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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角川文库][结城光流]少年阴阳师 第三十五卷 心愿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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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6 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帝门六花 于 2014-5-16 21:48 编辑

少年阴阳师 第三十五卷 心愿之证

作者:结城光流
插画:浅木樱
翻译:涂愫芸
录入:LouisKunz(百度贴吧)






阴阳寮中文官网:http://www.crown.com.tw/shounenonmyouji
结成光流脸书粉丝团:http://www.facebook.con/lovemitsuruyuki
「狭雾殿」日文官网:http://www.yuki-mitsur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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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内容简介:


历经重重阻难,在有着白色头发、红色双眸的「现影」冰知的带领下,昌浩好不容易终于抵达了播磨。而在那里,昌浩得知了萤的悲惨过去,以及她和夕雾之间那层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
另一方面,京城再度刮起了扰乱人心的黄泉之风。诅咒迟迟无法解除,皇后的生命也如风中烛火,即将熄灭。虽然每个人都默默祈求着光明的到来,但是众人各怀的心愿,又是否能够实现?……





她知道她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后悔当时不该放开那双手。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男子俯身视着修子说:“……感情用事,也可能误入歧途。”
“……?”
莫名的恐惧,让修子不得不往后退。但又觉得不能离开那里,便强忍着留在原地。将正面转向她的修长男子,用特别撼动人心的语气接着说:“太过偏执的想法,会形成一股力量。误入歧途,心就会被那股力量摧毁。”
男人突然眯起眼睛,又如宣告般指着修子说:“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闭上眼睛,不可以捂住耳朵。”
修子目瞪口呆,倒抽了一口气。她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你有看透真相的眼睛,分辨真假的耳朵,是好几条搓起来的线,把你的心绑在这个世上。”
那些话深刻的烙印在把眼睛睁大的修子的耳朵和心上。
“现在暂时忘记吧。不需要时,记着也没用。”
男人留下这句话,很干脆地转身而去。



黎明。
心神不宁的安倍晴明,披上外褂,走到外廊。
伊势差不多也快下雪了。位于中院的伊势斋宫寮,已经有了浓厚的冬天色彩,却还没有下雪的迹象。远远望去,四方群山的山头早已白雪皑皑。
还没全亮的万里晴空,逐渐散发出破晓的氛围,吐出来就变成白色烟雾的气息,宛如在对眼睛控诉着冬天的寒冷。
究竟是什么搅乱了我的心呢?老人想确认原因,抬头仰望星星,眼角余光扫到两道云,他不有的倒抽了一口气。
待宵月沉入了西边山头。明天将是今年的最后一个满月。
老人张大眼睛,把力量注入僵硬的肌肉,转动脖子。
两道卷云夹着逐渐西沉的待宵月,越过西方天空。
“……步障……云!”
晴明的背脊一阵冰凉,全身颤抖,起鸡皮疙瘩。
背后有神将的气息降落,是十二神将青龙。
“晴明,你在做什么?”
从语气听得出来,他是在责怪晴明怎么可以只在睡衣上披件外褂就走出屋外。
但是看到晴明面无表情,他立刻察觉事有蹊跷。
“怎么了?晴明。”
被青龙紧张的追问,老人缓缓回头对着神将说:“步障云……夹着月亮……”
果然如晴明所说。
青龙刚抬起头,夹着月亮的两道云就被风吹散了。
晴明又露出犀利的眼神,继续观察绕北极星的几颗星星。
北极星是代表天地的不动之星。环绕周围的星星,是代表皇后、孩子们等与皇帝血脉相连的人。
在漫天闪耀的星星中,有两道云淡淡夹住了光线微弱的一颗星。那两道云似乎发现了被晴明察觉,很快消失了踪影。
老人吞了一口唾沫。青龙看出了他全身僵硬。
“晴明。”
老人握紧了双拳。
“……步障云……”
听见老人说话吞吞吐吐,青龙的胸口也瞬间发冷。
十二神将并不精通阴阳道,只是跟在安倍晴明身旁将近六十年,多少学到了一些知识。
月亮是皇后的象征,而步障云是代表送葬队伍。
上天现实的景象,是皇后的送葬队伍。
青龙也哑然失言,紧盯着老人。
晴明把嘴巴抿成一条线。
这时候,那个男人的可怕言灵,在他耳边响起——千万不要感情用事,误入歧途。
“……有时候,感情是把双刃剑……”
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到底想说什么?
那个男人是替掌管生死的冥府王族工作。他既是境界河川的看守者,也是冥界之门的裁定者。所以关于人的生死,他比阴阳师还清楚。
想起老友在梦殿暧昧不清但认真的诉说,还有冥官的再三警告。
晴明不禁单手捂住了嘴巴。
跟严重的是,前几天冥府官吏,曾在内亲王修子面前初现过。
晴明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这就是让他从沉睡中醒来的忐忑不安的原因吗?

内亲王修子来伊势快四个月了。
离开京城时的披肩长发,现在都长到背部的一半了。
每天早上用黄杨木梳子,细心替他梳头发,使用假名藤花服侍修子的彰子的工作。
起床后,修子的表情一直很僵硬。好像很害怕着什么、恐惧着什么,被逼的走头无路的样子。
怕头发打结,彰子会从发尾开始慢慢地往上梳。她的手法娴熟,每当梳子梳过,黑发就带着光泽,轻盈华润地披散开来。
平常,修子会从镜子开心地看着这样的景象。今天却显得心不在焉,摆在膝上的双手紧紧交握。
彰子在她耳朵上方,用桃色的装饰发绳绑住头发后,放下梳子。皇上特地为修子准备的那把梳子,比彰子手上这把梳子高级多了。
平时,彰子体袖子梳妆完毕后,小妖们就会来找修子玩。可是,修子今天散发出来的氛围让它们不敢那么做。
端端正正坐在屏风前的猿鬼,偷偷拉扯彰子的衣服下摆。
“小姐……”
彰子转向小妖们,轻轻摇了摇头。独角鬼和龙鬼都好沮丧。
在修子身旁守着翅膀的嵬,严肃地沉吟了一会说:“……哦,对了,内亲王。”
修子紧绷着脸,看了乌鸦一眼。乌鸦举起一只翅膀说:“你不是说做了可怕的梦吗?阴阳师应该知道一两个净化梦的咒语,稍后去问问安倍晴明吧?”
修子的眼皮抖动了几下。
“可怕的……梦……”
喃喃低语,眨了几次眼睛的修子,忽然摇着头说:“我连……是不是可怕的梦……都不知道。”
于是,她发现可怕的不是梦。
她交握双手,全身僵硬。
她怕的是夜晚的到来。她怕的是明日的到来。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在胸口狂跳不已。
与母亲最后一次见面的景象,忽然浮现脑海。
母亲痛苦地喘着气,只能躺在床上。开始有点突起的肚子,怀着婴儿,那是修子的弟弟或妹妹。
——我会向神祈祷,让妈妈的病好起来。所以,妈妈一定会很快好起来,在那之前,我会不停地祈祷。
那时候,修子紧紧握住了躺在床上的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好冷。
“……”
修子看着自己当时握住母亲的手的双手,眨了好几下眼睛。
无法形容的不安,揪住她的胸口,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彰子看着她令人心疼的模样,轻声对他说:“公主……我拿早餐来给你吧?”
修子摇摇头说:“我不想吃。”
小妖们面面相觑,跑到修子旁边。
“不行哦,小公主,要乖乖吃饭哦。”
“就是啊,不然会长不高哦。”
“昌浩也是每餐都会吃呢。”
猿鬼、独角鬼、龙鬼依序发表意见,希望能激励修子。
“可是,那家伙晚上都没好好睡觉,一直长不高,和烦恼呢。”
“说的也是,人类不好好吃、好好睡,就长不大。”
“做了可怕的梦,就要好好吃饭,增强体力,下次再梦见,就把梦击碎!”
龙鬼挥起了一只手。猿鬼和独角鬼也应和着说:“对啊,对啊。”
看着它们的乌鸦,也一副深思的模样,点着头说:“没错,就是要有那样的气魄。”
“对吧,对吧?我们真厉害。”
修子直盯着自以为是的小妖们,彰子又对她说:“公主,它们说得没错。公主没有精神的话,我们也会担心,心情不好。”
修子转过身来,表情痛苦扭曲,紧紧握住彰子的手。
“……藤花……”
“怎么了?”
小女孩说话的声音不停地颤抖。
“妈妈……会好起来吧……?”
彰子诧异地张大了眼睛。
修子抬起头看着彰子,以那句话起头后,就像决堤般滔滔说了起来。
“妈妈会好起来吧?妈妈的病会治好吧?”
到伊势后,修子倾注全力,配合神的要求。她进去过没有半点亮光的洞窟里面。她遇过稀奇古怪的可怕事物,经历过言语无法形容的恐惧。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治好身怀六甲的母亲的病。
“藤花,妈妈……妈妈……一定会好起来吧……?”
硬挤出来的质疑,像是在祈祷。
彰子听着那些话,心痛不已。
她知道年仅五岁的内亲王,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里。她也知道,修子把不安、寂寞都埋藏在心底,很想马上赶回京城,回到母亲身旁,却都强忍下来了。
能不能治好呢?彰子从来没见过修子的母亲定子,也不清楚她的病情,根本无法做判断。
可是,她很想帮助猛抓着她问的修子,很想安慰修子被逼到绝境的心。
这时候,嵬看透彰子的思绪,顿时脸色发白,张开嘴想说什么。
“等……”
可是嵬还来不及制止,彰子已经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说:“会的,一定会。”
彰子轻轻包住修子的手,微笑着说:“皇后殿下一定会好起来。”
幼小的公主,手冰冷得吓人。
“公主这么忧心,神一定会答应公主的祈祷”
彰子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确定,修子的眼睛眨也不眨,紧紧盯着彰子。
“真的吗?”
“真的。”
“藤花,真的吗?妈妈真的会好起来吗?”
彰子没有别开视线,点点头。
嘴巴张到一半的嵬,像强忍着疼痛般,交互看着修子和彰子。小妖们都注意到,它的眼神中带着苦涩。
“乌鸦……?”
嵬默默摇着头。那种动作让三只小妖涌现莫名的不安。
修子注视着彰子好一会。
“说的也是……”
全身紧绷的修子,表情终于放松了。
她她忧虑的脸挤出笑容,紧握着彰子的手,低下头说:“妈妈……一定……会好起来……”
妈妈的病会好起来,然后生下健康的弟弟或妹妹。
等修子完成任务回到京城,就可以跟父亲、母亲、敦康、刚出生的婴儿,像以前那样一起生活。修子抬头看着彰子,总算露出了自然的笑容。
“谢谢你,藤花。”
最后那天摸到的母亲的手,又冰又冷。想起那双手,她就非常不安。可是,现在包住自己的手的藤花的手,非常温暖。就跟生病前的母亲的手一样。
回到京城,母亲一定会用像这样恢复温暖的手,紧紧拥抱自己。只有在这个时刻,她不会把母亲的怀抱让给弟弟或刚出生的婴儿。
她知道自己是姐姐,所以一直在忍耐。唯独那个时刻,她想独占母亲。
想到这些,她就迫不及待想回京城了。
“斋王大人也一天比一天健康了……我一定很快就能回京城了。”
没错,安倍晴明正在安排,打算等过完年,斋宫庆祝仪式告一段落就回京城。当然,这件事还没确定,不过斋王恭子公主的身体状况,终于有了长期以来没有过的好转迹象。
虽然还不能胜任迎接新年的斋王任务,但是下床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到伊势后,修子完美扮演了斋王的角色。在寒冬中沐浴净身,连大人都觉得很辛苦,她也没有半句怨言,慎重地完成了工作。
“我想等斋王大人的玉体康复,就能马上选个好日子回京城了。”
听到彰子这样的回应,修子露出忽然想起什么的表情。
“那么……我想带伊势的东西回去送给妈妈,还有敦康和刚出生的婴儿。”
以前去海边玩的时候,捡了不少贝壳,可是她想特别为母亲准备那之外的其他礼物。
“带什么好呢?藤花,你觉得要带什么?”
看到修子的眼睛恢复光彩,彰子呼的松口气,歪着头思考。
“这个嘛……我想只要是公主选的东西,皇后殿下都会很开心。”
修子孩子气地嘟起嘴巴说:“我就是没办法决定才问你啊,算了,我去问云居。”
修子站起来,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出房间。彰子眯起眼睛,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喘了一口气。
太好了,修子又有精神了。
她实在很不忍心看年幼的修子绝望的样子。
可以让修子的心情稍微好起来,真的太好了。
正这么想时,她听见带点僵硬的声音在叫唤她。
“藤花啊……”
她扭头一看,移到矮桌上的乌鸦,正用可怕的表情盯着她。
觉得被乌鸦瞪的彰子,满脸困惑。
“嵬……?”
乌鸦知道彰子的身份。可是在这里,当着内亲王的面,它都是叫她的假名藤花。
在这里大家都叫她藤花,最近她也习惯这个名字了。彰子偏着头,露出质疑的眼神,嵬的表情还是很可怕,张开乌鸦嘴说:“你长期待在阴阳师身边,生活在阴阳师家,却这么轻忽言灵。”
“咦?”
彰子不由得反问,嵬板着脸说:“不可以太感情用事,要想想自己的话会引来什么、会招来什么后果,再把话说出来。”
这句话的语气很平静,听起来却很严肃。
彰子的胸口怦怦震响。
乌鸦深深叹口气,张开翅膀说:“我去内亲王那里,你收拾好再来。”
为啪沙啪沙拍振翅膀飞走的背影消失后,彰子轻轻捂着胸口。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着。
屏住气息,听着乌鸦与彰子对话的小妖们,一个个走过来了 。
“小姐,你还好吗?”
“你的脸色不太好呢。”
“我以前听晴明说过,这种时候最好是做深呼吸。”
彰子点点头,尽可能慢慢地深呼吸。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那样的动作,直到心跳逐渐缓和下来。
然后她把梳子放进化妆箱,收起镜子。
没有斋王该做的事时,修子吃完早餐就会练书法。
彰子准备着砚台盒、纸张,忽然想起一件事。
收在对开柜里的螺钿盒,里面有封修子写给定子的信。
那封信要先派人从伊势送到贺茂,再从那里送到京城皇宫。
表面上,修子是在贺茂的斋院斋戒净身,过着每天祈祷的日子。因为不能受到污染,所以只有一小部分的人可以进入斋院。
大多数的贵族听到的消息,都是内亲王为了替定子祈祷病愈,长期滞留在贺茂的斋王院,没有人对这件事起疑。
因为安倍晴明前往伊势,表面上跟修子毫无关系,是为了其他理由。
“公主会先回去吗……?”
那么自己会跟修子一起回京城吗?还是会稍后再跟晴明一起离开伊势?
修子有风音陪伴。回京城时,可能也要先经过贺茂的斋院吧?自己即使跟修子一起回京城,也只能陪她到斋院为止。
忙着帮彰子整理床铺、折衣服的猿鬼,忽然回过头说:“公主回京城,小姐就没事做了吧?”
彰子惊愕地屏住呼吸,扭头看着猿鬼。小妖们都嘻嘻笑了起来。
“这样就可以回安倍家了。”
“对耶。”
用缝制的抹布擦干地板的独角鬼和龙鬼,停下工作靠过来。
“四个月了,等于一整个冬天都不在呢。”
“对了,去年小姐是住在没有人的废屋吧?”
想起当时的事,彰子低声笑起来。
没错,因为过年时安倍家很多客人,晴明担心太多人见到她会出事情,就把她送到没有人住的房子避难。
在那里也遇到了一些小状况。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时侯却觉得是天大的事。
“今年不用那样躲藏,真是太好了小姐。”
独角鬼举双手欢呼。龙鬼拍拍手说:“没错,在这里小姐是藤花,不必躲藏。”
“说的也是,今年可以跟大家一起过年了,很好、很好。”
他们各自嗯嗯点着头,真的很开心。
“不管任何理由,一个人独自待在其他地方,还是很寂寞。”
合抱双臂的猿鬼,摆出正经八百的模样。
被它们的关心感动得眯起眼睛的彰子,歪着头,从衣服上面轻轻摸着戴在左手腕的玛瑙手环。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小妖们同时眨着眼睛。
“嗯?”
“什么秘密?”
“怎么了?”
彰子看看四周,把脸凑近小妖们,压低嗓门说:“我很期待回到京城,也很想赶快回到安倍家,可是……”
三只小妖赶紧环视周遭一圈。没问题,内亲王、侍女、乌鸦、还有神将们,都不在附近。它们靠近彰子,竖起耳朵听。彰子用呢喃般的声音说:“要离开公主……我有点舍不得呢。”
小妖们都满脸惊讶,彰子微微一笑说:“要来这里前,我正好很悲伤、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逃来这里了。”
“小姐……”
彰子抱起不知所措的独角鬼,把它放在膝上。
“可是,那种心情现在已经消失了……安倍家的吉昌叔叔、露树阿姨……还有晴明大人、昌浩,都对我那么好,我却……”
在安倍家的生活,的确也很幸福。可是,在这里的生活,跟那里不一样,这里有她身为藤花的容身之处。
“我想回去……却又舍不得离开这里,我好贪心。”
所以这是只能在这里说的秘密。
彰子把食指按在嘴唇上,小妖们也摆出同样的动作。
这是绝对不告诉任何人的约定。
彰子露出微笑。呆在这里的时间,最长只剩半个月了。
今晚的满月,是今年的最后一个。十二月即将过完一半。过往年,晴明就会安排回去的行程。彰子不知道自己会跟修子还是晴明一起离开伊势,总之一定会跟其中一方在一起。
对了,稍后要问一下斋宫寮的人,带什么礼物回去给定子比较好。
自己能为修子做的事不多了,能做的事就尽量去做。
还有,在修子回来前,最好先点燃火盆,让房间暖和一些。
彰子起身去拿木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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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神袚众们居住的地方,在播磨国西域地方。
他们的亲族散步在播磨的各个角落,与他们血脉相连的人都是神袚众。
统治亲族的首领小野老翁,住在播磨西边的赤穗郡。
据说那里被称为菅生乡。


来迎接昌浩和萤的神袚众男人,是在赤穗与揖保郡边界附近遇见他们。
萤说那个男人名叫冰知。
“京城发生的动乱,已经传到乡里,刚才追兵去见过赤穗郡的郡司了。”
郡司收到命令,发现犯人要立刻逮捕,送到京城。
“首领对所有神袚众下令,要比士兵更快找到你们,只要能动的人都出动搜寻了。”
冰知指向梅树连绵的森林。
“菅生乡有郡司的人,首领要我带你们去秘密村落。”
“是吗?知道了。”
这么回应的萤,转向昌浩说:“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去秘密村落吧。”
“秘密村落?”
提出质疑的是坐在勾阵肩上的小怪。
冰知看到小怪,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个变形怪是……?”
还有个让白色异形坐在肩上的女人。她的穿着打扮很奇特,以女人来说,算是高大。
个子比冰知矮一些,腰际插着两把武器。
秀丽的脸庞充满魅力,但双眸的犀利眼神似乎会将人射穿。
男人仔细观察勾阵的模样,发现她的耳朵比人类尖,而且是打赤脚,不仅倒抽了一口气。
“他们……难道是安倍晴明的手下?”
勾阵和小怪没有回应,眯起了眼睛,没有回应就表示肯定。
萤开口说:“就是十二神将啊,这一路上都是他们在保护我们。”
听到萤这么说,冰知才露出笑容。
“啊,果不其然,他们就是大名鼎鼎的……”
然后他又转向一直保持沉默的昌浩说:“你就是继承了安倍益材大人血脉的昌浩大人吧?我们神袚众都非常欢迎你。”
行礼致意后,他指着进入默林的羊肠小径,继续接着说:“到秘密村落大约半天的时间,傍晚前就可以到达村子。”
他猛然抬头仰望天空,沉下脸来。
“晚上的天气可能不太好。”
昌浩抬头看着天空。
开始飘起淡淡的云朵,风也渐渐变冷了。
冰知催大家快走,迈出了步伐。
萤露出失望的表情,眺望着默林里弯弯曲曲的路。
“暂时见不到爷爷了……”
萤的祖父是神袚众的首领,住在大海附近的菅生乡。从这里去,大约三个时辰就能到达,可是追兵都追到那里了,最好还是避开。
她叹口气,甩甩头说:“昌浩,走吧。”
冰知进入了默林。一行人也在萤的催促下,跟着他往前走。

昌浩默默注视着带路的男人的白色头发。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也一样。勾阵隐形紧跟在昌浩身旁。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他们紧绷的气氛,萤显得不太自在。她压低嗓门,用带路的男人听不见的声音悄悄说:“昌浩,怎么了?”
“那个人……头发的颜色……”
昌浩难以启齿似的回应,萤眨了眨眼睛,望向带路的男人。
“哦……”
她似乎知道昌浩想说什么,点了点头。框住她白皙脸庞的乌亮黑发,柔顺地摇摆起来。
“……”
小怪忽地眯起眼睛。在它看来,萤的肌肤那么白,应该不只是被黑发衬托出来的。
在纪伊山中,烧炭的老翁、老婆婆收留了他们,让他们住到萤的感冒完全康复。这段期间,虽然吃的大多是素食,但萤也都吃下去了。与在山中为了躲避追兵不吃不喝赶路的时候比,那几天过得像样多了。
然而,萤的脸还是一天比一天苍白,越来越没有血色。
小怪想起离开京城是,车之辅对它说过的话。还有,勾阵也说过,萤的背部有道斜斜的刀伤。
它甩甩白色的长尾巴,望向旁边隐形的战友。
可能是察觉到那股视线,勾阵的声音直接传入小怪耳里。
《怎么了?》
小怪看了一眼带路的男人,目光更加阴沉了。
《我看他不顺眼。》
勾阵回说:《我也是。》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不顺眼。》
《好巧,我也是呢。》
小怪与隐形的勾阵实现交会。
原来白色头发的男人,不止夕雾,还有其他人。
提高警觉的神将们,耳边响起萤的声音。
“那种头发和眼睛,有点特别。”
“特别?”
发问的是昌浩,小怪和勾阵默默等着她说下去。
“是的,那是现影的印记。”
昌浩与小怪相视而望。白色尾巴用力甩了一下。
“还有其他白头发的人吗?菅生乡在哪一带?秘密村落是什么?首领是你祖父吧?那个冰知是你的什么人?”
面对连珠炮般的问题,萤叹了口气。
“你的问题好多,反正这趟路很长,就在路上说吧。”

