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電車ネコ 于 2013-8-9 20:06 编辑
第四乐章 赎罪的咏叹调
W.R.瓦格纳 歌剧《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章前奏曲
【喂、響介,借你的那个兰德尔菲,赶紧给我还回来。】 突然造访的幸运总是会被突然夺走。听手机里叔叔这么说,发怔的響介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句如此教条般的格言。 他正身处早已习惯了的卡拉ok包厢,尽管不是来唱歌的,但总归是客人,和那个棉花糖店主也已经熟络起来了。他伸手去拿摊在桌子上的乐谱,对着这通突然的电话说, 「慢着,很多事情还想问你呢......你已经从德国回来了?」 【昨天刚下的飞机。真是的,日本的夏天还是这么潮湿得让人很不爽,这个国家对乐器来说真是地狱啊。】 「.......你一回来就说些什么啊?」 像是要打断马虎招呼一声就突然如此要求的叔叔——话说电话那头也看不到——響介举起了正握着小提琴指板的那只手。电话那头似乎看穿了这边的举动, 【笨蛋,我两年前把这个琴给你时不就说了吗?这个兰德尔菲只是借给你用,让你还的时候你就要还回来。】 他的确说过。虽没做到写下字据的地步,響介还是记得很清楚。響介发愣的这会儿,叔叔用他那浑浊嗓音接着说, 【那个可是价值八百万的哦?嘛、在古典小提琴里算是便宜货色,但让你一分不出一直用也太便宜你啦。】 「两年前我就这么想了......但话说回来为什么这么突然地要回去?」 【没办法啊,那小提琴的原主说要还回去嘛。】 听他这么一说,響介无力回应了。 这个卡拉ok包厢也不是完全隔音,一停下演奏,隔几个包厢外的房间里就传来了一伙中年女性常客的拙劣歌声。 【那个兰德尔菲是十一年前某个小提琴手卖给我的,那个演奏者当时正好因故要停止演奏,拿到我这里说是要我保管好的。】 「少见啊,居然要你保管......嘛、如果是担心被偷的话也可能这么做。」 【但是你看,这么名贵的乐器要是一直被封存岂不可惜么?所以我才把它借给任何时候都能收回而且懂得使用的你嘛。】 響介听了,总感觉哪里不能释怀,但又只好深深点头赞同。转眼看向这两年来已经用得完全顺手的小提琴,他说, 「原来如此,我原来是正好合适的保管箱啊......明白了。不过,能不能至少让我在演奏会上用过再还?」 【你不是有哥哥买给你的奥泰罗贝格美嘛,虽不是古典铭器,也是不错的意大利现代小提琴啊,用那个吧。】 「有是有......但我这两年一直用的是兰德尔菲啊,临时换乐器有多麻烦,叔叔你这个乐器商也不会不知道吧?」 如此一说,一向饶舌的叔叔也不作声了。于是響介趁热打铁地提出了建议, 「让我和那个原主谈谈吧。问问能不能演奏会当天借我用用。」 【这样啊......嘛、我考虑一下好了。】 叔叔暧昧的回应让響介心生一丝不安,但叔叔好歹是懂音乐这行当的人,不然也得不到演奏者的信任,没法作为个体商一直经营乐器。響介如此想着,忽然又想起什么地开口问, 「这个兰德尔菲的主人,难不成是你去斯图加特见的那个日本演奏者?」 【啊、是这么回事。总之最近我会去你那里的,要为随时能归还做好保养哦。】 「哈?叔叔你要来龙之坂?」 【怎么,不行么?去德国前我不就已经说过会在龙之坂祭的时候过去么?】 叔叔说话像是执拗的孩子,令響介想起了当时没能问的问题。于是響介慌忙追问, 「以前龙乐团的首席听说也是拉兰德尔菲的人,而且是位首席女士......叔叔你给我介绍这个乐团,是不是跟这个事情有关系?」 说到底,把自己引领到这个地方的人是谁?怪人、欺诈师、放浪子——響介苦涩地想起叔叔的这些名誉称号,情不自禁地探出了上身。但是听筒对面却传来了无情的挂断音。響介不禁失落了, 「开什么玩笑......」 他想骂人。但给他龙乐团席位的人、借他这个乐器的人,原本就都是他那个叔叔。那个怪异叔叔的行为已然超出了響介的能力范畴。 響介把手机丢进包里,抚摸起了兰德尔菲的面板。已经晚上十点了,明天还要工作,響介将兰德尔菲收进琴盒后站了起来。出走道前往柜台时,摊开体育报纸看着的店主扬起他一如往常雪白圆脸招呼说, 「哎呀、辛苦了,今天的练习怎么样?」 「嗯、嘛.......马马虎虎。」 最近他也能和店主聊上几句了。店主有着与外貌毫不相称的尖嗓子和御姐般的说话方式,老实说,这让響介有点恶心。他一边哗哗折起报纸,一边摸着剃须后的青色双下巴说, 「咱也会去听你们的演奏会哟。不过,今年的行程还真是紧呢,没问题吧?去年这个时候可是已经把海报都贴出来了哦。」 「是么?」 「是哟,我的店前面也让贴了嘛。今年也快点把海报拿来哦,真是的,这不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嘛。」 響介也不是完全没考虑宣传的事情,但眼前龙之坂祭的通知里也的确没写有演奏会。那个貌似会喜欢节日的七绪应该有想过这个事情,但保险起见,明天最好还是问问吧。 「每年龙之坂市民会馆都是有演奏会的吧?」 「嗯嗯,而且今年不是有很多很棒的活动么?你瞧、不是有经常来这里激情演唱的妈妈们吗?她们是龙之坂草裙舞同好会的成员,听说正鼓劲准备在你们后面起舞呢。」 響介听了,干笑着向他付了款。 虽说是演奏会,但龙乐团也没出名到仅靠自身就能让市民会馆坐满的地步。看来节日当天的会馆里还会有很多其它团体演出。 七绪所说的日本第一交响乐团的道路真漫长啊......響介边想边走到了外面。他感受着一只手上早已习惯了的重量,刚才和叔叔说过的话让他心情稍显沉重,但他又振作着迈出了脚步。 幸好现在有晴朗的月亮出来了,他如此想。
「早上好......嗯?七绪今天没来么?」 第二天到公民馆出勤,響介发现根津在做本该七绪负责的邮件分类工作,便侧头问道。七绪的头衔是非常勤委托职员,可以不受拘束地休假。不过,她休假也不过是偶尔到商店街挨家去说说风凉话,最后基本还是来公民馆说些有的没的。 根津听了,仰脸点点头。 「难得说是要去做复健哦。真不知道她是咋想的呢。」 「嘛......她是说过自己的生活都可当做是复健啊。」 叹气般说着,響介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说到七绪的行动力,那是非比寻常,估计她就是想着“今天去医院转转吧”就去了。 根津正用他那上了发条的玩具般的动作给邮件分类时,響介又开口问, 「我本想问问七绪来着,每年龙乐团的演奏会不是要贴海报之类么?今年还贴吗?」 「宣传杂志的位置是有,但以往每年的海报都是七绪做的,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感觉她好像在注意别的事情。」 根津睁着他的滴溜大眼看着不知哪里,说着便站起身来,一边小步走向事务所里面,一边催促響介说, 「以前也曾让龙之坂女子高中的美术部画来着,估计还都留着,要不去找找看?」 根津接着说要去一趟公民馆另一个中年职员负责的仓库,響介跟在他后面琢磨起了根津刚才说的话。 「七绪是怎么了吗?什么其它在意的事情?」 「呃?