而是为了疼爱Kuman。那是手机一开始就安装的应用,一启动,屏幕上就会出现以熊为原型的可爱角色,屏幕也会变成那样的风格。
要说的话,哎,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功能。由于还有房间可以更换各种东西,妹妹就是在玩那个功能。此外,对方似乎偶尔会像现在的这样给妹妹发来邮件。比如去旅行的时候,或是特定的日子。好像还会发来各种各样的壁纸。
妹妹时常会给我看她的Kuman,每次都会让我觉得“真像是妹妹会喜欢的东西啊”。
说起来,只要以熊为原型的角色妹妹就非常喜欢。不,倒不如说不是熊也可以。说到最近,她也迷上了叫做“华丽豆腐【注】”的角色。总之就是她喜欢可爱的东西吧。我还没遇到过会公开宣布自己讨厌可爱东西的人就是了。
(译注:原名为“はんなり豆腐”,形象参考此处:https://www.google.com.hk/search ... 48KHZ3UAGwQ_AUICCgB
或许很难去否定升华过的概念本身。
屈膝坐在椅子上的妹妹抬起头,害羞似地笑了。
“我一个人连名古屋都去不了呀。”
很容易想象妹妹在车站迷路哭泣的样子。
“坐一趟电车就到了哦。”
“我没买过车票呀。”
妹妹晃着腿“咯咯”地笑着。我觉得这不是能用一副高兴的样子说出来的事。
妹妹上了初中以后,家里给她也买了手机。以父母的角度来看,似乎是他们暗地里担心妹妹没有朋友,于是想着如果能简单地和别人联系就能有所改善吧。此外由于有家庭折扣之类的理由,所有人都顺便更换了机型,每个人的手机里都同样安装了Kuman的应用,然而对此有乐趣的只有妹妹。同样喜欢可爱的东西的母亲一周就腻了,我和老爸则是一天都没有开过。不过,妹妹一直在摆弄。
“Kuman说了一直做盆友。”
模仿Kuman的语气【注】说话的妹妹转了过来,“咿嘻”地露牙笑了起来。
(译注:くーまん说话时喜欢把“す”说成“ふ”。)
露出那种表情的妹妹非常少见,看着看着我的目光就被她吸引了。就算说一直做朋友,再过两三年,或是更换机型的话……虽然心里有这样的想法,但看着妹妹淡淡地透着红色的脸颊与微笑着的嘴角,我除了“太好了啊”以外就说不出别的话了。实际上,要是妹妹觉得开心,那就是可喜的事情。妹妹高兴的话,我也会一起高兴。作为哥哥,这是极其正常的事
那个时候,就算看到妹妹醒目地成长下去,我也不会动摇了。大概是我和妹妹的关系完全没有变化,所以已经习惯了吧。这该说是安稳呢,还是该说止步不前呢?总之,只有身体成长,什么也没有改变。
至少,我是那样理解的。
但、然而。就像我有各种各样的考虑一样,妹妹也有各种各样的烦恼。
一天,躺进被子里没过多久,妹妹出声叫我。
“哥哥。”
“嗯?”
“触碰不到的朋友,很奇怪吗?”
听到妹妹的问题,我起初还以为她看到了幽灵之类的东西,但立刻注意到她是在说Kuman。的确,触碰Kuman这种事是做不到的。
然而,我从没听说过做朋友的条件是触碰。
说到底,有条件的朋友算什么?
“你很喜欢吧?”
“嗯。”
“我也觉得你想珍惜他。”
“嗯”
“那这样不就好了吗?无论狗、人类还是电子生命体,对于怀有这种心情的对象,珍惜与他们的关系就好。人类最重要的就是坦率了。”
以得失为基准的友情很奇怪。这么一想,我甚至会觉得,妹妹和Kuman的友情不就是毫无污垢的纯粹之物吗?毕竟,她们彼此毫无物理上的充裕。只有心灵的浮沉,不就没有其他削弱感情的方法了吗?
“哥哥说得好棒啊。”
妹妹这么对我说道,不知道她是在钦佩还是怎么样。我一边像是咬着被子一样一边叽叽咕咕地回答说“哎呀不是那样”。因为询问的人是妹妹,所以我的回答中有为她着想的成分,要是高中里了解脾性的朋友来问我这种问题,说不定会被我回一句“你傻吧”一脚踢开。
这么一想,我便会因为拘泥于自我主义一样的感觉而自我厌恶。
同时,想到“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如此重视妹妹的大哥呢?”,就让我有了回顾人生的念头。
妹妹似乎翻了个身,被子发出互相摩擦的声音。她是转向了我,还是看到了墙壁呢?我们从很久以前起就是把被褥并排放着睡觉的。在严寒时期,妹妹有时会说着“好冷”钻到我的被子里。今年会怎么样呢?她还会进来吗?
当这件事不再发生的时候,我和妹妹的关系中就会有什么东西结束,发生变化吧。
在那之后妹妹的呼吸平静下来睡着了,我总觉得松了口气。因为继续被追问我也难以回答。喜欢、想要珍惜。虽然我现在才为自己说的话感到害羞,那么,我考虑起来。
我对于妹妹的兄妹之爱一样的东西,是纯粹的吗?
那是无偿的吗?我盯着昏暗的墙壁自问。和妹妹待在一起,我就会心情平静。一直以来,在我痛苦地翻滚般活动的内心深处,只有望着妹妹的笑脸时才能获得找到安居之处一样的安稳、保持从容。这也可以被叫做回报吗?我无法判断。
献出一切,不期待被给予任何东西,那叫做隶属。
或许有人把这叫做无偿的爱,但是,我讨厌这样。
我像抱住被子一样身体僵硬地闭上眼睛。就这样睡着,起床,然后明天到来。
再次祈祷明天会有一成不变的景色。
无论何时,我都希望时间会保持这样继续下去。
然而,每当这时,祖母葬礼的情景就会在脑中浮现,然后现实将脑子打得粉碎。
所以,我明白。
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
姑且不论是不是真的理解,至少在口头上,我能这样说。

成为高中生的话,活动和交际的范围必然会扩大。
尽管如此,在课程结束后我仍极力地尽早回家。因为妹妹在屋子里。虽然没有面对面地对我说,但我感觉到她是在等我。对于妹妹,我并没有不了解到可以把这种感觉说成是心理作用。我不想对各种感情保持迟钝的状态。
可是,我也会想,那是不是正确的。我会回家所以妹妹也会尽早回去,难道不会有这样的恶性循环吗?缩小妹妹的交友范围的,不正是哥哥吗?我的心里浮现了这样的疑问。实际上,我的存在确实给妹妹带来了或多或少的影响。
如果以好哥哥为目标,带有什么样的影响力才是正确的呢?
正当我烦恼的时候,在高中很快就混熟的朋友来邀我去什么地方。虽然曾有过几次放学后被朋友邀请的情况,但每次我都编了个适当的理由拒绝了。我正打算这次也讲出“不了”的拒绝来回答,视线和嘴却在空中徘徊。迷惑,烦恼。
自然地,就想要违背试试看。
自己会不会因为重复同样的事而磨损、肩膀变得纤瘦呢?对此我有所不安。
这个时候,我大概是第一次选择了“不以妹妹优先”。我违背了从暑假的日记那件事以来一直优先的事情,心情变得像是价值观被动摇,失去根基一样。我像是欺骗自己一样摆出活跃的样子,和朋友们去了镇上。
朋友对我的势头感到惊讶,说着“你原来是这么活跃的家伙啊”接受了我的样子。
这样不坏。
但当傍晚我很晚才到家,回到房间时,妹妹果然待在那里。
我已经看惯她穿着制服的样子,心里并不是那么抵触了。
在手机的另一边,妹妹歪着头,眼神捕捉到了我。
“回来啦。今天回来得好晚呀。”
听到妹妹说回家晚,让我变得局促。我回来晚了。基准是什么?基准在哪里?
混乱似的焦躁盘旋着,隔了一会儿,我叽叽咕咕地答道:
“啊啊,和朋友去玩了一会儿。”
明明并没有做不好的事,我却没法看妹妹的脸。不、我做了吗?
我有种背叛了什么的心情,一种愧疚的感觉埋进了心底。
“这样啊——”
妹妹摆正了歪着的头,再次开始和手机大眼瞪小眼。
妹妹反应平淡,无法窥见其真意。既让人觉得她打算轻描淡写地略过,又让人胡乱猜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她内心深处回响。而且,当时的我受到的冲击在妹妹之上。
我想妹妹并没有其他的意思。然而,我却感到了罪恶感,快要抬不起头了,可又因为对此想要逆反的相反心境而感到苛责。这算怎么回事啊?
这种、让人想丢开所有抱着的东西把额头压在墙上的焦虑是怎么回事?
“哥哥?”
妹妹对呆立在房间门口的我感到奇怪,便出声询问。
光是听到她的声音,侵蚀着自己的东西便一抖一抖地搏动。关于那种反应是好是坏、以及其根源,我感到只要向妹妹询问、面对面地交谈便能找到答案,可是。
“嗯……不……没什么。”
我把话咽下,缩回从疑问之海中伸出的手,陷入泥潭般地沉了下去。
我不明白。我害怕知道答案。理智与怯懦混在一起。
但是,也有后悔的感觉。
等到我成了大学生以后,才明白那时自己感觉到的负疚的真实面目。

我成为大学生的时候,妹妹成了高中生,我们就像我高中时互相错过一样。不止如此,妹妹选择的是我毕业的那所学校,让我有种被追在后面的感觉。
我以升上大学的机会离开了家。提出从家里往返太远之类的理由总算说服了父母后,我开始了在大学附近的独自生活。
我没有强烈的热情或是坚决的理由,也并非对家里感到厌烦,只是,不由自主地想要试着去违背那种漠然地持续推移般的东西。自从反省过打算维持着说得过去的成绩升到大学的自己、有意识地不让自己随波逐流以来,我时常抱有焦虑。如果讨厌那样就不得不在什么地方将其摆脱,而以当下就要行动的想法来鼓励自己的结果,就是时隔数年后,我再次得到了独自一人的房间。
起初,妹妹不在房间里这件事为我带来的是独特的寂寞。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也听不到声音。自己不活动的话,屋子里的寂静就不会中断。真是崭新的感觉。
所谓自己的房间,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我下定决心,只带着钱包摇摇晃晃地出了家门。没有告诉谁要去哪里,没有被责难,也没有邀请。我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心想,这就是所谓的自由吗?每次像这样与什么人擦肩而过,我都会拿忙碌地走上坡道的公司职员的模样或是谈笑着走下坡道的学生的模样与自己比较,思考起为什么现在自己会走在这条道路上。
如果回顾名为动机的东西,就不得不想起我高中时与妹妹的交流。
负疚感、罪恶感,然后还有义务感。
大概,那时我是想要违背自己所感觉到的,“身为哥哥”这种感觉似的东西吧。所以我才故意减少了和妹妹在一起的时间、和朋友玩、在外面学习……而现在,我在这里。
我也觉得自己有了相应的成果。
至少妹妹的存在多少变得稀薄,所以我也意外地能够顺利离开家。
对于没有和妹妹面对面地说这件事,我有一点放不下心。
现在,妹妹在想什么呢?她会因为房间变得宽敞而高兴吗,还是说。
对于妹妹的献身意识本应淡化,然而在我只顾自己方便离开时,反而明显地感到它的存在。哥哥对妹妹在意到这种程度,是因为心里充满了那种意识吗?
“……不,不对,不对啊。”
我独自嘀咕着不知从哪里听到、传染一样成为口头禅的那句话。
我真正在意的并不是妹妹,而是作为哥哥的自己该怎么做。
我是该以妹妹所期待的理想的哥哥为目标吗?还是说,以我自身所期望的自己为目标呢?
对我来说,妹妹是什么?是人生的枷锁、单纯的家人,还是生存方式的准则呢?
或许我本应该和妹妹面对面地找到答案。
然而我想要一个人去寻找,于是离开了家。
这时我还不知道,寻找其他道路或许与逃跑相联。

转机的到来是在六月里一个临近入梅的阴天。
在大学入口的另一侧开着售货棚,那是我路过那边的可丽饼店时发生的事。店里的售货员小姐容貌相当端庄美丽,我无意中看了一眼,结果彻底和她对上了视线。店员小姐配合着出声把我叫过去,让我渐渐地陷入买可丽饼的境地。吃这东西替代午饭倒是没问题,可我担心起照这样子下去自己会不会哪天被坏女人给骗了。
所说的坏女人,打个比方,就像是现在从我眼前经过的这个女人的样子吧。
要说哪里坏,那就是姿势。她的身体糟糕地前倾,让我半是佩服地觉得她还真能笔直地往前走。我心想“不就是这里糟糕吗”,挠着头不由自主地留意着她,结果那个女人就在我眼前踉跄了一下。“喂、喂喂。”我不由得喊着站了起来,抓住摇晃着倒向马路的女人的肩膀,把她引向人行路。我想看她的脸来确认是不是喝醉了,结果发现她的额头上冒出急汗似的东西,一副忍耐痛苦的样子紧紧地咬着牙。
而且她就那么发出“唔咿”的微弱惨叫声瘫倒在地。
一起静观其变的可丽饼店店员正要出来,我便说着“啊——不用,不用,我来”伸手制止了她,然后看了看倒下的女人——不对是女性的脸。她似乎还有意识,我们立刻对上了视线。她的上唇颤了颤,像是要说让我把她抱起来一样。既然看起来不像是时间能解决的痛苦,那就理所应当带她去医疗设施吧。
由于和她距离太近,没法假装没看见,也就不能不帮她了。
想着比起救护车还是先自己动手,于是我决定把她背到最近的医疗设施。
抬头望着通向大学的又长又高的坡道,我“呜哎”地退缩了。只有自己的话姑且不论,背着人上去这还是第一次。可是我也不能向呻吟着的女性爽快地提出“一起走吧,加油啊!”之类的建议,只好无可奈何地开始往上爬。
目标是大学的医务室。把她搬过去让医生想办法吧。
为了把责任完全交给医生,我打算跑上坡道。不过,让我筋疲力尽的那份重压立刻变轻了。回头一看,发现可丽饼店的店员正撑着女性的腿。
虽然想到她把店丢着不管跑出来会不会有问题,但店员小姐毅然地说“果然不能不管吧”。真是好人。感觉一不小心就要迷上她了。
可现在不是干那种事的时候,两个人是在搬运生急病的女性。
……于是。
在那十分钟以后,本应生病的女性正稳稳地坐在医务室的床上。
她苍白的脸已经恢复了气色,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并不需要医生做适当的处理。
毕竟她的症状该说是……肚子痛?还是……吃了相克的东西?
简单来说,是只要去个厕所就能解决的问题。
“合救了啊。”
就算她一边咯吱咯吱地嚼着药片一边道谢,我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顺便一提,可丽饼店的店员小姐跑着回店里去了。真是个爽快的人。
“哎没什么,没出什么大事比什么都好。”
“是啊。”
女性点点头,好像在说“很好”。回答中微妙地混着事不关己的态度,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大体上没有超出我的预想,说不定她是个怪人。
“看到招牌上可丽饼的图给我补了最后一刀,哎呀好险哈险。”
每当嘴巴空下来,她都会继续补充药片咯吱咯吱地嚼。
“那是啥?”
“营养剂。”
“…………………………”

听起来有点可疑。她注意到我的视线后瞥了一眼手上拿东西之后:
“维生素。”
“为什么又纠正了……”
变得更加可疑了。瓶子上印的那个什么什么专用是怎么回事啊?
我心想,那个“什么什么”的部分是她的名字吧。
“用不良用语来说就是需要诚意?”
她是在问我:要谢礼吗?我看起来是会索要值钱东西的那种人吗?
“不,并不是,只不过……”
在我含糊其辞时,无意中盯着她。她的眼神有点凶。
感觉就像是把女性的轮廓全都硬是稍稍往上提了一点。真是带着锐气的人。虽然刚才听说了她和我在同一所大学,也是一年级,但我总觉得她更年长。稍长的黑发伴着光泽,让人感到稳重。从举止间我感到了不容置疑的东西。
给人以伶俐印象的面容每次咀嚼药片时,就会蠕动着变形。
我的眼神不由得被她软软地鼓着的脸颊吸引了。
“只不过?”
她询问后续。尽管有点羞耻,我还是毫不隐瞒的动了动嘴:
“感觉,很漂亮。”
她睁圆了眼睛,一时停下了咀嚼,然后缓缓地闭上眼睛。
“真直白呀。”
“毫不否定地接受的你不也足够直白吗?”
“说我漂亮是你的意见吧?那样我也没有否定的理由了。”
尽管这么说,她的表情还是缓和了,好像在说这也不是不好。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不由得笑了。
她没法完全隐藏的可爱之处,不知不觉地夺走了我的目光。
“但是,一想就发现你这话不算回答啊。”
她像学校的老师一样责备我。我想起的是高中的老师,而非大学的讲师。
其原因或许出自大学教室的宽敞,那是距离感的差异。
“说得没错啊。啊——没事,嗯。就算你说谢礼……”
无论要求什么都好像别有用心,难以直接说出来。
“国语考试我得了零分啊。”
“我没有现代国语课真是太好了啊……咦,啊啊,已经该走了吗……”
她把包的袋子挂在肩上后起身,药瓶依旧单手握着。从我身边挤过去的时候,她微微一笑。面对那出其不意的表情,我吓了一跳肩膀僵住了。
“所以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再教你国语啊。”
言外之意是说,那就是谢礼。
下次。有下次吗?听到那句话的声音,甚至让我有种心底飘起来的感觉。
她保持一副无畏的微笑,嚼着药片。
这,就是我和她的相遇。
我想,如果把自己与妹妹的相遇当做一切的开始,那么这就是排在第二位的相遇。

据说人无法一个人活下去。
那么,我会与谁活下去呢?

我曾觉得,或许,她会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楼主| 发表于 2017-4-1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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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8





我时常思考,所谓“爱”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就算问我也很头疼。”
坐在对面座位上咯吱咯吱地嚼着药……营养剂的女友避开我的视线说道。
在大学里的遮阳伞下喝茶,一边听着嚼营养剂的声音一边询问什么是爱。虽然冷静下来就会觉得莫名其妙,但我决定让它消逝在和煦的春风里。只要是在平稳的日子,不过分的混沌也会被容忍。在风和日丽的天气下,就足以让人宽容起来。
和我一起坐着的女友,就是那个“她”,那个靠肚子痛时帮了她而有了联系的“她”。虽然我和她在不同学院,住得也不近,但只要有上同一所大学的共同点,再加上奇巧因缘,便总能想办法联系起来。说不定,彼此都觉得把那件事当作善良的擦肩而过来结束会很可惜,也觉得这是种幸运。我和她在一年级时相遇,然后二年级时她在别的意义上成了“她(女友)”。哎,虽说我们从来没有面对面地说喜欢,也没有明确说过“从今天起开始交往”等等互相取得同意就是了。
(译注:日文中“彼女”既有女朋友的意思,也可以指第三人称的“她”,而本文中无论“她”还是“女友”用的都是“彼女”。由于本文中完全没有出现人名,所以在下文中,指代女友又难以区分的“她”都会以“她(女友)”的形式进行标注。)
我把自己和她之间相恋的开端以及其他的东西当作早晚会重新思考的东西先放在了一边。重要的是当下。
“但是,感觉不问你就找不出答案。”
我试着硬是提出被强硬拒绝过的话题,女友便把营养剂的瓶子朝这边倾斜着说道:
“你还真能说出那种羞耻的话呀。”
“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而她也会时常回答我。期待着这件事,我总会朝她发问。
只要和谁在一起,就会得到答案。对此,我单纯感到开心。
“差不多该走了吧。”
看到两人的杯子都空了,我便如此提议。她也说了声“是呀”表示同意。
清理垃圾后,我们朝大学正门的那条坡道走去。接下来并不是要去上课,而是打算回我的房间。距离她的课程还有相当久,但由于回家也很麻烦,情况就顺其自然地变成了她到我房间里消磨时间。今天我的课已经上完了,所以刚好回家。
我们与背后吹来的风一同下了坡道,脚步轻快而顺畅。
“感觉一帆风顺啊。”
“你今天心情相当不错呀。”
也会有这样的日子啊,我笑着走下坡道。
我和女友一起回到了公寓。这是我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招待她呢?她只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来,受其影响我的心情也会变好。感觉这是不错的循环。
由于她不会陪我一起兴奋,于是我一个人变得兴致高涨起来。啊哈哈——唔呵呵——
女友到我的屋子以后,坐也没坐下就笔直地盯着一个地方看。
“嗯——……”
她把手指放在下巴上,瞪着墙角的书架。实际上那边有不想被她注视的地方,所以我表面保持笑容而背地里焦急起来。
“怎么了?要是有想看的书、”
“不,以前我就有点在意那个。”
女友指向书架的一端。我在内心里“咿——”地发出惨叫。
“不就是词典嘛,G●NIUS的那个”
(译注:这里指由日本大修館书店发行的GENIUS系列英日-日英词典,这个词的本意是天才、天赋、才能。)
“明明只有这本是英语教材,却和德语课本混在一起,我很在意啊。”
唔呃。果然当初不这么小气地买德语词典就好了吗?
本以为反正对拿学分没帮助,是个多余的东西,结果节约课本费的做法反而招来了恶果。
“你在这方面明明就滴水不漏……”
“啊、”
女友把手指搭上盒脊,拽倒了盒子。她本应没用很大力气,但内容物并不是真正的词典那么厚的东西,结果盒子轻易地移动,打着滚掉到地上,圆盘朝外面散了一地。
我的血气也顺便跟着散了。
盯着怎么看也不是GENIUS的DVD封底,女友的嘴唇抽动起来。
“真是相当GENIUS的内容。”
“……哦。”
“像高中生一样的伪装呀。”
她苦笑着,样子看起来没有那么厌恶。
“不,哎……男人就是这种东西啊,真是没长进。”
不过虽然她意外地豁达,但注意到“标题”以后还能这样吗?
心里想着要在暴露前收拾好,我动起手来。
“哎,男人独居,有也是当然的吧。”
“说得没错呀,真是没办法呀真谢谢你这么宽容。”
我说着正慌慌张张地想要收拾起来,然而。
“嗯?嗯嗯?嗯嗯——?”
女友硬是挤进了我和地上的东西之间。她四肢着地,在脸快要贴上的距离凝视DVD。我正害怕地想着又怎么了,女友保持着那个姿势用严厉的眼神朝上向我瞪了过来。
“我有点事很在意,能问问吗?”
“如果是我能回答的事情就行……”
下意识地,我连眨眼的次数都变多了。女友指向DVD盒的书籍。给我住手啊。
“‘妹妹’1。”
“是。”
她指向旁边的书籍。
“‘妹妹’2。”
“是……”
第三次以下略。
“‘妹妹’3。”
“………………………………”
我端正地跪坐在地上。
“根据这个共同点我倒想问问你。”
要被她问什么,我已经有所预料。
她皱着眉头问道:
“你不会是,没有妹妹吧?”
“哈……”
就算有所预料,这仍然是个可怕的问题。
这种时候,如果只是要挺过这个场面的话,我知道最好的回答。
说谎说没有?
别傻了。否定的心情强烈到让我想吐。
我不可能说那种谎话。
尽管最好的回答和我现在所考虑的事情相反。
“有啊,有一个。”
又小又可爱的。
我目击到血色从女友脸上退去的样子,慌忙分辨道:
“这和现实完全是不同的东西啊。”
只不过,按照喜好来选的话偶尔会出现巧合罢了。
我才没有一天到晚想着妹妹的事,大概没有。
“骗 人的 吧。”
“嘴、喀哒喀哒地动得好厉害!”
“是营养不够了呀。”
她“嗯”地点点头,把刚刚吃过的营养剂再次唰啦唰啦地倒进嘴里。
“……有水吗?”
“喂喂……”
女友含糊地否定了自己嘴巴的异常。大块鼓起的喉咙一口气恢复原样。
她吞下一大团营养剂之后盯住了我。
在她眼睛下面,好像出现了到刚刚还没有的黑眼圈,这是我的错觉吗?
“抱歉,营养剂吃完了,今天先就回去了。”
“咦、”
我才没听过那种理由啊。
“啊啊,难办了啊……”
女友愣愣地嘟嘟囔囔嘀咕着,行动却迅速得惊人。她刷刷刷三步冲到玄关,用踢腿一样的动作穿上鞋走了。看着由于过剩摄取营养剂而精神满满的女友离开,我精神恍惚地像不倒翁一样倒在地上。从这个时候起,我再次觉得自己是不是把什么东西错认为是正常的了。
还有,感觉从今天起,她都会避免到我的房间来。
是我多心了吗?
是我多心就好了啊。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带着这种感觉拍了拍我的肩膀。

虽然发生过那样的事,但我们的关系大体算是良好。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自己的大学生活,可以说几乎都被我和她之间的事情所占据。
和她相遇,想要找到那种感觉,转眼间就过去了一年;然后想和她变得亲近、继续加深关系,用去了接下来的一年;想要进一步扫清障碍却以失败告终,这样我度过了第三年;而迎来那一天,可以用“一瞬间”这个词来形容。
与什么人在一起,时间的流逝就会变快。说不定我意外地是个容易寂寞的人。
体会着这样的事情,终于到了大四的春天。
那是漫长的春假见底、正式踏入就职活动的激流的时期。
那天上午,门铃响了。
我心想,也就是换了新邻居来打招呼的吧。现在正是那样的时期。
所以我没作多想,毫无防备地打开门,却出乎意料地大吃一惊。
就结论来说,是新搬来的人这件事没错。
要说问题的话,就比如说,搬去的地方是“我的房间”吧。
面对那个背着大包,被春天的阳光晒得满身是汗的身影,我感到头晕目眩。
“哥哥,我回来了。”
毫无前兆。
一个人连名古屋都去不了的妹妹到公寓来了。

由于事前完全没有通知,这已经算不上是出其不意之类的东西了。
她坐着的地面整块在旋转——我被这样的错觉折磨得没法平静下来。妹妹在这里。在我的房间。
她背着三四个包,坐在那里就像被埋进去一样。
穿着连帽卫衣的那个身影,与过去重叠了。
“哥哥,在生气?”
看着沉默的我,妹妹胆怯似地缩着肩膀和脑袋。生气……不,怎么会。
我只是因为突然的再会而不知所措。
“虽然没生气……就算想笑着迎接你,可是又没事先联系我。”
“咦?妈妈说已经告诉你了。”
“妈妈?不,完全……”
我想起了什么,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等等……我记得,大概五天前……”
母亲少见地打来了电话。随便说了些话之后,便告诉我“要送东西过来”。由于说法毫不掩饰,我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是不会吧,咦、妹妹?我用眼神问道。
说是送东西,这不是完全无视我的想法吗?
尽管如此,就算责备母亲,也明显会被她随便地敷衍过去,于是我正视起已经发生的事情。
妹妹在这里。三年里没有见过面的妹妹和大包行李填满了房间。
“从那些包来看……不是住个两三天之类的啊。”
“嗯。从这里去大学。”
“大学?大学生、你吗?”
我不由得单膝起身,然后瞪大了眼睛惊呆了,心里满是想要大喊“怎么会!”的心情。虽然从年龄来考虑这是很自然的事,可是,我却惊讶得说不出话。
“你说大学,是那边那个?”
我就像是指着附近的拉面店一样指出大学的方向。“是啊”,妹妹答道。
“和哥哥是同一所学校。”
妹妹“Yeah——”地用手比出了V字形。我看了无力地重新坐下。
明明我今年就要毕业,之后三年怎么办?不对,说起来我和母亲谈过就业的事情。她问我要不要回老家找工作,而我回答说要在这边找。
……是这么回事吗?就是说这样下去到妹妹毕业为止,会一直住在这里?
我看了看妹妹,她仍在比V字。看着她与动作相应的满脸笑容,我明白了一件事。
妹妹是为了和我一起生活,才考了同一所大学的。
……如果这样的话。
我应该因为离开家而后悔吗?