冰知要带昌浩他们去的秘密村落,是在比较接近赞容郡的深山里。
这个山中村落人迹罕至,地图上当然没有记载。
据小怪推测,这趟路应该不短。可是冰知熟悉地形,都是走隐藏得非常巧妙,乍看绝对看不出来的路,或翻越险峻的山脉,大大缩短了所需时间。
“沿着街道前进,很可能被追兵发现。”
冰知回头看萤,露出担忧的眼神。
“萤小姐,你的身体……”
萤举起手,制止冰知继续说下去。
“不用担心,我没问题。”
她看了昌浩一眼,露出狡黠的笑容说:“担心我,不如担心这小子。”
萤很习惯在山中奔驰,而昌浩是在平坦的京城成长。尽管这段日子演出的逃亡剧,都是在山里行走,但总是昌浩先露出疲惫的神色。
昌浩哑口无言。萤说的都是真的,他无法反驳。
这种事让他懊恼不已。
小怪斜眼看着沮丧的昌浩,甩动长长的白色耳朵。
冰知不经意的瞄到小怪额头上的红色图腾,转过头定情注视着。
“干嘛。”
小怪低吼一声,冰知眨眨眼说:“没什么……我只是没听说过晴明有这种变形怪的手下。”
“那是因为十二神将的名气特别响亮,看时机、场合,晴明也会自由自在的操控我这样的异形。”
昌浩和萤都张大眼睛注视着小怪。
“我也可以变成其他模样,可是这样子最好行动。”
然后小怪拉长脸,看着昌浩和萤说:“我不喜欢他们老叫我是怪物,因为怪物是带着怨恨、痛苦死去之人的灵魂,他们实在是……”
冰知看着嘀嘀咕咕抱怨的小怪,眼神带着些许防备。
小怪轻佻地问:“怎样?”
“没什么……原来你是怪物……”
听着他们对话的萤,等冰知离开后,疑惑的压低嗓门问:“为什么这么说?”
小怪的红色眼睛就像是从夕阳剪下来的一样,瞬间闪过厉光。
“安倍晴明的手下,怎么可以轻易暴露真正的身份。”
萤转向昌浩,向他确认真假,昌浩也疑惑地歪着头。
不过,怪物说的也有道理。
阴阳师的确不会到处炫耀自己的手下。
效忠安倍晴明的十二神将,是非常罕见的存在,所以与阴阳道相关的人几乎都知道。但是仔细想想,昌浩完全不知道父亲、伯父、哥哥们的手下长什么样子,甚至连有没有都不清楚。
“说起来,我连父亲的式都不清楚……”
父亲吉昌的式是白色乌龟,可是那只乌龟现在不在吉昌旁边。
萤惊讶地说:“吉昌大人也有式吗?我没听说过呢。”
“有啊,只是现在没有了。听说很久以前死了……”
小怪点点头。
萤难过的眯起了眼睛。
“是吗……”
她似乎有很深的感触,点点头,就不再说话了。小怪眯眼瞄着这样的萤,质疑的说:“等等,萤,听你的语气,好像对吉昌的事很清楚呢。”
隐形的勾阵似乎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小怪的说法。
萤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说:“只要有安倍血脉的孩子即将出生,我们就会派斥候去监视是男是女。可是听说每次都是男生,连你都是,长老们都很失望……”
昌浩举起一只手说:“等等。”
“嗯?”
“什么嘛,原来你们一直在监视我们?”
昌浩直接反问,萤毫不以为意地说:“那当然喽,因为安倍家都不主动报告啊。”
听起来也不无道理。安倍家的血脉一直被监视的事实,让昌浩觉得晕眩。
萤耸耸肩说:“我们只是从远处看,所以太琐碎的事并不清楚。我们只关注安倍家的人跟谁结婚、有哪些亲人。”
不过,继承安倍益材与天狐之血的直系后代,确实拥有强大的力量,所以他们只针对晴明的孩子究竟继承了多少特意能力,做了彻底的评断。
在萤诞生时,他们调查了安倍家中,所有年龄适合跟萤结婚的人。他们要的是天狐之血,所以最好是当时天狐之血最浓烈的人。
这个人将成为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女婿。神袚众的长老们,仔细斟酌考虑,测试过孩子们的能力后,选中了三男昌浩。
小怪惊讶的张口结舌。
多么坚决的意志啊。不惜做到这样,也要得到天狐之血吗?
“那个力量……”昌浩喃喃说道:“不是人类可以操控的……”
这件事昌浩比谁都清楚。解放天狐之血,就会削减人类的生命。这股强大的力量,可以说是用生命换来的。
萤的眼眸平静得像无波的水面,她说:“我知道。”
这样也无所谓。
“得到继承天狐力量的安倍家血脉的孩子,是神袚众的誓愿。”
接着说这句话的人,不是萤,而是走在前面的冰知。
“萤小姐从小就是在这样的意志下成长的。而且,现在也只有萤小姐可以办得到……”
扭头往肩后看去的冰知,脸被白色头发遮住,所以看不见他说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
“关于我们的事,到秘密村落后,不管你们问什么,我都会回答。现在拜托你们,只要专心赶路,前面的路会更难走。”
小怪与昌浩面面相觑。萤默默点着头。昌浩的心情好复杂,但也只能照冰知的话去做。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抖抖长长的耳朵。
《你以为他会相信你吗?腾蛇。》
严肃地眯着眼睛的小怪,看了战友一眼说:
《管他呢,没人知道十二神将会变成异形吧?何况我也没说半句假话。》
《嗯,说的也是。》
如果他问“你是十二神将吗”?就只好答“是”。可是他没问,所以不必回答。安倍晴明把异形当成式来使用也是常有的事。这也是事实。小怪只是陈述事实,并没有说自己就是那种异形。这种模样比较好行动,也是事实。被称为怪物小怪,更是不怕告诉任何人的事实。
尽管如它所说,它很不喜欢这样的称呼。
现在已经知道,白色头发的男人不止一个。萤的说明很合理,好像也很信任这个叫冰知的男人。
冰知的态度很恭敬,对萤的关心也是出自真心。
可是小怪就是没办法不对这个男人提高警觉。
叫他们不要靠近播磨乡的夕雾,到底是什么意思?
昌浩决定前往播磨乡。他要亲自向长老们道歉,告诉他们他不能跟萤结婚,所以小怪和勾阵陪他一起来。
撇开萤不谈,他们无法判断神袚众值不值得信赖,所以对周遭的所有事物都抱持怀疑。为了预防昌浩受害,神将们都有义务要这么做。
好一会,一行人都默默爬着山。
冰知和萤轻松自如地爬上陡急的斜坡,昌浩还是有点喘。
冰知回头对抖着肩膀喘气的昌浩说:“要不要稍微放慢速度?”
“不用,我可以。”
昌浩马上顶回去,把嘴巴紧闭成一条线,坚持撑下去。
坐在他肩上的小怪甩甩耳朵说:“不要太逞强。”
“我才没有呢。”
“看起来明明就有。”
“小怪……”昌浩半眯起眼睛说:“既然担心我,你就下来自己走路啊。”
他其实是拿小怪出气。
小怪假装不知道,眼神东飘西荡。没多久,忽然低声说:“云……”
“别想蒙混过去。”
“不是啦。”
小怪甩尾巴敲昌浩的头,举起右前脚指给他看。“你看。”
昌浩很不情愿地往小怪指的方向望去。
从树木的夹缝间,可以看到冬天特有的皎白天空。
昌浩眨了眨眼睛。
为了不被他人发现,冰知选择的是野兽走的路,不是人会走的路,所以乔木的枝干层层交叠,从狭缝望出去的天空很小。
树木茂密,风不是很强,可是阳光被树枝这笔,还是寒气逼人。
昌浩定睛看着被树枝切割成一小片的天空,仿佛看到了两道云。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心想那确实是……
“……步障……”
前方有声音在叫唤茫然低喃的他。
“昌浩大人!”
他猛然回过神来。
走在前面的冰知,正要往他走下来。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昌浩赶紧跨出步伐,摆出叫他不要下来的动作。
“没什么,没事……”
在三丈(约九公尺)前方回过头来的萤,疑惑的皱起眉头。
“我没事,快赶路吧。”
这么回应冰知的昌浩,觉得胸口瞬间发冷。
挂在天空的两道云,确实是所谓的步障云。
那是送葬队伍的征兆。会是谁的送葬队伍呢?
昌浩的视线忽然停在前面的萤的背后。
她的背影是那么娇小、虚弱。
昌浩的心怦然作响。他想不会吧?可是,为什么……
他甩甩头,想抛开突然浮现的类似预感的想法。
会往那边想,只是因为突然看到了步障云。萤个子娇小,前几天又得到流行性感冒,躺了好几天,原本纤细的线条更加纤细了,所以才会让人产生那样的联想。就只是这样。
昌浩这么说服自己时,小怪看着自己的左前脚,脸色沉重。隐形的勾阵注意到它的举动,但什么都没说。
乔木变成灌木,越过两座小山脊后,他们停下来休息。
遮阳片刻不停地赶路,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距离。
冰知把挂在腰间的竹筒里的水,分给大家轮流喝一小口。再把用果实的粉末揉出来,经过烧烤的干粮分给大家。里面好像加了蜂蜜,淡淡的甜味在嘴巴里扩散开来。
昌浩觉得很好吃,冰知微笑着说:“听说萤小姐从小就很喜欢吃呢。”
萤的视线好像忽然转向了某处。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现在也不讨厌就是了……”
从太阳的位置可以知道大约的时刻。稍微倾斜的阳光洒落下来。风中似乎参杂着比刚才更冰冷的东西。
山里的黄昏来得比平时早。
“到这里,就快到目的地了。”
受到冰知的鼓励,萤点点头,也若无其事般地擦掉额头上微微冒出来的汗珠。
才刚起来,萤就突然弯下腰,喀喀咳个不停。
“萤?”
昌浩担心地伸出手,被冰知委婉地制止。冰知很快介入昌浩与萤之间,搀扶着萤。
“萤小姐,再多休息一下吧。”
萤边咳边无言地摇着头。
她把涌上来的东西硬吞下去,装出没事的样子,笑着说:“对不起,有点呛到。”
喉咙飘荡着血腥的铁锈味,沉重的炽热感在胸口翻腾。
“我们走吧。”
萤走在带头的冰知后面,昌浩殿后。不过有勾阵隐形跟在后面,所以昌浩比并不算最后一个。
昌浩压低嗓门说:“萤不会有事吧?”
小怪低声沉吟。刚才她强挤出笑容的脸庞,瞬间没了血色,可是既然她本人说没事,也只能相信她了。
望着萤的背影好一会的昌浩,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候,带头的冰知猛然转过身来,用一只手抓住萤的身体跳起来。
“咦?”
搞不清怎么回事的昌浩,呆呆杵在原地,望着冰知和萤的背影。这时小怪的尖锐叫声刺穿了昌浩的耳朵。
“前面!”
昌浩移动视线。
看到巨大的手腕推到灌木,向他飞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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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昌浩及时跳开。
虽然顺利从灌木与灌木之间飞出去,却在降落坡道时失去了平衡,差点滑下去,幸好勾阵现身救了他。
应该坐在肩上的白色身影不见了。
昌浩扫视周遭,看到全身缠着枯叶的白色身影滚落斜坡。
“小怪!”
小怪用力踩稳后脚,总算刹住了。然后,眼露凶光,向上腾跃。
这时候,勾阵发现小怪微微拖着左前脚。它会滚落到那么下面,就是因为情急之下用来止滑的前脚,突然无力地弯了下去。
勾阵冲到昌浩前面,对准巨大手臂挥起笔架叉。从刀身迸出来的强大神气,袭向了手臂。从地面冒出来的手臂,画出半圆形的轨迹被弹飞出去。把树木也连带拖倒手臂,轰隆落地,掀起漫天尘土、
昌浩结起刀印高喊:“嗡啊比拉呜坎夏拉库坦!”
爬出来的手臂张开手掌,扑向昌浩。
昌浩在半空中画起五芒星,脚横向画出一条直线。
“禁!”
肉眼看不见的保护墙瞬间形成,挡住手臂,把手臂弹飞出去。像蜡的皮肤产生好几道龟裂,露出里面蠢蠢蠕动的黑色东西。从里面延伸出来的黑色东西,把外翻的皮肤又拉回来,转眼间伤口就愈合了。
在那只手臂的旁边,又有另一只手臂从土里冒出来。两只手臂气势汹汹地扑过来抓昌浩。站在勾阵旁边的小怪,额头上的图腾闪烁起来,全身冒出灼热的斗气。
注视着前方手臂的昌浩,觉得脖子有刺刺辣辣的感觉,下意识地环视周遭。
他扭头越肩往后看,萤蹲在地上,冰知单脚跪着。冰知瞪视的天空,有颗一丈大的巨大眼球,用冰冷的眼神注视这一行人。
“萤!”
就在昌浩大叫时,巨大的手臂冲向了保护墙。像圆木般粗大的手指撞击壁面,握起拳头准备击碎保护墙。
“什么。。。”
保护墙啪哩啪哩被击碎了。碎裂的墙壁四处飞散,昌浩受到法术反弹回来的冲击,被往后抛出去。
“唔……!”
手臂猛追翻滚的昌浩,勾阵使出浑身力量把它踢飞。另一只手臂闪开轰隆倒地的那只手臂,钻进土里,又卷起漫天尘土跳了出来。
它的手指抓住了来不及跑的萤。
“萤小姐!”
冰知大叫。小怪转过身来。昌浩跳起来,挥下刀印。腾跃而起的勾阵把笔架叉对准抓住萤的那只手臂的手腕,横扫出去。
手腕以上的部分被砍飞出去,手指断了筋,失去抓力,萤就从那里滚落了下来,小怪纵身跳了起来,抓住了萤的水干服的衣领,在树林间着地,小怪被压在萤地下。两人差点滑下斜坡,勾阵冲过来绕道他们前面,挡住了他们。
昌浩对着剩下的手臂大叫:“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灵力迸发,形成银白色的光,灌入昌浩结起的刀印里。
“万魔拱服!”
挥下去的刀印,把手臂劈成两半。分别向左右倾倒的手臂,推到树木,钻进了土里。
昌浩松了一口气。
小怪的吼叫声在他耳边响起。
“昌浩!”
从斜坡下面冲上来的小怪,视线紧盯着昌浩后面。
昌浩回头看,另一只手臂逼近眼前。他边转身边结手印,但来不及了。
就在他倒抽一口气的瞬间,白色身影滑倒他前面。
当他察觉那是白色头发时,眼前出现了金色的竹笼眼。碰触到竹笼眼的手臂,动作戛然而止,像蜡般的皮肤被金光缠绕。
单脚跪地的冰知慢慢站起来,用刀印在半空中画了什么。
昌浩紧盯着轨迹,看出那是一笔画出来的竹笼眼。
随着冰知的刀印所画出来的竹笼眼逐渐完成,缠住手臂的金网也越来越紧。没多久,手臂的皮肤就裂开了,从里面喷出黑色的粘稠物。
四溅的粘稠物爬满地,爬向一行人。冰知结手印画出来的竹笼眼,附着在粘稠物的表面上,咻咻冒起了白烟。
从斜坡上爬起来的萤,站在昌浩旁边说:“冰知,接下来交给我吧。”
冰知扭头往后看,对正要向前走的萤微微一笑说:“不用麻烦萤小姐出手。”
他说很快就会消失了。果然如他所说,被无数的竹笼眼困住的手臂,发出噼喳噼喳的声响碎裂了。
昌浩松口气,同时想起了一件事。
“那个眼睛呢……”
他全力击退手臂,都忘了注意那颗俯瞰他们的眼球。
他赶紧四处张望,已经不见踪影。
勾阵带着坐在她肩上的小怪,从斜坡走上来。昌浩问小怪:“那个眼睛呢?”
小怪摇摇头说:“他趁我忙着救萤,溜走了。”
“勾阵呢?”
“对不起,我也追丢了。”
昌浩叹着气说这样啊,又环视周遭一圈。
那股视线带着机械般的冰冷。昌浩仿佛看到眼睛深处有颗红色眼珠子。
“昌浩大人,有没有受伤?”
昌浩看看担心的冰知,摇摇头说:“我没事,先看看萤吧。”
全身沾满泥土、枯叶的萤,啪嗒啪嗒拍掉衣服上的脏东西。
“我也没事,冰知真的很厉害。”
她边说边拍掉袖子上的枯叶。冰知看到她,眼睛忽然泛起黯淡的神色,但很快就消散了,微笑着说:“它们只是暂时被击退,随时可能在发动攻击,我们快走。”
勾阵叫住要转身往前走的冰知。
“等等。”
“有事吗?”
右手握着笔架叉的勾阵低声问:“你是不是早预料到会被袭击?”
黑曜石般的眼睛厉光闪闪。
面对她的红色眼睛却非常冷静。
“所以我才急着赶路,要把萤小姐和昌浩大人平安送到秘密村落。”
冰知吸口气,看着神将们和昌浩。
“我们神袚众奉首领之命,要保护萤小姐和昌浩大人,不能让朝廷派来的追兵或逆贼抓到他们。”
逆贼?昌浩在嘴巴里重复这两个字。
萤眨眨眼睛,垂下了视线 。
“还有,要把与我们为敌的背叛者抓来血祭。”
萤抬起头,转过身去。
“不是要在傍晚前到达秘密村落吗?快走吧。”
冰知看看迈出步伐的萤,再看看昌浩他们,行个礼,追上了萤。
昌浩杵在原地好一会。
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说的是夕雾吧?”
昌浩满脸疑惑,小怪回他说:“应该是。”
勾阵拍拍昌浩的背说:“先赶路吧,在傍晚前到达秘密村落后,再问个清楚。”
昌浩迟疑地点点头,开始小跑步追上已经拉开一段距离的萤和冰知。
勾阵边往前走,边看一眼坐在她肩上的小怪说:“你还好吧?第一强斗将。”
“我说的万一发生啦,第二强斗将。”
“腾蛇。”
没办法再油腔滑舌的勾阵,眼睛露出紧张的神色。
小怪瞪视着自己的左前脚。这只脚几乎使不上力。着地时很自然地使用了两只前脚,导致身体失去平衡,就滑下斜坡了。
“别告诉昌浩。”小怪说完,立刻摇头说:“对不起,你当然不会说。”
“如果你希望我说,我就说。”
小怪淡淡一笑。勾阵这么说,就表示她不会说出去。非说不可是,她绝对不会先告知小怪。
“小怪、勾阵。”
昌浩发现两人没跟上来,交换他们。神将们彼此对看一眼,默默往前走。

神袚众菅生乡的秘密村落,位于深山里面。
越过山脊,踩着天然形成的石子路,渡过不算很宽的浅河川。
河岸上有片竹林。进入竹林时,昌浩有种奇妙的感觉。
好像是穿越了什么,还是陷入了什么里面。
听到他这么说,冰知张大了眼睛说:“你居然察觉了。”
冰知告诉他,那是保护秘密村落的结界。一般人不会发现结界,没有村里的人带路,也没办法穿越结界。
穿过苍郁的竹林,视野豁然开朗。
太阳已经西斜,沉入了山的另一边。
山边的天空,被染成淡淡的橙色,风中开始飘荡夜的气息。
在路上清楚看见的步障云,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灰色云层,覆盖了环绕四方的山脉,从北边山际扩散开来。
那里真的是很小的聚落。群山环绕的狭窄平地上,散布着几间小屋,各自藏在树林或竹林里,处处可见炊烟袅袅,应该是正在准备晚餐。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到处都有人的气息。
墙上的小窗,安装着两片窗格。把内侧的窗格往左右拉,就可以开关窗户。上方往上推的的窗口,开着一点小缝,透出朦胧的橙色光芒。
家家户户都怕冷,紧紧关着木拉门。
感觉里面很昏暗,其实木门内侧还有扇格子门,格子门的中间张贴者涂油的纸张,取代了木板,所以拉开木门,就会发现里面比想象中明亮。关着木门,只是为了避免冬天的寒冷钻进屋内,在一定季节,他们会拆掉木门,只留下格子门。
中间安装木板的格子门太重,张贴纸张比较合理,好像还蛮好用的。昌浩心想,改天回安倍家,也把自己的房间改成这样吧。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但想着这样的事,心情就会好一点。
冰知把昌浩带到秘密村落最里面的小屋。四周竹林环绕,隔壁的平房住着这个村子最年长的老翁。冰知设想周到,说今天应该很累了,明天再去打招呼。昌浩匆促接受他的建议,很感谢他的用心。
从与揖保郡相邻的边境走到这里,路程相当遥远。途中还被攻击,昌浩真的累坏了。
萤要住在老翁家。她说从小就认识老翁,老翁向来很照顾她。
冰知要先回菅生乡,向首领报告萤平安无事,还有昌浩已经到了。
“缺什么东西,请跟隔壁的老翁说,我要暂时离开。”
白发红眼的年轻人,对昌浩他们这么说,就离开了秘密村落。
他们被带去的小屋,有泥地玄关区,与高一阶的木地板区两个区间。木地板区有拉门做隔间,里面那间的格子门与木门外面,有条狭窄的外廊。外廊前面是枯草倒塌的狭小庭院,庭院前面是竹林。
冰知说森林里有涌出来的清水,要用可以自己去挑。
泥地玄关有灶和水缸,都洗得很干净,还有用来取水的桶子。昌浩趁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拿着水桶出去。
这里竹林环绕,很安静。几丈前应该有其他住家,但可能是竹子有吸音效果,周遭一片寂静。风把竹叶吹得沙沙作响,冷得让人发抖。昌浩急忙穿越竹林,走向与竹林相连的森林深处。
听说沿着踩久后自然形成的小路往前走,就会看到好几棵梅树,绑在其中一颗梅树上的红布就是记号。绑着红布的梅树前,果然有清水涌出来。昌浩把手浸泡在涌出来的水中,冻得差点失去知觉。
他用清水啪沙啪沙地洗脸,把水甩干,叹口气。
梅树、松树、枫树、桐树杂然林立。从叶子凋落的树枝缝隙仰望的天空,覆盖着灰色云层。
今天应该就是今年最后的满月。
今年就快结束了。
昌浩细眯着眼睛。
离开京城是在霜月初,已经一个半月了。
“昌浩,怎么了?”
跟着他来的勾阵,担忧地望着他。小怪说为了小心起见要去巡视四周,所以跟勾阵各别行动。
“我想起早上看到的云。”
步障云平时很少见,那种云怎么想都是很确实的征兆。
“希望是我搞错了,可是……”
那是上天显现的征兆,表示即将发生什么事。
昌浩已经遇到太多不幸的事,多到无法想象还能再发生什么事。所以他想那两道云预告的事,应该是会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但既然自己察觉了,也有可能是跟自己相关的某人的征兆。他边取水,边绷着脸喃喃自语。
“不管发生什么事,现在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这个秘密村落在播磨国赤穗郡的深山中,远离所有与他相关的人。
昌浩在夜色逐渐深沉的森林里叹了一口气。
“真希望我可以像爷爷那样,让魂魄脱离躯壳,想去哪就去哪。”
勾阵听到这样的心里话,拉下脸说:“不要做那种事。”
“勾阵?”
昌浩满脸讶异,勾阵轻松地从他手中接过水桶,语重心长地说:“那个法术会缩短寿命。每次晴明使用那个法术,我们都心惊胆颤。”
晴明开始使用那个法术,其实是最近的事。也就是在昌浩开始与种种妖怪对峙之后。
但勾阵没告诉昌浩这件事。晴明不说的事,神将不能自作主张说出来。
她只能对昌浩说:“想去哪时,拜托太阴或白虎就行了。”
“可是,他们都不在这里。”
“那就让风神听命于你啊。”
这下换昌浩拉下了脸。
“说的简单……”
勾阵抿嘴一笑,单手提着水桶,快步向前走。
装满水的水桶很重,对身为神将的她来说,却一点也不算什么。
昌浩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至少要锻炼到可以轻松提起那种程度的水桶,可是重的东西真的很重呢。
膝盖和大腿还是像心血来潮般地阵阵闷痛,感觉很快又会引发下一波的剧烈疼痛。现在躺下来,骨头就会倾轧作响。听说长到该长的高度就不痛了,可是那是什么时候呢?
昌浩叹口气,觉得喉咙有痰,轻轻咳了几下。
又嗯哼几声,才把痰清完。这几天都是这样,喉咙很不舒服,不太能说话,昌浩挠挠后脑勺说:“我会不会也感冒了……”
他想起了萤沙哑的声音。那时候萤埋怨的说,喉咙很痛,连水都不太能喝。
他告诉自己千万要小心,快步追上转头往后看着他的勾阵。