啊啊、你不用介意,只是我的错觉而已啦。」 根津用力摇头否定了自己刚才说的话,接着就打开了事务所最里面的仓库门。響介负责往这里面搬纸箱和旧文件之类,海报会在哪里響介心里多少有点数。 「话说今年应该是第七回定期演奏会了呢,总感觉这个数字挺吉利的。」 根津边查看铁棚架上的纸箱边嘀咕说。 「历史意外的短嘛。」 響介回道。他原以为这个演奏会会有点历史来着。根津在昏暗仓库里目光闪烁地点了点头, 「是啊,之前不是说了吗.......龙之坂还有城音大学的时候,那里的学生指导过龙乐团的演奏和活动,这个演奏会也是那个孩子提出来的。」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 「嗯。不过因为一些原因,三年前的没能举办,所以今年算是第七回。」 根津说着便在一个铁棚架跟前站住,颇为感概地仰头说, 「一开始的时候啊,乐团成员不足,那孩子就在现在你.......乐团首席来着?她坐那个位置的。老实说,她的演奏真是无与伦比啊,也不知道是怎么练就到那种地步的。」 「首席?也就是说,那位是美咲老师的前任?」 「对对......啊、響介君,那个箱子好像就是呢。」 他口中的那个美咲的前任,应该就是那位以兰德尔菲为爱器,曾经兼作勃拉协奏独奏的乐团首席吧。響介想接着问,但根津拉着響介衣襟示意了一下他头上方,于是他先放下了想法。 根津短小手指指的是一个侧面写着谜一样记号的纸箱,估计也就只有根津自己才看得懂了吧——響介想着便伸出了手。本以为箱子里会有装着纸捆的重量,但实际一拿却意外的轻。響介在腾起的灰尘里眯起眼,把纸箱放到了地上。 「这算是第二次了呢,六年前的了。響介那时候还是个高中生吧?」 根津感慨地说着便当即打开了纸箱。往里面一看,纸箱里丢的是一些用皮筋扎着的纸卷、册子之类。根津展开其中一张,颇为怀念地点了点头,看来他手里那张就是海报了。 「今年要在上面大大地写上響介君和七绪的名字哦。」 「按程序是那样没错,但也没必要这么认真......」 「诶?每年都这么做的,今年也别例外嘛。」 说着,根津就把手里的海报展示给了響介看。在演奏会海报上大大地印上指挥和独奏的名字是理所当然,但那也仅限于能吸引很多听众的知名演奏人士,把无名的业余乐团成员的名字印上去就根本没有意义。 但是,響介却在海报上看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名字。 響介止不住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在昏暗的仓库里,这个没有空调的狭小空间里,響介感觉有冷汗从他背后滑过。 「......怎么了?響介君。」 根津诧异地问,但他的声音在響介听来却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第二回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定期演奏会.......在那空心哥特字体的标题下,的确写着根津所说的独奏者的名字。 響介知道这个名字,却又是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再次看到的名字。 沉默长得仿佛成了永久,響介吃力地挤着声音问, 「根津先生......这个人......」 響介扭头看向根津,根津一下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难道现在自己的眼神那么吓人?響介没多想就指了指海报。正当此时—— 「喂!秋叔!響介来了没有?」 一阵大嗓门劈开这里停滞的空气似的从事务所那边传了过来,是七绪。这嗓门估计另一个职员的也能听到吧,她好像转着轮椅朝仓库这边过来了。根津一听,一下回过神似的慌忙盖上了纸箱。 「我说、響介君......七绪酱来啦。我们暂时先把这个放回去、放回去。」 根津不知为何很是慌张,想要从響介手里拿走海报。但是,響介拒绝他似的站了起来。七绪在门口故作玄虚地清了清嗓子, 「你们在干嘛?寻宝?怎么、好多灰啊,看来祭节过后要来个大扫除了呢。」 「七、七绪酱、你不是去医院了么?」 「那个啊、是我忘带保险证了,我求护士长免掉那些过场来着,不过因为上回也没带,这次就不能再通融啦。对人呼来唤去的,医院还真是个麻烦的地方啊。搞得我都不想去了。」 仓库门虽然开着,但门很窄,七绪的轮椅像是被卡住了,唯独说话声传了进来。響介手拿海报向她走了过去。根津伸手试图拦住他,但被卡在门口的七绪先一步投来了视线。 「哟、響介,话说明天我们要去视察龙之坂市民馆哦。怎么搬运乐器之类的,很多事务要明确分担一下.......」 「七绪。」 響介开口打断正举起一只手飞快说着的七绪。七绪愣了一下,也许已经注意到了響介脸上的严肃表情。響介径自展开了自己手里的海报。 阳光从事务所的窗户射进来,微尘在空气中飞舞着反射着光芒。 「樋山由佳里......在这个小镇里?」 響介挤出的声音让他感觉都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他指着海报的下边,独奏后面写着的名字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夺奖后十年间在音乐节神隐了的、一夜奇迹的小提琴手——樋山由佳里。 七绪把手搭在轮椅转柄上,一动不动。響介也没有采取下一步行动,只是继续开口问了起来。他并不打算逼问七绪,语气依旧平淡。 「十年前在东亚音乐赛的小提琴赛上夺得第二名的小提琴手, 樋山由佳里她......十年来她一直是我的目标。我也对你说过的吧?在那个小学音乐教室里拉勃拉协奏时,你为什么什么都没说?」 「響介君!」 根津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语气是響介从未听到过的。而这一声如同是一个暗号,七绪忽然扬起脸,嘴角歪斜了起来。一如既往不可爱的笑法,脸颊上挤出来的两个酒窝就像是在开什么玩笑。 「我说过的吧?響介。」 她看着響介的双眼,压低嗓音如此咕哝,眼神里带着异常纯粹的——与她谈论音乐时一样的色彩。 「我可是随口说谎的人啊。」 她丢下这句就将轮椅向后退开,转向朝事务所里去了。 「七绪!」 背后的根津拦住了想要追上去的響介,他玩具似的摇着头从響介手里抢过那张海报,用从未有过的强硬语气说, 「不行的......现在还不能对七绪酱提由佳里酱的事情的。」 「怎么一回事啊?根津先生......」 響介隐隐感觉这个狭小的城镇住民们都在隐瞒着什么。眼前突然发生的事情给人如此明显的疏离感,響介也不得不有所察觉了。根津轻轻喘着气,仰脸问響介, 「你......知道由佳里酱?」 「岂止是知道,她.......」 響介说到这里,转念又顿住了。 樋山由佳里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小提琴手,仅仅是夺得过一次音乐赛事的奖项而已,何况并非头筹而是第二名。 響介只是擅自将人家定作自己的目标,十年来一直没放弃而已。 