成为大学生以后,我便找这样那样的理由不回家。我好像快要忘记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妹妹了,而且明明本来就是期待着如此才会离开家,一旦有所意识,就会产生类似于罪恶感的东西。还有,一想到离开家时妹妹是怎样的表情,就让我难以朝家里迈步。这简直就像是害怕妹妹一样。……不,不对,不对啊。
只要和妹妹在一起,自己本质的东西就会暴露出来。对此,我感到恐惧。
本想逃走,可是,到最后我还是回到原点了吗?
“总觉得,哥哥有点不安呀。”
“是这样没错,可那是因为……”
我从头到脚注视着她。看到她小巧的赤足,更加确信了那个看法。
“从高中,不,从初中生开始你的外表就完全没有变化啊。”
稚气的容貌,轻飘飘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加上不知为什么让人放不下心的轮廓。
要是让她穿上初中的制服,大概会被当成在校生放行吧。就算参加入学典礼也没有违和感。
说是大学生太勉强了吧,我这么想着,用疑问的眼神看去,妹妹便鼓起了脸颊,好像在说“真没礼貌啊”。
看着那样的表情,我感到了怀念。
“真的是大学生?”
“稍等一下。”
妹妹转过身,咯吱咯吱地在包里翻找,然后从侧面的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皱皱巴巴的东西。“看——!”妹妹说着很有气势地把胳膊伸了过来。那是学校入学指导的专用纸。
“噢噢,好怀念。我入学的时候也是这样。”
妹妹仔细到连学院都和我一样。
“开学典礼的会场……和我那时候一样啊。老爸和妈妈来吗?”
“他们说让哥哥带我去。”
“咦、监护人那一栏是我?”
妹妹点点头。这样好吗?我心里想道。的确,我曾像是妹妹的监护人一样,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是怎么样呢?是怎么样呢?我两次向自己发问。
虽然我想要让事情像以前那样发展下去,就像把过去的气氛原封不动地搬过来一样,可是,那样好吗?
那样,没有任何问题吗?
“哥哥?”
“没事……”
我搪塞着,视线徘徊不定。可是看惯了的房间里也没什么可看的,视线还是回到了妹妹身上。
和她成为初中生时相比,我在不同的意义上受到了冲击。不如说,她不穿制服,甚至有种时隔很久再次变回小学生一样的感觉。好像连我都要受到那种心情的影响了。
说不定我是在因为这件事而动摇。
“你能坐电车了啊。”
不可能是走路过来的吧。是谁教的吗?还是自己学的呢?
这都上升到学习的程度了啊,想到这里我微微地笑了。
“我变得有大学生的样子了嘛?”
妹妹像雕像一样装模作样地摆出姿势。具体来说就是把手放在脑袋旁露出腋下那种感觉。
我拿大学里看到的女大学生的样子和眼前的妹妹做比较。
两边的差别让我忍不住发出了“嘻嘿”的怪笑。
“什么嘛——”,妹妹说着再次鼓起了脸。她一边鼓着脸一边开始整理行李。
想到“她真的要住在这里了啊”,我便意识到了女友的存在。要是女友知道我和妹妹住在一起、不对,比起这个要是妹妹知道了女友的事……比起这个?那是“比起这个”的事吗?
感觉到自己一瞬间判断出的类似于优先顺序的东西后,我困惑了。黑色的线头在脑子扭来扭去。
就算把头发搅乱,那东西还是紧紧地贴着,弄不出来。
“总觉得啊……”
悄悄地逃避的高中生时间、分开的三年间的影像还有现在的那些东西像照片一样重叠,懊悔与焦躁在胸口盘旋。如果那是真的照片,还能把它们一把甩开稍稍分散些注意,可现在眼前的东西却都是幻象,让我无可奈何。
赶快找个机会,把藏着的“那个”处理掉或是转让出去比较好。
真好啊,我心里想着,目光随着整理行李的妹妹移动。妹妹最先拿出蓝色的手机和充电器,接在了插座上。升上初中时给她买的手机仍保持原样。
“东西保管得真好啊。”
“因为是朋友呀。”
我把那个似是而非的回答同妹妹的笑脸一并接受下来。
这样一来,我的肩上便失去力气,也能够伸直前屈的后背重新坐直了。
我有所困惑。因为事出突然,而且在过去我也有所考虑。
对于今后会变成什么样,我感到担忧。
另一方面,只要妹妹在房间里,不知不觉中自己也会变得安心。
如果借用最近看过的电影里的话,那就是感到温暖与安心。
这并不是像女友一样让我从外面吸进清新空气般的感觉,而是存在于更深的内部——
那就像是生存于内心深处的东西取回热量一般、动摇根源的东西。

要是我大喊大叫地闹,妹妹或许会离开。
然而我不可能做得到那种事,于是就这样宣布了独自生活的结束。至少从今以后的四年里,妹妹会待在这个房间和我一起生活。事情很突然,而且总觉得我把其他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抛开不管了,但这也算是人生吧。
拍拍两颊朝游移的眼睛一声大喝,便大体上能够接受。
那么,接下来是令人意外的事情之一:
妹妹,能做饭了。正确来说,是似乎能做了。
她正在做今天的晚饭。
“我为了一个人生活学的哦。”
妹妹得意地“呵呵呵”笑着,然而她并不是一个人。虽然我举手表示“还有我在啊还有我啊”,但是被无视了。
“和妈妈学的吗?”
“是啊——”
望着妹妹穿着小熊拖鞋在水池前啪嗒啪嗒地活动的样子,我心里就涌起了想要抚摸她的脑袋夸她了不起的冲动。这哪里是注视着妹妹,已经是注视着女儿或是孙女的心境了。
“好意外。”
“房间这么整洁,我也很意外。哥哥相当喜欢打扫呀。”
“啊啊,算是吧。”
我是为了能随时都能请女友到房间里来才打扫的,这件事保密。
“要帮忙吗?”
“那就准备一下盘子和筷子。”
被妹妹当小孩子对待了。的确,我不擅长做饭,而且两个人一起站在狭窄的水池前也会让效率变差,但这实在让我深有所感。果然“身为哥哥”的强烈意识似乎深深地在自己心里扎着根。尽管我有三年左右都对其放置不管,它却丝毫没有萎缩的样子。
如同紧跟着在家里时的昨天理所当然般到来的今天,就存在于此处。
然而,时间确实在推移。
看似相连的岁月飞跃而来。
是为了一个人生活吗?为此,妹妹耗去了她作为高中生的时间吧。
为了再次和我一起生活。
“……………………………………”
对于因安逸的焦躁而离开家这件事,我感到了类似罪恶感的东西。
道歉比较好吗?道歉又能怎样呢?
道歉这种事,比起感到对不起对方的时候,自己想被原谅的时候更容易出现。
而我,想要被原谅吗?想要被自己本身、而不是被妹妹原谅吗?
“哥哥,筷子。”
“啊,好。”
对不起。我停止烦恼,慌慌张张地做起晚饭的准备。
妹妹做了满满一平底锅的韭菜炒豆芽,以这道菜为中心,晚饭在饭桌上摆成了一圈。米饭是速食品,其他的菜也能看出是冷冻食品,可是。
望着冒着热气的饭桌,我不由得发起了呆。
“哥哥?”
妹妹坐在对面,奇怪地看着精神恍惚的我。
“嗯,没事……”
虽然还不至于感动,但我正在难以名状的浪潮上颠簸不停。
耳朵和眼睛的位置仍然摇摆不定,我合上双手说。
“我开动了。”
“好——请用。”
妹妹的手晃着,好像在催我说“大口吃吧”。
这是在学母亲吗?我笑着拿起了筷子。
我试着夹了一点炒菜。妹妹没有动手,而是盯着我的反应。
我嚼了嚼尝尝味道,便立刻因为怀念的味道砸了咂嘴。
“完全做出了家里的味道。”
“今天用的材料也是家里的东西。妈妈说让我带着所以我拿了很多。”
我像偷看一样朝右侧的包里伸长脖子。
“啊——有的有的。”
当初我搬到这里时,家里也送来了各种东西。那份补贴已经完全中断,没想到是向妹妹供给了,真是敌不过缓急自如的母亲。
“等下要去买东西了呀,那样子可没法做早饭。”
妹妹瞥了一眼外表和内在都很简陋的冰箱后,露出了愁眉苦脸的表情。就算我挠挠头,也想不出里面放着什么。总之就是说,以现在那里面的东西,妹妹也没法大显身手。
“……这么说,早饭你也要做吗?”
“不满?”
“没有不满,完全没有,我非常感谢,可是……”
我嚼着豆芽。溢出来的汁液甚至渗入牙龈,身体再次被波浪卷走。
“感觉不可思议……还有很美味。”
“真是匆忙的感想啊。”
我一边深深地点头表示“确实如此”一边咽下豆芽。
吃过饭,我们一起收拾了餐具。
在那之后,妹妹去洗澡的时间里我准备了她的被褥。妹妹特地连被褥都带来了。两人份的被褥并排放下,就几乎占满了房间。这里想要再搬进来一个人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吧。
“……………………………………”
我有女朋友哦。如果说出这种事,妹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她会随便地用“这样啊——”来回答吗?还是会立刻离开?不对,我微微摇头。
无法预测。只是,我明白,无论哪种情况都不可能有万事圆满的发展。一定会有谁受到伤害,还会有谁会从我身边离去。妹妹和女友无法共存。一思考原因,便感觉“所谓爱是什么”那个问题的答案也要搁置了。
我和女友度过的时间。妹妹为了来到这里用去的时间。
不可思议的是,不管哪边都是三年。
“……………………………………”
稍微有点空位的书架被妹妹带来的书满满地填上了。虽然里面也有漫画,但大部分是小说。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发现了妹妹像大学生的地方。
“……啊啊,说起来……”
我意识到自己因为突然发生的事情不知所措,疏忽了对妹妹的回应。
尽管是奇怪的问候,但那一定精神方面那一类的诉求吧。
妹妹从浴室出来后,我打算说出自己忘了说的话。
“欢迎回来”。

我觉得在校学生以监护人的身份参加开学典礼这件事很稀奇,至少坐在位子上环视四周,哪里都看不到长相和我一样年轻的成员。这让我心情飘荡不安。
可是这种感觉同样适用于在新生席位上显得很小的妹妹。那并不只印象。和其他新生相比,妹妹明显小了一圈。尽管她穿着西装正襟危坐,却仍没有改变那种感觉,甚至让人觉得不合时宜。顺便一提,由于早上我直言不讳地说出了“不合适”的感想,结果得罪了她。
从昨天起,妹妹来到了我的房间,然后一夜过去。
起床时的睡脸、换衣服时的习惯、良好的睡相。我所了解的妹妹的种种就像被冷冻保存起来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在眼前排成排。真的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虽然我想过她高中时都干了什么,但是就算不问也知道——没什么大事吧。
没有变化的妹妹。
而我自己也确实为此而感到安心。
开学典礼完全结束之后,按预定在大学里还有说明会,但是在那之间还有相当长的时间,于是我们决定在大学附近解决午饭。尽管在大学周围的店各式各样,不过把面向学生作为卖点的也很不少。我也不能带饭量小的妹妹去以分量大著称的店,便妥当地选择了大学入口对面的咖啡馆。这里的东西味道倒是不错,但上菜很慢。根据我的判断,把妹妹吃饭的时间也考虑在内,来这里刚好可以兼作消磨时间吧。
“噢噢,价格好贵。”
妹妹从右到左确认了菜单后惊讶地说道。店员朝我们这边转了一下。
“和早点卖400日元的咖啡馆有点不一样啊。”
老家附近全是那种店,毕竟那边就是那样的风俗。
我和妹妹同样点了今天的每日午餐,然后等着上菜。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由于性急的学生和匆忙的社会人士会有对这里敬而远之的倾向,所以白天时就算说客套话也很难说是生意兴隆。但不可思议的是这里并没有倒闭,店里流淌着凉爽的气氛。
就在我望着散发出岁月气息的白墙时,感觉到了妹妹的视线。她正看着我的肩膀。
“怎么了?”
“哥哥和我都一副正式的打扮,不觉得有大人的气氛?”
这种事,在意识到的时候就不成立了啊,我想着苦笑了。
妹妹“啊”地一声,嘴巴弯成了“へ”字型。
“感觉哥哥想说这样子不适合我,好难过。”
“别单方面断定之后就做出反应啊。”
不过她完全说中了我的想法就是了。
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这次也等了很久,但我大口吃起了端上来的午饭。
我迅速地吃完后,开始观赏妹妹吃饭的样子。
“你吃东西还是很慢啊。”
妹妹不只是猫舌,动作上也不紧不慢。不过因为有时间,这样倒也不错。
她能够顺应这个忙碌的社会吗?我非常担心。
“哥哥才是,不细嚼慢咽可不行哦。”
“也是呀——”
已经没东西可嚼就是了。我注视了一会儿后,试着提醒妹妹说:
“别洒到衣服上啊。”
“哥哥你以为我几岁了呀。”
妹妹一副非常影响心情的样子。这样一来,就不能随随便便地说是五岁或者六岁了。
此外,虽然妹妹的衣服上已经有大概两处溅上了汤汁,不过我决定先保持沉默,之后再告诉她。
对于和妹妹一起生活,我一方面抱着未能拭去的困惑,另一方面又因为靠不住的妹妹不能从自己身边离开而悄悄地感到安心。作为哥哥,我有没有问题呢?
在那之后,我代替因为已经吃饱而求助的妹妹,吃掉了她剩下的香肠。
虽然这边也有点吃不消了,但吃一顿时间上绰绰有余的午饭也不算坏事。尽管带着略带睡意的妹妹离开了咖啡馆,可是还有一点时间。我想着之后在大学里消磨时间就好了吧,于是决定走上眼前长长的坡道。
“到大学来也是久违了啊。”
妹妹听了瞪大了眼睛盯着我。
“哥哥,坏孩子?”
“不是不是,是春假。”
“噢噢。”
“还有就是我已经大四,而且修够学分了。”
“噢噢——”
我不是很清楚后一半是对哪里感到惊讶。大概,妹妹也不清楚。
两人走上了坡道。我想都没想过还会有这样的日子。考虑一下就会发现,由于年龄的关系,两人上同一所学校,已经是小学以来的事情了。从那个时候起,已经过了将近十年。
十年……十年?说到十年,那不是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吗?
无论是其沉重、漫长还是质感,都没有在手上留下。
照这样下去,我会不会在时间不知不觉中流走后死去呢?想到这里,我有点害怕。
“噢噢,露天咖啡店。”
我们在大学里稍稍走了一会儿,妹妹看到右手边一群热闹的学生和一大片遮阳伞后兴奋起来。
她从刚才就一直在惊讶啊。还有,我是第一次听人把这里叫做露天咖啡店。
沿着中央塔的墙壁,有一块像是洼地的地方。混杂着建筑影子的那个位置准备了遮阳伞和适当数量的椅子,人们可以在那些坐席上享用附近建筑里买来的食物,我和女友见面时也经常会来。有时,还会有音乐社团兴致高涨地弄出喧闹的声响。现在他们为了劝诱新生加入,正在增加活动频度吧。走下短短的楼梯之前,我朝那个地方望了望……这么一说那里确实是露天咖啡店,但为什么我从没听人这么叫过呢?想到这里,我因为学校的不可思议之处歪了歪脑袋。
“还有时间,要去喝点什么吗?”
“嗯。哥哥请客?”
“唔。就当作庆祝你入学吧。”
在妹妹要求高价的东西之前,我用省钱的方式解决了。
妹妹点了乌龙茶和杯装冰淇淋。那刚才说吃饱了算怎么回事呢?
买完之后我们走了出去,眼前的位置刚好空着。虽然这里没有阴凉,看起来并不是招人喜欢的位置,不过我毫不在意地坐下了。妹妹擦了擦椅子上屁股要坐的部分,向前弯着身子浅浅地坐下。
我一边看着原本就小的妹妹缩得更小的样子,一边拂过桌子上的阳光。
尽管阳光很温暖,但吹向小山上的风略微带着一点凉意。
就好像奔波的冬日飞沫被春天赶走一样。
这件事姑且不谈。妹妹握着杯装冰淇淋,眼神炯炯地看来看去,心神不定。
“怎么了?”
“周围的人看起来都是了不起的大人。”
那是因为是你才会这么觉得啊。我强行合上微微颤抖的嘴唇,把这句心里话咽了下去。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呀,很快就习惯了。”
听了我的场面话,妹妹安心地回了句“是呀”吃起了冰淇淋,然后露出可爱的面容,仿佛冰淇淋扩散了一样,和她面对面,就会让我有放下心来的感觉。
由被时间冲刷而去的自己所感觉到的焦虑,就像扎下了根一样稍稍变得缓和、平静。
“哥哥也要吗?很好吃哦。”
“啊啊,那就尝尝吧。”
妹妹用勺子挖了一口的量,说着“给”伸了过来。我没作多想就吃了,心里想着又甜又好吃地品尝着咽下了去,就在这时,我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里既不是老家也不是在公寓里。
这种事情,连女友我都没有和她在外面做过,要是被熟人看到的话——想到这里我的背后冒起了汗。那并不仅仅是想象,而是发展成为微弱的预感,带上了热度。
“啊呜啊呜。”
妹妹那边完全没有在意,继续将冰淇淋击垮。
她的动作孩子气到让人会思考她是几岁。我有一种今年妹妹也要开始写图画日记的感觉。说她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周围的人能相信吗?这已经超出未经世故的程度了。但是,这样的妹妹早晚也会和现在坐在周围的男生们一样的家伙变得亲密起来吗?
“哎……”
我心里产生了混杂着各种情感的拒绝意识。不行,这算什么啊。
光是想象脸被剥掉般的丧失感,我就体会到了这种感觉。我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可靠,身体就像是用火柴棒拼成的一样。
经历了搁置三年的空白,结果倒不如说让我感觉症状进一步恶化了。
“……………………………………”
这是过度保护吗?可是,不能不说。
“别被奇怪的男人骗了啊。”
我极力装作淡然地忠告道。用吸管搅着冰块的妹妹抬起了头。
“我?”
“对。”
除了你还有谁。妹妹把眼睛睁得圆圆的,缓缓地晃了晃脑袋。
“嗯……”
啊、这是没怎么听懂的点头方式。我想着“这可不行”鼓起了干劲。
“听好了,大学这种地方,可是对钱和女人感到饥渴的家伙的巢穴哦。”
虽然里面包含相当程度的夸张,但普通的男人喜欢钱和女人这点并没有错。
不说到这种程度,我家妹妹是反应不过来的吧。
“哥哥也是这样?”
被妹妹戳到了痛处。感觉如果这时否定说“我不一样”,就失去说服力了。
说到底、我想着脑中浮现出女友的脸。为了浮现出女友的脸,稍稍花了点工夫。
怎么回事。
“多多少少吧。总之别简单就放松警惕,也别有人约你就乐呵呵地答应。”
我一边适当地敷衍过去一边再次提醒。其实我是想更加具体、详细地进行指导,不过剩下的要等回去再说。如果在这里继续的话妹妹就没时间参加说明会了。
另一边,妹妹就像是脑子里闪过什么一样脸上放光。
“那么担心我的话,哥哥就来接送吧。”
那真是好办法,我正要立刻同意,但还是“不对不对”地摇了摇头。
毕竟我必须去找工作,而且那么贴着妹妹是要干什么。
那不单纯像笨蛋哥哥一样吗?
“这个不行。”
“咦——……咦——”
妹妹连连失落了起来。她求助似地仰头看着我,一动不动。
这情景和帮她写图画日记的时候重叠了。我想起来了,啊啊,就是这样。
我的妹妹,基本上是经常依靠我的。
“……只限回家啊。”
听到我妥协,妹妹咔啦咔啦地搅着冰块高兴起来。
“拜托了!”
“……嗯。”
难不成。
我这是,过度保护吗?

那天傍晚之后,我如约去接参加完说明会的妹妹。
看到我从坡道下招手,抱着说明会的资料的妹妹就跑了过来。
她可别叽里咕噜地滚下来啊,我心里想着捏了把汗。这可不是多余的担心,而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所幸妹妹好好地下来了,我松了口气。但是有必要跑吗?
“久等了?”
“没有太久。”
因为我已经问过了大概的时间,所以只是等了一小会儿。毕竟妹妹并没有随身带着手机。她很久以就在用的那只手机的电池已经不行了,一离开充电器不到几分钟就会没电。也就是说,和座机没有太大差别。所以哥哥我格外地担心。
“你才是,没睡着吧?”
虽然我只是半开玩笑地试着问问看,可妹妹的表情一瞬间认真起来,然后,立刻用笑脸蒙混过去。
“说是课程注册这件事必须要做,不过不是很明白。”
我对爽快地说出这种话的妹妹惊呆了。
“要是不明白,不问可不行吧?”
“嗯,我在好好问啊。”
进行时?妹妹微微一笑,抬头看着我。
“哥哥,告诉我吧。”
“……是是。”
跟着妹妹去说明会教她不是更快吗?我这么考虑起来。
在那之后我们回到家,等着妹妹做好晚饭。一个人生活时不知去哪里吃饭而发愁的时间变成了等待的时间,因为这种事不自在说不定相当奢侈。只是,虽然不常记起,但是发着呆等待什么的时间,对于独自一人来说是无法置信的。
不对,我不是独自一人,还有女友就是了。
不知为什么我好像迷迷糊糊的,有种快要把这件事给忘了的感觉。
“今天我做了炒面——”
“真不错呀——”
我对妹妹得意洋洋地端过来的两只盘子和气味,还有腾腾的热气赞叹不已。
在我接下盘子的一瞬间,声音就像是有所预谋一样响了起来。
噼哩哩哩——,那是让手臂肌肉颤抖般的电子音。
脖子上的肌肉抽搐着做出反应。
“电话?”
“嗯,看样子是……”
我刚伸出手,却被盘子里升起的热气润湿了鼻尖,结果又把手缩了回来。
“算了,吃完了再看。”
“好吗?”
“因为会变凉啊。”
我预感到那不是两三句话就能结束的事。电话声停了以后,我吸了一口面条。
“这也是,怀念的味道啊。”
这个加了鸡肉和葱的炒面,和母亲做的是同样的味道。
妹妹和昨天一样,像是等待我的感想似地向前弯着身子待机。
“还在继续觉得不可思议?”
“嗯——……有点习惯了,现在只是觉得美味。”
“这么说还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啊”,妹妹说着一副高兴的样子为难起来。
……那么。
吃完饭后,我拿出手机。确认到打来电话的人,胃部收缩了。
“……我去打个电话。”
我朝洗完餐具,正打开说明会资料的妹妹打了个招呼。
“电话结束后给你讲课程注册的事啊。”
“嗯。……电话,不是妈妈?”
“大学的朋友。”
我简短地说了个谎,走到外面,坐在公寓的楼梯上按下按钮。
事实并没有背叛我的预感,打来电话的,是女友。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真想有几秒时间来整理心跳和呼吸。
“晚上好。”
“……好——”
迎接我的声音很僵硬。预感变成现实,像石块一样打在脑袋侧面。
我下决心做好心理准备,双脚趾尖用力踩在地上。
“我今天听说了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哈……”
“说是你这混蛋把女中学生带到大学里来显摆了啊。”
这不是不可思议而是过激的内容了。声音带着刺扎进耳朵。
看来清清楚楚地被什么人看到了。
话说回来,果然就算从周围的人来看,我妹妹也只是初中生吗。
“那个是我妹妹啊。我是陪她去开学典礼和说明会的。”
“……妹妹?”
“对。”
“咦咦————”
“什么啊那个反应。”
这里不应该是让人放心的地方吗?
“可是你看,要说你妹妹……”
说什么都很直截了当的女友难得地欲言又止了。她想说什么,我大体上能够想象。
“以前我也说过,那种东西和现实中这样那样的东西不同。”
说着说着,我就明白这个说法绝对没有说服力。我明白,只是。
实际上,如果就那样将错就错,大叫着“就是那样”之类的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呀……”
尽管她已经组织不出语言,但在接下来的一段沉默中我还是感觉到了对方的怒火。
这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感情的瞬间啊,我在这不合时宜的间隙漫不经心地产生了这样的共鸣。
“现在有话想和你说,我要过去了。”
女友前屈的姿势光靠声音的语调就传了过来。
“现在、有点……”
“什么?”
咿、超级可怕。
“家里,有妹妹在。”
“哈?”
“要跟我、一起住。”
“……………………………………”
女友的呼吸声离开了手机。
“喂?”
电话被挂断了。我稍微试着等了一会儿也没有打过来的样子。尽管犹豫,但我还是打了过去。
“……………………………………”
虽然电话立刻就通了,但是女友继续沉默着。
“说点什么啊。”
“呜哇!”
“别吓到啊。”
虽然我试着用笑来掩饰,但她的严厉没有变化。
“你什么意思啊,比起我,更想和妹妹一起生活吗。”
并不是那么回事。
“我没那么说。”
心里嘀咕的东西和嘴里说出的东西,似是而非。
“那,为什么那个妹妹在,就不能叫我?”
“咦、可是你看,怎么说。怎么说……”
我狼狈得说不出话。因为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也就没法说明。
“因为感觉会伤害到妹妹”,这么说她能接受吗?
不知是不是我的犹豫激化了她的不满,女友的声音就像潜到更低的地层一般,变得冰冷而坚硬。
“你啊,如果有菜刀的话会让妹妹握刀柄,而我拿刀刃呀。”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如果到那个时候,一把刀轮流用不就好了吗?”
“那种事,我拒绝。”
“那,买两把刀之类的?”
“你能分裂吗?”
比喻的说法与现实的解决方案发生冲撞事故,对话没法再进行下去了。但是,在有意无意间她的抱怨传了过来,大概是因为她那听任感情的说话方式吧。
“就连我也感觉很突然。昨天她都没有事先联系就突然来了啊,所以老实说我也还没平静下来。我们先彼此空出点时间,整理好问题之类的东西,之后再谈谈,这样如何?”
我寻找退路提出建议,心里觉得这样不算太差。要是现在听凭感情的女友突然过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事态绝对不会平息。
这似乎是个值得讨论的建议。尽管女友的呼吸仍然很重,不过有了沉思的气氛。然后,女友说了句“也是啊”同意了,声音中的冰冷仅有一点点被化解。
“我稍微冷静一点再联系你。”
前提是能冷静下来啊、她放下话来,再次挂断了电话。
有点别扭的女友在这么说的时候,就是还有下次的时候,因此,我内心中的一部分松了口气。
一时间,我盯着手机僵住了,回忆女友的抱怨,想象了一下。
一把菜刀,如果让两人去拿。
“……是会那么做啊。”
女友的指责和怒火是正确的,到底是家人啊。
可是,以家人优先有那么让人心生厌恶吗?
这世间,能够容忍哥哥对妹妹过度宠爱到几岁呢?
说到底那种基准存在这件事本身不就是偏见吗?我在心里如此骂道,然后紧紧地握着手机走回去。一回到屋子,妹妹便立刻出来迎接。
“哥哥,欢迎回来。”
“嗯,我回来了。”
我没能说出刚才是被女友狠狠指责了一顿。这是为妹妹考虑吗,还是我太软弱了呢?
我一屁股坐下,稍稍苦恼了一会儿,然后挠着头站了起来。
我想独自一人抱着脑袋思考。然而妹妹注意到我的动静转过身来:
“咦,又要去哪儿?”
“夜晚散步。”
我没作多想就拿夜晚当理由,结果妹妹说着“那,我也去”想要跟上来。
我停下脚步望了望妹妹的样子,又在那里坐下了。
“果然还是算了。”
正要拽出上衣的妹妹把衣服丢下滑到了我面前。
“善变的哥哥。”
“因为我讨厌让你遇到什么事啊。”
就算是夜里,走在外面被卷入事件的可能性也很低。准确说是低到可怕吧。
但是如果不出去,可能性就会变得更低。那样的话,不出去比较好。
“‘什么’是指?”
“各种将会降至你身上的恶意,总之就是一切。”
我张开双臂,借着那个势头说了下去。
“我呢,”
这时,对于要不要说,我变得迷惑起来。因为这种话既让人感觉羞耻,而且。
我有种感觉,一旦说出口,它在我心里就再也不会动摇。
但是,这是我想要对她说一次的事情。
我对你确实是过度保护,但,那是。
“我呢,几乎没有比你还重要的人,而且我觉得以后也不会有啊。”
我说出了连对女友也没有说过的肉麻话。
这会被这家伙评价为感人的家人之爱吗?
妹妹一时间愣愣地张大了嘴僵住了,不过她立刻拍了下手。
“哇,总觉得哥哥说得好棒。”
“……好棒,吗?”
“对我来说是啊。”
妹妹闭上了张大的嘴露出笑容。那个,哎,果然会变成这样啊。
在那之后,直到睡觉妹妹的心情始终都很好。一般来说,如果哥哥说出这种话,正值妙龄的兄妹应该感到恶心才对吧?说到底,我觉得住在同一个房间这样的主意就很奇怪,正常来说妹妹会讨厌吧,而且就算是哥哥也只会感到为难。
可是,我们之间无论是谁也没有反对。这不是单方面的想法,所以才会成立。
就算一片扭曲的金属无法单独立住,可凑起两片后两边就都不会倒下,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可以看作是那样的偶然。
几乎没有比妹妹更重要的人。
刚才的话并非虚言。
正因为这么想,所以现在我更加为自己随便离开家而感到后悔。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没来得及整理不协调的过去和现在,而是独自悄悄地被逼向绝路。
难以喘息。感觉就像是问题与困难从下面渐渐浮了上来,堵在喉咙里一样。
就算之后洗过澡,钻进被子里,那种感觉仍然没有消失。
我睡不着,与天花板面对着面继续思考。念头跑来跑去,脑子里就像有光在打转一样。
我喜欢女友,对于妹妹也一样——不怕误解的说法就是爱着妹妹。
这两份心情应该是同时存在的,可现在,摆放它们的方式让我感到烦恼,在心里变成了非常令人不快的东西。虽然自己并非不擅长打扫……我心里想着翻了个身挠挠额头。
我把什么东西搞错了。
或者是,那个错误才是自己的本质,而我并不承认。
说到底,异性之爱和家人之爱是可能作比较的吗?不,当然是能比较的。明明“这是这,那是那”的说法是理所当然的,可我却感觉在自己和女友之间,这两种东西好像被当作相同性质的问题来处理了。这里出现误解,就会感觉有致命的难题在潜伏着。
我看了看身边裹在被子里的妹妹。她睡得香甜,面容简直就是“平静”本身。
好想捏捏脸颊啊,我在心里这么想的同时,又觉得不能把自己和女友之间无声地燃烧的火转移到妹妹身上。
我受那种心情所驱使,是为妹妹考虑吗,还是为了保身呢?
“……………………………………”
尽管从刚才起就在说有点麻烦的事情,但总而言之。
就是我应该优先妹妹还是女友呢?自己正在面临的,就是那样荒谬至极的问题。
而我装作难以作答,一定是为了敷衍那样赤裸裸的询问吧。普通情况下,是不会把和自己是这两种关系的女性放在天平上的。然而,我并不普通。
感情有各种各样的色彩。如果能分辨出那些色彩,就不该发生这种问题。
那就是所谓普通的感觉,然而。
或许我欠缺看透那些色彩的能力。
为了不吵醒妹妹,我安静地从被子里出来,移动到墙角立起膝盖坐下后,把手夹在腿和地面之间。我一边模仿着妹妹的坐姿,一边与根植于原点的那个问题面对面。
所谓“爱”是什么呢?
得出那个答案的时候,我会伤害到谁呢?