用来判断时间的星星,被厚厚的云层遮蔽了。
“现在是什么时间呢?”
昌浩边折树枝边思索着,坐在他旁边的小怪低声说:“还没很晚呢?”
比傍晚更强的风,把围绕住的竹林吹得摇晃作响。竹子彼此撞击,竹叶相互摩擦,给人哗啦哗啦下着大雨的错觉。
提着水回到家时,初次见面的老翁拿木柴来给他们,还问他们有没有缺什么。昌浩一时想不起来需要什么,就回说什么都不缺。
打火石、锅子都放在灶附近的架子上。从泥地玄关走上木地板间,把大约在中央位置的木板掀开,有座地炉。昌浩照指示掀开板子,把木材放进去,请小怪点火。
昌浩悠哉地想,不用任何道具就能点火,还真方便呢。
烧炭老翁、老婆婆住的小屋,风会从缝隙吹进来,怎么样都暖和不起来。这里的建筑倒是很扎实,出乎意料之外。地炉烧没多久,屋内就渐渐暖和起来了。
身体正面烘得到火很暖和,背后却还是冷飕飕。
“小怪,靠在我背后。”
昌浩提出要求,小怪沉下脸说:“你这小子……”
与其那么做,还不如用神气包住他比较快。
可是昌浩反对。
“不用做到那种程度,我只有背部冷。”
“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明白?不要把我当成防寒道具。”
在火上烘手的昌浩叹了一口气。
然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有一次我冷得发抖,红莲把我抱在大腿上,真的很暖和呢。”
小怪甩甩尾巴,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会,点点头说:“啊,对、对,那次你遇到异邦妖魔,受到冲击,一下子没了血色,面如死灰。”
然后它感慨地盯着昌浩说:“不能再像那样,把你当小孩子对待了。”
每承受一次成长痛的煎熬,昌浩的身高就增加一些。有时骨头会倾轧作响,肌肉和筋脉就要拼命跟上骨头的成长。
昌浩的线条也越来越粗犷了。连每天跟他在一起的小怪、勾阵,也都明显感觉得到他的成长。
三岁举行着袴仪式时,昌浩的灵视能力暂时被封锁了。
在那之前,红莲就经常陪在昌浩身旁,把他抱在自己大腿上,有时会看着他的头,没来由地抚摸她的头。这时候,幼小的昌浩会露出质疑的表情,直盯着红莲看。他不哭也不害怕的眼神,让红莲觉得很新鲜,也很开心。
红莲会把昌浩抱在大腿上,是因为看到吉昌、晴明、成亲他们都这么做。盘坐的大腿,刚好可以收纳一个小孩,把小孩固定在那里。必须让小孩乖乖坐着时,常有人会这么做,譬如自己在处理危险东西的时侯,或是想念什么给小孩子听的时候。
小孩子坐在大腿上,可能是很有安全感,很快就睡着了。所以成亲想赶快把孩子哄睡时,就会把孩子放在大腿上,哼唱着即兴做的摇篮曲,不断重复音律单调的祝词。
只有阴阳师才会用祝词代替摇篮曲。
不像人类那么怕冷的神将勾阵,弓着一只脚靠坐在墙边,回想当时的光景。
当时红莲老往人界跑,勾阵很好奇是什么原因,也降临人界去看红莲在做什么。看到腾蛇居然在陪小孩,不禁啧啧称奇。
那天,昌浩第一次口齿不清地叫了红莲的名字。
从那时候到现在十多年了。对神将来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确实足够让人类大幅成长的时间。
昌浩把树枝折成适当长度,丢进火里,喃喃说道:“我可以长到哥哥们那样吗?”
从很久以前,昌浩就希望自己能长到跟哥哥们差不多高。
小怪笑着说:“好好努力吧。”
“努力有用的话,我早努力了,这种事根本由不得我。”
半眯眼登着火看的昌浩,叹了一口气。
这时有人轻轻敲响了木门。
“昌浩。”
是萤的声音。呆在泥地间的勾阵,动作比昌浩快,打开了门。
“我送晚餐来。”
勾阵请她进来,她端着盖着木盖的锅子,还有包着竹叶的食物。她把锅子架在地炉的火上加热,从柜子里拿出碗和筷子交给昌浩,接下来就让昌浩自己处理了。
汤汁的味道扑鼻,昌浩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小怪眯起眼睛忍住笑。
“有得吃太好了,昌浩。”
难为情的昌浩横眉竖眼,在心中暗骂,但这也不是小怪第一次亏他了,他沮丧地垂下肩膀。
“我要开动了。”
打开竹叶包的东西时,勾阵舀了一碗汤给他。竹叶里包的是用蒸好的糯米捏成的饭团。
“婆婆说很抱歉,时间太赶,只能做这么简单的东西。”
“咦,这样够好了,谢谢,很好吃。”
大口大口吃起来的昌浩,真的是这么想。
“那么我就这么跟婆婆说。”
他那种吃法,就像是想让做菜的人开心,吃得狼吞虎咽。
转眼间就吃光光了。昌浩喘口气,双手合十道谢。
“我吃饱了,谢谢。”
“招待不周,不好意思。”
看着他们两人的应对,小怪有种天下太平的感觉。严格来说,到这里之前,昌浩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
神袚众展现的态度,是要藏匿昌浩。这里既然是秘密村落,追兵应该没那么容易找到。更重要的是,萤不再有紧张的神情。小怪分析,,萤觉得安全的地方,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种状况当然不可能持久。昌浩被栽赃的嫌疑还是存在,在被通缉的事实也没有被改变。他总不能背负着这样的罪名,逃亡一辈子。
萤说用过的碗筷,老婆婆会洗。从头到尾都麻烦老婆婆,昌浩有点过意不去。他决定从明天起,要帮老婆婆做些事。
火哔哔剥剥作响。
看着火焰的昌浩,终于下定决心,对准备起身离去的萤说:“我有事想问你。”
萤盯着昌浩好一会,平静的说:“我也在想你差不多该问了。”
她又隔着地炉,在昌浩对面坐下来,用眼神催促昌浩快问。
小怪移到坐在旁边的战友身边,那里离门口比较近。
“夕雾。”
昌浩单刀直入,提起这个名字。萤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到底是什么人?”
火焰啪唧爆裂。萤映着红色火光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在昌浩呼吸五六次后,萤才慢慢开口说:“夕雾是仇人。”
仇人。
这两个出乎意料的字眼,让昌浩和神将们都倒抽一口气。
萤平静地重复一次。
“夕雾是仇人,他杀了我哥哥,也就是下任首领……”
一个深呼吸狗,她淡淡接着说:“那个男人曾经是我的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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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火焰哔哔剥剥爆响。火花啪地溅开来,落在昌浩膝下。红色火花转眼间便消失,只剩下黑点。
昌浩察觉自己忘了呼吸,赶紧吸了一口气。意想不到的告白,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看到昌浩的眼神不知所措地四处漂移,萤嫣然一笑。
心想会这么惊讶,就不要问嘛。
她知道昌浩迟早会问,暗自决定到时候要尽可能蛋定地回答。带着感情说这件事,很可能受不了崩溃。一五一十陈述事实,才是最重要的,不需要参杂她个人的感情。她拿起放在地炉旁的树枝,折成两半,丢进火里。
红红燃烧的火焰,勾起了那天的回忆。
她思索着措辞,平静地张开了嘴。
“该从哪里说起呢……”

神袚众不止一个家族,是好几个家族结合起来的总称。大本营是菅原家族,他们居住的地方叫“菅生”,就是身为菅原家族的意思。
小野氏族体内,流着最浓厚的菅原家族的血液。祖先里有个男人,以担任冥府官吏闻名。神袚众的小野家族,是那个男人的旁系亲族。
神袚众的灵力,与血脉有很大的关系。灵力的强弱大多决定于血脉。播磨的阴阳师,即便姓氏不同,多少也有点血缘关系。
播磨阴阳师神袚众首领的直系,力量特别强大。为了保护这条血脉,他们背后都有如影随形跟着他们的其他家族。
这些影子没有姓氏,因为他们只是首领家族的影子。这个血脉偶尔会生下白头发、红眼睛的孩子,拥有其他家族没有的特异能力。
他们会代替首领家族,承受他人施行的诅咒或法术,使那些攻击失效。白色头发与红色眼睛,就像是那种力量的代价。
神袚众首领的直系亲属,因为身份地位的关系,经常要承受诅咒或法术反弹回来的力量。成为的替身,让所有攻击失效的他们,久而久之就被称为“现影”了。
影子原本是摸不到的东西。可是他们摸得到,存在于这世上。他们是随时跟在直系血脉背后的现实影子,就像只属于首领家族的式。
在首领家的小孩即将诞生的几年前,这个家族会像显现征兆般,预先生下白头发、红眼睛的孩子。通常是男生,很少会有女生。不管男生或女生,同样都有特异能力。负起守护责任的影子诞生后,首领家的孩子就会诞生。
夕雾是在萤诞生前四年出生的。
“他大我四岁……啊,他快十九岁了。”
萤遥望着远方某处。
再过半个月,就是新的一年了。夕雾十九岁,萤就是十五岁。然而,萤先提起的不是自己的年纪,而是夕雾的年纪。
她的语气十分淡然,眼神却全然相反,流露伤心难过的情感。昌浩察觉她那样的眼神,整颗心都紧紧纠结起来。
萤闭上眼睛,折断树枝。啪唧声响,就像想让自己对什么死了心。
“十三年前……听说京城的安倍家生下男孩,菅生的长老们都大失所望,沮丧地说怎么又是男生。”
她看看昌浩,哭笑起来。昌浩指着自己,表情复杂地嘀咕着:“怪我也没用吧。”
“结果年底就生下了我。因为是女生,大家都非常开心。年纪刚刚好,终于可以实现三代以来的愿望了,听说引发大骚动呢。”
昌浩没问她听谁说的。想都知道,应该是听大她四岁的现影说的。
但是神袚众十分谨慎。要先确认对方孩子的强弱。更重要的是,能不能平安长大成人。
男孩的死亡率比女孩高。安倍家的孩子代代都很健康,但是益材的孙子吉昌,在举办元服仪式前,有一次差点病死。
去年夏天,安倍家的三男举办了元服仪式,小野家的女儿也平安长大了。
神袚众的长老们,确定没有该担心的事,就准备迎接天狐之血了。昌浩他们是从晴明那一代盼到现在的孩子,他们当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来迎接他。
小怪半眯着眼睛低声沉吟,看了一眼身旁的战友,她也是类似的表情。
对安倍家来说,这是很蛮横的要求,甚至可以说是把约定当成把柄的胁迫。然而,站在神袚众的立场,却是如此殷切期盼的姻缘。说起来有点一厢情愿,不过,站在相反立场,确实会那么做。更何况,他们并没有强行掳人,而是一切按规矩来做。
小怪和勾阵有彼此互看了一眼。
这件事要怪就怪安倍益材。他什么都没说,到这种紧要关头才拜托冥官传话,这种做法很卑鄙。为了自己献出后代子孙,太过分了。
可是为了娶天狐,益材也是拼了命坚持到底。听说被逼到了生死边缘,所以他可能也有万不得已的苦衷。
那么,至少也该把这件事告诉清明节,为什么没说呢?这是小怪和勾阵产生的另一个疑问。他们很想在益材投胎转世前,揪住他的衣襟,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
萤怕火烧的太旺,边用火箸拨动树枝,改变木柴的的位置,边眨着眼睛说:“我哥哥跟我差五岁,那时十九岁……”
从小接受成为首领的严格训练,他都应付自如,长老们对他相当期待。
但是五年后诞生的妹妹萤,却拥有超越时守的力量。
萤出生是带着萤火般的光芒,她的宿命除了嫁给天狐的血脉外,还拥有全族中最强大的力量。从那时候起,长老之间出现不同的声音,主张下任首领应该由萤继承,而不是时守。
神袚众的首领,男女都可以继承。必要条件是有统领一组的聪明才智,以及强大的灵力。时守有这些条件。但讽刺的是,萤也有。
“由于家规,我与哥哥从小分开生活,但每年都能见几次面。我很喜欢温柔又聪明的哥哥,见到他就非常开心。”
怀念的眯起眼睛的萤,说话的声音真情洋溢,昌浩听得出来她真的很喜欢哥哥。
虽然没有生活在一起,但是乡里人和夕雾,都会告诉他时守的事。说时守多么优秀,多么努力不懈。
萤从来没想过要接任首领。她认为自己的任务,就是生下天狐血脉的孩子。这之外的任务对她来说都太过沉重,而且有时守在,她不知道自己干嘛要去想那种愚蠢的事。
萤盯着昌浩,平静的说:“他……有点像昌亲大人。”
“咦……”
“真的有一点点,不过,容貌完全不一样……”
像的是身段柔软、说话沉稳、深思熟虑。
萤打从心底倾慕唯一的哥哥。她真的很喜欢哥哥,而时守也很疼爱妹妹。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与时守的心有了距离。
萤垂下视线。
摇晃的火焰,发出哔哔剥剥的爆裂声,完全燃烧的木柴溃不成形。
周围的杂音越来越大。随着萤的成长,主张由她继承首领位置的声音越来越大。
萤不管怎么否决、怎么拒绝,还是会持续修行,学习种种事物,她的才干也越来越获得大家的认可。
她这么努力,是希望等哥哥继位后,可以协助哥哥。首领有时候会被身份地位绑住,不能采取行动,这时候就需要可以自由行动的人。
她一心想成为哥哥的眼睛、成为哥哥的左右手。
她的现影夕雾,知道她的想法、知道她的愿望,答应过她会全力协助她。
她也相信夕雾会永远跟她一起效忠哥哥。
今年秋末,小野的长老送了一封信到安倍家。信上只说会派使者前往,到时候请听使者说明事情的详细内容。
安倍家不知道约定的事,必须把益材留下来的证明文件拿给他们看,才能把安倍家的孩子带回菅生乡。
时守承接了这项任务。
“我想爷爷是借由这件事,向大家宣布哥哥是下任首领。要推我当首领的声音也能沉寂了下来,可是……”
从她成年后,时守与夕雾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
对于萤的担忧,夕雾坚持说那不是她该担心的事,所以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闹到失和。
“我问过冰知,他也不清楚……”
说道这里,萤眨了眨眼睛。昌浩和神将们都疑惑的看着她。
她察觉后,赶紧补充说明。
“啊,对不起,冰知是我哥哥的现影,跟哥哥相处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所以最清楚哥哥的事。”
两人的母亲在萤出生时便过世了。听说母亲的身体原本就不好。而父亲也在萤刚刚懂事时辞世了。昌浩很想问过世的原因,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在嘴巴里支支吾吾地嘟哝着,萤看了出来,便苦笑着说:“我父亲的现影,替父亲承受反弹的诅咒死了。失去现影后,诅咒直接落在父亲身上,父亲没办法承受就过世了。”
这是冰知告诉她的。时守的现影冰知,比时守大五岁,清楚记得当时的事。
“也就是说……”
萤现在跟自己一样十四岁,夕雾十八岁、时守十九岁、冰知二十四岁。
他想起冰知的样貌。冰知的年纪比昌亲小,但说到沉稳度,他也同意两者差不多。
“现影与首领的族人,是一对一的搭配。现影是护法神专为某人派遣来的人,无可取代。”
所以萤的父亲失去现影后,越来越虚弱,不久就死了。现影是守护首领生命的影子。
小怪听完,捏了一把汗。
失去现影的人,会越来越虚弱。
它注视着萤的脸。她映着火焰的肌肤,因为火的颜色,看起来像是白里透红,其实毫无血色。——那位萤小姐……身体好像不太好。
小怪想起车之辅说的话。也许这就是原因吧。
默默听着萤说话的勾阵,这时候插话说:“你父亲的现影是败给了怎么样的诅咒?”
萤摇摇头说:“不知道,他是播磨阴阳师神袚众的首领,随时随地都可能与什么人结下仇恨,被下诅咒。”
说的没错。安倍晴明等安倍家族的阴阳师们,也经常遭遇那种事。安倍家族的阴阳师没有现影这样的人,他们只能每天念袚词或神咒来避开那种事。当诅咒以看的见的具体形象呈现时,他们就使出全力反击。
不过,在安倍家族中,想安倍晴明这样不要命,会公然宣战的阴阳师毕竟不多,所以比较少想神袚众那样受到攻击。
“冰知对哥哥非常忠诚,连他都不知道,其他人更不可能知道哥哥和夕雾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萤喘口气,垂下了头。
“哥哥要当使者去安倍家前一天晚上,事情发生了。”
当时夕雾和萤在秘密村落修行。时守出发前,说要去见萤,跟冰知去了秘密村落。
哥哥笑着说要去帮萤鉴定未来的夫婿,萤忘不了他当时的表情。
村里的老翁与村里的人,围绕在未来的首领,吃着简单的晚餐,一直吃到很晚。
看到很久不见的时守,萤好开心,很像跟时守多说电话,可是想到他熬得太晚,明天出门会没精神,就忍了下来。秘密村落里的人不太能见到时守,但是她只要回到菅生乡,就有很多机会跟时守聊天。
时守是前任首领的长子,现在已经坐稳下任首领的宝座,说不定今后他们可以更自由地见面。而且只要她跟安倍家族的人生下孩子,她的任务就完成了,这样长老们应该就会放心了。
萤自己 也这么期待着,夕雾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萤闭上眼睛,搜索当天的记忆。
那是在村里的枫叶转红之前。



吃到很晚的晚餐,大概过了亥时才结束。
阴阳师不喝酒,因为酒会使反应变得迟钝。播磨阴阳师神袚众是使用灵术与武术。携带武器的播磨阴阳师,绝对不碰会让人失去知觉的酒。
京城的阴阳师未必是这样,但生在菅生乡的阴阳师,都会遵守这个法则。
下任首领来,庆祝晚会也不会闹得太过火,就是因为没有酒。
萤也没喝过酒。对萤来说,酒只是用来举行仪式,不是用来喝的。
现影们也都跟着这么做。
没有过度狂欢的晚餐宴席,圆满落幕,村里的人都心满意足各自回家了。
萤和夕雾每次来秘密村落,都是住在竹林环绕的客用小屋。因为这间小屋已经被他们占用,所以突然来访的时守和冰知,被安排到另一端的小草庵。
萤睡在两件木地板房间的其中一间,察觉有动静,张开了眼睛。
她睡的这间靠近庭院,睡在有地炉那间的夕雾似乎醒来了。她觉得隔着木门的那间房间,有人在做什么。
萤爬起来,把小外褂披在单衣上,对自己施加暗视术,再悄悄拉开木门。
白色头发漂浮在黑暗中,萤看到夕雾正在穿草鞋的背影。
“夕雾?”
听见叫声,夕雾转头往后看,脸上露出“糟糕”的表情。
萤疑惑的歪着头,走到夕雾旁边。
“你要去哪?”
“没去哪……”
吞吞吐吐的夕雾,脸色不太好看,萤抓住他的手,又问了一次:“你要去哪?”
夕雾还是不回答,缄默不语,试图挣脱她的手。
“夕雾。”
萤注视着他的红色眼睛。
他们为了通风,开着格子门。今晚没有月光,但是萤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清楚看见了夕雾的表情。
这样僵持了一会,夕雾不得不认输,叹口气说:“时守大人有事跟我谈。”
“有事?什么事?”
夕雾实在没办法回答她。
“你要跟哥哥谈什么?告诉我夕雾。”
“详细内容我也不清楚,他只说有事跟我谈,叫我半夜去一趟。”
萤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太好。夕雾总是对时守抱持着戒心,不管萤怎么告诉他没那种必要,他都只是点头,什么也不说。
夕雾是萤的现影,跟萤相处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他的人生属于萤。
这些萤都知道。
他有多保护萤,神袚众的人都知道。
为了实现神袚众与安倍益材之间的约定,萤被当成了道具。神袚众的人也都知道,夕雾对这件事非常不满。
萤从懂事以来就被教导,与安倍家族生下孩子是自己的任务,所以她觉得理所当然,欣然接受这样的安排。
这是阴阳师之间的约定。安倍益材为了迎娶天狐,答应将来会把天狐之血分给神袚众。神袚众一直在等待约定实现的日子。
除了她之外,没有人可以完成这件事,所以她非做不可。
萤一直这么认为。
香梨的人,除了夕雾外,也没有人反对这件事情。
“夕雾,你是不是想去阻止我哥哥?”
夕雾没有回答萤。
明天时守就要去京城。若事情谈成了,他就会把安倍家的孩子带回来。
神袚众是希望他们缔结正式的婚姻关系,但做不到也没关系就,只要生下孩子,交给神袚众抚养就行了。
离签下约定的时间已经很久了,硬逼对方履行似乎有些蛮横。
长老们原意尽可能做让步。
“让萤与安倍家的人生下孩子。”
“这是我出生前就已经决定的事吧?”
萤大感惊讶,怎么现在还在说这种话。
“我生下孩子,就可以完成长年来的约定,对哥哥也有帮助,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夕雾摇摇头,回应她的话。然后,轻轻拨开她的手。
“你不了解也没关系。”
他叫萤先睡,径自走出了屋外,白色头发漂浮在黑夜中。
最后萤仿佛看到他红色眼睛深处,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她想追上去,脚却怎么也不听使唤。这时候她才惊觉,叫她“先睡”那句话,是轻度的咒语。
为什么夕雾必须这么做来绊住她呢?
萤怎么也放心不下,走出屋外。
这是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覆盖天空的云层凝重低垂,风夹带着湿气,彷如粘附在皮肤上。
天亮前很可能会下雨。
她边这么想,边走向夕雾可能前往的哥哥的草庵。
村里的人都睡了,秘密村落一片寂静,被风吹动的竹叶摩擦声,听起来格外响亮。
萤敲打已经熄灯的草庵门,来应门的是冰知。
看到萤突然跑来,冰知大吃一惊。
“萤小姐,怎么了?”
与萤相差十岁的现影男人,用监护人般的眼神,无言地责备她三更半夜还出来。
“我哥哥呢?”
“时守大人已经睡了……”
“真的吗?你去看他在不在。”
“萤小姐?”
“快去。”
看到萤焦急的样子,冰知觉得事情不对,听她的指示,去时守睡觉的地方确认,大惊失色地跑回来说:“他不在,这么晚了,是去哪了……”
不知道为什么,萤有种不祥的预感。哥哥把跟他关系不好的夕雾约出来,也没告诉冰知,到底想做什么?
“冰知,哥哥可能跟夕雾在一起,帮我找到他们。”
听萤这么说,冰知也脸色发白。时守和夕雾之间有嫌隙,是众所周知的事。
萤和冰知分头去找他们,搜遍了整个村子。被黑夜包围的存在万籁俱寂,到处都没有时守与夕雾的踪迹。
不在村落里。
“在结界外?”
她想到某个地方,转身奔向来这村落是会经过的河川,与河川前的竹林。
风势渐强,飕飕吹着竹林。竹子柔韧地弯下腰来抵抗风力,相互撞击。萤在这样的竹林里奔驰。
脑中浮现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心脏在胸口狂跳。
为什么那时候放开了夕雾的手呢?不管他说什么,都该跟着他走。呆在他身旁,就不会这么不安了。
穿越竹林后,眼前事平静的河岸,只听见潺潺流水声和风声。
猜错了吗?
萤这么想时,熟悉的灵气波动震荡空气,传到了这里。
她转过身看。是来自河川上游。她想起河岸有间水车小屋。
那间小屋离秘密村落有点远,村落里的女人们,每七天会去一次,在那里磨粉。水车的声音很吵,盖在离村落稍远的地方,才不会吵到住家。那个地方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走近后,萤听见两人的声音。语气粗暴,像是起了争执。
在吵什么呢?
使用许多齿轮构成的水车,不停嘎吱嘎吱响着。夕雾和时守就站在那间水车小屋的旁边。
两个人都杀气腾腾。萤再定睛细看,发现时守身上有些伤痕。
“夕雾,你对我哥哥做了什么?”
萤惊慌大叫,夕雾把头转向她,就在看见她的脸时,时守的灵力爆了开来。
被卷入爆炸旋风的萤,毫无招架之力,被远远抛了出去。