響介按着自己的额头,回想着刚才根津说的话,自言自语地嘀咕说, 「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创立者,是樋山由佳里.......?」 「她是第二创立者,七年前,入学城英大学小提琴科的她连同几个同学一起以志愿者形式协助过龙乐团。龙乐团原本是以源先生为中心的音乐同好会来着,是由佳里酱他们真正把将之变身为交响团的。」 在美咲之前担任乐团首席,同时又作为独奏在这个小镇里拉奏小提琴的啊,那个樋山由佳里......響介再次看向根津,嗫嚅着干燥的嘴唇问道, 「她现在......离开龙乐团后去了哪里?」 樋山由佳里虽然从音乐界消身匿迹,但并不是放弃了小提琴。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逃避大舞台,但她好歹还是进入城英音乐大学默默地继续着音乐活动。知道这点让響介感觉意外,但其实又算不上什么特别值得惊讶的事情。于是響介又追问道, 「为什么不能向七绪问樋山由佳里的事情?我前几天刚和她说过樋山由佳里的事情,她没说过樋山由佳里曾经在龙乐团。这简直像是在故意隐瞒一样啊。」 「七绪不在的时候,很多东西是不能跟你说的啊。那个孩子的事情对七绪来说也就是三年前而已。很多东西毁于一旦到现在才过去三年,可要牢记这点啊。」 響介沉默着用询问的视线盯着根津。根津也像是明白了響介想要问什么,犹豫片刻之后,斟词酌句地说, 「三年前,龙之峰的山麓里发生过一起汽车翻坠事故。」 在某处停滞了的小镇时间开始缓慢运转,根津在昏暗的仓库里用转眼即逝的声音说了如此一句, 「坐在那辆车里的就是七绪酱和.......樋山由佳里。」
温柔有时却有时最为残酷的——大学时代交往的钢琴手曾经这样对自己说过。当时響介全然不知所谓,但现在他隐约明白过来了。人称“佛之響介”的他之所以一直以来都选择波澜不惊的道路,可能只是因为胆小而已。 这个镇上的居民也是一样。都无比亲切,因此又无比残酷....... 響介摇了摇困倦的头,凝视起了窗外划过的景色。坐在驾驶席上七绪看上去和平时一样,操纵方向盘的动作粗暴依旧。 第二天黄昏,七绪说是要去查看演奏会的市民会馆,就带着響介出来了。七绪看样子似乎已经完全忘了昨天发生过的事情,但唯独眼睛里没有了笑意。 「一路走好。两位结束后就可以直接回家了哦。」 根津也是一样,于是響介也不多说什么就坐进了七绪的汽车。一打燃引擎,车内音响就流出了響介早已习惯了的《英雄》。不过七绪忽然伸手一下关掉了音响,正要进入第二乐章导入部分的旋律就指挥一下放下指挥棒一样地断掉了。 「这个世界里.......根本不存在英雄。」 在充斥着引擎声的车里,七绪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響介看着七绪的侧脸,但七绪全然不在意響介的视线,盯着前方顾自说道, 「就算等着,谁也不会来拯救,所以,必须靠自己奋斗。那种胡说八道的命运之类,就该被嗤笑愚蠢。」 果然还是她的自言自语。七绪说完便不再出声了,響介也什么都没说。像往常一样剧烈颠簸的车厢陷入了沉默,汽车在空荡荡的龙之坂道路上飞驰着。 龙之坂市民会馆位于与商店街所在区划相隔一条宽敞大路的地方,离城镇中心并不很远。七绪换上从车后拖出的轮椅,熟练地沿着无障碍坡道朝会馆入口去了。 「今天这里没有举办任何活动嘛。平时这里一定被小学的合唱比赛或者本地的钢琴发表会占用掉的。」 七绪也不回头地如此解释说。響介听了并未点头什么,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小提琴盒。響介提议用拉琴来看看这个大厅的效果,七绪也没意外,“是么”一声后点点头而已。 市民会馆好像是分成大厅了小厅两部分的。如果没有活动的话,馆里肯定是没有人的。经事务所职员同意进得大厅,少得可怜的灯光照明下除了默默打扫的清洁员就再无他人了。 大厅顶部向下垂着几何形状的反音板,在灯光下反射着光芒。这是一个一般尺寸大小的剧场大厅。座位由阶梯分隔了开来,所以七绪坐在轮椅上是下不去的。从最底层的入口进入大厅,抬头便可以看到上方的舞台了。七绪指着那个舞台,用现场监督般的口气做起了指示。看来她说自己是监员也并非撒谎。 「我们是准备在演奏会前天的十四号下午五点开始搬进乐器,不过其实需要提前搬进的就只有定音鼓和玲于奈姐的大提琴一类而已了。今年还是拜托以前一直拜托的乐器方面的公司来帮忙。」 「彩排怎么办呢?」 「下午六点开始。那时就动真格上吧。」 说着七绪就从包里取出了文件,好像是使用大厅所必要的手续文件。七绪边翻看确认边又仰脸对響介说, 「嘛、舞台就是这样了。乐团成员去年就都体验过了,应该什么问题吧。接下来我要去一趟事务局,你怎样?要不要在这里拉一下?」 七绪说完便指了指響介手里的小提琴盒。也不是因为七绪的催促,響介在一旁的座位上打开了琴盒。兰德尔菲反射着舞台所特有的光芒,让響介有了这才是让它来到了该来的地方的感觉。 「七绪。」 響介小声说着就拿起了兰德尔菲。正要转过轮椅的七绪停下手,響介确认七绪是看着这边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那边。他手指抵在自己衬衫领子的位置上说, 「你那边,亮出来给我看看。」 被衬衫衣领遮住的脖子......听到这个唐突的要求,七绪到底还是愣住了。不过沉默数秒之后,她便哼了一声鼻子说, 「凭啥我要在这种地方给你提供那种杀必死啊。」 「我又没说让你脱光,只是让你把脖子露出来啊。」 響介用平淡......或许只是佯装出平淡的语气向七绪解释,但七绪只是回了他一个很假的诧异表情。她应该知道響介是想要问什么,决心装傻到底。 響介开口打破了沉默, 「没猜错的话......你是城音音乐大学的学生吧?」 听到这般半是确信的疑问,七绪不说话了。不过,她并没有从響介的视线逃开。響介的眼睛里泛着舞台吸顶灯的亮光,接着又说, 「你不是说过吗,龙之坂既不是你的家乡,也没有家人在这里,只是大学时代就住在这里而已。那么一般来想,你不就是为了到城英大学上学来搬到这里的吗?」 響介刚见到七绪的时候,七绪的确这么说过。她也说过,她曾因为事故而退学了。也就是说,她在城英大学时遭遇了龙之坂事故,之后就住了下来。 七绪不置可否,響介摇头又说, 「但......城英音乐大学里是没有指挥专业。」 「你知道的还挺多嘛。」 「我也是音乐大学出身,曾经在帝真和城英之间犹豫过,所以这点还是知道的。这里的城英大学废校是发生在我高考之前,所以我没能马上知道这里的音乐大学发生了什么。」 不知不觉间,在坐席间穿梭打扫的清洁工男子已经不见了身影,唯独響介说话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着。 「你的指挥自成一格,根本没有遵循指挥法。我从一开始就看出你没有经过指挥的专业学习。而之所以你的指挥能够奇迹般地带动龙乐团,是因为你内心的确存在音乐。」 说着,響介就将手里的兰德尔菲朝七绪伸了过去。 从旁人看来,这想必是不可思议的场景。小提琴手和小提琴是密不可分的,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且不说不会让别人拉自己的琴,很多小提琴手甚至除乐器商或修理师外是不会让任何人触碰的自己的琴的。 