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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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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W文库] 【自翻】【美奈川護】【龙乐团!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英雄】【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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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8 20: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電車ネコ 于 2013-8-9 20:16 编辑

原名:ドライフィル!竜ヶ坂商店街オーケストラの英雄
作者:美奈川護
图源:言の葉
翻译:電車ネコ
========================================
轻之国度:https://obsolete1.lightnovel.u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译者,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转载时,请注明以上信息,尊重翻译者的辛勤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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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不在个人,而在于人与人之间。    ——威廉·富特文格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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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8 20: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電車ネコ 于 2013-8-10 10:43 编辑

序曲  无休止的八分休符

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
提琴协奏曲二长调作品 77 第三乐章

[注: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德国古典作曲家,代表作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藤间饗介的初恋是从十年前演奏的一个重音符开始的。
东亚音乐赛小提琴决赛上,那仿佛震颤整个东京歌剧院大厅的回旋奏鸣曲的跳跃般第一音。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虽不过是比赛曲表上罗列的曲目之一,却让饗介耳目一新。
站在舞台上的演奏者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和饗介的经历相似,小提琴多是懵懂前便开始接触学习的,她的年少并不是特别罕见的事情。但是,那个沐浴灯光、头半顶反音板演奏着的少女与其它演奏者不同,区别相当明显并且......异样。
这其中的理由是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饗介也能理解的。因为她的演奏风格极端奇妙,非常脱离常规。
小提琴手基本都是站着的,音乐从抵在下颚的乐器发出,通过锁骨传向站定的双脚,进而从全身散发。而她却从第一音就不停地舞动着她的双脚,全身都在配合着音乐的节奏。
与其它一边皱眉头咬嘴唇忍受大舞台压力一边演奏的演奏者不同,唯独那个少女没有流露出丁点怯懦。她看上去那么天真,嘴里甚至还哼起了调子。
作为在音乐赛事上出场的演奏者,这种演奏方式也许并不算非常特别,但她是否是一直用这种演奏方式通过预赛的就让人生疑了。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少女的演奏的确是鲜活的,排列在乐谱上的音符仿佛被她生动地呼唤到了现实世界,令人不禁错感—— 那才是音乐家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所真正向往的音乐。
演奏在听众们的困惑中进入了终曲。安静而舒缓的独奏、低音弦拨奏......接着,休止符瞬间插入。
在脑海中展开曲谱的饗介也仿佛看到了那个黑色的休止符,随后便是一瞬间直让人感觉异样的寂静。
八分休符恍若永恒。
这时,饗介感觉少女似乎看向了这边。她的双眸与年龄不符,如幼儿般清澈。也可能只是头上灯光照射和演奏的魅力感染而让人产生的无聊幻觉吧。
霎那间,少女的站姿松弛下来,紧绷的瞬间叹出了一口气。
小提琴吼叫起来——此外别无他词形容了。反射着灯光的小提琴似乎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将最后一音撞向了舞台顶部的反音板。
会场归于寂静。少女猛然躬身低头,音乐厅在刹那间沸腾了,满场的起身喝彩声如同从地底喷涌而出。
樋山由佳里——那个在音乐界一夜成名的少女小提琴手的名字。不过最后她却屈居了第二名。这也是理所当然,比赛对出格者是严苛无情的,甚至可以听得到其中“这才是正统音乐”的讽刺。但是那个晚上,最能震撼会场听众的无疑是樋山由佳里的勃拉姆斯。那异常的满堂喝彩无情地证明了这一点。
回去的时候,父亲问他哪个演奏最精彩。说白了,来听这次音乐赛事也是学习的一环。饗介犹豫一下后就说出了那个获得第一名的名字。因为他也知道,那才是标准答案。
但是饗介自此下定了决心,他第一次从一直以来都是在说教中麻木接触的乐器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那是少年特有而美好的梦想——在不久的将来,那个少女应该会登上音乐界的顶点吧,她将踏破排斥异己的经典乐界的桎梏,她的演奏中的确存在这种力量。那么,我也必须到达那般境界才行。
因为总有一天,我会在那个少女身边一同演奏。
最后几小节的八分休符——时间在那个瞬间停止,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开始了转动。那个休符仍然停留在他心里,只要他一直抱有这种想法,少女的勃拉姆斯就会一直存在。
当然,少年是绝不会把这种事情说出口的,如同埋藏在心里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初恋。只有那小提琴奏出的鲜活第一音和无休止的八分休符一直停留在他内心深处。

——不过,在这个世上,“少年时代的梦想”和“初恋”终究都是无法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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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8 20: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電車ネコ 于 2013-8-8 15:15 编辑

第一乐章 帝王的喇叭

莫杰斯特.穆索尔斯基
钢琴组曲《展览会之画》序曲漫步

有一个交响乐团正在找乐团首席——告诉饗介这个消息的是饗介的叔叔藤间馨。
他的浑浊嗓音从夹在肩上的手机里听起来还是那么不靠谱。正一股脑地往纸箱里塞东西的饗介停下手,不可思议地眯起了眼睛。
「乐团首席?那原本就不是出来找的吧?」
乐团首席通常指第一小提琴首席演奏者,是与指挥手共同掌舵交响乐团的重要角色。换句话说,如果没有首席小提琴,交响乐团本身就无法成立。叔叔这个消息正可谓本末倒置。不过,那个叔叔却不以为意地直白回道,
【就是字面意思啊。一个在龙之坂的小地方的交响乐团,现在好像在找优秀的提琴手。】
「那不是业余交响团么,我是在找正经工作,业余的可挣不到钱啊。不首先解决生活问题就无从谈起。」
【那不是当然嘛,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招聘首席小提琴的职业交响团。】
听到这般理所当然的话,饗介沉默了。叔叔自顾继续说,
【说到底,现在是你挑肥拣瘦的时候?说白了你不就是个家里蹲嘛,自尊心还莫名其妙的高。真是没救了,哥哥说了都是泪啊。】
听着对面丢过来的话,饗介无可辩驳,只能支吾不语。看一眼挂在墙上的日历,已是六月,从大学毕业业已过去了三个月,但他桌子却只是不断地堆积来自国内外职业交响乐团的不录用通知书。
【照你这样继续落选下去,最后只能落个抱着小提琴枯死的下场哦?反正哥哥他也快要把你赶出去了吧?】
「不是就快......遗憾的是你已经说中了。其实我现在正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呢。」
好不容易说出话来,自己听着都倍觉丢人。正好从抽屉里翻出一大堆备用弦,他便整包丢进了一个纸箱里。这个安装了隔音设备的公寓是进音乐大学时他父亲准备的。一无所成迎来毕业后,他必须在这个月之内退掉。搬出公寓后,想必家里也不会让他回去吧。
听到侄子这一番苦水,那个叔叔却发出了一阵愉快的大笑,
【被赶出来了啊。嘛,你那状况也是没有办法吧。那你接下来准备搬哪儿去?】
「还没决定......总之,现在先为随时搬家做准备。」
你太让我失望了——父亲的话在饗介脑海里响起。饗介记得自己问过父亲是什么让他对自己失望。但是没能回应期待的人终究只会被排斥,这便是小提琴手一直享受恩惠之后的下场。
饗介自己也觉得害臊地叹了口气,手机差点从肩上滑落。手机虽然离开了耳边,叔叔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
【那不是正好嘛。这样你去龙之坂就没有任何障碍了,简直是上天助你啊。有我这么好的叔叔,你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轮得到你说?」
饗介哼哧道。他之所以总觉得这个叔叔的话不地道,是因为他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藤间家一家都是中等身高和身形,唯独这个叔叔生得一副仿佛基因突变了似的大身板,而且还长了一张像是被雕刻刀削砍过的拉碴胡须脸。这个国籍不详的大块头能流畅地说七国语言,人们初次见到他时铁定都会被惊得目瞪口呆。不过也许正是托这个的福,他才能靠开乐器行过活的。他个人经营的公司基本都在国内,但多数时间在欧洲收购乐器。
饗介一边回想这个好久不见的叔叔的独特外貌,一边合上了纸箱盖。
「龙之坂......那个地方在哪里?总感觉以前好像听说过。」
【从新宿坐电车大概一个半小时就到。你不也是没钱吗?都心的物价很高哦,要住的话还是乡下合适。】
「话是那么说,但那种地方会有工作?如果只有能拉小提琴的乐团而没有工作,我早晚还是得枯死。」
【龙之坂的公民馆里正好有我一个熟人,这会儿正好在找一般事务辅助临时职员——说白了就是临时工。嘛,这点事情都用不上关系的。】
音乐家就是这种不懂变通的人。能成为职业演奏家的也就是那么一少部分人而已,如果能放下脸面,到快餐店里一直炸薯条也不是不可以。实际上也真有一直那么过来的不肯放弃的人。
饗介也不例外。在音乐大学度过的四年里,他也绝非玩过来的。但是这个世界并不是只要努力就能怎么样,没有任何值得瞩目的比赛奖项,只靠日本著名音乐大学小提琴专业的学历是坐不上那些为数不多的职业坐席的。
就算是父亲半强硬地让自己走上这条音乐道路的,现实也是无可奈何。看清现实而止步犹豫的这三个月里,一石头将自己砸醒的是叔叔,或许自己还要为此感谢他才是——饗介想着便清了清嗓子说,
「知道了,我考虑考虑吧。」
他勉强从喉咙里挤出话后,听筒对面就响亮地发出了大笑。饗介下意识就把手机从耳边拉开距离,叔叔则在听筒对面顾自愉快地继续说,
【饗介,这样才像我可爱的侄子嘛。毕竟,我几十年前也被藤间家赶出了家门啊。你这家伙难不成不是哥哥的儿子,而是我儿子吧?】
「别说出那么吓人的话啊......我可不敢否定。」
【嘛,就是说接下来难得我借给你的兰德尔菲要寂寞一段时间了。】
听到这话, 饗介又沉默了。他打开桌子上的小提琴盒锁扣,试图将刚才电话里听到的所有否定都忘掉似的摇了摇头。
「是啊......说得完全没错,叔叔。」
那个琴盒里放着一个对男人来说做工过分精细豪华的漂亮小提琴——卡罗.皮埃尔.兰德尔菲,十六世纪与斯特拉迪瓦里同年代制作的铭器。和当时的斯特拉迪瓦里一样,与瓜尔瓦里和阿玛蒂相比虽属中档品,但作为外行也能使用的古典提琴很有名气。
[注:斯特拉迪瓦里、瓜尔瓦里、阿玛蒂均为16世纪至18世纪著名制琴师家族]
这个小提琴是两年前叔叔给他的。本以为叔叔会把小提琴便宜卖给自己的侄子,结果他却只说是借——只是借给你哦,说还回来的时候就赶紧还来——他如此说。
如果要买,大概要八百万左右吧......虽不知道叔叔是怎么想的,但学生能够拉这么好的小提琴就已经非常幸运了。一想到不能辜负他的心意,那个叔叔又故弄玄虚地开口说,
【你也得从学生身份毕业,去野火燎原的社会滚打了。还是那样自顾自的话,最后只会是抛尸路边。是个男子汉就站起来,佛之饗介!】
听到那个从小就被调侃的外号, 饗介不由得拉下脸来。作为演奏者,平稳的独生子环境造成的竞争心缺乏常被认为是一种致命伤。
听筒对面的叔叔没顾忌饗介的感受,最后说,
【龙之坂很不错哦,地如其名,像是个有龙飞落的地方!这么一听很帅气吧?嘛、去了就知道了,你肯定会中意的!】

于是,八月上旬的一个暑日,饗介带着一个行李箱和小提琴盒在龙之坂车站下了车。下车的瞬间他便理解了叔叔最后所说的话。
那是一片如同被巨龙蹂躏殆尽之后的遗迹——一无所有的小镇。


饗介在小镇边上的一个简陋公寓里放下行李后,第二天周末就去了龙之坂的公民馆。一般事务辅助临时职员......虽然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其实就是打工。不过日本现在经济不景气,只要能拿到薪水就已经不错了。
龙之坂公民馆与小镇整体风格一致,是一座小巧的建筑。这里似乎还兼用作图书馆,走道里贴满了小学生画的标语、海报和杂七杂八的告示,满是旧日学生时代的老教室气息。
「唔嗯唔嗯,藤间饗介君、二十二岁......厉害啊,帝真音大小提琴专业毕业的精英嘛。」
公民馆的事务所一如所料的小,名叫根津的馆长坐在最里面,姿势可爱地歪头用漆黑的栗子眼看着饗介。用可爱形容一个男人听来像缺乏辞藻的女高中生,不过确实很可爱也没办法。不知为何,他跪坐在垫着垫子的椅子上,双手拿着饗介的履历一边看一边弹簧玩具似的不停点着头。他把鞋子整齐地摆在一边,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懂礼仪。
事务所的空调估计很旧,完全不制冷还噪音不断。放在里边充数的电风扇满身的疮痍,不停地摆动着向饗介吹来断断续续的风。
好歹是面试,饗介穿了一身职业装,但他一早就后悔了。龙之坂大概位于山间盆地,早上就开始又热又潮了。担心着湿气对小提琴很不利,饗介又羡慕穿着宽松polo衫和卡其裤的根津。
「说到公民馆的工作呢,就是为市民们构筑文化的桥梁,行政和居民密切配合,促进地方活力和教育事业。感觉不错吧?」
双手抱在胸前如此解说的根津就像是一个述说梦想的少女,可惜声音还是壮年男子般粗犷。虽然可爱得让人恶心,但是正被汗湿的西装裹着的饗介只能点头听下去。
「镇子上成立的业余交响乐团也是这其中一环吧?」
「你说龙乐团啊,那是当然。听说饗介君会作为小提琴手加入来着?」
这就直呼其名了啊,而且那个“君”字的发音怎么听都有点别扭。被根津那双被皱纹裹着的漆黑眼珠盯着,满脑子狐疑的饗介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放荡乐团?」
[译注:龙与放荡在日语中的简略读音相同]
放荡儿子的那个「放荡」?根津似乎看出了饗介的想法,探出身来。因为是跪坐在椅子上,带滚轮的椅子往后划开了一些,让他整个身体都倾斜了。
「正式名称是【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龙”的那个龙哦。」
「......商店街?」
饗介脑海里又冒出了一个疑问。他脑子不停地琢磨这个与交响乐团名字很不搭配的词,一边想,就叫“龙之坂交响乐团”不行吗?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确认着问了一下,
「也就是......地方振兴活动?」
根津听后用力地点了点头。的确,业余乐团的目的用不着那么崇高,而且人们更多是出于爱好才一直搞音乐的,但城镇振兴活动这种说法就前所未闻了。不顾饗介的目瞪口呆,在椅子上恢复跪坐姿势的根津把视线转向了柜台另一边。
「那不如现在就顺便去参观一下?他们一直都是在这里的第五会议室练习的......七绪酱、七绪酱!」
「欸!用不着那么连着叫,我听得到!」
一个年轻女子用汉子语气回应了根津。饗介扭头一看,一个女子的脑袋沿着柜台水平移动过来了。一瞬间饗介还以为对方是一个小孩子,但等她进来后才发现,她是坐在轮椅上的。
她看上去和饗介的年纪差不多,脸上没有任何化妆,栗色短发让她像极了一位少年。眼睛滴溜像小动物一样可爱,但接下来她嘴里迸出来的话却如同锋利的刀子,完全是凶器水准。
「......谁啊,那边的小白脸?」
「打工新来的藤间饗介君。这位帝真音乐大学小提琴专业首席毕业生说是要来当龙乐团的首席哦,你不是挺高兴来着的嘛。」
「呃,我没说要当首席啊......」
听到根津慌忙的介绍,饗介也慌忙订正了他的说法。他隐隐感觉事情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料,但那个女子却只是用中年男人般的粗嗓子随便应和了一下而已。她从进来就一直保持着运动员般的前倾姿势,以仿佛带着咯吱咯吱效果音一般的气势向饗介靠近过来。
如果从「轮椅女子」这个词联想到的形象来个一百八十度颠倒,再用大锤一下砸烂,或许就会变成眼前的这个人了.......她诧异地盯着目瞪口呆的饗介,黑白分明的眼珠又将她的利嘴形象缓和了一些。
饗介刚感觉她的视线有种莫名其妙的既视感,根津的懒散声音就打断了他。
「她呢,是非常务责任员一之濑七绪酱。如你所见,她的脚有点不方便,但除了更换浴场和厕所的灯泡,她什么都能自理的,你不用太为她介意哦。」
「喂喂,别小看我了秋叔,灯泡我单手就可以换的。刚才我还在换坏掉的灯泡呢!」
女子不服气地用放在她腿上的一根类似晾衣杆的东西跺了跺地面。杆头上装着一个抓灯泡的装置。似乎是因为名字叫根津所以叫秋叔,但饗介总感觉不该这么称呼自己的上司。不过根津听了却毫不在意,继续用浑厚的声音说,
「哇、谢谢你七绪酱。其实我也是知道的,但每次都会一不小心就搁脑后去了......那么接下来要是没什么其它事情,你就带他到馆里转转吧。」
说着他便用手往七绪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饗介配合视线低得多的七绪而弯身作了一揖。虽说他也算不上高,但从对方一直坐着的角度看,恐怕还是相当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吧。但话又说回来,对待小孩子一样蹲下来向她打招呼也未免失礼。
躬身的饗介正想着,忽然有什么东西把他的下巴抬了起来。一时失措,饗介顿时浑身僵住了。原来是七绪用她手里的晾衣杆一头把饗介的下巴抬起来了......饗介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对初次见面的人做出这么无礼的举动,脑子还未涌上愤怒和惊愕就先陷入了停顿。
「果然果然,不错的斑。」
但七绪本人只说了这一句,就把杆子放下来了。她把杆子靠在附近的桌子边,用双手将轮椅转了个个。
「好吧,跟我来,新人。」
她回头朝饗介大大咧开嘴巴笑着说,好像刚才完全没做任何失礼举动一样。饗介呆呆地摸了摸还有异物感的下巴。根津慌忙探出身,像刚才那样倾斜在椅子上解释说,
「抱歉啊,七绪虽然做事有点粗鲁,但还是很不错的孩子。」
饗介并没有为七绪的失礼而生气,而是一直盯着她的背影揣测她刚才的意图。饗介知道自己作为自己外号佛之饗介的沸点比常人高,但事情可不是那么简单。他没看自己下巴的那块地方,但他知道七绪刚才说的那个地方的确有一块斑。那是小提琴手所特有的斑。如果不考虑体质原因,小提琴抵着的从下巴到锁骨部位一般都会留下浅黑色的斑。自幼拉琴的话就更不用说了。换句话说,那里的斑色越深,就说明练习小提琴的时间越长。
只可惜在这个世上,练习量不一定就和技艺水品成正比。不过,现在至少她称赞自己的斑是不错的斑了,不懂音乐的人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饗介拿起脚边的行礼和小提琴盒。这些东西一般是不用拿到面试地方来的,但对小提琴手而言,小提琴手和他爱器之间的羁绊比常人想的要深得多。仅仅是放在身边就能安心。
「等等我,一之濑小姐。」
「叫我七绪就可以啦,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姓。」
七绪用一如之前的男人口气一边回道,一边用轮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沿公民馆走道向前飞驰。饗介一边追一边松开领带后开口又问,「七绪小姐,你是小提琴手......啊不,是演奏什么乐器的吗?」
「我什么都不拉,什么都不吹,什么都不敲哦。还有,别叫我什么小姐。」
从见面一开始还真是够自顾自的,要换了常人,恐怕连话都没法和她说下去吧。感叹至此,七绪终于停下轮椅朝他转过来了。
「嘛,工作方面就让秋叔教你好了。我只是听说你是一个优秀的小提琴手而已,顺便一提,龙乐团的练习场在最里面的第五会议室。因为经常空着没用,你随时都可以去。」
听到这话,饗介终于明白过来了。看来她和那个寻找乐团首席的悠闲得出了格的业余乐团有关系。说不定她还是负责乐团的工作活动和运营。
「难道说,你是监员?」
监员,也就是监察员,是一手管理交响乐团后台事务的类似现场监督员的角色。但是听饗介恍然作悟地这么一问,七绪只是简单地回道,
「嘛,这事我也做来着,毕竟现在到处都紧缺人手。总之,既然龙乐团的首席来了,得先打个招呼。这之后想必长笛首席也会来的。」
七绪自说自话着。饗介疲倦地朝她后面看了看,实在太热便不客气地脱掉衬衫抓在了手里。他正想再问什么,两人的后方传来了一阵唱歌般的女子嗓音。
「早上好,七绪酱。」
回头一看,是一个用大圆边帽檐遮住半张脸的小个子女子。她身穿一件仿佛穿越了时代的白色连衣裙,胸前束着小孩子一样的双垂发。在现代日本,她简直是标本般的天然人种,仿佛接下来会提着装有亲手做的三明治的篮子去森林散步。她嗤嗤笑着,用让人总感觉慢一拍的语气又说,
「今天也是那么的精神啊,但是太风风火火可会被根津馆长骂的哦。」
「早上好啊花脑小姐,你才是,千万注意不要中暑倒地哦。」
七绪举手招呼了她。花脑小姐......怎么想都不可能是真名,饗介正想着,对方就好奇地朝他看了过来。她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不,应该小几岁吧。她看着饗介像是看到了什么珍稀物种,好奇地侧了侧头。看她双眼发困般眨巴眨巴的样子,七绪爽快地向她介绍,
「这位啊,是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寄予众望的新首席,据说是帝真音乐大学小提琴专业首席毕业的一流小提琴手。这下龙乐团要安泰啦。」
「嘛~太棒了!请多指教,首席!」
听七绪这么一说,花田脑小姐非常激动地抓住了饗介的双手。也不好就这样把她轻轻握过来的手甩开,于是饗介扭头向七绪发泄不满了,
「七绪!请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我才不是什么首席呢!」
「有什么嘛,又不会少你一块肉。」
饗介想也没想就直呼其名了,但七绪没有在意,继续用平淡的语气伸手开始介绍那个双目熠熠生辉的女子了,
「她是花脑小姐,龙乐团的长笛首席哟。别看她这个样子,她可是龙之坂商店街几乎有百年历史的和式甜点老店【华京堂】的第四代继承人。」
既然被介绍,对方暂且低头致意了一下,但终究不能真被叫花脑这种莫名其妙的名字,她楞了一下后,握住饗介的双手再次歪下了头——看来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一侧头,她的束发也跟着摇摆。
「我叫畑山彩花。这个小镇里有很多喜欢音乐的人哦,首席你一定会喜欢的。」
原来如此......看来她脑子的确有可能是一片花地,真是小学生水平的外号。不过现在不是好奇她还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个外号的时候,饗介感觉事情的进展有点微妙,不禁想起了刚才七绪说过的话。
「花......畑山小姐既然是和式甜点店的......那和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这个名字一样,乐团成员都是来自商店街吗?」
「嗯嗯,但不全都是。吹圆号的人是开宠物店的,吹双簧管和竖笛的人是开咖啡馆的。啊、和我一起吹长笛的有开蔬菜店的人,用蔬菜茎秆做笛子很拿手哦。」
她说话的语气依旧像快要掉螺丝的玩具。如此与周遭慢一拍的节奏真的能搞出音乐?但是彩花说话又很是理所当然的感觉,让人感觉那个交响乐团可能有点糟糕。
「现在龙之坂因为各种原因越来越衰落了,特别是小镇中心的商店街,很多都关店歇业了......所以现在商店会的会长和商店街店主们在考虑举办各种能振兴小镇的活动。」
听到这里,饗介总算明白了七绪的想法。公民馆是与行政和住民都密切相关的地方,是为了振兴地方和地方教育事业......一如根津所说,她想必是作为职员在支援龙乐团。
想到这里,彩花便合掌又用透着天然的声音继续说,
「对了!七绪酱,源先生已经来了吧?那位一直都是第一个来练习的呢。关于新来乐团首席,我得去向源先生报告一下!」
说着她终于松开饗介的手,用宛如少女漫画里的小碎步一溜烟朝走道尽头跑去了。呆呆瞧着那身白色裙裾越跑越远,七绪不无感慨地点头说,
「唉,花脑小姐能高兴真是太好了。那么饗介,我们也赶紧去见小号首席源先生吧。」
这里的居民看来都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活过来的,对此不习惯的饗介有些招架不来。就在这时,一阵声音掺在一早便闷热起来的风和蝉声里传了过来。饗介耳朵的注意力条件反射般向那阵声音集中了过去。再烂也是演奏者的耳朵,无论是眼前的七绪还是风微微流动的声音,他都能一概过滤并清晰地分辨出那个声音。
那是小号的音色。小号声劈开空气呈放射状向四下传播,是管乐中最为清晰明了的声音。而那阵小号的旋律,是拉威尔编曲的「展览会之画」的第一章漫步——最为知名的小号独奏曲之一。
【译注:「展览会之画」原为莫杰斯特创作的钢琴组曲,经拉威尔与斯托克夫斯基改编的管弦乐版本更为知名】
「那是......」
饗介抬头,若有所问地朝七绪看了过去。尽管周围的喧闹再次扑耳而来,但饗介确信自己的确听到了那个旋律。从有力的强音符开始的旋律响亮而毫无犹豫地继续着。
「哦、源先生开始练习了啊。我们瞧瞧去吧。」
七绪双手放在轮椅手柄上,看也不看饗介就朝刚才彩花离开的方向前进了。她的脚步......不对,她的轮椅尽管不是电动式,却快得出奇。她代替双脚的双臂上长着紧致的筋肉,虽初次见面会让人惊叹,但那是摇轮椅练出来的吧。七绪穿着对她这个年纪的女子来说显得简朴单调的黑色衬衫,饗介呆呆地盯着她那夏天还袖口紧扣的手臂如此想着,忽然又觉得失礼便扭过脸去了。
「展览会之画」第一章漫步是从第一小号首席的独奏开幕的。听着越发靠近的小号声,饗介下意识地在脑海里铺开了总谱。在成片排列全休符的各个章节中,唯独小号里才会出现的音符群。那是任谁都曾经听过的雄壮旋律。
作为小号手,某种程度的莽撞是必须的。小号的高音域音色通透,而且独奏部分多,一旦出错就比其它器乐声明显。而一旦因为害怕失败而犹豫,小号所特有的美妙就响不起来。不过,至少现在听到的那阵小号旋律里并没有丝毫迷茫,虽粗糙,但通透,旋律中透着浑厚的度量。
管弦部分以提琴为指标,金属管以小号为中心,木管以长笛为引领,打击乐则与定音鼓配合。交响乐就是靠此办法将各自的音乐与其它音乐相协调,构成一个完整乐曲的。
如此想来,那个小号所引领的金属管或者说那个交响乐团整体的技术水准并不是刚才饗介所想的那么低......相对于业余交响团而言。
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在吹呢?饗介很是好奇。正当此时,流畅的小号声忽然消失了。旋律停得明显不自然。瞬间传来一阵金属撞击的尖锐声响,前面的七绪突然刹车,饗介差点踉跄撞上去。
「......喂喂、感觉不妙啊。」
七绪正嘀咕,大概是因经费削减而荧光灯稀疏的走道尽头一扇门里忽然有人扑滚了出来。
「七绪酱!快叫叫救护车!」
是刚才进会议室的彩花。她的脸原本就白皙,现在更显得苍白了。她手撑在墙壁上,一边示意会议室里面一边大叫,
「源先生晕倒了!」
一听这话,七绪便严肃地朝饗介瞥一眼,用下巴指了指走道尽头后便再次转动椅轮朝那边赶过去了。
「饗介、把门打开!」
还未全部理解事态的饗介先七绪一步把手放在了门上。门上面的牌子写着【第五会议室】,门是双扇平开的,怎么看里面都像是一个大房间。阳光照进这个三面开窗的会议室,开门一瞬间很是晃眼。室内的桌子椅子之类都被移到了后面,空出的地方的确够一个小编制交响乐团练习使用。
饗介巡视了一圈室内,看到一个滚落在房间中央地上的金属管正反射着仿佛在预示上帝所在的阳光,一个相当有岁月分量的降B调小号。
「喂喂源先生......又乱来了啊。」
身后的七绪取出手机,一边如此说一边准备打救护车电话。饗介大步朝那个小号走去,正要扶起那个倒在椅子腿边的细瘦男子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倒在地上的是一位身穿和服的老人,他的头发漂亮地全白掉了,脸上的玳瑁框厚眼镜滑到了一边。这个老人瘦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只有一副骨架,而环顾周围又没有别人。饗介感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一脸苍白的彩花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
「畑山小姐......失礼问一下,这位老人今年贵庚?」
「源先生昨天刚庆祝过半寿......」
饗介琢磨了一下泫然欲泪的彩花所说的话,也就是说......八十一岁?
吹小号有时需要瞬间吹出大量气息,演奏时暂时会让血压上升。就算是熟练的年轻小号手,吹一段从强音开始的音节也会一时头晕目眩,所以即便世上有少数几个老年小号手,但小号通常对老人来说是不可胜任的。
下个瞬间,彩花便唔地一声,脸色苍白地跪坐在了老人身边。
「源先生......不要紧吧!」
饗介怎么想都不可能同时把他们两个同时抱起来,这时打完电话的七绪靠过来,她把手放在跪在老人身边的彩花的肩上,同时挑眼看了看饗介。
「花田脑精神承受力脆弱,源先生倒下让她受惊了。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了,你就负责照顾源先生吧。」
「明白了,那他家人那边呢?」
「我去联系源先生家里,然后开车带他家人去医院。消防署就在路那边,救护车应该很快就会来的。」
展开着实混乱,但不幸的是,饗介现在是个无职的闲人,而现在周围又都是倒地的老人和妇女还有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他可没冷酷到可以对这种状况置之不理。
饗介一边感觉自己忽然被卷入奇妙事态一边点了点头,颓废的彩花又抬起头,抓住并贴近饗介的手臂,把脸伸过去说,
「不,我也一起去......不过首席,请您至少能牵住我的手。」
彩花用她汗湿了的小手裹住了饗介的手。没过一会儿,响亮的救护车鸣声便传过来。七绪再次把手机抵到耳边,朝哪边通起了话,估计是在和老人的家人联系。看来他们都是知道对方家里电话的熟人。饗介一边用右手扶住老人,一边左手握着彩花的双手,不由得发起楞来。原以为这里是一处安静的乡下,现在看来,他是来到了一处意外骚乱的地方。