好热。
又烫又热,手脚却异常冰冷。
萤朦胧地张开眼睛。
她看到舞动的红色火焰,是水车小屋烧起来了。为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夕雾和哥哥在哪里?
必须找到他们。
她这么想,但身体虚弱无力。
响起哐啷声,红色火焰反射到亮晃晃的刀尖,整把刀被染成了鲜红色。
那把刀柄雕刻着竹笼眼图腾的小刀,是被派任现影时,长老赐予的。
为什么会染成红色呢?
她觉得呼吸困难,稍微咳一下,体内就剧烈疼痛。没多久,背部开始像跳动的脉搏般,阵阵刺痛。
这时候,她赫然屏住气息,发觉哪里不对劲。
胸口又沉又热,某种东西蠢蠢蠕动着,重得像吞了铁块。
不知道什么用上喉头,一张嘴,就从嘴里溢出带着铁味的热热的东西。一团热堵塞气管,咻地扩散到全身,霎时整个身体就冷得像冰一样了。
“萤”
熟悉的声音灌入动弹不得的萤的耳里。
“……夕……”
她想呼唤夕雾,却只能发出喘息声,说不出话来。
她只移动眼珠,搜寻夕雾。红色火焰照亮了四周,现在分明是黑夜,却像身在夕阳里。
对,像夕阳,像黄昏的逢魔时刻,周遭通红,看不清楚。
旁边有人影。一只大手伸向她,按住了她的脖子。不用看脸,她也知道那是谁的手。
从小陪在她身旁的现影的手,她不可能搞错。
飕飕风声中,夹杂着某人的叫喊声。
她清除听见,那个声音大喊“住手”。
那是哥哥的声音。他在哪里呢?在附近的话,快过来啊。
她用软弱无力的手指抓扒泥土。
刹那间,背脊一阵灼热的剧痛。
“唔……”
她反射性的向后仰。
疼痛从右肩传到左腰。她只能发出不成声的喘息。喉咙咻咻作响。在胸口蠢蠢蠕动的东西,开始暴动起来。夕雾把手伸向萤背后的伤口,强行撑开被割开的皮肤与肉,按住痛得奋力挣扎的萤,把手指伸进伤口里面。
“--唔!”
剧痛与心灵受到的打击,让萤没办法做任何思考。
有人大喊“住手”
“哥哥……”
红色火焰舞动着。
夕雾把手从萤的背部拿开,把沾满血迹的双手,抵在地面上,用硬挤出来的声音说:“萤……你还……!”
气若游丝的萤,把全身力量注入双手。
她虚弱地抓住夕雾沾满她的血的手。
为什么?
夕雾应该可以从嘴型看出她在问为什么。
她听见哥哥的叫声。没多久,灵术的波动就像火焰卷起大漩涡爆开般,猛烈袭向了夕雾。
受到牵连的萤,在地上翻滚,血花四溅。
最后她只记得,夕雾与时守之间的争执,被风吞噬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萤淡淡的 陈述,有点叫人难以置信。
昌浩脸色苍白,哑然失言。萤从他的表情看出了他的怀疑,于是背向他,解开脖子后面的绳子,脱掉水干服,解开衣带,让单衣的衣领从肩膀滑落下来。
“唔……!”
昌浩吓得往后退,意义不明的用手臂遮住了嘴巴。
萤把披在背上的头发拨到前面,露出肤色淡薄而透明的肌肤。
在红色灯光的照射下,却是有道斜斜的刀伤,从右肩延伸到左腰。
那道伤疤很惊人,萤的动作也令人出乎意料,吓得昌浩全身僵硬,说不出话来。
萤把暴露在夜晚寒气中的白皙背部对着昌浩,低声说:“这样也不信吗?”
昌浩猛摇着头。他的头脑一片混乱,不知道该说什么。
靠坐在墙边的勾阵起身走向萤,把滑落下来的单衣拉回她肩上。
“到此为止吧?萤。”
萤垂下头,压抑的情感瞬间爆发出来。
“对不起,吓到你们了。”
看着背对自己道歉的,昌浩的脸还是一样紧绷,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这……样……啊……”
小怪叹口气,移到昌浩膝边。
“你还好吧就?”
昌浩低头看着小怪,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摇了摇头。
他原本就觉得萤个子太小、太瘦弱,看到她裸露的肩膀、背部更是心疼,不但没什么肌肉又单薄,最惨的是肌肤白到让人倒吸一口气。
简直像个死人。萤整理好衣衫,转过身来。昌浩没办法直视她的脸,迅速撇开视线。
“当我醒来时,一切都结束了。”
好平静、平静到毫无生气的声音,让昌浩猛然望向了萤。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勉强来说只有困惑。
就像迷了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孩子。
“察觉事情不对的冰知,带着村人赶来时,水车小屋已经快烧光了,哥哥跟我倒在地上。”
所幸,如萤所预测,下起了雨,火势才没有延烧到竹林和山脉。
萤躺在岸边,下半身泡在河里。时守躺在火焰熊熊燃烧的小屋旁。
冰知冲向了时守。其他村人有的忙着把萤从河里捞出来,有的忙着灭火。
村人确定受重伤的萤还有气息,赶快把她送回村子。
小怪看着萤说:“时守呢?”
虽然已经知道结果,为了慎重起见,小怪还是问了。萤平静地说:“听说冰知赶到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当时的情景在脑中浮现,萤猛然垂下了视线。
倒在地上的时守身旁,滚落着那把小刀。受伤的时守的直接死因,是颈动脉被割破,失血过多。
萤背上的伤势非常严重。对方不但砍伤她,还用力撑开她的伤口,把手指硬塞进肉里,差点伤及内脏。
肉被扯开、皮肤被撕裂的伤痕,可以被整治到只留下刀伤般的疤痕,是靠神袚众的药师与首领的灵术。
萤死里逃生,好不容易醒过来时,已经是事发十天后的早上。
醒来后,首领告诉她,时守死了,夕雾不见了。
女人们担心她背上的的伤永远不会消失,咳声叹气,泪流满面。萤茫然地看着她们,暗自做了决定。
忘了吧。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问为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也没有人会问她。
忘了吧。
忘了那个眼神、忘了那个温暖、忘了那个声音。
现影一辈子只有一个,萤已经没有现影了。
萤想起倾慕昌浩,把昌浩称为主人的妖车,也想起自己对它说的话。
——我也有个式……我很珍惜他,想一辈子都跟他在一起……
夕雾不会也不能成为她的丈夫。
然而,他们有超越那种关系的羁绊。不管她的丈夫是谁、不管她跟谁生下了孩子,她都可以跟身为现影的夕雾在一起。
既然这样,嫁给谁或生下谁的孩子都无所谓。
只要有夕雾在,萤就满足了。
真的光这样就满足了。
没有人可以取代他。
既然没有人可以取代,记得就太痛苦了。
所以萤决定忘记。
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那双手再也不会触碰自己了。
忘了吧,忘了所有一切。
然而,萤还记得。
时守试图阻止突然行凶的夕雾而大叫的声音。
他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
预定前往安倍家的下任首领时守,被突然抓狂的现影杀死。那个逆贼消失了踪影,杳无音讯。
萤靠着意志力和止痛符醒过来,十天后就下床了。
于是,她告诉了首领。
她要代替哥哥,亲自前往京城。
她一直想协助哥哥。她还记得哥哥笑着说,要去帮她鉴定 未来的夫婿。
现在哥哥死了,只有她可以继承首领的位置。
听说失去现影的萤要去京城,长老们都面有难色,但萤不听他们的话。
承接天狐之血,是神袚众与安倍家之间的约定,萤有义务完成这件事。
萤的伤势复原得相当快。除了靠首领的灵术之外,一度死里逃生,也使得萤本身的生命力更加强韧。同时,与生俱来的强大灵力也有了飞跃性的成长。
就这样,萤独自去了京城。
她想去没有神袚众的地方。
乡里的人都拼了命在找夕雾,他们憎恨杀了下任首领的他。
尽管遭遇那样的事,萤还是不想听到关于夕雾的坏话。
“夕雾想阻止我跟安倍家的事,所以可能是他……”
没有昌浩、没有安倍家的人,萤就不能生下有天狐之血的孩子。夕雾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或许有些武断,但犯下那么残暴的罪行,也只能断定他无疑是疯了。既然这样,再问他为什么那么做,就毫无意义了。
“哥哥死后,冰知一直支撑我。我们都失去了无可替代的人,刚好彼此慰藉。”
萤抬起视线,微微一笑。
“我知道的事,就只有这样,你们还要问什么吗?”
“…………”
昌浩无言以对。
小怪代替他摇摇头,表示不要再说了。
萤转向勾阵,勾阵也默默垂下了视线。萤知道,她是用这样的动作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说了。
“十二神将比我想象中温柔呢。”
萤苦笑着站起来,提这装碗盘的桶子走出小屋。
“我想你们都累了,好好休息吧。我在对面,有什么事就叫我一声。”
离开前,她轻柔地道了声晚安。关上木门时,她的表情十分平静,看不出来刚说完那么悲惨的事。

竹林沙沙作响。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竹叶、柔韧地弯腰相互撞击的竹子,发出呜响。火花溅起,哔哔剥剥爆响,烧得红通通的木柴碎裂瓦解。红色火焰突然熊熊燃烧起来,瞬间又萎缩了。
火势减弱,外面的寒气就会透进屋内。
勾阵瞥一眼僵滞不动的昌浩,默默地往炉里加木柴。
稍微萎缩的火焰,又回复原来的气势,驱走昏暗,照亮了昌浩的脸。
脸、胸部都被火烤到有点热了,背部却还是很冷。
昌浩缓缓把手伸到火上烘烤,再翻过来烘烤手背。
大家都不说话。
勾阵站起来,从泥地玄关的柜子,拿出跟睡觉用的榻榻米放在一起的外褂,把外褂披在昌浩肩上,又靠墙坐下来,弓起了一只脚。
现场一片寂静,气氛凝重。
昌浩的右手轻轻握起拳头,用左手的手包住拳头。
指尖还是很冷。受到的打击太大,体温无法恢复。
看到昌浩难以置信的表情,萤就默默让他看了背上的伤。
那样的动作,就像把所有事都埋藏在心底的她,发出来的无声惨叫。
为了填补失去的东西,她前往京城,把跟益材的约定告诉了安倍家。
生下有天狐之血的孩子,是萤剩下的生存意义。
可是昌浩不能答应。他来播磨、来菅生乡,就是为了拒绝这件事。
“……”
忽然,夕雾的声音在昌浩耳边响起。
——如果你对萤有感情。
感情是什么?昌浩不太清楚。不能保证夕雾所想的,跟昌浩所想的一样。
可是那时候,夕雾是叫他带着萤逃走。
夕雾说如果他对萤有感情,就带着萤逃走,还说不要靠近播磨乡。
从冰知的言行可以看得出来,神袚众很保护仅剩的直系血脉萤。
那么,夕雾为什么会说那种话呢?
更奇怪的是,夕雾是萤的现影,怎么会做出那么凶残的事呢?
神袚众认为他是疯了。没错,不但杀死时守,还要残害萤,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疯了。
可是……
沉默许久的昌浩,喃喃说道:“夕雾救了萤啊……”
在山中逃避追兵的时候、在受到白色手臂攻击的时候。
从山坡滑落,被冷得像冻结的河水吞噬的萤,也是那个男人捞起来的。
太矛盾了。没办法解释。
那个男人不像疯了。他强劲过人、冷静过人。若要说他疯了,昌浩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是自己错估了夕雾?
昌浩的表情越来越严峻,小怪和勾阵直盯着他。
他们抱持着跟昌浩同样的疑问,也同样找不到答案。
火焰啪唧啪唧爆响着。
回过神来时,木柴几乎烧光了。
小怪叹了一口气。再想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再想也想不通,先睡觉吧。”
昌浩沉吟了一会,深深叹口气,点了点头。
他把灰洒在还没烧完的木柴上,把火熄灭。再把榻榻米拿到里面的木地板间,钻进外褂里面睡觉。
躺下来闭着眼睛,狂跳的心还是平静不下来。外面的竹声和风声依然不绝于耳,隔着眼皮都能仿如看见大大弯曲的竹影。
灭了火的房间,逐渐变冷,昌浩把身体卷缩在外褂里。
身体很疲惫,眼睛却格清亮,睡不着。
就在他翻来覆去时,差距小怪和勾阵走向了泥地玄关。他们窸窸窣窣摸索了一会,找到里面填充棉花的麻衣。
“再加上这件会好一点吧?”
勾阵这么说,把麻衣盖在外褂上。昌浩探出脸来,点点头说:“嗯,谢谢。”
“在更冷的话,就抱着这东西,把它当成温石。”
“别叫我东西。”
被称为东西的小怪,半眯起眼睛。勾阵低声笑着,什么也没说。
那是很轻松自在的日常对话,多少纾解了昌浩紧绷的心。勾阵和小怪当然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故意那么做那样的对话。
昌浩表情扭曲,把外褂拉到头上。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悲哀。
对萤来说,在发生那件大事前,夕雾一定跟勾阵、小怪一样,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可以信任的存在。
这个独一无二的人,竟然出手伤了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他杀了萤最爱的哥哥,从此销声匿迹。
萤若无法再相信任何事,也不奇怪。
她受了伤。不知身体,心灵也受了又深又重的伤。
就像昌浩以前曾为某件事饱受折磨那样,说不定萤心中也有无法疗愈的伤。
那种感觉很无助、很悲哀。
要不是在梦殿见到那个人,对他说你好可怜,他恐怕不会察觉自己是那样。“萤……”昌浩从外褂和麻衣下面,发出模糊的声音说:“好可怜……”这应该是同情,但也算是感情。
昌浩对萤有感情,才会可怜她。就像自己的事,感同身受,心疼她。
而那个让萤露出那么悲伤的眼神的夕雾,对萤来说,真的是非常、非常重要、无可取代的人。
昌浩思索着这些事。
但找不到答案。资料太少。光靠萤说的话,很多事都无法理清。
萤得不到更多的资料,只能说服自己面对现况。
她嘴巴说夕雾是仇人,眼神却没有一丝丝的仇恨,甚至——。
“我觉得……”
“嗯?”
昌浩还是盖着外褂,没有露出脸来。
“萤那样的眼神……我曾经见过。”
小怪眨眨眼睛,瞥战友一眼。勾阵也歪着头,眨了一下眼睛。
“我见过……就跟天一谈起朱雀时的眼神一样。”
也跟风音谈起六合是的眼神一样。
在提起那个人的时候,口吻跟提起其他任何人的时候都一样,眼神的温柔却大不相同,深邃得让人动容。
譬如,晴明谈起若菜生前的事的时候。
譬如,成亲老说很怕老婆,但说起老婆的事,眼神就变得很温柔。
只要想起很多重要的人当中,最特别的那个人,眼神再怎么伪装,都会流露出真实的情感。
那个人无可取代。那个人换成其他人就毫无意义了。除了那个人,其他人都一样。
昌浩见过他们的眼神。
昌浩也有跟他们一样的感情。
啊,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
昌浩莫名地想哭。
他不能跟萤结婚。因为跟某人之外的人结婚,都毫无意义。
为什么毫无意义?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取代某人。
就像天一跟朱雀那样;就像六合跟风音那样。
萤是神袚众首领的直系,生下有天狐之血的孩子,是他被赋予的义务。她的现影夕雾,不能成为她的丈夫。
立场不同。任务不同。现影夕雾没有那种资格。
对,没有资格。
身份的差距,家世的差距,大到无法弥补。
萤都明白,非常明白。
尽管如此,在什么都不用想的时间,还是很幸福,她只希望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大腿阵阵闷痛,手腕、手肘的骨头也嘎吱嘎吱倾轧作响。
这是成长的证据。随着时间流逝,孩子的时期就快结束了。
当孩子的时间,即将结束。
有些事因为是孩子所以可以原谅;有些事因为是孩子所以不得不去面对。
这些事都逼近眼前了。
昌浩背对着神将们,把身体蜷成一团。
他一直想长高,一直想变的有力量。
现在快达成愿望了,却必须失去什么作为交换。
身体疼痛与骨头倾轧等成长的现象,是时限将至的征兆。
昌浩在外褂下咬住了嘴唇。
至今以来,他受过很多伤,经历过许许多多的疼痛。
然而现在折磨着他的疼痛,比之前那些都深沉、都凝重。
而且更难熬。



昌浩昏昏沉沉地醒过来。
好痛。
头剧烈疼痛,就像好几个声音洪亮的大钟,被杂乱的敲响。
“…………”
他慢慢坐起来,用来把头发绑在脖子后面的绳子松开了。
头发垂落在脸上已经够烦了,头又剧烈头疼,使得思考散漫。
他抱着头低声沉吟。连呻吟声都贯穿脑际,让他全身动弹不得。
“早……昌浩?”
小怪看到从外褂爬出来的昌浩,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了?”
昌浩用慢动作望向小怪。
“……头……”
他想说头好痛,可是声音嘶哑,发不出来。
喉咙用力硬挤,也挤不出声音,反而引发严重咳嗽,咳个不停。
喀喀喀的猛爆性咳嗽持续不断,把他震得头昏眼花。
“让我看看。”
勾阵伸手摸他的额头,一摸就知道发烧了。
声音出不来、咳嗽、发烧,肯定就是那么回事了。
“感冒了?”
小怪用右前脚按住额头,蹦起了脸。勾阵叹口气,点点头。
“也难怪了,昨天那么冷,到这里又整个人放松了。”
把同行的萤带到安全的地方,昌浩多少松了一口气。放下肩上重担,疲劳就突然涌上来了。
“勾,去告诉萤,准备一些汤药或什么……”
“知道了。等我哦,昌浩。”
勾阵这么回应,走入了大雪中。
昌浩边咳嗽边目送她离开。
“唔……”
喉咙痛到连吞口水都困难。
小怪让头痛、脸色苍白的昌浩躺下来,看他咳得那么难过,就用后脚摇摇晃晃走向面对庭院的木门,把门稍微拉开一些,让空气流通。
从大约三寸的缝隙,吹进刺骨的寒风。
脸吹到冷风的昌浩,微微张开眼睛,发出低吟声。
小怪甩甩耳朵说:
“看你的表情是想说很冷,我知道,可是忍耐一下,不把夜间的空气赶出去,反而对身体不好。”
眯着眼睛、甩着尾巴的小怪,叹了口气。从它旁边敞开的小缝可以看到门外,昌浩看得猛眨眼睛。
“……啊……”
小怪察觉昌浩在看什么,点点头说:
“昨天下的。”
外面一片银色的世界。
飕飕狂吹的风已经静止,被堆积的雪压弯的竹子,强忍着雪的重量。
雪吸走了所有的声音,外面静得出奇。
反倒是自己喉咙的咻咻声成了杂音,昌浩尽可能安静地呼吸。小怪看出他这样的努力,苦笑着伸出右前脚,要关上木门。
“……不要关……就这样开着……”
昌浩发出呢喃般的声音要求,小怪甩甩耳朵想了一下。
它看看雪景,再看看昌浩,决定尊重昌浩的意思。
为了让昌浩看得清楚,它把木门全开了。然后用两只脚蹦蹦跳跳走向昌浩,帮他把外褂拉上来,这样脖子才不会冷。
“太冷的话,我还是可以当你的温石,虽然我很不想那么做。”
小怪说的很不情愿,把昌浩逗笑了。
他做出“放心吧”的嘴型,把视线转向雪景。
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云层。仔细看,会发现白花般的细雪还纷纷飘落着。
昌浩像看着什么耀眼的东西,眯起了眼睛。
这是今年冬天最初的积雪。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场合听说过,播磨山中会积很深的雪。
这里真的是离京城十分遥远的地方呢。
京城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东方,昌浩从那里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里。
他怕又咳起来,便小心呼吸,再慢慢地张开了嘴巴。
“小怪……”
用几乎不成声音的嘶哑声音叫唤后,他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
“……梦……”
他做了梦。
可能是睡前想着太多抑郁、悲伤的事,才刚入睡就做了很讨厌的梦。
梦境有些遥远,又不够鲜明,几乎不记得是什么样的内容,只记得是很讨厌的梦,所以是噩梦。
昌浩好不容易才把这件事说完,小怪露出深思的眼神。
夕阳色的眼眸闪烁了一下。
“昨晚是满月,你又很累,做恶梦也不稀奇。”
初一、十五的日子,都很容易做恶梦。
小怪忽然眨个眼说:
“对了,听说满月时很容易生下孩子呢。”
昌浩赫然张大了眼睛。
十二月已经过了一半,该进入产期了。
昌浩遥望雪的彼方,眯起眼睛。
被认定是受到诅咒的皇后定子,以预产期来看,应该是快生了。
他想起为了祈祷母亲平安无事,而去了伊势的内亲王的幼小脸庞。脑中还闪过陪内亲王去伊势的祖父,以及彰子的身影。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被冠上罪犯的污名,下落不明的事,有没有传入他们耳里呢?
在京城时,他正好把回函交给了乌鸦。下一封信还没从伊势送来,就发生了那件事。
他由衷感到庆幸,事情是发生在他回信之后。
因为每次他都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回信,所以即使在那之后,彰子又写信给他,也只会苦笑,以为他是不是又绞尽脑汁写不出来,所以没回信。
昌浩希望她能这么想,能想多久就想多久。
要不然,知道事实,他会很担心。
等哪天所有事情都解决后,她或许会很气为什么不告诉他。不,一定会很气吧?她的表情可想而知。
不管任何事,昌浩都尽可能不隐瞒她。
但也尽量不想让她担心,这是昌浩绝无虚假的真心话。
这两种极端的想法都是真的,最重要的是该如何在自己心中达成妥协。
昌浩呼地喘口气,闭上眼睛。
对不起没告诉你。事后我会郑重向你道歉,或许你不会原谅我,但我也只能这么做了。
头痛与倦怠感,让他的思考逐渐模糊。
他做了梦,是怎么样的梦呢?
对了,诅咒呢?皇后的诅咒怎么样了?
啊,梦里有被疫鬼缠身的大哥,还有二哥送他离开时的最后表情。
有人在呼唤他。好怀念的声音。
浮现眼底的是,担心他的祖父与彰子的身影。
他好像看到他们后面有公主的背影。
就是现在呆在伊势斋宫寮的修子。
公主的背影剧烈颤抖着。
还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声——。
萤端着托盘,上面摆着盛汤药的碗。当她和勾阵一起过去时,昌浩已经睡昏过去了。
“情况怎么样?”
昌浩的脸色惨白、呼吸十分急促。萤看着他的脸问,小怪嗯哼沉吟,歪着头说:“头痛、咳嗽都很严重,还发高烧。”
萤按着后脑勺说:
“是感冒吧?希望不是我传染给他的。。。”
“不可能吧,都过了这么久了。”
坐在昌浩旁边的勾阵插嘴说,萤温顺地点点头。
“嗯,但愿不是。那种感冒真的很痛苦。”
她昏睡了半个多月,那几天喉咙痛到连水都不太能喝。
都过这么久了,昌浩的感冒不可能跟萤有关系。不过,也难怪萤会那么想。
“他是因为他疲惫,昨天晚上又受寒,长途旅行也消耗太多体力,你不要想太多。”
小怪装模作样地甩甩耳朵,又接着说:
“他昨天还做了噩梦,那也会消耗起立和体力。”
“哦,是吗?因为昨天晚上是满月。”
萤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我也做了不好的梦,知道早上都有点不祥的预感。”
小怪和勾阵都很在意她的话,皱起了眉头。
“不祥的预感?”
勾阵反问,萤露出忧虑的眼神说:
“这个秘密村落有结界守护,所以我很少会这样。而且,今天早上的梦不太寻常,是梦却又不是梦……”
“阴阳师的梦吗?”
神情严肃的小怪,扭头看着昌浩。
那么,昌浩的身体出状况,很可能不只是因为疲惫。
胸口一阵冰凉,三个人都沉默下来。
小怪脑中闪过昨天看到的步障云。
“对了……”
“嗯?”
小怪起了个头,勾阵也回应了,小怪却又觉得不该说。
“没……没什么。”勾阵看着它的样子不太对劲,但没有继续追问,只喃喃回了一声“哦”。
昏睡的昌浩,忽然从嘴巴溢出嘶哑的呢喃声。
“……啊……”
萤眨眨眼睛,把耳朵凑到昌浩嘴边。
时而听见时而听不见的微弱呢喃,重复着相同的发音。
“……”
可能是头痛的关系,昌浩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热度也可能上升了,额头冒出涔涔汗水。
那是梦呓。
定睛注视着昌浩的萤,平静地开口了。
“呃……”
小怪和勾阵都无言地瞥她一眼。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们,然后彻底想透了什么事似得,垂下了眼皮说:
“可以问一件事吗?”
小怪挺起胸膛,面对萤的发问。
神袚众的女孩,对以白色变形怪物现身的十二神将中最强的斗将说:
“既然你不想让神袚众知道你真正的身份,我最好也不要叫你的名字吧?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跟昌浩一样,叫你怪物小怪呢?”
看到小怪和勾阵听完花的表情,萤觉得计谋得逞。
小怪张大嘴巴,哑口无言。
出乎意料,整个人呆住的勾阵,久久才开口说:
“你……果然有那个男人的遗传。”
萤开心地笑着说:“还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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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待宵月的早晨。
那两道云也出现在京城的天空。
夹着快沉落的月亮,由东往西延伸,好似把天空切成了两半。
细细长长。
步障云。
那是总葬队伍的征兆。