七绪投来了询问的视线,但脸上并未显出吃惊,反而是一副好像早已经预料響介会这么问的表情。她迅速地眯了一下眼睛,接着就拿过了小提琴。 「響介......音乐里可不是魔法哦?」 漂亮的提琴指板服帖地握在了她手里,仿佛是回归了它原本该待的场所。让響介甚至感觉,自己与这挺小提琴共处的两年光阴在这一瞬间都分奔离析了一般。太过自然了,自然得令接下来瞬间入耳的旋律都让響介一时无法判断是否听过了。 「如果你那么想的话,那就是因为......音乐向你展示的某种幻觉吧。」 七绪微微放松肩膀,高调开头的前奏部仿佛卷起了同心圆般的旋风,熟悉的旋律让響介顿时胸中狂鸣——是帕格尼尼!那个以罕见演奏技术而被人称作将灵魂出卖给了恶魔的小提琴家,而他作为作曲家留名后世的,是他创作的堪称唯独他自己才能拉奏出来的富含高超技巧的无伴奏小提琴曲。他作曲的二十四首随想曲的最后一首快板——小提琴手都为之憧憬而又都望而却步的高难度曲子。 而那高速的旋律就在響介面前奏鸣了起来。七绪的手指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琴弦上跳跃,成一定角度的琴弓机械般地舞动着,第一变奏的八分音符弹跳了起来。 七绪将琴弓从琴弦上挥下,肌肉紧致的臂腕跟着轻快地舞动,接着琴弓与手指弹起,断音鸣叫四溅。 这是帕格尼尼所创造的跳弓演奏,利用琴弓敲击琴弦时的反弹的跳跃奏法。目睹同为小提琴手才能理解的鲜明技巧,響介顿觉背后一股寒意,眼前奏响起来的旋律如同一种非现实的幻觉。 这才是音乐这一魔物所带来的真正幻觉。 七绪的表情似乎附着了魔物,透着冷酷的气息,而原先大嗓门旁若无人的姿态则全然不见了踪影,抿起的嘴唇、凝视着虚空的眼神、都如同雕刻般岿然不动。伴随着琴弓的弹跳,螺旋般的旋律在下拉与上提之间流淌出来,在大厅中如同盘旋着的羽翼般回荡着。 但是就在那时,七绪的表情开始微微扭曲,至今为止都一直保持着完美形态的快板旋律让人产生了一种即将从脚底喷涌上来的恐惧感。 鲜明的旋律失速坠落下来了。尽管如此,旋律中依旧保持着向上的势头,忽又窜了上来。不过那只维持了一瞬间,就像折翼了的鸟儿在跳脚一般,旋律再也没能飞起来。 七绪口中漏出了一声叹息,飞舞的纤细指尖开始打结般地按在琴弦上,迸出了一阵聒噪的不协调音。七绪皱着深深的眉头,喉咙里挤着呻吟,旋律终于彻底坠地了。琴弓擦过琴弦的杂音成了短暂演奏的最后休止符。 響介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将兰德尔菲置于膝上的满身疮痍般的七绪。她的双手每一根手指都在夸张地剧烈痉挛着。 七绪将双臂无力地垂落在轮椅转柄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朝響介仰视过去,眼神里没有自嘲也没有悔恨。非要说的话,就好像一个丢弃了武器却还在苟且求生的士兵。 「......再这么拉下去的话,大概再过三小节兰德尔菲就会掉落到地上哦。怎么办?」 七绪的眼神里透着挑衅的意味,接着就用她还在颤抖的右手手指将黑色衬衫领口拨了下来。 在她那未被晒黑的雪白锁骨上方,有一块青色的斑。 那无疑是与響介自己身上那块相同的......小提琴手的斑。 響介按住额头,喉咙深处在痉挛。七绪手中的兰德尔菲仿佛站定在那里,向響介投来陌生的视线。 七绪自嘲般地抿起嘴角说, 「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我的小提琴E线断掉的第二天。」 響介简短答道。也就是響介见到七绪的第二天,而七绪给人的异样感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当时,你在排练后说我给兰德尔菲上的是便宜的钢弦,而且让我注意松松一号弦。但如果考虑到防止魂柱或琴桥倾倒的话,基本没有哪个演奏者会在演奏之后放松琴弦的。」 響介说着就指了指七绪手中的兰德尔菲。 「除非是.......琴板非常薄的古典老琴或者是用钢弦替用了耐湿的肠线,尤其是针对那些习惯于演奏时将琴弦崩得很紧的演奏者。」 对小提琴来说,木料越是久远就越能发挥本来的声音,这也是老牌旧琴之所以高价的原因,三百年前做出来的琴就更不用说了。而且小提琴越是高级,面板就越薄,使用就越需仔细。 「美咲老师没能看出的卡罗.兰德尔菲,你不仅一眼就说中名字并且看出琴弦的种类,甚至能提出放松一号弦的建议,怎么想你都不可能对小提琴是一无所知吧?」 響介说完松一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又说, 「最根本的......就是你将音乐家的灵魂比作了小提琴的魂柱。」 演奏者和乐器的羁绊之强是不接触乐器的人所无法想象的,根植于七绪内心的想法是怎么也不可能隐藏得了的。 「于是我就在想,你为什么会放弃小提琴。的确,这种乐器基本是靠站姿来拉的,但坐在轮椅上的演奏者也不是没有。」 響介说到这里,七绪哼了一下鼻子。她握起终于平息了痉挛的手掌,淡淡地开口了, 「所谓身体啊,就是个麻烦,一处出问题就会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 「......手指也是吗?」 「症状名称叫尺骨神经麻痹。手腕和手掌虽然可以活动自如,但手指无法长时间进行细微动作。」 也就是说,七绪的手指不再灵活了。这种症状早已从某些细节中流露出来过——用叉子吃猪扒饭、写潦草异常的字、身为指挥却不擅长钢琴....... 面对沉默的七绪,響介醒悟般缓慢说道, 「你曾今说过,你因为某起事故而完全失去了上大舞台的机会。我本以为那是针对你作为指挥者......但其实不是吧?」 七绪是不得不舍弃更为根本的东西。她听了,从轮椅上探身朝響介仰脸过去,闪亮的眸子里倒映着灯光, 「没错......但是啊響介,我的魂柱并没有倒下。就算琴弦全部断掉,身体四分五裂,只要有魂柱,我就是无所不能的。再怎么被人嘲笑愚弄、再怎么姿势难看,都无关紧要......」 说完,七绪就像是把自己当做小提琴了,用拇指指向了自己的左胸——小提琴手特有的那块斑的锁骨稍下方——心脏。 「手指不能动就去指挥,没有手臂就是去唱歌,喉咙也沙哑了的话,也要用能动弹的地方打节拍。这不就是所谓的自尊么?我的音乐怎么可能为这种事情而终结!而断送!」 「七绪。」 面对七绪这并无特定对象的激昂,響介不禁开口了。不过在他开口后的瞬间,七绪便浅浅地叹息一声,淡然地又靠回了轮椅椅背。 「你猜的没错......我是就读于城英音乐大学的小提琴学科。但是在学期间的一场事故,我变成了现在这幅没法正经拉奏乐器的模样。」 「你和樋山由佳里一样,是创立龙乐团的城英音乐大学学生之一?」 「是那么回事。往后就和之前说过的一样了......即便这样我也没有放弃音乐,而是拿起了指挥棒。其它乐器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比如按键少的金属管和不怎么过分使用手指的打击乐器。