据说人无法一个人活下去。
那么,我会与谁活下去呢?
总觉得,我曾经考虑过这样的事情。

深思熟虑到最后,我决定不是转让而是卖掉。
这是我清早四点睁开眼睛,在被子上抱着胳膊花了三十分钟得出的结论。我说的是以前被女友发现的这样那样的东西。既然已经和妹妹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就不可能有将其放置不管的选择了。就算这么说,扔了也很可惜,而且无论是什么样的作品,只要确实有创作的人在,我就不想做出那么粗暴的事。但是,如果转让给大学里熟悉的人,单从东西本身来看,就好像递出了“在下的性癖是如此这般如此这般”的名片一样。收到那种名片的人也会觉得讨厌吧。于是,我决定暗地里处理掉。
万一也被妹妹看到的话,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虽然有所恐惧,但同时又有点想知道,不过果然还是不行。
妹妹正在旁边的被子里发出安稳的呼吸。到了夏天,妹妹会在早上把被子踢开,不过现在举止还很端庄。她的身体向内侧团成一团睡着,就像是抓住盖着的被子一样。这是像胎儿……婴儿?大学生呀……我不由得笑了。
然后,想到“她是大学生吗”,面对时间的流逝,我垂下了头。
就算我不了解自己本身的变化,周围也会敏感地将其反映给我。明明前段时间之前妹妹还背着小学生双肩包呢——这样老一套的回顾打在了我的胸口上。话说回来,就算妹妹还背着小学生双肩包,也没有太大的违和感。
我扳着手指算了算,从妹妹来到我的房间起才第四天。老实说,时常压在后脑勺一样的违和感仍然有所残留。因为三年里,我是一个人生活在这个房间里的。尽管如此,我早晚也会习惯的吧。
从这以后,四年吗?到妹妹大学毕业为止,我们就要这样生活吗?虽然我今年就要毕业,不过工作的地方恐怕要在这边找吧,前提是能找到就是了。在更久的将来,如果妹妹也在这边就职的话,我们会一直两个人生活下去吗?这真是既小巧玲珑,同时又很宏大的想法。
虽然离现在好像还很远,但那一定也会理所当然一样很快到来。
……就算这么说,眼前的问题更加迫在眉睫。
那就是女友的事。怎么看她都是相当恼火。明明我只是和妹妹参加开学典礼然后稍微带她在大学里转了一下,女友却是一副对哪里都要闹别扭的样子。而且,感觉差不多后天女友就要过来了。这是和女友长期相处后理解到的时间间隔。要是女友和妹妹撞见,会跳出怎样的对话呢?光是想象一下胃液的味道就会在舌头上扩散。同时,包含自己在内,我想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烦恼起来。
妹妹和女友没法打交道。在她们见面前我能确信这点。
我也承认其原因在于我自己。
想要爱护妹妹的心,还有想要珍惜女友的想法。
本应理所当然地并存的两种心情,为什么变成了苦恼的原因呢?
我在烦恼,也就是说有问题存在。
而持续抱着问题下去,除了失败还会有什么?
“……………………………………”
我听到大脑哗啦啦地空转的声音。
或许,我失败了。

“哥哥没怎么长大呀。”
早饭中途,妹妹盯着我的头顶说道。
“长大?”
“就是和成为大学生的时候相比,哥哥没什么变化呀”
“那个呀,毕竟是大学生嘛。”
虽然可能还会长一点,不过这是个没法期待急剧成长的岁数。
“咦,大学生就不长了吗?”
妹妹放下筷子,把手放在自己头上。我心里想着“啊啊这样”,理解了话题的意思。
“可是大学里有很多长得大的人啊。”
“那——就是‘那个’吧。”
“‘那个’是?”
妹妹大口地细嚼慢咽。我正想说这种事有个人差别,却意识到这是在暗地说妹妹长得小。小是小,不过没有更绕弯子的说法吗?
“从早上起就吃热乎的饭,也让人感觉奢侈啊。”
“在家里一直是这样呀?”
“虽然是那样,不过我一个人生活得久了。”
听到我的话,妹妹把饭碗举到了眼睛的高度。
“从今以后,就不是一个人了哦。”
“……是啊。”
在我们之间,腾起了饭菜的热气。
尽管那和在冬天产生的白色呼吸相似,却没有带着令人不愉快的感觉。
“那么,‘那个’是?”
拖延时间中止。尽管我低着头假装集中精神吃饭,结果还是放弃了。
“能长大就好了呀。”
“是呀。”
结束了。妹妹用比平时更多一点点的饭把脸颊塞得鼓鼓的。
在那之后,我收拾好餐具和被子,等着妹妹做好出门的准备。
……可是就算房间只有一个,正值妙龄的妹妹在我面前光明正大地换衣服是怎么回事。妹妹岂止是只穿内衣,她连内衣也会普通地脱下来换,这点从她小学的时候就完全没变。要是问她我要不要从房间里离开,总觉得她会以奇怪的意识来理解,结果就失去了说出口的机会,直到现在。所谓兄妹就是这样吗,不对,到底是怎样呢?
我朝藏起来的“那个”的方向瞥了一眼,胸口复杂地纠缠起来。
“唔。”
正在穿袜子的时候,妹妹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抬起了头。然后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穿一边袜子就站了起来,两手分别放在头上和腰上。
“嗯哼哼——”
妹妹以腰为轴“咕叽”一声扭身,弄出了以拟声来看有点不对的东西。
比起“扭动”,这已经是“扭伤”了。
她是打算应着我的视线摆出挑逗的姿势吗?
我只能看出爱犬突然跳起舞来这种程度的东西。
“……快点把袜子穿上。”
“好。”
妹妹兴冲冲地回去换衣服了,我这边则是把拳头顶在腋下,努力着不要笑喷出来。
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总觉得从早上起就拖着身体变得零乱龃龉般的心情。带着这种心情,我离开了公寓。妹妹是去大学,而我是则去送她。
目前的课程只是类似于为了在注册期间确定选哪门课的试听,不过妹妹毫无偷懒的样子,而是认认真真地在参加。她的包里有几本读到一半的小说,除此以外似乎没有其他消磨时间的方法。看来无论初中生,还是高中生,就算成了大学生,妹妹和交朋友无缘这点还是一如既往。说起来,一年级时伴随着紧张这点和我相似,不过到了二年级习惯以后我就去玩了。
而且明明说好的应该只是接她回来,可不知不觉中却变成了早上也要送她了。如果要考虑为什么是接送,那当然是因为就算是早上,也不能保证可疑的家伙不会活跃。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呢?
来到通向大学的长长坡道下,我给了妹妹简单的忠告:
“听好了,别理会可疑的劝诱,就算有人靠过来也别管。”
“是、是。”
不对,要更认真点。
“还有,被男人搭话也要小心。不,这可不是不许你交男性朋友哦。我说的不是那么死板的东西,只不过慎重地选择对象比较好,毕竟你看,被你的外表迷住而靠近的那种男人基本上……”
“真——是——的——”
妹妹吧嗒吧嗒地晃着胳膊,把我的话打断。
“昨天我也听过了同样的话。两天前也听过了、听——过——了——”
“可我感觉你很快就会忘。”
“还有总觉得刚才哥哥说了过分的话?”
“那是错觉。”
我错开了视线。不知不觉中差点把轻率的话说漏嘴。
但是,男人这种生物,对可爱的女孩子亲切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是有所图谋。而对于妹妹抱有那种亏心东西的家伙,毫无疑问是全世界的敌人。
而且我认识的大小姐也说过,萝莉控没什么好人。
正确来说是女友认识的大小姐就是了。
就在我一个人想这想那,对看不见的敌人感到愤慨时,注意到本该愤慨的妹妹不知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怎么了?”
“哥哥为我担心,好开心。”
妹妹把手遮在嘴边明朗地笑了,我好像听到了轻飘飘的声音。
从正面接下那个样子,我顿时“啊啊”地感叹,胸口一阵烦闷。
我被“必须保护她”的使命感所驱使。
其实连课程我都想去坐在一起。感觉如果说出口妹妹就会赞同,于是我忍住了,但是心里还是会想这是不是实在保护过度了。太过娇惯会妨碍妹妹的自立,这点我明白,可同时也会觉得“如果她没有自立的念头那娇惯她也不会有问题了啊”。将错就错,也是一种究极的生活方式。
如果时常带着这样的心境,感觉会有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东西进入视线。
“那我走了——”
“嗯。傍晚我来接你,到第五节课是吧。”
我朝走上坡道的妹妹挥挥手。目送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我无论如何都会觉得不安。实际上,假如妹妹回来时身边带着男人走下坡道,我大概没法平静吧。感觉自己会露出很可怕的表情,很容易想象胸口会像被抓挠一样疼痛。我这是会受到多大伤害啊。那样的自己反而更让我感到不安。
虽然已经隐约有所感觉了,看样子,我对妹妹稍稍有些重视过头的倾向。
就算这么说,其实真的只有一点点。
我明白这点、对朝着那个方向发展的自己感到恐怖、为了背离这样的推移而离开了家——本应如此,可仅仅四天我就成了自己曾担忧的样子。
与生俱来的性情一样的东西,是无法抗拒的吗?
所谓的命运,或许意外地不止在外侧流动,在内侧呼吸的东西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可是,我在大学里也没有遇到哪个哥哥对妹妹的事情烦恼到如此夸张的地步。
明明成人后已经过了将近两年,我却有种倒退回青春期一样不安定的感觉。
“那个,不是把初中生搞错了吧?”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我吓了一跳。感受着腰部的寒气转过身去,发现是女友。嘈杂的东西跟着升了起来,刺激着膝窝。
女友的姿势像哼哈二将一样站在人行道上,对来往的大家来说微妙地有点碍事。
“呀、呀……”
“哟。”
很汉子的问候。在那之后,女友顺其自然一样找茬说“和我走一趟吧”,光从字面来看只能让人觉得被小混混缠上了。女友背对大学的坡道迈开脚步。她也修够了学分,便疏远了大学,与我的接触也稍稍减少了。那么女友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
我顺从地跟在后面,而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真是相当爱操心呀。”
“咦?”
“啰啰嗦嗦地提醒个不停。我有没有被你这么关心过啊。”
女友转过身锐利地瞪了我一眼。看来被她听到了。然后她立刻转了回去。
“你比我还可靠,所以这种话很难说出口啊。”
“哼。”
这是不知该作何反应的反应。我缩着肩膀时,女友又转了过来。
“那孩子是你妹妹?”
我回忆着走上坡道越来越小的背影肯定道:
“对。”
“喜欢喜欢超喜欢的?”
“不、那种事……”
“你、会和妹妹做早安的接吻之类事的吧?”
“哈?不会做、才不会做呢!”
我可没理由被没由来的事情责备。女友笑也不笑地说了句“开玩笑的”。
“做的话我会立刻和你分手就是了。”
“所以我就说没做……没做。”
分手,这句话稍迟一点打在了心脏的侧面。我被胸口的皮稍稍剥去般的丧失感所折磨。那种感觉给我带来的,是不假思索地抬起下巴一样的不安定感。明明好久不见,但是看来没法期待安稳的气氛了。
我正想着她是不是要去坐地铁,女友就立刻转了弯。目的地是位于大学附近、墙壁被藤蔓和树木覆盖的咖啡馆。至今为止我们已经去过那里很多次。那个时候我是带着更加快活的心情穿过店门,而现在,很沉重。
感觉就像小臂被常春藤缠住一样。
我们被带到了眼前入口附近的位置。我就有种一坐下身体就那样被吸住,没法从座位上离开的感觉。我所感觉到的,就是那种独特的沉重。
在人际关系产生摩擦,生出水泡停滞恶化时,我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女友点的咖啡是两杯,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对于世界,我并不是带有特别敏锐的感性。但是我明白。
气氛如薄纸般一触即裂。
女友的手指沿着杯上的水珠划过,然后眯起了眼睛。
“……所以呢?”
“所以、是说?”
由于不得要领,我问了回去。本以为女友在发怒,可她的表情却变得苦涩。
“是呀……我也有点不清楚自己在逼问什么。”
“喂喂……”
“但是我清楚自己心里满是想责备你的心情。”
言语之刃的尖端并没有收回。
“我真的做过让你想责备我的事吗?”
“正在做啊恐怕是进行时。”
女友订正道。现在也是吗?说到底,她在为什么闹别扭呢?一考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便想起了妹妹。由于和妹妹一起生活这件事,我和女友的关系正在降温。
我只能感觉到女友对妹妹的存在感到不愉快。
虽然我也在想这是为什么,但若是交换立场,就是女友(看起来是独生子就是了)溺爱亲弟弟吗?要说如果我看到那个情况会不会有好心情的话,哎,不会有。
所以只要稍作考虑,就会明白女友的感情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我活在那个“理所当然”之中吗?
咖啡被端了上来。女友像是强抢一样把杯子放在自己面前,气势汹汹地放入过量的砂糖,然后既不好好搅拌,也没有喝。
“和妹妹一起呀。”
女友用阴郁的视线怒视过来,视线里带着凶光,这并不是错觉。
“是那样、没错。如果分开住房租又要增加。”
“哼。哎,是个像样的理由呢。”
女友把话顶了过来,看来她已经完全对妹妹感到不满了。
那是对我的反感吗,还是对妹妹的警戒呢?
“你说像样……其他还有什么吗?”
“难道不是你的妹妹只是想和你一起生活吗?”
女友的声音中的险恶味道增加了。妹妹期望着那种事,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是你们那种程度的岁数,这就很反常啊。”
不知是不是读出了我眼中的疑问,女友清清楚楚地答道。
她的回答,在社会上是属于正常的那一类吧。这点我明白,可是我家妹妹的年龄和外表并不一致,让我怎么都没法领会。要是说“从以前我就一直在照顾妹妹”,把过程讲给女友的话,她也只会露出那种听到令人不快的东西的表情吧。
对我来说,那样的每一天接壤比邻,直到现在。
就算对于女友来说妹妹只不过是突如其来地降临的天灾一样的东西,我也没法有同样的感觉。所以在同一个房间里生活的违和感也很快就不见了。
女友再一次向咖啡里加过砂糖后,沉默再度开始。由于女友没有把杯子拿到嘴边的意思,我也像配合她一样没有动。墙上的常春藤被风吹干的声音清脆地从我们之间穿过,太阳从缠着藤蔓的窗户外向屋子里窥探,阳光洒在我们的桌子上。以那份阳光洒满咖啡光润微暗的表面为机会,女友开口道:
“今天有什么计划吗?”
“不,没什么。”
虽然感觉有什么事预定要做,但是,总觉得在这个情况下好像想不起来比较好。
“既然都到这里来了,我就觉得去个什么地方也好啊。”
不知是不是愤慨的心情多少变淡了,女友对我这样说道。这主意不错,我表示赞同。
“好久没有直接见面了呀。”
“是呀。真的、是这样啊。”
女友的眼角变得柔和,然后喝了一口咖啡。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又加了一次砂糖。
喂喂。虽然她像是把砂糖倒上去一样大胆地放着,可是搞不好那已经变成不是咖啡的东西了哦。虽然我对于要不要指出感到苦恼,可是就算说了她也不会承认放过头了吧。
她的性格就是这样。固执、总是挺着背。还有最喜欢营养剂。
最后那句没关系。
“你完全不来见我。”
“不是你看,之前我去你变得那么慌。”
“那不是你也不事先联系我就突然来了吗?”
女友目光一闪,视线里混杂着友好的味道瞪了过来。那次确实是我突然袭击,一时兴起就去了,结果想要进她的房间时,被堵在门外等了很久。
这么一想,就发现我和妹妹是在做相同的事啊。这就是血脉相连吗?
对了,说到妹妹。
我心里像点起灯一样想起了一件事,不由得说了出来。
“啊、但是到傍晚的话……”
“我有推不掉的事”这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
瞬间,女友刚开始平息的敌意转眼间就摆好了架势。
“你是有‘什么’事?”
真是带着近乎乌黑的含义的质问。尽管察觉到适合那个“什么”的词汇,却故意含糊地逼问,对于这样的女友,我不会说谎。
因为我到感觉无论怎样搪塞,比起女友更优先妹妹这件事都会和贬低女友相挂钩。
“我必须去接妹妹。”
连“哈哈哈”这种皮笑肉不笑的声音都没有。
她的眼睛冰冷到了这种程度。
女友拿过包,掏出钱包,一言不发地攥住了零钱。
硬币砸在桌子上,她顺势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回去了,真蠢。”
怎么看这都是吵架分手。我在大惊失色的同时想要挽留。
“等等、不对等等。所以说……那个、”
“拜拜了让人不快的男人。”
伸出去的手被拨开了。女友毫不在乎其他座位的气氛,把强烈的否定意味甩了过来。她的视线明显裹着刺,在我的脖子上爬来爬去。这已经超离怨恨或刻薄,已经带着憎恨了。
“比起我更重视其他女人的男人,容我拒绝。”
听到女友合理至极的主张,我几乎抬不起头,感觉就像有很高的声音压着脑袋一样难受。被人放弃,这个事实意外地被我忍了下来。
女友停下脚步,就像吐出什么有毒的东西一样说道:
“你喜欢的,是妹妹才对吧。”
不是那么回事。如果我肯定地说出这句话,情况会不会有什么改善呢?
然而我迟疑了,没能立刻说出话来。
看了我的样子,她眯起了眼睛,嘴唇向上吊,好像在说“看吧”。那样的表情,绝不是出自愉快的心情。
女友走了。我本可以挽留,就算是追上去也不是做不到。而且,我基本上了解在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可以避免最坏的结果。理性常以最好的结果为目标,为了弥补过失而运转。
然而我没有行动。
老实说,我觉得就算追上去也不会被打、什么也不会解决。
毕竟,在我们交谈之前,我就明白自己无法接受她的要求。
就算在堆砌失败的地基上不断取得平衡,也早晚有一天会崩塌。
由于她的咖啡杯也靠了过来,于是我把自己的咖啡放到嘴边。虽然感觉到店里其他人的视线,但只要低下头,就会有种头发帮我遮住了的感觉。我喝了一小口还很烫的咖啡。
发烫的液体就像格格不入一样,一边对身体内侧造成伤害一边淌下去。
那份伤痕,就像是女友的刺和刀刃所带来的疼痛一样。
说不定是出于她本能的敏锐。
我喜欢的是妹妹——某种意义上这是切中核心的一句话。
拿自己对妹妹和女友的爱情做比较、不对,说到底给这些东西排序本身就可以说是荒唐。但现实的问题是,爱有优劣之分。在咖啡的表面,我看着这件平时不说出口、无意识地逃避思考的事情。
身边的人中的第一位。家人中的第一位。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
这种事谁都会考虑,所以,问题不在这里。
我和女友的关系眼看就要中断,是因为那种比较方式。
就算给爱情排序,种类上也有区别。
这就像是运动会项目中投球、短距离赛跑、拔河那种感觉的分类,然后在各种竞技中排出先后顺序。可头疼的是,我好像做不到那种事。
短距离赛跑中的第二名,绝对没法和拔河的第一名相比。
如果有无法区分爱的种类的人,那不正是我吗?
那比疾病更加根深蒂固,就像是肺或者肠胃那样生来就具备的器官在工作一样让人无可奈何。在世人来看,这或许会被判断为天生的缺陷或是毒害。
可是,该怎么做才好呢?
社会对此不会容忍,这点我明白。就算去和什么人商量,也只会让自己有危险。现在女友不就对我感到吃惊而离开了我吗?
事到如今才意识到所谓的客观评价,让我无法安定。
团团打转。眼睛和舌头还有耳朵的内部在团团打转。
内心根基处的感情就像没整理的抽屉一样,乱得一塌糊涂。
真希望把那些东西全都夺下,拿得远远的。
我这么期待着,拿过女友没动过嘴的咖啡,稍稍喝了一点。
砂糖好像沙子摩擦牙齿般甜。
那是她所期望的甘甜。

结果在那之后,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时间在毫无意义的静坐中过去了。
明明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我却像是因为寒冷而蜷缩身体一样,身心都萎缩了。我在强烈的波浪上颠簸不停,最后被余浪打得站不起身。
那是如果闭上眼睛,就会永远睡下去一般的倦怠感。
我感觉自己心里有很大的缝隙。
就算在衣服外面抓住胸口,来自远比那里更深的地方的诉求也不会断绝。
这种空虚的感觉,和喜欢上女友的时候相似。那时的我对没有实质的东西感到焦急烦躁,心神不安。那种感觉让我产生了不厌徒劳的行动力。
可是现在,我感到和那时的情况有一点不同。
这次是从空虚开始吗?还是说,正在变得空虚呢?
同样的空洞里,也会有不同的意义。
“……啊。”
我总算意识到,想处理之前的“那个”这件事情失败了。一天里的计划一个也……啊啊只完成了一个吗。送妹妹,然后再去接她的计划也是这样。
刚好,到了那个时间。一意识到这件事,沉重的身体也开始了行动。
我决定去接妹妹。
应该做的事就不能不做。就算要重复同样的事也一样。
和送她时一样,我在坡道脚下等着。学生们从长长的坡道上下来,这样子很适合用“下山”来表现。从下面看去走在右侧的人数压倒性地多,是因为地铁入口的关系吧。她(女友)也是走那边的啊,我想着回忆起了和她一起回去时的事。而女友终究是没有再来一次突然袭击的样子。
“……………………………………”
我们的联系就算这样中断也不奇怪。
我明明明白这件事,却没有产生危机感。
我无法产生“必须做点什么”这种率先行动的念头,就像是被打了耳光也承受下来一样,内心的侧面麻木,对于要不要开始行动犹豫不已。
不行啊,露出糟糕的大人的一面了。
明明自己觉得人际交往非常麻烦,比预想中更糟。
就在我挠头的时候,妹妹进入了视线。她也发现了我,跑了过来。唔。
妹妹很有气势地冲了过来。我以半是抱住她肩膀的形式迎接她,然后提醒道:
“跑下来很危险哦。”
我是觉得自己说了理所当然的话,但妹妹的脸颊不满地鼓了起来。
“哥哥,那个呀,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我是大学生呀。”
妹妹来回指着我和她自己,好像在说“一样一样”。看着那稚嫩的食指,我想着“头疼了啊”笑了。
“别说胡闹的话。”
“哪里胡闹了?”
“就算是大学生,该摔倒的家伙还是会摔倒。然后,如果摔倒还会有擦伤。”
让那么可爱的膝盖受伤,不是很可惜吗?
妹妹仍然鼓着脸颊,一副“哥哥真是的”的样子发着火,不过很快就露出了笑容。
“但是哥哥为我担心好开心啊。”
“这句话早上也听过了。”
“哥哥也尽是说同样的话,所以我说也没问题。”
妹妹说着让人搞不太懂的理论。就算我一边走着一边稍做考虑,结果也仅仅是脸上露出苦笑。
担心、吗?
她(女友)期待我像这样为她考虑吗?我倒是觉得自己是为她考虑的。她有点难以取悦,或者说是个有固执之处的人,所以就算这样我还是相当为她考虑的。
然而,我感到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那种做法和她的期望是否一致。
现在也是那样,妹妹一副对我的提醒和担心感到不满的样子。接着,我便对自己不是真正意义上体贴的人这件事有了自觉。我只是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强加给人,变得自以为是。对于那样自以为是的我,她(女友)是不会认同的吧。
那样的我,说不定只有妹妹才会容许、接受。
“等了很久?”
“三分钟左右。”
由于妹妹在下课后立刻就会出来,所以很容易计算时间。
“嗯——”
妹妹抚摸着嘴唇,然后,
“没精神?”
妹妹偷偷看着我的脸问道。我露出了那么好懂的表情吗?
“不,并没有。你才是累了吧?”
“为什么?”
“脸上有衣服皱褶的痕迹。”
妹妹这边很好懂。
我们回到了公寓。妹妹连包也没从肩上放下来就跑到了镜子前面。
“哎呀呀。”
妹妹红着脸反复揉着脸上的痕迹。毕竟她是带着那张脸堂堂地走回来的啊。
带着急躁心情的妹妹回来向我辩解。不知道她是不是洗了脸,前发有点湿了。
“这个不是那样的。”
“说法很奇怪哦。”
我看到她动摇了。妹妹“不对不对”地摆着手。
“我比哥哥所想的要成熟得多。”
“具体来说?”
她不会说出“成熟到可以找田里的稻草人做男朋友”这种话吧。
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妹妹抱着胳膊歪过了头。这是现在正在考虑吗?
“呃——……能喝酒?”
“嗬。”
“还有——能吸烟?”
“嗬嗬。”
明明不管哪个都是自己的事,可说出来却是疑问句呢?
“啊、我到了可以去小钢球游戏店玩的岁数啦!……到了?”
“嘿——”
哎,只有最后那个不是骗人。不过如果她去玩我保证会被店员赶出来就是了,不然就是会被人问爸爸发生了什么事,绝对没错。
妹妹用衣服袖子胡乱蹭着脸上的痕迹问道:
“哥哥不喝酒吗?”
“嗯,啊啊。因为没觉得好喝。”
而且因为女友也不喝,除了大学里的聚会以外都不会有带头喝酒的想法。
“并不好喝吗……嘿——”
妹妹的眼神飘来飘去,她这是在想象吗。你这不是不能喝吗?我心里想着转向侧面笑了。
“而且看样子也不吸烟。”
妹妹吸进了屋子里的空气判断到。现在,这间屋子的气味大概已经变得和老家的二楼相似了吧。父母也不怎么上楼,那是只属于我们的空间。
那份空气,随着妹妹搬家的行李一起带了过来。
用鼻子吸来吸去的妹妹的面容恢复了原样,然后露出了开朗的表情。
“我知道的哥哥还是原样。”
妹妹这么说着,露出开心的样子笑了。
看到她的样子,我便心想“妹妹也有她的不安啊”,毕竟她和我超过三年没见了。我在一个人生活的时间里如同蚕蛹,如果破茧而出,就会成为完全不同的生物——这样的想法也可以理解。对于妹妹,这种事会让她无法心安吧。
因为我也有相似的情况,所以明白。
在那之后,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在妹妹去浴室的时间里,我一个人思考者。
眼前是今天打算处理的“这个”还有“那个”。我面对铺开的那些东西感到苦恼。
我喜欢女友。想要做这样那样的事也是自然而然的。如果问我想不想和妹妹做那样的事,答案是完全不想。清楚地说,是一丝想法也没有。
可是我也爱着妹妹,这是事实。
我现在面临的,是“爱别人是为了获得什么”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有各种各样的答案吧。比如想要被爱,或是想要待在谁的身边,或是想要有子孙。理由多种多样,但我认为那些谈的是过程。我想,无论有什么样的动机,结果都是为了寻求得到满足才会萌生爱情。
而我的这种情况,对于妹妹的爱是在寻求什么呢?
根据那个答案,无论是要爱家人还是要爱外人,结论都会变得相同。
如果爱着什么人能够满足,那么无论对方是谁都没有关系。
并不是只有伴随着行动或是结果这样具体的东西才叫爱。
听到浴室门打开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慌忙把面前的那些东西原样藏了起来。虽然无法想象被妹妹看到后会是何种反应,但气氛绝不会平静吧。既然那样,会引起风波的不安要素还是不要引人注目比较好。这段时间一定要处理掉。
妹妹边擦身体边走了出来。不知是不是因为热,她身上只有一枚内裤,连睡衣也没穿。就在我眯起眼睛心里大喊“别露出胸部、胸部!”的时候,妹妹坐到了身边。腾起的蒸汽挂在鼻子和额头,微微带上了热气。为什么坐在旁边了啊,我心里想着支起腿来朝妹妹看去。
望着浴巾后面窥见的头发还有气色很好的脸颊,我的手自然而然地伸了出去。
“哥哥?”
“唔……”
我抚摸着刚洗完澡的妹妹的脸颊。光光滑滑的。用手试着拾起的头发潮湿而沉静。
感觉和外表上看到的印象完全一样,无论哪里都很娇嫩而柔和。