——………里……



藤原莫名觉得心惊肉跳,天还没亮就醒了。
他坐起来,发现自己汗水淋漓,全身都湿了。
冬天晚上,很难想象会热到出汗。
心跳比平时快,碰碰跳动的声音在耳里鸣响,听起来很吵。行成做个深呼吸,从床铺爬起来。
他拍拍手,呼唤侍女。现在还是黑夜时分,侍女随便穿件衣服就跑来了。
“大人,有什么事吗?”
“我流了一身汗,很不舒服,替我拿干净的衣服来,还有热食。”
交代侍女后,行成不经意地走到外廊,仰望天空。
从月亮的位置,可以知道大约的时刻。
他想起刚才做了很讨厌的梦。东方天际稍微改变了色彩,但夜晚的七夕还是十分浓厚。
行成有不祥的感觉。听说天将亮时做的梦,很可能成真。究竟是怎么样的梦,已经记不清了,但光是试着回想就会全身起鸡皮疙瘩。
他念完三次驱逐噩梦的咒语,抬起头寻找月亮,看到灰色的线划过天空。
那是由东往西直直延伸的两道云。
他的心狂跳起来。
背后一阵战栗。
那是?
“……步障……”
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更快了。
黑夜还覆盖着西边天空。快沉入山头的待宵月,摆出依依不舍的姿态。两道云夹住灰白的月亮,好似要把月亮拖向山的那一边。
心脏怦怦狂跳。
月亮是皇后。步障夹着皇后,往遥不可及的地方扬长而去。
“……唔!”
行成不由得往后退,一个踉跄,整个人靠在格子门上。要是没有格子板门,他就瘫坐下来了。
他无法再直视宵月,撇开了视线。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异常,手脚末梢因为寒冷之外的原因,急速变得冰冷。听见拿干衣服来的侍女发出惊叫声,呆呆靠在格子板门上的行成才倒抽了一口气。
他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望向西边天空。
待宵月沉落了。夹着月亮的两道云也消失了踪影。
一如往常,在工作钟声响起前就来到阴阳寮的藤原敏次,心情看起来非常不好,他难得表现得这么露骨。
“敏次,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同袍看他满脸疑惑,都显得很惊讶,心想他居然没自觉,太稀奇了。
被点醒的敏次,露出一张苦瓜脸,啪唏啪唏拍着自己的脸颊。
同袍还说他眉间有好几条皱纹,所以他用手指努力扳开眉头。可是这么做时,脸色还是很苦闷,同袍都问他到底怎么了,反而更担心他了。
“没什么,只是做了噩梦,真的。”
他对担心他的同袍表示谢意时,响起了钟声,大家都各自回座工作了。
在纸上写字的敏次,表情严肃,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
听见啪嗒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墨水滴在纸张的空白部分,形成歪七扭八的黑点。
敏次叹口气,换了一张纸。
可是没多久又陷入沉思中,墨水滴答,那张还是毁了。
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敏次发出不耐烦的沉重叹息声,对同袍说要去整理书库,就走出了阴阳部。
总之,他就是想放空,专注做某件单纯的工作。否则,他怕自己会开始思考很可怕的事。
他做了梦,是个噩梦,内容不记得了。
那个梦可怕到想不起来。人做太可怕的梦,就不会记得。
可是,大脑不记得,身体却记得。觉得害怕的身体,会心跳加速、紧张得直冒汗,四肢末梢会冷得像冰一样。
有股力量驱使他走到外廊,仰望天空。
眼前还是昏暗的天空。东边天空已经稍微改变了颜色,西边天空却还笼罩在夜色里。
即将落入汕头的月亮是待宵月。。
啊,今晚是满月呢,他才刚这么想,就发现两道云夹着月亮。
他屏住了气息,清楚听见全身血色刷地不见了。
他觉得有点晕眩,就那样坐下来。
外面很冷,外廊也冷的像冰一样,他却毫无感觉,被远远超越寒冷的重大打击击溃了。
在整理书库时,看打六壬式盘,他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前几天,他焦虑、愤怒之余,用这个式盘做了占卜。结果有诅咒。
此外,还有占卜之外的预感,闪过胸口。
那天他对行成说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公主与皇子的母亲,也就是将来的国母……
自己的声音如回音般缭绕不断。
敏次听着这句话,心凉了半截,胸口好像压着块大石头。
将来的国母——真的吗。
当时浮现奇怪的预感,正一刻刻膨胀起来,慢慢削减了敏次的气力。
书从敏次之间滑落到地上。敏次被啪沙声响惊醒,全身战栗。
低头一看,指尖微微颤抖着。
“糟糕…手都冻僵了…”
敏次用力甩甩头,告诉自己:
今天早上的噩梦,只是一般噩梦。是满月时很容易做的噩梦。
那两道云,只是一般的云,凑巧两道细细长长地延伸而已。
好像看到月亮被夹在两道云间,只是因为不希望那种事发生,反而造成了那种幻觉。
对,一定是这样。越想消除心中的不安与恐惧,就会越不安、越恐惧。被这样的情感牵着走,就看不到正确方向,心会渐渐被困住。
“清醒啊,敏次。”
他激励自己,做了个深呼吸,把脸朝上,开始念神咒。
“驱邪,净化!”
驱逐不安带来的邪恶,净化因恐惧而黯淡的心。
他反复念三次后,继续在心中默念祓词。祝词是传达给神明的言语,不能念错,不能失误。既然是禀奏神明,就没有时间想不必要的事。
离开书库后,敏次也一直在心中念着祓词。可是心情还是有些动摇,中途换成了大祓词。这首祝词很长,要全神贯注才不会念错。
他的表情很吓人,边暗自背诵着祝词,边努力工作、读书,那模样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因为倾注全力把持住自己,敏次到傍晚前都没发现,宫中所有人说话的语气都莫名的粗暴。
到差不多该回家的时间,他才稍微放松。身、心都比平常疲惫的他,在渡殿休息喘口气时才发现这件事。暴躁、带刺的对话传入他耳里。
他转头看怎么回事,看到中务省和民部省的官吏正吵得不可开交。
他们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好像快扭打起来了,情况十分危急。
正好经过的武官介入协调,也被推开,声音更火爆了。
好心劝架的武官,勃然色变,怒骂中务省的官吏。结果官吏们都把矛头转向武官,严厉反击。
其他官吏听到吵闹声也跑过来,围着那些人兴奋的鼓噪起来。
冷风黏答答地吹。不是普通冷。沁入肌肤深处,冻彻骨髓的寒冷,在皇宫里逐渐扩散。敏次打了个寒颤,有种言语无法形容的预感。
“奇怪……”
喃喃说道一半,全身就竖起了鸡皮疙瘩。



——……哪……里……



服侍女院诠子的资深侍女,在太阳快下山时,来通报左大臣藤原道长。
冬天的黄昏来的比较早。已经过了冬至,今后的天气只会更冷。
侍女说道长的姐姐诠子,早晨突然晕眩倒下来,就一直躺在床上了。
前几天,诠子帮道长制造了跟皇上说话的机会,对道长有恩。道长取消了所有行程,赶去看姐姐。
身为皇上的生母,被称为皇太后的诠子,住在东三条的府邸。
道长来访,府里的人立刻带他去见女院。
在女院床边跪下来的道长,边说着慰问的话边看着姐姐。
女院脸色苍白,眼睛有黑眼圈。
“你们怎么把女院照顾成这样!”
道长斥责随侍在侧的侍女们。侍女们俯首认罪,把身体缩成一团,等待道长平息怒气。躺在床上的女院,用虚弱的声音责怪怒气不消的道长。
“道长大人……消消气吧……不要怪她们………”
女院本人都这么说了,道长只能退让。
高居这个国家最顶端地位的家族首领,也有不能抗拒的人。
他可以坐上摄政的位子,都要感谢这个姐姐。同时,这个姐姐也是他用来应付皇上的王牌。
至高地位的皇上,最怕母亲。只要搬出女院的名字,皇上就非听话不可。
“真是的……我只是有点头晕而已……你们太小题大做了……”
诠子深深叹口气,很受不了他们的样子。道长强装没事的对姐姐说:“可是,女院,我听说你从前几天就有些郁闷,很容易疲倦,最好听药师的话,休养一段日子。”
被姐姐狠狠瞪视,他苦笑着说:“姐姐,你要健健康康才行,要不然,不止我跟皇上,连人民都会很难过。”
诠子细眯起眼睛,叹口气无奈地说:“被你这么一说,我不听话都不行呢。”
“是的,姐姐从以前就疼我。这个世界再大,也只有我敢利用姐姐的弱点。”
“你这孩子……”
女院的语调带点怒气,眼睛却笑眯眯的。她宠爱弟弟是众所周知的事。
可能是有点头疼,女院按住了额头。
“不舒服吗?”
“没事……”
诠子逞强地这么说,脸色却更加惨白了。
“叫药师来。还有,去禀报皇上。”
皇上接到通报,应该会马上派御医来。御医丹波是个能力很强的男人,比谁都值得信赖。所以,皇上才会派丹波去治疗被直丁刺杀的藤原公任。
直丁安倍昌浩至今下落不明。
藤原道长曾经看好昌浩,对他有所期待。他不相信那个磊落直率的男孩会杀害公任,却又找不到证据帮他脱罪。
气到没理智的皇上,要罢免三名博士。被道长阻止。这件事也可能让皇上怀恨在心。
彰子伪装身份,陪同内亲王去伊势,现在想来是件好事。
呆在安倍家,说不定会受到牵连。
这种时候,也幸好安倍晴明不在家。不管皇上怎么想,他最钟爱的女儿修子都知道,晴明与这件事无关。
对定子太后太过深情而被蒙蔽双眼的皇上,应该也还不至于怀疑修子说的话。
晴明来信通知道长,伊势的事都办妥了。等过完年后,宫里的活动仪式告一段落,就会回京城。
再过一个月后,一行人就要回来了。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把彰子放在安倍家很危险。道长绝对不能让她的身份曝光,更不能让她被卷入这件事。
可是彰子需要阴阳师,道长必须先解决这件事。
他要找晴明商量。
陷入沉思的道长,察觉有人站在他旁边。
他抬头一看,是侍奉女院的前典侍。
“前典侍,有什么……”
道长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呆呆伫立的前典侍,彷如遥望着远方某处,直视前方,凝然不动。这样的她,突然把视线转移到道长身上,眼神微露寒光。
“……”
道长无意识地后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刹那间,前典侍慢慢大叫起来,抓住了道长。
前典侍是个高龄的女人,却把道长一个大男人镇压住,还边鬼吼鬼叫,边把手伸向道长的脖子。
突发性的行凶,把诠子吓得大叫。随侍在侧的侍女们都惊慌失色,四处逃窜,撞倒了屏风、帷幔。
总管和杂役听见非比寻常的叫声,赶来查看怎么回事,看到前典侍骑坐在拼命挣扎的道长身上,大吃一惊。
“前典侍,你在做什么……!”
杂役从后面抓住她的双臂,试图把她拖走。她把杂役推倒,发出疯狂的粗野笑声。
“咿……!”
毛骨悚然的侍女,边发抖变屏住气息。
前典侍是个沉稳、娴静的女性。说话声音轻柔,听起来温和婉约。
不是这种男人般的粗犷声音。
“是妖怪……!”
稍后赶来的杂役们,几个人合力把前典侍从道长身上拉开。道长按着喉咙,剧烈咳嗽。
“道长……道长大人……”
女院吓得气喘吁吁,道长勉强振作起来,告诉他没事了,扭头看前典侍。
瞪视着道长的前典侍,继续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那个声音有点熟悉。
吹起了风。吹起了粘答答、冷如胸口、冷彻骨髓的风。吹起了连心底都被冻得冷冽清澄的风。
颤抖的侍女仿佛听见有人在某处嘻嘻嗤笑着。
那声音低沉、恐怖、阴森。
忽然,她全身僵硬。
有东西触碰她的脖子。
明明看不到任何东西、任何人,那种触感却很真实。
她不由得尖叫起来。



——…在…哪…里…



皇后定子躺在竹三条宫的病床上,觉得呼吸困难,醒了过来。
在她沉睡中,太阳逐渐西斜,暮色覆盖了世界。
她做了梦。
梦见呆在贺茂的修子的背影。她颤抖着肩膀,发出哀嚎般的声音哭泣着。悲痛的声音紧紧揪住了定子的心,很想靠过去抱住她,身体却不听使唤。
“公……主……”
她是不是很悲伤呢?她什么时候才会回到我身边呢?
她笑着说她要去向神祈祷,让我的病赶快好起来。
啊,对了,我不好起来的话,那孩子就永远不能回到这里。
定子这么想,一行泪水从她紧闭的眼睛流出来。
啊,对了。再也见不到那孩子了。
定子很自然地这么想,她有了这样的预感。
所以那天她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不想让女儿就那样离开。
她想起女儿修子在侍女们千叮咛万叮咛下,依依不舍离去的背影。
她知道她会后悔一辈子。
后悔不该放开那双手。
明明有预感不可能再见面,为什么要放开能?
那孩子在梦里哭泣着。定子多么希望,起码可以在梦里……
泪水哗啦哗啦地流下来,她用双手掩住了脸。
“……公……主……”
吹起了风。



——……在……那……里……



不知道哪里的门敞开了。是谁忘了关吗?侍女们都很小心照顾怀孕又生病的她,应该很注意这些细节,怎么会忘了呢?
风抚吹过定子泪湿的脸,然后从外褂轻盈地滑过。
快到预产期的肚子又大又凸,侍女们都窃窃私语说,差不多该出现生产的征兆了。
风碰到外褂凸起的地方,猛然颤动起来。
就在这时候,沉重、浓厚、冰冷的低吟声,钻进了定子的耳里。
她的心脏不自然的狂跳起来。



——……了……



冰冷的风,冷得快要把心脏、身体、生命都冻结了、
风滑过地面,冲上外廊,打开板门,吹倒帷幔、屏风,逼向定子。
就在心脏怦然挑起的同时,她觉得肚子里的孩子恐惧的颤抖起来。
她全身寒毛直竖。
眼皮底下的眼眸布满血丝。



——……找到了……!



“唔……!”
定子的身体往后弓起。一股冲击袭向她,像是要把她顶起来。她发出不成声的惨叫,剧烈喘息,扭动身体。
侍女们听见屏风倒下的声音,都赶过来查看状况。
看到定子痛苦挣扎,侍女们都脸色发白。
“皇后殿下!”
“要分娩了!”
“快送到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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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漫漫长夜开始了。