但是,最有感觉的还是指挥。你的见解没错,我的指挥是未经过任何教导的自创。」 也许是生来就有这种禀赋。七绪通过手中的指挥棒,的确让交响乐团这一巨大乐器奏出了属于她自己的音乐。她长出一口气,再也无话似的松弛了肩膀。 「就是这样......我也不是要故意瞒你。」 「也许的确是这样,不过,有一件事你不是故意瞒我了吗?」 響介摇头打断了七绪故作无谓的话,在她直视过来的威压下,響介开口又说, 「是关于樋山由佳里的事情。我跟你提起她的时候,你装作不知道她,根津也是......她到底怎么了?」 这种提问也许是过于突入核心了,但说出话就是泼出去的水。響介如同在等待判决一般,表情僵硬地俯视着七绪。 接着,七绪慢慢开口了, 「那个人......是我的半身。」 这话如同一种咒文,让人全然不知所谓,也无从询问。在犹豫的沉默中,七绪忽然笑了出来。不是往常她那种抿嘴笑法,她笑起来的表情几近自虐,蓦然别开了视线。 「我为了能够再次登上大舞台,说过要让龙乐团成为日本第一的交响乐团......但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 说着,就像是示意小提琴本身就是那个理由一般,七绪拿起了膝盖上那挺響介的兰德尔菲,把它伸向了響介。 「为了赎罪。」 简单的话语与乐器一并递来,響介完全不知道七绪是什么意思了。兰德尔菲在七绪手中是那么的自然,自然得甚至让響介都忘了小提琴是自己的爱器,所以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七绪是在归还乐器。七绪的手不再颤抖,小巧的手牢牢地握着小提琴指板。 「接下来必要的事情我会做,首席你先回去吧,别忘了练习哦。」 響介一接过兰德尔菲,七绪就麻利地将转过轮椅朝響介背过了身去,仿佛是在拒绝響介的进一步追问。響介呆呆地看着七绪的背影,七绪轻飘飘地挥手最后丢了一句, 「时间可不多了哦?本场就在十四号。」 十四号? 不对啊,龙之坂祭演奏会当天是十五号。 響介猛然抬头,七绪已经转着轮椅转柄朝大厅出口方向去了。他凝视自己手中的兰德尔菲,这时,刚才产生的感觉带上了决定性的意味——这挺与響介同甘共苦了两年的小提琴,只不过是别人的所有物而已。 尽管只是被七绪拉奏过一次,兰德尔菲就好像已经舍弃響介,回归了七绪身边。
赎罪......到底是指什么? 等间距的路灯光打在傍晚的满是龟裂的沥青人行道上,響介迈着沉重的脚步回他的简陋公寓。他本想去卡拉ok或者乐团成员聚齐的会议室练习,但最后还是没了这个气力。 根津说,七绪和樋山由佳里一起乘坐的汽车遭遇了事故。 再仔细回想,野村也曾说七绪驾车在龙之峰山麓翻坠过。 现在,樋山由佳里不在这个小镇了。 而且谁都不愿提及这件事。 总结一下的话,只会得出一个谁也不愿看到的结论——七绪之所以执着于龙乐团,也许是在拼命试图继承一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某个人的遗志。而她这么做如果是出于自身原因的话......那确实可以说是在赎罪。 不过,这也怪,总感觉哪里有些蹊跷......这些自然都只不过是響介的推测。他摇摇头试图挥去脑海里的迷雾。 在拐角就可以看到公寓的地方,響介遇见了一个推着婴儿车一个手臂上挂着购物袋的两个女子。刚觉得这两人眼熟,才发现她们一个是住響介楼上的少妇一个是住響介旁边的中年主妇。響介本以为她们是在聊闲话,但那两人躲在电线杆后面偷望着拐角另一边,小声说着什么。 「我还是觉得很可疑......怎么办、这样是没法回家的啊。」 「是不是该报警?那人怎么看都是个流氓啊。他肯定是在那里等着交易毒品啥的啦,他的同伙肯定马上也要来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響介很奇怪,于是从背后向她们搭话了。她们吓得肩膀一颤,回头一看是響介就松一口气指了指拐角另一边,他们所住的公寓的方向。 「哎呀是響介君,你来得正好啊!有一个可疑的人从刚才就一直在我们的公寓附近晃荡,吓得我们都不敢回去了啊。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中年主妇这么一说,少妇也一脸为难地点了点头。 这个地方的治安总体来说不是很好吗?響介皱起眉头从电线杆探头看了看路对面, 「知道了,我去看看,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拜托你啦,关键时候果然还是年轻男人靠得住啊。不过你也不要乱来哦,藤间君你看着就瘦弱嘛,要是被人报复了,我可没脸向你的父母交代啊。」 中年主妇顾自说道,響介干笑了一下后就拐过了拐角。那个简陋公寓外面围着小区围墙,不通过外门是进不了公寓的。那扇门前的确站着一个身穿怪异服装的男子。那人的身高明显超出了日本人的范畴,目测就有两米左右,而且他身体甚是有幅度,散发着异常的威压感。他的脸隐没在长头发和胡须里,年纪不算大,身上穿着印有几何图形的貌似沙滩装的花哨衬衣和裤子,脚边放着一个让人感觉是装了枪械的文件箱。这幅样子简直是在向人明说自己行迹可疑。 看到这里,響介心生一股很遭的预感并停下了脚步。如果对方是一个暴徒也许还好些——響介想着,心里就涌起了想调转脚步的冲动。不过没等響介调过身去,那个可疑的巨人就朝这边看过来了。也不知道是法语、中文、还是斯瓦西里语......他用響介全然不知所谓的语言招呼一声后,大步朝響介走了过来。 「哟!好久没见了啊響介!」 刚听清对方是说日语,男子就叫着一把抱住了響介。对方想必只是打算拥抱招呼一下,但旁人再怎么用好意的眼光看也只像是一记绞杀。響介被拥抱的冲击呛得咳嗽了起来。 「藤间君!」 拐角那边的两位大叫一声,估计是以为瘦弱的響介被这个暴徒袭击了。響介以被人半提上来的姿势举起一只手臂,哽咽般安慰两人说, 「抱歉、这个可疑家伙.......是我叔叔。」 向人介绍自己的亲戚为什么要带上道歉呢?響介难为情地向那两个妇女低头时这样想。而那个叔叔则像是在摸玩具一样摸着響介的头,高声笑了起来。
「哎呀真是小啊,所以人家才会说日本人都住在兔子窝里,头都快顶上天花板啦。嘛、倒也挺适合被哥哥赶出家门的笨儿子的。」 「我求你快安分些吧!真是个存在本身就麻烦的叔叔啊。」 響介一把将猛兽进笼心态的叔叔推进房里,慌张叹道。这个叔叔之所以五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并不是因为生活上的问题,想必是因为没能遇到一个敢与他一同过这种跌宕生活的女人......全身困倦的響介如此暗自嘀咕。 「你来干什么啊......这就来回收乐器了?快得像个讨债的一样!」 「響介,问问题前倒是先给我上茶啊,难得我想喝喝日本茶了。还想吃寿司,你去订些寿司过来,不要山葵。还有,你这里没有烟灰缸?」 瞧着坦然自若地坐在房间中央的叔叔,響介把瓶装茶和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铁罐子重重地放在了他面前。至于寿司,干脆完全无视掉了。 「还是这么周到啊,你会是一个好媳妇哦。」 叔叔颇为感慨地如此说道,脸上自然是没有半点高兴的神色。