「源先生请振作啊!您要是不在了,龙之坂商店街就真的完了啊!」
龙之坂综合医院离公民馆并不是很远,饗介虽不知道具体位置,但救护车三分钟都不到就赶到了公民馆。吹小号老人的情况估计并没有严重到要动手术的地步,一推进病房就被允许探望了。一边拍抚着全身扑倒在老人病床边的彩花的后背,饗介一边在脑海里不停地循环着刚才的「展览会之画」的旋律。
老人微微睁开了眼睛。想必他在救护车上就已经恢复了意识,脸上也完全恢复了血色。他似乎认出了眼前的彩花,点头喃喃说道,
「华京堂四代啊......你店里的落雁、真想能最后吃上一口呢。」
「源先生!」
哇地叫喊一声,彩花哭开了。看来这个能开得动玩笑的老人是没什么问题了,反倒是彩花要人担心。饗介正拍着她的背,问她怎么了的时候,病房拉门拉开的声音传来,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神色机敏的医生掀开隔帐进来了。他看到眼前的情形,无奈地送下了肩膀。
「又来了啊,增田先生......你好歹考虑一下你的年纪啊,血压本来就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噗嗤一下升上去哦。」
噗嗤一下——那个医生说着就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看样子,这个老头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老人一看到医生,一下从病床上坐起了上半身,劲头简直好像他刚才倒下的事情都是演戏,他鼻子一哼,
「哪里,我已经没事了。话说大东先生,你不是已经通知我家里了吧?」
「请不要开玩笑了,公民馆的一之濑小姐已经和你家里联系过了......你孙女好像在家来着。」
「什么?吹子在家?那妮子又把社团活动翘掉了?不像话!把她叫过来!今天我定是饶不了她!」
「所以我都说了增田先生,你别再这么把自己的血压搞上去了。小心我给你扎镇静剂哦。」
医生越发不客气的话听来反而显得良心,老人也终于镇静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看向坐在床边圆椅上埋着脸的彩花,轻轻地摇头说,
「劳你费心了呢,华京堂四代......话说,那边的年轻人是?」
老人发出理所当然的疑问,朝饗介看了过来。
该怎么自我介绍呢?饗介正犹豫,彩花拉扯着站立的饗介的衬衫说道,
「他是龙乐团有望的超一流的小提琴手哦!所以啊源先生,现在可不是倒下的时候啊!」
「什么?这下失礼了,我是龙之坂商店街的会长、增田源次郎。哎呀哎呀、居然用这幅模样来招呼你,真是太失礼了!」
听他这么一说,饗介咧嘴愣住了。既然是会长,那他就是城镇振兴项目交响乐团的提倡人......换句话说就是责任人吧。那个平身低头的老人将他那象征人生前辈的褶皱双手伸了过来,不好拒绝的饗介也不得不双手回握了过去。老人用与他八十多岁年龄毫不相配的力道握住饗介的手,一下把脸也凑了上来。
「我是昨晚从常任指挥那里听到会有能担任乐团首席的人来的消息的,所以一早我就稍稍卖了些力。这下,我们商店街又能看到曙光了啊!」
「常任指挥?」
饗介诧异地叫出了声,没成想消息已经传到那种地步了啊。源次郎和彩花顾自兴奋的时候,那个医生用一声咳嗽打断了他们。
「我说增田先生.......你该控制控制吹小号了。有个兴趣爱好固然是好事,但毕竟是给身体带来负担的乐器。」
但是源次郎听了却顽固地摇了摇头。他一挥拳——虽说是挥在了柔软的毯子上,只发出了闷声不响的声音——唾沫星子却飞老远地叫了起来。怎么看他都是在故意让自己的血压升高的。
「大东先生你不懂!现在龙乐团里没有能代替我做小号首席,没那种有根性的小号手!」
「不会不会,我也听过你们演奏过多少次了,增田先生旁边的那个不是吹得更好嘛,把位子让给那个人不是挺好吗?」
「不成!次席的諸岡光有技术没气势!没有特攻精神!」
「哈......气势啊......」
估计医生只会认为这是顽固老头的精神论吧。医生一脸难办的表情,摘掉了眼镜。看样子他也不是第一次进行这般对话了。就在这时——
「喂!老头子!你到底是要给别人惹多少麻烦才满意啊!」
有人风一般冲进病房,那嗓音已不是医院里能允许的音量了。源次郎闻言便脸色阴沉下去,医生也叹出了自进病房以来最长的叹息。
一下掀开隔帐进来的是一个穿学校制服的少女。她留着根部生出黑发的茶色头发,短裙裙裾松散,上身制服也被故意改造过了。她原本就生得一双凌厉的眼睛,这会儿吊得更高了。
「好啦好啦、吹子酱,先冷静点。源先生,你没事吧?」
说着就抓住少女手臂的正是跟着进来的七绪。看来这个少女就是她之前所说的要带来的老人的家人,老人的孙女了。少女像老人刚才那样唾沫横飞地高声叫道,
「放开我七绪!说什么危险状况啊!他不还是那么活蹦乱跳的!」
「吹子!对老人用的什么口气,快给我道歉!」
「......增田先生,你和孙女都冷静点。」
总之,这下饗介算是知道增田家的人都有点血压高了。但总不能放任这种状况不管,只不过医生的话似乎没起作用,那对祖孙还是毫不领情地继续拌起了嘴。
「话说回来,你怎么那个时候了还待在家里!不是说暑假开始就回吹奏部的吗!」
「要你管!没什么事的话我可就回去了!」
丢完这句,少女真就转过身去了。坐在圆椅上的彩花见状,慌忙起身试图从背后拉住她。
「啊、等等啊吹子酱!」
但是准备大步走出病房的吹子并没有停下脚步。彩花忽然又像之前那样摇晃了起来,幸好饗介连忙扶住了她。站在一旁的医生好像对此已是司空见惯,叹着气地说,
「唉、真是的,畑山小姐还是请先去别的病房休息吧,你也是过劳了。」
这个医生还是那么的冷静。饗介听他说出过劳这个词时吃了一惊,但医生却只是地对他们说一句保持安静就扶起畑山,准备走出病房了。
「还有,一之濑小姐......外科的加贺山医生让你好好去做康复运动。我知道你很忙,但也不要翘掉哦。」
和七绪擦身而过时,他又对七绪说道。
「就算不特意来医院,我每天在外面都和做康复一样啦,你是不知道我这双脚在镇上有多忙。」
饗介原以为这个小镇也许只有这一家医院,听到这里他终于放下心来了。尽管还什么都没解决,但饗介感觉气氛明显比刚才要缓和下来了。
源次郎想必也冷静点了吧。他一边整理好凌乱了的和服,一边又长叹一身并浮现出了懊恼的神色。
「唔嗯,让你见笑了呢,首席。」
他扶了扶玳瑁框眼镜,将细瘦的双臂缠在了胸前。他这才注意到饗介目睹了吹子冲出病房的整个过程,他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说,
「我孙女吹子刚才的态度那么失礼,真是抱歉。那妮子现在是高中二年级,但好像还在叛逆期......所以才突然会变成那个样子的。她半年前开始就不去所属的吹奏部,也不碰小号了,而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您孙女也吹小号?」
「是啊,吹子是从小接受我的英才教育长大的,以前我们每天都一起练腹肌、一起吹小号、一起在河边大喊练嗓子来着......」
源次郎远目回忆了起来。但听他这么一说,饗介又怎么都感觉不到哪里英才了。但话说回来,小号也的确是这种乐器,比其它乐器更要求体力和精神力。
「当初吹子第一次在小学管乐队里吹小号时,那可真是引得全镇人热泪盈康的鼓掌啊。所以那时候的录像是我们增田家作为传世之宝......」
饗介刚担心这个老头会一直沉浸在老人独有的叙旧里时,老人的忽然看向了饗介身后的七绪。于是饗介也跟着他的视线朝身后瞥了过去。
「我觉得能代替我成为小号首席的还是只有吹子。吹子如果能进乐团的话,我也就能安心隐退了。」
看来老人这话是说给七绪听的,也许是因为七绪知道这祖孙俩正处于什么状况里。但饗介却看着源次郎反驳说,
「不,小号首席对年纪那么小的女孩子来说可能有些勉强吧。且不说学校的社团活动,龙乐团可是业余交响乐团吧?」
「喂喂饗介,把话说死了可不行哦。那种事情要是主张男女平等的团体代表听到了,你走夜路时说不准就有什么尖锐玩意儿砸到你后脑勺上去哦。」
七绪在饗介身后说出了这般照例毫不客气的话。真是的,这女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礼貌。饗介叹一口气,辩驳似的又说,
「你明白交响乐团吗?做小号的首席是需要相当的体力和精力的,如果还有其它年长的男号手,最好还是......」
「闭嘴闭嘴。源先生,这给你。」
七绪打断了饗介的话,伸手从隔帐外面拿起一个似乎事先放好的黑箱子。递给源先生后,源先生很快就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了。这个箱子想必是老人最为熟悉的东西了。
「也不知道是摔出来的还是原来就有,二号管上面有一块地方凹进去了。放心,没有其它损伤。」
老人在床毯上打开了箱子的锁扣,里面是放着的是一个反射着病房灯光的降B管小号。源次郎一脸仿佛看着婴孩的神情,轻轻合上了箱盖。
「......真抱歉啊,七绪酱。但是这要是被发现,大东医生就又要生气了。能不能麻烦先把这个放在公民馆?」
说着他就又准备将箱子递了回去。饗介代替七绪接了过来。
源次郎看着饗介问道,
「首席,说来失礼,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藤间饗介。」
老人听完便大呼一口气,看来他的确是累了。饗介也差点忘了,从老人倒下送医院到现在也过去多长时间。
「源先生,小号就暂且先放在公民馆了。你先休息吧。」
经七绪这么一说,饗介终于回过神来似的向源次郎低了低头,追着已将轮椅转向驶出去的七绪并拉上了隔帐。
看着在前面轻快移动的小小背影,饗介越发感觉那个女人难以琢磨了。在发生那种事情时,一般人是不会捡起小号并带到病房来的,她却牢牢地记着将乐器和演奏者视作一体。这恐怕不是一般支援交响乐团工作的公民馆员工所能做到的。
想到这里,饗介开始担心自己的兰德尔菲起来。他可没本事扶着源次郎和彩花两人的同时还能提着自己的琴盒,于是上出租车之前边先将小提琴放在了泪汪汪的根津那里......临走还让他放进保险箱。
根津当时听后一脸的吃惊,但他不知道那个琴盒里放着的可是价值八百万的东西。那个琴原本只是叔叔“借给”他的,是万万不可丢失的。 饗介正想着该问些什么,七绪先开口了,「喂、饗介。你可不要以为源先生只是个笨老头哦。吹子酱的小号是源先生教授的,你听了就知道,很厉害的。」
接着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停住轮椅,饗介又差点撞上去,七绪扭过头来说,
「这样吧,就把这个当作录用你做乐团首席的考试好了。」
听七绪话里微微带着认真,饗介楞了一下,但仔细一回味她的意思,他吃了一惊,
「等、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你既然是从音大毕业的,这点也是理所当然吧。交响乐团的乐团首席所必不可少的就是引领那么多人的领导力哦?必须注意到每一个演奏者。为了一直能为听众带去最棒的演奏,首席就要构筑圆滑平衡的人际关系.......说白了就是那个——那个负责解决乐团成员的烦恼的人。」
这种事情饗介当然知道,但负责解决成员的烦恼可就闻所未闻了。但是七绪并没在意饗介怎么想,而像是得出什么结论似的用手指过来说,
「为了让源先生能放心隐退,你要想办法让吹子酱当龙乐团的小号首席。就这样,加油吧。」
事情太过突然,饗介一时结巴了,而七绪则像是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似的,再次转动起她的轮椅轮子。饗介连忙赶上去抗议,
「什么录用考试啊......判断首席合不合格不是交响团的事情吗!」
「就算乐团成员都认同你,我可是不会认同的。谁让我才是那个乐团的实际支配人呢。」
说着她便像个戏剧反派一样笑了起来。饗介原本就没搞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人,虽说她这话怎么听都像是玩笑,但要是真问起来,饗介还真没底。一旦与她树敌,饗介可没有信心能和她在一起工作。
「但是我昨天才搬到这里来啊,别说人际关系了,路都不认识。你如果说那是我的工作的话,我也没办法,但至少得给我点时间吧!」
「你这个家伙啊......还真是个不仅看上去赢弱,连胆气也小得可怜啊。算了,我也帮帮你好了。」
不仅强人所难一通,还不客气损人一番。但听她说会帮忙,饗介好歹松了一口气。饗介的沸点就是极端高,不懂怎么拒绝别人......也难怪会被人冠以“佛”这个绰号。也许这只是因为他自己优柔寡断,但饗介对这样的自己也无所谓了,最后只是长叹一气而已。
「听刚才的话,源次郎先生的孙女......吹子酱?她半年前还一直吹小号来着?也就是说要搞清楚她为什么突然不吹了是吧?」
「简单说就是那样。嘛、估计也不是那么简单就是了。」
七绪说着,忽然哼起了调子。饗介正要感叹这个人还真是乐观,忽又为她那精准的调子旋律吃了一惊。那是「展览会之画」第一章漫步的独奏......是那个老人在今天早上吹的雄壮旋律,始终面向指挥和听众的喇叭所释放的嘹亮声音。
如同在慢慢咀嚼余音,七绪一边看着饗介手里提着的那个黑色硬壳箱,一边有条不紊地说,
「因为......那可是帝王的乐器啊。」

乘电梯下到一楼后,一个壮实的中年护士叫住了他们。她严实地挡在他们面前,透着一股无形的威严。
「一之濑小姐,大东医生可让我给你带话哦,说是畑山小姐暂时要在病房休息,让你们先回去。」
「知道啦。还真是又给你们添麻烦了呢,护士长。啊、对了,这个轮椅还给你。」
七绪指着护士长手里的拐杖说。那不是普通的松木拐杖,而是可以固定在手腕上的步行拐杖。护士长闻言便唉了一口气,很习以为常地帮了七绪一把。
「还有啊,你要老老实实过来做复健。」
「刚才大东先生说过。我已经能自己走到停车场去了,比当初说我下身全废可是好太多啦。」
「你确实很努力了,但就是因为这样,努力做复健的话你还会有更多恢复的余地,所以你就更来做了啊。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要紧啦,就是坐出来的茧子有点痛而已。」
果然,七绪的脚不是先天而是后天事故造成的。饗介自顾如此想着时,护士长忽然一脸诧异地朝他看了过来。七绪见状便说,
「啊对了,这个白脸小生是来公民馆做我的助手候补的。」
「哎哟,这不是挺好嘛。看上去好像不太靠得住,但还是要麻烦你了哦,小哥。」
这种初次见面的招呼还真是不知轻重啊,不过反驳起来也麻烦。七绪从护士手里接过手拐后从轮椅上站起身来,马上就朝出口方向去了。不过她毕竟有一只脚不方便,步行近乎龟速。饗介大步朝她追了上去。
「你是怎么把吹子带到这里来的?」
「有可自助操作的福祉汽车啊,就是有那种油门和刹车可以用手操作的。从轮椅换到汽车座位上可是很麻烦的。我完全没法动弹的是左腿,所以路不长的话还可以走的。走可以走百来米,只是站的话最多五分钟。」
饗介之前还在好奇她的轮椅和早上的不同,原来是她从医院借用的。扶七绪虽然简单,但饗介总觉得七绪会拒绝,于是就配合着她的步伐慢慢走出了医院。
「有这种车的话,出远门也不是问题,还真是感激不尽呢。」
七绪用下巴指了指停在优先停车场上的一辆轿车。七绪把钥匙给饗介让他开门,饗介便打开了驾驶席边的车门,果然,油门和刹车都可以用手边的联动装置操作。根津说她基本的事情都可以自己做,果然不是凭空扯的谎。
「啊、源先生的小号就放在后座上吧。」
说完,她便靠单脚和双手坐进了驾驶席,随手将拐杖丢在后座上后,用手向饗介示意了一下助手席。饗介不客气地坐上助手席后,将手里的小号盒子放在了后座上。
「这个医院离镇中心不远吧?跑走的吹子酱估计是走着回去的。」
七绪从饗介手里接过车钥匙后插进汽车,如此说着便启动了汽车。一启动,汽车音响里便传出了一阵大音量的音乐。音乐旋律很耳熟,是贝多芬交响曲第三章长调「英雄」第一乐章......连在自己的汽车里也放古典乐,看来她的确和交响乐团有关系。
空调还没足够制冷的车厢里很是闷热,七绪一边哼着英雄的主旋律,一边开口,
「嘛、源先生好吹子酱吵架也是家常便饭啦,但吹子酱这么长时间不碰小号是从没有过的,所以源先生很担心。」
饗介应和一下,这时沿着平坦河滩飞驰的汽车突然降下了速度。饗介为后方恐有车追尾而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所幸的是这条路上只有七绪的车。
「哦、是吹子酱。」
顺着七绪扭头的方向看去,果然,路墩上正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少女,一头疏于打理的茶色头发在夏风中摇曳着。七绪猛然刹车停下了汽车。
「正好,上吧饗介。」
「啊?你说什么呢,这太突然了。」
老实说,七绪的驾驶技术真是让人不敢恭维。饗介探身抗议,但七绪好像全无听他话的意思。
「真啰嗦啊你......你听好咯?所谓信赖啊,就是要身体力行才能构筑的。要是畏首畏尾的话,那个可爱的女孩可是不会理你的哦?可没法领导交响乐团这种各人有各人脾气的团体的哦?所以,你可不能再像昨天那么草食系了。」
「.......咋一听好像你说得很对,但让我这个人家不认识的人突然去搭话也只会吓到人家吧!」
「刚才你们不是在医院见过吗?好啦,下去下去。喂~吹子酱!」
七绪一口作气说完,一边摇下车窗一边不停地推搡起了饗介的肩膀。那个少女听到这阵毫不客气的叫唤,吃惊地扭头看了过来。
「反正你现在也不想去社团,就麻烦你带昨天刚来龙之坂的这个家伙观光观光吧。嘛、虽说这地方没一个旅游景点,还是拜托你咯!」
哈啊?——少女理所当然地发出了诧异声。饗介未能做多抵抗就被推下汽车,接着七绪就马上发车左右摇摆着无情飞驰而去了。
「喂......喂!七绪!」
就像一条被人丢弃并倒在路边的丧家犬,饗介试图大声叫住七绪,但最后还是无奈地双手撑膝作罢了。真是的,那个女人旁若无人真是没个限度,饗介委屈地甚至想哭。
盛夏阳光洒在脖子上,他抬头一看,正好与一脸诧异表情的吹子对上了视线。第一次见她时很是匆忙,现在才发现她长得很稚嫩,染色的头发和改造的制服现在多少有些做作。
「哥哥你是打算在公民馆工作?」
「啊啊......暂时是那样。你知道的啊?我叫藤间饗介,请多关照了。」
「听说陪那个在公民馆倒下的老头去医院的是你,而且看你和七绪在一起,我就猜到会是这样......还真是辛苦了你了呢,藤间先生。」
被高中生同情了。饗介心情悲凉地叹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手里的外套。吹子也边拿起自己脚边的包边说,
「七绪的飙车急停很糟糕吧?藤间先生看起来像个老好人,但最好还是小心些为好哦......嘛、她以前也经历过很多事情,人其实还是很好的,你不要讨厌她。」
「没......没什么,我并没有讨厌她。」
这个高中女生说话还挺老到。饗介一边回答一边环顾了一下四周。河滩外都是一群群安静的住宅区,见不到巴士站台也看不到什么往来的车辆。饗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求救似的将视线落在了吹子身上。
「吹子酱,我是刚刚才搬到这个镇上来的,那个......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去了......」
吹子似乎早知道饗介想说什么了,她叹一口气并伸手指了指路前方,之后就把包挎在肩上走了出去,
「我知道啦,总之我先带你去商店街吧,到那里后也就离公民馆不远了。」
「谢谢。公民馆里还放着我很重要的东西呢。」
吹子走的方向似乎是小镇的中心,和七绪开车离开的方向一样。饗介追着吹子跑起来,风灌进了他的衬衫。不知道七绪有没有预料到这一步,但不管怎么说,这下饗介至少有时间和少女说上话了。
「话说,源次郎先生没事真是太好了。听说你和他一样,也是吹小号的?」
听饗介这么说,吹子没有做出可谓反应的反应。沉默中只充斥着聒噪的蝉声。
「为你从半年前就开始不吹小号这件事,源先生很担心的。想必他还是希望你能继续吹下去,还说希望你能加入他所在的商店街业余交响乐团。」
「什么?藤间先生,难道是那个老头子跟你过什么了?」
「......没,我只是听到而已,他没特意对我说什么。」
看到吹子皱着眉头回问过来,饗介直冒冷汗。不过事实上源次郎也的确没说,说的是七绪,所以他刚才也不算说谎。嘛、其实对方会惊讶也毫不奇怪......饗介内心叹了一口气,想起了之前七绪在医院里对自己说过的话。于是,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地说道,
「小号是帝王的乐器......声音在交响乐中最为通透。和其它乐器不同,小号声是朝指挥者和听众们直线传播的,独奏部分就更是如此了。那需要在寂静中独自演奏的勇气。」
「藤间先生,你很了解音乐?」
「嘛......多多少少吧。」
吹子扭头看着背后的饗介,皱起了眉头。不过,饗介这时候要是把自己是小提琴手并且还要加入那个问题乐团的事情说出来,事情可能就会变麻烦。于是饗介适当糊弄了一下,继续说,
「今天早上,我也听过源次郎先生的吹奏,「展览会之画」第一章漫步的独奏......他的小号声非常直率。」
这不是谎话。进会议室的时候,饗介一时还无法相信刚才的小号声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吹出来的。当然,号声有些粗糙,但是帝王的乐器首先讲究的并不是那种生涩的技巧,而是划破寂静的勇气。
「七绪和源次郎都说,你是一个拥有吹奏小号勇气的孩子。虽然我没听过你的小号声,可能还不太明白。但你是能吹奏出那般号声的源次郎先生教出来的,我觉得你能吹得很棒。」
尽管饗介心里还是认为高中女生担当哪怕业余乐团的小号首席也多少勉强,但他还是相信源次郎和七绪所说的话。接着,他顿一顿之后终于开口问了,
「你......和源次郎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听说她不再吹小号是半年前开始的。看情况不同,就算是源次郎先生所愿,也不能勉强她重拾小号。吹子想必不会简单地就回答自己,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短叹一声后便干脆地开口了,
「我第一次落选高中的社团的常席了,现在都是男生了。」
听她这么一说,饗介明白过来了。男女差别会在发育过程中显现。这也和刚才饗介自己所说的一样,管乐器是尤其强调肺活量的乐器,高中阶段正是男女差别开始明显的时候。
「那个果然还是男生的乐器啊。想想,世界上也没有一个出名的小号手是女人呢。我只是觉得该是我收手的时候了而已,和老头子其实没啥关系。」
说完,她又示意这个话题该结束了似的耸了耸肩。这时两人已经走过河滩进入了住宅区,开始爬一段稍有坡度的坂道。
饗介跟在再次沉默的吹子后面,内心释然了。看来她放弃小号的理由并无关源次郎,而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如此一来,也就没有必要勉强她了吧。关于这点,想必七绪也是能理解,源次郎亲自从吹子口中听到后想必也会放弃的。
「但是,我觉得那种事情你还是向源次郎先生说清楚了为好吧?毕竟教你小号的是源次郎先生......也许你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我就说了......和老头子没关系。」
吹子撅嘴说道。这时他们已经可以看到坂道另一头的色彩华丽的招牌了。刚来这里的饗介差点没注意,商店街的入口处挂着一个弧形招牌。招牌有些许锈迹,上面用艳丽的绿色文字写着【龙之坂商店街】。
「到这里你该认路了吧?那我先告辞咯。」
吹子在招牌下顺了一下书包,刚说完,头顶上的一个扬声器忽然响起了铃声。饗介条件反射地看了看手表,正好是中午。上午一连串事情的正让他感觉头晕目眩,吹子便指着商店街里面说,
「走一段路右转,是笨蛋河本夫妇开的咖啡店,那里的午饭便宜还好吃,你可以去看看哦?」
吹子意外的善解人意,是个不错的孩子。除了叫别人笨蛋之外。不过饗介看她打扮和言语口气,又觉得她也许只是正值叛逆做坏的年龄而已。
「谢谢你,吹子酱。」
想问她的事情还很多,不过再缠着一个正放暑假的学生也不好。转身离去的吹子听了,只是头也不回地朝他摆了摆手。少女在饗介的目送下走下坂道离开了。这个龙之坂果然有很多坡道。虽然不知道先人们开拓这片土地的时候,是不是看这里的地形像盘曲的龙一样才给起这个名字的,但也基本八九不离十吧。
总之,饗介现在最担心的是他的小提琴,他得赶紧回公民馆......想到这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公民馆。那暂且就去刚才吹子说的那家咖啡店问问吧,之后还得把吹子的想法报告给那个旁若无人的轮椅前辈。
饗介打定主意后,走进了那个商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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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8 20:1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電車ネコ 于 2013-8-8 15:18 编辑