比起可爱,惹人怜爱的感觉排在了前面。
我打心底想要守护她,想要保护她远离会伤害她的东西、会侵蚀她的东西,还有一切的恶意。
近似于焦躁的使命感疾驰到几乎向前倾倒,在胸口深处滚烫地翻腾。
可是……怎么说啊。
朝裸着上半身的妹妹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
要是这种场面被女友看到就没法找借口了,倒不如说是在她看到这个之前,我就已经因为几乎不可能找借口而遭到了苛责。原来如此,说不定她已经预料到了这种事。
我的想法已经明显到显露在表面上这么好懂了吗?
“哥——哥,干嘛啊——”
不知是不是对我沉默着不停地碰她感到在意,妹妹逃开了。
“啊啊……嗯。”
我暧昧地点头把手离开,结果妹妹说着“不对我不明白呀”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我也不是很明白。这是小问题考虑得太多害的吗?
于是这里我放弃思考,试着单纯叙述事实。
如果说得清楚一点,我这个人只不过是对妹妹喜欢得要死,其他事情怎样都好。
……总觉得,比起深刻地烦恼,这种东西才更接近本质。
“说起来,哥哥白天都做了什么?”
妹妹一边擦拭头发一边朝我问道。做了什么?正好就是在你现在那个地方坐着来着啊。
“嗯——……就业活动的准备、之类的。”
要真是这么做的就好了呀,我在心里嘀咕着类似这样的东西。听了我的谎话,妹妹“嗬嗬”地感到佩服。
“哥哥看起来有一点大人的样子了。”
“有点吗……不,没错啊。”
因为年龄差了四岁,这种程度的表现正合适。……四岁?十八岁?
也有只靠年龄没法讲的事情。
比如说这个妹妹去购买未满十八岁禁止购买的物品,在法律上是允许的。
然而那是犯罪吧,怎么看都是。
“哥哥从明年就要工作了吗——总觉得,感觉不可思议。”
“哎,前提是能找到工作啊。”
“工作要在这边找?”
妹妹像前不久母亲那样问了类似的问题。
“前提是能找到啊。”
我重复了相同的回答。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学中各种各样的大人的威胁,自己就业的自信心带上了一点阴影。如果找不到就只能回老家了吗?可是不对,妹妹还在这边呢。
一考虑到妹妹今后的生活,我就有种工作只能在这边找的感觉。
啊啊,沉重的压力再次增加。
“加油呀,哥哥。”
“噢。”
由于今天没有努力,罪恶感涌上了心头。我低着头,只有眼睛朝身旁的妹妹看去。
“你呢?”
“咦?”
“虽然还早,不过就业之类的……你有想做什么一类的目标吗?”
毕竟,我与梦想或目标一类东西近乎无缘,而她是我的妹妹。虽然自然而然就会觉得她缺乏想象力,不过这样很没礼貌吧。被我问到的妹妹尽管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把手用腿夹住,闭上嘴嘟囔着左右晃了晃下巴。
妹妹别开了视线,恐怕是把本打算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含糊其辞。
“暂时保密。”
“哼——”
看来她是有什么想法的。老实说我没觉得她会有那样的展望。
因为是梦想,内容一定是像梦一样吧。
我也多少理解她想隐瞒的心情。
就这样,因为太久以后的事情还不明了,就聊些更近的事情吧。
“明天放假是吗?”
由于是星期四,我心里估计着是这样便朝她问道,妹妹答了句“是啊”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她倒是立即回答了。
“明天没有课,哥哥真清楚呀。”
“因为我们是同一个学院啊。”
大体上我都知道。闭上一次眼睛之后,我心里想着“哎算了稍微去放松一下吧”,突然转变了态度。
“那要不要去哪里玩?”
听了我试着提出的建议,妹妹的动作停止了,眼睛瞪得圆圆的,不过很快又放松了脸颊笑了。
“怎么了?这种事由哥哥说出来,不是很少见?”
确实,在老家的时候说着“来玩吧来玩吧”凑过来的都是妹妹。
这是怎样的心境变化呢,我心里对自己的一时兴起产生了疑惑。
“嗯,哎,不由得、”
虽然心里也在想妹妹对我说了“加油呀”的第二天就去做那样的事好不好,但是妹妹很开心。
那么,哎,就算是好吧。被不安和问题束缚的内心,想要深呼吸。
“当然,一定要去。去哪里就交给哥哥了。”
妹妹靠在我肩膀上满足地笑了。好轻啊,我对妹妹的脑袋产生了奇怪的钦佩之心。
哎呀不是说她脑子空空那种意思就是了。
(译注:日语中“頭が軽い”字面意思是说脑袋轻,反也可以指外表美丽但内心浅薄的女人。)
“完全丢给我?”
“因为这附近我也不了解。”
说得也对。虽然超市之类的位置已经大概带她去过,但那和去什么地方玩还是有区别。
在我再次承担起要去哪里这个新的问题时,妹妹已经快速胡乱地擦完头发,利落地穿上了睡衣。在那之后,她迅速把要洗的衣服收到一起,忙碌地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明明好不容易把汗洗掉,这样可要白费功夫了。
“急着干什么?”
“今天打算早点睡。”
妹妹聚精会神地朝浴室小跑过去,好懂到看着就让人露出微笑。远足……不对吧。妹妹并不是那种会对学校的活动感到雀跃的性格,这应该是家族旅行的前一天吧。
妹妹非常怕生,我几乎没见过她和家人以外的人说话。
看样子这点到现在也没有变。
……大学的朋友,她交得到吗。
“可别睡得太早,天没亮就起来啊。”
在那种时间,就算出去也只有便利店会开门哦。
我脸上笑着,心底却横着冰冷的东西。
踢开女友的邀请,对妹妹则是自己去邀。
回顾着这样的自己,我就发现了一个迷:
女友她,到底喜欢上了我的哪一点呢?

我带着妹妹走在外面,没有目的地,只有“去什么地方吧”的想法。
“这是想不出来的借口?”
“是啊。”
我将错就错了。和以往一样,妹妹是在早上六点起床的。
曾经不擅长早起的妹妹变得比我还早起,而且能利落地打扫房间准备早饭了。我对那个身影感到困惑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她的成长。
“这也是和母亲学的吗?”
“嗯。妈妈教了我各种事情。”
“……是吗,了不起啊。”
虽然不清楚是对哪里有了这种感觉,不过我还是老实地把想法说了出来。
妹妹坦率地接受称赞微微一笑。
发生过这样的事以后,我们来到外面悠闲地走在路上。
我和妹妹移动着脚步,就像是要把和女友一起走过的痕迹重新覆盖一样。
天空有点阴,散起步反而更舒服了。
“哥哥,这里在搞情侣日活动呀。”
路过陈旧的电影院时,妹妹停下来指着招牌说道。上面确实是那么写的,但光是逐字看去就让我莫名感到羞耻。情侣日。一接触那个部分,眼神就毫无目的地游移起来。不知该说是“跟不上时代”还是“尚且健在”,那种模糊言辞的不完整的感觉朝我诉求着什么。
妹妹似乎是脑中突然闪现了恶作剧的念头一样,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然后是我。
“能行吗?”
起初我没反应过来,不过理解到她在说什么后用下巴比了比电影院的招牌。
“情侣?”
“两个人两千元。”
妹妹就像咨询处的人一样朗读。也不是不行,反正没什么事做,电影也好。
哎,总比去混老年折扣要现实吧。
“……只要你不露馅。就没问题吧。”
“哥哥,女人擅长演技是世间普遍的认识。”
妹妹说着挽起了我的胳膊,大模大样地摆出了情侣的样子。老实说我感觉有种刻意的味道冲进了鼻子,但还是保持那个样子和妹妹走向了售票处。一边走着,我一边想起了在老家时的事情。那时家里带初二的妹妹去自助饭店,总会宣称她是小学生来减少开销。母亲说的时候是一脸平静,不过从没被店员怀疑过。当然,妹妹对那个结果好像很不满意。不过她对现在正要做的事倒是一副欢喜的积极态度。
可这是情侣有效的折扣,我不会被人以什么罪名问罪吗?
大学生的我和中学生的女友,这可没有不发生任何问题的道理。
“情侣票,嗯,两张。”
没想到会有清醒地说出这种话的一天。
妹妹虽然脸上笑着,但挎着的胳膊上传来了她的动摇。擅长演技的话你来说啊。
拿出钱包的时候妹妹说道:
“啊,平摊就好了哥哥。”
喂。妹妹“啊、”地一声,对自己出的洋相睁圆了眼睛,售票员也明显有所反应。
和预想中的失败分毫不差。我没有吃惊,反而是肩膀先开始上下颤抖。
在我露出有点抽搐的笑脸时,妹妹慌慌张张地想要蒙混过关。
“格、格、Greg. Oh——Greg,Honestyis the best policy.”
为了把外国人角色坚持到底,妹妹把我捏造成了Greg。Greg是哪位啊。
结果几乎是变得格外可疑了,不过可能是妹妹的掩饰奏效了吧,售票员避开我们的视线匆匆忙忙地办完了手续。离开的时候,妹妹姑且仍然和我挎着胳膊。
怎么说呢,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挂在上面一样。
“顺利过关了呢。”
妹妹嘻嘻一笑。
“才不顺利呢。”
靠笑脸强行蒙混过关也有个限度。
明明之前为了折扣做到那种程度,我却只记得电影开头十分钟的内容。显然,在黑暗中无法活动身体的时间一旦持续下去,我的眼皮会变得重得抬不起来。意识很快就离我远去,连抵抗的时间都不给。醒过来的时候放映厅里已经亮了起来,结果我买的竟然是睡觉的时间。
发生了这样的事。
然后。
“哥哥不结婚吗?”
妹妹一边大口吃着冰淇林和装饰配料的香蕉,一边朝我问了这样的问题。我听了手上一抖,勺子插在冰上停止了动作。
看过电影以后,我们又在外面转了起来,然后在途中发现了名叫优古利诺(Yogorino)【注】的东西。这似乎是加了酸奶的冰淇林,因为妹妹说喜欢吃,我就和她一起尝了一下。虽然冰淇林本身控制了甜度,但装饰配料很甜使得整体的味道恰到好处。最主要的是那份凉意恰好适合刚睡醒的脑袋。
(译注:意大利的冰淇淋品牌,创立于1993年。)
这一点姑且不论,妹妹突然问了什么东西啊。
因为天气不错,我们就坐在了室外的位置,所以旁边店里的样子也看得见。旁边的店卖的是甜甜圈,妹妹的问题就是看到那里带着孩子的夫妇时联想到的吗?我也朝那边瞥了一眼,思考起自己有多少年没吃过甜甜圈这种东西。
“没有打算啊。”
“将来呢?”
“现在来看,完全没有。”
结婚这件事,要想做就必须要有结婚的对象。而我……女友的存在在心里时隐时现。
妹妹“嗯——”地应了一声,用勺子舀起冰淇林伸过来,我向前探出头吃了下去。
虽然在兄妹之间这不算什么害羞的事,但我还是一边张开嘴一边想起了印象渐渐淡薄的女友。
确实,在大学的露天咖啡店里做这种事就会招致误解。
尽管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但我还是想着应该真心地道歉而在心中感到后悔。
“这东西甜得不行啊。”
“因为是焦糖酱。”
是妹妹似乎会喜欢的浓厚味道。和我加奇异果和橘子的这一份相比,追求的味道角度不同。
为了回礼,我这边也舀起一勺朝妹妹递了过去。妹妹和我一样探出身体来吃。如果彼此都是现在一半的年龄倒还能招人微笑,但这个年龄下映在周围的人眼里又是怎样呢?
如果给电影院的售票员看这个不就能得到信任了吗?
“那有过‘好想结婚啊——’这样的想法吗?”
妹妹含住一半勺子,眼神朝上窥探我的样子。
那个话题还在继续吗?虽然重复和原来相似的回答有点麻烦,不过我还是再次否定。
“没有。我可是连就业还没头绪呢。”
“虽然是那样,可是既然进入社会……”
妹妹一个劲地把焦糖酱送进嘴里。她这个样子四年后就是步入社会的人吗……难道不会不停地遇到麻烦事吗?
“这么说你又如何?”
光是几乎被刨根问底地问也并不有趣,于是我试着朝妹妹反问。
妹妹并没有太惊讶的样子,而是露出了忧郁?垂头丧气的表情。
“……PASS啊……”
那种敷衍方式算什么。装腔作势一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再次让我感到恼火。
“那,为什么问我这种事,把这部分给我解释清楚。”
我催促着说道,话里含着朝她招手一样的态度,妹妹见了带着有点沉重的感觉张开嘴唇。
“哥哥不是没带过女友之类的人回来过嘛。”
“……………………………………”
是 呀。
“我就觉得,关于这点哥哥是不是因为有我在一起住,所以有所顾虑呢。”
“……………………………………”
没 错 呀。
听了妹妹虽不中亦不远矣的顾虑,我感觉眼神要四处游荡了。
“让哥哥为难的事,你看,不行的啊。”
对吧?妹妹只用左半边脸笑着等待我的反应。真是灵活的脸。
确实,让人为难可不好啊。
不过如果没有为难,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说起来,你就没考虑过是没有才没带回来过吗?”
世间的大学生有一半都对女人感到饥渴。换句话说,就是缺女人。
“没有吗?”
妹妹她,向我询问的语调里透出不安的心情。
这个时候,我似乎感觉自己正手握命运。
我可以做出任何形式的回答,而那将产生重大的分歧。
冰冷无情的自由朝我丢了过来。
汗水一边变凉一边冒了出来,就像冰淇淋的表面一样。
虽然我也想说谎,而且不想伤害妹妹。
正当我打算说出那种方便的回答时,舌头却打了滑,其结果——
“以前有,但是分手了。”
我有种眼睛看不到的什么东西扭曲破损般的感觉,好像海苔啪嚓一声破成碎片一样。
就像视线的一端被人拿走变得欠缺一样失去了安定感,尽管如此我仍然笔直地注视着妹妹。
“这样啊。”
从眼神和声音都能感觉到沮丧。妹妹的声音和反应都是立刻出现,所以说不定她已经有所预料了,可是知道她情绪低落后,我也受到了无声的冲击。而看着失落的妹妹,胸口就因为罪恶感而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如果转换立场,情况就类似于妹妹向我报告以前有男友不过分手了吧。……无法忍受啊。
这么一想,我就不由得对自己“嘿”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
真是一对让人恶心的兄妹啊。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绕到妹妹那边伸出手。妹妹恐怕是不明白我的意图,但依旧握住了我的手。
我轻轻一拉让妹妹站起身,然后把她抱了过来。
我才不管其他客人和路过的人怎么看。
“现在已经没有了。”
我紧紧地抱住妹妹纤细的后背和轻飘飘的脑袋,再次否定道。
然后。
如果说出接下来的话,那各种东西都会变得毫无意义、虚伪、令人生厌。
尽管清楚到这种程度,我还是开了口。
“抱歉。”
重复着空转、一直等待出场的那句话终究跳进了现实。
我承认了至今为止的自己都有错误,同时那些错误也是对于与此相关的人们的侮辱。随便离开家、喜欢上什么人,我都说那是错误的。
就算在那之中包含着很多错误,现在的我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
妹妹哭是没有哭,但是身体定住了。她紧紧抓住我的胸口,一动不动。
我和那样的妹妹到什么时候都是紧紧粘着。这样老是在一起,被人看成是恋人反倒还算好了。
我曾一度逃避承认自己的人生,想要了解其他的道路而离开了家。然而事到如今我意识到,那只是看起来远离,实际上仍然走在相同的道路上。
自己的名字、出生的世界、环境会指明生存的方式。
我对信仰着无限的可能性这件事失去了信心,无法移开视线。
无论何时、无论是谁,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据说人无法一个人活下去。
那么,我会与谁活下去呢?
总觉得,我曾经考虑过这样的事情。
然后。
我心绪漠然,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对此有所预料。虽然心情没有和幸福混杂在一起。
但那一天,我有了这样的预感——我是会和妹妹一起生活下去啊。
大学四年级。“社会”这个词就留到将来,这件事到那个时候再去考虑。


 楼主| 发表于 2017-4-1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4-4 00:00 编辑

19~20



我的每一天,都在为生活而动脑思考吗?
早上带着倦怠未醒的头脑起床,吃过准备好的早饭,理所当然一样洗过脸后离开公寓。在我重复着临摹同一条线般的一天又一天时,忽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我们的每一秒,都在不断向着人生的尽头靠近。尽管无可奈何,但仍耗费着有限的时间走近死亡,走近与朋友、家人、可能性以及肉体的别离。
一旦意识到这点,未来就会有很多恐惧在前面等着你。
想到自己是不是对此不做任何考虑,仅仅是随波逐流地向前走着,就会因为虚度时间而感到不安。尽管我曾对那种东西感到恐惧,想要做出抵抗才离开家来到大学,却至今仍没有治愈。
也就是说,我什么也没能克服。
虽然我对那样的自己深感羞愧,但是。
也有从那份经验中看到的东西。
逆流而上未必会产生良好的变化。
倒不如说,至今为止培养起来的东西所产生的流向被自己否定,有时反而有种不自然的感觉。分别与再会让我学到了这件事。就算那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错误,对我来说仍然是难以改变的真理。
因此,我对每天不动脑的自己稍稍有一点肯定的想法。而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以后决定在面包工厂就职,或许也是那种流向之一起了作用。
“四月份起我就开始去烤面包或是运送面包。”
“噢噢——”
听了我的说明,妹妹拍手祝福——嗯,多半算是祝贺吧。
我望着她圆圆的指甲想着,看起来好柔软的手啊。
“有什么可赞叹的吗?”
“面包店店主,说起来就觉得真好呀。”
“这和你说的那个可有点不一样啊。”
把视野放宽来看,的确是卖面包的人,但这可不像妹妹嘴里说的那样充满牧歌情怀。
“那么作为哥哥就职的祝贺,今天的晚饭就决定是面包了。”
“为什么?”
妹妹轻描淡写地无视我的疑问,准备好法式面包拿了过来。然后,她又把加热过的炸肉饼盛在盘子里端上来。看到那个,我就基本上理解了她想做什么。
“那个不是早饭吗?”
“好啦好啦。”
妹妹切开法式面包,把炸肉饼夹住。我知道我知道。
然后,妹妹两手把面包上下一拍。“砰”地一声。……我拒绝评论。
“手太小没有气魄啊。”
“好了请吃吧。”
我接下妹妹的手制晚饭,面对有点硬的法式面包,“嗯嘎”地想要大口咬下去。
“哥哥,想做面包?”
“咦?”
我正张开嘴,听到询问牙齿又停了下来。
暂时收回面包调节下巴的位置以后,我朝妹妹转了过去。
“不是吗?”
“不……并不是那么回事。”
虽然我确实希望就业,但并非是抱有梦想。我又没有什么第一志向,只不过是为了得到食物而挣扎、徘徊,偶然地努力抓住了面包工厂这一选择。
我没有不满的想法,光是确定了就职的地方现在就放下心了。
不必多说,家里以三月份为限不再给我生活补贴了。汇给妹妹的生活费大概还在继续,但用那部分来添补我的生活实在是太丢脸了吧。不工作的话,就无法在这里生活下去。我是为了生存而活着,这样就没有了余地和可能性。
现在,我觉得这样并不坏。
就算早晚会满怀后悔,我也不会改变想法。
……妹妹又如何呢?她会不会仅仅对现在感到满足,无法考虑未来之类的事呢?
“……大学怎么样?”
我一边咬着法式面包的边角一边试着询问。同样从边角开始咬起的妹妹朝我转过来时,手里的面包也没有放下。面包的颜色和妹妹柔和的气质在色调上非常相称。
“‘怎么样’是?”
“顺利吗?”
“嗯,好好地去上课了哦。”
妹妹的眼睛上泛起了光。湿润的眼瞳格外显眼,就像通过透镜窥探水中一样。
我们彼此,都明白的吧。
刚才我问的并不是这件事。
“学校,开心吗?”
我也不是装模作样地当这个妹妹的哥哥的,所以基本上是明知故问。
妹妹没有低下头,她一边动着眼睛露出稍作考虑的样子一边回答:
“普普通通、吧。”
“……普普通通吗。”
“嗯。”
尽管平静但言辞很少,显然妹妹不想继续多说。
不、不对……不对啊。
并不是不想讲,而是没有可讲的事情,一定是这样。
对妹妹来说,升学到大学不过是离开家的手段吧。
姑且不论动机,经过是和我相似的。
或许这正因为我们是兄妹吧。
“普普通通就好了啊。”
我喃喃着,吞下了炸肉饼。
没错,普通是很难得的东西。
毕竟,接下来将要开始的名为劳动的这件事,模糊不清到连那份普通也无法触及。
二十二岁,很快就是今年的生日。
我进入社会,妹妹是大学生。
回顾过往,肩膀就会因为远道而来的现实感而变得沉重。

糖分的焦糊味扑鼻而来,那种味道很快就沾到了自己的衣服和皮肤上。
同期进入公司,一起在工厂里接受说明的同事恐怕也是因为这件事而拧起了眉毛。虽然还没互相自我介绍,但靠视线就令人生厌般互相理解了彼此的心情。
现在正在进行作业的人们并没有在眉间和眉上挤出皱褶,所以我想我们也很快就会习惯吧。虽然同时也感觉将来要面临视力模糊的问题,但我假装注意不到这件事。接下来,我们每一天都将被无法逃避的劳动所束缚。
这和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时可以休息的学校课程,在责任的重量上有所区别。
在这里,我逃离后就无法活下去。
四月,就职第一天。我到访离公寓不近不远的面包工厂,和其他新职员一起学习业务。这有点像新人进修的复习。除自己外,其他成排的面容也完全都是到上个月为止还是大学生的样子。该说是由于度过学生时期而显得稚嫩的面庞吗——那种东西很显眼。
我也是其中之一吧。
在负责带领我们的中年人说明之后,就是要亲身体验。我们站在烤制或油炸搬运过来的面包的加工作业现场。虽然那人指导说直接接触大型油炸锅可不会简简单单以烫伤收场,但我清楚具体会变成怎样。肉会被剜掉。高中时,曾有在汉堡店打工的朋友给我看过那种痕迹。而且是在吃饭的时候。
我从一开始就回想起了那件事,在气味最让人痛苦的位置听从前辈的指示进行作业。机械运作的声音像墙壁一样压过来,在脑袋旁边产生两台洗衣机运转一样的压迫感。声音带着巨大的力量,在加上四周还弥漫着气味和热量,毫无死角。
对于没有特别辛苦就能就业,我在心里觉得运气很好,但那或许只是我恰好混进了容易出现空隙的地方。
一旦习惯起来,就会感到重复着单调作业的自己正变得单薄。
就像风干的纸一样,发出眼看就要碎裂的声音。
用力被拧干的身体甚至流不出劳动的汗水。
仅仅是像腐朽的碎片四处飞舞一样。
午休时可以在食堂随意吃东西。就算说是“随意”,当然也不是免费的。只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想过“哎好像确实会是这样”,说起来这算是约定俗成吧,如果是自己公司的面包就可以随便吃。不过大家都因为那个味道而退缩,没人动手就是了。
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下,肩上的疲劳感就愈发向我袭来。我感到了身体里骨头的沉重。平时潜伏在皮肉深处的那些东西浸染开来。一旦放松紧张的精神,明明还坐着却感觉要打出呼噜来了。我把快要跑出来的呼噜声咽了了回去,然后摆正姿势。
午休并不长,我开始把筷子伸向油炸套餐。酱汁很浓,在喉咙里炙烤着。
我更喜欢老家——进一步说是妹妹做的东西的味道。
在附近一起吃着饭的是和我同期进入公司的人。他身上的阴沉比我更胜一筹,像义务一样把饭送到嘴里,吞下后吐出一大口气,真是个爱叹气的男人。那种态度,就像是对在这里这件事本身感到不满而诉说不平一样。由于饭菜因为他的样子变得难以下咽,老实说我是在受不了这个氛围。
在那个同事发出不知第几次的叹息时,我和他上下翻动的眼睛忽然对视撞在了一起。暂时保持沉默后,他像是出于礼貌一样移动到了我身边的椅子上。想到会不会被他搭话,我有点紧张。
“唷。”
“嗯。”
交换简短的言辞后,我们互相报了姓名。虽然感觉在进入公司前进修时也和他打过招呼,不过我不记得了。
“从第一天开始就想逃走了啊。”
同事克制着泄气的心情笑道。我是没有逃走的想法,但确实有想要大叫着“麻烦死了!”跑来跑去的心情。我忍住不让某种说是郁愤又有点不对的东西跑出来,压在心里滴溜溜打转。我切身体会到,这就是所谓的进入社会。
“真想离开这里啊,越早越好。”
对于同事的那种慨叹,我有点在意。
“离开又能怎样?”
“能怎样……你是自己希望来这里的?”
同事一副意外的表情朝我问道。我“哎”地应了一声,暧昧地点点头。
“只要能有饭吃,哪里都好。”
如果那样能够继续支持妹妹,那么那样就好。
那样就满足了。
“哼——没梦想的家伙啊。”
“算是吧。”
“你那样在某种程度上也值得羡慕。”
看起来他并没有不快的样子。同事趴在桌子上,摆弄着下唇。
“我,想要成为小说家。”
“嘿。”
不知是不是炸过了头,油炸的胸脯肉有点干,感觉要塞住牙了。
一旦想到去其他地方重新就职,就会产生略微膨胀的梦想。
“在校的时候没能做到,所以我无可奈何地就业了。”
“哼……”
我想这是常有的事。大部分情况事情都不会按自己的意愿发展。
因为世界存在于我们的大脑之外,也样也是当然的。
但是,决定要不要接受这种的世界的,是我们自己的头脑。
唯独认同了的家伙,只要接受眼前的现实就好。
“不按自己的想法活着,算什么人生啊。”
“……你说的,我虽然也明白。”
无论大小,我们都在追逐着名为愿望的光芒度过人生。
妹妹又如何呢?能够像她自己期望的那样生活吗?
我想着至今为止,以及从今以后在内的路程。
就在我不知其味地咀嚼着送到嘴里的午饭时,在食堂入口处出现了事务员模样的中年女性身影。本以为她是来吃饭的,可她却环视食堂,不知为何叫了我的名字。
由于对方是不认识的人,我感到不知所措。
“是、”
我慌忙站了起来。不会是上午的作业出了什么问题吧。胃部因为突然被人叫到而向上提起,这实在是对消化不好。紧张地来到入口后,那个阿姨用轻松的语气向我传达:
“有客人找你哦。”
“哈?”
听到客人在工厂外等着,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外面。
“啊,果然。”
是妹妹。视线相接,她便大幅朝我挥手。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背着帆布包,那样子看起来就像社会课上来参观学习的孩子一样。妹妹小跑着靠过来后,立刻睁大了眼睛。
“哥哥,好厉害的味道。”
不高的鼻子哼哧哼哧地晃动。我开始担心那种味道会不会粘到妹妹的脸上。
“有种甜东西烤焦了的味道。”
“哎,因为这里就是在做那样的东西啊。那,什么事?”
应该不是来送我忘带的东西之类的吧。
“工作怎么样?”
连询问都是社会课上参观学习时的问法。
“你说怎么样……有点吃力啊。毕竟到昨天为止一直都无所事事。”
听了我有点开玩笑的话,妹妹笑了。
“哥哥出门之后我突然想到,就来外送了。”
听了妹妹嘴上说的内容,我大体上猜到了她有什么事。
妹妹从帆布包里拿出来的,果然是包在抹布里的饭盒。
“盒饭吗。”
唔。
“啊、已经吃过午饭了……?”
妹妹静静地窥探着我,动作就像朝凶暴的狗的嘴边递出食物一样。
我努力不动声色地把起吃过套餐后有点沉重的肚子附近隐藏起来,高兴地说了个谎:
“没,刚才想着要吃饭正在食堂里犹豫呢,来得正好。”
看到我欢喜地接下饭盒,妹妹放下心似地微微一笑。这可不是欺骗。
只要我从现在开始变成大胃王就好了。
“谢谢啊。”
我正想伸手抚摸她小小的脑袋,中途却意识到什么“啊”地一声缩了回来。
“怎么了?”
“我想起手掌上也沾了味道啊。”
味道会很容易转移到她的头发上。妹妹的眼神随着我在空中犹豫不定的手而移动。
“那真是可惜。”
“唔。”
“那,回家之后要夸我夸个够呀。”
十九岁的妹妹纯真地露出牙,眯起眼睛笑着说道。
那笑容在阴郁的天空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啊——……尽管期待吧。”