躺在床上睡的昏昏沉沉的安倍成亲,觉得有个冰冷的东西从脚底窸窸窣窣往上爬,打了个寒颤。
他猛然张开眼睛。
坐在旁边的十二神将天一,看到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惊惶失措地盯着他。
“成亲大人,你怎么样了?”
天一急躁地询问,帮成亲从床上坐起来。
“天一,我想出去。”
“不行,对你的身体不好。”
“别说那么多,快点!”
成亲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急迫,不像是在耍性子,天一犹豫了一下。
这时候,发现有状况的十二神将朱雀现身了。
“怎么了?天贵。成亲,你说了什么,为难我的天贵?”
“朱雀也行,我要出去看天空。”
“天空?”
朱雀的眼睛泛起忧虑的神色。
阴阳寮的天文博士吉昌、天文生昌亲,都发现今天清晨有步障云横越天空,脸色发白,讶然失言。
但是他们都没有告诉被疫鬼入侵,体力、灵力因此逐渐衰弱的成亲。
焦急的成亲,察觉紧绷着脸看着自己的神将们都没有意思帮他,便靠着自己的力量爬出床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穿着薄薄的单衣走向外廊。
他光着脚,踉踉跄跄地走到冰冷的外廊,凭靠着高栏,抬起头。
夕阳照满天。
安倍家的庭院只见褪色的枯草,与树枝凋落的树木林立,已经换上了冬装。吹起几乎让人冻结的冷风,瞬间扫过震颤的枯草。成亲在刺骨的寒气中发抖,低声沉吟。
“风……”
有问题。
这道风会煽动不安和恐惧,搅乱人心。
成亲不寒而栗,感觉沉睡在喉咙深处的疫鬼,又蠢蠢欲动了起来。
他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呼吸困难,身体失衡,膝盖无力地弯下来。
天一倒抽一口气,大惊失色,跑向瘫坐在地上的成亲。
“成亲大人,进去吧……”
这时候,嘎啦嘎啦的车轮声音逐渐靠近。从车轮的动静,可以知道车子就停在成亲正对面的墙外。
神将们疑惑地往那边看,跳出了几个小小的身影。
“喂——”
“喂——”
住在京城的小妖们,蹦蹦跳起来又掉下去,还拼命挥着手。
看见它们就一肚子气的朱雀,发出威吓的咆哮声说:“现在没空理你们,快滚。”
降落在墙上的小妖们非常不满,对语气严厉的朱雀大发牢骚。
“干嘛这样啦。”
“是车子委托我们来报讯的啊。”
“对、对,因为安倍家的人,现在就像被困在陆上的孤岛。”
这种说法,不止朱雀,连天一都被惹毛了。
被神将们犀利的眼神一瞪,态度强硬的小妖们也退缩了。
“干、干嘛啊,你们很奇怪耶。”
“这点小事就生气,可见你们的心情很不好哦。”
“连那位神将的表情都那么可怕,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小怪们的反应,让天一大吃一惊,双手托着脸,疑惑地嘟哝:“咦……是说我吗?”
她抬起头,想问朱雀,没想到朱雀的表情也很讶异。
“嗯……?”
吹起了风。
朱雀察觉有异,成亲突然抓住他的手,喃喃说着:“结界……”
“成亲?”
“加强天空的结界。”成亲喘得肩膀颤动,横眉竖目地说:“快,快去加强,这道风有问题。”
朱雀与天一面面相觑。天一被成亲的气势压倒,赶紧转身去办。
靠朱雀搀扶才勉强站起来的成亲,问小妖们:“有什么事?”
面容憔悴,脸颊消瘦的成亲,看起来比平常梗凶悍。小妖们被他炯炯发亮的眼神吓得直发抖,看到从里面走出来的救世主,发出了欢呼声。
“啊,昌亲!”
听到吵闹跑过来的昌亲,看到哥哥只穿着一件单衣,扶着朱雀的肩膀,站在外廊上,大惊失色。
“哥哥!你在干什么?”
成亲吃力的回过头,他的眼神把弟弟也慑服了。
“唔……”
昌亲说不出话来,成亲翘起下巴,无言地指示他看天空。昌亲依照指示,疑惑地走到外廊,抬头看天空。
吹起了风。昌亲全身起鸡皮疙瘩,仿佛有数千、数万只冰虫,在皮肤下面爬来爬去,整个人颤抖起来。
“这是……”
他知道这道风,他经历过。
这道风以前也吹过京城。在京城狂风大作,然后——。
朱雀的心狂跳起来。
看到火将的脸色骤变,成亲和昌亲的表情都更紧张了。
朱雀捂住了嘴巴。
“难道是……”
他的低喃声,与远处某人的嗤笑声交叠,钻进了成亲他们的耳里。
那声音不是靠听觉传递。那好似没有声音的声音,有灵力的人才听得见。那是没有实体的声音,有灵视的人才能感觉得到。
小妖们看他们的样子不寻常,靠在一起吱吱喳喳交头接耳,结论是最好不要再这里待太久。
“喂。”
“干嘛?”
成亲对畏畏缩缩的小妖们低吼,小妖们不高兴地垮着脸说:“住在竹三条宫的皇后要分娩了。”
这可把成亲和昌亲都吓坏了。
“什么?”
小妖对瞪大眼睛的两个人猛点头,指着竹三条宫的方向说:“傍晚开始阵痛,很多僧都和阴阳师都被叫去了。”
“一开始祈祷,我们就逃跑了。”
即便是无害的小妖,呆在举办驱邪净化仪式的地方,还是会被收复。
安置好的产房,里面都是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房间四周坐着一排排的僧都、阴阳师,有人诵经、有人祈祷、有人焚烧护符木、有人点香,皇后躺在白色屏风前的白色床铺上。
“我们带到僧都喀什诵经之前,看到皇后好像很痛苦。”
有只小妖这么说,其他小妖都点着头嗯嗯应和。
跟生产前的阵痛的痛苦不太一样,好像是忍受着其他的折磨。
吹起了风。
吹向了小妖们所指的竹三条宫。
“还有,听说皇宫也不太对劲。”
小妖仰起头,在记忆里面搜寻这这件事,朱雀讶异地偏着头问:“怎么样不对劲?”
“听说人么都特别心浮气躁,到处发生争吵,还有……”
“呃,听说谁在东三条殿的府邸,出了事情,好像是当今皇上的母亲住的地方吧。”
当今皇上的母亲,就是皇太后诠子。
“大概就是这些事了。再见啦,有什么消息再告诉你么。”
小妖们挥挥手,骨碌转过身去。
“喂,车子,送我们回去吧。”
“我们可不想走在这样的风里。”
“像上次那样,让我们进去吧。”
朱雀看着它们蹦蹦往下跳,消失不见。他觉得心脏跳得不太寻常。
就在小妖们消失的同时,十二神将天空增加了布设在安倍家周围的结界强度。
小妖们说的“像上次那样”,毋庸置疑,就是至春天发生的黄泉风穴事件。
“我想起来了……”
呼吸困难的成亲喃喃说道:“这道风……跟当时我和昌浩不得不去出云时的风一样。”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昌浩在出云时都告诉他了,包括黄泉瘴穴的事、是谁招来了吹向京城的风、还有那时候发生的事。
凿穿瘴穴的是内亲王修子。她是皇上的女儿、天照的后裔。栖宿在根之国地下的黄泉之鬼,最畏惧的应该就是照耀人间的天照大神血脉。
敌人反过来利用孩子思慕母亲的纯真感情,是成亲最厌恶的恶劣手段。
修子目前在伊势的斋宫寮,代替斋王执行任务。祖父陪伴同行,也在伊势住了很长的时间。听昌浩说,年幼的内亲王是天照大御神的分身灵、
成亲不禁赞叹,难怪她有凿穿瘴穴的能力。
天照大御神是太阳神。当太阳神的加护从人间消失时,风就会增强,这是很合理的事。
风越来越强。成亲听见风中还隐约夹杂着哄笑声,啧了啧舌。
那是嘻嘻嗤笑的声音。一般人不会察觉。然而,那个听不见的声音,会严重侵蚀人心,形成负面感情。
小妖们说到处发生争吵,原因就是这个嗤笑声,煽动了不安和焦躁。
不安会招来恐惧,恐惧会招来黑暗。存在于黑暗中的魔性,会让人心疯狂、堕落。
皇上是天照的后裔,他的心被不安困住了、迷惑了。要不是皇上的心产生动摇,吹起这种风,也还不至于发生什么事。
倘若天照的分身灵修子在京城,即便皇上萎靡成这样,应该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
斜睨着结界外的成亲,赫然倒抽了一口气。
“诅咒……”
“哥哥?”
成亲没有回应讶异的昌亲,瞪大眼睛望着皇宫的方向。
藤原敏次写下来的式盘卦象,显示有诅咒。
皇后定子要分娩了。依小妖们的判断,定子的痛苦非比寻常,好像是忍受着其他折磨。皇后的病是来自诅咒。所以,她的痛苦十之八九是诅咒造成的。
那么,为什么要诅咒皇后?因为皇后集皇上的宠爱于一身吗?可是,谁能保证皇后死后,宠爱就会转向中宫呢?中宫会不会反而被当成下诅咒的人,与皇上越来越疏远呢?
那么,为什么要诅咒皇后?因为只有她剩下了皇上的孩子吗?她已经有了公主、皇子,还有即将诞生的孩子。是为了让她不能再生吗?
成亲的心脏碰碰狂跳着。
皇上的心动摇、迷惑,让不安有机可乘,招来了风,吹进京城。
修子还在伊势,不在京城。有天照在,黄泉之鬼就不可能混进人间。
天照大御神是女神。继承皇上血脉的女性,体内栖宿着天照大御神的分身灵,而当今皇上只有一个女儿。
到目前为止。
以后是不是只有一个,就要看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公主。
心脏扑通扑通跳动,胸口逐渐冰冷。
诅咒皇后的真正原因是——。
“假如……肚子里的孩子的生命,跟皇后一起消失了……”
成亲失去血色的肌肤,更苍白的像张纸了。
皇后怀孕后,身体状况不太好,生病后就很少起床了。随着时间流逝,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最后从皇宫搬到了竹三条宫。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定子的生命不长。种种的不幸削去了她的精力与寿命,虚弱到不知道能不能撑到这次的生产。
没错,大可不必下诅咒,只要在一旁等待,她的生命自然会走到尽头。
然而,现在皇后却被下了诅咒。
“我们会不会搞错了方向……?”
哥哥的茫然低喃,让昌亲倒抽了一口气。
他把哥哥交给神将们,跑到昌浩的房间,转起了式盘。敏次和吉昌都是占卜“有没有诅咒”,以及谁下的诅咒。
有诅咒。皇后的病是因诅咒而起。但怎么样都占卜不出术士的真面目。
他们的占卜到此为止。然而,成亲找出了这之外的疑问。
诅咒究竟是针对谁?
昌亲依据哥哥的意思,开始了占卜。
式盘发出卡啦卡啦的声音,停下来。
昌亲仔细解毒式盘。显现的卦象逐渐明朗化,昌亲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身体哆嗦的颤抖起来。
诅咒的对象不是定子。
而是即将出生的肚子里的孩子。
同时,昌亲也看出了一件事。
他知道为什么无论如何都卜不出下诅咒的术士在哪、是谁?
因为术士不在这世上,也不是人。
究竟有没有阴阳师,可以把非人的、超越人类智慧的、从神治时代开始的怨念,显现在人类制造的式盘上,再做解读呢?
式盘的卦象显示:
这样下去,皇后将活不了多久,还会被夺走某样的东西。
会被夺走的东西,十有八九是肚子里的孩子。
“哥哥……!”
看到弟弟哭丧着脸跑回来,成亲斥责地说:
“笨蛋,不要发出那么窝囊的声音。”
然而,强装没事的成亲,额头也冒出了大粒的汗珠,声音里不时夹杂着喘息声。他连站着都很困难了,只是靠意志力支撑着。
要是可以把体内的疫鬼拖出来,对事情多少会有点帮助。
危险的不只是皇后的生命。皇上的心被皇后的生死逼入了绝境。纵然平京城是四神相应之地,有种种加护,但住在里面的人焦虑不安,还是会从内侧开始崩溃瓦解。
除了他们之外,有没有其他人发现这件事呢?如果有人也有这样的危机感,说不定还可以避免最糟的情况发生。或者,神将们没有被锁在这栋房子里的话,也可以避免。
他们没办法采取行动。可是,假如神将们可以在京城来去自如,至少可以消除这道风。
成亲用力地拍打高栏。
“可恶……!”
所有事情都经过长时间的巧妙设计。
先把修子和安倍晴明赶出京城,然后精心策划,让安倍家的阴阳师动弹不得、封锁十二神将的行动、把皇上逼入绝境。
万事俱备后,再对付肚子里的孩子。
“那么,皇后的病……”
“是诅咒引起的。她用自己的身体,替孩子承受诅咒,那是母亲的执着。”
没错,定子一直在保护着孩子,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
昌亲双手掩面。
“该怎么办呢……”
现在安倍晴明不在,昌浩也不在。主要的阴阳师都聚集在定子身边,祈祷定子平安无事。
“…………”
成亲滑下来,瘫坐在外廊上,再也站不住了。
他仰望天空,闭上眼睛说:“事到如今……”
风将远处响起的哄笑声,吹进了整个京城,吹进了人们的心中。
“……只能求助于神明了……”
黑云在天边逐渐卷起漩涡。
白刃般的光芒从中间一闪而过。
在夜幕低垂时,异常焦虑的皇上,接到通报说皇后快分娩了。
“真的吗?!那么,定子怎么样了?”
来禀奏的女官被皇上逼问,也只能摇头说:“还不清楚……”
皇上大怒,觉得她太没用了。
“皇上!”
侍从锐利的声音,唤醒了皇上。他发现自己高高举起了握着扇子的手,不禁茫然呆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女官脸色苍白全身僵硬,凝结的视线与皇上转向她的视线交汇。
皇上叫惊恐的女官退下,把人都清空,当场瘫坐下来。
刚才自己是想打人吗?再怎么生气,也不该那么做。
“我、我……”
皇上觉得好可怕,哆哆嗦嗦地颤抖起来。
吹起了风,是冰冷的风。
远处,有人在嗤笑着。远处,有人在看着他。
好可怕的声音。好可怕的眼睛。
这时候,远处响起了雷声。每天每天,到傍晚时就雷电交加。
雷电是鸣神。
前几天,他决定问天意。
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再相信占卜。左大臣说那就问天吧,他同意了。
啪哩啪哩撕裂天空的声音,逐渐接近皇宫。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外廊,再走下阶梯。
不知何时覆盖整片天空的黑云,俯瞰着他。
白色光芒贯穿云层缝隙。
皇上呆呆看着那道光芒。
雷电是鸣神,是贯穿天空的神明。
每天发狂闪电打雷的鸣神,宛如在斥责他。
那就是天意吗?假如雷神就是天意,表示他都做错了吗?
那么,什么才是对的?哪条路才是上天的意思?
他抱着头蹲下来。
他只求一件事,那就是定子的平安。只要所爱的定子病愈,可以再跟即将诞生的孩子、修子、敦康一起生活,他就满足了。
只要定子康复就好了,他别无所求。
所以他派人去追下诅咒的人。只要术士身亡,诅咒就会消失。诅咒消失,定子就会康复。他听说是这样,所以紧紧抓住了这丝希望,什么都不想了。
也没有办法再思考任何事。
所以错了吗?
所以上天表示愤怒吗?
所以定子的病治不好吗?
所以、
所以,他……
所以,
他会失去所爱的人吗——。
这么做,都是为了表明不想失去的心愿。中宫的眼泪、左大臣的坚持,也在表明了他们的心愿。
“……定子……定子……定子……!”
皇上双手掩面,不断呼唤定子的名字。
他该怎么做才对呢?怎么做才能救定子呢?
该怎么做呢?
该怎么做呢?
该怎么做呢?

——这样吧。

耳边突然有声音响起。
他环视四周。
人都被他遣走了,不可能有人在。可是声音来自很近的地方,悄悄钻进了他的耳朵。
“有谁……在吗?”
他留意地站起来,在环视周遭一圈,还是没有看到别人。
雷声大作,雨点滴滴答答打在他脸上。

——为了不失去。

声音比刚才更靠近了。看不到人,至听得见声音。
没有人。眼睛看不到人。但确确实实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拿……来替换吧。

“拿什么来换?”
声音被雷声掩盖,听不见。
“要拿什么、拿什么来换?”
皇上问看不见的东西。
“只要定子可以好起来,只要定子可以回到这里、回到我身边,我……”
无人可以取代她,皇上原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回她。
风刮起旋窝,黏黏稠稠地缠绕着皇上,把他的心、他的身体都冻结了,用不安和恐惧蒙蔽了他所有的思考。
“请把定子……唔!”
就在他叫出声来的刹那间。
仿佛听见挚爱的女人的悲痛叫声。
那个叫声堵住了他的喉咙,阻断了决定性的话语。
同时,鸣神发出了更剧烈的轰响声,从皇上眼前划过一道闪电。
“——唔!”
皇上被闪电的冲击力弹出去,一屁股摔在地上。
积极缠绕着的他的风,被鸣神的咆哮声击溃,消失不见了。

——……唔!

天动地摇的轰隆声的彼方,隐约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皇上独自在南苑发呆。
他被刚才的冲击吓得瘫坐在地上,两脚伸直,双手抵在泥地上,动弹不得。
从天空低落的雨点,瞬间增加好几倍,伴随着轰隆雷声,哗啦哗啦下起来。
大风强雷,刮起了冬天的暴风雨。
庭院有一角被炸开,变成了黑色。烧焦破裂的皇冠掉在那里。
那是刚才戴在头上的皇冠。
刚才他就是站在那个变色的地方。
他眨了眨眼睛,喃喃自语。
“……我……我……”
就像大梦初醒般,空荡荡的心宛如点燃了一小盏灯。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全身湿嗒嗒地环视周遭。
“……定子……?”
刚才,他确实听见,正在竹三条宫忍受痛苦生产的挚爱的女人的叫声。
在低声呼唤定子的同时,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个声音是想要什么
自己是想回答什么?
那个声音说……

——拿肚子里的孩子来换。

嘎答嘎答抖得不像样的皇上,脸部肌肉也开始抽搐。
“我、我、我……竟然要把我的孩子……”
我竟然要拿该疼爱的人,去换心爱的人。
皇上抱着头蹲坐下来。
太可耻、太可怕了。
左大臣、左大臣啊,我不用问也知道,根本不用问天意。
我错了,我犯了很大的错误。
我竟然要把我的孩子的生命,献给来历不明的奇怪声音。我竟然要献出定子不惜牺牲自己也要生下来的孩子。那是她守护在腹中、深爱的孩子啊。
不用问天也知道。天使在惩罚我。雷电是神的怒吼,要打醒过于感情用事而误入歧途的我。我的身体差点被神剑贯穿、被吹得支离破碎。
幸好只是毁了皇冠,这是神的恩惠。
“皇上……!”
全身湿透,跪坐在地上的皇上,听到女官激动的尖叫声,缓缓转过身来。
女官看到皇上全身都是泥巴雨水、皇冠凋落、胡须凌乱的模样,有吓得惨叫起来,大惊失色。
“皇上、皇上!请快上来啊!”
其他女官听见惨叫声,急忙过来看怎么回事。皇上凄惨的模样,把她们吓得哑然失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是有妖魔……
“快叫卫兵来!鸣弦驱魔!”
“皇上,快醒醒啊……”
吓得发抖,哭出来,惊慌失措的侍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皇上默默地对她们摇摇头。
四肢沉重地不像是自己的。皇上拖着这样的四肢,脸色苍白的望着宫殿。
这时候,闪电、雷声依然大四轰击,女官们听见啪哩啪哩撕裂天空的声响,都吓得缩成一团。
女官们帮皇上梳洗干净后,皇上又把人遣走了。
他靠着凭几,听着雷声,蜷起身体,低垂着头。雷电滞留在清凉殿上方,一声音和亮光威吓着他。
不时来伺候他的女官,会在退下前向他报告哪些地方又被雷击中了。
皇上紧握着扇子,咬住嘴唇。
定子正搏命在落雷中生孩子。
他向神祈祷,保佑定子平安无事,要拿就拿走他这条愚蠢的命。
轰隆雷声不绝于耳,于是滂沱。
唯独时光,踩着悠闲地步伐,缓缓流逝。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入夜后,大雷雨侵袭京城。
中宫章子躲在藤壶角落,全身紧绷,听着雷声。
打雷很可怕,就像老天爷在生气。
噼里啪啦的雷声,撼动了藤壶。躲在屏风后面的侍女们,躲在一起尖叫。
章子叫她们全都退下,静静地闭上眼睛。
刚才有人来通报,皇后要生产了。
章子才十四岁,身体还没成熟到可以生孩子。再说,皇上也只宠爱皇后一个人。
现在皇上甚至理都不理她了。
但是她不会想皇后最好消失不见。
以前她曾想过,没有皇后该多好。可是那么想也得不到什么,只会把自己伤的的更深,徒留悔恨。
所以她不会再有那样的想法。与其憎恨他人,她宁可被他人憎恨。
可能的话,最好是不要憎恨任何人,也不要被任何人憎恨。
“神啊,保佑她平安生下孩子……”
保佑他们母子平安。
章子是真心为他们祈祷。
轰隆雷声越来越剧烈。
更大一声巨响,把藤壶震得大大摇晃。闪电就落在附近。
章子吓得缩起身子,慢慢站起来。
“落在哪呢……”
她打开板门,从外廊观察状况。
雨敲击着地面,撕裂天空的闪电照亮了黑暗。
“…………?”
瞬间被照亮的庭院,好像有什么东西。
她定睛看着黑暗。
雷光闪过。
好像看到什么的庭院,只有树木和观赏石。是自己看错了吗?
喃喃自语的她,听到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
——……彰……子……
章子赫然张大了眼睛。
刚才的声音是?
“谁、谁……?”
她细声问,只听见轻浮的嘻嘻笑声。吓得她赫然往后退。
吹起了风。像是不让她逃进屋内似的,板门被吹得啪嗒关上了。
因为湿气的关系,外廊粘湿冰冷,体温从光脚的肌肤开始流失。
风拂过脚尖。好冷的风。是那种沿着肌肤,由下往上覆盖全身的怪风。
她全身发冷,起鸡皮疙瘩。战栗从脖子掠过背部而下。相反的,一阵寒意从背部爬上来,抚过脖子,缠绕着头发。章子倒抽了一口气。
明明什么都没有,她却感觉得到有东西在那里。
鼻尖好像碰到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有东西在她眼前。章子嘎答嘎答发抖,风在她耳下卷起漩涡,钻进头发里,抚触肌肤。被抚摸过的地方都起了鸡皮疙瘩。
在黑暗中,害怕得全身僵硬的章子,觉得有个粘腻缠绕的声音,紧贴在她的耳朵上。
——彰……子……
章子瞠目结舌。那是原本应该住进藤壶的女孩的名字。
她听见嘻嘻嗤笑的声音,冷风缠住她倒吸一口气的喉咙,仿佛要从所有可以钻的毛孔进去。
——在这里……找到了……
僵硬的身体不停地发抖。
风拂过她的头发、抚弄她的脸庞,从脖子往下滑,寻找衣服的打结处,想解开衣服钻进更里面的地方。
——彰子……
章子害怕得几乎昏厥,但硬是撑住了。
——把你的身体……给我……
那次更害怕。那次更痛苦。
——藤原彰子……!
章子咬住嘴唇,使尽全力挤出声音。
“我、我……”
我不是彰子。
“我是shouko的章子,不是akiko的彰子……!”
刹那间,闪电划过,白光照亮了黑暗。
照出布满血丝的眼睛、丑陋的身影。
章子倒抽了一口气。
闪电消失,匆匆瞥过的身影沉入了黑暗中,但响起了可怕的声音。

——章子……?

焦躁的吼叫声夹杂在风中。

——不对,那就不对了。

——下一个天照的分身灵是藤原彰子。

——那么,彰子呢?

——彰子在哪里…!

层层交叠的吼叫声,在章子周围响起。冰冷的风像是在搜寻,起伏波动。
豪雨的声音震荡着耳朵。
章子握紧了拳头。在他耳边响起的是,跟当时的雨声一起埋入她心底深处的话。
——非她不可……!
“……啊……”
那个人这么说过,所以……。
“彰子已经不在了……!”
轰隆巨响掩盖了她的叫喊声,震撼了她的耳膜,一道闪电在她眼前劈下来。
他听见垂死挣扎的惨叫声。可是,雷声的冲击造成严重耳鸣,剥夺了她的听觉,她不可能听的见那个声音。
然而,她确实听见了,是透过耳朵之外的构造。
闪电的冲击把可怕的风消灭了。
章子在黑暗中听着雨声,肩膀颤抖了好一会。
她是被称为shouko的彰子,既不是章子,也不是被称为akiko的彰子。
“呜……”
忽然,眼角热了起来,胸口也涌现炽热的情感。
她歪着头,边吸着气,边无力地瘫坐下来。
双手掩面的她,压低声音,哽咽地抽泣起来。

剧烈的雷雨侵袭了整个京城。
到处都有落雷。
每当闪电击中某个地方,小妖就会吓得鸡飞狗跳,沿着隐蔽处寻找安全的地方。
跑到参议府邸时,看到十二神将天后站在屋顶上。
她是水将,可以操纵神气把雨弹开。
小妖们都有点羡慕,心想当神将还真方便呢。
他是神,一定连雷电都不怕。
小妖们毕竟是妖魔,还是很怕被称为鸣神的雷电。
尤其是今天的雷电,真的是神,所以比平常更可怕。
小妖们发现,每当雷电击落各处时,都会敲碎眼睛看不见的墙壁。
那道墙把安倍晴明的孙子整得很惨。
小妖们都很想帮他做点什么,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懊恼地能对着那道墙发牢骚。
被小妖称为“晴明的孙子”的男孩,上面有两个哥哥,上面有两个哥哥。他们也是晴明的孙子,可是对小妖们来说,“晴明的孙子”只有一个,所以把他们称为“孙子的哥哥”。他们本人从来没有抗议过,所以应该也知道小妖们这么叫的意思吧?
孙子的哥哥们,目前都回到了搬离很久的安倍家。
啊,对了,安倍家也被那道讨厌的墙围住了,里面的神将出不去,外面的神将也进不来。
小妖抬头看看狂乱的天空,再低头注视自己的双手。
这次的雷电是鸣神。小妖虽然是妖魔,但妖魔也有妖魔的愿望,也有想祈祷的事。
神很随性,说不定兴致一来,会实现小妖的愿望。
“不过,小妖毕竟是妖,属于黑暗,愿望实现的几率还是很渺茫。”
自言自语的小妖,仰望天空,学晴明的孙子,砰砰拍两下手。
“请击碎那道墙。”说完后,歪着头想:“咦,是不是这样就行了?”
就在它歪起头的那一瞬间,响起震动腹部的轰隆声,一道闪电击落,冲击力道把它小小的身体炸飞出去了。
天后听见雷击,转过头看。
原本不放在眼里,耸起肩膀的她,忽然睁大了眼睛,环视周遭。
“墙……消失了……?!”
环绕京城,阻碍神将进出异界的那道墙,发出水晶碎裂般的声音消失不见了。
“安倍家呢?!”
天后在参议府邸的周围筑起水墙,加强防护,立刻赶往安倍家。
神将才消失没多久,一个身影就降落在参议府邸前了。
那是个白头发的男人。
他看到小妖躺在马路中间,就把它抬到淋不到雨的地方。
吹起了风。那是会扭曲人心的黄泉之风,从四面八方,吹向京城中心,逼向了皇宫。
那里面有个男人就快被困住,就因为太过感情用事,误入歧途。
白头发的男人瞪视着皇宫方向,结起了刀印。
“恭请奉迎。”
闪电在他头上行成。
“天满大自在威德天神,急急如律令……!”
猛烈的雷电如呼应他的刀印般,击向了皇宫深处的清凉殿南庭。



僧都的诵经、阴阳师的祝词,不绝于耳,萦回缭绕。
奄奄一息的皇后定子,不时发出微弱的惨叫声,继续奋战着。
笔墨难以形容的痛苦,是生产之苦,她可以忍受。只要能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母亲可以忍受任何痛苦。
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母亲原意付出任何代价。
即便是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定子知道自己生命的时限。
定子知道皇上是个多么深情的人。
而定子也知道心愿又远胜过皇上的深情。
不管多苦、多痛,她都一肩扛起,不会让孩子承担一丝一毫。
然而,定子知道,皇上想拥有她,胜过想拥有孩子。
这种想法,有悖于常理,有悖于天意。定子祈求神明。
啊,请保佑他的心、保佑他的思想、保佑他的心愿,神啊。
请不要让他被困住,请不要让他误入歧途。
定子祈求神明,请保佑即将出生的孩子健康、幸福,活得长长久久。
请保佑年纪还小的皇子,可以登上至高地位,为国家带来繁荣。
还有,公主,请不要忘记,我是多么爱你。
我对你说过的话,绝对没有丝毫的虚假。

“生了……!”
“皇后殿下,是位公主!”
侍女们只兴奋了一下,就安静下来。
婴儿没有哭声。
以足月生下来的婴儿来说太过瘦小的公主,虚弱地闭着眼睛,全身软绵绵。
“快哭啊,公主,快啊!”
侍女发出惨叫般的叫声,往婴儿肤色黯淡的屁股连拍了好几下。
“快哭啊!请快点哭,公主……!”
听到吵闹声,全身没了血色的定子,缓缓转过头看。
那是她拼了命生下的公主。她勉强把侍女手中的孩子的脸庞烙印在脑海中,就再也撑不开眼睛了。修子的脸忽然闪过眼底。
——我会向神祈祷,让妈妈的病好起来……
她知道她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后悔当时不该放开那双手。
果然如当初所想,后悔在她心中奔腾翻滚。
“公主,请……”
公主、公主、请……请照顾你的弟弟、妹妹……——。
“……”
在侍女们此起彼落的啜泣声中,定子的手伸向了虚空,宛如在追逐什么。但是没有人发现,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还没发出哭声的婴儿身上。
一行泪水从定子眼角滑落。
“——……呱……”
动也不动的婴儿,咕嘟吞下了一口气,发出微弱的哭声。
彷如替换般,定子的手啪嗒掉落下来。



狂刮了一晚的冬天暴风雨,过了丑时,总算停止了。
击落京城各个角落的雷电,把不知道是谁筑起的墙壁敲得粉碎,清除了阻挡神将们去路的障壁。
昌亲仰头看着雨势大大减弱的天空,眯起眼睛说:“有人恭请了鸣神……?”
是谁呢?据昌亲所知,目前在京城里的术士,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件事。
墙壁消失了,沉入哥哥体内的疫鬼却依然存在。萤对疫鬼施行的法术,差点被破解,幸好哥哥应承下来了。
成亲看起来更疲惫了,躺在床上休息。
天后好不容易见到了他,看到他两颊凹陷、心痛得掩着脸,咬住嘴唇。成亲强装出没事的样子,对着她笑。
冻结人心的风,被雷声的音灵与闪光消除殆尽了。
没有了阻碍的神将们,分头巡视京城,清查有没有异状。
心浮气躁的氛围被雨和雷电一扫而空,京城里的人又恢复了平静。在皇宫里值班的官员们,看起来也很正常,一片祥和,很难相信曾经为了一点小摩擦引发过纷争。
昌亲不知道是谁做的,但他确定有人保护了京城。
不过,事情还没解决。
他望向皇宫和三条的方向,用僵硬的声音嗫嚅着:“……皇后殿下……”