他给響介从未见过的香烟打上火,总算是松一口气了。这个房间很小,他摊开双脚就差不多没位置了,而作为房主的響介则缩在一角,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还有啊叔叔,你怎么会知道我住这里的?我没告诉过你住所吧?」 「当然是从公民馆的根津那里打听来的咯。」 他轻松答道,却让響介吃了一惊。狭小的房间里很快就缭绕起叔叔吐出的烟雾,但开窗之前響介还是选择了先问问题, 「你果然还是知道这个小镇的事情的吧!听你的口气,你也认识馆长的吧!」 「我只是说没住过啊,又没说过和这里没有交集。」 叔叔撅嘴辩解,口气好像是说響介的责难本身就不成立。接着,这个几乎占领所有室内空间的叔叔好像也觉得室内呛人了,欠身要去开窗户。 「到底是怎么个关系啊,说到底,你为什么会介绍我来龙乐团?」 「因为你拉兰德尔菲啊。」 叔叔说着就指了指桌子.......听着窗外的虫鸣,额头上感受着吹进来的湿热夏风,響介看向了叔叔所指的方向。用不着确认,桌子上摆着的就是那个银色的小提琴盒。 两年前,叔叔突然将兰德尔菲塞给了響介,比起诧异,響介当时更沉浸在了兴奋中,并没有对此深入过问。 「把这个兰德尔菲卖给我的那个正式主人,之前就是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首席女士。两年前,她说放弃小提琴要把它卖掉......不过我看她是个有天赋的女孩子,所以就提议代她保管三年而不是收购下来,等她想重拾小提琴时再来找我。」 叔叔的嗓门依旧老大。響介把手搁在窗台上,不动声色地推敲起了叔叔的话。不过没等響介理解过来,叔叔就迅速地又说了起来, 「不过,把乐器封藏起来不是于心不忍嘛,所以我就借给在音乐大学里堕落的你了。你小子毕业后还说要宅着墨迹音乐,于是我就采取了把你连同乐器以前送到它原来地方的战术。」 说着,叔叔就点上了第二根烟。两人一时沉默下来,響介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正犹豫如何开口,叔叔的浑浊嗓音又响起来了, 「和我预料的一样,那个小提琴主人是几个月前联系我说要取回兰德尔菲的,所以我就来回收了。没啥,你放心,我搜刮了几个供你替代的小提琴,可以按亲情价卖你啦......」 「等等啊叔叔,那个兰德尔菲的原主......到底是谁?」 響介叫道。正从丢在一边的文件箱里取出文件一类东西的叔叔听了,皱起眉头简单回道, 「她在你之前做过龙乐团的首席女士,名字你总是知道的吧?那女的叫樋山由佳里啊。」 一听这名字,響介僵住了。 窗外的一阵强风将薄薄的窗帘吹了起来。叔叔不动声色,接下去也不像是有什么重要话要说。響介缓缓出了一口气,弱弱地问, 「樋山由佳里她......还活着?」 「哈?你这家伙,别擅自把人说死喽!」 叔叔诧异万分,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響介又说, 「啊、对了,你十年前可是听过她演奏的吧?哥哥又一次不是带你去看东亚音乐竞赛的决赛了吗?你忘了?」 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是響介从未告诉过他人的、对一个拉奏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的少女的初恋。 那时在舞台上反射着灯光的一挺奢华小提琴,七年后居然会辗转到自己的手中,这有谁能想象得到会有这种事情呢? 「我是在那场比赛的前一年受樋山由佳里的母亲所托,把这挺兰德尔菲卖给她的。因为是近年来少见的上等提琴,她母亲说一定要请我去观看演奏并为我准备了座位,不过当时我正准备要去德国收购乐器,所以就跟哥哥说带你去受受教育,把票给了哥哥。」 对了,十年前父亲带他去东亚音乐竞赛决赛也是仅有的一次。虽然父亲很热心音乐教育,但并不常去听演奏会。那种连最低限度的话都能省略的父亲,怎么想也不可能解释为什么那年要带自己去东京音乐厅。 「虽然可惜最后是第二名,但听说演奏很精彩。之后,尽管也有听说那次演奏不像是她本人风格......」 「为什么她在那场比赛后就不再上舞台了?」 「这就不知道啦,估计是压力太大了吧。她本人没说过,但是的话也不稀奇,她原本就是一个常待在家里、不擅长大舞台的孩子。」 但她之后又进了城英音乐大学,并且是这个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第二创始人......響介这时想起了那张演奏会海报上写着的名字。 那之后呢?既然说她在德国斯图加特,难道是去音乐留学了?那又怎么解释她一度放弃了自己的爱器呢?響介眯眼又问, 「那......樋山由佳里她现在在哪里?抛弃这挺兰德尔菲的两年里,她在做什么?」 叔叔一听,第一次僵住了,淡淡的浅灰色眼睛里映出了荧光灯的光亮。他把吸到接近过滤嘴的香烟摁进空罐里,斟词酌句似的扭了扭脖子,然后简洁地回答说, 「要说的话......她在赎罪。」 響介听了,脑海里第一时间响起的是一之濑七绪的声音。他再次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叔叔的眼睛,但叔叔再没说什么,唯有沉默在静静地积淀。 「叔叔......这个小镇里有一个坐轮椅的指挥。」 響介小声地打破了这段沉默。叔叔微微仰脸,用下巴示意響介说下去。 「不、准确来说不是指挥......原本是一个小提琴手。虽说本人给人印象糟糕,但天赋了得,可以说是天才音乐家。你知道这个人吗?」 敞开的窗户外传来一阵小孩的哭声。響介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那是楼上的婴儿在哭。叔叔趁这机会错开了他的视线,边把弄桌子上的空罐边轻松开口道, 「......我说響介,比起那个,我的寿司呢?」 「你说清了我就叫寿司。」 「你请客?」 「随你便。」 如此一说,叔叔终于调整收起了半摊开的姿势,伸出长长的手臂指着敞开的窗户说, 「先把窗户关上,我吸烟吸够啦。」 说完这句,他开始用挑衅般的眼神看起了響介, 「然后......我就给你说说七绪的事情。」 響介微微挑起眉头,关上了窗户。楼上小孩的哭声和潮湿的夏风都被挡在了窗外,周围再次静了下来。接着,叔叔像是忍受不了这般气氛一样叹声气,开口了, 「你知道羽田野仁美的吧?」 「我倒是想见见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小提琴手。我有大学的同届同学被选进她的引退演奏会了。」 叔叔示意了一下他跟前桌子的对面,站在窗边的響介便顺从地坐到了他正面。響介把一直放在桌子上的那张演奏会传单递过去,对面却只是毫无兴趣地摇了摇头。 「是啊。不过,羽田野仁美是二十一岁时和贵金属的上层人物结婚才作为小提琴手开始出名的......因为出名在后,就算是你也不会知道她那之前是姓什么吧?」 「......旧姓?」 「羽田野仁美结婚前叫一之濑仁美。」 叔叔闲侃似的这么一说,響介惊得咧开了嘴。