自己不是很明白的话顺着嘴说了出来。妹妹微笑着,就像是率直地接受了几乎像气球一样不可靠地漂浮着的那句话。所说的“夸个够”具体来说要怎么做?堆叠所有想象得到的美丽辞藻就好了吗?我没有当小说家的志向,可没什么丰富的词汇哦。
“那,我收下了。”
我把饭盒举到眼睛的高度表示感谢,然后打算顺势道别。
我朝点头的妹妹收起下巴,正要转向工厂的时候——
“加油呀。”
听到那天真无邪的声援,我转过了头。
各种各样的东西涌上了心头。只不过那些东西并没有全部朝正确的方向伸展。
“噢,我会加油哦。”
举起的手臂中没有太大的力气。不过,我感到贯穿自己身体的中心部分变得干燥。
枯萎了的那个部分就像充门面一样伸直了背,假装笔直的样子。
我心想,就维持这个姿势一直走到建筑里吧。
这么打算着转向前面时,就发现同事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工厂入口,看上去又像是在等我。我心里疑惑着走到他旁边时,同事立刻低声询问:
“女友吗?”
咬得真紧啊。……女友吗。
结果,在那之后就再没有和她见过面,电话也没有打过。
将来会有彼此能够说着“没关系”互相理解的一天到来吗?
比起那件事,她快要从记忆中淡去的感觉让我有点不快。
“喂,快点回答。”
“不是。妹妹。”
“什么啊……还以为你有那种喜好呢,不过不是吗。”
“‘那种’是什么意思,对别人妹妹真没礼貌啊。”
他要说的意思倒是传了过来。
“咦?明明是初中生,平日到这种地方没事吗?”
我随便地说了句“大概没事吧”敷衍过去。解释起来很麻烦,说出来又要花时间。休息时间不剩多少了,要快点把午饭解决才行。
我朝后看去,像豆粒一样越来越小的妹妹正朝我挥手。
回过头来,虽然感觉到了同事的视线,但我无视掉,立刻回到了食堂。
同事也紧跟上来,坐在旁边朝饭盒里窥探。
“亲手做的饭,你这家伙,真行啊——”
在与工作无关的方面被人佩服了。虽然并不是我做了什么,但妹妹的才能被人评价,心情不算坏。我一边感到得意一边把筷子伸向饭菜。
“不过真是有趣的饭盒啊。”
“……是呀。”
带一●图案【注】的饭盒,如今在哪里还会有呢?老家?不对,我可是在还是小孩的时候都没有见过这种东西的印象。总之这东西的时代有点不对。同事似乎也不知道,所以才会如此发言吧。、
(译注:指一休。)
哎,算了,里面的东西是普通的。菜式并没有什么进步,主要的组成部分还是香肠,不过我喜欢所以这样就好。我把切成大块的香肠送到嘴里时,想起了小学时的远足。
“你比外表看起来还能吃啊?”
“实际上就是那样。”
仅限今天啊、我一边嚼着一边在心里补充道。
“喂。”
“嗯?”
“你妹妹,相当可爱啊。”
“是吗?”
明明以小说家为志向,夸奖的话却意外朴素。
因此,他的真心话也毫不模糊的传达过来。
赞赏对方时,没有修饰的必要。
我非常讨厌看到拐弯抹角的文章或是麻烦的比喻。
哎,那件事姑且不谈。
他是说我家妹妹可爱吗。
“……呵呵呵……”
其实以前我就这么想了,不过这可能是对家人的偏袒所以我才慎重发言。
这样吗。
在周围的人来看也有可爱的感觉吗?唔。感觉很骄傲,同时好像又有点担心。
同事和椅子的靠背一起左右摇晃着笑道:
“真期待五年以后。”
“……估计和现在没太大变化啊。”
“你傻吧,女孩子十几岁后半的变化可是很厉害的,哥哥你可别吓得跳起来啊。”
“……说得没错啊。”
妹妹离成年【注】连一年都不到,那样要是发生急剧的变化,确实要吓得跳起来了。
(译注:日本的成年为20岁,这件事后文也有涉及。)
“那,什么时候介绍给我吧。”
“没门儿。”
我严词拒绝,可是,哎,嘴上重复着条理混乱的言语。
妹妹她,二十岁吗。
光是意识到这件事,脑袋、特别是后脑部就会发愣。周围的轮廓模糊不清,就像眼睛失去焦点一样。大概是因为那是个没有现实味道的年龄吧。妹妹一直是年幼的、小小的、会黏住我一样的存在……我明明在道理上明白这种事并不存在,心里却无法接受。
再过二十年妹妹就会临近中年,之后再堆叠二十年的岁月,就是老婆婆了。
那个时候双亲未必还会健在,而我也会变成老人,抱着身体的不适弯着腰生活吗?那个时候,我会如何看待升起、落下的太阳呢?
连想都没法想象。但是至少,妹妹马上就是成年人了。
那家伙离开大学后会就业吗?如果不就业,会做什么呢?
她会回老家吗,还是说保持现在这样一起生活下去呢?
如果是妹妹,我有种她会选择后者的感觉。
如果能继续下去,那样也不坏就是了。
“……不对,不对啊。”
我摇了摇脑袋,整理着自己恍惚的思维。
为了继续下去,就必须在这里努力才行啊。
按照期望活着才算人生,这句话不是刚刚才听过的吗。
所以我要在这里大口吃饭,咽下肚子,让它们成为自己的食粮。
因为有工作的理由,所以我决定挺直脊背面对。

顺带一提,同期进公司的那个同事三个月后辞职了。
他好像明白这里不适合自己。
对他意识到这件事并有所行动的姿态,我有一点羡慕。

“二十岁啦,成人啦——”
“……噢”
“酒和烟都能随心所欲而且还能进小钢球游戏店了呀——”
“全部驳回。”
“为什么?”妹妹一副成为大人的一员的样子,待在被炉里朝我抗议。
“那样会被抓起来。”
“明明已经二十岁了——”
因为你的样子完全不像二十岁。
工作结束回到家,冲过澡后刚从浴室里出来,妹妹就说起了这样的话。想到早上应该也庆祝过,我便用毛巾擦着头发笑了。冬天里冰冷水珠的寒意也稍稍退去。
妹妹第二十个生日的这一天里,就算待在室内都会让人冷得发抖。虽然电视里说过今年的冬天是暖冬,可实际的天气让我怀疑当时是不是收错了别的国家播送的信号。
而这一天更是变本加厉,夜空在天上舒展的云都像是冻结了一样,没下雪真是万幸。
“你对那些有兴趣吗?”
如果那和本人的爱好和嗜好一致,我也不能勉强去阻止。
妹妹用食指关节缠着头发,视线一时间四处游移。
“想喝一次酒试试吧,啤酒好像犯罪般美味呀。”
“那个,是漫画里说的吧。”
妹妹“嘿嘿”地发出了泄气的笑声。
总之,妹妹笑的样子还有缺乏紧张感的面容,似乎就算成年也没有变化。
“今天想喝吗?”
“毕竟今天成了大人呀,嗯。这样有种人生阶段的感觉,挺好的呢。”
“那我去买回来啊,啤酒是吧。”
我也没有喝酒的习惯,由于并不擅长喝酒所以家里并没有常备。
不过想到不能让妹妹在夜里一个人出去走而率先行动,怎么说呢,我是不是过度保护呢?所谓的哥哥,这种程度的事是当然的吗?真想去做一下社会调查。
但是一旦担心起妹妹会不会被卷入电视里每日每夜报道的那种凶恶事件,我就在意得安不下心。实际上妹妹去学校我都想去接送……这是过度保护吗?
“啊等下等下,我也去。”妹妹说着从被炉里跳了出来。她从衣物的小山中拽出藏青色外衣披在室内便服外,用橡皮筋随便地把头发在上方扎起,然后在玄关穿上鞋的时候差点脸朝前倒下。她脚上没穿袜子。
“那是我的衣服啊。”
“很暖和所以别在意。”
妹妹一边像是用外套袖子长出来的部分包住身体一样一边露出微笑。可是刚向外面迈出一步,那个笑脸也发出“唔呃好拢”的声音歪歪扭扭地冻僵了。她脸上的表情我不想仔细描述。
“你在家等着也好。”
“没事,没事。我要和哥哥出门。”
不知是不是关节已经冻住了,妹妹在前面动作有点僵硬地迈开脚步。
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暑假。
现在是晚上又是冬天,再怎么说不拿阳伞也可以了吧。
我一边走下公寓的楼梯一边朝上望去,吐出的气在空中拖得长长的,就像是出现了白云。每当那一阵阵白雾沿着公寓的灯光浮起消失在夜里,寒气就像是增加了一样。
可是,我却感觉到现在仍让人想要蹲在不动的寒意稍稍缓和了。
或许,这是因为和我回来时不同,现在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吧。
我和败给寒冷、一呼气就会弯起后背的妹妹一同走向附近的便利店。宽敞的停车场上有很多空隙,地面沐浴着从建筑物里透出的光,看起来有种潮湿的感觉。我们穿过像水面一样摇动着那些光线的停车场,走进了店里。妹妹僵硬的脸开始溶化。
“暖和真好呀。”
看着妹妹的脸,我不由得想要同意了。
“我去买土豆炖牛肉,烤鸡肉串还有薯片。”
身体恢复温度后变得活跃的妹妹欢喜地逛起了货架,那种选东西的方式完全能看透,不知是受了什么东西的影响【注】。虽然她似乎忘了圆筒乳酪鱼糕,不过代替晚饭说不定正合适。在妹妹去拿东西的时候我选了两罐啤酒。就算种类各式各样,也不知道哪种能让妹妹喜欢。我一边用手掌紧密地感受着罐子的凉意,一边朝上面看去。
(译注:这里说的其实是《赌博默示录》,在故事里无力偿还债务的人会被强制送进地下劳动设施“帝爱地下王国”里参加劳务,在那里环境恶劣艰苦,土豆炖牛肉、啤酒、鸡肉串、圆筒乳酪鱼糕等是为数不多的奢侈品。)
啤酒罐上是“未满二十岁严禁饮酒”的注意事项,镜面上映出了我的影子。
影子上,已经过了二十岁的我经历磨耗的眼睛反复地眨着。
这家伙谁啊?我小声自嘲道。
就那么转过身时,我便注意到了入口和收银机处挂着的华丽条幅。看到了那些东西后,我总算想起了今天还是那样的日子【注】。我找到妹妹,快步靠近了她。
(译注:本书开头写过,妹妹的生日是二月十四日。)
“要巧克力吗?”
我抓住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的妹妹试着问道。粗枝大叶地扎起来的头发在她活动时候已经散开,结果现在的样子和在屋子里时没有太大差别。妹妹看到挂着的条幅后似乎也想起来了。
妹妹抱着土豆炖牛肉和薯片,抬头朝我看了过来。
“要是哥哥给我买我就想要。”
“好嘞。”
因为每年都会买,今年不买也总觉得心情会变糟。这是顺其自然的事。
“哥哥也要吗?”
“那,就买给我吧。”
于是,我们选了两份巧克力。反正回去之后也是两个人分着吃吧,所以没有让口味和种类重叠。不过那样的话特意交给对方还有没有意义啊?我稍稍考虑起了这样的问题。
并排站在收银机旁的时候,妹妹像是窥探我的表情一样朝我问道:
“在职场没有收到吗?”
“因为是没有魅力的工作地点啊,更何况女性很少。”
虽然也有女宿舍,不过听说住的人很少。据说大体上一年或者两年就会辞职。
我之后还会在那里任职几年呢?一年吗?十年吗?三十年吗?
然后“工作到最后会有什么”那样的烦恼,和我是无缘的。
无论想要达到什么目标,最后还是会死。所以,对自己的价值感到担心没什么意义。但是妹妹就业这件事不同。我是希望妹妹的将来会是她所期望的样子。……但,可是。望着身边,我叹了口气。
她会工作吗?虽然感受到了这样不安稳的东西,但收银的队伍排到了自己,结果念头中途消失了。
那个小小的妹妹几年后会进入社会工作,这种事就像一个玩笑一样。
结账的时候我还顺便买了妹妹要求的鸡肉串。把暖和的袋子交给妹妹,而我则拿着装啤酒和巧克力的袋子踏上了归途。暖和是好事。妹妹那么觉得的话就更是如此了。
回到家后,我们趁着土豆炖牛肉还没凉的时候准备好啤酒和杯子。我在保持屈膝坐着的妹妹递出的杯子里倒上啤酒。真没想到会有给妹妹的杯子倒酒的一天。肩胛骨和腋下附近被轻飘飘的东西所包裹,让我顺利地摆脱了现实的感觉。或许这是我在短暂地感受着名为时间之风的东西从身边吹过。
“那,首先,干杯。”
“杯——”
我们举起杯子碰了一下,就像是小孩子的模仿喝酒的游戏一样。
妹妹把脸靠近杯子,在喝之前就“唔哎——味道好刺鼻”地皱起了脸。那样子、可是小孩子讨厌什么东西的方式哦。虽然妹妹的表情让我想这么说,但要是让她发起火来一口气喝掉我也很头疼,于是便静静地在一旁注视。妹妹把脸拉开又靠近,好像连一鼓作气的决心都下不了。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稍稍习惯了那个味道,把杯子放到了嘴唇上,然后就那么把嘴收拢,像是啜吸热东西一样一点点把啤酒吸了进去。起初她还发出“咻嗞嗞嗞”的声音顺利地吸着啤酒,但那个声音也很快就停下了。妹妹的背部伸直后变得僵硬,嘴角开始颤动。
我一边慢慢地喝着啤酒,一边观察妹妹的反应。
妹妹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又闭上忍耐。她的脸颊软绵绵地变了形,啤酒在嘴里到处乱跑,就像在找地方逃走一样。最后,妹妹把酒在嘴里晃到第三次,紧缩起眼睛后才总算咽了下去。
妹妹的嘴唇像蚯蚓一样打着哆嗦,眼睛下部也在颤抖。感觉她明天要肌肉酸痛了。
“我来给哥哥倒酒。”
“喂。”
妹妹把没喝完的部分全部倒给了我。明明这边也总算让酒减少了一半左右,结果现在岂止是恢复了原状,甚至更多了。我有种在双六游戏【注】里被丢回起点的心情。
(译注:日本的一种传统桌游,游戏的人掷骰子在圆盘上走格子前进,在格子上会遇到各种事件。)
靠犯规让杯子变空的妹妹面容仍然苦涩,表情里带的苦味比啤酒还浓。
“好奇怪啊,明明成年了。”
“难道不是实际上并没有吗?”
虽然我是开玩笑,但妹妹说不定生气了,不过表情却没有变化。看起来是没有做出其他表情的余裕。微波炉响了起来,于是妹妹去拿土豆炖牛肉。我站起来顺便打开了冰箱,把没喝完的番茄汁拿了出来。对妹妹来说比起啤酒这个更适合她吧。
回来的时候,妹妹稍稍平静了一些。她嘀咕着“确实是犯罪般的味道”,然后打开了薯片的口袋。拿了几片放进嘴里后,在妹妹脸上剩下的苦涩也消失了,露出了漂亮的笑容。
“我觉得这个更棒。”
“我也更喜欢薯片啊。”
妹妹把口袋张开大口,放在两人之间。我久违地品尝海苔盐味薯片的咸味。
妹妹朝空无一物的杯子里窥探着向我询问:
“习惯的话会不会觉得美味呢?”
“那时候你的脸大概会变得肌肉发达吧。”
妹妹接过我递过去的没喝完的番茄汁,自己倒进了杯子,用那个清了口味后,用筷子夹起土豆炖牛肉往嘴里送去。虽然表情不停地匆忙发生变化,但这次并不苦涩。
“真是沁人心脾呀,胃里好热。”
妹妹很幸福似地向我报告。虽然也有吃了暖和的东西的缘故,但妹妹欢喜的样子已经超出了这个程度。总算勉强喝完啤酒之后,我用不安定的视线盯住妹妹说:
“你好像很开心啊。”
“因为又朝大人迈进了一步呀。”
妹妹咧嘴一笑,无忧无虑地表示欢喜。
那样子令人羡慕至极。
“因为岁数增加而高兴就是年轻的证据啊。”
说完这句话,我便因为不经意间说出大叔一样的话而感到自我厌恶。
“说是年轻,和哥哥也只差三岁呀。”
“我倒觉得三岁的差别已经相当大了。”
妹妹一收起曲坐着的腿,一边说着“说得是呀”表示同意。
这时我才注意到,妹妹仍然披着我的外衣。哎,算了。
“我是初中生的时候哥哥是高中生,我成为高中生后哥哥又成了大学生,成了大学生后哥哥很快就进入社会了……感觉哥哥总是在我前面一步的地方前进呀。”
被妹妹说是在前进,我觉得是得到了正面的评价。
因为应该还有不少更过分的说法。
“啊、所以才是我的哥哥吗。”
妹妹一副开心的样子接受了。听了她的话,在感到骄傲的同时我苦笑出来。
“是那样就好了啊。”
我对自己会不会在什么地方止步不前,被妹妹超过而感到不安。
我移开目光,装啤酒的袋子里露出的巧克力就进入了视线。
对一般人来说,二月十四日似乎是情人节。
但是,以我来看那是次要的。
“……喂。”
“怎么了?”
“生日快乐。”
我递出巧克力表示祝福。
这才是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的二月十四日。
妹妹像是摩牙一样笑了,“嗯”地应了一声分享喜悦。
我进入社会,然后,妹妹迎来二十岁。
尽管微不足道,但这仍是划下人生节点的年度。
 楼主| 发表于 2017-4-1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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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2







要是让我来预言的话,那我会说这几年是最重要的时期。并不是说会发生什么大事,而是正相反什么也没有发生,因而成了一段安定又无法替代的时间。当我意识到这件事再转身回顾这段日子,现实早已物是人非。
在这期间,我考虑了很多。

“你结婚了?”
在我一如既往在工厂吃妹妹做的饭时,一个中年女性过来和我搭话。她是和我负责同一块区域的兼职的阿姨,比我更早来到工厂工作。
这年冬天,妹妹二十一岁了。而冬天过去后,便是春意四溢的时期。这段时间我正因炸面包烤面包的工作忙得团团转,这是味道最重,温度最高,最辛苦的岗位。
在工作期间,会让人有种这段时间的终点在地球另一面似的感觉。
而现在正是在那之中总算到来的午休时间。
“倒是没有。”
平常她和我只是见面会打招呼的关系,不过今天似乎是看到了我在吃盒饭,于是产生了兴趣。从她的询问来看,是觉得这份饭是妻子做的吗?
“也是呀,你身上还没有那种感觉。”
阿姨笑了一下说道。现在飘在我身上的也就是面包的味道吧。搬运了太多刚做好的面包,让我腹部发烫。休息结束后,不是继续做那样的事,就是被派到人手不足的流水线上吧。我至今仍然没能习惯指使来打工的学生去做事。
“不过带饭的孩子很少见啊。”
只要去食堂就有便宜的套餐提供,带饭的人确实很少见吧。
“没想过是我自己做的吗?”
阿姨扎起来的头发像枯萎的穗子一样垂在左肩上,她一副差点笑出来的样子。
一副“你真会开玩笑”的反应。看来我身上相当缺乏家庭的感觉。
“一起吃行吗?”阿姨说着拿过椅子在旁边坐下。她就是这样的人吧,也没法说好还是不好。以前也曾经顺着类似的发展听这个人说话——话虽这么说,那也只是听她抱怨自己的经历。
听说她有三个孩子,不过长子从学校毕业后没有工作而是在家里待着。虽然这种事在现在并不稀奇,但说它司空见惯也并不能让她人得到宽慰。
苦恼会牢牢地成为那个人的重担。
“女友给你做的吗?”
阿姨望着饭盒说道。听到“女友”后我想到的,哎,就是女友了。
但是在那之后妹妹的脸很快就浮现出来,看来女友的印象相当淡薄了。
虽然这种变化本身并不凄凉,但我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是妹妹。”
我一边举起吃到一半的饭一边回答。今天的饭盒基本被炒饭所占据。
“哎呀好棒。”阿姨笑了,然后说着“是这样啊”点了点头。
“你是住在父母家呀。真想让我家那家伙学学你和你妹妹啊。”
“咦?不,父母家在别的县,而且我是和妹妹住在公寓。”
话一出口,我就注意到阿姨的面容变得有点微妙。这有什么奇怪的吗?尽管会招致不解,我还是按事实向她解释,因为方便去大学所以妹妹寄宿到了我的房间。听了我的说明,阿姨才总算露出能够接受似的表情,可是我这边的不痛快并没有消失。兄妹离开父母家在同一个房间生活,在世间来看是无法接受的事情吗?
听对方说是家人——兄妹一起生活就会变得不自然,这件事才奇怪不是吗。
“但是有人能给你做饭真是好呢,我就光是给别人做。”
阿姨朝我露出手掌,作出一副疲惫的表情开玩笑道。我只好苦笑以对,连“真是不容易呀”这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大概,是因为我感到她的每一声叹息都充满了操劳的心情吧。
与劳动时活动身体相比,休息的时候更加让人强烈地意识到疲劳。
老实说,填饱了肚子之后就算在食堂的地上我也想大字躺下。
从车间传来的机械声中断了。这个工人们聚集的地方,变得安静到令人毛骨悚然,吐露的心事不会混杂到空气中,而是像在灯光附近漂浮的灰尘一样,以有形之物的姿态降落下来。
阿姨在手边的桌子上托着下巴,保持着一副乏味的表情朝我询问:
“你干活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咦?”
“之前我问过的人里面还有一直在脑子里唱歌的孩子呢。”
啊啊好像确实会有,我这样表示同意后微微笑了。因为这里的工作要重复单纯的作业,如果不自发地制造变化,精神就会被煮干。明明累到不想动脑,可不动脑就做不下去,真是强人所难的职场。工厂里的人们迅速地转来转去,快到让人怀疑传送带是不是不止面包,连打工的人都运了过来,这件事我现在也能够理解了。
在干活的间歇里,我经常考虑妹妹的事。虽然只听这句话就好像说我是奇怪的人一样,但作为哥哥,对妹妹是担心不完的。比如将来妹妹会怎么样呢,她在各种事情上没问题吗?虽然妹妹平时那种软乎乎的态度让我有了很多被治愈的机会,但同时也时常对她能不能轻松地进入社会而感到不安。正因为很了解她,这种感觉才格外强烈。
可要是说出这种话,感觉阿姨又会露出微妙的表情,于是我沉默了。
因为我知道,只要闭上嘴话题很快就会改变。
“我也试着给儿子介绍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啊,这里我可没提过因为他绝对干不了。结果,他就拿出‘倒是能试试,但做这种事又能怎样,会有前途吗……’之类这样那样的理由不工作。啊——真是觉得他变成了麻烦的孩子啊。”
阿姨姿势随便地趴在桌子上嘟嘟囔囔地说着。
如果我是那个儿子的父母,被问到做这种事能怎样时,大概会说是能挣到钱吧。所谓工作就是这样的事。若是要追求在此之上的意义,就需要相应的才能和钻研。
这两样我都没有,可是钱是必要的,所以我要工作,这样就足够了。
“别说什么想做的事或者想睡觉之类的话,一边工作一边找……”
如此这般,直到休息时间结束,她始终在随意倾吐对儿子的不满。
在这之后不久,这个阿姨也因为腰痛而辞职了。
感谢父母,给了我比一般人更结实的身体。