从陆续得到的消息看,饗介本以为龙之坂商店街是一处成片卷帘门的街道,实际一看却全然不是,龙之坂商店街其实是一片内拱廊结构的商业街。不过可怜的是,大白天也看不到街上有什么人。路灯和路灯之间挂着不知名的花饰,周围飘溢着昭和时代的气味。
这时,一阵旋律让饗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仰头倾耳倾听,是街道每隔一段距离装设的扬声器里传来的音乐。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情,稀奇的是那个音乐本身——「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章前奏曲。瓦格纳有名的的歌剧乐。激荡而雄壮的旋律悠然支配了这个空无人迹的拱廊街。一般提到商店街的背景乐,人们多半会想到歌谣曲子,没成想龙之坂连商店街里播放的也是古典乐。
心怀疑问的饗介寻找吹子所说的那个咖啡店,发现右手边是一个挂着【piccolo】的小店。
【译注:piccolo在意大利语中指短笛】
也不知道店有没有在营业,但应该就是吹子所说的笨蛋河本夫妇的店了。饗介现在也没别处可去,于是推开了小店的木门。木门上的铃声传来一阵凉爽的声响,但店内却好像没开空调,闷热得与店外无异。一关上门,名歌手的雄壮旋律也被关在了门外。现在正值晌午,店内却没有一个客人的影子。
「来了来了,欢迎光......」
不一会儿,一个丰满的小个子女人从店里面出来了。她头上戴着红色的头巾,全露出额头,脑袋浑圆的模样像极了俄罗斯套娃。她和颜悦色地出来后,一看到饗介却又马上看到幽灵了似的瞪大了眼睛。饗介见状也愣在了门前,那个女子则踉跄地转身朝店内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叫,
「雅、雅君!不好了!有个不认识的人进来了!」
「说什么!?真的?都酱!」
粗糙响亮的男人传来,转眼一个穿着和刚才女子一样围裙和头巾的肌肉嶙峋的男子跑出来了。他把衣袖卷到了顶,一双粗壮的手臂露在外面,比起掌厨更像是格斗士。那个似乎能把手里的平底锅掰弯的男子一把拉过身边的椅子说,
「来来,请坐下吧。都酱,来冷饮!把最好的杯子拿出来!」
那人几乎连拉带扯地将发愣的饗介摁在了椅子上,又用眼看就要扯破头巾的动作整理了一下他头上的头巾。他看上去和刚才的女子差不多岁数,一口亮闪闪的大白牙,发出一阵一如其表的豪爽笑声,
「哈哈、我们让你见笑啦......话说回来小哥,看你眼生不是本地人,是因为工作到这里的吗?」
「不,昨天我刚搬到这里.......」
「那真是太好了!我叫河本雅史,那位是我老婆都酱。欢迎来到龙之坂,有什么事情不明白的话,都尽管问我们好了!」
他用力拍了拍胸膛,又伸出手想要和饗介握手。饗介心生不详预感,勉为其难地伸出手,对方果然用差点把骨头捏碎的力道握住了他的手。作为视手指为生命的小提琴手,不饗介禁捏了把汗,但雅史却毫不介意地又慌忙跑到店里面去了。
他的妻子都和他擦肩走了出来,不知为何手里还端着盛有水的葡萄酒杯。饗介一脸诧异地抬头朝那张圆脸看去,她便满脸笑容地说,
「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杯子!」
没让饗介来得及吐槽,她又径自为他翻开了菜单。那个菜单上的菜名全是手写的,明显拍得糟糕的菜式照片也是直接用透明胶带粘上去的。都用她那短小的手指指着其中一个用硕大盘子盛的茶色块状物说,
「本店推荐的是这个“超弩级卡路里河本特别套餐”哦,很多猪排和炸鸡块盖在米饭上,而且只要六百元!小哥这样的年轻人就是该吃这种的!」
「可.......这上面写着“只限学生”啊?」
「啊、那是以前留下来的,你不用介意。五年前这附近还有一所大学,我们店托福还算热闹的,但因为学生少,被东京的大学合并掉了。真是讨厌啊,这个少子化社会!」
原来如此,饗介明白了。他本只打算问问路,现在这么一说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是客人了。既然也没别的选择了,饗介便点了那个套餐。点完,都便朝店内叫起来,
「雅史君!卡路套餐一份!」
说完,她便马上笑呵呵地跑进厨房去了。真搞不清她为什么还要特意叫一声。她进厨房后,里面便又传来了热闹的对话。
「怎么办啊雅史君、难得的客人让我好紧张啊!」
「哈哈!不要紧!都将的接客技术是世界第一的!」
「哎呀哎呀雅史君、客人还在呢真让人害臊!但是我喜欢!」
果然名不虚传,笨蛋夫妇——饗介一边感叹吹子所言不虚,一边又庆幸这个乡下能有提供便宜的套餐的店。正想着,又见都忙不迭地出来了。
「啊、客人,我们店里的空调其实已经坏掉了,热就对不住啦,我给您把门打开吧!」
说着她便在一阵门铃声里打开了店门。在涌进的几分凉爽的风里,刚才在街上听到的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章前奏开头旋律也跟着传了进来。看来这个商店街里是不停地循环播放这个曲子的,如果不是那个播放器出了故障,就应该是出于什么崇高的缘由。
「感觉这个曲子一直在循环啊,难道是这个商店街的主题曲什么吗?」
既然对方说什么都可以问,饗介没多想就顺势向正用盆栽抵住店门的都问了起来。她抬起浑圆的头,爽快地回道,
「啊、你是说匠人歌手吗?因为这是会长的谆谆教导啊,他教导商店街的大家不仅是各自职业里的好手,同时也要牢记想要歌唱、喜爱音乐那种明媚精神。」
听她这么一说,饗介一时难以相信了。「纽伦堡的名歌手」的确是广告和仪式上常用的耳熟曲子,但一般人都是说不出曲名的。此外,从她口中说出会长这个词也引起了饗介的注意。
「......你是说经常在练习中倒下被送到医院的、那个吹小号的会长?」
「啊哈哈,您知道的啊。是从谁那里听说的吗?」
「不不,其实我是准备在公民馆工作,心想说不定和会长所在的业余交响团会有关系。」
其实直到刚才他还陪会长去了趟医院,还卷进了一桩奇怪的事情里。都一听,眼睛睁得更大了,又朝厨房里大叫起来,
「雅史君!客人说他是公民馆的新员工诶!」
「说啥?那不就是说我们以后就要多多受人家关照了!小哥!小店免费给你换成大份套餐哦!」
厨房里的雅史露出脸来说。
说是员工,其实就是个打工的。
「源先生是个优秀的小号手,但说到底也那个岁数了,我们都担心得没法集中注意力练习了呢。是吧都酱?」
饗介听着皱起眉头,他想起了早上长笛手彩花所说过的话。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顾名思义,很多成员都是商店街的人,也就是说.......。
「难道说,您们夫妇俩也是龙乐团的成员吗?」
「嗯嗯,我吹双簧管,我老婆吹的是竖笛啊!」
所以这个店才叫【piccolo】啊.......这个槽估计已经有很多人吐过了吧, 于是饗介就憋着没说出来。怪不得都能脱口而出地说出名歌手的曲名。
当然,自己说不定会当乐团首席的事情还是不能说的,饗介只是来回看了看夫妇的脸。想到他们可能还只到很多事情,于是饗介又故作轻松地开口问了起来。
「会长先生他,听说有一位孙女来着吧,那个也吹小号、还是高中生的那个。」
「啊啊、是说吹子酱吧。吹子酱打小我们就认识哦,以前都酱经常陪她玩的。」
「是啊。虽然现在她有点闹别扭,但其实内心和小时候还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不过小地方的青春什么的,很多人知道自己过去也很麻烦。饗介自小就开始辗转各地,于是他又问道,
「我和她说过话,听说她已经不吹小号了呢。因为高中的吹奏部常席都是男生,已经没有自信了。」
「诶?那就奇怪了啊。」
对饗介发出疑问的是把手搁在柜台上的都。饗介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她则眨巴眨巴眼睛地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
「吹子的那个学校,可是女子高中啊。」
听她这么理所当然地一说,饗介咧嘴愣住了,不禁回想起之前吹子落寞地说过的话。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当时可能只是匆忙间对饗介这个新来的人撒慌而已。这个镇上的人可以一眼看到吹子的制服就知道是哪个学校的,但刚搬到这里来的饗介就自然不会知道了。
「吹子酱不吹小号的原因,其实是源先生哦。」
料理看来已经做好了,雅史将一个硕大的盘子放在柜台上一边说道。
果然还是这样啊——饗介心想。之前在病房里看他们争吵时,饗介就暗想会不会是这样了。
「听说她半年前就不再吹了,是发生过什么吗?」
都从柜台上接过盘子,将那个几乎完全看不出任何美感的盘子端到了饗介的桌子上。饗介的确是饿了,但吃之前还是先向两人问了这句。回答他的是在厨房的雅史。
「源先生他啊,妻子临终的时候都没去看最后一眼。」
缘由非常出乎饗介预料,他在冒着热气的料理前皱起了眉头。接着,都补充丈夫的话似的耸了耸肩膀又说,
「源先生的妻子有心脏病,差不多在医院住了三年。半年前终于还是病危,她家人也像是被叫去医院了......但源先生当时却没有露面。在商店街四处找了一遍后,最后还是吹子酱在河边找到了正在练习小号的源先生。可是,源先生却固执地不肯去医院。」
也是到了现在才能笑着说出这种事情啊——都说着便苦涩地叹了口气。
「吹子酱从小就很喜欢她祖母。大概是因为相对源先生从小对她严格教育,她祖母待她则很和蔼才......可是,吹子酱的祖母最后没能见到源先生就去世了。之后,吹子酱就生气了。」
「小号是吹子酱和源先生之间唯一并且最大的羁绊,所以对吹子酱来说,放弃小号就是对源先生最大的反抗。」
夫妇俩一反刚才慌慌张张的模样,小声地如此说着。一直拿着筷子没有下筷的饗介则漠然心想,看来这还是增田家内部的事情。
这时,店门微微被推开并发出沉闷的声音,打破了店里仿佛停滞了的气氛。更多的风涌了进来,街上的名歌手旋律的音量陡然增高。
「什么嘛,空调还没修好啊。餐饮店里弄得和外面一样热的话,老实说就和关门一样哦,赶紧找人修吧。」
来人的嗓音很耳熟,听到这个很想塞住耳朵无视的声音,饗介猛地咳嗽了起来。看来是有轮椅磕到店门才弄得门铃哐当作响的。都闻言便慌忙朝门口走了过去。
「啊、七绪酱辛苦了!刚才还因为你这时候还不来而担心着呢。」
「有点工作要做啊。源先生又晕倒啦。」
「刚才我们正和来这里吃午饭的公民馆新人职员说着这个呢。他就是七绪酱的同事吧?」
背对着那两个女人的饗介扶住了额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提不起劲回头看。轮椅在都帮忙下进到店里来,在饗介的背后停住了。紧接而来的,便是来人的高亢声音,
「饗介......怎么有功夫在这里大量吸收卡路里?吹子酱呢?」
「我刚和吹子酱在商店街前面分开的啊。再说,我也有权利吃午饭吧?」
商店街和公民馆估计是紧邻在一起的,不管是往好了说还是往坏了说,龙之坂都像是由一个有限的交流圈构成的。倒不是说在这里碰到七绪是坏事,但饗介总感觉这种偶然很让他郁闷。
「话说七绪为什么会在这里?工作呢?」
「看看表,现在可是完美的午休时间。我当然也有吃午饭的权利了。都,卡路里套餐一份。」
看来都刚才说的常客们中就有七绪一个。都把饗介桌对面的椅子移到角落里,又把餐巾包着的勺子和叉子放在七绪面前后开口说,
「太好了呢七绪酱、同事变多了!根津先生也很高兴的吧?」
「他不是同事,是我的助手候补。」
坐在对面的七绪说道。看来她是先回一趟公民馆换坐轮椅的。饗介闻言,用像被教师责骂了的学生,不,像被混混敲了足杠的学生一样的眼神看了看七绪,但对方却只是开门见山地又问,
「那么,吹子酱她怎么样了?」
「刚才我听河本夫妇说了很多,感觉比起之前我的预感,这件事更像是增田家自己的事情啊。我们不该插手过问吧。」
「白痴么你?我才不要你那种标本似的回答呢!」
被她无情地一句话驳回了。听她一成不变的粗糙口气,饗介忍不住想反驳,却又在七绪的强硬视线下把话咽了回去。
「饗介你啊,不是想要当乐团首席吗?」
饗介听后便说不出话了。河本夫妇已经进了厨房,没人会来给他打圆场。这时七绪脸上既不是无奈也不是失望放弃,虽然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粗野,但她的眼神里流露着饗介从未见识过的力量。那不是真挚,也不是威压,要概括成一句话描述的话,那是一种极端纯粹的颜色。
「所谓乐团首席,就是为了想要的音乐就不惜一切代价的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犹犹豫豫是创造不出想要的音乐的。」
饗介尚未习惯七绪这般存在,总也避不开她的视线。回想起来,她到底多少岁啊......人看起来非常老练,但又无可救药地让人感觉幼稚。饗介如此想着,硬是咽了一下口水。
「不惜一切代价什么的.....乐团的人手再怎么不够,你也不能强拉吹子进乐团吧?」
「你别望文生义啊,要听声音!这不就是你的工作么?」
说着,七绪忽然就别过脸去,而刚才她双眸里流露的奇妙力量也在下个瞬间里随之消失了。阳光穿过小窗照在七绪的脸上,饗介看着她的脸又大胆地问道,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你要是不吃,我就先吃了哦。怎么能把河本夫妇的爱放凉呢。」
七绪说着便擅自把饗介面前还没下过筷的盘子拉了过去,接着就像小孩子似的用叉子代替筷子戳住了猪排。她的举止还是那么的粗野,不过她边咀嚼边说的话里开始有了几分沉稳。
「要是吹子酱真心打算不再吹小号,我们也不勉强。不过,我觉得她不是真打算放弃。」
饗介沉默了,似乎一直在回味她刚才说的话。这时,突然的一阵电子音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七绪把叉子衔在嘴里,从她的黑色裤子口袋里取出了手机。
「啥啊,是秋叔......现在可是午休的说。」
她嘀咕着就接通了电话。即便是馆长根津打电话过来,她的趾高气昂态度仍旧一点不变。饗介一边看着她接电话不时应和的样子,一边暗自思忖她所谓“听声音”是什么意思。
「......什么?你说真的?」
不料,七绪少见地发出急迫的声音,打断了饗介的思路。抬头一看,她正撑着头不停地哼哧着什么,
「那还真......真是个让人头疼啊,开玩笑可是不行的哦?秋叔,我可是一直都很认真的。我这下就去处理。」
说完,七绪就啪地一声合上了手机,接着大声叹出一口气,全身靠在了椅背上。饗介想要询问发生什么,察觉到饗介视线的七绪抬起头,声音苦涩地简单解释了一下,
「源先生好像从医院溜走了。」


七绪开车还是那么地横冲直撞,她一坐进去就犹如王牌机师坐进了战斗机驾驶舱。饗介虽没有实际见过那种人开汽车会怎样,但一看到七绪用简直要把操纵杆折断的气势压下操纵杆,那接下来就和汽车性能什么的都没了关系。饗介一边忍受汽车的一路上下颠簸,一边又问七绪,
「喂、难不成出来找源先生的都是这个商店街的人吧?警察呢?」
医院看样子只与公民馆和增田家联系了。从七绪口中听到消息的河本夫妇慌忙组成了搜索队,商店街的人们也一起出动开始寻找了。但考虑到源次郎那个岁数,这里不应该交给警察管么?
「而且就不能播送寻人通告什么的吗?你工作的地方也算是役所吧?」
「秋叔是说过要联系总馆播放来着,但我让他先别那么做。源先生自视甚高,要是听说自己被当做迷路小孩,恐怕会气疯了的。」
「现在是说那种话的时候吗?身子骨再怎么硬,到底是一个今天早上还晕倒的八十多岁的老人啊!」
驾驶汽车在空荡荡的河边路上危险地蛇行飞驰着,七绪听了饗介的话后眯起眼睛说,
「那种事情我当然知道啊。而且,天还这么热......既然他现在还没回家,要是在预想的地方也找不见的话,就只能让医院报警了。」
「预想的地方......你想到他会在哪里了?」
「源先生就和你想象的一样,行动范围和人脉都很广,知道才怪了。」
七绪苦恼地说着,忽然就开始降低了车速。车前方出现了一个瘦弱老人的身影。饗介靠窗看了看,擦身而过后才发现对方是不认识的人。旁边的七绪叹口气,再次加快了车速。
「真是的,还是那个豪迈的老爷子啊,真该事先给他装上GPS。」
「听说他经常晕倒来着,难道玩失踪也是常事?」
「不不,从医院溜走这么新奇的事情,这次是头一回。所以我们才这么大张旗鼓地四处找嘛。他每次晕倒进医院,总是第二天就出院了,唯独今天,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想的......」
饗介没回答七绪,顾自看向了窗外。车窗外划过的是无名山川边的景象,骑自行车带着小孩的主妇,散步遛狗的老人,都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情。
「小镇再怎么小,真要找起一个人来还是很难的吧,是不是呆在哪个地方等反而好?」
「你是说在哪里放上华京堂的点心落雁再支个盖子,坐等老爷子上钩?老爷子又不是猫狗,咋可能被爱吃的点心钓上钩。」
这时,饗介发现前面有人在骑一辆红色的自行车,不禁探出了身。七绪也惊讶地降下了车速。看到那人卷起松散裙裾、用力地立身蹬着踏板的样子,饗介欲言又止。俄而他又探身想起什么似的说,
「七绪......源先生的小号在哪里?」
「小号?还在车后座上啊......」
说完,她似乎也看清了在前面骑自行车的人。她抿起嘴角,好像理解了饗介接下去想要说的话。
「小号的声音可以高声传出很远。是吧?」
饗介说完,七绪便用力推下换挡杆,提高了车速。她看着那人越来越近的身影,一边自言自语,
「原来如此,哈梅尔的吹笛作战。」
【译注:哈梅尔吹笛手,德国民间故事,详见格林兄弟作品《德国故事》】
七绪摇下车窗,风从渐渐降下的缝隙里灌进了车里。打开一半后,七绪便把脸伸了出去。
「喂、小姑娘!这么慌慌张张地是要去哪里啊!」
汽车追上红色的自行车,七绪一边保持汽车与自行车并行一边叫道。那个站着蹬踏板的少女吃惊地扭头看过来,的确是那个茶色凌乱头发的吹子。她吃了一惊,自行车晃一下又马上就恢复了平衡。
「什......七绪!这次又是要干嘛!」
吹子不满地大声叫道,但是那个把头全部伸出窗外的司机只是平静地说,
「什么嘛,说得我好像一直用坏事叫住吹子酱似的。好啦,快停下来停下来。」
虽说车速已经降下大半,前后也没有其它车辆,但饗介见了还是心里七上八下的。但是七绪并没有理会胆战心惊的饗介,不知为何又加快了车速。看来是吹子加快踏板速度想要摆脱七绪。但是自行车不可能快得过汽车,吹子马上就又被七绪的汽车追上了。
「那么就是说,吹子酱也在找爷爷?」
「......才不是呢!我在散步!」
「还真是慌张的散步啊。我听秋叔说了哦,你打电话问过源先生在不在公民馆了吧?」
气喘吁吁的吹子听后不再作声,默默地放缓了车速。七绪轻叹一声,把车停了下来。停车时当然也是用一记急刹停住的,上了安全带的饗介一下被勒得咳嗽起来,但马上就开门下车去了。
午后的外面比想象的要热的多。吹子泄气地从自行车上下来,用挑衅的眼光盯着把头伸出车窗的七绪。吹子的额头上冒着汗,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骑过来的。
「要是你叫唤他,他肯定会来的啦。你从小就和他在一起......现在不也一样么?」
吹子听了,一边调整呼吸一边低下了头。她似乎想反驳,但马上又作罢了。
饗介打开汽车后座门,那个搁在显得宽敞的后座上的黑色硬箱与上午见到的毫无二致,静得仿佛是有个人沉默地躺在那里。饗介打开锁扣,确认了一下里面。显旧的降B调小号反射着阳光,静静地躺在垫布上。这才是能在不断流逝的时间里一直称王的帝王般的乐器。