叔叔用看小傻瓜一样的表情瞥了響介一眼,闷声笑了起来, 「響介。按照你短路的想象,恐怕已经犯了一个大误解......羽田野仁美并没有子女。当然,她和羽田野结婚也不是为了构筑家庭什么的。简单说应该算是一种赞助交易吧,羽田野贵金属将公司的斯特拉迪瓦里提琴永久性地借给她,并且招揽名人开展音乐演奏会——这都是有大企业做后盾才能办到,仅凭个人是想都不用想。」 完全可以说是为了拉小提琴而来到这个世上的人生......不然,根本没法获得代表日本的演奏家地位。 说着,叔叔又像是要挥去刚才说的话似的挥挥手又说, 「嘛、羽田野仁美的事情无关紧要,关键是她的妹妹。」 「......她有妹妹?」 「嗯,比姐姐小两岁,今年应该是五十五......和我差不多岁数吧。」 羽田野仁美说过她会在六十岁之前引退,所以年龄大致差不多吧。響介简单应和一声后,叔叔又放松姿势缠起手臂说, 「一之濑真澄——这妹妹和姐姐一样,自小就接受小提琴的英才教育,不过她并没有才能,不对.......可能多少还是有点的吧,但和她姐姐比起来就和没有差不多了。她的父母看透这点后就放弃了她,之后她在姐姐声名鹊起时放弃小提琴,进了一家普通公司。二十岁后半时和同事里一个姓樋山的普通男子结婚,生了两个女儿。」 「樋山......?」 「等我把话说完嘛你。之后嘛.......梦想顿挫破碎的人有了孩子时,会做的就只有一个。我的梦想没破灭过,也没有孩子,自然难以理解,但看到哥哥和你也多少能明白。」 父亲虽沉默寡言,但年轻时肯定演奏过小提琴。到底发生过什么让父亲停止演奏的,響介至今没明白,但至少让自己学习小提琴这件事是有明确目的的吧。叔叔像是看出了響介的心思,点头说, 「把自己没能实现的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或者是利用女儿对姐姐的名声形成威胁,究竟怎样我是不知道,嘛、总之真澄全身心投入到对女儿们的音乐教育上去了,就像着魔了一样。」 「......这种事情挺多的吧。如果那个羽田野仁美是她姐姐的话,就更不奇怪了。」 「但对孩子来说,可就是个不小的麻烦啦。姐姐虽然怕生容易怯场,倒是个优秀的奏者。但是那个妹妹就和姐姐不一样了,听说是个调皮的女孩,讨厌授课,不听话,还会咬老师......于是真澄就放弃了对妹妹的希望,越发投入到对姐姐的教育里去了。可能是把这个没出息的妹妹与自己重合到一起去了。」 響介叠起手臂撑住额头,一动不动地听叔叔说着。叔叔的嗓音还是那么浑浊难辨,不过幸好周围安静,比听电话时要清楚。 「真澄就是那个时候来我公司的,说如果有知名小提琴的话就第一时间卖给她。我估计她怕是已经把国内的乐器商都转一遍了。」 所谓乐器商,并不是说公司规模越大就越好,偶尔也会有相当不得了的珍品流到叔叔这种个体商手里。能不能搞到好乐器,基本都是靠运气,就像赌博。 「不过嘛、她丈夫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斯特拉迪瓦里啦瓜尔瓦里什么的,根本不清楚。但真澄还是坚持要意大利产的古典老琴。真是个让人不解的订购呢。不过,我对那姐妹俩也是放不下,毕竟我可爱的外甥和她们同龄,也有同样的遭遇嘛。」 「别打岔,继续说下去。」 「没办法,我说真的嘛。就在那时,我正好得到了一挺小提琴......就是这个兰德尔菲了。」 说着,叔叔又看向了桌子。传说过去曾经有一挺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为了寻找配得上拉奏自己的演奏者而不停地辗转人手,听起来像个玄幻故事,但響介并不觉得全是胡编的。 「真澄从我这里买走它后,自然是交给了那个姐姐。姐姐的压力相当大啊,入围东亚音乐竞赛后,压力就更大了。」 「所以,比赛后就连名字都不再出现了?」 「嗯,高中毕业后姐姐倒是进了城英音乐大学小提琴科,但是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就难说了。周围的期待和母亲的斥责......姐姐之所以还继续拉小提琴,可能就是因为有妹妹在吧。」 叔叔远目嘀咕道。響介只是眯眼一直看着。叔叔抿起嘴,淡淡地又继续说, 「对,那个基本不被期待的落后的妹妹。对姐姐来说,妹妹是唯一的支柱了。妹妹之所以能和姐姐一起进城英音乐大学小提琴科,听说也是姐姐向妈妈求的情。」 一辆卡车从楼前驶过,公寓晃了晃。这种摇晃響介早习以为常了,叔叔则瞬间皱了皱眉头。響介催促一下,叔叔便微微耸肩接着说, 「姐姐在大学里就像是换了个人,原本她也是喜欢音乐的。特别是受商店街的人请求参加活跃地方的志愿活动,她很是卖力。当其他学生都忙于课业或者比赛的时候,姐妹俩则投入到志愿者活动里去了。所谓音乐是用来享受的,说得还真不错。」 那对姐妹以前想必每天都会通过那扇双面门进公民馆第五会议室吧——響介想象那副景象,沉下了脸。 「但是姐姐要毕业的时候,妈妈的压力就又来了。没有那个交响团录取、也没有能成为独奏的实绩,又不能当着妈妈的面去一般的企业工作......妈妈的焦躁可不一般,连一直纵容她的 樋山最后也和她离婚了。」 「樋山没有打算收养女儿?姐姐作为妈妈的寄托想必困难,但妹妹不是基本不被妈妈期待的吗?」 东亚音乐竞赛的时候他们还没离婚,姐妹俩肯定是姓樋山。不过现在妹妹既然自称一之濑,那她应该是选择放弃自己的母亲了吧。 叔叔听了疑问,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我就不知道啦。总之因为接连发生这种事情,姐姐原本脆弱的神经变得更加不稳定了,听说都陷入神志恍惚的状态了。能依靠的只有妹妹。不过反过来说,自由的妹妹说不定也是羡慕姐姐吧。」 这种羡慕并非无法理解,几个月前,響介自己也身陷同样处境过。不过,響介又感觉自己是无法和她比较的——就像以羽田野仁美为姐姐的原小提琴手的执着不能与自己父亲的执着比较一样。 「那场事故是发生在三年前。」 说着,叔叔便顿了一下,拿起倒在面前的烟灰罐后看向了響介。響介无奈地点了点头,叔叔隔着点一支烟功夫后又开口说, 「见姐姐日益紧迫,妹妹也许是想让她回想起享受音乐的事情吧,就对姐姐说去看看有一段时间没去了的龙之坂,并借了她妈妈的车。」 眼前再次弥漫起了叔叔吐出的烟雾。響介很想打开换气扇,不过话听到一半时也不好起身中断话题。叔叔则不停地吐着烟圈。 「但是就在去的路上,要过龙之峰的那一段,想不开的姐姐抢了妹妹的方向盘。」 烟灰破碎掉落在了桌子上,但叔叔和響介连眼都没眨一下。 「这话.......也只是我从姐姐那边直接听来的。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那对姐妹知道了。汽车冲出了护栏,但两人都奇迹般地捡回了命。姐姐的伤势不算重,但妹妹就被直接送进了龙之坂医院......」 叔叔没再说下去,響介暗自补充了下句——下肢机能和尺骨神经损伤。他忽然感觉喉咙干哑,但眼前的那个瓶装茶估计已经变温了吧。叔叔看样子完全不介意,又抽起了烟。 「那场事故最后是按妹妹驾驶不当了结的,但事情并没有完,真澄到龙之坂医院后,甚至怀疑妹妹是因为嫉妒姐姐的才能才故意引发事故的,说过会负责最低限度的生活保障后就不许她再靠近姐姐了。」 