这个季节气温并不稳定,不过今天晚上比较暖和。
虽然说好的下班时间到晚上七点为止,但这件事几乎没有被遵守过。我与混着酒气的喧闹的大学生们擦肩而过后回到公寓,便发现妹妹在桌子上托着下巴,支着脑袋在打瞌睡。大概之前是在看书吧,一本书在她旁边胡乱地扣着,侧面就像人字型一样。
我小心地关上门,脱下鞋,自己不由得笑了起来。
只是站住不动,粘在肩膀和后背的疲劳就散发出温暖的东西。
为了不吵醒妹妹,我小心地从她身边穿过,顺便把书页快要折弯的书重新放好,然后拿了更换的衣服走向浴室。从工作回来我总会先冲澡,因为我既不想一直拖着工厂的味道,也讨厌把那种味道带到房间里。
难以调节水温的淋浴时冷时热,我一边因为极端的温度翻起白眼,一边对身上的味道明显变淡而感到安心。分开头发让热水浸透到头皮,便有种令人头晕目眩般的舒畅。我沉醉于一天结束的解放感之中。
把额头压在墙壁上一点点拖拉着往下滑,就感到快要睡着了。
关掉淋浴,从头发和下巴垂下来的水珠让我打了个哆嗦。
擦过头发,再擦干身体上的水滴换好衣服后,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洗去污垢的疲劳感,既沉重又让人愉快。
我想着该收拾家里的东西了,便在洗碗池洗起了空饭盒。做饭是妹妹负责,清洗就是我的工作,前提是那时我在家就是了。要是妹妹之后回老家,或是去工作地点附近租公寓离开了这里,我就要开始吃套餐或便利店的饭了吗。如果不再带饭,误解会继续招致误解,我在职场也会被评价成老婆跑了的男人吧。虽然那么说也没有太大问题。
洗过饭盒后我回到房间,与妹妹空出一点距离坐下,呆呆地看着正面的墙。
我好像感觉肚子饿了,同时又好像比起吃饭更想躺下来什么也不做。
我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心思随着这短暂的自由而摇摆。
感觉就像在波浪上翻涌一样。
在发呆的同时我也在思考着,烦恼着。
实际上,现在的生活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妹妹是为了去大学才住在这里的,所以期限就是毕业吗?那样的话还有今年的一年就结束了。不,妹妹似乎已经修满了学分,没必要再去学校,也就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就算四月到来,我们仍然理所当然一样重复着相同的每一天,妹妹就不会怀有什么违和感吗?
至今为止,我没有特别考虑过什么,而是不去抱有什么意识,随波逐流地活着。啊啊又是这样吗,想到这里我感到浑身无力。自己离开家,明明就是因为对那种被动的生活方式将会到达的终点感到畏惧,可稍一松懈便在这样的生活方式上停留下来。
保持着这样的意识活着,好难。在疲劳不堪的时候更是如此。
就在我苦闷地思考着那样的事情时,妹妹醒了。她“啊呜”一口的动作像是在咬空气,然后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微微充血的眼瞳定在了我身上。
“咦?哥哥……回来啦?”
“唔,早上好。”
我无视时间问候了一下。妹妹暂时没有动作,半睁的眼睛一动不动,就像开机中的电脑一样。等待她开始活动的时间里,妹妹又一次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不知是不是眼睛太干,眼泪刺激着眼球过量地渗出来,同时趁这个机会溢满眼窝,结果妹妹的脸上不像样子地润湿了。
就好像眼睑因为眼泪的温度变得松散一样。
老实说,明明没有感动至极眼泪却一个劲地冒出来,只会让人感到心烦。
我等到眼泪平息后抬起头,发现妹妹也开始活动了。
妹妹拧着腰发出声音,伸出右臂让肘部轻声闷响了一下,最后按了按膝盖,连右腿根都发出了声响。做完这些以小睡来说有点夸张的动作后,妹妹朝我看了过来。
温柔而圆润的眼眸,很难让人觉得她已经成年。
那双眼睛总是朝我看着,而我也想要做出回应。
“欢迎回来。”
“嗯。”
“我马上就准备晚饭。”
实际上,因为一直闻着面包的味道,总觉得我对空着的肚子的诉求也麻痹了。但意识到和妹妹这样相处的时间也是有限的,我就无法拒绝了。
“我不是说了嘛,你先吃也没问题啊。”
我回家的时间不固定,而且有时会很晚。本来是说只要做好了放在那里就行,可妹妹脸上笑着却完全没有搭理我的话。她发出“唔咿——”的怪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厨房,就算她刚才那样活动过身体,好像还是没有完全清醒。在那个状态下都没有被菜刀切到过手指,或是让酱汁里混进血的味道,还真是了不起。不过她倒是曾把脚撞到洗碗池的角上,结果在地上打了十分钟左右的滚。
妹妹回来了,虽然仍然半睁着眼睛,但嘴角缓和地笑着。
“有句话忘了说哦。”
忘了说指的是什么呢?啊啊刚才我道过问候,所以是那个的回应吗——正当我以为是这样时。
“哥哥,工作辛苦了。”
“……………………………………”
是因为现在不像冬天一样,空气也没有那么干燥吗?
妹妹的那句话并没有在空中散去,而是带着湿润的感觉抚上脸颊。
“哥哥好厉害呀——工作很努力呢——了不起呀~”
“……你这称赞明显越来越没营养了。”
总的来说还是感动的。眼球也像被吸去了水分一样变得干干的,相对地笑容从脸上溢了出来。
妹妹也像是被我影响了一样笑着,把扎起来的头发在高高的位置绑了起来。总觉得用这种让人不放心的方式,扎起的头发很快又会散开。在这方面妹妹过了多少年也没有进步啊,想到这里,我眯起了眼睛。
妹妹洗过脸后打开冰箱,我呆呆地望着她的身影。
看惯之后,看着她的后背就会觉得“果然妹妹好小啊”。
不再去学校以后,妹妹一天里的大半时间都在这间屋子里度过,也就是周一和周四去超市的时候会外出吧。不知是不是时间太多难以打发,妹妹时常打扫房间,如果仍然很闲,她就会钻进被子里。还有做饭也是妹妹负责,总之就是熟练地帮我完成家务。
老实说她帮了大忙。所以如果这些都不在了的话,要想习惯下来感觉又要花上一段时间。
“噢噢”正在妹妹把炸豆腐切成长条时,绑起来的头发松了。虽然她没有停下手上的事情,但前发好像很碍事,结果妹妹不停地晃着脑袋,头发也完全散开了。我看不下去站了起来。刚把妹妹的头发拿在手里,她便停下手朝我转过了头。我们变成了在近距离互相对视的姿势。
“我是想帮你扎起来。”
我把她的头发朝前面束起,发梢痒痒地刺着拇指根。妹妹的头发也让人感到缓和而柔软,就像是由本人的性情原方不动化成的一样。触碰着便会让人平静下来。
这是因为和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相比,头发的那份触感没有变化吗?
扎好头发以后,脖颈变轻的妹妹轻快地转过头来:
“谢谢了呀。”
妹妹那柔和的表情就像溶化般渗透到喉咙深处。
总觉得什么时候也有同事夸奖过,不过的确,妹妹的容貌尽管不华丽,却惹人怜爱。
虽然也有偏袒家人的成分在,但是好可爱。
所以作为哥哥才会担心各种事情。
之后就是老实地等待晚饭做好。实际上我并没有特别老实。由于闭着嘴听着烧菜的声音,眼皮立刻变得沉重,于是我又是屈伸身体又是换位置坐下,为了驱散睡意而忙碌着。
之后没过多久,妹妹就把做好的晚饭端了上来。有重新加热过的昨晚的饭、酱汤、纳豆,还有就是加了土豆和培根的鸡蛋卷。看起来简单,我自己却不会做。
妹妹也是有所成长的啊,我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虽然也感觉菜色和早饭很像就是了。
我小口喝着酱汤。温热的液体流进胃里,感觉仿佛停止工作的内脏又重新开始活动一样。
我嚼着汤里的炸豆腐,朝妹妹问了一下:
“明天也闲着吗?”
“我有很多时间哦。”
妹妹的说法倒是积极乐观。那么说虽然不会让事实有什么改变。
不过这样啊,有很多时间吗,那样的话。
“那,偶尔一起出门走走?”
尽管我觉得自己很少说这种话,还是试着说了出来。
妹妹倒是没有很大的反应,不过还是盯住了我。
“和哥哥?”
“和我。”
我重新想起工厂那个阿姨的微妙表情。
不过,哎,也好,我这么想着并没有撤回前言。
“嗯,要去要去。”
妹妹欣然答应。从这个样子来看,她这不也不是懒得出门吗?
不过,这样的反应也很奇怪吗?如果是普通的妹妹,到了这个年龄就不会对与哥哥一起外出感到开心了吗?在自己所具备的“常识”上,说不定虫眼和裂缝意外地多,没能注意到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紧紧抓住它不放而已。
……尽管如此。
就算考虑也没什么用。我的妹妹只有一个,所以,这就是“普通”的。
“啊,哥哥明天休息。”
妹妹看到日历后注意到了。
“嗯,是呀。”
我嚼着炸豆腐点点头。
“可是,哥哥不累吗?没问题吗?”
“我就是不想输给疲劳的感觉。”
自己说出来算什么啊,我是这么想,妹妹的表情大体也是这个感觉。
完成工作,当然会疲劳,不上班的日子便想要悠闲地让身体休息,这些都是普通的想法。
但是那样的“普通”,会引来下一个理所当然的想法,我也会和以往一样随波逐流。
而我注意到这件事,便有点想要违背那种顺其自然的发展。其实,不过是这样而已。

之后又过了不久,星期四的早晨,黄金周近在眼前。
母亲少有地打来电话,上次听到她的声音已经是正月的事情了。
她连问候也没说,就直接向我确认连休时有没有时间。
“姑且是有三天左右的假期。”
剩下的几天理所当然要工作。话虽如此,就算假期更长也只会让我闲得发慌。
这样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没有趣味会让时间变得乏味。
于是母亲下令说让我带着妹妹回家。
“啊?啊啊,是可以。”
可是正题从那之后才开始。话题扯到了妹妹身上。她已经是大四学生,这之后怎么办呢?要就职吗,还是说先回老家呢?关于这部分,母亲要我和妹妹开诚布公地商量,等回到老家后报告给她们。
真是把相当难办的事情若无其事地推给了我。
“咦、我去谈?”
“就是你。”母亲断言道,然后挂掉了电话。这性格毫不拖泥带水,和儿子真是不一样。
兄妹两人谁也没有继承她的性情,是因为这份性情还没有强到能让我们学会吧。
到刚才为止一直在洗碗池前兴奋地念着“炒面酱光线”或是“海苔粉闪光”【注】之类口号的妹妹把晚饭的两盘炒面端了上来。炒面酱呛鼻的香气勾起了食欲。
(译注:出自日清UFO炒面的电视广告,“炒面酱光线”和“海苔粉闪光”都是UFO假面炒面人的必杀技。)
可是炒面上没有撒海苔粉,不会用的必杀技就别装模作样了。
“是妈妈?”
“啊啊”
被妹妹问到打来电话的人,我点了点头。这种事只听我说话的声音也能明白吧。
“怎么了?”
“说是连休时要我们回家一趟啊。”
“这样啊——嗯——也是呀。”
妹妹腿一软坐了下来。刚才的话听起来有点不干脆,大概那不是错觉吧。
或许她自己也稍稍对一些事有所感觉。
我一边含糊地思考着这些事,一边小口吸着炒面。今天里面不止有卷心菜,还放了鱿鱼。
平时里面加的都是切过的香肠,不过这么一换味道的变化也相当大啊,想到这里我深感佩服。
“好吃吗?”
“很美味啊。”
妹妹现在竟然能把饭做得这么好,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不胜感慨。
光是面对面吃着饭就会感动,我真是个不稳重的家伙。
之后,我们视线碰到了一起,妹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朝我露出微笑。
从心底被她信赖的心情传达过来,那安稳的表情仿佛在我心间滴上了发烫的水珠。
或许,等妹妹什么时候结婚的话,也会向她丈夫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么一想,晚饭就变得难以下咽,而且感觉要消化不良了。
吃完以后,我朝窗户的方向一屁股坐下,保持那个状态稍稍思考了一会儿。
之后会怎么办这件事,不久前妹妹自己和我说过。
她说要待在这里。虽然顺序反了,但我已经听妹妹讲过。只是,把这件事报告给父母后,她们究竟能不能接受就是另外的问题了。母亲想听的是视野更广阔一点的展望吧,离开大学后会做什么才是重点。
总觉得,有种妹妹会这样一直留下来的感觉。
这对父母来说,可能吗?
若是被问起这些问题,我和妹妹好像会很头痛。
“哥哥。”
“嗯?”
听到声音,我抬起头,看到妹妹朝我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就像在说我很奇怪似的。
“到上班时间了吧?”
听到这句话,我歪着脑袋看了看朝挂在墙上的表。时间比我想象中过得更长。
“哎呀确实。那我走了,你注意关好门啊。”
“嗯。”
“谁来也别开门啊,我带着钥匙呢。”
听到我的提醒,妹妹惊呆了似地弯下了眼角。
“那句话,每天都会说哦。”
“因为我每天都去上班啊。”
看着妹妹一副想说“不是那么回事”的样子,我别开了视线。这点我明白、我想着挠了挠头。
“没办法的吧,因为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如果有什么万一的时候不能挺身保护妹妹避开危险,那和她住在一起还有什么用。
“无论过了多久,我在哥哥心里都是小孩子呀,像爸爸一样。”
妹妹说着笑了。总感觉之前也被她说过这种话。
那也是事实。但毕竟我对妹妹会不会遭到小偷甚至是暴徒袭击之类的事感到不安。这份不安的来源既有她看起来是小孩子这一侧面,也包括把她看作女性的部分。
把这些全部包括在内,就是我的妹妹。
我接下妹妹做的午饭朝玄关走去,妹妹也跟上来送我到门口。
“加油呀,路上小心。”
妹妹这么鼓励着,双手在背后轻轻地推了一下。脚,向前迈了一步。
感受着透过衣服留在背上的那份感触,一时间,意识溶化了。
我停住脚步享受着余韵,然后收在心里。
回过头去,发现妹妹有点担心似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吗?后背不疼吧?”
“不。”
“咦?”
“再打疼一点。”
咦咦——,妹妹惊讶得身子朝后仰。的确,话一说出口我就意识到这种发言会稍稍招致误解。
“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哥哥总是一副不满足的样子,难道说……”
“……我现在是那样的表情吗?”
总之我催促妹妹朝后背打。“哥哥拜托的话”妹妹说着特地挽起袖子,然后手臂举过头顶。不知怎么,那样子就像举起双手高呼万岁一样。
“握紧拳头打?”
“不对是用手掌。”
虽然妹妹的手不大估计没问题,但还是可能打疼后背,最重要的是让妹妹的手受伤我就头疼了。理所当然一样去关心妹妹就是哥哥的责任。不过,我也不是一点也没有想过这可能是过度保护。但因为真的只有一点点,所以一定是不必小题大做的程度吧。大概是这样。
可是一直没打下来啊——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呜哇!”
衣服朝背后掀了起来,然后我还来不及吃惊,就重重地被手掌拍了。
“好、好疼、”
冲击几乎让我往前一个踉跄,更何况拍下的巴掌有两个。看来妹妹是举起双手后直接挥下来的。直到理好衣服,刺激仍在体内流窜,让我怀疑后背是不是被布料蹭出了血。尽管如此我还是朝妹妹转过身,然后露出微笑。
“这样就好了。”
“好、好了吗?”
妹妹有点畏缩。都说了不是那个方向的事。
“这么一来我就想起来了,自己身上也在背负着什么。”
或许这样一来,现实感总是很稀薄的每一天会稍稍再畅快一点。
简单来说就是意识到工作的动机。毕竟工作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说是为了生活而工作就有点奇怪。赚钱确实也很重要,但光是有工资汇过来,总觉得很空虚而徒劳。
所以,为了和妹妹的生活而工作吧,我只要这样想就好了。
这也可以说是时刻为妹妹的事烦恼吗。
“哥哥……”
“嗯。”
“都是计划好的?”
“……这么说,是有这个感觉啊。”
这时我注意到了。虽然自己并非有意,不过好像还是被妹妹的话所影响。
尽管装帅的鼻尖形状微妙地被压坏,我仍朝工厂出发了。这天的前半段时间里,我始终期待着妹妹做的午饭把面包摆得整整齐齐。背后的疼痛意外地持久,在工厂不小心地坐下时,被椅子靠背碰到的患部仍火辣辣地刺痛。这不是挺有力气的嘛,我感慨着妹妹的成长苦笑了起来。
饭盒里装的是炒饭和速食烧麦,还有鸡蛋炒豆芽。虽然菜式是中式风格,可不知为什么上面撒着海苔粉。是海苔粉光线【注】,不过这可是搞错了对手啊。
(译注:和上文一样,是UFO假面炒面人的必杀技。)
尽管如此我还是满怀感谢地把饭送进嘴里,边吃边想着妹妹的事。
我就只有这点程度了。
妹妹是不是在午睡呢?我们回老家时将会面临什么呢?
吃着饭,心怀感动,静静地担忧着未来。然后我想到。
说不定,一分开就没法活下去的,倒不如说是我才对。

我们在五月的连休里按母亲吩咐回到老家时,看到老爸正在外面的停车场洗车。
“我们回来了。”听到我和妹妹一同出声问候,老爸眯起了眼睛。那样子看起来像是在笑,不过实际是不是就难以判断了。以前老爸是个性情更加严苛的人,现在似乎随着白发增加,已经完全变得沉静平和下来。不过肚子周围也沉甸甸地沉了下来,真希望他多加注意。
就如同我们长大成人,父母也逐渐上了年纪。“成长”总有一天会被称作是“衰老”。就算是我、就算是妹妹也不例外。尽管明白这一点,自己的感觉却无论如何都很淡薄,现在我仍不过是在假装不知。同时,我也感觉到在那里沉睡着什么严重的错误似的东西。
走进屋子,母亲正站在玄关。她有一边的眉毛很淡,大概是还没有化完妆吧。
简单地互相问候后,母亲便问我晚上睡在客厅行不行。正当我打算回答“可以”时,妹妹插了进来。
“为什么?哥哥的房间在二楼啊。”
那是你的房间——听了母亲的话,妹妹应了句“嗯,是啊。”点点头。
“是我和哥哥的房间呀。”
是吧?妹妹说着朝我笑了。“是没错……”我一边窥探着母亲的反应一边表示肯定。
不出所料,母亲露出了微妙的表情。掺杂着困惑的复杂情感仿佛在她胸口盘旋,其中一部分化成小皱纹,给浅色的那边眉毛涂上了颜色。就成年的兄妹来说,我们这样是粘过头了吧。从客观来看,就不难有这样的感觉。
妹妹的外表有没有成年的样子这件事姑且不论。
正当我打算跟上去二楼的妹妹时,被母亲的一句“你先等等啊”给叫住了。样子就像是小混混被人抓住了脖子。“你好好问过了吧?”母亲连铺垫也没有就询问我妹妹将来的打算,看来她的急性子并没有像老爸一样变得平和。
……一直没找到问得出口的时机,结果这件事就拖下来直到回了老家。
不过,其实并不用特地去问也知道。
“她说是暂时还想一起住。”
简单地告知妹妹的想法后,我逃向了二楼。母亲并没有追上来。
在完全走上楼前,我回过头,便和母亲的视线碰到了一起。
母亲没有出声,但嘴上的动作像是在说“我就猜到会是这样。”
尽管脚步因此稍稍变得沉重,我还是朝房间走去。刚一迈进那个叫做儿童房间的地方,我就吃了一惊。和我离开家的时候相比,屋子里几乎没有变化。明明高中时代的妹妹应该是继续住在这个房间里的,私人物品却几乎没有增加。
那时的景色、透过窗户可以望到的天空、红色的铁塔——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
甚至带着灰尘的空气的味道,闻起来都是同样的东西。
“Kuman,久等了——”
妹妹迅速打开包,把手机和充电器拿了出来。手机的电池状态已经很差,如果不保持充电,就连十分钟也坚持不了。这部手机实质上只能起到固定电话的作用,但从妹妹来看好像并没有感到为难。她的说法是“我又不怎么和哥哥打电话”。
其他会打电话的人最多也就是父母,不会有紧急的情况。
妹妹的交友范围就只有家人,再有就是Kuman吗。那样也不能算是缺点。
既然有想要上百个朋友的人,自然也会有人有几个朋友就会满足。
只要能建立起本人感到满足的人际关系,我多嘴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屋子里只准备了一床被子。我也要在这间屋子里过夜吗?
妹妹好像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平常就住在同一个房间,要说这样才算正常,那也算是正常吧,但父母怎么考虑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超过二十岁的兄妹老是黏在一起,我觉得很少有父母会不担心。这种程度的事就算我也明白。
我在心里这样想着,还是把包在这里放了下来。
之后到吃晚饭为止,我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又看着让人怀念的漫画打发了时间。该说是休息日里无论在哪里都会闲得无聊吗,无所事事的我就只好品味着干巴巴的时间。
虽然并不是喜欢上班,但我对消化休息日也很头疼。
妹妹看起来也差不多,她一会儿在屋子里躺下,一会儿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拿出笔记本记笔记。我对她写了什么感到好奇,想要看一下的时候妹妹就“嘎呀、”地惊叫着抱起日记本逃走了。吃惊的样子真是不怎么可爱。
“哥哥,不行哦。”
“写的东西被看到就糟了吗?”
“……嗯——”
为什么开始冥思苦想啊。我只是随便一问,可妹妹却不知如何回答了,这件事的好坏有这么难判断吗?我是想过会不会和大学有关,可到底在写什么呢?
“感觉、好像不是坏事……不是坏事对吧,大概不是。”
“就算你问我……”
头疼了。
到底是在写什么呢?
虽然不知道内容,但一伸出脑袋假装偷看,妹妹就会轻快地逃开,感觉挺有趣的。

那天深夜,妹妹先睡了。我还没有睡意,便下了楼。虽然不是静不下来,但老家的空气和被子实在是久违,或许睡不着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被客厅的灯光吸引过去。父母正喝着茶看电视。
低头看着茶杯的母亲抬起头朝我看了过来。问到妹妹在干什么时,我回答说“先睡觉了”,然后坐在了他们旁边。父亲正把小饼干当作茶点来吃。
我劝他说“会发胖哦”,结果回答是为时已晚了。不过说话的不是父亲本人,而是母亲。
说出这话的母亲小口喝着茶。正当我在心里觉得这气氛真是奇怪的时候。
母亲冷不防地问,你们不是一起洗澡的吧?
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在旁边看着电视的父亲也转过头来。
“‘们’,是说我和妹妹?和她?”
“还能有谁,你又没有女友吧。”母亲轻笑道。虽然那么说是没错。
“那种事,怎么会。”
竟然说洗澡。小学的时候倒是一起洗过。
那个时候的妹妹浑身上下都小小的。
如今她已经多少有了成长啊,对比之下内心便不由得悸动起来。
我这是傻吗。
“我们不是异常的兄妹。很普通啊,很普通。”
只不过理所当然地互相体贴、尊重,理所当然地一起生活而已。
“我呀,很担心你们会不会犯什么错误啊。”直言不讳的母亲一口气切入核心。父亲虽然没有插嘴,但手里紧紧握住了还没开封的小饼干。
“犯错、不对,那算什么。我说啊……”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被父母说过这种话还能保持平静吗?不愿触及的部分被人毫不犹豫地抓住,在气势上被母亲压倒了。她这样神经大条的人,问不出妹妹今后的方向是骗人的吧喂。或者,那只是在试探我也说不定。
“犯错可不行啊。”父亲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一样嘀咕道。总觉得他只是想跟着说一下,语气满是刻意的味道。你倒是把洗车时的热情拿出来啊。
你成了大学生从家里离开以后,那孩子一次都没有提过你的事。
母亲这么讲了起来。
但是升学时就选了你去的大学,根本没有和我们谈过其他的学校啊。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感到皮肤就像暴露在雨中一样簌簌作响。
对于自己那时不顾妹妹的心情就做出决断,我感到了极度的不快。
积压在胃底的东西因不愉快而颤抖,就像是喝多了水的时候一样。
怎么说呢,这已经可以看作是末期症状了。
这样子没问题吗?我心里想着,带着被父母的担忧所传染似的感觉回到房间。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后打开门。五月的夜晚,封闭的屋子里微微带着热气。妹妹没踢被子吧。就算年龄增加,习惯也是不会改变的,想到这里我便打算确认一下。
“哥哥,早点睡——”
“哦哇”
突然听到声音,我吓了一跳。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在暗处发现了妹妹眼眸的光辉。
“你醒了?”
“刚刚醒了。”
然后继续睡,妹妹说着又躺了下来。见妹妹睡下,我也说着看“嗯那就睡吧”钻进了被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产生的内疚,我有点想向妹妹道歉。
可同时又觉得,如果现在才旧事重提会让气氛变得奇怪,于是慎重地选择不说出来。
就算试着闭上眼睛,也不觉得马上能睡着,我感到腻烦,于是睁开了眼睛。
“我说啊。”
我一出声,立刻得到了回应。因为我已经注意到妹妹并没有睡着。
这些年我可不是白和妹妹一起住的,从呼吸的感觉就知道她有没有睡。
“什么事?”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在黑夜里,妹妹的目光静静地流淌。
“我在考虑明天要不要去买东西。”
“哎呀不是那个,是更远一点的,比如工作之类,我说的是这个。”
离开大学之后有没有工作的想法,首先从这里谈起。
“工作……离开学校的话,不工作是不行的呀。”
“嗯,算是吧……还有就是想问你有没有想做的工作之类的事。”
意料之外地,我像母亲要求的那样问起了妹妹将来的意向。
妹妹她,露出了有点为难的表情,柔和的面容也少见地起了皱纹。看到妹妹带着还没散去的皱纹微微点头,我“嗬”地吐出一口气。
“有吗?”
我暗地里想道,这东西连自主性似乎很淡薄的妹妹都有啊。
希望,这是从以前起,直到现在都没有在我心中萌生过的东西。我不曾有过想做的事情、梦想、目标或是描绘展望的路标,仅仅是随波逐流,为了不被溺死而面对现状挣扎。或许,这是因为即便是在不算太长的人生中,我也认识到了自己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对我来说,自己的心里并没有沉睡着能用梦想填满自己世界的出色才能。
“想从事哪种职业?”
她不会说出和我一样在面包工厂里工作就好之类的话吧……好像有可能。
听到我发问,妹妹吞吞吐吐起来。
“如果听了,哥哥会笑话的。”
“我没打算笑话家人的梦想啊,只要不是过分荒诞无稽。”
说完后我思考起来,只能让人发笑的梦想又是什么样的呢?
就算是看起来不可能实现的荒诞空想,里面也会有让人想要飞上天空的念头在徘徊。
无论是其崇高的一面还是其脆弱的一面,都不该引人发笑。
就算看到我的反应,妹妹似乎仍然说不出口,一时沉默着。虽然我并不是不讲理地硬要问出来,而且只要知道妹妹有没有什么对将来的期望就足够了,但随便地躺在被褥上,我就懒得做出订正。沉浸在被子带来的略微过剩的热量中,思考就变得倦怠。
我就这样半睡半醒似地等待着,终于。
妹妹盯住了我,软弱的眼眸里好像连一丝决心都没有。
“我呢,”
“嗯。”
就像用布遮住了嘴一样,妹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叽叽咕咕地说:
“想成为、想着要是能成为小说家就好了呢。”
妹妹柔弱的声音一钻进耳朵,就变得意外地锐利。
“小、”
小说家?又是突如其来的梦想。我不由得推开被子坐起身。妹妹似乎对我这样的反应感到羞耻,连脸都用被子盖住藏了起来。然后就算隔着被子,我也知道她正噘着嘴。
“果然笑话了。”
“不对没笑话吧,你好好看看。”
我是惊讶到连嘲笑的余力都没有。对于主见并不是很强的妹妹来说,这可以说是令人意外的愿望了。虽然我不会说自己对妹妹无所不知,不过我想基本上都是了解的。
“我看不到。”
“那个,是因为你把脸藏在被子里啊。”
不过我这边就算看不到妹妹的表情也能想象,真是不可思议。
实际上,妹妹也同样想象得到我的表情吧。
“这样吗……嗯。”
我含糊地点点头回到了被子里,朝天花板反刍一样喃喃道:
“小说家吗……”
说起来。
我想起了说出那种梦想后离开工厂的同事。
最近流行以小说家为目标吗?因为好像很轻松?不对,是这样吗?因为小说家只要写文章,所以会让人有比漫画家离自己更近的错觉,可反过来说就是只有文章,没法借助图画来补充故事的形态。小说是孤高的东西,妹妹她没问题吗?
我转向侧面,朝暗处问道:
“不过没问题吗?”
“什么没问题?”
“哎呀你看,你明明连日记都没法一个人写出来……”
小说可远比日记要长哦。
“真是的——!”
妹妹跳了起来,刷刷刷地爬过来逼近我。
“什——么——时——候——的——事了——哥——哥——老是——提——!”
妹妹隔着被子啪嗒啪嗒地打我。虽然不疼,但是扬起了一阵灰尘。抗议一番后,妹妹又刷刷刷地回到了被子里。从影子上看是躺下了,但恐怕在鼓着脸吧。
虽然她连脑袋也盖住,没法确定就是了。
“写了什么样的故事?”
“秘密。”
我听到了被子互相摩擦的声音。
“不能稍微给我读一下?”
“咕嘠嘠。”
起初,我心里想着“她突然怎么了?”视线飘来飘去,不过很快就意识到,那是妹妹在假装打呼噜。
比起打呼噜,这声音更像是沙哑的笑声。
“有没有投稿什么的?”
“……还没。”
这时妹妹露出了眼睛,用被子代替墙壁,像偷看一样朝我窥探过来。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令我怀念,与家的气味一同勾起了过去的回忆。
仿佛连我的四肢都要和被子一起变小,重返童年一样。
“已经写出东西了吧?”
不会连一页也没写就只是想当小说家……吧?大概不会。
只知道盯着梦想看那就是白日梦先生了。为了想尽办法让头脑中的梦变成现实,我们必须双手奉上自己的人生和时间才行。我本来就没在看着梦想,某种意义上很轻松。
“虽然在写……比如在上课的时候。”
“喂。”
我稍稍责备了一句,然后继续开口:
“那,送去试试评奖不好嘛。”
我随口这么说道。
真的是,不经意的一句话。
可妹妹像是为我的轻率感到吃惊一样反驳:
“落选的话怎么办啊——”
“你问怎么办……不就只能继续写了吗?”
第一次投稿就被认可的家伙只是运气好而已,不是吗?
“而且落选的话,就像是被人说没有才能一样……”
“就算有才能也未必拿得到奖啊。”
还有和收到稿子的人合不合得来,也就是说和缘分这种东西也有关。
极端来说,就是如果看稿子的一方有问题要怎么办。
所以一两次就放弃是错误的,而且用得一次奖的头衔来分出优劣也会让人头疼。
……我最近读的小说的后记里,就写着这样的悔恨和艰辛。
那本书的作者如此露骨地吐露心情,不会遭到排斥吗?或者是这种性格广为人知,他只是回应别人的期待也说不定。
毕竟我是哥哥,在当哥哥。如果不是这个妹妹的哥哥,现在就不会做哥哥了。
……嗯?重新一想,我混乱起来。明明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可试着在心里说出来或是化作言语时,复杂程度就增加了。就算精神上能理解,也难以在理论上解释。
“但我觉得得奖的基本都是有才能的人。”
“嗯,确实如此。”
在那样的人的头脑中,一定伸展着我想都没法想象的思考的海洋吧。
我就算浸在那片海中也不会如愿以偿,但她,一定可以。
“你也有才能啊。啊啊,并不是有什么根据哦,非要说的话,因为你是我妹妹啊。”
因为是妹妹所以会偏心,而且我想要相信那份梦想。
“后半句有点不明白……”尽管妹妹这么嘀咕着,但仍嘿嘿一笑。
“哥哥。”
“嗯?”
“虽然我想成为小说家,但也喜欢和哥哥一起生活哦。”
“嗯……啊——……嗯。”
这是可以并列的东西吗?尽管有疑问我还是感到满足,有点害羞。
我也是啊,我小声地朝另一个方向喃喃道。
“哎——总之,尽力加油,我会支持你的。”
“嗯。”
然后为了明天能继续努力。
“晚安。”
“哥哥晚安。”
彼此的眼神分开,我再次朝向了天花板。
一时间,我像是连呼吸都忘了一样发着呆。
然后过了不久,感觉到妹妹入睡的安稳呼吸,我的心情不可思议地变得安稳。
我没有获得大成就的能力,但是,我接受了作为这个妹妹的哥哥的生活。
这是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
所以,我这样就好了。这么想着,我放下了眼皮。
之前焦躁似地瞪得圆圆的眼睛,现在也安静下来,这次好像能睡着了。