吹子站在悄无人烟的河滩边台阶上,将拥有分量的小号号嘴放入口中,手指放在了活塞上。润湿嘴唇时,吹子又犹豫地朝这边看了过来。不过转眼之后,放开开关的吹子便吸气吹奏了起来。瞬间,令五脏六腑都为之震颤的小号高音便轰鸣了起来。
小号在大厅里吹奏时拥有撕裂空气般的效果,而一旦将舞台搬到这样的空荡室外,不由得会让人产生无力感。以往在舞台灯光照射下的小号,如今在微微西斜的太阳下闪耀着反光。
吹子一时将号嘴拿开,接着就像是在请求什么似的朝这边看过来。不,准确说她看的是七绪。而此时没法从车上下来的七绪则把头伸出驾驶席车窗俯视着吹子。
「关于源先生喜欢的组曲展览会之画,你知道是怎样的一首曲子吗?」
七绪忽然开口问道。她将手垂在车窗外,口吻里却流露着认真。吹子双手拿着小号,纹丝未动。
「展览会之画原本是穆索尔斯基创作的钢琴曲,是那个人根据画家朋友的遗作展上的十张画分别谱的曲。但是这个组曲里总共有十六曲子。那么,你知道多出来的六曲是什么吗?那边的音乐大学生,你来答答看?」
话头忽然甩向站在汽车旁边的饗介,吹子的视线下意识地就转向了饗介。饗介生涩地回答说,
「......剩下的曲子是名为「漫步」的前奏曲的和间奏曲。散步道——也就是为了表现漫步在画与画之间走廊里自己而谱的曲子。」
穆索尔斯基死后,法国的拉威尔将这个曲子编进了交响曲,获得新生命的「展览会之画」则以这个优美的旋律一跃成为了名曲。以小号独奏开始的第一章漫步也正是由此编出来的。
「虽说拉威尔编曲的第一漫步变得相当雄壮起来了,但也有保持不变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去日无多的老人一边确认另一个已经过世的老人的遗物,一边踱步前行的情形......你觉得那是悲剧么?」
说着,七绪忽然抬起一只手,很是轻松的样子。她的语气一直没有变化,但仰头看着这边的吹子却像是得到什么信号一般,再次将号嘴抵在了嘴边。
「那种看法是不对的......那是久活于世才会抱有的希望。就算是老了,帝王的第一声还是不可动摇的。」
说完,七绪似乎放下了她的手,站在她身边的饗介没看清楚。不过那个瞬间,吹子便朝着河对岸吹出了第一音——正是拉威尔组曲【展览会之画】第一漫步。庄严的小号旋律在舒缓的节奏中行进,只有三个活塞键的小号操作起来虽并不算困难,但必须要用嘴的动作和吹气来改变音节。
「和不知畏惧的人长时间相处后,自己心怀的恐惧也会变得麻木。」
听着七绪的自言自语,饗介理解了源次郎所说过的话。吹子的小号声强韧有力,她拥有吹奏帝王乐器打破寂静的勇气。相比演奏技巧之类,吹子从祖父那里学到的想必也正是这个。
吹子吹完独奏部分后,再次从漫步的开头吹奏起来,让人感觉不到其中的间断。耳边响起了呼呼的风声,就算号声扩散在了空气中,帝王仍不屈不挠。那股交响中最为嘹亮的器乐声跨过河流,震颤小镇,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这种声音,难道会是想要放弃乐器的人发出来的?」
饗介听了,默默地摇了摇头。第一漫步不止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但是小号声里的力量丝毫未减。
「音乐是直率的。比说话,比表情,都要直率。」
饗介听了,转向七绪想要问些什么,但是一看到她的侧脸,他一时又忘了想要说什么。她此刻的表情与在咖啡店里时的表情很像,似乎是在用耳朵以外的器官倾听音乐。
要听声音......她那时候说。话虽简单,但不知为何,在饗介听来却变得异常复杂。山上有风吹来,已然无法计数循环次数的第一漫步还在毫无犹豫地响彻着。
一直如同雕刻般纹丝不动的七绪忽然抬起头,朝汽车后视镜查看起来。饗介也顺着她的视线扭头看向了人行道另一头,悄然开口,
「.......源次郎先生。」
在西斜的阳光下,穿着和服的老人迈着稳健的脚步朝这边走了过来,的确就是那个顽固的小号手。他的步调不禁让人感觉那个组曲的作者当初也许是迈着同样的步子走在画廊里的。他脸色肃穆地朝饗介和七绪举起了手。
「真是粗糙的声音啊......到底是像谁啊。」
源次郎在七绪的汽车旁站住脚,开口便这样说。他的嗓音很响亮,如同小号。而一直作响的第一漫步也忽然停住,把号嘴拿开的吹子也朝这边扭过头来了。她皱起眉头刚想说什么,但转念又说,
「......是老头子啊。」
「那可说不准。」
源次郎叹口气,在阶梯上坐了下来。山风卷来一阵阵热气,他眯起眼淡然开口,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加入的鼓笛队里,曾经有个大我三岁的勇敢女孩......而且是个很稀罕的女喇叭手。因为崇拜她,我开始吹起了小号。但是等我吹得比她好的时候,她却忽然再也不吹了。」
说到这里,源次郎苦笑了一下。他是在回忆往事还是在作何告白,饗介不知道,但是老人停顿片刻之后又继续说,
「结果那之后在一起的六十年里,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她吹小号。和你一样,也是个倔脾气。」
「奶奶她也吹过么?」
「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你还连个影都没有呢。但是你吹出来的声音让我感觉和很久以前的那个声音很像......想来也怪。」
吹子默不作声,手里的小号依旧沉默地反射着阳光。源次郎再次叹出一口气,微微抬头又说,
「至于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我多少明白。但是啊......说临死不想见我的,就是你奶奶啊。」
「......怎么回事?」
「你奶奶死的前几天,她说在她死的瞬间会在哪个地方重生。所以为了回报她这一辈子为我付出的辛劳,她让我努力找到她。」
说完,源次郎笑了。不过他的笑里带着自嘲,试图反驳他的吹子也没能开口。源次郎断续地咳嗽了三次,接着又说,
「所以,那天我一个人出去寻找你奶奶去了。小号的声音可以传出很远,我当时想,她听到我的声音也许会到我身边来......结果,奶奶没来,你来了。」
的确,听说当时找到源次郎先生的正是吹子......饗介想起了河本夫妇所说过的话,不由得在心里苦笑起来。这般立场对换的事情,这对祖孙在半年前也上演过一次。他们追寻着远远传来的小号声,互相寻找彼此。
片刻的沉默之后,吹子像是打心底无奈地哼了一下鼻子,说,
「真是差劲透顶啊,老头子。那是八十多岁老人干的事情?还给别人添那么多麻烦。」
「这是老人家最后一点点的固执嘛。她都是和我在一起六十年的人了,最后怎么告别还是让我决定吧。」
「放弃吧吹子酱,你的爷爷这把年纪了还全力吹奏画廊漫步,就是那种人啊。」
坐在驾驶席上的七绪抿嘴说道。源次郎听了,忽然笑了起来。吹子一脸不解,仰视这边又说,
「给大东先生、商店街的各位添麻烦.......话说回来,到底又是为什么要偏偏今天从医院溜出来啊,一到明天,还不是能照常出院嘛!」
源次郎听后,忽然飘开视线,说话犹豫了起来,
「今天是八月四号......是祭日,我扫墓去了。」
这样啊......饗介刚要认同,但转念又皱起了眉头。这和他听说了根本对不上号。吹子听了也皱起了眉头,脱口而出地说,
「......奶奶去世时是半年前,二月份啊。」
吹子半张嘴巴一脸的莫名其妙,看起来和年龄一致的稚嫩。但源次郎听了她的质疑,只是简单地回答说,
「不是你奶奶。是维克托.哈克曼的祭日。」
「谁啊那是!」
「当然是画展览会之画里的那些画的画家啊,我和你奶奶都想把他的死和穆索尔斯基放在一起祭悼的。」
源次郎不以为意地回答了吹子理所当然的问题,七绪则大声笑起来,笑声盖过了他们的声音。吹子难以置信地张着嘴,却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抓起阶梯上的小号盒子飞也似的跑走了。
「吹子酱!」
饗介慌忙想去叫住丢下自己的红色自行车便朝路另一边跑去的吹子,但是七绪从车窗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饗介回头看她,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 吹子酱她不要紧的。」
那个左手提着小号箱,右手拿着裸露的小号的少女渐渐跑远了。源次郎看着她的背影,不经意间开口,
「吹子说的没错,我给商店街的大家添麻烦了.......真是抱歉。」
「没事啦,源先生。如果是为了会长,他们什么都肯做的。」
看着貌似很抱歉......脸上却透着明媚的源次郎,七绪只是耸肩如此说。源次郎盯着吹子远去的方向,小声嘀咕道,
「......展览会之画是她奶奶喜欢的曲子。为了探知穆索尔斯基在乐曲里埋藏的灵魂,我们两人在这一天祭悼他们,这事儿是真的。」
现在他抬头仰望着蔚蓝透明的夏日天空,似乎是在向别的什么地方的人说话,
「就算不去寻找你的重生,这不是还有一个和你一样倔的小妮子......不过那妮子可不会像你一样放弃小号,毕竟是我教出来的嘛。」
一脉相承。源次郎说着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他那满是皱纹的脸正愉快地挤在一起,少年般似的耸了耸肩膀。
「我打算在我的葬礼上播放展览会之画的第一漫步,在那个小号旋律里出殡。不觉得我的人生最后一站很美妙纯粹么?」
「放心吧,至少将来几十年里你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七绪毫不客气地说,饗介也用力点头表示了强烈的同意。
这时,第一漫步那庄严的旋律从远处乘风而来。饗介一瞬间以为是幻听,但那阵旋律却像是在有条不紊地向这边靠近似的,渐渐增大,音色愈发嘹亮入耳。
少女并未出现。但是旋律的确存在。降B大调的前奏曲如同沁人芳香般向这边传播开来,简直就是为了降B调小号而存在的。
「粗糙啊,真是粗糙,但......真是好音乐。」
说着,源次郎便闭上了眼睛,他脸上并不是失望的表情。
「七绪酱、还有新来的首席,我要从龙乐团引退。我感觉自己已经无力再继续吹小号了,我也好吹子也好......也许只是互相怄气而已吧。」
「这样啊,还是一脉相承呢。」
听得七绪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返还回来,源次郎嗤笑了起来。七绪不经意间朝饗介瞥了一眼,脸上露出了恐怕难以用可爱来形容的笑容。饗介看着七绪的笑窝,不禁想起了她之前说过的话——那正是久活于世的长者才有的希望。
帝王就算退下御座,也会在后面静静地守望者后继者。

 
「饗介君!我还以为你把音乐家的灵魂丢在这里就不会来了呢!小提琴非常昂贵的吧?我啊、心里真是七上八下......」
把源次郎送回医院后一回到公民馆,根津就从柜台里面叫了起来。饗介自己也同样是一直担心不已,等取过保管完好的提琴盒后,他心里的石头才总算落了地。
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还真是闹腾的一天,饗介直感觉自己是被这个小镇的人耍的团团转。他有气无力地把手撑在了柜台上。
「啊、七绪酱。刚才第五会议室里刚开完一个公司的研修会,能麻烦你去清扫一下?」
「好嘞。」
饗介正喘气的时候,根津对入口处坐在轮椅上的七绪吩咐道。商店街的人们好像都知道了源次郎已经回到医院的消息。听得一声男人气的回应,七绪的半个脑袋沿着柜台外边水平移动了出去。她的动作说不定比正常人还要快,饗介慌忙就想追上去。
「我帮忙吧,她的腿脚不方便吧?」
「没事没事,饗介现在又不是正式被录用了,今天就先回去吧。」
对方的确是作为职员在工作,给她帮忙显得不太礼貌,但饗介却又马上对根津说,
「那回去之前我至少去打个招呼吧。」
说着他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包和琴盒,而根津也哼哧一声在椅子上正坐了起来。
不知为何,公民馆现在这个时候只有馆长根津和七绪两个人。也许七绪之前说的没错,这里很缺人手。公民馆里面并不是很大,橘黄色的夕阳光穿过走廊的窗户照了进来,外面传来一阵也许是离开图书馆回家的孩子的声音。饗介这才想起,现在正值学校暑假。他边想着快点脱掉这身拘束服一样的西装,边走进了走廊最尽头的第五会议室。
会议室里面和早上一样,桌椅都被放在了房间角落里。坐在轮椅上的七绪正一边灵巧地后退一边拖着拖把,她抬头朝饗介看过来,
「哟、辛苦了。今天还真是发生了不少啊,我都不觉得和你是今天早上才认识的了。」
这话饗介不得不完全同意。七绪瞥了一眼站在门口不动的饗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往常龙乐团的成员都会在这里各自练习到闭馆,但今天少见有外面要在这里开会的预约,上午就闭馆了。嘛、过不久就给你介绍好了,好歹你还是首席呢。」
「弄到最后,首席录用考试我合格了?」
「勉强及格的样子吧,接下来就交给乐团成员去判断啦。」
饗介不禁松了口气。这评分标准真够模棱两可的。接着,他又问那个正一边哼着歌一边拖拖把的七绪,
「那么......你又是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什么人?」
「哈?」
这般暧昧不清的问题让七绪吃了一惊。饗介见她停手盯着这边不说话,又问,
「听你说话,你对音乐也不是一窍不通吧?而且我觉得你作为公民馆一员,对那个业余乐团有不小的执着。我本以为你是乐队成员来着,但你不是说过么......自己什么都不弹什么都不吹什么都不敲。」
七绪听了却没回答,就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又开始打扫起来。会议室里三面开窗,黄昏的夕阳照射进来。
「我啊......是想要把龙乐团培养成日本第一的交响乐团。」
七绪蓦然开口了。饗介震惊不已,不知该作何回答了。七绪抬起头,她的脸正好背向夕阳,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
「就凭区区一个业余乐团,你觉得这种事很蠢吧?但是啊、饗介,这个世上不存在糟糕的交响乐团,糟糕的只会是乐团首席和指挥。」
这话里有一半是断定,而且被七绪用肯定口气说出来就好像有了能让任何人信服的力量。饗介沉默了。七绪则只是耸耸肩膀,移动轮椅将拖把靠在窗户边后又说,
「也就是说,只要有优秀的指挥和首席,什么样的交响乐团都会脱胎重生。所以,我在期待你。」
「就算我是那个“优秀的首席”好了,可龙乐团的指挥真会是你口中那么可靠的人吗?」
「如果龙乐团的指挥是值得信赖的人的话,你会入伙吗?」
七绪的表情再次藏进了夕阳逆光,她的口气一如往常,充满了来由不明的自信,但听来又让人总感觉哪里在演戏。
「......让龙乐团成为日本第一么?我可以考虑。」
七绪沉默片刻,嗯地一声指了指饗介手边的银色碳纤维小提琴盒。
「那么,你试试吧。」
饗介一言不发地将提琴盒的锁扣打开,把小提琴抵在下颚,播一下二弦后调了调松紧扭,放手做了一下简单的调弦。会议室的高天花板充当了反音板,熟悉的琴声在几近无音的室内传响。
「兰德尔菲......它的声音我不讨厌。」
七绪忽然小声如此说。也许是饗介的小提琴具有纤细带有女人味道的形状特征,七绪一眼便说中了它的名字。饗介吃惊地抬起头,七绪却将视线从兰德尔菲身上移开,忽然苦笑起来,「那么,拉什么呢?」
「基本的曲子都可以,你指定好了。」
饗介的猜测并没有得到证实,不过他已然理解了,莫如说他初次与七绪见面时就该注意到了——在交响乐团里,什么都不弹什么都吹什么都不敲的人,只有一个。
她之所以不佩戴手表和任何首饰,正是为了避免这些东西反射灯光影响演奏者的注意力。而之所以穿朴素的黑色衬衫,是为了让凸显白色指挥棒的轨迹。
「这不是考试,你随意拉哦。」
七绪将整个轮椅面向饗介,耸肩如此说道。未指定曲名的情况下,她蓦然举起了右手。逆光下的七绪整个人连同举起的手指指尖都处于一片黑色阴影,饗介下意识就眯起了眼睛。
大大的预拍......?不、那个动作不是。饗介皱眉看着他从未见过的手指的挥动轨迹,拿着弓的右手腕正要停住,但他瞬间又豁然开朗了。
在那不足一秒的瞬间,他全然不知自己脑子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唯独知道的是,顺着七绪手势奏鸣出来的第一声是「re」和「fa#」——强音符开始的重音。这声如同是出自他人之手的重音是——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
从开始的瞬间便飞跃而出的回旋奏鸣曲。第一音出来之后,饗介脑海里的后续音符便飞瀑而出,小提琴独奏的急速连接符引得正机械般拉动琴弦的饗介感觉背后阵阵寒意。
——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我为什么瞬间就选择了这个曲子!
七绪并没有制定曲目,而且直至她打出第一个手势之前,饗介脑海里也没有半个强音的影子。
七绪发出音了?
怎么可能,她可不是魔法师。卡拉扬也好富特文格勒也好,都不可能控制演奏者的意识。怎可能会有那种事情存在。选择这首曲子的是他自己。
饗介咬紧牙关,紧张通过下颚传递向他的爱器。紧张会子在身体中传播,打乱手臂动作,让琴弓误滑。饗介的手臂原本因为炎热而疲惫了,但此刻就又像不是自己的似的动作着。七绪的手仍在挥动,而且不是仅仅在打节拍。那是饗介从未见过的自由打法。
别看——饗介内心有另一个人如此喊道。在交响乐团里,演奏者并不是一定非要盯着指挥者看。如果是自己不喜欢的指挥,演奏者甚至会去看首席的琴弓。但饗介还是本能地追逐着那逆光中的手势轨迹。
第九小节时,七绪的视线忽然从饗介身上向上飘去,左手同时也微微挥高。她在对着饗介背后的无人会议室打手势。演奏到这里的饗介自然明白她动作里的用意。
是交响乐!
从这个小节开始,木管和圆号将会加入到弦乐器的演奏中。七绪明显是在指挥假想中的交响乐队。十足响亮的而又实际并不存在的英格兰圆号声震动着饗介的耳膜。那音色与饗介的主旋律相辅相成丝丝入扣,让人不禁地为之震颤。
因为圆号位于交响乐团后方并且号口朝后,所以圆号声总晚一步进入听众耳朵。那是对乐器演奏时机达到音符单位级别的掌握后才能做到的,饗介不禁再次为之震颤,他祈求般地看向七绪,七绪动了动她的嘴唇,饗介不闻其声便知她是在说“唱吧”。饗介心中的畏惧越发强烈,他眼前的不再是原先那个粗暴并自以为是的少年般的女子了。
她是美妙音乐的化身。
饗介耳边的小提琴主旋律宛如不是他自己演奏出来的,是他耳朵所陌生的。他的爱器轰鸣着,宛如悲鸣,而脑海中仅存下来的冷静也跟着响起了警钟。饗介感觉自己正明显地被七绪的指挥吞噬......不行!快停下!
眨眼的瞬间,砰!一阵尖利的声音迸溅了出来。小提琴的旋律也戛然而止。饗介呆呆地停住了手,琴弓尚搭在琴上,而小提琴则满身疮痍地沉默了下去。
琴弦中最纤细的E线突然崩断了。
会议室里顿时重回寂静,不禁让人忽然感觉身体沉重得似乎被灌入铅块,不仅由于天热而出的汗水打湿了饗介后背。最后是七绪轻飘飘的声音将饗介唤醒过来的,
「喂喂,好好做保养啊,那可是演奏者的基本哦。」
饗介苦涩地在心里否定了她。不对,这弦是搬家到这里之前才上好的。之所以断掉,纯粹是因为他自己的技艺够不上她的指挥。
七绪毫不介意似的放下手,将轮椅转了个,就好像当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又拿起窗边的拖把开始拖地去了。
会议室如同真正的音乐厅一样沉寂了下去,而饗介依旧丝毫动弹不得。他无力地垂下提着小提琴的手,自言自语般嘀咕道,
「七绪......你是在哪里学指挥的?你到底师从哪位?」
「所谓指挥啊,不是成为的,而是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的。」
七绪干脆地说出了音大指挥系学生听到时估计脸色很难看的话,饗介则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点头表示了赞同,
「是吧。的确,说难听了你的指挥不能称之为指挥,连基本的指挥法都没有遵循......明显是你独创的。」
「那是自然啊。我正如你所见,只是一个因为某起事故而完全失去了登上大舞台的机会、区区公民馆的职员而已。」
七绪爽快地接受了饗介的评价。但是她的指挥里明显存在着音乐。七绪手中的拖把正按一定的速度动作着,而刚刚目睹她指挥的饗介甚至感觉这个动作里说不定也包含着什么意义。
「那么,我就只能自己创造大舞台了......不是吗?」
「所以你才说日本第一之类的吗?」
七绪并没有回答饗介紧随而至的问题,而是转脸朝饗介看过来,语气平淡地说,
「饗介,音乐里可是有魔物的哦。」
此刻饗介忽然感觉自己第一次看到了七绪的真实面貌。如果要用一个词语形容的话,那便是非同一般的冷静。这不禁让人错觉,至今为止她所有的乱来和言语仿佛都是为了掩藏这个的假面。那不是能将音乐这种带着优雅感觉的事情说出来的表情,而像是要奔赴毫无胜算的战场的人所露出的表情。
「我曾亲眼看到过被那个家伙完全吞噬了的人,但我是绝对不想被吞噬或者逃避的。我要迎头而上。」
「我......」
我不是在逃避——不知为何,饗介下意识地就在心里为自己辩解起来。但是,自己现在身处的困境和七绪比起来,渺小得甚至有些滑稽。饗介不知道七绪身上曾今发生过什么,但是她表情背后所隐藏着某种确确实实的东西,肯定不是饗介所能出口言论的。
「你知道么......这个世上最残酷的,是音乐。但,这个世界上最充满爱的,也是音乐啊。」
七绪的话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至少有一半是真实的。能将一切都体无完肤地打倒、令所有一切都臣服的——而且确实也是这个世上最为残酷的,正是音乐。
而简直是音乐化身的那个女子滑移到自己面前,她那带着些许筋肉的手臂并不仅仅是为了代替她的脚,指挥者的手臂......七绪就像刚才指挥一样慢慢地朝饗介伸出了手。
「反正你不也是一个没法从那里逃出来的笨蛋么?那么不如干脆就加入我的疯狂计划吧,呐?你这个落伍的兰德尔菲提琴手。」
橘黄色的夕阳光打在脸上,似乎有一阵耳熟的小提琴旋律传入了饗介的耳畔。「re」和「fa#」的重音开始的协奏曲——跃动般的演奏与刚才自己的演奏相重合了。
接着,饗介握住了伸到他面前的手。
「合谋人的话......我愿意。」
这会是什么的序曲,抑或是什么的终曲,饗介现在还不知道。
 楼主| 发表于 2013-5-28 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電車ネコ 于 2013-8-8 15:22 编辑