宣告寅时的钟声也传到了寝殿。
整夜不曾合眼,倚靠着凭几的皇上,被格外洪亮的钟声吓得 肩膀颤抖。
“啊……寅时了……”
喃喃自语的皇上,觉得背脊一阵寒意。
心脏开始扑通扑通狂跳起来。他被莫名的焦躁困住,喘得很厉害。
这是怎么回事?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是他慌忙甩甩头,握紧了手中的扇子。
一定是想太多了。黑暗会使人心情沉重,对什么事都感到不安。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只要天照大御神为大地带来光芒,这种莫名其妙的焦躁就会消失。
“皇上——”
听见女官的叫唤,皇上的心脏彷如被冰冷的手握住,瞬间萎缩了。
心跳怦怦鼓动。
“………………………、………………………”
女官说着话,声音颤抖。伏地叩拜的女官,摇晃着肩膀,从她披散的黑发间,似乎可以看见淌下来的泪水。
皇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女官。
她确实禀奏了什么,自己也确实听见了。
却什么也没听进去。
他没听进去。
只听见心脏异常地跳动,在耳边扑通扑通鼓动地吵死人。
他迟缓地张开了嘴巴。
“你说……”
女官缓缓抬起了头,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都哭肿了。
“你说什么……”
他的询问没有抑扬顿挫、没有情感、女官愁云满面地重复她说过的话。
“皇后殿下在昨晚生下了公主……”
他的心脏怦怦鼓动。对,女官是这么说的,然后呢?
泪水从女官脸上滑落。
“产后……胎盘没有脱落……方才辞世了……”
皇上像戴上了能剧的面具,只动了嘴唇。
像是在说不要骗我。
可是女官再也忍不住了,呜咽抽泣起来,伏地叩头。
“…………”
扇子从皇上手中滑落下来,发出噶当声响,像是在斥责啜泣的女官。
十二月的满月晚上,当今皇上的第二个公主诞生了。
在天将亮的寅时。
命运悲惨的皇后藤原定子,结束了她短暂的生命。



那个台风夜已经过好几天了。失去女主人的府邸,笼罩着悲伤。
生产时,藤原伊周接到通知,立刻赶去。在产房隔壁,听着诵经、驱邪净化的声音,一心祈祷母子均安。诞生时没有哭声,把侍女们吓得仓皇失措的公主,以及敦康,暂时交给定子和伊周的亲妹妹照顾。
修子在贺茂的斋院。扶桑的皇上办完丧事后,会把女儿叫回来吧。
伊周不知道修子是去伊势,以为她在贺茂,所以这么想。
听说斋王恭子公主逐渐康复了,所以安倍晴明应该也快回京城了。
“…………”
伊周眼皮颤动着。
大阴阳师的祈祷也救不了定子。
最后,阴阳师还是救不了妹妹。
祈祷、占卜都没有用。
自己到底想抓住什么呢?伊周茫然思索着。
那么殷切期盼、祈祷,都无法传达给神。只有恐惧不断膨胀扩大,其他什么都没留下。妹妹房间里的生活用品,都还保持生前的样子。是侍女们想这么做吗?或是悲伤过度,还没办法整理?
这些全都定子长年来爱用的生活用品,充满了雅趣,到处都有她留下来的回忆。
啊,这个镜盒是入宫时,父亲送给她的贺礼。这个香炉是被册封为中宫是的贺礼。这个橱柜是皇上的赏赐。这个砚盒,是内亲王修子开始习字时,我这个舅舅送给他的。其他还有漆制的漂亮梳子盒、螺钿的镜台、用木片组合而成的唐柜等等。
一如往昔的室内,少了主人的身影。
妹妹总是躺在这张悬挂帐子的床上,看到他来就露出微笑。
“……、……”
有张白纸绑在帐子上。她知道只有妹妹会把这种东西绑在这里。
他摊开折成细长状的纸,上面用含蓄婉约的笔记写了三首歌。
“…………”
他读着妹妹留下来的个,还有歌中的含义。
看得连眼睛都忘了眨,泪水不知不觉从脸颊滑落。
他抱着妹妹最后留下来的歌,放声痛哭。
“…………呜!”
定子、定子,你是多么痛苦、多么煎熬啊。
原谅我这个哥哥,原谅我这个救不了你的哥哥。
原谅我,定子……!
就在年关逼近的下雪之夜。
皇后定子的送葬队伍,凄凉地走向了鸟边野目的,送葬的人少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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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过完新年大约十天后,伊势的正月例行活动也告一段落了。
最近斋王恭子公主的身体状况不错,很少再以凶日为由,让修子代行职务。
就在这时候,京城的左大臣派人送信给安倍晴明。

听说有使者来,内亲王修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不是回京城的日期决定了呢?”
过了新年,修子就是虚岁六岁了。
“我已经想好新年的贺词了,我要向父亲、母亲,还有敦康道贺。”
还没接到母亲肚子里的孩子诞生的消息,所以她只提到要想他们三人恭贺新年。不过,她也想过,说不定可以对着母亲的肚子说话,所以也悄悄准备了另一份贺词。
“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好起来了。”
修子开心地双手合十,彰子眯起眼睛,点点头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一定已经好起来了,等着你回去了。”
“我好想赶快见到妈妈。”
礼物也准备好了,藏在唐柜很里面的地方。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准备了什么东西。小妖们老是想偷看,所以她拜托嵬看守。
小妖们誓言要揭开秘密,但是每次勇敢挑战,都被乌鸦发现,被鸟嘴啄得抱头鼠窜。
“可是,公主越藏我们就越想知道是什么,这是妖之常情吧?”
“你也有兴趣知道,公主会为最喜欢的母亲选什么礼物吧?”
“我们想彻底了解公主的心思啊。”
三只小妖说得头头是道,嵬大声呵斥:“你们只是想看礼物吧——!”
缩起脖子的小妖们,嘻嘻笑着,毫不在乎,又跑去纠缠修子。
“好啦好啦,给我们看嘛。”
“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
“就当做我们跟公主之间的秘密。”
“不行。”修子懒的理它们,站起来说:“嵬,拜托你了。”
“嗯,交给我就对了。”
修子对坚决回应的乌鸦笑笑,叭哒叭哒跑走了。
现在这个时间,晴明应该回去内院探望斋王。如果错开了,没见着,她也可以去中院找晴明。
彰子目送眉飞色舞的修子离去,眯起眼睛,叹了一口气。修子可以这样跑来跑去的日子不多了。身为内亲王,不可以到处乱跑。只有在伊势期间,她才可以像这样当个活泼的小女孩。想到这里,彰子不禁有点感慨。
同时,她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过相差几天,变成六岁的修子,在容貌、行为举止上,都比五岁时成熟了很多。
修子是个非常聪慧的女孩,她是为了母亲,硬逼着自己成长。彰子希望可以有更多的日子让她继续当个小孩子,以为可以当小孩子的时间真的很短。
彰子是藤原家族的大家长的大千金,从小被当成未来的皇后抚养长大。从她懂事以来,就接受种种教育,学乐器、学书法、学诗词,从来没有自己到处乱跑过。当成游戏的活动,现在回想起来也都是教育的一环。
她并不讨厌这样的生活。想到现在全都派上了用场,她就很感谢那些日子。
不过,她只是贵族家的千金小姐,与身为皇上女儿的公主修子想必,被赋予的义务、背负的责任相差很多。修子肩上的重担,比她重多了。
所以她希望至少这段时间,可以让修子过得自由自在,像个小孩子。现在时间所剩无几,她更想要为修子好好把握。
要把修子的衣服收进唐柜时,猿鬼问她:“小姐、小姐,你会跟公主一起回去吗?”
咕噜咕噜滚过来的独角鬼斜着身子说:“还是会跟晴明一起回去呢?”
用四只脚爬过来的龙鬼,跳到彰子背上说:“干脆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噗。”彰子忍俊不禁,摆出思考的模样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要有晴明大人或皇上决定。”
彰子本身是希望尽可能陪在修子的身旁。她从以前就这么想。现在快分开了,她更希望在分开前,可以尽自己所能,为修子做任何事。
“不过,公主有云居大人陪伴,可能不太需要我把……”
乌鸦盘踞在唐柜上面,张开鸟嘴说:“你胡说什么呀,我家善良可爱的小姐说,你帮了她不少忙呢。”
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乌鸦高高挺起了胸膛。彰子眯起眼睛说:“真的吗?我太高兴了。”
来伊势很久了。过年后,不止修子,晴明和彰子也都多了一岁。
彰子十四岁了。
十二岁的冬天,穷奇事件改变了她的命运,她与章子替换身份,投靠了安倍家。
十三岁的新年,她是在京城的空屋度过。十四岁的新年,她是在伊势的斋宫寮度过。明年的新年,回事在哪度过呢?才刚过新年,就开始想这种事,她不禁笑自己太心急了。
彰子瞥了一眼自认是在帮她的小妖们。不知道为什么,总觉不论去哪里,都有它们相伴。而且,只要有它们在,无论在哪里,都能笑的很开怀。
彰子停下收拾衣服的手,遥望西边天空。
那里是京城。比她大一岁的昌浩,今年十五岁了。
半年没见了,彰子很想念他。他们通过几次信,述说彼此的近况。但是今年冬天中旬,帮彰子送信的乌鸦,翅膀受了伤,就没再继续了。
彰子希望昌浩没收到信不会介意。可是,以昌浩的个性,很可能会想太多,担心是自己回信太晚,所以彰子不再写信给他。
昌浩寄来的信,彰子都好好收着。每封信的收信人都是“藤花”。
在这里,知道她真正身份的人,也都是以侍女的名字藤花称呼她,所以她已经听习惯了。
“呐,公主。”猿鬼拉扯彰子的衣服下摆说:“干脆把名字改成藤花吧?”
这可把彰子吓坏了,瞪大眼睛说:“咦?”
独角鬼和龙鬼跟吃惊的彰子相反,拍着手高兴地说:“喔,没错、没错,好主意。”
“这样的话,我们会帮你通知京城里所有的小妖。”
小妖们越说越高兴,彰子配合它们的视线蹲下来,疑惑地骤起眉头说:“等等,你们为什么会这么想?”
三只小妖面面相觑。
“这……”
独角鬼望向西边天空,举起一只手发言。
“昌浩在外面提到公主的名字时,都会顿一下。”
“咦……?”
那句话真的出乎彰子意料之外。
“因为说出小姐真正的名字就糟了。”
“可是他平时不是都叫小姐真正地名字吗?所以常常会差点脱口而出,又急忙重说一次。”
龙鬼与猿鬼轮流说明,彰子听完有点错愕。
竟然有这种事,她完全不知道。昌浩什么都没说,她也没听晴明、吉昌和成亲说过。
但是,小妖们来去自如,去过很多地方,所以既然它们这么说,应该是真有这回事吧。习惯会瞬间冒出来。无意识是很麻烦的东西。彰子拖着脸颊,露出忧郁额表情。
“这样啊……”
到目前为止,在彰子的人生中,以“藤原彰子”的名字度过的时间最长。然而,将来被称为“藤原彰子”的时间会越来越短。
虽然还是彰子,可是,现在的彰子不能再是“藤原彰子”了。因为藤原彰子必须待在藤壶,除了藤壶中宫外,不能有其他藤原彰子存在。
随口说说的小妖们,没想到会让彰子这么烦恼,慌忙说:“啊,呃,小姐,我们不是说你的名字不好哦。”
“就是啊!小姐的名字很漂亮,也很好听。”
“干嘛啊,阿独,说起话来跟阴阳师一样。”
贝隆规呛声的独角鬼,难为情的搔着头说:“嘿嘿,我想既然都来伊势参拜了,干脆再用点心学习阴阳道。”
彰子点头表示了解,却又感到疑惑。
那是很好的志向,可是她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为什么呢?
小怪在的话,应该会帮她厘清那种突兀感。但和遗憾,小怪不在这里。神将们也刚好不在,乌鸦嵬又缄默不语。
她想去问玄武或六合,转身跑走。
“小姐,你要去哪?”猿鬼问。
彰子开朗地回说:“我去问信的内容,云居大人应该知道的。如果回京城的日期决定了,就要赶快做准备。”
小妖们点点头说:“是喔?”挥着手目送她离去。



——……………哪……



斋宫寮四周群上环绕。风音站在山脚下的一隅,神情凝重地仰望天空。天气很不好,乌云密布,好想就快下雨了。
昨晚气温骤降,变冷许多。天气再这样坏下去,可能不是下雨而是下雪。
“希望公主的身体不会出问题……”
气温急剧变化,对小孩子的影响十分明显,回去要尽量帮公主保暖。
深色灵布飘扬的六合,在她旁边现身。他爬上耸立山顶的杉树,察看四方。
“怎么样?”风音问。
六合难得露出了忧郁的眼神。
“你说得没错,有点奇怪。”
环绕斋宫寮到整座神宫的群山,散发出来的波动有异常。从年底就吹起了特别寒冷的风,而且哪都不去,就在这附近绕圈子盘旋。
那道风彷如会攀附在身上,被吹到就寒彻骨髓,连心情都变得很沉重。
风音知道这是什么风,起初,她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这里是神国伊势。去年秋天阴雨连绵,大日灵子的怒气在这里蔓延时,出现很多异状,招来了妖魔鬼怪。但是找出原因,安抚了神,把妖魔鬼怪全部清空后,就没发生过什么怪事了。
冬至前是阴盛阳衰,所以在那之前,她都很小心观察情况。现在平安度过了冬至,阳盛阴衰,年也过了,应该没什么好担心了。然而,吹进这地方的风,却让她心头发冷。她出生的的出云国道反圣域,下面就是黄泉之国,只以大盘石相隔。现在的空气,跟那里酷似。
“到底从哪来的……”
风音按着嘴唇,低声嘟哝。从神治时代起,就被她的父亲道反大神堵住的黄泉之国,并不是完全没有其他通路。详细情形她不清楚,只听说除了出云,纪伊国某处也与黄泉想通。除此之外,某些事的发生,也可能轻易开启黄泉的入口。
风音以前也曾经利用修子的心,凿穿过瘴穴。
“风音、六合——!”
缠绕着风讲太阴,冲破云层飞下来,把周遭堆积的落叶全吹走了。
风音压住凌乱的头发,眯起眼睛说:“怎么了?太阴。”
棕色头发飞扬的太阴,沉着脸说:“这云层好奇怪,太厚重了,简直就像……”
就像神发怒时,带来绵绵长雨的那个云层。
风音与六合瞪视着天空。那不是神,神的愤怒平息了。那之后,没有人做过惹神生气的事。修子代替卧病在床的恭子公主,完成了斋王的任务。知道事情真相的伊势寮官们,也都保证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
还不只是这样,海津岛的海津见宫也确实执行了祭祀的工作,带来了原始神明的加护。若有神谕,服侍海津见宫的玉依公主的神使,一定会来通报。
既然没来通报,就表示不是神意。
而是……
“在某个地方,出现了通往黄泉的道路?”
偶然开启的道路,是原本就不该有的存在。
通常,一有异状,当地的神就会迅速封锁道路,把风驱散,以免酿成灾祸。凡是偶然开启的路,都是这样处理。
但若是存在着某人的意图,事情就不一样了。
“该怎么做呢?光是那个云层,我还有办法清除。”
太阴毅然决然提出这样的意见,六合无言的摇摇头。不从根本解决问题,即便把云清除,也大有可能一再重演。
犹豫了好一会的风音,闭上眼睛,潜心沉思。
目的是什么?席卷这个地方的风,想要什么?
她结起刀印,抵在额头,五官全开寻找答案。
卯足全力扩张感觉之网时,察觉有危险,她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了?”
风音抬头望向位于高处的黄褐色眼眸,紧张地回说:“黄泉的送葬队伍来了……”
“送葬队伍?”
反问的是太阴,六合扭头望向斋宫寮,默默转身离开。
“啊,等等,六合!”
惊愕的太阴出声叫他时,他已经消失了踪影。
太阴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气得嘟起嘴来。
“起码告诉我怎么回事嘛。”
风音苦笑着说:“他去找晴明了。”
这句话把太阴惹毛了,冲着风音说:“为,风音,这句话我可不能听过就算了。”
说的好像晴明会——。
“不要说那种不吉利的话嘛,虽然以人类来说,晴明……”
像连珠炮般说了一长串的太引进,突然不说了。
后面那串话是,虽然已人类来说,晴明的寿命有点太长了。
太阴把差点冒出来的话吞下去,闭上了嘴巴。风音向她道歉说。:“对不起,我没把话说清楚。”
风音边环视着周遭,编队愁眉苦脸默不作声的太阴说:“与寿命无关……他们是来带人走。”
来带人走。强行带走。抓住、五花大绑、拖走。
“黄泉的队伍就是这样。清明大人的寿命还很长,放心吧。”
风音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抚神将。太阴看她说的那么轻松自若,不禁目瞪口呆。风音察觉她那样的表情,不解的问:“怎么了?”
太阴翻白眼看着风音,猜疑的说:“你总不会告诉我,你知道所有人的寿命吧?”
说起来,风音可是神的女儿呢。最近她的侍女装扮、工作姿态,都有模有样,害太阴差点忘了她这个身份。
风音苦笑着说:“不是全都知道。”
不是全部?那就是知道一部分咯?
太阴这么想,可是怕自找麻烦,就不再追问了。
她把偏离主题的话又拉回来。
“黄泉队伍来带谁?”
“不知道,但是可以确定往这里来了。”
风音甩甩头,转身说:“回去吧。”

安倍晴明收到了左大臣的来信,几乎在同一时间,斋王也收到了皇上派人送来的噩耗。在皇上亲笔写的文章中,笔迹如实描绘出了他混乱的思绪。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是多么心痛。
恭子把信件放在矮桌上,无力的依靠着凭几,忍不住落下泪来。
“怎么会这样……”
随侍在侧的命妇,担心地走向恭子。
“斋王,请振作起来……”
恭子泪眼迷蒙的摇着头,对安慰她的命妇说:“我没事,我只是觉得修子公主太可怜了……”
眼泪哗啦哗啦地留下来,她边用袖子拭泪,边嘤嘤啜泣。
“我要怎么告诉修子公主,她的母亲生下二公主后就去世了。”
向神虔诚祈祷的修子公主,一心就是希望能治好母亲的病。
“神这么做,也太残忍了……”
看恭子那么悲伤,命妇也泪眼汪汪。
“想必皇上也很伤心吧。皇后去世的消息,迟来了将近一个月,可见皇上的心有多混乱,说不定还无法接受皇后已经去世的事实……”
“是啊……很有可能,皇上太宠爱皇后了……”
恭子用袖口压住又流出来的泪水,抬起了头。
忽然,她惊愕地屏住了气息。命妇看她神情不对,讶异地移转视线。
修子正抚着柱子,呆呆伫立着。
凝然不动的她,似乎连呼吸都忘了,用不带感情的眼眸望着恭子。
恭子和命妇没想到修子会来,都惊慌失措。
皇上也不希望以这种方式让她知道吧?事实上,皇上在信中特别提到,还不要告诉修子。
“公主,刚才那些话是……”
惶惶不安手足无措的命妇,视线飘忽不定,思索着该怎么说。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尽办法蒙混过去。
修子张大眼睛喃喃说着:“藤花说……”
“啊?”
命妇愁眉不展,修子看都没看她一眼,茫然地转过身去。
“那时候……”
藤花说了什么?她握着我的手,说了什么?
“她说会好起来啊……”
修子的眼眸失焦,不知所从。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说出来的话,让恭子和命妇心如刀割,哑然失言。
“……妈妈……”
修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斋王的住处。
恭子和命妇都束手无策,只能目送她离去。
隔没多久,名叫藤花的年轻侍女就来向两人请安了。
“请问公主殿下在这里吗?”
在不失礼的状态下,悄悄环视屋内的彰子,察觉里面气氛紧张且凝重。
“请问……”
恭子双手掩面,不断对疑惑的彰子摇着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命妇代替她说:“都怪我太不小心……让她听见皇后殿下去世的消息……”
彰子屏住了气息。
“咦……?”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努力回想命妇说了什么。
“皇上的意思是先不要告诉修子公主,我却……!我应该更留意周遭的动静……!”
命妇哭得抽抽噎噎,肩膀颤抖。恭子流着泪斥责她说:“命妇,不是那样,不是你的错。”
恭子拿起矮桌上的信,沮丧地垂下头。
一时之间,现场听见两人的啜泣声。
彰子眨眨眼睛,胆颤心惊地问:“皇后殿下已经……?”
命妇无力地点点头。
“她生下了……二公主……”
因为严重的难产,婴儿曾一度危急,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一条命。可是,定子产后胎盘没有脱落。
“就那样……去世了……”
“——……咦!”
彰子的视野变得模糊,大大晃动起来。
从远房某处传来嘻嘻嗤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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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在……哪……



安倍晴明看着左大臣写来的来信,脸色沉重。
信上说,上个月中旬,在满月的夜晚,天还未亮时,皇后辞世了。肚子里的孩子平安诞生,但已足月来说,太过瘦小,可能是因为母亲生病,所以长得不够大。
皇上神情憔悴,泪水都哭干了,总是心不在焉。
去世的定子,把皇上的心也带走了。另外,在定子开始生产没多久前,发生了一件怪事。
左大臣道长去探望病倒的皇太后诠子时,前典侍发出粗犷的叫声,抓住了他。
道长说那个声音很熟悉。像是与他展开激烈权力斗争的亡兄道隆的声音,也像是道兼的声音,含带着恐怖的怨恨与愤怒。
仿佛是他们的怨念,从黄泉之国回到人世,附在前典侍身上,对他行凶。
晴明眼神严峻,低声沉吟:“……从黄泉回来啊……”
带着怨恨和愤怒等强烈的负面情感结束生命的人,那股怨念不会度过境界河川,而是沉入妖魔鬼怪蠢蠢欲动的黄泉。
宫中的权力斗争十分激烈,懊恼、愤怒、仇恨、忌妒太过强烈,就会沉入黄泉,与鬼同化,等着哪天把害自己尝尽那种滋味的人也拖下黄泉。
不过,黄泉与人界通常是被隔开的,所以很难做得到。除非有道路开通,才有可能从那条路爬上人界。然而,要凿穿黄泉之鬼可以通过的瘴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晴明以前也只见过两次瘴穴,而且中间相隔了五十年。
黄泉之风会搅乱人心。人心混乱会殃及上天,行成天灾,报应在人的身上。
人心动摇,天也会动摇。仇恨高天原的神治时代的怨念,在黄泉澎湃激荡。
机灵的黄泉刺客,扭曲了朋友的人生,使神将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他们随时等着乘隙而入。
晴明叹口气,把左大臣送来的信整齐的折起来,丢进火盆里。
心中交代,定子的事先瞒着内亲王修子。想到修子来伊势的理由,就非瞒着她不可。
这时候,难得露出惊慌表情的十二神将六合现身了。
晴明瞪大眼睛说:“怎么了?六合,这是稀客呢。”
在斋宫寮,他大多待在风音身旁。
晴明忍不住要搜寻风音的身影,六合简短的告诉他:“风音说黄泉的送葬队伍要来了。”
“黄泉的……?”
晴明惊愕地反问,觉得脖子好冷。
凉飕飕的感觉从背脊滑落,凝结在腹部底处。
吹起了风。黏黏稠稠抚过肌肤的风,感觉很熟悉。
晴明反射性的站起来。隐形的青龙现身了。白虎和玄武也在庭院降落,他们一直在屋顶上守候。
“风……”
晴明一开口,所有人就听见了哄笑声。有气息潜藏在风中,嘻嘻嗤笑声此起彼落。
嗤笑声中还夹杂着恐怖的呼啸声,晴明清除听见了。
送葬队伍要来了。来带走某个人。哄笑声的背后,是搜寻者的声音,他们在搜寻加入送葬队伍的人。那个人不是晴明。在十二神将严密的看守中,他们不可能出手。
那么,是斋王恭子公主吗?刹那间,晴明这么猜测,但很快就推翻了这个可能性。斋王的状况已经大为好转,只有身体或心灵被摧残到几乎活不下去的人,才会被黄泉的送葬队伍带走。
那么,送葬的队伍是往哪里去?
火盆里的炭,忽然发出了爆裂声。
刚才丢进火里的信,烧成灰烬崩垮了。
注视着炭火好一会的晴明,视线扫过神将,紧张的问:“修子公主在哪?”
十二神将白虎说:“应该是在内院的房间,有小妖和彰子小姐陪着她。”
恭子和修子的住处,都有特别的结界守护。只要他们不离开住处,就不可能被送葬队伍抓走。可是晴明的心却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猛然狂跳起来。