这么一想。
我身边重要的事情,总是在没有深入考虑的时候发生。

我想,这是一段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时间,就像是庞大的生物在海底蠕动一样。和家人共度时间应该是件可喜的事。所有人表面上都采取柔和的态度,这里面也包含着不是演技的部分吧,可是,事情不仅如此。
在那些东西喷发到表面被父母提起之前,我就和妹妹一起回公寓去了。因为不难想象目送我们离开的父母、特别是母亲在考虑什么,所以我尽可能不去回头。走在身边的妹妹的话也很少,但总觉得她身上散发出无力的感觉。
简直,就像两个人逃走一样。
仿佛感受到了背后有厌恶感在催促我们一般.
我们对社会、环境和人们的视线感到厌恶。
在我们的世界变得狭小的终点,连父母都容不下我们了吗?对此我感到恐惧,又似乎喘不过气来。这样好吗?自问自答的话语在心中如风暴般呼啸。
但,那完全就是徒劳的事情。
就算前方有后悔的事,我也已经无法回头了。
……不,不对,不对啊。
人生本来就无法重新来过,做不到像电车一样多次往返。
无论想要待在哪里,无论从哪里开始,每个人都只能朝着自己相信是前方的方向前进。
我们乘电车回到公寓。只要笔直向前走,就一定有回去的地方。
至少现在,灯光仍然洒满了那里。
在玄关正要脱下鞋时,我停下手转过身去。
还没放下包的妹妹一副奇怪的样子看向我,于是我回应她的视线注视回去。
纤细的肩膀,柔软的头发,还有,不愿从我身上离开的眼瞳。
就像被装点的宝物一样。
“哥哥?”
“你可以待在这里哦。”
妹妹的瞳孔一缩。
并非世间也非父母,而是我允许了。但话一出口,我又用力抓乱头发,订正道:
“……不对,不对啊,和我待在一起吧。”
我表明了不只是接受她,自己也在如此渴求的意志。
说完后我意识到,这简直就成了求婚一样,啊啊,这么一想眼角就泛白了。
总觉得,我要看到父母说的“犯错”所指的东西了。
然而,那样的想法在妹妹紧紧地抱过来时,“嘭”地一声烟消云散。
行李掉在地上的声音,仿佛沉甸甸地压在了肩上。
我一只手把妹妹的脑袋抱进怀里,愣愣地、朝天花板望去。
平时从没仔细注意过的天花板很低,仿佛伸手一跳就能摸到。
面对眼看要把我挤碎般的压力,我一动不动地忍耐着。
所说的“犯错”是什么呢?是像这样被妹妹紧紧抱住吗?
我们在朝错误的方向前进吗?
那么,有谁来告诉我们正确答案吗?
就算成了大人,仍然尽是因为不明白的事费尽心力。我忽然想到,那种事从出生到死亡为止始终持续着,这样一来,所谓人类不是除了迷失外什么也做不成吗?
“……不,不对,不对啊。”
伴随着完全变成习惯的那句话,我眯起了眼睛。
如果没有任何人来指路,我们甚至不会知道自己有没有迷路。
我们在开拓。为了挖掘出没有任何人知道的、自己本身的人生全貌,在陌生的荒野上持续前进。这不是迷失,而是开拓者。
开拓者,不错的词。感觉这远比“迷失”更有梦想,听起来真不错。
我想,至今为止一定有很多人被这样的词所欺骗。
我也是其中的一人吧。嘴上装模作样地说着开拓,想要不负责任地朝未知的地方前进。
就算在那片新天地的尽头,沉睡着一头守护着只能保持短暂美丽的宝石的怪物,我也不会停下。
在前进的同时,坚信自己珍惜妹妹这件事并没有做错。

然后四季变换,妹妹长大一岁,春天再度到来。
在花瓣飞舞四散的时节,妹妹从大学毕业,而且理所当然一样待在我的公寓里。
至少在这个时候,这样的事仍然是理所当然的。
 楼主| 发表于 2017-4-1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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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爱是什么呢……倒不是我成了诗人,不过最近把面包从右边运到左边的时候,我经常考虑这件事。大概是因为习惯了工厂的作业后就没必要动脑,所以大脑闲得发慌吧。
比如说考虑我是不是爱着妹妹。
要是让我试着把这种话说出口,就算咬住舌头也要拒绝,但我确确实实是爱着她的。
当然,那是应当称作家人之爱的东西。但是不难想象,在这种岁数向世间说出这样的事后一定会遭到猜疑。所以,我对于“爱是什么”感到烦恼起来。
爱护对方算是“爱”吗?
还是说,因对方带给自己的东西所满足?
爱护对方的哪个方面,才算是“爱”呢?
至今我仍怀有这种一步走错就会变成青春期似的烦恼,从这点来看,或许从高中那时起,自己精神这方面就完全没有成长。所谓大人又是什么呢——疑问引起了新的疑问。我偶尔就会想,如果能把这些无心的质疑全部无视活下去会怎么样。
但是,我没法对自己漠不关心到对自身所产生的问题视而不见。
今后我也会陪妹妹一直走到最后,毫无怨言。
工厂的作业已经熟悉到刻进了身体,就算闭上眼睛也能熟练地完成。工作完成后,疲劳感像冷汗一样在后背扩散。这样的瞬间,我并不讨厌。
活动着因长时间固定而僵硬的肩膀,摆脱束缚的感觉让膝窝松弛下来。
劳动,获得未来。
成为大人意味着需要赚钱,在当前我是这么想的。

“嗯——……”
听到妹妹拖长的声音,我稍微等了一会儿,结果声音到底没有化为行动。
没办法,只好由我来问问看了。
“怎么了啊,有什么事吗?”
妹妹在被子上扭来扭去。虽然她看上去一副闲不下来又乐在其中的样子,但脸上的表情却不是那个感觉。烦恼地皱着眉头的样子和她不怎么相称。怎么了啊?我想着抬头朝日历看去。这是三月下旬普通的一天,日历上没有写着什么特别的计划,她的生日也是在上个月。本应朝大人迈进了一步的妹妹现在却安分不下来。
“哥哥,有一件东西……”
说到这里声音一下子中断了,只有下巴像腹语术里的人偶一样很有精神地活动着。
“之前的东西。”
“之前的?”
“之前不能让你看的东西。”
之前不能。总之意思就是现在可以看了?虽说怎么看都不像。
看来她是有什么事要说,于是我打算在妹妹下定决心前耐心地等着。
妹妹的脸像红色毛球一样泛起了红潮。屋子里的温度没有那么高,不过她的脸色并不只是因为这一点吧。妹妹时不时会朝我看过来,那个时候我便会朝她露出笑容。
于是妹妹露出稍稍安心的样子伸过头,但很快又缩了回去,眼睛匆忙地飘来飘去。
看到她的举动,总觉得她很难为情。
终于,妹妹怯怯地把抱在胸口的那个东西像贡品一样递了过来。
在她手上,是一叠有点厚的纸。
“这是什么?”
我一边接过来一边问。
“……xiaoshuo。”
“哈?”
我有点没听清妹妹低着头小声说出的话,但稍过了一会儿就理解了她在说什么。
小说。这个,是妹妹写的小说吗。
我想起了妹妹前年在老家里告诉我的那个梦想。
我不由得凝视起那个沉甸甸地压在指尖上的东西。
“完成了吗?”
妹妹轻轻点头。我朝身后一看,发现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信封之类的东西,之后似乎只剩下送去评新人奖了。看来,妹妹是想在那之前让我看看。
“家人写的小说吗……唔……”
总觉得拿在手上浏览的自己也好难为情。所谓的小说,恐怕会比漫画更加赤裸裸地展现出妹妹的心境和观念。虽然那正是小说的有趣之处,但在这种情况下,就无可奈何地联系上了难为情的心情。
纸的右上角被打孔器打通,用绳子绑住。这看起来是应征用的原稿,我的态度也变得严肃起来,指尖变得僵硬,连翻开封面和开头都花了好大力气。
“嗯——我看一下啊,标题是……”
“别念出声——!”
妹妹跳过来制止。尽管因为她拼命的样子大吃一惊,但我还是提醒道:
“喂,别太吵。”
这里不是老家而是公寓,而且现在是夜里。妹妹立刻安静下来垂下了头。
“我错了。”

“嗯。”
“但我觉得哥哥也有错。”
“咦,我?”
“为什么读出声来呀?”
不行吗?看到我用眼神询问,妹妹用视线回答“不行”,看来是不行。
“话说回来,哥哥已经开始看了?”
“你说‘已经’,那当然……”
除了晚上我也没空看。虽然不清楚应征的截止时间,但是没有比尽快看完还给她更好的做法了吧。看到我看一眼表的态度,妹妹红透了脸胖嘟嘟地鼓起脸颊。感觉她每个反应都好可爱,哎呀——简直要忘了她的岁数了。
“唔——”
妹妹逃向屋子的角落,背对我堵住耳朵。她保持正座的姿势,身体不安分地左右摇晃。如果难为情到这个地步,不让我读不就好了?虽然我这么想,但妹妹也是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吧。这就是所谓艺术家的内心纠葛了。
尽管稍稍歪着脑袋感到疑问,不过这次我克制着不发出声音,把目光转向了标题。
《魔塔》
印在标题处的是这样两个大字。这该读作“matou【注】”吗?总觉得好阴沉。
(译注:日文中会出现同一个汉字有两种读法的情况。)
“这个,是严肃的内容吗?”
“我听不见。”
“这样吗。对了晚饭很好吃,谢谢。”
“嗯。”
看来她堵耳朵的方式相当奇怪。妹妹真是灵巧。
“这是推理小说?悬疑?还是恋爱小说?”
就算说出由字面引发的联想,妹妹扔堵着耳朵无视我。
意思是说读过就知道吗。
由于上面印着页码,我便先翻到了最后。一共差不多有120张,看来不能随便地浏览过去了。我伸直后背坐正,用严肃的神情面向小说。
似乎是堵耳朵堵得累了,妹妹把被子拽出来裹住了身体。我猜她现在的心境就像是别人在眼前读自己的作文一样,心情上能理解,虽然能理解……但既然苦恼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还想要做小说家呢?小说家可是要为了很多的人写出故事来哦。
“要睡觉的话把牙刷了再睡比较好哦。”
“唔——”
露在被子外的手飘来飘去地晃着,表示她没问题。哎,从这种不安的样子来看,估计她也睡不着吧。为了让妹妹能尽早安定下来,我决定马上开始看。
“嗬。”
“……………………………………”
“嘿。”
“……………………………………”
“唔。”
“呃……别把反应说出声……”
我装作没听到妹妹没底气的抗议,长时间沉浸于阅读之中。
然后。
在时针咕噜咕噜地转了相当久之后。
“我看完了啊。”
不知道妹妹是不是还醒着,于是我小声朝她搭话。妹妹立刻像是从被子上跳起来一样起身,保持着正座的姿势靠了过来。她一言不发地靠到我胸口处,抬起头看着我。
眼瞳中混杂着强烈的焦躁、期待和不安。
另外脸上满是被子压出的痕迹。
“老师,怎么样?”
“不对未来的大老师是你才对。”
“哎呀哈哈哈。”
妹妹挠着头,害羞的样子一副大人味。她意外地容易被人煽动啊。
我一边郑重地把原稿还给她,一边直率地说出了感想。
“很有趣啊。”
妹妹睁大了眼睛闪闪发光。漂浮不定的热量聚集到一起,发出耀眼的光线。
“不过有错字就是了。”
“咦,哪里哪里?”
我把读的时候记下的笔记交给她。接过整理好页数和行数的笔记后,妹妹用扛着一样的动作带着原稿跑到了屋子角落。有必要每次都在角落里干活吗?
“明明检查很多次了,好奇怪啊——”
妹妹急急忙忙开始确认。我一边望着她一边回味小说的内容。
那是以高层公寓为舞台的悬疑小说。在把公寓看作是现代的塔为观点开始讲述的故事中,主人公无视其他人各种各样的想法随心所欲地生活,结果给很多人带来了无法想象的影响。就是这样的故事。而且主人公不知该说是放纵还是没神经,衬衣上还粘着肉片和血就能在夜里的街上和公寓里跑来跑去。妹妹竟然有描写这种人物的功底啊——这样的想法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思议的余韵。
始终全力代表着人畜无害般柔和印象的妹妹,喷发出如此暴力的内容。
这到底是从哪里涌出来的呢?人类真是深不见底的动物。
这一点姑且不论,妹妹写到最后完成了故事,所以毫无疑问比我更有才能。如果是我,大概写完第一页的时候就会感到厌烦,把笔放下吧。毕竟我上学的时候非常讨厌写作文,不过这件事妹妹应该也是一样。
“明明原来连日记都没法自己写啊……”
回忆起这件事,我闭上了眼睛。真的是过了好久啊,我沉浸在人到老年一样的感慨之中。
虽然起初觉得很难,不过如果妹妹成了小说家的话。
“……那样的话。”
现状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或许收入会增加,生活也会变得轻松。
……只有这样吗?
之所以会觉得什么变化也不会发生,说不定是因为我缺乏想象力。
忽然,我想起了过去女友的事情。
在为她着迷的时间里,我曾相信那份美好的心情和气氛会永远持续下去。恋爱让我变得盲目,怎么都没想过会有“结束”。
可现在,那样的永远并没有留在这间屋子里。

妹妹把自己写的小说送去评奖后过了两个月。第一次选拔的结果好像要再等一个月才发布,那是七月份的事情了。妹妹表面上一脸平静,但内心里说不定着急得不得了。
以这本小说为开始,就算不是一直写下去,也会关系到妹妹今后的人生。
由于真的投了稿,妹妹写小说的事情就瞒不住了。和小桌子一起放在房间一角的二手笔记本电脑并没有连上网络,完全就是写作专用的东西。从工作回到家时,我经常看到妹妹缩在那个位置,用稍稍驼背的姿势敲着键盘。偶尔她也会热衷于单人纸牌游戏。
注意到我回来后从那边小跑过来迎接的样子就像猫一样。
“明明还没出结果,就已经开始写下一本了啊。”
“因为落选的话就必须继续投呀。”
“……是啊。”
妹妹会这样说,就像是要做好心理准备一样吗?
虽然不确定妹妹认真到什么程度,但我觉得她积极向前的姿态很棒,而现在能落实在行动上就更棒了。和往常一样冲过澡以后,我一边擦头发一边望着妹妹的背影。
为了妹妹的梦想,我就没什么能做的吗?虽然很难帮她动手操作,不过收集必要的资料或是商量内容……我的意见好像也没法当作参考吧。我大概是个没有文学素养的男人。意见很单调啦,没有有趣的地方啊……感觉会像这样被她说得很惨。
这时,我想起了一点点女友的事。如果不是用绳子拉着一样从深处拽出来,这一部分的存在就不会在我的日常生活中露面。这么一想,就发现和她不再见面、离开大学后已经过了很多年。再回头回顾的时候,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刻在人生中的足迹值得夸耀吗?
自己会这样一成不变地渐渐变老吗?重复着每周五天,有时是工作六天休息一天的日子,伴随着四季变换让岁月累积。这种生活的尽头会有什么?我一边像远远望着开始变老的父母一样回忆着,一边想要做出想象,可念头却始终散乱不堪,无法收束。
而已经确定了自己该做什么的妹妹的背影依旧单薄,但看起来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
在我的心里,甚至产生了不安似的东西。
这样的自己能为妹妹做的,也就只有维持现在的生活了。
劳动,养活她,这就是最好的援助。
就算这条路的尽头并不存在能够拾起的梦想,我也会在妹妹走到终点为止都陪在她左右。
我没有其他的选择。正因为是这样的我,现在才会和妹妹一起生活。
“喂,哥哥。”
“嗯?”
“我,能成为小说家吗?”
偶尔,妹妹会像这样想得到认同一样来询问我。
那样的时候,为了让妹妹露出安心的目光,我一定会这样回答:
“能的吧?”
如果不是自己能够达到的目标,就不能随便地说出“能做到”。
但我相信妹妹的才能,还有她堆叠积累起来的东西。
“也是呀——”
妹妹穿着没有袖子的衬衣,却做出挽袖子的动作。纤细又让人放心不下的胳膊画出了“L”字母的形状。
在我的心里,妹妹年幼的印象仍排在前面。
但现在,那样的妹妹想要一个人完成一个目标。
……好厉害啊。
那,一定是我应当接受的成长吧。
……然而。
我缓缓摇了摇头,把快要笼罩上来的东西甩开。
至少,现在是要支持妹妹的时期,不能心怀消极的念头。
为了妹妹的梦想赚钱。
把华丽的言语满满地填进空洞的胸口。
这样,“工作的理由”这一模糊不清的东西便有了微弱的轮廓。

在工厂感到腰疼时,我便靠“为了妹妹”的想法打起精神。
每到夏天,感觉要败给炎热的天气、被厌烦的心情压得抬不起头时,我也总是会依赖这份力量。
为了妹妹而劳动,待在这里,活在这里。
只要有强烈的动机,大多数的情况、不满和艰辛都可以挨过去。重点就是并不是“克服”。就算无法与困难正面相对,也会有解决的方法。
人类真是高明啊。
而对我来说,最可能成为动机的,果然就是妹妹了。
作为哥哥我没有不足的地方。可如果朝周围公开说出这件事,恐怕会被看成恶心的东西吧。我很难忘记以前一起工作的那个打工阿姨的视线。
我无法把社会的常识舍弃到连这种程度的判断都做不出来。
而每次拼命地模仿着那种东西进行拟态、忍耐,我自己的常识便会嘎吱作响,发出惨叫般的声音。
“……………………………………”
今早,妹妹一边做半熟的煎蛋一边说:
“今天是发布第一次选拔结果的日子呢。”
“是吗?”
“是的。”
为什么你胳膊在咕噜咕噜转啊,是坐立不安吗?
“知道了结果就给哥哥发邮件。”
“嗯。”
等你的好消息哦——这句话,直到我出门前才说出口。
于是等到午休,我便打开了手机电源。因为这不是别人的事情,心脏很紧张。
带着紧张的心情,我打开妹妹发来的邮件。
“落选了(>_<)”
妹妹只用标题就结束了报告。虽然后面紧紧跟着颜文字,但是好短。
看到邮件的瞬间,我有种身体错位的感觉,仿佛只有眼珠还留在当场,而大脑已经远远地跑开。
“是吗……真可惜啊。”
我朝没有接通的电话安慰道。直接打电话给她要说什么好呢?我一只手拿着手机迷惑地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要安慰她吗?还是让她安静一下呢?
我无法判断标题后紧跟着的那个颜文字中含着怎样的心情。
真是老了啊——我想着挠了挠头。
犹豫到最后,我克制住了打电话的想法。到头来,我还是会想“如果是自己就希望这样”,烦恼的时候思考的标准到底还是在于自己。真正为了对方考虑而行动这件事好困难。
不知道是不是我也受到了影响,下午的工作有些马虎。类似于动摇的东西让手上的动作变得有点危险。工作结束后离开时,一起工作的人们不着痕迹地批评我心不在焉。我只是简单地低下头,然后踏上了归途。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始终考虑着要用什么态度走进家门。
在公寓前,我忽然想到了是不是该随手买一个小礼物这种为时已晚的事。不过折回去买点心又很奇怪,我一时间迟疑不定后,还是决定两手空空地回家。比起为了买礼物而晚归,早点回去才更好吧。
我一边祈祷气氛不要变得沉重,一边打开了门。
站在玄关后,妹妹便一如既往像小动物一样出来迎接了。
在她脸上看不出哭过的痕迹,让我悄悄放下心来。
“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
妹妹的样子似乎有点腼腆。看来她也在烦恼要怎么迎接我。
我们姑且互相问候,然后话题便自然变成了落选的事情。
“真可惜啊。”
听到我一边脱鞋一边开口提起,妹妹也轻轻点头。
“嗯……不过嘛——没办法的事呀。”
妹妹就像是平静地、缓慢地挑选着词汇一样笑了。虽然她露出了有点失落的样子,但脸上看不到悲观,真是坚强的笑容。
“我倒是觉得有趣啊。”
“嗯——其实我也有一点自信。”
所以一下子好丧气——妹妹说着夸张地垂下头。
这里笑一下比较好吧,于是我配合她晃了晃肩膀。
心里并非风平浪静。但为了在最小限度上让这件事过去,我们彼此都默契地行动着。
在夏日的夜晚,就能感觉到平稳的空气。
吃过晚饭收拾好以后,妹妹像滑过去一样坐在了电脑前。
“你不再躲躲藏藏的了啊。”
“因为哥哥读过,所以稍稍壮了胆子呀。”
“嗬嗬。”
听到这里我想试试看了。就在妹妹重新朝电脑坐好,完全放松警惕的时候。
“哇!”
我从她身后一吓,妹妹就从坐垫上跳了起来。她一边因为突如其来的事情转过身一边翻起白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考虑到不能吵到邻居,我的声音并没有那么大,不过妹妹受惊吓的程度似乎和这没什么关系。过了一小段时间妹妹镇定下来之后,我得意地笑了。
“看来还差得远呢。”
“嘎噜噜——”
妹妹一副可爱的样子张牙舞爪,看起来总觉得她嘴里还混着乳牙。
稚气的嘴角好像与“小说家”这样的词无缘。
“说起来,不知为什么一直忘了问。”
“咦?”
“为什么要以小说家为志向?”
虽然以前就听她说想做,却没有问到理由这么深。
妹妹似乎想说什么,手指放在下巴上摆出沉思的姿势。
“嗯——秘密。”
“秘密?是要保密吗?”
听到我再次发问,妹妹只是笑着含糊地回答:
“要是做到了就告诉你,提示是‘哥哥’。”
“哈?我?”
“因为我的人生里,大部分都是哥哥啊。”
对妹妹来说,这是不经意的、理所当然的、甚至是微微透出一丝骄傲的一句话吧。但随着她满脸笑容说出的这句话,已经足以让我震惊。
从字面上很难不让人多想,但要是指出那个部分就太不知趣了。
而且最主要的是,我感到害羞。
就如同我的人生一直以妹妹为方向,反过来妹妹也是一样。
尽管不再联系的父母的身影掠过脑海,我也无法否定这种关系。
“要是靠版税成了亿万富翁,就由我来养活哥哥。”
“哈、哈哈哈。”
我像是拳头轻轻打进心窝一样吐了口气,然后笑着蒙混过去。
“啊,哥哥不信。”
“哎呀,没有那回事。”
并非是觉得妹妹的梦想如何如何,而是更单纯地、对那样的情况没有现实的感觉。
我竟然要被妹妹照顾。
“变成那样的话,就要叫你姐姐了吗?”
我勉强开了个玩笑,结果妹妹像是仔细考虑一样眼睛飘来飘去。
然后,脸上露出了软绵绵的苦笑。
“不适合我啊。”
“嗯,确实。”
“哥哥倒是否定一下嘛——”
微微噘嘴抱怨后,妹妹重新回到了写作工作中。这次我安安静静地没有去打扰她。调低音量打开电视后,在屏幕前盘着腿支起了下巴。
电视节目的内容几乎没有看进脑袋。
我听着乏味的对话,在脑子里不停地思考。
如果妹妹自立到能养活我。
就算现在是玩笑,但如果真的变成那样。
我不再有养活妹妹的必要,那剩下的就只有惰性了。
恐怕没有比靠惰性活着更无聊的人生了。
一旦意识到这点,各种想法便一拥而上,就像是降下的雨雪积在肩上一样。
我并没有工作的意愿。
毕竟不想有辛苦的回忆。
如果能从中解放出来,就能变得轻松,可是。
似乎只有逃避自己的本心,才能够真正地高兴起来。
在这个时候,我注意到自己一直背负着一种不安定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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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夜里醒来,便看到了屋子角落里微弱的光亮。是电脑屏幕的光。
虽然看不清墙上的表,但应该已经是相当晚的深夜了,而妹妹还没睡觉。
看到比自己睡得还晚的妹妹,该说是眼花了吗……我感到一种违和感。
“还不睡吗?”
听到声音,微微驼着背的妹妹转过了头。她右边的脸被光照得发白。
“再写1页就正好是100页了。”
“嗯……”
我大概是还有点困倦,嘴上说不出像样的回答。
“我白天会好好睡觉的,没事的。”
“这样啊。”
“虽然在哥哥工作的时间睡觉有点过意不去。”
“哈哈哈……不过呀,怎么说,早点睡比较好啊。”
这么劝告之后,我像是把被子卷在肩上一样重新盖好,然后闭上眼睛。身体转向侧面,双臂自然地在胸前交叉,就像抱住自己一样。这是我睡觉时的怪习惯。或许,把两边的胳膊紧紧贴在一起,就会让我感到身体变得完整而安静下来。伴随着敲键盘的声音,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的一片昏暗。
我甚至感觉到,那份硬质的声音直接印在了大脑里。
听着听着,意识就慢慢地沉入了黑暗。
妹妹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养育自己的梦想。
而我支撑着这样的妹妹。
无论是哪一方面,都为我把这里当作容身之处提供了充足的理由,让我找到了被子的温暖一般安心的感觉。而相应地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法回头。
已经无法从这只有兄妹的二人的愉快生活中回头了。

“呜啊啊——”
妹妹抱着脑袋扭来扭去。这是……陷入苦难中了吗?
她叫苦的声音很可爱,听起来就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状态萎靡时夸张的举动已经是大作家的风格了。哎呀,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大作家是什么样子。
“怎么了大老师?”
虽然很难想象那是我能解决的问题,不过姑且还是问了一下。
听说妹妹当作目标的新人奖是在四月上旬截止投稿,去年她投的似乎也是相同的比赛。问到理由,妹妹回答说那边是家大公司。她曾说过要想以作家为生,还是从大公司发表第一部作品可能性会比较高一类的话。
妹妹说出了这样脚踏实地的回答,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以小说家为目标这件事本身可不可靠姑且不提。
“呜啊啊——”
而且她仍在烦恼。怎么看都是没听到我说话。
“喂——”
我插到了妹妹和电脑之间。苦恼不已的妹妹盯住了我。
她脸上的表情,和童年时写不出日记仰头看我的样子一模一样。
“想不出结尾啊。”
“结尾?”
“故事结尾的地方,总觉得就这样下去该说是没有起伏呢还是平淡呢——”
“唔……”
“炸药……爆炸……嗯——”
妹妹一边在嘴上嘀咕着什么不安全的东西,一边低声哼哼着。怎么看她都是没有和我商量的意思。和日记的那个时候不一样了啊,我带着寂寥般的感觉轻轻晃了晃肩膀。
我悄悄地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原稿。
从文件名来看,第二部作品的标题似乎是“秘宝”。
感觉又是个阴沉的标题。
妹妹她,究竟是带着怎样的愿望起名的呢?
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情之后,妹妹把第二部作品拿去投稿,然后过了三个月。
七月公布第一次选拔的结果,然后妹妹向我报告……和去年一样的发展。我甚至想过会不会连结果也相同。而我这边也一样没有什么变化。眼前熟悉的工作没什么起色,也就只有运过来的面包换了种类。
工作的人像是流动一样变换,面包也向前流去。留下来的,就只有我。
午休时我确认妹妹的邮件。喂喂喂,连这件事也一样吗?我心里想着脸上浮现出苦笑,稍稍下定决心后打开邮件,眨眼的频率自然地加快了。
然后。
“没有落选(>_<)”
“哦哦……噢?”
字面、加上颜文字,我都有非常强烈的既视感。
翻出以前的记录一看,果然和去年几乎一样。
这个颜文字有这么万能吗?
“哎,不管怎么说,太好了啊。”
看来今天就算回到家,彼此也不会露出沉重的表情了。
我放下僵硬的肩膀,吐出一口气来。不知是不是因为眼睛疲劳,抬头看到的天花板有点模糊不清。
工作结束后回到家,便看到妹妹用哼哈二将一样的姿势在等着我。
“哈——哈——哈。”
妹妹一脸得意……一脸得意?地笑了,甚至还抱着胳膊,看上去就像小孩子踮脚逞强一样。
“祝贺你啊。”
被我抚摸着脑袋,妹妹就像是觉得痒痒一样抖动嘴唇。她得到了来自家人以外的肯定真是少见,所以我总觉得要更隆重地庆祝才行,但心里却没有进一步感到雀跃。
“不过从现在起才是关键呀。”
“唔。”
“可不能少了祈祷哦——”
妹妹摩擦着指尖,“呜咻咻——”地朝墙壁送出奇怪的意念。
她是通过选拔后兴高采烈才会这样吧,我对妹妹奇特的举动一笑而过。
要是明天她还这么做,我再稍微考虑一下。
“哈哈哈……”
笑声在牙齿间像空气一样穿过。
真是轻率。
没错,从现在起才是关键。
我是打心底期盼妹妹成为小说家吗?
虽然现在我对这件还未到来的事情感到朦胧不清、没有自觉。
但就这样前进下去的话,或许总有一天自己会蒙上阴云。
比如说,现在,我的脚不痛。
但是只要稍不小心摔倒擦伤,就会感到疼痛。
平安无事这种东西,会意外简单地受到伤害。