第二乐章 adagio non tanto
P.I.柴可夫斯基
芭蕾组曲《胡桃夹子》第二幕「芦笛之舞」

【译注:adagio non tanto, 用于标示速度意大利乐谱术语,指不过分慢的慢板】

伴着外面小孩子们的欢闹声, 饗介醒过来了。一边在心里诅咒小学放暑假,他一边试图坐起来,但全身都莫名其妙的疲倦,即便躺着也好像一夜没睡着似的。
以前一直住有隔音处理的公寓,现在是卡车一过就会跟着摇晃的简陋房子,睡不着也是自然......即使这样对自己解释,但饗介很清楚真正的原因。
他盯着新居的天花板,长长叹了一口气。昨天的奇妙兴奋感仍未退去。当时的勃拉姆斯怎么想都不像是自己拉出来的。何况那个协奏曲是十年前那个名为樋山由佳里的少女所演奏、并且被自己视作目标的曲子。
这种巧合着实让人不可思议。
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即便不说出口,随着时间过去,饗介还是逐渐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并提醒自己——没错,一之濑七绪是个天才。
音乐是“天才”和“才能”一类词语横行的世界。这话尽管在一般人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不努力找借口,但在音乐大学里,饗介对这种事情有过痛彻的体会——天才和才能是的确存在的,没有才能的人就只能像他现在这样,躺在乡下破旧房子的睡铺上。
躺着的饗介盯向他那装着爱器的盒子。小提琴绷着琴弦的状态是最为自然的,尤其是这种极为纤弱的老牌乐器,弦要是断了就必须马上换上新的。
但是饗介正要给它换新的E弦时,却怎么也找不着备用弦了。他这才想起,整理行李的时候,备用弦被他随手丢进不知哪个纸箱里去了。现在琴盒里剩下的只有他错买的便宜钢弦,他只好暂时把所有弦都换成了钢弦。
也不知道这个小镇会不会有卖小提琴弦的店,但不管怎么说,饗介得赶紧去买正经的肠线,要么从行李堆里找出肠线。
饗介终于从床褥上起身,打开了琴盒。因为上了与以往不同的弦,那个拥有独特调节钮的小提琴看起来很不服气。饗介叹口气,又想起了昨天的演奏。
饗介是未能成为小提琴家的普通至极的失败者。在稍显富足的家庭里出生、被父母的要求拿起乐器、找到憧憬的演奏者、接着遭受挫折、被放逐,简直是落败者的标本。但是,七绪的指挥让他产生了愚蠢的错觉,错觉就算是这样的自己,也许也能创造出能让人耳目一新的音乐。
「乐团首席么......」
第一小提琴首席演奏者,小提琴手们的憧憬。当然,饗介从未担当过乐团首席,就算在音乐大学所属的交响乐团,他也一直只是在次席或者三号席左右徘徊。饗介虽然也认为龙乐团不过是个业余交响团,但是有七绪在,他也许能再次拾回险些放弃掉的某个东西......
这时,桌子上的手机忽然响了。饗介慌忙拿起一看,是个陌生号码。饗介本想无视掉,但铃声隔了片刻便又响起来了。如此反复三次,饗介最后认输地按下了通话键。
【哟、饗介,你不是还在睡觉吧?现在连小学生都做完广播操吃过早饭,悠闲地开始观赏暑假动画电影了哦。】
电话那头立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大嗓音,饗介本能地扶住了额头。现在是有个异性给自己打电话,如果换做一个热恋中的少女,此刻内心想必雀跃不已。可惜饗介现在可没有那么雀跃的心情,反而觉得苦闷又欲说不能。
「我说......你到底是从哪里搞到我的手机号的?」
【嘛嘛、搞那么严肃做啥。话说你这个公寓既没有残疾坡道又没有电梯,真像个要塞啊,饗介你就那么讨厌我来着?】
听她这么一说,饗介越发感觉不妙了,于是爬到窗口想往外看。一下拉开昨天临时挂上的薄薄窗帘,朝阳台上的生锈扶手外看去,一辆眼熟的小汽车正停在外面。
这不会是噩梦的延续吧?饗介不禁怀疑。自己的住所都被人锁定这种事情让他很是不快,
「七绪,你肯定是看我的履历书了吧......小心我把公民馆整个告了哦!」
【那么你的工作也就没了哦?总之你先下来吧。你要是不下来,我就一直在这里装作被你抛弃的女人连呼你的名字哦。】
这个地方的治安真是糟糕。饗介气得攥紧了手机,无奈便又爬回了他满是纸板箱的房间。
七绪说的没错,这个房龄早已超过三十年的老公寓没有什么电梯,饗介自然不必担心七绪会进他的房间。但他也不能在这种一早就酷热的天气里把一个身患残疾的女子丢在外面。
【啊、把小提琴也带来吧。只要带上了小提琴,管你现在穿的是睡衣还是没洗脸,都无所谓。】
「搞什么啊,乐团的练习吗?」
【今天星期天,是乐团全员练习的日子,我给你介绍啦。】
也是,星期天一般都是休息日。作为一个还没有正式拿到录用通知的人,饗介对星期天还不太注意,加上之前听说星期天公民馆会闭馆,所以他对星期天的认识就更偏了。
「嗯?那么就是说,你现在并不是在工作?」
【我是非常勤委托职员啊,工作比其它员工更变通了啦。今天我休息的。】
原来如此,饗介边想着边开始从纸箱里翻找出衣服换上。对方虽说穿什么无所谓,但也没有哪个乐队的成员会听从一个第一印象就很糟糕的首席吧。但要像昨天那样穿一身西装过去,在这个盛夏的盆地里又无疑是自杀行为。
饗介无奈地拉出衬衫和牛仔裤的时候,包着替换肠线的小包也从缝隙里滚出来了。昨天他那么四处翻找一通都没找到,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的东西总会在不碰巧的时候出现。
饗介正想要把琴弦换上,桌上的手机又响起来了。真是的.......饗介拿上手机和提琴盒就出门了。一走下锈迹斑斑的楼梯,七绪就把头伸出车窗,用一脸让人不爽的灿烂表情向这边招了招手。
「快点快点,这里可不能停车啊,再被贴一张单子我可就被吊销驾照啦。被吊销驾照对我来说就等于被软禁在家,可关乎我的死活问题啊。」
这个女人在龙之坂到底是多严重的问题儿啊。饗介都快要头疼了,但对方却一点都不体谅这边的心情,径自打开了助手席的车门锁。饗介一打开车门,大音量的【英雄】就传了出来。看来她的汽车和商店街的歌剧BGM一样,都是无限循环着的。刚起床的饗介还有些头晕目眩,而七绪却落井下石般又失望地说,
「看你昨天穿西装还感觉挺正经来着,日常衣服一穿就寒酸了啊。嘛、我是无所谓啦。」
关你什么事啊——还没工作的饗介没能说出口。他钻进开着空调的汽车,准备换个话题,
「不过你跑到镇外这种地方来,家里人不担心么?」
「那个没必要,家人什么的,我没有。」
七绪毫不犹豫地就回答了饗介的随口一问。她的口气实在太过轻松,反而让饗介不知道怎么说了。七绪用她一如往常的粗暴动作,笨拙而急速地发动了汽车。
「商店街附近的住宅区里有一个轮椅老人住的平屋,虽然外面看起来旧,但里面是按无障碍设计的。那个房主和源先生的关系好,就便宜租下来了。护理员每周要去他那里两次,但老人一般事情都能自己做。人啊,只要有体力和轻快脚步,些许勉强都不在话下。」
饗介不知道七绪以前什么时候遭遇过什么事故,但感觉自己还是不要过分探听别人家里事为好,于是清了清嗓子又换了话题,
「七绪你是本地人么?看你好像面识很广的样子。」
「不不,我大学时开始在这里住的。嘛、大学时因为事故退学就是了。」
她又给了饗介一个很意外的回答。七绪看样子好像很久前就熟悉这个镇上的人了,但这个地方地如其名,有很多坡道,对残疾人来说可不是什么便利的地方。既不是本地人又没有家人,那就只是因为喜欢住在这里的?
当然,这不是才和人家见过两次面的人能提的问题。七绪虽然看样子毫不介意,但饗介可不敢说她这个随便态度是不是装出来的。
饗介正如此犹豫寻思时,一旁的七绪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叫将起来,
「对了,我们顺便去把圆号首席也敲醒吧。那家伙是个夜猫子,老是迟到,希望他至少能老实来参加全体排练啊。」
饗介本以为龙之坂商店街就是指那个拱廊步行街,但与步行街隔一条马路的商业区似乎也是被包含在内的。那个商业街也算不上热闹,他们行驶一段后就停在了一家店前。
店名字叫【宠物店KOMINE】,招牌上的可爱小狗插画在风雨里变得锈迹斑斑,看起来反而有些吓人。而且店里面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营业。
「你也瞧见了,这店没什么客人。卖不出去的商品宠物都长大了,元气君店主就只好充当饲主啦。一到晚上,元气君牵着五六个狗散步的奇妙情形真是叹为观止呢。」
七绪愉快地说着悲惨的事情,随地停车后就拿着手杖从车上下来了。怪不得她要吃罚单,在她看来,汽车恐怕就该停在离她目的地最近的地方。
「......那店主到底是靠什么过日子啊,饲料不也要花钱么?」
「他租借热带鱼和开网店好像赚了不少钱,元气君可是有商业天赋的哦。不过换个说法,他也就只剩商业天赋了。」
饗介无奈跟着下车,一阵小跑追上了七绪。店门好像不是自动的,饗介帮她推开了玻璃店门。一开门他们就听见了狗叫和大音量的【新世界】。
「还是这么吵啊。他就是相信古典乐对动物健康成长有好处,是不是和胎教搞混了啦?喂!元气君!」
也不想想她自己也在车里大声放【英雄】,这话还真是恬不知耻。七绪朝昏暗的店里面大叫一声后,马勒的【巨人】就从他们头顶传了过来。饗介好奇地抬头一看,原来是挂在上面的鸟笼里的九官鸟在模仿【巨人】的圆号独奏片段。饗介不禁叹服起来,而坐在店门附近椅子上的七绪也看向那鸟说,
「那个鸟叫闲酱,不是取自九官鸟的官,而是闲古鸟的闲。」
【译注:「官」与「闲」在日语中发音相同】
这时,一个仿佛带着“噗哟”效果音的发福驼背男子从店里出来了。他戴着一副镜腿嵌入皮肉的眼镜,好久没剪过的前发垂帘般垂在前面。而且不知为何,他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只龟。饗介见状,碰见什么幽灵了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哟、元气君,还是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啊,偶尔也去参加参加集体早操嘛。我这边正好要给你介绍个人,反正你的店开着门也是休业状态吧?」
无视那个不停扑腾脚的龟,七绪不客气地用手杖敲着地板说道。四周笼子里的狗一听到手杖声就叫得更欢了。那个拿着龟的店主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祐美子它......」
「祐美子?哦,那个绿龟啊,嚯嚯,它是雌的啊?」
「没食欲......」
「那可不好,是不是中暑了?在饲料里掺点辣椒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乌龟会吃什么啦。不过,你现在手里拿着乌龟和女士说话可不礼貌,现在元气君需要的不是乌龟,而是圆号。」
七绪用她的老把戏糊弄一下后,那个店主便又动作迟缓地折身回店里边去了。
饗介看着那个店主小声问七绪,
「......他看上去哪里元气了啊?」
「他就叫那名有我啥办法呢?小峰元气,三十五岁光棍,有商才,但交流能力差到要命。兴趣除了圆号就是上网冲浪,他可是网游“义眼和王国”里传说中的双眼黑骑士哦?,我偶尔还让他分点稀有素材给我呢。」
「他有什么兴趣我一点才不管,我是说如果交响乐团成员没有交流能力,那可完全只会是个不稳定因素啊,他这方面没关系?」
「那个你放心吧,他好歹有职业人气质,是个优秀的圆号手。」
七绪很自信地回答道。
圆号的构造使得声音容易走调,而且因为时常要独奏,圆号手需要有敏锐的神经和高度的精神力。饗介在音乐大学里碰到的很多圆号手的确都给人沉静的印象。
饗介回话时,那个店主又从里面出来了。不过是在店里与后面房间之间往返一趟,他却已经累得喘气了。这次他手里的龟换成了圆号的收纳箱,不过他中途又停在一个笼子前面。
「......我还是等会儿再去......担心片片不吃东西。」
「是么,那我们就在公民馆等着咯。」
看他一直盯着那个狗笼不放的样子,七绪倒是很干脆。七绪手撑墙壁站起来后,饗介就连忙开门出去了。
「嘛、大家自然都是以自己的本业优先,而且多半都是自家经营,让他们全体来参加一次练习可不简单。」
「那也没办法,毕竟是业余乐团。」
饗介向坐进汽车的七绪点了点头。业余和职业不同,他们终究只是因为兴趣而聚集到一起的。不过对龙乐团来说,那个“地方振兴”似乎也算是目的之一。
「顺便问一下,现在乐团是什么编成?」
「管乐器勉强有两管编成,候补里面有好几部分都只有一个人......还有就是弦乐五部只有十个,总共五十二个人吧。」
「十型编......这样曲目就受限了啊。」
管弦乐的二管编成指每种管弦器都有两名成员配置,是交响乐的一般编制。问题在于弦乐五部,也就是关键的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以及低音提琴。最为常见的编成是十四人,十四个第一小提琴。也就是说,龙乐团的第一小提琴只有十个左右。
不过饗介并未为此过多纠结,他叹口气说,
「嘛、考虑到是业余乐团,这也没有办法吧。」
「没错,商店街里能拉弦乐的人不多。住在邻镇的主妇和音乐大学毕业的工薪族多哦,但我们毕竟是业余的,没有请临时演奏者的预算啊。」
所谓无品弦乐器,可不是那种“按这个键就出这个音”的东西,非要形容的话就是演奏时需要感觉,所以需要自幼开始学习。与其它乐器相比,小提琴给人一种长大后才开始接触学习就比较难入门的印象,实际也的确存在这方面问题。
想到这里,饗介蓦然抬头问道,
「不过,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不是在乐队常备曲目里么?」
「怎么会,我们乐团可没有那种能独奏勃拉协奏的人。」
勃拉协奏......当然,她不是说弟控,而是在简称勃拉姆斯协奏曲。交响乐队常有自己对乐曲的简称,但七绪这种简称法还真是惊人。
【译注:日文中勃拉姆斯协奏曲和弟控的简称读法相同】
「但昨天你不是还指挥来着么?」
「那种东西,是基础啊基础。」
七绪理所当然地说。不过饗介看她当时指挥的样子,明显是记住了总谱的。饗介的脑海里刚划过“天才”这个词,他又想起在乐团的一个事实——单独的天才对整个交响团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尤其是指挥者,一般人都会将之作为“不知道那人在做什么”的职业代名词。如果没有人能领会她所表达的音乐、没法演奏表现出来的话,就是在浪费天赋。
如果只是打出正确的节拍,那么只要学了一点音乐的人就都能做到。如果让饗介现在就去吹双簧管,尽管会一时无措,但至少还能抓住拍子的吧。
至于能不能越过那条线,就成了能不能成为指挥的界线。
七绪曾说,指挥不是成为的,而是不知不觉间自然变成的。这话不是胡说,换句话说,音乐就是这样一个由才能支配的残酷世界。
「喂、到了哦。」
七绪的一句话加一个急刹车把饗介拉回了现实。饗介被安全带勒得呛起来,他气恼地瞥了七绪一眼,但七绪完全没理会饗介的视线,顾自取过了她放在坐席和门之间的手杖。
离公民馆入口最近的停车位的分隔条之间有一张写着潦草“一之濑”字样的纸片,七绪扶着残疾坡道的扶手经过公民馆自动门后,换坐上了就放在门厅一边的轮椅。
饗介本想给她搭把手,但看她动作那么麻利,饗介就没好意思伸手。根津说得没错,也许不去介意她残疾这件事比较好。饗介想着便跟上了七绪。龙之坂还是那么的闷热,不过幸好换了身衣服,饗介没感觉有什么不舒服。

「早上好,七绪酱。今天大家难得都来齐了哦。」
饗介小跑着追赶飞速前进的七绪,经过办公室的时候根津这样对他说。他还是像昨天那样跪坐在椅子上啜茶。七绪随便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根津则毫不介意地看向了饗介。
「还有就是,饗介君你已经被正式录用了。从周二开始九点来哦。」
突然被这么一说,饗介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打算停下来道谢,走道另一头的七绪就催促起他了,饗介无奈便又迈出了脚步。
「这下好了,从无业的小提琴手升格成打工的小提琴手了。那么从星期二开始,你要好好地做我的助手哦。」
最后还是成助手了啊......还没开始工作就感觉疲倦的饗介不禁叹气,不过去练习之前,有些东西他需要问一下,
「话说,龙乐团当下的目标是什么?」
「目标?」
「就算是业余乐团,再怎么说也会有定期演奏会的预定吧?」
「哦哦,你说那个啊,那边不正贴着的嘛。」
七绪说着便指了指走道里的告示栏。在一排“欢迎初学者!太极拳教室”和“让龙之坂充满绿色”之类的广告中间,贴着一张手绘风格的海报,小学生画的烟花下面用哥特体写着——【龙之坂祭】
「哦......差不多吧。」
「我们是在龙之坂市民会馆的大厅里正经演奏的。嘛、现在要说像样的舞台也就那个了。」
饗介原本就没期待什么高规格的定期演奏,而且既然乐团的最大目的是“地方振兴”,这种出演可以算是最好的选项了。也许本地有线电视台还会来采访什么的。
不过,饗介还是仰头叹道,
「日本第一的路不容易啊。」
「笨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
「那曲目是什么?」
海报上的日期是九月十五日,离现在还有一个月多一点。对交响乐队来说,演奏的曲目最迟要在半年前就决定好,一般是序曲、协奏曲和交响曲组合演奏形式,但是对于演奏水平参差不齐的业余乐队来说,选曲就难了。不过,七绪看也不看便理所当然地说出了她的答案,「当然是【纽伦堡的名歌手】的前奏曲了,还能有啥?」
饗介一听,不知作何表情地僵住了,脑海里不禁响起了商店街里不停循环的旋律。河本夫妇虽说过那是会长先生充满心意的曲子......饗介在脑海里摊开总谱后,却又不可思议了,
「之前你不是说弦乐五部只有十个吗?名歌手可是十四人演奏的,怎么想人手都不够......」
「不,就选名歌手了。别嚼舌头啦,快帮我开门。」
七绪一口咬定后就示意了一下前面。走廊尽头的会议室是双开门。心有不服的饗介刚推开那个对七绪来说难开的门,就一下撞见了一个高达两米的巨大弦乐器的琴身。
「喂喂、玲于奈姐,这里要过人,你挡道啦。」
饗介稍稍花了些时间才理解过来那是低音大提琴。七绪习以为常般叹口气后,一个奇妙风格的女子就从琴身后出现了。她形如骸骨,身穿一件日常时应该不会穿的缀着亮片的长裙,脸上的妆很浓,看不出年龄。她一边扑闪那对热带鱼鳍一样的睫毛,一边不满地说,
「才不呢,今天这里就好,站脚也不想动。」
她的嗓音和她手里的乐器一样,像是被酒灼烧过一样沉闷。她皱起眉头,大提琴的站脚戳在了地板上。对低音大提琴手来说,乐器的摆放位置是很重要的。站脚的位置哪怕只错开几厘米,提琴发出的声音就会发生变化,所以低音大提琴手都很重视找最合适的站脚位置。那个女子一拉琴弓,一阵犹如从地底发出的声音便开始震动耳膜。
「话说一直这样也没什么啦,比起那个,今天又是工作结束就来的?不要勉强哦。」
七绪说完,小心地避开大提琴后进了会议室。饗介对那个一脸严肃地拉着琴弓的华丽女子行一礼后,跟着七绪进去了。
「玲于奈姐姐是一家“速食店”的妈妈,在商店街的一条后街里。你要是叫她本名山田妙子,她可是会生气的哦。还有就是,不要打听她的年龄。」
原来如此,既不是俱乐部也不是酒吧,而是“速食店”这种地方啊,总感觉和这个小镇挺般配的。不过她打扮奇特,抱着低音大提琴的样子很有著名艺人的感觉。
【译注:“速食店”,英文snack,在日本有时指那种有陪客女子的饮食店。】
根津说的没错,会议室里大概聚集了三十个人左右。七绪和饗介一进来,有些人扭头看过来,有人则继续调音。正中间紧挨在一起的是一个肌肉男和一个套娃般的女子,正是咖啡店piccolo的河本夫妇。他们也注意到了饗介,吃惊似的向饗介招起了手。饗介看到河本夫妇身后坐着的一个吹长号的男子后,小声问七绪,
「我说......怎么还有鱼贩子?」
「你说木下大叔?大概是直接那副样子过来的吧。」
七绪回答的口气还是那么理所当然,但那个晒黑的五十几岁壮年男子以脚蹬胶筒靴、身穿胸前写着【鱼匡】字样围裙打扮吹奏长号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滑稽。
正想着,饗介听到了后面的玲于奈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她在呵斥正呆呆站在那里的迟到的小峰。估计是小峰的侧腹刮到了玲于奈的提琴。
真是太没秩序了,对此远目的饗介不禁想起了德国剧作家曾今说过的话——「世界就是交响乐」。虽说职业乐团也同是男女老幼混杂在一起,但这里也混乱得过头了。
「啊、藤间先生,您这么早就过来真是太好了。」
这时,彩花从一边倒地说教着小峰的玲于奈身边晃悠悠地走进来了。她还是那身就要去森林漫步的打扮,饗介正要问她身体是否要紧,就看到她背后跟着进来了一个少女。
「吹子酱。」
板着脸的吹子穿的还是那身邋遢的学校制服,但手里提着小号的箱子。她朝这边瞥了一眼并未作声,而与吹子相对照的彩花则摇曳着垂发,优雅地摊开双手说,
「真是太好了,吹子酱和源先生能和好。这都是七绪酱和藤间先生在我昏倒后努力的功劳啊。」
「才不是呢,我才没有原谅那个老头子呢。」
不等彩花拖着嗓音说完,吹子便毫不客气地如此说,接着她又把视线移向饗介,撅着嘴说,
「说什么还作为顾问参与乐团,老头子实际不是已经退出龙乐团了嘛,所以我就顶替他进来了。学校吹奏部就不去了,没法兼顾。」
「没关系吗?」
「可别误会了,才不是因为老头子说我才这么做的,是我自己决定的,而且比起吹奏社团,交响乐队更能学到东西。」
说完,吹子就马上朝最后面的金属管乐席位走去了,只留彩花不明所以地朝这边侧了侧头。
「总之,这下你算是通过乐团首席的录用测试了。」
一旁的七绪敲了敲饗介的肩膀说。这下他第一天的奔波......虽说感觉好像只是被人耍得团团转,也算是有所回报了。饗介不由得苦笑起来,七绪则拍着轮椅扶手又催促道,
「首先要向新首席介绍的是这位,哦喂!美咲老师!」
她边叫边摇动轮椅穿过钢管椅缝隙,会议室另一头有个坐着的人抬起头来了,是一个穿着长及脚踝的炭黑色长裙的三十岁左右女子。她虽坐在椅子上,但不难看出个子很高,头发剪齐、面容纤长,是一位相当出众的美女。不过她即便与人初次见面也没丝毫动摇脸上的表情,外貌虽美,但总让人感觉缺少了些生气。
「这位是第一小提琴首席的野村美咲老师,她是邻镇高中的音乐老师哦,但上个月结了婚,接下来就准备去德国,要离开这里了。」
七绪用她一如既往的大嗓音介绍道。
「原来如此,是首席女士啊。」
女性的乐团首席有时会被称作乐团首席女士,即首席女士。美咲用量角器测量角度般的动作施了一礼,修长的双眸里没有一丁点感情色彩。接着,她又用机械般的语调开口道,
「首席女士不敢当,听说藤间先生会来担任乐团首席,我安心了。」
她说话如同照本宣科,饗介完全揣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饗介正困惑不已时,七绪小声提醒他,
「......美咲老师就是这种人啦,你不用介意。顺便说一句,她的学生给她起的外号是魔女老师。是不是很形象啊?」
怪不得,这下饗介的不安就消失了——对视人手不足为最大问题的业余乐团来说,新成员的到来一般都是受欢迎的。这点和争夺有限席位的职业交响乐团以及音乐大学的交响乐团都不同。不过,如果因为新成员的到来而使得自己的地位降低,估计谁也不会给好脸色。
饗介可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加入而与因此被降格的成员发生不快,不过是完全取代的话就没什么了。饗介的叔叔说的“寻找乐团首席的交响乐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藤间先生。」
突然被叫到名字,饗介下意识就像上课开小差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一样端正了姿势。话说回来,饗介本来就不擅长和美女面对面说话。不过美咲并未在意他的可疑举止,依旧面不改色地说,
「可以的话,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乐器呢?」
「啊、可以可以。」
既然对方郑重地向自己的小提琴盒示意了,饗介便打开了琴盒的锁扣。美咲探出身来,凝视着饗介的小提琴,情不自禁地嘀咕了起来,
「古典小提琴啊,器名叫什么呢?」
「卡罗.兰德尔菲。」
「嘛~!兰德尔菲!」
她忽然将嗓音提高了好几格,一下让饗介愣住了。而美咲老师全然不顾饗介的困惑,突然眼色一变就扑向饗介的小提琴,抬头说道,
「这是何等美妙的偶遇啊......其实我的前任首席拉的也是兰德尔菲呢!」
真的?饗介吃惊了。虽说兰德尔菲说不上是什么绝世稀品,但也属于价值不菲的老牌子,业余乐团的人很少会有。那个前任首席想必是个实力派小提琴手,被别的乐团挖走了吧.....饗介正想着,那个与刚才判若两人的美咲老师又接着说道,
「米兰的琴匠果然不同凡响......做工真是精细啊。前任也是用这样的兰德尔菲拉奏出有深度的音乐的。这么好的小提琴,您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没什么、因为我叔叔是乐器商......偶尔会淘到稀罕东西的。而且这个也不是我的,只是借用而已。」
「那真是太妙了!说起小提琴铭器,人们都会说到克雷莫纳派的斯特拉迪瓦里或者瓜尔内里,虽然不可否认,但是对我来说,除了铭器的音色,我觉得执着于外观精美的卡罗.费迪南.兰德尔菲更拥有强烈的美感!」
不顾被自己态度变化吓到了的饗介,美咲把半个头都伸进琴盒去了,双眸开始闪光。不过她不愧是位小提琴手,并没有不经饗介允许就擅自触摸小提琴。
「尤其是这一挺,应该可说是兰德尔菲一派制作的所有作品中最为精致的吧?琴身的兔子费希特纹真是漂亮!这肯定和前任首席的小提琴是在同一时代制作出来的,它们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啊!」
兔子费希特是指琴身用的松木上的花纹,有这种花纹的松木强度高,可以借此鉴别乐器的好坏。既然能说到这种地步,可见她是相当的小提琴爱好者。饗介开着琴盒愣住了,七绪则提醒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小声忠告他说,
「美咲老师对乐器的狂热和她人格突变一样夸张,你小心点,不适当结束话题的话,她会唠叨一整天的。」
就算你这么说啊——饗介正如此想,七绪就开始调转她的轮椅了。高出一块的前面倒着一个带脚的白板,想必那边就是舞台边了。舞台边是一个什么人亲手用大板子搭出来的坡道,七绪从那里上到平台上,把放在一边的折叠式乐谱架拿到了正中间。
「好了,十点了,我们差不多就开始吧。还有,从今天开始由藤间来坐美咲老师的座位。至于他能不能担任乐团首席,听他演奏来判断吧。」
七绪作了简单的、莫如说是相当随便的介绍,饗介慌忙朝身后鞠了一躬。周围传来了乐团成员们的缓缓掌声,饗介感受着他们的宽容,坐到了美咲旁边的第一席位上。
「那么,第一首就从贝多五的抬头开始吧!」
饗介闻言,眉头跳了一下。他身旁的美咲又与刚才判若两人一样地冷静了下来,正用琴弓翻着乐谱。咋一看有些不拘礼仪,但不会把纤弱的乐器随便放的小提琴手却大都又会连鼓掌都用琴弓敲打乐谱来替代。饗介念叨起了刚才听到的曲名——贝多芬交响曲第五号第一乐章,通称【命运】。就算没有音乐知识,估计很多人都能随口哼出这个交响曲的调子。
但这个尽人皆知的曲子的抬头部分有八分休符这种事,又会有多少人知道呢?
这对与交响乐相关的人来说虽是常识,但那个八分休符只不过是听众全无察觉的一瞬间而已。至于怎样表现那个休符就考验指挥者的技艺了,而且是在一开始的数秒。
完全可以说是为评判交响乐队指挥者水平而存在的曲子,贝多芬的【命运】......
饗介生咽了下口水,再次看向那个指挥。之前他所看到的那个七绪的指挥,只不过是面对饗介一个人,那时候他所听到的后方交响是不是错觉,接下来就要水落石出了......
「七绪酱,駒沢大叔不在,一个大提琴都没有啊。」
吹子拖长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无情地重挫了跃跃欲试的饗介。饗介不禁失望地垂下了肩膀,但是前面的七绪却全无半点紧张感地回道,
「駒沢伯伯好像因为脏衣服堆积太多,上午来不了了。专业的家庭主夫可是很辛苦的哦,体谅一下吧。河本他老公,来音!」
七绪一示意双簧管,浑厚的乐声便响了起来。交响乐的调音是通过双簧管难以调节的A音配合整体来进行的。从饗介的位置虽然看不到,但是不难想象那个肌肉隆隆的咖啡店主吹奏双簧管的样子。初次见到他时,饗介感觉他适合定音鼓或者金属管,但那也只是先入感罢了。不过,他那双粗壮手能不能削簧片就让人担心了。饗介慌忙开始配合调音,但总也配合不好。音程的确没错,但双簧管的音色不太好。
饗介正如此想,双簧管的声音突然断掉了,周围的乐器一失去指标,顿时都零散掉了。木管部分有人压着嗓子的说话了。饗介刚想回头看是怎么回事,
「......那是什么啊!刚才的声音!」
竖笛那边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叫声。饗介吃惊地回头一看,正好都大幅晃动着她浑圆的身体站起来了。她用就差没挥舞手中竖笛的气势说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不光是演奏练习,平时也要花时间削簧片啊!不会削簧片的双簧管手连虫子都不如!你这个肌肉大猩猩!」
「是你的音程不行才对!你只要配合我的声音就好了!」
木管乐器很容易因为湿度之类的环境因素而变音,因为构造上的问题,双簧管和竖笛尤其难以调和。话虽如此,这对和谐夫妇的变脸是怎么回事啊?而且,周围的人都好像见多不怪似的旁观着,都毫无劝架的意思。大概是察觉到了饗介询问的眼光,坐在一旁的美咲用标准的动作放下小提琴,坐直身子顾自凝视正前方说,
「河本夫妇一说到演奏就会突然关系变差的,请不要在意。」
饗介一听,不由得狐疑美咲是不是一开始就这种态度了。不过美咲在性格上不适合统领乐团这点是肯定的。而且在这之前,领导这样的乐团本身想必就很辛苦。
演奏还没开始,饗介就感觉疲倦了,其他成员则都见多不怪地开始各自维护起了乐器。
.......这个交响乐团真的没问题吗?
「还有就是你啊,昨天进货的票价就算错了吧!就是那种马虎劲影响到演奏了!你的脑子是不是也被肌肉渗透了吧!」
「你不也是,趁客人少的时候偷吃料理了吧!赶紧减肥让自己机敏一点!不然我们店就要一直赤字啦!」
夫妇争吵已经开始扯到日常生活了,而且全无停息的意思。这时有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哦喂,差不多就可以了吧,河本笨蛋夫妇。要吵架请回家吵去,我们可是等得屁股都要长树根了。」
前面的七绪不耐烦地用指挥棒瞧着乐谱如此说道。河本夫妇闻言便都不再做声了。看来七绪虽看似大大咧咧,好歹还是个常任指挥......饗介一边漠然看着周围的人开始向七绪的指挥棒集中注意力,一边如此想。
七绪挺起腰......其实是类似的动作,她还坐在轮椅上。指挥棒理所当然是要用全身去挥舞的,就算是下半身也不例外。只靠双手是无法统领音乐的。虽然传说以前曾经有位超群的年老指挥者是坐在椅子上挥舞指挥棒的,但那也只是过往的巨匠才能做到的了。
.......不过,饗介的确见识过,某个指挥在他眼前所挥出的、完美的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
重归寂静的会议室里,蝉声隔着一堵墙传了进来。在那阵只闻蝉鸣的寂静中,只坐起上半身的年轻指挥者轻轻提起了指挥棒。
「嘛、大家放轻松演奏吧——音乐才刚刚开始。」
指挥棒在毫无修饰的黑色衣服背景下清晰浮现,【命运】开头的八分休符——正可谓掌握指挥者命运的第一音被静静挥出了。