「......是说抛弃了妹妹吗?让留下残疾的女儿一个人留在这个小镇?」 「真澄和姐姐一样,也是被逼至此啊。对已经离婚了她来说,能依靠的就只有姐姐了。」 叔叔沉重道完,忽然向響介示意了一下桌子。響介站起来,拿起黑色的小提琴盒后点了点头。 「姐姐从别的医院出院后,被母亲告知自己妹妹已经死去,连葬礼都结束了。对姐姐来说,这无疑就是自己杀了妹妹。但她还不受任何惩罚地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就在她被母亲安排出发去斯图加特留学之前,她来找我,接着——」 「要你买下这挺兰德尔菲.......」 「她说自己不是去留学,而是为赎罪去远方的。不过我当时拒绝了她,只同意替她保管。那时候我可没想到她妹妹还活着啊。」 叔叔苦笑一下,从響介手里接过盒子并打开了。铮亮的兰德尔菲躺在盒子里,一副洞观一切而又不管不问的淡然模样。 「嘛、那边是个要杀也杀不死的妹妹嘛,听了姐姐的话,我一时还没信。所以几个月后一个自称一之濑七绪的人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见鬼了呢。」 听到这里,響介忽然抬起了头。叔叔果然和这个小镇以及七绪是有联系的。听到现在才确认的事实,響介不禁瞪大眼睛回视起了叔叔。 「事情很简单,就是问姐姐出手的兰德尔菲有没有好好保管.......所以我也老实说了,说是留着可惜就借给吊车尾的侄子拉去了。本以为她会生气来着,但她却说这样就好。看来她也是想要这挺小提琴能继续演奏。不过她又说了,如果姐姐又愿意作为小提琴手拿起兰德尔菲的话,就要赶紧还回去。」 叔叔手势熟练地拿起兰德尔菲,逗弄小孩儿似的抚摸起了面板。对这个没结过婚的叔叔来说,乐器就是他孩子一样的存在。华贵的一挺小提琴被这样一个大块头男子拿在手里,依旧不失其凛凛威严。 「为了确认妹妹是不是真活着,我急匆匆赶到了龙之坂,结果就看到了那个一边和护士大吵大闹一边做复健的七绪。你能想象得到我当时有多吃惊?」 「叔叔你.......就没打算告诉姐姐其实她的妹妹还活着?」 「我不知道那个姐姐在哪儿留学啊,而且那时候又正好与真澄也失去了联系。」 「那为什么姐姐这时候又想要拉兰德尔菲了呢?」 「契机是羽田野仁美的引退。」 叔叔果然还是不会拉响小提琴,轻轻拨弄着琴弦如此说道。響介不禁凝视起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张演奏会的票券。 「一听说要引退,真澄就陷入了仿佛全身绳索都松脱了的状态。说到底,她也是爱着那个亲生姐姐的。虽说看起来很怪异。」 长期以来一直束缚着自己的巨大枷锁掉落时,相比自由欢喜,人更容易因为失去支撑而崩溃。真澄估计就是这种情况吧。 「于是真澄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把妹妹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姐姐。不过姐姐听说了妹妹的状态后,又犹豫了。所以趁我来回收兰德尔菲这会儿,顺便来看看那个妹妹的状况......为了判断姐妹俩究竟能不能再次相会。」 说着叔叔便抿起嘴,指了指自己脚下。他不是指地板,而是在指这个小镇。 「于是,结论很快就出来了。」 響介不特意问也知道那是个什么结论,他依旧缠着双臂,沙哑地问道, 「那个姐姐.......什么时候回日本?」 .......本场是在十四号。他回想起了七绪说过的话。为活跃地方而组建的小型业余交响乐团、为添热闹而举办的祭节演奏会、坐在第五会议室里的乐团成员们的表情一一浮现,由某对姐妹带领起来的演奏,带着另一种意义积淀在了響介心底。 像是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叔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明白了吧?響介。这个城镇里有的,就是一对被音乐这个魔鬼残忍吞噬了姐妹俩啊。」 「......才没被吞噬呢。」 響介却静静地否定了。他慢慢抬起头,仰面盯着叔叔说, 「至少,其中有一个没有被吞掉.......她可是连魔鬼都无可奈何的音乐化身啊。」 響介自此展开了反论,他朝叔叔探出上身接着又说, 「有哪里不对头,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妹妹没对任何人说呢?为什么不解释事故其实不是她自己的过错?姐姐不是说过因为自己身心混乱而引起事故的吗?」 「想必说过的吧,只是谁都没有相信她。」 「那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妹妹也非要一直赎罪不可啊!」 按叔叔的说法,妹妹岂不是毫无过错了吗?她完全可以说得上是受害者了。既然这样,那她——一之濑七绪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 「她对我说过,她是为了赎罪而留在这里的,明明没有过错!」 而且,她为何还能笑得出来?那个女人为什么不怨恨、不憎恶任何人,还拖着无法动弹的脚和手指继续着音乐? 听到響介甚为高亢的质疑,叔叔却只是动作轻柔地放下了兰德尔菲。 「那你去问本人啊,我又不是什么都知道。」 「这里可是只有一所综合医院的小地方啊,流言传得相当广的。不过,龙之坂的人都很亲切......亲切得可谓残酷,所以他们才什么都没说,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響介听了,不再说话,沉默数秒后又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点了点头。亲切有时候又是最不亲切的——他想起了这句话。 「.......我明白了。我现在只是作为现任龙乐团的首席而演奏,只能尽力把那个用指挥棒代替琴弓的妹妹所要表达的音乐表现出来......别无其他了吧?」 「啊、觉悟不错。」 叔叔满意地笑着说,一边将手里的兰德尔菲递过来,一边小声说, 「你演奏完那个音乐后,这个小提琴就得归还原主。」 響介接过爱器,纤细的指板顺从地被握在響介的手掌里,仿佛就要放声歌唱起来一样。这挺兰德尔菲回想起了十年前在某个舞台上的奏鸣,记起了曾今按过自己的弦的纤细手指。 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最后数小节前的八分休符的瞬间,世界进入了慢放状态。残留的三音散去,永久停滞的瞬间又鲜活起来,蓦然混沌了響介的视界。 「喂、響介。」 叔叔的声音似乎是从远方传来的,停息了的音乐依旧没有动静。在异常的寂静中,響介仿佛被舞台的灯光炫到眼睛了一样,摁住了自己的鼻子上方。 「啊......是这样啊。」 接着,他又像是在赎罪一样,自言自语般呢喃了起来, 「你的确是个......不得了的大骗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