到那样的预感开花结果为止,连一个月的时间也没有用到。
第二次选拔的结果发布后过了很久,妹妹的手机响了。
起初,妹妹似乎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歪着脑袋“喂?”地接了起来。我一边夹着晚饭里的鲭鱼,一边注视她的样子。结果妹妹立刻伸直了后背,嘴上说着“是的——!”恭敬地正襟危坐,这样子让我吃了一惊。之后她一次又一次虚张声势似地上下点头,恐怕,电话另一边的声音连一半也没听进耳朵里吧。
“那个呀个呀!”
“噢、噢噢。”
打完电话后,妹妹举起双臂,硬是让兴奋得转不了弯的舌头咕噜咕噜打转。
她的话太过跳跃,结果只有势头变得惊人而内容非常混乱,不过总结起来,就是妹妹投稿的作品通过了第三次选拔进入了最终选拔。而那意味着不管之后新人奖的结果如何,妹妹的作品都有很高的可能会被印刷成书。
我感到不知所措,瞪大了眼珠,嘴角抽搐——我受到的冲击就是如此惊人。
嘴里含着的晚饭全都没有了味道,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月左右。对我来说感觉这段时间是一晃而过,但从妹妹来看真的很长吧。九月末的时候,编辑再次打来了电话。按妹妹的说法是个认真的男性的声音。哎,一般来说用电话应酬时都会认真对待吧。
这次,妹妹是身体前倾接起那个男人打来的电话。就算是我,到了这个时候也紧张起来,喉咙吞咽着唾沫僵着脸等待结果。稍稍过了一会儿,打完电话的妹妹红着脸宣布结果。
听到结果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意识跑到了比后脑勺还要高一点的位置上。
感觉就像是在俯瞰自己一样,理解事态发展的意识很稀薄。
为什么呢?明明这是会左右家人人生的重大问题。
我简直就像为了避开疼痛而保持距离一样。
是特别奖还是鼓励奖来着,妹妹得的好像是那样的奖项。虽然没拿到大奖,不过作品成书问世这件事似乎没问题。也就是说,要成为作家了。
噢噢噢,听到这件事的瞬间,我的眼珠好像要翻过来了。
然后,因为要参加颁奖仪式所以对方叫妹妹去东京,这让妹妹非常慌张。
“我没去过东京啊——”
“哎呀我也是啊。”
在慌乱的妹妹面前,我也没法完全掩饰自己的动摇。乡下的兄妹坐在一起痛苦地呻吟着伤透了脑筋,只不过,彼此担心的事情说不定直指着不同的目标。
“总之,要换手机才行啊。”
听了我对映在眼角的那个东西提议,妹妹眯起了眼睛,兴奋的感觉似乎冷却了。
如果要长期在东京逗留,就会用到电话来联系。可是妹妹的旧手机里完全老化的电池只能撑住几分钟,没法随身携带。
“但是……”
“就算换了机种,以前的手机也可以留下的哦。”
“嗯……”
对妹妹来说,重要的不是作为手机的功能而是Kuman那个朋友。
如果留下手机,交流就不会中断。我这么说服妹妹,让她接受了换手机的意见。
如果是以前的妹妹,或许不会接受,但是,她为了实现梦想而妥协了。
提出这个建议,总觉得让我坐立不安。
虽然是些琐碎的事,我却有种什么东西开绽的感觉,这是为什么呢?
尽管如此,我仍然站在哥哥的立场上,为了掩饰这些想法而行动着。
到了下一个休息日,我带着妹妹去了购物中心里的手机店(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叫)。妹妹花了10秒左右就选好了手机,大概她是觉得哪种都无所谓吧。听店主说明并且推荐各种机型还有签下合同都是我来做的,妹妹只是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
这样没问题吗?她和编辑的沟通不会出什么问题吧?我感到担心起来。
……但同时,我也确实因为妹妹这样的身影而感到安心。
多少花了些时间完成了机种的更换后,我拿回了之前的蓝色手机。之后,在把手机交给我之前店主忠告说:
“这边,电池和充电器连接的地方老化了呀。”
“咦?”
“充电的话会让手机本身发热,而且说不定会有危险。”
不用说,这样的忠告让妹妹的脸上蒙上了阴影。
在回家的路上,妹妹看也不看新的手机,而是把旧手机紧紧地握在手里。我感到劝她换手机的自己有责任。该怎么和她搭话呢?我说不出“别在意啦”这种话。虽然不确定,但也不能轻易判断会引起火灾。
结果,始终一言不发的妹妹在回到公寓时,用没精神的笑脸说道:
“要是引起火灾的话,就糟了呀。”
妹妹这么嘀咕着,没有把手机接上充电器,而是郑重地放到了书架一端。虽然妹妹和我说了些什么,但望着她的样子的时候意识不知道远远地飘到了哪里,耳朵就像是被提着紧缩起来一样,结果妹妹的话变得模糊,没有听进心里。
就像是在什么事情的开端,旧的东西被剥去一样……在那里我看到了带着推移变化气息的东西。
我想,那绝不是令人满意的变化。
后来妹妹不在屋子里的时候,我试着拿起那只蓝色的手机。
失去了朋友的妹妹,现在正感到失落吧。
可是。
就像我渐渐淡忘自己和女友的相遇和别离一样,妹妹也早晚会忘掉那份痛苦和回忆,打心底露出笑脸吧。
想象到这件事,我并没有太深的感触。

不用说,颁奖仪式当天我也一如既往地在工厂工作。虽然妹妹一脸希望我跟着她去东京的表情,可我没法把工作放着不管陪她一起去。
……不。不对,不对吧。
实际上,说不定也不是不能请假。
明明做得到,我却没有做。
我为什么没有跟着妹妹一起去呢?感觉像是意气用事、又好像是惰性、但唯独绝非积极向前的东西随着念头在心里卷起漩涡。阴沉的东西从背后捆住内脏,吐出的呼吸夹杂着胃液的味道。
我一边做着让大脑空空如也的工作,一边时不时地嘀咕着。
“东京吗……”
现在,妹妹一个人待在那个我只在电视上见过的都市。
妹妹比自己先走在了那个地方——这种感觉像喝醉了一样摇晃着身体的器官。
现在这会儿,正是颁奖仪式的时候吧?
在妹妹的头上,是闪闪发光的、刺眼的舞台灯光。然后,还有如同彩虹般延展开来的梦想。
对于“生存”在意识中根深蒂固的我来说,这样的事太过无缘了。
工作告一段落,迎来午休的我抬头朝天花板望去。
再怎么盯着工厂的天花板,那里的颜色也始终单调,看不到什么梦想。

夜深了,总算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我坐在屋子里一动不动。
在我为不知道做什么而发愁的时候,妹妹打来了电话。
我朝留在房间角落里的那只旧手机瞥了一眼后,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喂?”
在妹妹回应之前,热闹的气氛先传了过来。
“啊,哥哥,晚上好。”
“噢。”
“现在颁奖仪式结束了,为了庆祝要带我们去吃饭。”
“嘿……仪式怎么样?紧张了吗?”
“紧张得要死——”
尽管这么回答,妹妹的声音却很有活力,而且相当兴奋。
这也难怪吧,因为梦想实现了。
“在台上的时候腿好抖!”
“果然啊。”
我最后一次站在台上,是高中毕业时的事了。大学的毕业典礼我没参加。
“不过总觉得……像梦一样。”
“是吗……那——对了……没有能说话的人不觉得窘迫吗?”
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自己相当期待会是这样。
我感觉到在自己手腕和脖颈处流动的血液变得淤塞。
“嗯——”
“嗯……?”
“有个哥哥认识的人,嗯——稍稍好一点?”
“……认识的人?”
谁啊?我不可能和出版业界有什么联系。
“这个人。”
妹妹这么嘀咕以后稍稍过了一会儿,一张照片发了过来。
“啊。”
以热闹的店里为背景,中间是一张吊儿郎当的脸。看了那张脸,我立刻想了起来。是和我同一期进入面包工厂的那个男人。虽说是同事,但他进来以后三个月就辞职了。没想到竟然还会有机会看到他的脸。而且在这个情况下,他的鼻子有点得意地膨胀。就是那个家伙。最后一次看到这张脸,是四、五年之前的事情了。
他和妹妹一起出现在这里,也就是说真的成了小说家吗?
混乱和困惑的感觉混杂在一起。
“他和哥哥一起工作过吧?”
“嗯。因为他之前见过你……他还记得啊。”
说不定是妹妹从那个时候起外表就没有变化。
“电话给我。”
“咦?啊、啊。”
虽然说不定是认识,不过又没什么可说的。
“呦。”
妹妹的声音变成了粗厚而又轻浮的声音。
“啊、好久不见……”
“你还在那个地方上班?”
一开始他就询问我近况。尽管感觉讨厌,我还是实在地回答。
“嗯。”
“嘿——”
唯独讨厌的预感猜中了。
感觉他那种无心的反应里好像带着嘲笑,是我自己的原因吗?
“把电话给我妹妹。”
“是是。”
然后从我和妹妹面前消失。
我是希望这么发展。和他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又算不上关系好。
电话另一边变回了妹妹的声音。
“哥哥工作结束了?”
“啊啊。”
“真了不起——”
“并没……”
“那,虽然还有好多话想说,嗯,回去再说好吗?”
“也是啊……直接听你讲比较好吧。”
妹妹做出了看表的动作。由于隔着电话,一般来说不可能把动作传过来。但是,不知不觉中能够察觉到这个气氛,是因为对彼此的事非常了解。
但是那样的妹妹,也不明白现在我正处于什么样的心境。
“那……你去好好享受吧。”
“嗯……嗯。”
尽管知道妹妹大概对宴会提不起劲,但为了尽快挂掉电话,我还是说出了这种话。挂断、放下电话,疲劳感像一面墙一样从正面压了过来,我一个人坐在被子上。
在秋意变浓的夜里,就算紧紧关上窗户也不会感到难受。我没好好擦干头发就把毛巾盖在了头上,随着刚洗过澡后脑袋充血的感觉晃来晃去。洗澡洗得太久让我耳鸣。
我还有工作,所以选择的答案没有错误。
我独自一人待在这里,应该没有做错。
尽管如此今晚还是格外疲劳。身体像墙里的承重柱一样僵硬,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东西。就算琐碎、就算那像是落在睫毛上的雪花一样的小东西,也会有格外难耐的时候。人类并不是只靠活动肉体来让身体行动,根源的燃料来自于内心。
喉咙和嘴唇安静无声。胃底部的胃液被慢慢地加热煮沸然后搅拌。身体好累,却又不知该把这感觉放在哪里,明明坐不住却又只能坐着,这让我焦躁不已。
我静静地忍耐着想要抱住身体抓挠的冲动,挨过这样的时间。
妹妹不在这里,是正确的。
可是,我却感觉到很多东西的欠缺。这并非最近几天才有的感觉,而是来自于对更久之前的事情的观察,在这之中,也让我产生了严重的丧失的预感。
在我和妹妹之间,划着一条笔直的粗线。
坐在对面的妹妹加速离开,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远。
但我无法填补两人之间的空白,只能用目光勉强追着不知不觉中远去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被周围称赞的妹妹还有欢呼声很远。
那团欢呼声像含着棉花一样膨胀,打在我头上。
“……啊啊。”
对了。
是这样啊。
我想起来了,自己家妹妹相当可爱啊。
我就像是把盘腿坐着时叠起的脚腕提起来一样,手上用力一拉朝后躺下。

在似乎靠皮肤就能感觉到秋天结束的时候,妹妹至今没什么用处的手机变得吵闹起来。她的处女作会在二月出版,为了修改原稿之类的事情就要频繁地和编辑商量。面对那些不分昼夜打来的电话,妹妹很有干劲地应对着。在那个时候,为了不打扰妹妹,我便安静地坐在屋子的角落里等电话打完。无论是过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我都一动不动。
盯着脚尖,捏住指甲等待着。
在那个时候,我什么也没有考虑。并不是有意识地这么做,而是因为内心僵硬地感觉到窘迫。身心像是成了铜像一样凝固,让时间在自己毫无作为的时候流走。
“是的,页面上的……好的,没问题。嗯……是吗,不是很好懂……”
妹妹说话的样子相当可靠。偶尔,还会因为对方的发言笑出来。
我忽然想到,这说不定是自己第一次看到妹妹和家人以外的人认真地接触。
“……………………………………”
铜像上出现一道划伤。虽然不痛,但上面的涂饰剥落了。
名为“哥哥”的涂饰,化作粉尘四散消失。
不只是用手机,妹妹有时还会被叫到出版社所在的东京去讨论。当天回不来的时候,妹妹就会慌慌张张地收拾行李朝地铁站出发。
曾有一次,我对妹妹说感觉她好像很高兴。
“真是折腾啊。”
“嗯,但是加油啊。”
加油——妹妹像是举起柔弱的小臂一样挽起袖子。
由于是我说的让她加油,所以我只是笑着目送妹妹离开。
这样一来,我就是一个人了。就算工作结束在深夜回到家,屋子里也什么都没有,这件事意外地让身体变得沉重。
就像是重力增加碾过身体,让精力从压得扭曲的地方流走一样。
在那样的日子里,我基本上连饭也不会吃,而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迎来早晨。
由于理所当然不会有妹妹做的盒饭,我甚至连中午吃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对妹妹来说,从十月左右开始到小说出版为止都是匆匆忙忙地度过的吧。而反观我,无关意愿地意识到日常的毫无起伏,几乎对一天的漫长感到束手无策。自己叹气的次数飞跃般增加,但我尽全力不在脸上表现出来。
忍耐积攒下来的东西,什么时候爆发开来都不奇怪。
重复着这样的日子,二月到了。
在月份变化的那一天,妹妹的第一部作品送到了公寓。
出版社似乎会在发售前十天把样书送到作者手上。妹妹在旁边把长条吐司面包一样的包裹拆开,拿出里面的东西时,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夜晚过去后满溢的阳光。
“噢噢……锵——!”
妹妹非常感动地转了一圈,把书举到了额头上。在模样可爱的插图一角,是妹妹的笔名。我看惯了的那个名字印在了书的封面上。看到那个的时候,我感到有什么东西黏糊糊地在身体的中心流动。有种绝非愉快的感觉让胃液开始沸腾,我一次又一次咽下唾沫抑制下来。撑着下巴的手上,指尖像是分散注意力一样有节奏地挠着。
“嘿嘿——”
妹妹天真无邪地把书拿给我看。眼睑上有什么东西一晃一晃地飞来飞去。
妹妹起的“秘宝”那个名字,在小说出版以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好了啊。”
滑过自己喉咙的声音异常深远,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东西。
我站起身。妹妹抬头看了过来,那样子就像得到玩具的孩子。
“哥哥?”
“看着你,不知道怎么我就想起了忘买的东西。”
我说着披上外衣准备出门。
“买啥?”
“我也不太清楚。”
我挠着头朝玄关走去,腿上就像是焦躁一样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妹妹也在后面碎步紧跟上来。
“我一起去。”
“不用啦,外面又冷。我很快就回来。”
“咦咦——”
“难得拿到书,你就好好享受一下吧。”
我这么说服妹妹,但这终归是因为自己固执地想要一个人出去。
来到外面,我立刻感觉到脸颊和原来一样塌了下来,就像是被寒气冻得凝固了似的。
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离开了公寓。
要买的东西,其实什么也没有。
虽然并没有决定要这么做,不过我还是朝大学的方向走去。每次在这条成了坡道的路上前进,耳朵都会暴露在被撕碎一样的尖锐疼痛中。我被不自然的感觉所折磨,仿佛呼吸被臼齿塞住一样。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走到了大学前。夜深了,我朝坡道另一边升起的太阳般微弱的灯光看去。抬头看了一会儿后,我决定走到长长的坡道最上面去看看。
来接妹妹的时候我也没有走上去过,所以上次把脚迈上坡道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吧。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学时冬天到春天的假期太长,我对冬天里走上坡道的印象很淡。感觉很新鲜,还有就是精神疲劳。
在工作结束的夜里,走上坡道比预想中更难熬。
背上也疼了起来,于是我觉得走不动便放弃了。
放弃迈步,然后倒在坡道的半路上。
我连受身【注】的姿势也没摆,直接向后砸在了柏油路面上。万幸的是身体朝下坡方向倒下,所以先是屁股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然后依次是后背和后脑勺分别重重地挨了一下。明明做好了这么做会很疼的心理准备,可最后还是没能克制住声音。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吐出呻吟和呼吸。
(译注:受身又称“倒地法”,是柔道基本技术之一。倒地法是在被对手摔倒或是自己倒地时,为减轻自身所受到的冲击力所采取的自我安全保护的方法。)
血呲啦呲啦地在身上被撞到的地方打转,仿佛透过衣服把小石头和沙土紧紧地粘在皮肤上。由于是在坡道上倒下,躺着不动血液便朝下灌进脑袋,我开始感到耳鸣了。
“妹妹的书、吗。”
类似睡意的迷茫,再怎么深呼吸也没有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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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不伸展翅膀活下去的鸟儿,会感到幸福吗?
就算能活下去,不会觉得拘束吗?
要是让妹妹一直坐在我的背上,那种行为就像是把某种将要开花的才能掐掉嫩芽,没有其他意义。所以如果妹妹飞跃起来走向社会,那就是正确的。
如果说,是才能让这个世界毫不停滞地循环往复,一定有很多人会同意。
无论是作为人,还是作为哥哥,我都确信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可那仅仅是“正确”的,我一直在失去,一无所得。
“正确”并不会拯救我。

“果然还是希望能选其他日子啊。”
这时妹妹还待在旅馆里,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双脚恐怕在不停地晃着。
我忍住想要同意的心情,在表面上摆出哥哥的样子。
“说什么呢,这可是工作上重要的交际吧?”
在寒冬季节里,舌头没有跟着冻僵。与心境相反,舌头灵活地转动着。
“所谓进入社会就是这样,在这方面很严苛的。大概没错。”
“为什么哥哥的话听起来有点没自信啊……”
“不用在意。”
因为我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经验,只是想装装样子而已。
“而且我又不太会应付和哥哥以外的人吃饭的场面……”
啊啊,说得也是啊。听到妹妹撒娇似的语气,我深感同意。
“不习惯不行啊……”
安慰的声音就像从嘴里漏出一样毫无力气。
我催促再不出门就要来不及的妹妹,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一边像甩出去一样把手机丢在地上,一边随便地大字躺下。
在以往让我感到狭窄的公寓里,现在伸开手脚却贴不到墙。
今天是独自一人度过的生日。过生日的不是我,是妹妹。
二月十四日,妹妹的书问世的第四天。这还是第一次过生日的时候本人不在。为了庆祝初次出书,妹妹被叫去了东京。据说顺便还有人邀她去同期获奖的人的见面会,于是她姑且要去参加。就是说,那个原同事也会去吧。
“哎,也会有这样的事啊……”
就算是妹妹,也已经走向了社会。从今以后,彼此凑不到一起的日子也会出现。
也就是说,这次只是凑巧发生在生日的时候。
“……不,不对……不对啊。”
“只是凑巧”这句话是骗人的。显而易见的消沉心情让我没法把谎话说到底。
失落感叠在疲劳上,压得我喘不过气。
妹妹一开始就说过,因为是生日所以希望换个时间。
但以“因为是工作所以还是去比较好”这个理由说服她的,是我。
这是为了充门面的做法。结果,现在我非常难熬。
也有人会觉得“只不过是一两天”吧。
但是看到着虫子咬过的痕迹,会有人不觉得泄气吗?
就算那痕迹再小也一样吧。
被电话打断结果没有弄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脖子后面。胃好疼,嘴里满是焦糊般干渴的感觉。明明刚洗完澡,身体已经在因为寒冷而哭泣。
虽然独自一人在屋子里冷得发抖也并不有趣,但我更懒得出门。毕竟身上带着工作的疲劳,而且尽管不想去考虑可明天还是要工作。我没有去接妹妹的余力。各种事情,我都没有余力去做。
“我习惯得了吗……”
话一出口,尽管是自己的声音,还是让我感到厌恶。
对于渐渐习惯和其他什么人待在一起的妹妹,我能够接受吗?
稍一考虑就知道自己做不到。
但再稍微考虑一下又会明白,就算做不到,我也早晚不得不直面那样的现实。
只要一想象,肚子就会抽搐般疼痛。我被空腹的感觉与压力所折磨。
这是消沉下去的心情帮我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吧。
在身体消耗到再也动不了的地步以前,要切断这种恶性循环才行。
我无可奈何地换上衣服打算出门。头发还没干,我只带着钱包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夜里冰冷到让人不想呼吸的空气钻进了身体的中心。
为什么跑到外面来了啊,一出门我立刻后悔了。
要是下个雪还能有种濒死似的情绪,可不凑巧的是没什么云的夜空一望无际。没有云,也就看不出天空的纵深,就算抬头仰望,心头的烦闷也不会消散。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体会着身体从小腿处开始散架般的错觉,仿佛无力的肉体化成丝线,毫无阻碍地从身上退去。身体又累、又困、又饿。我没有余力招架达到三重痛苦的精神疲劳,难以维持自己的意识。
我并不是想改变什么。
倒不如说,是不希望改变。
对妹妹如此,对仅仅一起工作了三个月的同事亦然。
我对实现了梦想的人毫无一丝羡慕。
我有我的生存方式。鸟和人类居住的高度不同,在这方面没有优劣之分。
只是,那种生存方式的根基正在动摇。目前,开绽的部分并不大。
但是我有预感,开绽的部分将会一处接一处地扩散。
从今以后,那份差异将变得越来越大。
人类岂止是明天、连五分钟后的未来都看不透,却唯独能感受到生活中模糊不清的流向,真是麻烦的生物。人们能感受到的,也就是自己置身之处的推移中存在阴影的这种程度——明明要是能干脆活得更愚钝一点,注意不到那些琐碎的事就可以幸福了。
我从地铁站前经过,仿佛忘了要去哪里似地不停走着。
吐出的呼吸让我感觉沉重。
每向前迈出一步,身体就变得更加虚弱。我渐渐无法推开筋疲力尽的内心所发出的抱怨。
从便利店前走过,便无关意愿地注意到巧克力的图案。
看到店里透出的过分强烈的光亮,不知为什么我被重重地打垮了。
到最后甚至屏住呼吸,无法忍耐。
肉体绽线散开后,残留下的真正心情便暴露出来。
承认的话,我……
我喜欢的,是弱小的妹妹。
然后,重要的是被那样的妹妹依赖的自己。
实在是太好懂了。
我所期待的并不是成了小说家的妹妹,而是自己支撑着想要成为小说家的妹妹这一状况。
“啊啊啊——”
我不由得用手遮住脸,嘴里吐出不争气的声音,毫不在意路过行人的目光。
虽然是没有溢出眼泪,我但对自己感到可怜、不像样子……还有窝囊的心情控制不住地溢了出来。到了这个岁数,也只能这样了。从小构建起的基础上,除了这个好懂的想法外什么也没有。我已经走到了没法回头的地步。
我哪里也去不了。
只能待在这里。
而那个可以待在这里的理由,现在仿佛正在被剥离而去。
失去那个理由的时候,我还会剩下什么呢?
只剩下自己没能把谁都平等地得到的东西积累下来这一事实吗?
还是说,只留下时间的残骸呢?
就这样,消极的心情让我像要逃跑一样把脸别开。
或许,这是在引导我也说不定。
冷风带着夜晚和汽车的气味从身边穿过,在那前方——
在马路另一侧的人行道上,我看到了一张令人怀念的脸。
我吸了一口冷气。
是女友,她一个人走着。
我连呼吸也忘了,停下脚步看得出神。
看着简直像接替妹妹一样出现的那个身影,我感觉像做梦一样。说不定这是幻觉。我和她已经几年都没见了,一眼就认出来也很奇怪。
更何况就连她大学毕业以后是不是住在附近都……总之,这时机太过绝妙。要说那是为了填补心里的空隙而看到的幻象,我都可以接受。她瞥也没瞥我一眼,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始终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有眼神随着她移动。
要追上去吗?我一直在思考着。
我不知道追上去以后要怎么办。
但是说不定有什么东西会得到满足。
那种只顾自己的自私的动机眼看就要失去控制。
但是,已经晚了。
我已经来不及抓住其他东西。
无法从自己的路上折返回去。
结果,我除了无言地目送她虚幻的身影离去以外,什么也做不到。
“………………………………”
是谁说过的话来着。
据说感觉到孤独是因为得到了正常的认识。
人类的本质即是孤独。
但并不是接近真理就能找到幸福。
人需要“幸福”这个错觉。为此,人们才会凑到一起生活。
那个人所说的话,我记得的部分就到此为止。
连是谁发现的都不知道的这个真理,真的有后续吗?


我、

我、


我、


“哎,算了。”
我,笑了。
笑到肩上发颤。


明年,我就要步入三十岁。
其实我现在还是处男。


这不是为了谁或是为了什么献上一生的那种故事。无论怎样,人生都只是自己的东西。所以无论做出何种选择、创造多少美好的回忆还是背负上沉重之物,那些也全部都是我的人生。
大概也是因为这种活法,只要妹妹能够开心地笑着,多数的事情我便都可以不在乎地觉得“哎,算了”。而要意识到这近乎愚蠢的安逸将会决定自己的一生,需要经过很长的时间。等到有所意识,构筑起的世界早已无法修改,我们只能保持那个样子生活下去。
就算失去“年轻”这一幻想,打算双脚落地也一样。




→下卷继续。






 楼主| 发表于 2017-4-1 12:5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4-1 13:17 编辑

后记

下卷预计将在秋天刊载。
非常感谢您的购买。





入间人间


发表于 2017-4-1 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又要胃疼了 入间人间的作品 惯例虐心
发表于 2017-4-1 14:04 | 显示全部楼层
入间的这篇看之前有译者译完了,一贯的苦中带甜啊
发表于 2017-4-1 19:20 | 显示全部楼层
入間人間書 一定要收藏拉  感謝大大翻譯收錄
 楼主| 发表于 2017-4-1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xwin5733 发表于 2017-4-1 19:20
入間人間書 一定要收藏拉  感謝大大翻譯收錄

谢谢~
喜欢入间人间的作品的话,就顺便安利一下之前翻译的短篇吧w
https://obsolete1.lightnovel.us/thread-886461-1-1.html
发表于 2017-4-1 23:20 | 显示全部楼层
這本我居然看得懂,這是我頭一次看懂入間的書....
发表于 2017-4-1 23:27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愧是入间人间的坑,撞了也照翻不误
发表于 2017-4-2 00:10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好了,想要看到下卷,毕竟比起无限回圈,这种风格的入间人间才是我所习惯的。亲情与压抑,这才是高配版的入间啊www
发表于 2017-4-2 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哥哥給我的感覺很廢柴啊,只想在妹妹身上得到(啊我還是有人需要的虛榮心),對前途完全沒有努力
最後撞見女友一幕我真想打爆哥哥
我想說,看完後我的玻璃心隱隱作痛
发表于 2017-4-2 01:37 | 显示全部楼层
.....熬夜看完 竟然是下捲待續 是好是壞 給個結局也好阿 ...待續  心裡又多掛記著一件事
 楼主| 发表于 2017-4-2 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waox1234 发表于 2017-4-2 00:10
太好了,想要看到下卷,毕竟比起无限回圈,这种风格的入间人间才是我所习惯的。亲情与压抑,这才是高配版的 ...

下卷最近就会开始做,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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