「辛苦了,饗介君。吃柿种么?」【译注:柿种,仙贝的一种。】
练习结束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回到事务所,根津仍旧正坐在他的桌子后面。饗介昨天就观察发现,他吃柿种拌花生时只挑出花生来吃,剩下来的柿种好像是七绪处理吃掉的。他干嘛不干脆单卖花生来吃呢?
「那么,练习怎么样?」
事务所里照例只有根津一人。听着他像啮齿类动物一样咀嚼声,饗介靠在柜台上仰头看着天花板说,
「音乐嘛......倒是成音乐了。」
斟词酌句一番后,他概括着这么说道。说到业余交响乐团,很多都是演奏都不成音乐的乌合之众。不过,这个以振兴地方为目的并且都是商店街里与音乐无关的人组成的乐团,这次演奏倒是让饗介的不安多少消去了些。
「我说吧?这里以前可是有个音乐大学啊。托那个的福。」
听根津点头这么一说,饗介抬起头来了。根津又挑开柿种和花生继续说,
「因为物价便宜而且离东京都心近,这里很适宜居住,所以毕业生们会回来或者定居下来。比起普通的城镇,这里精通音乐的人是较多的吧。」
「以前.......也就是说废校了?」
「因为学生少了,五年前学校被东京那边合并过去啦。」
饗介想起之前河本夫妇说过的话,终于恍然理解了。
「对啊,是城英音乐大学......」
城英是和饗介所毕业的帝真音乐大学基本水平相同的音乐大学。当初饗介斟酌一番两所学校的课业之后,最后选择了帝真。之所以他会感觉龙之坂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就是因为这个。既然是五年前的事情,那么学校在饗介考试的时候就已经合并到东京去了吧......那么,新的疑点又来了。
「不过,商店街的各位都不是大学校友而是本地人吧?」
「我们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啊,原本就是出于城英大学与龙之坂交流的目的创建的。音乐大学的学生教我们乐器,我们借此把小镇活跃起来。嘛、就像学生志愿活动一样。」
饗介听了,只是随口回应了一下。他没听说这种事情,至少在帝真大学是没有人做过。音乐大学生从第一年开始就要被编入地狱般的课程分组里,老实说,能顾上自己就不错了。话虽如此,教别人东西的确也是加深自己理解的最好捷径。
饗介想到这里,不由得长叹一气,
「我隐约明白了,这事彩花小姐也说过,说这个地方有很多人喜欢音乐。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之所以身为业余却能演奏出音乐,都是由音乐大学毕业生和现役大学生教导出来的......饗介是如此理解的,却又总感觉哪里不能释怀。这时,七绪那一如往常的响亮嗓音打断了饗介的思路,
「哟、饗介!接下来要去杉爷家里开你的欢迎会哦!」
饗介简短听说过拉中提琴的杉浦先生经营着居酒屋。七绪一边叫一边开卡丁车般摇着轮椅飞驰过来,在差一点就撞上柜台的地方急刹车停了下来。饗介刚犹豫着想问她些什么,她便惊讶地挑起眉毛说,
「看啥啊你,表情像见了鬼一样。」
「没、没什么。」
「是么。话说你啊,就没有稍微好一点的琴弦了?」
饗介一听,下意识地仔细端详起了七绪的脸来。其实今天他终究还是没有换掉钢弦。廉价的钢弦的刚性高,音程感不好拿捏,所以饗介也想赶紧找到肠线换上。不过既然七绪好像也只是随意问问,饗介便随意回道,
「.......替换的弦不知道被我丢到哪个箱子里去了,也是没办法啊。没关系,今天早上我找出来了,回去后就换上。」
「那就好。嘛、只要琴弦绷着,就记着松松一号线哦。」
说完,七绪刚要再次开口说什么,一个穿白裙子的身影伴着轻快脚步声从走廊另一头出现了,她的唱歌般全无紧张感的声音随即传来,
「七绪酱、有点事情想找你商量......」
是拿着袋子的彩花,她好像是最后走的。不过看她这副慢悠悠的作风,让她收拾会议室想必也是最费时的吧。她停下脚步,歪头说,
「啊拉啊拉、我打搅两位了吗?」
「没、一点都没。」
七绪立即摆手否定,饗介这时也忽然忘了之前想问七绪什么了。彩花只是扫视了两人片刻,就和七绪一起再次走到会议室里去了。估计是件不想被别人听到的听到的事情。
饗介现在想去杉浦的居酒屋也去不了,他不认识路,无奈又靠在柜台上等七绪和彩花把话说完。叹口气,他回想起了刚才的【命运】的旋律。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七绪的指挥的话......她的指挥实在是太奇妙了。
首先,一如饗介所见,她明显没有接受过音乐指挥的教育,至少没有向音乐大学指挥专业的老师学习过,也没有研究过指挥的教材。而且从饗介的角度看,七绪的指挥手势几乎与暗号无异。
「这一段的感觉啊,就想象骑自行车冲进公园的鸽子群里时,鸽子慌忙一起飞起来那种感觉,明白了吧?」
「不行、刚才的低音像是把网勺连同整个手都戳进了金鱼缸,勺子会一下子破掉的!至少要用捞上两条金鱼的那种感觉来演奏!」
.......全是如此之类的说法。而且下面的成员们听了就说会“哦、这样啊”,然后第二遍就能把演奏修正到接近理想。这让饗介不由得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来了一个有独自语言的文化圈子了。
不过话说回来,理论在这种时候也的确是没用的。尽管七绪指挥方式如此这般,但她的音乐里的确包含着饗介从未见过的可能性。今天饗介之所以能冷静观察她的指挥,是因为龙乐团还没有达到能表现七绪的音乐的水平——就是如此印象。
昨天他亲眼见过,两人在没有指定曲名的情况下就一起演奏出了勃拉姆斯。她的指挥令饗介耳目一新,又让人感觉仿佛与恐惧比邻而坐,若能让交响乐团整体表现出来那种感觉,或许.......
这时,入口处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夏天的傍晚还很明亮,夕阳光从窗户穿射进来,在阳光里走来的是一个压低棒球帽沿的小学低年级少年。估计是从图书馆或其他什么地方回家的路上迷路了吧——饗介正想着,少年就面朝柜台里面清楚地询问道,
「我妈妈来了吗?」
「哦、和树君。你妈妈的练习结束了,但现在好像正和七绪酱说话。你等会儿她就来啦。吃点柿种么?」
根津好像认识这个少年。根津垂下眼角如同看着孙子一样如此问道,却马上就被少年摇头拒绝了。看样子这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如此对话了,根津并不在意,转向饗介说,
「他呢、名字叫畑山和树,是和式点心店【华京堂】有望的第五代哦。」
「花......畑山小姐的儿子么?」
饗介吃惊地问根津道。他本以为畑山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或者还小来着,孩子......而且小学生这么大的儿子都有了,太出乎他预料了。和树似乎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坐到了柜台对面的椅子上。
根津站起来打开柜子像是要找别的点心,一边又说,
「是啊,他可是一个勇敢保护自己有点马虎的妈妈的能干小学三年级学生哦,别看他小,可勤劳了。哪里有什么甜东西呢......」
「 那彩花姐......多少岁了啊?」
「诶?大概......比你想的要正好大十五岁左右吧。」
饗介不禁按住了自己的眉心。
尽管饗介担心那个慢性子的人能不能抚养子女,但她儿子现在却能准时来迎接妈妈。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母亲不可靠、生出来的儿子反而靠得住吧。这个和树的少年的确给人相当老练的感觉。
空着双手的和树忽然从他的背包里取出了一个长长的盒子。真是让人怀念,是一个黑白相间的竖笛。根津最后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找到,仰头叹道,
「和树君,你也吹给这个哥哥听听吧。虽说今年才开始学的音乐,但畑山的儿子就是很拿手哦,动画片曲子啊广告曲子啊什么都会吹,在学校里很出名呢。」
「没有的啦。」
少年虽然否定,但还是稍显得意了起来。既然喜欢被人称赞,他可能在很多地方都吹过竖笛。说着他便开始翻动尚且短小的手指,流畅地吹出了音阶,竖笛声让饗介产生了久违了的感觉。
「很不错嘛。」
饗介说着,和树终于像小孩子一样地笑了。说起来,饗介也是小学三年级左右开始学吹竖笛的。因为早已习惯乐谱,记得指法,自己的竖笛在班级里无人能及让饗介很是自豪。
「你知道这个曲子叫什么吗?」
和树从椅子上起身,开始吹出旋律。他的确吹出了曲子的旋律,不过......饗介全然叫不出那个很是急促的旋律的名字。饗介歪着头,和树直等吹完才得意地说出了曲名,
「不知道吗?是“疾风忍者传ganzo”的主题曲啊。」
「哦......我孤陋寡闻了。」
饗介还是全无印象,但还是先生硬地点了点头。和树终于开始露出和他年龄相符的表情,又把竖笛送到了嘴边,
「那这个呢?」
即兴演奏在黄昏的公民馆里回荡起来,接下来的曲子旋律悠闲跳跃,断音很可爱。四分之二拍的旋律是一顿一顿的。饗介这次马上听出了曲名,他自信地说,
「嗯、这个我知道,是【胡桃夹子】里的【芦笛之舞】。」
「不是哦,是白犬爸爸里面的手机广告曲才对。」
和树却失望地摇了摇头。饗介不由得苦笑起来,和树所说广告的BGM的确是【芦笛之舞】,但这些为人耳熟的古典曲子的真正名字却鲜有人知。尤其是柴可夫斯基的亲切旋律,很多地方都可以听到。
「这是我妈妈教我的,她喜欢这个曲子。」
「因为是长笛三重奏嘛。和树你向妈妈学长笛,是想有一天能和妈妈一起演奏吗?」
「嗯。但现在只有我妈妈有长笛。」
和树用大人样的语气回答说。这时,走廊另一头忽然传来轮椅靠近时的熟悉声音,饗介与和树不约而同扭头看了过去。
「哟、和树,暑假作业有好好做吗?你妈妈过会儿就来啦。」
七绪好像认识和树,她这么一说,和树便拿着竖笛向她走过去,像是在和同学搭话一样地问七绪,
「啊、七绪,昨天的ganzo看了?」
「哎呀、昨天我漏掉了呢,后来和黑狮子丸的战斗怎么样了?」
「上星期不是在ganzo使出霸王魔眼斩就结束了嘛、但其实黑狮子当时用了分身术......」
七绪正与和树在进行小学三年级水平的聊天时,彩花从后面慢悠悠地出现了。虽然还是那副被坐轮椅的甩在后面也无所谓的悠闲模样,但她一见到自己的儿子,就小跑着过来说,
「哎呀、来接我了?抱歉啊让你等我,我们这就回去吧。」
不知为何,和树听了却一脸不高兴地又坐回椅子上去了。
「这就要回去了?」
「说什么呢,得早点回家帮忙啊。」
「可是......」
「可不能倔哦,爷爷奶奶都很辛苦,和树你也知道的吧?」
真意外——这么说也许不太礼貌,但彩花的确有妈妈的样子。虽不知道和树是在闹什么别扭,但他听妈妈这么一说,便乖乖戴好棒球帽,把竖笛收进书包后从椅子上一跃而下说,
「藤间哥哥,抱歉我们不能去你的欢迎会了,如果有其他机会的话......」
彩花习惯性地侧了侧头,和树也跟着低低头后转身走了。他配合着彩花的慢步调,一直时走时停。饗介目送那对仿佛姐弟一样的母子俩离开后,扭头小声问身边的七绪,
「彩花姐的身体不要紧了?」
「怎么可能不要紧。」
七绪叹道,接着就进柜台另一边的事务所里去了。想来也就是昨天的事情,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没事了。照例正坐在自己座位上的根津简短地解释说,
「彩花她啊,几年前没了丈夫的。」
听他这么一说,饗介不禁想起了和树那大人般成熟的表情。原来那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妈妈有些不可靠。根津把头撑在桌子上接着说,
「婆家也说过她很多次了,让她离开畑山家重新结婚,但彩花好像一直硬是没有点头同意。还有,那个华京堂第三代的舅舅是个苛刻的人,说要彩花作为畑山家第四代把店经营繁荣起来。所以,就过劳了......」
这话又让饗介想起了大东医生说过的话。彩花的身体没那么结实,既要工作又要来参加乐团的练习,身体肯定吃不消。
「原来的【华京堂】第三代掌柜是彩花丈夫是畑山家的长子,工作很热心,家里对他也很期待,他死了以后彩花就想要继承他的遗志。不过,还是希望她不要太勉强自己啊。」
根津远目如此说。
饗介没说话,只是看向了七绪。但七绪却边嚼根津分出来的柿种边用粗野口气岔开了话题,
「比起那个,饗介、你有没有把昨天的【疾风忍者ganzo】录下来?」
「......怎么可能会去录,别明知故问啊。话说我之前就想了,你到底多大了啊!」
「二十四啊。居然毫不犹豫地就问女士年龄,你还真是个不得了的家伙,害我没多想就直接报出来了啊。」
到底要长什么眼睛才能把她看成以为女士啊!话说她还比饗介年长。不过事已至此,饗介也不打算对她改用对前辈的态度了。他咳嗽一声又问,
「刚才你和彩花说什么?」
说完饗介就后悔问这种不该管的事情了。不过七绪听了也没有责怪,只是微微压低嗓子,
「 ......和树最近好像有点怪。」
「怪?」
饗介又想起了刚才和树吹竖笛时的模样。不过今天是初次见面,很难说那会是他平时的模样。七绪轻轻点了点头,把视线落在了刚才少年坐过的椅子上。
「暑假让他随便出去玩是没什么关系,但听他平时的伙伴说,最近和树都没有和他们一起玩过。想查他去哪儿,但又听说他都是趁花田在店里忙得分不开手的时候出门的。」
如此一来,妈妈肯定是想知道原因的了。但她又为什么要找七绪商量呢?饗介正想,七绪就非常理所当然地指着饗介说道,
「所以,为了担心儿子的花田姐,饗介你给我去探查一下和树的动向。」
「哈?」
七绪如此一说,饗介惊呆了。
龙乐团的首席难道真的是乐团成员的烦恼解决专员?一想到之前增田家的事情,饗介不禁要发难了,
「那难不成也是首席的工作?她咨询的不是你么?而且你还是常任指挥啊!」
「你没长眼睛吗?我怎么看都是个坐在安乐椅上的侦探角色吧!」
七绪不知哪来的自信,拍着自己的大腿这样说。
「哪里会有就快被吊销驾照的安乐椅子侦探啊!」
饗介不禁反驳。不过要让她去跟踪别人也的确太显眼了,也不能让她总是开车跟在小学生后面。饗介求救地看向了根津,根津却只顾慢悠悠地吃他的花生。
「首席和指挥是一心同体,我一唱你就要马上跟着一和才是。不过可别想反过来也行哦。明天要休馆,这不是正好嘛,我会带你去华京堂的啦。就这样,拜托咯。」
她的话把饗介反驳的气力也夺去了,完全是小屁孩的胡闹道理。饗介全然说不出任何话,只好无奈地垂下了肩膀,七绪则像是全然没理会他现在的心情,把她的东西搁在膝盖上就出去了。
「饗介君,不是有欢迎会吗?主客迟到可不行哦,快点去吧。」
饗介边听根津在背后如是说,边跟上了七绪。
刚才听到的那段少年的【芦笛之舞】还隐隐萦绕在饗介耳边,虽然不想怀疑那个懂事的少年.......饗介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公民馆。
八月的黄昏很晚,西边的天空还挂着橘黄的夕阳。耳畔残留的断音旋律、七绪不知何时便坐进汽车按响的鸣笛,都被无情地隐没在了这个季节的无限蝉鸣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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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8 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電車ネコ 于 2013-8-8 15:25 编辑