——……找……到了……



我非去不可。
我非去不可。
去妈妈那里。
我非去不可。
啊,对了,我做了可怕的梦。
因为太可怕了,所以我想确认妈妈会不会好起来。
我非去不可。去妈妈那里。我听见了可怕的事。
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我却听见了,太可怕了。
所以我必须去确认。
所以我要去妈妈那里。
我非去不可。
我必须得去妈妈现在所在的地方——。

——……来……

心跳加速。
彰子脚步没有踩稳,背部撞上柱子,差点就瘫坐下来了。
心脏怦怦直跳。
皇后去世了。修子的母亲定子去世了。
彰子强撑起几乎要弯下去的膝盖,颤抖的着开口说:“什……什么时候的事……?”
斋王恭子看着信说:“上个月,满月的夜晚,寅时……”
“唔……!”
彰子把眼睛张大到不能再大,双手掩住了嘴唇。
——……我做了……可怕的梦……
修子满脸忧郁,说的很害怕,是什么时候呢?
就是上个月,十二月中旬,满月那天吧?
她非常惊恐,害怕到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那时候她说了什么呢?
——藤花……
她面向正在替她梳头的彰子说:
——……妈妈……会好起来吧……?
她如河堤溃决般,如祈祷般,扯开嗓门问彰子。
怦怦心跳,彷如在谴责彰子、折磨着彰子。
啊,自己是怎么回答她的呢?
——会的,一定会。
彰子只是想要安抚惊恐的修子,只是想让她放心。
——皇后殿下一定会好起来。
为了手指极度冰冷的小女孩,彰子打从心底这么回答。
修子一次又一次问是不是真的?彰子都点头称是。就这样,修子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彰子的心也放下了。
“公主……”
彰子拼命移动不听使唤的脚,扶着柱子、墙壁,离开了现场。
修子的愿望没有实现,定子去世了,而她也知道了这件事。
“公主、公主……!”
碰碰狂跳的心跳声好刺耳。
侍女的服装怎么这么重呢?内院怎么这么大呢?
自己的脚怎么这么重呢?自己的声音怎么这么嘶哑、微弱呢?
急着寻找修子的彰子,看到正摇摇晃晃走向牧场的较小身影。
“公主!”
修子猛然停下了脚步。

——……过……来……

彰子跌跌撞撞的跑过去,修子缓缓转过身看着她。
凝结不动的眼眸,把彰子吓得倒抽一口气,不敢再往前走。
她隔着五尺左右的距离,声嘶力竭地大叫:“公主……我……”
“——藤花。”
那声音出奇的平静,太过平静了。
彰子不由得沉默下来。那声音十分微弱、平静,却好像重重鞭打着她全身。
修子凝结不动的目光,射穿了肩膀颤抖、屏住气息的彰子。
“妈妈……死了吗?”
“公主……”
“妈妈死了吗?”
“皇后殿下……”
修子打断想掩饰什么的彰子,又问了第三次。
“妈妈……死了吗……?”
她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彰子,不断重复同样的问话。彰子惊恐地倒吸一口气,没办法回答她。
吹起了风。吹起了粘稠、沉重、冰冷的风。冷得让彰子的身体冻结,连心都冻结了。
彰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但绝不是因为寒冷。
“我……我……”
就在她急着寻找措辞时,修子的话刺穿了她的耳朵。
“你说过会好起来。”
彰子目瞪口呆,修子又面无表情的重复了一次。
“你说过会好起来。”

——……过……来……

“啊……”
她的确说过,说过好几次,说一定会治好,一定会好起来。
其实,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人知道会怎么样,她那么说,只是期盼结果会是那样。
修子的眼眸波动荡漾着。
“你说过会好起来的……!”修子用力吸口气,大声嘶吼:“你骗我!”
尖叫呐喊的修子,泪如泉涌。
“你说过会治好……会好起来的,你说过、你说过的,你骗我……!”

——……过来……

风轰隆轰隆卷起了旋窝,像是在呼应修子动荡的心情,刮起了漫天的风沙。
被风沙吹得东倒西摇的彰子,看到冷飕飕的风中,漂浮着无数的黑影。
嘻嘻嗤笑的声音层层交响,布满血丝的变形眼睛在风中狂舞。
“公……主……!”
风势太强,彰子发不出声音,身体差点被卷走,背脊一阵寒颤。
公主会被带走。
旋风把修子卷进了中心,彰子拼命伸长手,好不容易才抓住了她的手。“公主……!”
瞬间,迸出了呐喊声。
“……啊啊啊啊啊啊!”
修子奋力甩开彰子的手,被吸入了旋风里,还哭着大叫:“你骗我!”
极度悲痛的声音,贯穿了彰子的胸口,她呆呆杵在原地,凝然不动。
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的狂风,以擂钵状凿穿了地面。卷起的风沙,逐渐把修子吞噬了。
嘻嘻嗤笑声回旋缭绕。
“公主!”
被旋风攻击,衣服、头发都沾满了沙子的彰子,扯开嗓门大叫。风缠住她伸出来的手,把她撂倒,扬起沙尘嘲讽她。
彰子紧闭的眼底,浮现两排队伍缓缓行进的画面。
披戴着布前进的队员们,脚细的像枯木,形状怪异,裸露的脚尖有鬼般的爪子,瞥向彰子的眼睛布满血丝,嘻嘻狞笑的嘴巴露出尖牙。
彰子认得它们。有灵视能力的她,从小就常看见它们。
异形们列队前进。排在队伍中心的异形们,抬着一副棺材。
那是送葬队伍。
最后面跟着幼小的孩子。披戴着布的异形,抓住孩子的手,轻轻抱起她。
嘻嘻嗤笑的异形们,把修子当成球,在手中传来传去。
它们像是在迎接动也不动的孩子,打开棺材,把孩子想献出去的祭品般塞进棺材里。
“公主!”
彰子拼命抵抗,使出全力奋战,试图挣脱旋风。
左手腕响起啪唏的微弱声音。
就在这时候,风忽然停止了。咚隆落地的是,昌浩送给她的玛瑙手环。
——据说玛瑙可以驱邪……
彰子躺下来,捡起玛瑙,丢向送葬队伍。
看到拉着长长的尾巴飞向送葬队伍的玛瑙,异形们瞠目结舌,脚都软了。
扛着的棺材掉下来,修子从里面滚出来。
异形们全身颤抖,转向彰子,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她。
他们扯去身上的布,龇牙咧嘴,缓缓走向了彰子。
可是彰子没看见它们,她眼中只有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的修子。
“公主……!”
缠绕着风躲在黑暗中的东西,抓住了她伸出来的手。
哄笑声响起,震荡着她的耳朵。
她不由得闭上眼睛,就在这时候刮起了强劲的风。
“放开她的手——!”
传来一声怒吼。
带着神气的龙卷风,瞬间击溃了在现场打转的冰冷、沉重的风。被弹飞出去的异形们,发出凶暴的咆哮声。这时手握白刃的身影,滑入了它们之间。
那身影有着黑曜石般的锐利双眸,目光炯炯。横扫黄泉之风与异形时的英姿,也宛如优雅地跳着舞。
降落在修子面前的身影是风音,她转身结起刀印,把剑刺进地面。
“恭请奉迎国立之常立神。”
风音的双眸闪烁着厉光。
“百鬼、破刃!”
从地底下涌出来的冲击力,瞬间消灭了大群的异形。
爆发的神力,不只传遍斋宫寮,还扩及周遭附近,封锁歼灭了灌进来的黄泉之风。

风音收起剑,气急败坏地抱起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的修子。
“公主、公主!”
太阴在彰子身旁降落,跪坐下来。
“小姐,有没有受伤?!”
彰子一脸茫然,没有回答。
乌鸦那天说的话,在她耳边回想。
“你长期待在阴阳师旁边,生活在阴阳师家,却这么轻忽言灵。”
她的心跳加速。
“不可以太感情用事,要想想自己的话会引来什么、会招来什么后果,再把话说出来。”
修子在旋风中的尖叫声,也重重刺穿了她的心。
——你骗我!
她自问。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
太阴瞪大眼睛,接住倒下来的彰子。
“彰子小姐、彰子小姐!你醒醒啊,彰子小姐!”

明明抓到了她的手。
明明抓到了啊。

她知道她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后悔当时不该放开那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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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过完年,菅生的秘密村落连下了几天大雪,每天都是冷到刺骨。去年感冒,卧病不起的昌浩,一直高烧不退,睡睡醒醒。头痛、发烧都很严重,更糟的的是喉咙。
他的喉咙又红又肿,痛的连水都不能喝。当然,说话也很困难。勉强说话,就会像疾病发作,咳得很凶。咳得不停,会震动胸口。昌浩觉得,光是咳嗽就把他的体力耗光了。
体力衰弱,温度就会升高,热度升高就更难复原。这样的恶性循环,究竟持续了多少天,昌浩都搞不清楚。由此从昏睡中,恍惚听见小怪说:“从今天起,你十五岁了呢,昌浩。”
他看着感慨万千地点着头的小怪,心想这只白色怪物在说什么啊?
当时他意识模糊,头痛的不得了,所以听到小怪突然冒出那句无厘头的话,又生气又烦躁,恨不得一脚把它踹到雪地里。清醒后,他暗自下定决心,一辈子都不能把这件事说出来。
身体状况再怎么不好,那都不是他该有的危险思考。喉咙咳得太厉害,很难复原。他尽可能小心不要发声。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将近七天吧。到阴历一月中旬,热度才退到只比平时高一点点。

确定昌浩睡着后,小怪和勾阵走出屋外。
两人走到离小屋稍远的汲水处,小怪筑起遮断神奇的保护墙,回复红莲原貌,露出烦躁的表情,脱掉左手的护套。
黑斑似得东西,从他的手臂中间扩散到手腕,环绕包覆皮肤表面。
勾阵忧虑的皱起眉头说:“是这东西害的?”
小怪、红莲的左手,都已经没办法动了。
红莲郁闷的说:“是啊。”
“干脆把皮削了吧?”
把表皮、真皮,连同下面的肉都削了。这么做虽然很痛,但总比整只手不能动好多了。对于勾阵这样的提议,红莲若无其事的说:“我削了。”
“……”
“连肉都削了,可是这些东西又逃到更里面。这不是一般的黑痣,恐怕是……”
红莲眨眨眼睛,没再往下说,怀疑的看着勾阵。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哑然失言的勾阵,吸口气,点点头说:“有在听……”
她只是说说而已,想都知道那么做有多痛,她并不希望红莲那么做。没想到红莲真的做了,害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红莲用力握住黑斑的地方,黑斑就会蠕动。定睛仔细看,会发现那个黑斑是由无数的小斑点聚集而成的。
“这是虫子,它们的动作都具有各自的意识。”
勾阵的眼眸闪过厉光。
“是虫使?”
“应该是,已经完全融合了,要术士才能取出。”
状况与侵入成亲喉咙深处的疫鬼相同。红莲叹口气,又戴上护套。变成小怪模样,跳到勾阵肩上。
“昌浩的喉咙也大有问题,过了这么久都不好,太奇怪了。”
来播磨乡前,曾经在烧炭老翁的小屋附近,与敌人派来的人交战过。
那时候,昌浩念咒文念得很幸苦。他说好像有人不让他说话,小怪觉得这次的咳嗽与那次有关。
阴阳师的法术,大部分要靠言灵,被封锁会造成很大的打击。
回想起来,这些虫子当时的目标很可能是昌浩的喉咙。
敌人为什么要封锁昌浩的喉咙,杀死他呢?
他们神情严峻地回到小屋时,萤正好端汤药来她发现神将们散发出暴戾之气,全身带刺,于是好奇地问:“你们俩怎么了?”
“在想今后的局势、对策。”
勾阵板着脸回答。萤盯着她的脸,哦地沉吟几声,没多说什么,直接打开木门。
睡得昏昏沉沉的昌浩,被门的声音吵醒。
“……啊……”
昌浩想说什么,萤对他挥挥手,走向木地板间。
“等一下喝哦。”
昌浩点点头,萤把摆着汤药竹筒的托盘放在他枕边,就在昌浩睡的榻榻米旁边一屁股坐下来了。
怎么会这样呢?平时她都放下汤药就走了。
坐在墙边老位子的勾阵、小怪,还有昌浩,都讶异地看着她。
萤低头盯着昌浩,缓缓开口叫了一声:“昌浩。”
“嗯?”
昌浩勉强出声回应。他还有点倦怠,不过比起最严重的时候好多了。
神袚众的直系女孩,询问体内流着安倍益材与天狐之血的男孩:“彰子是谁?”
这个始料未及的问题,把昌浩问得目瞪口呆,不由得望向小怪和勾阵。两人都叹口气,默默摇着头。那么,她怎么会知道呢?昌浩的眼神这么怒吼时,耳朵听见萤带着些诈笑意的声音。
“你说了梦话。”
萤点戳昌浩的喉咙,昌浩觉得很尴尬,沉默不语。
他偷瞄小怪他们,看到他们窃笑着,似乎在对他说原谅你刚才怀疑我们。
他可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看到昌浩把外褂拉到头顶,嘴巴念念有词,萤又问了一次。
“她是谁?”
没有玩笑的成分,问得很敏感。
昌浩只好认命,把头探出外褂。但还是没有勇气看着萤,实现落在天花板的梁木上。彰子是谁呢?是自己的什么人呢?以前也有人问过同样的事,昌浩想起那时候的回答。那时候说的是真心话。可是现在被问起同样的事,及时心意没变,也不可能做同样的回答。
现在没那么容易回答了,必须想得更多。
“她是……很重要的人。”
小怪与勾阵视线交汇,悄悄站起来走开,留下他们两人在屋内。
被约定绑住的两人,或许该做个了结了。
昌浩和萤都沉默了好一会,什么也没说。
外面依然是白雪纷飞,吞噬了所有的声音。
在静静堆积的雪声中,萤终于开口了。
“你们会结婚吗?”
昌浩惊愕地张大眼睛。
没有人可以取代她。
昌浩对她的呵护无微不至,对她的情意锥心刺骨。
为了她,昌浩焦虑不已,饱受折磨。
“……应该不会吧。”
昌浩平静地回答,嗓音比起感冒前低沉几分。光听这句话,萤就知道他们之间有难以告人的隐情。昌浩闭上了眼睛。他们身份不同。家世不同。除此之外,还可以找出很多理由,只是临时想不起来而已。
在身体长高、嗓音变低后,有些事就不得不放手。不过,有失就会有得。她知道了一生都不会改变的情感。萤说她不要其他人,她只要夕雾陪在她身旁。昌浩也不要其他人。唯独这份情意,是身份,家世也阻止不了的。
白雪纷飞的声音,是包容所有一切的平静音色。他们听着这样的声音,不知道听了多久。萤终于叹口气,抬起头说:“我知道了。”
昌浩这才把视线转向她。
神袚众的女孩平静地笑着说:“我会告诉爷爷我们不能结婚,说服他。”
她对惊讶的昌浩挥挥手,起身走出了小屋。
“药一定要喝哦。”
她指着汤药交代昌浩,眯起眼睛,悄悄关上了门。
昌浩在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小屋里,把嘴巴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啊,她真是个好女孩呢。
昌浩不会考虑跟她结婚,但相信他们一定可以成为好朋友。

在雪中行进的萤,淡淡叹了一口气。
“唉……”
她临时改变方向,穿越竹林,走向没有住家的地方。
风很冷。不觉中,她走出了秘密村落,来到那天烧毁的水车小屋附近。
河岸也积了雪,烧毁的残骸被白雪覆盖。
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来过了吧?一次又一次的降雪,堆砌成厚厚的陈年积雪,新雪又再往上堆积。
吹起了风。落在坚硬如冰的陈年积雪表面的干雪,随风飘起。
形成了银白色的世界。
她仿佛看到了全白的头发在那里。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
从出生以来,她就把生下天狐之血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使命。
现在没办法在自己这一代完成了。
从她懂事以来,就陪在她身旁独一无二的人不见了。
她一心想辅助的哥哥也不在了。
那么,今后她该怎么做呢?
吹起了风。冰冷的风粘稠地缠住她,沁入体内,把她的心也冻结了。
她在雪中闭上了眼睛。
什么都没有了。
空洞得令人悲哀。
“今后……我该怎么做呢……”
自己期望的事、自己想做的事,真的都没有了。
其实不是现在才这样。
从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了。
因为那天她已经在这里失去了一切。
“…………”
然而,她不能停滞不前。
哥哥死了,但她还活着。
萤张开眼睛,吸口气,转过身去。
忽然,她察觉风中有动静,停下了脚步。
冷飕飕的风中,夹带着微弱的声响。
遥远的某处,有人嘻嘻嗤笑着。
“这是……”
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
沉重而灼热的旋窝,席卷她的胸口,四处钻动,搅翻她的脏腑,再往上冲,堵住她的喉咙。身体弯曲成く字形的萤,捂住了嘴巴。血腥的铁锈味在嘴里散开,刺鼻的臭味充斥着鼻腔。
“唔……!”
她喀喀地闷咳,溅出了鲜血。
冷冽的剧痛像冰矛般贯穿了她的胸口。
摇晃倾斜的纤细肢体,瘫倒在雪上。刺耳的咳嗽声响个不停,白雪逐渐被喷出来的鲜血染成了红色。
在地上瘫直的的手指、手掌,也都被染成红色。她呼吸困难,痛苦地喘着气。
红色手指。那天也是红的。被燃烧的火焰照的通红。
哐啷落地的小刀、靠近她的双手。
也都是红的。
那时候,她确实摸到了那双手。
就在她缓缓握起鲜红的手之时,事业突然变成白茫茫一片。
“……夕……”
她知道她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后悔当初不该放开那双手。

在白雪纷飞中,萤平静地合上了眼睛。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这次创刊的文库,叫「Beans文库」喔。可是,为什么取Beanstalk(豆子)呢?
夏天偶然碰到的N村编辑这么问我,所以我回说:
咦?不就是叫我们勤快地工作吗?做到粉身碎骨。啊,也就是说,我们作家最后都会变成豆粉!被撒在Beans文库这个糯米团上,被读者吃下去!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Beans文库的工作。
到现在快十年了。

好久不见了,大家近来如何呢?我是结城光流。
在Beans文库进入十周年之际,少年阴阳师「竹笼眼篇」也出了第四集。少年阴阳师是历史科幻故事,不过,这次没出场的那位仁兄的大小事儿,很多是根据史实写的。当然,也有很多部分不是史实。那位仁兄的愿望,最后是否实现了?哪些是史实?哪些不是史实?有兴趣的人可以去查查看,应该会很好玩。
老是以同样的手法报导,有点无趣,这次来试试赛马播报风格。
第一名安倍昌浩。主角遥遥领先,与第二名拉开十匹马身的距离,首先到达终点。
第二名怪物小怪。它大叫着我不是怪物——!全力奋战,还是落后第一名很多。
第三名十二神将火将腾蛇。以一匹马身之差,屈居第三。
以下依序是六合、天一、勾阵、敏次、太裳、成亲、年轻晴明、太阴、玄武、青龙、彰子、风音、章子、岦斎、萤、车之辅、爷爷、朱雀、冥官、比古、嵬。
小怪与红莲的激战持续到最后一刻。上次微幅落后的六合,迎头赶上,拼到了第四名,与粉丝们充分展现魄力的天一、名次稳定的勾阵、也取得不少男性票的敏次,展开了第四名以下的大混战。
正式角色阵营的得票,十分稳定。在这样的局势中,还能看到「珂神篇」的客串角色比古的名字,可见读者们的喜好非常广泛,我真的很开心,谢谢各位。想参加人气投票的读者,请在来信中清楚写上「我投○○一票」,这样就不会漏掉,拜托大家了。对了,在这里回答一个问题。投票是一封信一票,所以来信时顺便投票也没关系。还有,不接受网络投票,请多多包涵。

夏天已经结束,或许不是聊这种事的时候了,不过,还是顺便提一下,我虽然写这种故事,可是很讨厌惊悚故事或怪谈,打从心底讨厌。
某天,我跟经常听我这么说的责任编辑K藤通电话。
K:「我看完这次的稿子后,觉得你也可以替惊悚文库写小说耶。」
光:「我才不要写惊悚小说呢!我都快吓死了!」
K:「咦咦咦……?」
一个不留神,陷入了不得不在半夜交稿的窘境,我一直对自己说:「祓词有个『祓』字,一定可以祓除所有诡异、恐怖的东西!」边播放祝词的CD边工作。这个秘密,我只有在这里说哦。有些情节真的不能在三更半夜校稿……。
对了对了,经常有人问我哪里有祓词?神道或祝词的书里,应该都有。另外,从秋天开始在神社贩卖的年历,也大多都有刊登。可能也有这次敏次念的大祓吧?我一直背不起来,好长,真的好长,背完应该可以提升脑力吧……加油啦,结城。
大家殷切期盼(最好是啦)的,描写年轻时候的晴明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新作,从九月上架的《数位野性时代》开始连载,书名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幽暗绽放之花(暂名)》。这本书是电子书,要从电子书上架平台「BOOK☆WALKER」下载购买。我听说是这样,详细内容不太清楚,所以麻烦大家到角川书店或「BOOK☆WALKER」的官网做确认。
另外,下个月会出版《Monster Clan:虚构方舟》。在上一集的最后,夺走一切的骨头绅士,值得期待。我秉承初衷,倾注全力于枪炮场面。可是,我也很喜欢日本刀。为了兼顾枪炮战与刀剑战,我想再多学点东西,把战斗场面描述得更好。我想应该可以再好些吧。
角川Tsubasa文库出版了少年阴阳师「穷奇篇」全三集。最近,我也在Tsubasa文库写了新作品。《初恋故事》(二零一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出版)中的中篇小说<听蝉时雨之夏>,是现代版的少年阴阳师。因为换成了Tsubasa文库,所以我想大大改变故事氛围,做不同于Beans文库的尝试。主题是初恋,所以写的是邂逅。除了大家熟悉的面孔外,也有现代版才有的新角色。而且听说……还有ASAGI老师的全新插画呢。
又忙这个,又忙那个,真是个充实的秋天呢,敬请期待。

我接到很多读者来信,告诉我感想。有人说喜欢哪个故事,有人说喜欢哪个角色,每封信都生气勃勃,乐观开朗。不过,偶尔也会有人告诉我令人心痛的悄悄话。包括自己的事、家人的事、朋友的事、以前的事、现在的事、将来的事。包括所谓悲伤的事、所谓痛苦的事、所谓难过的事。
这些事无处可宣泄,盘据在心中。我仿佛可以看到这样的他们、可以听见他们无声的声音,深深刺痛着我的心。我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着这些信,一心期盼我写的书,起码可以成为他们的「微光」。虽然没办法一一回信,但我总是由衷地这么期盼。

下次再见,或许会是在《幽暗绽放之花(暂名)》、或是在《MonsterClan》、或是在Tsubasa文库、或是在「竹笼眼篇」完结篇的下一本《少年阴阳师》。
总之,后会有期了。

结城光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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