第二天,【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章的前奏曲依旧在整个龙之坂商店街里回荡着。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操控音乐的,那个播放设备坏掉了?——饗介向顾自在拱廊街道里飞驰的轮椅女子如此发问。真是可悲,街道里没什么人影她才能把轮椅摇得这么快。
「呐、这个商店街为什么一直放名歌手呢?」
「怎么、你讨厌瓦格纳?」
「不,也不能那么说。」
也不至于要每天都循环这个曲子吧?搞不好会给人奇妙的潜意识影响。饗介感觉平常不留意的激昂旋律今天一直在他脑海里回响,不由得按住了太阳穴。
「话说你宿醉了?嘛、昨天开欢迎会也难怪,但不要死撑哦,会急性酒精中毒挂掉的。」
被照例像运动员一样飞速转动轮椅手柄的七绪这么一说,被戳中痛处的饗介沉默了。他现在的确头疼,被七绪察觉到了......不过昨天她也在场,这点不难想象。
抛开偏见的话,乐团的很多成员都是酒豪。他们原本就都是喜欢聚在一起的人,估计也会找理由聚在一起喝酒吧。饗介也不算弱,但比起龙乐团成员,他们就属于异常了。以酒店为本业的玲于奈特意休业来参加了,那个不像是会来聚会的小峰也和几个合得来的成员在角落里聊天吃着炸鸡块,而练习一结束就马上和好如初的河本笨夫妇也亲密地唱起了二重唱。确实是一场混乱热闹的酒席。
当时喝醉的美咲逮住了饗介,用平时难以想象的劲头说了好长一通关于乐器的事情。虽然饗介自己也想从各个成员那里打听龙乐团的事情,但这种时候他还是会止不住地讨厌自己不懂拒绝。
七绪当时没有沾一滴酒。她原本给人粗糙豪放的印象,但仔细想来也是理所当然......汽车是她移动的生命线,不开车就回不了家了。如此之类超出饗介想象的辛苦与忍耐,估计还会有很多。
「就是这里了,龙之坂引以为傲的和式点心老店。这里的落雁是源先生的嗜物,但我个人还是推荐栗子夹心。还有这里的烧包,很便宜可口哦。」
彩花的婆家所在的这个和式点心屋【华京堂】位于拱廊街中间位置,店面是传统风格的木构造,外面放着一个让人联想到茶馆的铺红布椅子,旁边是一家卖锡板和桶之类的五金店,唯独【华京堂】这里给人以时光倒流了的感觉。
正想着,一个戴着三角巾的中年女子从店里出来了,好像是彩花丈夫的妈妈。
「你好,畑山伯母,和树在么?」
七绪随意地和她打起了招呼。她似乎和商店街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
「哦、七绪酱,和树他在二楼哦,说一会儿就要出去玩。少见你来啊,有什么事吗?」
「没,只是想看看他而已啦。先给来两个团子吧,我尝尝。」
她似乎是想借此一直等和树出来。那个妈妈拉开用作店门槛的木条,走到店里面去了。这个老建筑的门口很窄,七绪坐着轮椅怕是进不去。饗介一边坐到店外面的椅子上,一边又试着开口问,
「还有就是关于选曲的事情......嘛、名歌手就算勉强能凑出来,但协奏曲和交响曲怎么办?」
老实说,昨天的演奏练习就让他感觉选择名歌手是不可行的了。倒不是说演奏技术上有问题,而是因为编成少了。第一是没有竖琴,不,业余乐团本来就很少会有竖琴,这个可以勉强省掉。但名歌手的弦乐编成是十四人,只有十人编制的龙乐团明显人手不够。
现在更改曲目的话,时间上是来不及了。至于其余的曲子,昨天饗介根本没得到任何提示。贝多芬五号也只演奏了开头部分,远谈不上完成。编成少的话,莫扎特或者海顿之类的古典派或许可行。但七绪却只是耸了耸肩膀说,
「既然是祭节活动,我们没必要遵循那么高尚的演奏会尝试啦......嘛、也只要是能用雄壮的交响曲就好了。」
「贝多芬的三号么?」
饗介忽然想起了七绪车里不停循环的交响曲。但七绪听了却忽然不说话了,沉默得很不自然。饗介慌忙补着说道,
「【英雄】......你不是喜欢吗?还是说,你只是一直放那个CD懒得换?」
「那个嘛......对龙乐团来说还困难。」
只说完这句,七绪便苦笑了起来。那首交响是贝多芬为拿破仑所谱写的,同时又以拿破仑登基后贝多芬愤而撕掉乐谱封面这件轶事而闻名。历史如何暂且不论,第三乐章开始的雄壮乐曲是相当难的。七绪暧昧的回答让饗介很是在意,于是她又说,
「嘛、当然序曲和协奏曲是要完成的。还有就是协奏曲.......」
七绪在这里顿了顿,沉默里似乎也没什么深意.......她的脸色丝毫未改,只是直率地继续说,
「在考虑勃拉协奏。」
瞬间,久远的记忆之门似乎被打开了。从强劲的四分之二拍开始的第一主题、十六分音符的轻快三连音......十年前的那个时候,一个从少女指尖流淌出来的旋律。饗介同时又想起了几天前,他在七绪的手势引导下演奏出来的旋律。
为什么会出现那个曲子呢?饗介像是想起了什么痛处,瞥了七绪一眼。
「还是说,二长调第三乐章?我不是说过剧目表里没有这个了么。」
「我只是说没有能独奏这个的人,除此以外就没有问题了。现在既然你来了,应该可行的吧......首席兼任独奏,不正符合业余乐团风格嘛。」
「那个曲子......」
是个心结。自从十年前现场感受到那场演奏,饗介一直疯狂练习这个协奏曲,完成度已经相当高了,但他还是总觉得比不上记忆里的那场演奏,结果那个少女打下的八分休符至今仍还在他脑海里持续回响着。如同被七绪看穿了心思,饗介沉默了。
「帕格尼尼好像是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恶魔,才得到那般超凡的技艺的呢。」
【译注:帕格尼尼,意大利小提琴家、作曲家,历史上最著名的小提琴大师】
七绪唐突说道。尼可洛.帕格尼尼,拥有罕见演奏技术的小提琴手,留下过充满超凡演奏技艺的无伴奏小提琴曲。
饗介正好奇她为什么忽然说出这个人,七绪又朝他看过来说,
「呐......不只是灵魂,你觉得连尊严都出卖的音乐家到底会是什么样的?」
「什么?」
「饗介,就算没有音乐,这个世界还是照常运转的哦?」
七绪露出的透明表情,与几天前说要听自己的音乐、在三面射进夕阳光的会议室里指挥勃拉姆斯时一模一样。饗介不由得屏住呼吸,七绪则又蓦然别开了她的视线。
「所谓搞音乐的人,无非是连这点简单事情都察觉不到、或者即使察觉到了也无法脱身的人。我是,你也是。支撑着我们的,或多或少就是尊严啊。」
「你难道是说,我没有自尊?」
「相反,你有作为小提琴手坚持下去的理由......所以你才会来到这个乡下小镇的吧?但是那种自尊太过强烈的话,早晚是致命的。」
她是不是意指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那件事,饗介无从判断,正想问她时,店门在一阵沉闷声响里被打开,打断了饗介。
「七绪.......还有昨天的哥哥。」
「哦、和树。在帮店里干活?能干啊。」
端着盛团子的盘子出来的不再是那个中年女人,而是脸上晒黑了的和树。他小手里的盘子很大,一边端出来一边点头说,
「奶奶说七绪你来了,叫我出来打招呼。」
「你不用介意我们。不是要出去玩么?话说刚才茂和优也在【玩具小马驹】那儿哦,去和他们玩吧。」
七绪说着便接过了他手里的盘子。和树没回话,看了一眼店里就跑出去了。等他的背影远得看不清的时候,七绪才利索地说,
「好了,给我追。」
她边嚼团子边手指和树刚才离开的方向说道。饗介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全然一个坏角色的七绪,叹着气站了起来。七绪边把手伸向第二个团子——原来两份团子里并没有饗介的份——边靠在椅背上说,
「发生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哦。啊、畑山伯母、再来一份团子!」
背对正朝店里叫喊的七绪,饗介大步跑了出去。比起现在七绪的嚣张态度,他更在意少年的动向。连那个缺根筋的彩花都开始在意的话,就更是如此了。
幸好和树没有骑自行车,路上也没有什么行人。少年从几个聚在豆腐店前面嚼舌头的主妇们身旁经过后,拐进了一个貌似男店主在修剪盆栽的理发店拐角。理发店外面有一个最近都市里已经少见了的旋转招牌,饗介心想他是不是要离开商店街,于是从那个招牌旁边窥视了一下转角另一边的小路。小路里往来的人更少了。饗介正集中注意力的时候,那个刚用剪盆栽代替理发的光头店主抬头看过来了,
「怎么了小哥?要来理发吗?」
「不、不用了......请问您知道那个叫【玩具小马驹】的店在哪里么?」
「啊?白川先生的店可是在那边啊。」
说着那个店主就用剪刀指了指刚才饗介过来的方向。看来饗介在不经意间路过了,而和树也不像是要去和朋友玩。饗介道谢后刚想再追上和树,就听得背后那个店主自言自语似的抱怨了起来,
「......最近的年轻人真是,就喜欢染啊烫的......所以才会一到中年就秃掉。是男的就该老实用推子推。」
饗介暗自怀疑是不是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店主才没客人上门,但到底还是与他无关的事情。话说上低音号成员里有一个来自理发店自称德川的女子,不会是这个店主的妻子吧——饗介想着便看了看理发店的招牌,招牌上的【家康】让他不由得远目了。看来这两个人的确是一对,而且给理发店起了一个相当怪的名字。
转念,饗介又拉开一段距离开始跟踪那个少年去了。少年时不时地小跑,小孩子的谜样举动不停地耍弄着跟踪的饗介,最后他终于在一个杂居楼前停下了脚步。他好像爬外面的楼梯了。饗介确认了一下楼入口处的招牌,不由得吃了一惊......是速食店【御幸】。
别说未成年了,这里根本不是小学生该来的地方。饗介难以置信地又看了看其他店的招牌,一楼是麻将店,三楼像是空铺。不管怎么说,从教育角度来说这里都不妙。
那个二楼挂着亮紫色底子加黑字的招牌,充满了昭和时期的味道,饗介死死地盯着那块招牌,犹豫要不要进去。幸运的是,他不久前刚认识了这里的店主......饗介抱臂呆呆地一直站在楼外,不一会儿便有听到有人下楼梯的脚步声。他慌忙躲起来一看,是步伐显得有气无力的和树。
饗介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跟踪,忽然又感觉到二楼有人出来了,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正是店主玲于奈。她脸上化着妆,但身上却穿着一件印有陌生的奇怪角色的T恤和夹克,让饗介一时没认出是谁。就算还没到工作时间,这身打扮也太马虎了吧。
「哎呀、这不是饗酱么,在这里做什么呢?」
虽说是经营的是落寞速食店的t,但不愧是做水生意的,见过一面就这么亲昵地称呼起来了......饗介正感慨,玲于奈又一脸困意地说,
「小店还没开门哦,请晚上来吧,会给你打折的。」
「请等等山田......不对、玲于奈小姐!」
饗介追过上去时,玲于奈刚关上店门,饗介犹豫一下,又推开了那个寒酸的门。店里面很昏暗,但可以看到玲于奈在柜台那边给烟打火。
「刚才、彩花姐的儿子是不是过来了?」
「和酱?来了哦。」
店里面也和外面给人的印象一样,是个落寞的寒酸速食店。也不知道店里有没有好好通风,里面有些异味,柜台那边有一台很有年代感的厚重显像管电视。饗介开着店门问,
「你们在这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讨厌、怎么能告诉你啊,那可是男女之间的秘密哦。」
她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着,吐出了一口烟雾。饗介口气沉重地说,
「彩花姐很担心和树,说最近和树有些怪......你要是知道些什么的话能告诉我么?」
老实说出缘由后,玲于奈用手撑着头眯起了眼睛。如果她穿戴漂亮,在这种昏暗灯光下看上去也许还是一位魅力女性,可惜,她今天只是一位假日主妇打扮且年龄不详的困倦女子。
「诶、是那么回事儿啊,刚才还以为是什么玩笑话呢。」
玲于奈用低音提琴般的沉闷嗓音接续说道。果然还是因为工作而喝酒把嗓子用沙哑了的吧。
「事情很简单哦,他说想要在我的店里打工。」
「......打工?」
饗介吃惊地张开了口。这世界上哪会有想在寒酸速食店里打工的小学三年级男生啊,太让人无法理解了。玲于奈斜眼看着饗介的表情,吐着烟又说,
「我店里当然不收了。我让他去河本笨蛋夫妇店里洗盘子,但他说已经问过并被拒绝了。嘛、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当然,让小学生工作是触犯法律的。饗介靠在门上,抬头看起了天花板,
「难不成他正在整个商店街里四处问吧?」
「谁知道呢?嘛、我向他保证过不会告诉他妈妈和其它人。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打算通知一下彩花酱。」
和树想必是看不过妈妈这么辛苦,想要给家里帮忙。那个聪明的少年做得出来。
玲于奈看来是不知道更多的事情了,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和树的到访也许打搅她睡觉了。
「抱歉、打搅你了。」
「没事。话说首席你休息天也不练习乐器么?」
饗介听后,只是笑笑糊弄了过去。对小提琴手来说,哪怕一天的旷课也是要尽力避免的。同为演奏弦乐器的人,她肯定明白这点。但老实说,在那种没有隔音设备的简陋出租房里是没法练习的,要练习小提琴就必须去公民馆,而去公民馆就等于要见到七绪、就等于会被卷入现在这种麻烦事里。
「嘛、毕竟刚刚搬过来......我也想尽快安顿下来的。」
「大家可是都在期待饗酱的哦,说新来的首席小提琴拉的琴声很耳熟呢。」
听到她出乎意料的话,饗介的回应变得很微妙起来。玲于奈脸上露出带着倦意的笑容,顾自又说,
「各位成员也都是因为有各自想法才继续这个交响乐团的,如果能演奏出哪怕只是稍微像样的音乐也好啊。」
饗介愣了一下,回视着她的脸,但她又打起了一个仿佛说“就此作罢吧”的呵欠,于是饗介欠身一礼后关上店门离开了。
饗介看向店内也不过是几分钟而已,一出来就被晴朗的夏日炫到了眼睛。他扶着楼梯扶手出杂居楼后,和树自然已经不见了踪影。饗介叹一口气后,快步走向了商店街。




「七绪!」
「哦、辛苦了饗介。查到什么了?」
一回到拱廊街,那个给饗介下命令的七绪正在【玩具小马驹】前面和两个少年围在一起,她从轮椅上探出半身,正低头看着摆在地上的卡片一样的东西。
「就说不是啦、七绪。这张卡打出来的时候,下一轮的直接攻击就无效了啊。」
戴着酒瓶底眼镜的小学生一边手指散放的卡片,一边唾沫横飞地叫道。
「真的啊?太复杂啦,厉害啊你们。」
饗介走近那个手拿一张画着怪物的卡片皱着眉头的七绪,压低声音问,
「......你在干什么啊?」
「哎呀、我不太懂这个的规则,好像下一轮就要输了。」
从小学生到老人,这个女人的交友范围也太广了。一个胖得像香肠的小学生放弃了似的摇了摇头,开始收拾卡片了,
「没意思我们别玩了!我们怎么教七绪它都记不住规则嘛。优也,还是去我家打游戏吧。」
「喂喂、茂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情啦,别小小年纪就惹女孩子哭哦。」
七绪小学生似的撅嘴说。
「你又没哭!」
戴眼镜的男生冷冷地吐了她的槽。七绪把手里的卡片还给两人,边在轮椅上活动身体边说,
「话说你俩,最近没跟和树一起玩吧?二年级的时候你们不是经常在这附近躲猫猫被源先生骂来着么?难道是吵架了?」
「我们已经是中学年啦,早就从那种低学年的躲猫猫里毕业了。」
「就是就是,而且和树他又没有DS。」
小学生看来还有小学生的自尊。他们把卡片塞进装着游戏机和小孩手机之类的书包后,蹦着站了起来。
「拜了七绪,记住规则的话我们还会和你玩的哦。」
说着他俩就嬉闹着朝马路对面跑走了。饗介背对着他们的嬉闹声,正透过玻璃橱窗看着玩具店里面。玩具店虽然古旧,但入口贴着最新游戏的广告和交换卡片的收买价格。
「那么后来呢?和树去哪儿了?不会是跟丢了吧?」
「嘛、现在就是在跟丢了的状态里......」
饗介含糊其辞地回道。首先还是把刚才看到的事情告诉她吧。而七绪听了并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不置可否地回应了一下。
「 和树他......是不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啊?」
「谁知道呢。」
七绪有气无力地说着就大大地舒展起了双臂。虽说饗介对畑山家的情况不过是有所打听而已,但想必不是一般小孩那样能让家里给自己买什么东西的家境。饗介长叹一气说,
「但是玲于奈说过要把这事告诉彩花,河本夫妇估计也会说的,不要紧吧?」
彩花要是知道这种事情,母子俩之间应该会有所解决的。如果没人告诉彩花的话,到时候饗介告诉她就行了。也不知道七绪这回有没有理解,但她没多说什么,也没有突然冒出奇怪的要求。
这时,在整天回荡在商店街里的名歌手旋律里,忽然不知从哪儿混进来一阵清澈的旋律。是稍稍走了调的断音。旋律的音阶非常清晰,饗介一时还以为是谁在弹奏乐器,不过不是。是七绪吹的口哨。她用轻快的节奏吹出了【芦笛之舞】——和树曾错以为是广告曲子、并用竖笛吹出的那个可爱旋律。
「我说饗介......你知道【胡桃夹子】是讲的什么故事么?」
七绪忽然停下口哨问饗介。如果是说音乐的话,饗介知道这是一首芭蕾舞曲,有名的【花之华尔兹】也是出自于此。但一说到它背后真正的故事,饗介还真不知道了,于是他老实地摇了摇头。
「女孩在圣诞夜里收到了一个胡桃人偶礼物,然后被人偶带往了童话王国。嘛、简单说就是这么一个故事.......但是根据演出不同,这个故事会出现两个结局哦。」
七绪并没有诧异饗介的无知,说完便竖起了两根手指,接着又单手支在轮椅扶手上,瞧着饗介说,
「一个是女孩留在童话王国,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另一个是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发现一切都只是个梦。」
七绪说着便忽然将轮椅转个方向,一边在难说铺设完好的商店街上行驶,她一边又自言自语般说,
「孩子要么一直停留在梦幻国度,要么醒过来无奈地成长为大人......当然全要自己选择了啊。」
饗介跟在她身后,回味着她话里的意思,刚才的两个小学生与和树那带着大人味道的表情忽然闪现。如同是想要抹去这股思绪一般,七绪又响亮地吹起了口哨。刚才还只觉得滑稽走调了的长笛三重奏旋律.......【芦笛之舞】带着某种哀伤,在夏日晴空里流淌着,饗介眯起了眼睛。
第二天是星期二,是饗介上班的第一天,不过饗介已经来过公民馆很多回,早就处于被七绪尽情差使的状态了,所以饗介第一天也没怎么紧张。
龙之坂公民馆似乎只有根津和七绪以及从本厅过来的一个沉默中年职员在打理,饗介还想这点人是不是有点少,不过这个公民馆看来和它这里的人数是一样寂寥的。
「我说秋叔,有一个闻所未闻的宗教团体刚才打电话过来说要用会议室,怎么回?」
「诶?只要不为了祭教祖烧起火、不在地板上画魔法阵召唤什么东西就都没问题哦,遵守规矩就好。」
这话自是理所当然,七绪一边本分地接着电话,一边在空旷的事务所里四处转着轮椅。她教饗介整理文件和处理发票之类的事情,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啊、对了饗介君。能不能麻烦你去一趟邮局?五点了,去过邮局就可以直接下班了哦。」
接近黄昏的时候,根津向饗介拜托了一个差事。
「不了,我还要用会议室,还会回来的。」
饗介一边想着邮局在哪儿一边这样回道。再不进行音阶的练习的话,饗介直感觉自己作为小提琴手会堕入危险的领域。根津递过来一个邮件,佩服地点了点头,
「一流的小提琴手果然不一样。第五会议室一直开着的。」
饗介都没了气力去否定这个称呼,只是苦笑了下。尽管根津全无它意,但能从这话里听出嘲讽的还真是让饗介讨厌自己。七绪这时忽然抬起头,冷不经地递过来一张便签纸说,
「对了、饗介,出去的话能不能帮忙到文具店买点东西?订书钉用完了,那个【piccolo】旁边就有一家文具店。」
饗介简单应了一声,接过了那张便签纸。七绪在上面写的字实在潦草,饗介一时没看出写的是哪国字,于是小声抱怨说,
「......这字不认得啊。」
「哈?那靠你的气势和对我的爱来解读吧。」
「抱歉、碰巧我两个都没有。」
她为什么会觉得用意志能解决一切啊。不过发挥想象力的话,这张便签纸说不定还能解读,于是饗介放弃让她重写一张,到弥漫着盛夏热气的公民馆外去了。
在邮局简单办完事情后,他来到了回家路上。这时他看见路对面有个眼熟的小身影,是那个把棒球帽压得低低的的小个子少年和树。
饗介看他是一个人,刚想要叫他,看到他脚下后又皱起了眉头。那个少年牵着戴着狗绳的活泼乱跳的小型犬。这其实没什么,只会让人认为他是在遛狗而已。不过如果是有三条狗就不太正常了,何况还是吉娃娃和博美犬还有腊肠狗这种丰富组合。和树手抓三条狗绳,正被四处乱拱的小狗们拉着向前走。
饗介停下脚步,从远处看着和树。昨天他去过【华京堂】,那个应该是一座店铺和居住两用的建筑,而且点心也像是在店里制作的,那种环境里还能养三条狗?饗介如此想着便跟了上去。虽然对继续昨天跟踪一个纯洁小学生这种行为心有抗拒,但如果预感没错的话,这可是相当不妙的事情。
和树朝商店街的方向去了。虽说手里牵着三条狗,但毕竟都是小型犬,和树真要使劲的话还是能牵引它们的。此刻太阳开始西斜,把一个小孩和三条狗的影子拉得老长。
饗介的不妙预感正中靶心,和树去的正是离开商店街一段距离的【宠物店KOMINE】。饗介伤脑筋了。店主带着五只左右没卖出去而长大了的宠物狗出来散步——七绪曾如此说过,现在也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饗介从远处看向宠物店昏暗的内部,不一会儿和树就出来了。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离开了宠物店,估计是要回家了。
饗介等少年的身影完全消失后,隔着玻璃偷偷窥视起了宠物店里面。和他第一次进去时一样,看不出里面有没有在营业。一开店门,决堤而出的果然是混着【新世界】和九官鸟模仿的【巨人】以及犬吠的混乱不协调声音。饗介在混乱声中大叫,
「小峰先生!小峰先生!」
正担心小峰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露面时,小峰干脆地现身出来了。不过从自己房间赶到店里,他还是微微有点上气接不上下气。他透过长长的刘海看着饗介,驼背上站着一只老实的文鸟。
「......首席啊,怎么了?」
他还认识饗介这个乐团首席,倒让饗介愣了一下。不过现在可不是关心这种事情的时候,饗介沿着用斯皮茨犬和贵宾犬之类的狗笼围起来的通路走向小峰,追问道,
「刚才我看见你让和树君去遛狗了。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不会是他要求在这里打工,你付给他零花钱什么的吧?」
不是要质疑小峰有没有常识,但要是真有金钱关系就非常不妙了。小峰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慢慢地摇了摇头。
「......没给钱哦。」
他说话还是那么极端含糊不清,几乎看不出嘴巴在动,甚至让饗介错以为是那只站在他肩膀上的文鸟在替他说话。
「......电脑、说是想借用一下。就这样的。」
「电脑?」
饗介问道。小峰在昏暗中点了点头。
「.......我说过电脑可以让他尽情用,但不能白借,所以用一个小时电脑就帮忙遛狗.......」
「他用电脑干什么,你知道么?是玩游戏的吧?」
这种交换条件的确很有和树的风格。既然没有出现佣金,那刚才也不过算是给邻居帮忙范围里的问题吧。不过饗介刚把新疑问丢过去,小峰却忽然回过身去了,
「......进来吧。」
说着,他便丢下饗介径直进店里面去了。饗介犹豫了一下,说一声失礼便跟上了小峰。脱掉鞋子,跨过防止狗翻出来的栅栏,经过了一段凌乱摆放着宠物用便器的走道。虽然乱了点,但动物气味没那么浓烈,看来小峰是有好好管理宠物的。
推开貌似小峰房间的房门,饗介发现里面更乱了。不仅摆放着不知名的爬虫类和热带鱼的水槽,还有好几台电脑和播放仪器。房间墙壁上并排挂着美少女动画的海报和柴犬的日历,显示出了房主脑袋里的混乱不堪。文鸟离开小峰的肩膀后在房间里四处乱窜起来,小峰则指了指龟(名字好像是叫祐美子?)水槽旁边的一台电脑。
「.......这台旧点的,借他用了。我还没用过这个电脑,上网记录还留着的。」
「我能看一下吗?」
小峰听后便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饗介愈发担心自己脚下会有什么生物起来,进房间时下意识就踮起了脚尖。这的确是一个小学生恐怕会很感兴趣的房间,电视前面排放着最新的游戏机,水槽里那些犹如恐龙般的爬虫类让饗介也不禁升腾起观察的欲望。
「和树君经常来这里玩么?」
「没.......是几天前忽然到店里来说要用电脑的。」
也是,小学生是进不了网络咖啡,如果不是在家上网,就只能向谁借了。饗介打开浏览器,点进了浏览记录栏。
「.......我原以为他是想玩游戏,不过好像又不是。」
听着小峰的小声嘀咕,饗介一个个查看了记录。记录并非饗介所想象的那样,既没有游戏和动漫之类小孩子感兴趣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合法的东西。
不过,饗介隐隐感觉自己已经知道了和树这些鬼鬼祟祟行为的动机。他面对着显示器问身旁的小峰,
「小峰先生你也看过这些记录了吗?」
「......看是看过。他要是看什么奇怪网站就麻烦了,本想对畑山说的.......但看过之后又不好说了.......怎么办啊?首席?」
「怎么办什么的......」
饗介对垂着眉头说了一半,点开了最后记录的网页,他凑到屏幕跟前又开口问小峰,
「小峰先生,这个网站是什么啊?」
「.......地方论坛吧。龙之坂市也是有论坛的.......不过基本没有人会去看。」
「抱歉,我先给公民馆打个电话。」
饗介说着就从包里取出了手机。现在已经过了营业时间应该没问题吧。呼声响了几下之后,一个女子的大嗓门传了过来。
【哟、饗介,怎么?不会是你在这个屁大的小镇里迷路了这种奇葩事情吧?还是想抱怨我便条上的字太丑?】
看来她的手机显示饗介的号码了,一接通对面就如此丢了一句。饗介明知对方看不见,还是在电话这头摇了摇头。
「差事先往后放放吧.......现在你能用电脑?」
【我还在办公室,眼前就有哦?到底做什么?你难不成是想出远门到隔壁镇上的邮局?再远可都是没出差报销的哦?】
「我可是替某个就快被吊销驾照的安乐椅侦探查清了和树到底在干什么啊。不过首先需要确认一下.......七绪,你是不是对我撒谎了?」
饗介压低着声音说完,话筒那边便沉默了.......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七绪噗嗤笑起来,理所当然似的开口说,
【我把话说前面啊,我撒谎可是和呼吸一样平常哦。今天我对你就说了差不多八个慌,你指哪件?】
「那有什么好得意的.......前天的事,畑山姐找你单独谈谈的那个时候。畑山姐当时可能是对你说过和树最近有点怪,但是仔细想想,她为什么要特意找你求助呢?还有,应该还有别的主要事情吧?」
虽说饗介对其他七个慌还是有些在意,但现在不是追究那些的时候。饗介如此一问,七绪倒也爽快地马上承认了。
【是啊。那时候花田姐对我说的是因为某个原因,她想要退出乐团。】
饗介点了点头。这种事情,她找实际负责乐团的七绪商量也是自然。饗介长叹一声,从喉咙深处挤着话说,
「某个理由啊......总之,你现在先记下我接下来报的网址吧。你看一下就应该明白了。」
【好嘞。“应该”啊,这话还真有饗介你的风格。】
七绪又如此轻快地回应了一声,之后便是片刻的沉默。过了一会儿,饗介正担心她不会是挂掉了的时候,对面忽然爆出了一阵笑声。饗介下意识地就把手机从耳边拉开了。
【干得好干得好,真亏你找到了啊饗介,不愧是我的助手。作为对你的奖赏,未来一年秋叔吃剩的柿种就都让给你吧!】
「请允许我郑重地拒绝,这种权利你还是让给小峰先生吧。」
饗介如此嘀咕道,而小峰现在正在给祐美子喂食。七绪在电话那头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隔了一会儿没说话,之后又用平时请人一起吃饭的随便口气说道,
【那么、明天早上七点......我们去龙之坂女子高中的后门抓现行吧。】


龙之坂女子高中是吹子所在的学校。这个公立高中的偏差值有些高,好像很多学生是来自其它城镇的。而且学校和它的名字一样,离龙之坂车站不远,估计吹子是骑自行车上学的。
现在学校放暑假,学校里当然没有学生,而且又是学校后门,门前往来的人就更少了。这种情况下要在女子高中门口一直站着,怎么都不自在。饗介不自然地戴着自打中学以来就从未戴过的棒球帽,看了一下手表。现在离下午五点还有五分钟。
「.......抱歉,冒昧问一下,您是【卡兹】先生么?」
忽然校门那边有人向他搭话了。扭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是一个穿着与吹子相同校服的看似外向的少女。她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饗介,饗介点头后她便用力鞠了一躬,
「啊、我就是【MAKI】!您瞧!不是说要戴个帽子作识别的嘛!那个说好的东西,我带来了哦!」
说着,她便翻找起了她的挂着布偶和钥匙圈的包。饗介瞧着这个少女,小声问道,
「钱真的够?」
「完全够啦,本来就是便宜的东西。我写过说只要有两千日元就没问题了,还以为您是更小一点的孩子呢!」
少女说着便取出了一个反而显得有些大的黑色盒子。她把盒子递给饗介,抿嘴笑道,
「我有洗过的,请好好使用哦。」
饗介默默掰开了盒子的锁扣,盒子里摆放着三个银色长笛,如同通宵礼仪的深闺女子,整齐排列着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你会吹【芦笛之舞】么?」
饗介盯着长笛,自言自语般问道。
「是合奏比赛的曲子啊!曲子很可爱哦,我最喜欢了!」
「是啊,是个可爱的曲子.......我也一直这么认为。」
也许饗介说得太小声,少女有些没听清地歪了歪头。就在这时,一个小身影从道路另一头飞速跑过来了。饗介敞开着长笛盒子,慢慢转向那个身影并看过去,那个带着棒球帽的少年认出饗介后,马上停下了脚步。他与这边保持着距离,盯着饗介和少女看起来。
「.......和树君,和网上认识的人见面可是很危险的,好在这次来的真是一个高中女生,但如果来的是一个吓人叔叔该怎么办?搞不好就会被拐走啊。」
饗介合上盒盖,脱下了那顶让他怪不舒服的棒球帽。接着,他将视线从站在那儿不动的和树身上移向了那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少女。
「你也是啊......看你刚才的样子,你也连那个【卡兹】多少岁也不知道吧?在这种四下无人的地方,要是被坏人袭击了该怎么办啊。」
「诶?您说什么啊,龙之坂可没有那种怪人的啦!还有,和我在论坛上交谈的到底是哪一位啊?」
「.......真和平啊,这个小镇。」
见少女握拳追问过来,饗介无奈地如此说,接着又叹气朝和树的方向迈了一步。和树像被责骂了似的往后缩了一下,但眼睛还是一直盯着饗介。
「和树.......你妈妈用的长笛是租借来的吧。这个月就要到期了,但你妈妈没有续借就还回去了。至于是因为工作忙还是因为没钱可花在乐器商,我还不知道。」
和树握紧拳头,低下头去了。饗介手拿着从少女那里得到的乐器,接着说,
「但是你希望妈妈能继续吹长笛,所以就想如何自己弄来长笛。你在小峰家用电脑查过长笛的价格后,手里的钱......是压岁钱吧?两千日元怎么都不够。」
「......你怎么会知道?」
「电脑是会留下上网记录的,而且你在网上看的都是乐器商和网店啊,所以你才会一边在商店街里找零工,一边又在论坛上发帖用两千日元求购长笛。」
饗介说着便看向少女,少女理解状况了似的点了点头,不过又向饗介撅起嘴巴说,
「我只是想把壁橱里以前用过的长笛转让给他而已,他不是一个很体贴妈妈的好孩子嘛!不知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插手呢?」
「我不是在责怪他啊.......但小学生去见一个陌生人的确很危险,更何况他妈妈要是知道这种事情,肯定会担心的。」
饗介正说着,一辆熟悉的小汽车便停在了学校后门前。七绪刹车还是那么生猛,幸亏后面没有其它车。在和树和少女瞪大了眼睛的注视下,助手席的车门打开了。
「妈妈......」
脚推车门下到人行道上来的正是彩花。在她身旁的七绪抿起嘴角,朝和树举起手招呼了起来,
「哟、和树,这次真是让我见识到了不错的男子汉气概了啊。不过,让重要的女人为自己担心可不是真正的男子汉该做的哦。」
「搞什么嘛、我还奇怪刚才你为什么要和我说些没头没脑的呢.......」
为了确认那个卖长笛给和树的人是否可疑,七绪刚才用一如往常没头没尾的无聊事情拖住了和树。
「和树.......我从七绪酱和藤间先生那里听说了。玲于奈大姐和河本他们也在担心,我还以为你到底在做什么.......」
「对不起.......」
和树垂下肩膀道歉了。彩花磕磕绊绊地走近和树,把手放在了他肩上,接着她又朝饗介和少女露出苦笑,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了什么,
「我知道啊,你是在担心我吧......但是,已经不要紧了。我也和七绪酱说过了,乐团还是会去的,长笛也不会放弃的哦。」
彩花手里拿着的是一个淡茶色的盒子,大小和饗介现在手里的差不多。她用细手指打开锁扣,露出了里面闪着崭新银色光芒的长笛。
「这是爷爷给买的哦,他说妈妈一直都很努力。不过把这个交给我的人是奶奶。」
「但是,爷爷他不是一直生妈妈的气么.......说什么有时间吹乐器,不如帮店里干活,我知道的。」
「和树,爷爷完全不是那么凶的人,而且说你最近有点奇怪并最替你担心的也是爷爷哦。只是因为爸爸不在了,爷爷有点过于努力工作了。」
彩花看着手里的长笛如此说道。和树听了便不再说话了。站在饗介身边的那个少女却拍手笑了起来,
「什么嘛小男孩,这不是挺好嘛,妈妈现在有新的乐器了!那么,我的旧笛子是不是就派不上用场啦?」
「不不,那个长笛容我买下小心使用吧,毕竟是和树努力找到的啊。」
彩花说着便向饗介伸出了手。饗介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黑色的盒子递了过去。
「还有,这个新长笛就交给和树了。这样爷爷也肯定会高兴的。」
彩花说着又将手里的茶色盒子放在了和树的小手上。少年嘴角僵硬地咧开,小声说,
「......我的手指还不够长啊。」
「你很快就会长大啦。」
听得妈妈如此一说,和树紧紧抱住了手中的长笛盒子。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了一样重新面向彩花和站在彩花背后的饗介和少女,说,
「我会很快长大的。到时候我要给店里帮忙,也会学会吹长笛。」
听到和树如此决心,饗介也点头了,少女则为和树鼓起了掌。
这时,有人大声叫着打破了这个温馨的时刻。
「哦喂!现在难得有三个长笛手聚在一起,演奏一个三重奏来听听吧!」
是从汽车里伸出头来的七绪。听到七绪如此一如往常的唐突建议,彩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少女停下了鼓掌,饗介撅起了嘴巴。
「七绪,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吹长笛了么,以后我会练习的啦。」
「说啥呢,你的包里不是一直放着名副其实的笛子嘛。」
七绪理所当然地指了指和树背上的书包。和树确认似的扭过头去,接着从包里取出了一个细长的盒子,是竖笛。
彩花涨红脸对七绪叫道,
「等等啊七绪酱,怎么能在这种地方......」
「反正没人路过嘛,而且,只要向和树要求,不管是公民馆还是玩具店前面,和树都是会吹的吧?」
她说的没错,从刚才到现在,这个暑假的学校后门前就没有一个行人路过。饗介也是为此担心和树的安全的。那个高中女生听了这个建议,高兴地笑道,
「有什么不好嘛,我也想听听竖笛!」
「对了,彩花姐,她刚才说她会吹芦笛之舞哦。」
饗介看着彩花,用手示意了一下少女。彩花来回看了看这边和七绪,脸上满是犹豫,不过不一会儿她脸上就突然绽放出柔柔的笑容,将手里的黑色盒子递向了那个少女。
「......也是,我也想和这个笛子作最后的告别呢。」
少女不好意思地笑着,接过了彩花手里的盒子。彩花从和树手中接过茶色盒子,表情柔和地小声说,
「也许是因为我一直都是慢悠悠地过来的......没有发现和树在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呢。」
这是彩花的自言自语,声音小得让饗介听到了还怀疑是不是幻听。彩花和少女并列拿起长笛,抵在了各自的唇边。
「花田姐。」
这时,把头伸出车窗的七绪朝他们竖起了大拇指。
「不要太慢了哦。」
【译注:七绪这里说的是音乐术语, adagio non tanto,指不过分慢的慢板】
她露齿笑道,接着她便忽然举起了手臂。她从车窗半探出身,姿势不稳,但手臂的动作又非常自然,即兴三重奏的第一音奇迹般地吻合在了一起。配合着中规中矩的竖笛旋律,柔和的长笛奏鸣起来了。
「真棒,这才是交响横溢的音乐之城,这才是龙之坂。」
七绪兴奋地说起了即兴广告语般的话。 饗介走到七绪的汽车边,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
「七绪.......那个人到底哪个精神面是脆弱的啊?」
七绪一边把手伸出车外打着节拍,一边轻飘飘地耸了耸肩膀,接着大大地咧嘴露出她独特的笑法并回答说,
「那就当作是我对你撒的第二个慌吧。嘛、母亲可是坚强的人啊。」
以少有人往来的马路为即兴舞台,轻快的断音不停地回响起来,如同一群天真的妖精们在起舞,他们划出螺旋,在旋律的交缠舞动中飞向了天空。
「和树也许必须比其它孩子要更早从童话王国里醒来,不过,那绝对不是什么可悲的事情啊......你也这么认为吧?」
就算是在胡桃人偶带往的那个童话王国,他也会用一本正经的表情看着妖精们起舞——饗介一想象到和树那种表情,不由得苦笑起来。
即将迎来日落的夏日黄昏就像彩花的步调一样缓慢,但还是在稳稳前进着。晚风里残留着正午的暑气,如同正等着那段高昂起来的最后音阶,守护着那三个吹奏者。
 楼主| 发表于 2013-5-28 20:1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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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乐章 Chorale

J.S .巴赫
康塔塔147号『耶稣、人类渴望的喜悦』

響介开始参加龙乐团排练的一周之后,除去弦五部人数不足这点,「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幕前奏曲开始逐渐成形了。不愧是会长指定的商店街主题曲,乐团成员们演奏这首曲子的完成度比其它曲子高,而且七绪虽看似大大咧咧,指挥起来也意外得体,堪称龙乐团的压轴曲了。
问题是协奏曲......響介坐在钢管椅上的看着指挥台,一边用擦拭着散落在琴身上的白色松脂碎片。不,乐团没有问题,最大的问题......无疑是担当独奏的響介自身。
七绪最终还是把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定为了协奏曲演出曲目。据她讲,不久前的首席——也就是美咲老师的前任首席曾经拉奏过这个曲子,所以乐团并非第一次接触这首曲子,曲谱也是现成的。通常情况下,独奏与首席是全然不同的角色,但现在弦五部人数不够,没有办法。
这让没戏份的吹子撅嘴不满了,但小号在名歌手里演奏就相对多些。何况话说回来,要是顾全所有成员的话,那就没完没了了。
但是对于担当独奏的響介来说,唯独这首曲子他是有相当明确的指标的。这个指标虽不过是他小时候听过的由一个名字曾叫樋山由佳里的女孩所演奏的协奏曲,但也正是因此,这个指标又显得相当高,響介怎么练习都追不上。
这首曲子仿佛就象征了響介的平庸,让響介越拉感觉身陷泥淖。
纠结啊。
周围的成员们都是一副“没想到还会演奏勃拉协奏啊”的放松喜悦神情,但是七绪想必已经察觉到了響介的心思。在挥出四分之三拍节奏的时候,她嘴上虽然不说,但唯独看向響介的眼神是严厉的。
这个曲子果然还是不行......
不过是一个商店街的节日,并非左右演奏者人生的比赛。但要是拉出一场差强人意的曲子的话,对身后交响团成员来说就是一种侮辱。这次可以说是因为时间不够没有办法,但以后要避免那个曲子成为固定协奏曲的常备曲目。
「藤间先生?」
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響介猛地抬起了头。美咲看向響介时仍旧是板着一张美貌的脸,估计是在摆严肃的表情。響介慌张地摇了摇头说,
「啊、抱歉.......在想些事情。」
「抱歉打搅了,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全团排练了,想告个别。」
美咲说着便礼貌地低了低头,看样子她正四处向每个人告别。美咲已经结婚,听说就要陪同大提琴手的丈夫作演奏旅行而离开日本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響介才坐上空出的首席位置的。
「听说您要和丈夫前往德国?」
「嗯,准备搭三天后的航班去法兰克福。」
「是这样啊。我那个乐器商叔父以前好像住过那里,听说是一个很棒的城市。」
「那么,也请一定来做客。」
说着,美咲微微翘了翘嘴角。響介初次见她时,感觉她是一个铜墙铁壁面无表情的美女,直至最近终于也能隐约看出她的表情了。響介听着她平淡的语调,还是不怎么敢正视她,但分别总让人有些惆怅。
響介盯着看起了她开始收拾乐器的双手。虽然美咲那么熟悉乐器,但她的乐器看上去却像是国内的量产品。常说有能力的人不拘于器具,但不幸的是,这对演奏家来说是行不通的。乐器的性能直接关系到演奏的好坏,尤其是小提琴,影响非常明显。
「藤间先生虽然年轻,但很努力可靠,这个交响团就麻烦您了。」
「过奖了,是这里的热心的好人多,我才能拉好琴的啊。」
一听美咲如此言重,響介慌忙摇了摇头。美咲虽然也拉小提琴,但听说她是从学费比音乐大学低的艺术大学毕业的,可能是家里承担不了音乐教育那么多的费用。響介如此想着,又感觉无谓地摇了摇头。
「是啊......离开这个小镇,我也有些不舍。」
这时,響介察觉到美咲看似纹丝未变的表情里蒙上了阴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正想问她些什么的时候——
「響介,我说下周啊......」
依旧是一身学校制服的吹子用她年少无垢嗓音插嘴进来了。都放暑假了,也没见她穿过别的衣服,而且裙裾上的裂缝一天天在变大,按她这个年龄来说也太显得疏于打扮了吧——響介如此想着便回头看向了吹子。
还有,她什么时候就开始对自己直呼名字起来了?
「.......什么?」
「是我朋友,她们说要来我们龙乐团参观。」
「好啊,是吹奏乐社团的朋友吗?」
「嗯,吹长笛的。我问她为什么要来,可她不说。而且,我和她也没好到让她追着我放弃社团的地步呢。」
嚯?響介应了一声,转眼看向了长笛席位。这时彩花正憋红了脸苦于拔不出管子,好像是把管子固定得太紧了。響介瞧着彩花,忽然抬头问,
「难道是叫真希酱的孩子?」
「呃?你怎么知道的?」
響介隐约看出了事情的关系,对着吃惊地睁大眼睛的吹子叹了口气。彩花在旁人帮助下终于拔出了管子,正小心地放进黑色的盒子里。
「嚯嚯~搬来不过几星期就垂涎起本地高中女生了啊,響介还真是了不得,吹酱你也要小心了哦。」
听得如此无礼的插话,響介的表情不由得僵了。说这话的自然是坐在轮椅上嚼着根津分的柿种的七绪。等響介感觉旁边投来视线越发冰凉的时候,扭头一看,吹子的眼神已经彻底冰冻了。
「吹子酱、怎么用那种看生湿垃圾的眼神看我呢!」
「.......我还是让她别来吧。」
没等響介说完,吹子丢下这句就转过身去了。響介伸手试图解释,七绪劝阻他似的拍了一下響介的后背,
「真是罪过啊花心男。嘛、那种事情怎么都无所谓啦,话说你明天有空?」
「怎么能说无所谓啊!你刚才一句话就把一个优秀的成员......不、也许是两个人放走了啊!」
「吹子酱也知道我一开口不是谎话就是玩笑的啦,放心好了。还是说明天吧,明天。」
这个女的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无法自得的事情啊。響介也没力气一个个地吐槽她,便无奈地问,
「明天?明天有什么事?又是搀和什么怪事的话就饶了我吧。」
「明天可是星期一哦?是休馆日,放假啊。被女子问到是不是有空的话,除了约会还能有啥?你就不能稍微动动心?木头人。」
瞧她一边麻利地嚼着柿种一边说这种话的样子,恐怕连黑猩猩都不会动心。響介长叹一声便郑重地摆了摆手,
「容我推辞你的好意......」
说着,響介就伸手准备收拾自己的爱器了,七绪却一把逮住了他的手。七绪那被轮椅手柄和指挥锻炼过的腕力绝非女流,要是让響介和她相扑,瘦弱的響介都没自信能赢她。
「谁说你有选择权了,这次是强制活动。你要提前十分钟前到约定的地方,然后对迟到五分钟的我的“久等了”回答说“也刚到”,这才是你做人的本分吧!」
简直是无理取闹。七绪这幅旁若无人的态度,自打初次相见就一点没变。響介拼命试图抵抗地叫道,
「难得的休息天就让我练习拉琴吧,我好不容易才收拾好房间的!」
「你这个笨蛋,我说的当然就是练习啊。这个会议室没有钢琴,我借了明天的龙之坂北小学的音乐教室,我要在那里矫正你的勃拉协奏。」
響介一听便停下了挣扎。独奏和指挥碰头的话就是关于协奏曲的事情,如果是小提琴独奏,指挥用钢琴就比较容易表达自己的音乐意向了。电子键盘也不是不可以,但都比不上能够覆盖所有乐器音域的钢琴。
響介理解过来后,疲惫地松下了肩膀,
「.......那样的话,早点说不就好了。」
「不过明天上午我们要稍微去“户外玩玩”,至于矫正你吊儿郎当的勃拉协奏,之后再说。」
七绪说完像是满意了,放开響介的手后将轮椅转了个方向。響介感觉她临走时说的话里带着些威胁的味道,刚才还在他脑子打转的愤怒又涌了上来。
「啊、美咲老师.......」
他忽然想起了被吹子打断了的对话,慌忙抬头,但身旁的美咲当然已经走开了。響介不禁叹气,他也忘掉当时要问她什么了。
只是美咲最后露出的阴影表情微妙地留在了響介心里。


「快啊響介,撒饵料!」
今天龙之坂的最高气温据说也超过了三十五度。这个数字光是听上去就够让人目眩了,但響介只好装作不知道。没有一丝云彩的直射阳光下,響介一边义务性地往清澈的池子里撒饵料,一边小声问,
「我说七绪......为什么我要在这种大热天里陪你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啊?」
「哪里无聊了,我坐轮椅前可是战胜过传说中的黑巴士、人称钓鱼女王的哦。」
龙之坂似乎是开山辟地捡起来的城镇,所以城里多起伏地形,去都市一般是坐电车,开车的话就得翻一座座的山。七绪连目的地都没说就开车前往的是一处山道边的冷清钓鱼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平日,还是说假期时也一样,除了響介和七绪,五列钓池边上没其它钓客,甚至连入口也没个人影,完全随便进出。看響介环顾四周的样子,七绪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愉快地笑道,
「凄惨吧,从最近的公交站要爬十五分钟山道才能到这个荒蛮的钓场,而临镇的娱乐场开车就可以去,这个钓场全无意义啊。」
「哦......话说七绪,这种大热天你怎么穿高领衣服来了,光是瞧着就热得不行。」
「要你管,你有资格嘲笑别人的衣服品味么,你自己不还是一身放浪没品的打扮。」
七绪正坐在一个啤酒框上,头上缠着一条似乎是本地保险公司在中元节送的毛巾,手里拿着擅自从入口处拿来的钓竿。七绪的鱼饵都是借来的,真搞不懂这里是怎么管理的。他们正忍受着拷问般的蝉鸣和热浪时,七绪发出一声怪怪的感叹后看向響介说,
「不行啊,不站起来好像就上不来感觉,響介,替我一会儿,我去买点喝的。」
「你还真是越发随便了啊......」
接过钓竿后響介才忿忿不平地说。七绪撑着手拐站起来,坐上了放在旁边的轮椅。她扯掉那条大叔味的遮阳毛巾,也不理理乱得奇怪的头发就朝房子那边去了。
说到钓鱼,響介只在大学的时候被朋友邀请去过几次,这种家里蹲和轮椅女子一起大热天跑去钓场虽说算不上太滑稽......響介边垂钓边不找边际地如此想着,手里的鱼竿忽然一阵抖动,好像是有鱼上钩了。響介抱着无所谓的心情抬起鱼竿,他的清心寡欲却意外地得偿所愿,一条小鱼被利落地钓上来了。不过那条钓池里的小鱼果然没什么活力,響介好歹把它放进了七绪准备的鱼桶里。
「那边的客人!这里的规矩可是catch and release!」
这时,有人在房子那边大叫了一声,没防备的響介吓得身体缩了一下。抬头一看,一个怎么看都像上个年代小烫卷发型的中年混混正站在钓池另一头,他戴着暗色太阳镜,看不清表情,但流露出的魄力非同小可。
「大笨蛋響介!对组长领地里的鱼出手的话,鱼落地前就要被敲一笔啦!小提琴手要是被砍掉一截可让人笑不出来啊!」
紧接着七绪的声音就从反方向传来。響介朝飞快地摇着轮椅赶过来的七绪害怕地大叫,
「这里不是钓场么!为什么钓上鱼就会被砍掉手指啊!」
「这里可不是普通的钓场,你也看见了,这里可是染着众多牺牲者鲜血的赤字钓场啊。哪怕钓上一条也是让钓场亏本,快放回去!」
不等七绪过来刹车停住,響介就先一步把桶里的鱼放回了鱼池。当他看着那条吃力游走的小鱼时,那个中年男子扭曲着他那晒黑了的胡须脸,啪嗒啪嗒地拖着木屐走过来了。
「原来是七绪啊,有段时间没见,原来是在勾搭男人啊。」
「组长一会儿没见,凶悍程度又更上一层了呢。」
「不是叫你别用那种招人误会的叫法了吗,我这可是真正的兄长脸。」
看来这个男子认识七绪。七绪不苟言笑地把罐装可乐朝響介丢了过去,中年男子则远眺背后的山小声说,
「哎呀、话说你居然会来这种地方啊,时间过得可真快。」
「哪能一直纠结呢,我可是不会回首过去的女人哦。」
七绪说着便耸了耸肩膀,接着又对站在一旁不明所以的響介伸手遥指了一下山那边,
「啊、对了,我的事故现场就在那个附近。」
她非常轻快地——也许是装着轻松说出来了。響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没说话,七绪则像是在回想什么无聊往事一样地眯起了眼睛,
「如果不是组长路过,我当时肯定就死了。为了报恩照顾组长生意,我这不是努力过来了嘛。不过看来好像是火上浇油了。」
「要你多管闲事。出过事还是那么乱开车,你还真是不知悔改。」
说完,两人便咯咯笑了起来。关于七绪遭遇车祸,想必还有很多事情可以想起,但他们理所当然地都没提及。響介正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的时候,七绪向那个男子伸手先为響介做起了介绍,
「这位是野村组长,虽不是真组长而只是一个经营没落钓场的善良大叔,但因为怎么看都像个黑道组长,所以我们就叫他组长了。」
「野村......?」
響介忽然感觉这个姓有些耳熟,不禁脱口反问。七绪抿嘴笑着说,
「他是美咲老师的父亲哦。嘛、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基因突变了吧。组长,介绍晚了,这个小白脸叫藤间響介。」
哈啊——对方听后便是如此一声,不过也没特别表现出什么不高兴。真是个小地方啊——響介如此想着便低头行了一礼。而野村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眉头一挑,
「这个弱小生也就是之前说的那个?」
「啊啊、这个弱小生就是之前说的那个。」
和七绪交换一下莫名其妙的对话后,野村朝響介投来如同鉴定物价般的眼光。響介在他的审视下不由得僵直了身体,但野村马上又像失去了兴趣,别过脸丢了一句,
「嗯,虽然我不太清楚,但应该不要紧吧。」
「不要紧,别看他一副像画上一样弱不禁风的样子,技术还是不错的。」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響介感觉有些不舒服,想到野村那个和自己似是而非的女儿——美咲的铁板表情,他开口了,
「美咲老师听说刚结婚,恭喜了。」
野村听了,只是哼了一下鼻子。看自己女儿的丈夫不顺眼的父亲,这个世上多得是,一想到唯独这种人会在婚礼上大哭,七绪在阳光下眯着眼说,
「那么?最后组长还是没去参加美咲老师的婚礼了?」
「啊,没有可以穿着去的衣服嘛。」
「就穿着平常的千鸟格子西装夹着小包过去不就行了?女儿婚礼什么的,对父亲来说本来就是该砸的场子嘛。」
「什么平常,我这辈子可从来没有穿成那个样子过。你还真是个笨蛋啊.......虽然发生事故前就是个笨蛋,事故后你还真是越来越笨了啊。难不成你的脑细胞连同你的脚一起被撞到那个荒山道里去了?」
怎么说呢,这人说话还真是不客气。但七绪听了却愉快拍起了她的大腿,
「那怎么可能呢,嘛、组长可能会因为典礼太无聊睡着而被人叉出来吧。我虽然没去参加,但听说那可是一场好比音乐会的婚礼哦。」
七绪也不示弱,说得毫不客气。野村戴着眼镜看不清表情,但还是微微笑了。他自言自语道,
「嘛、我以前就对音乐什么的根本没兴趣,一开始让美咲学习乐器的也是我老婆,她拉得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啊。」
怪不得,只要家长对音乐没兴趣,就很难让他们坚持花费尤为沉重的小提琴教育。響介如此想着便在脑海里浮现出了美咲的脸。七绪则一改刚才的语气,低沉地说,
「美咲老师她三天后就要去德国了。」
「.......没听说啊。」
「去见见她吧,这可是去德国哦?不是什么邻镇,是要离开日本的啊。组长你脑袋里肯定以为德国就在美国旁边吧?」
「没啥好见的啦,父女情分早就断了。」
野村丢下这句便不想再说什么似的摆了摆手,拖着木板一样的拖鞋转过了身去。
「嘛、你们先玩玩好了,不过钱和钓上来的鱼一定要留下。」
「好嘞。」
「还有,那边的小生。」
不等七绪轻快地说完,野村忽然用手向響介指了过来。響介冷不防地应了一声,野村也没介意,只丢了一句,
「拜托咯。」
不等響介问这话什么意思,野村便从钓池中间走掉了。走的时候还好像踢到了啤酒筐,传来一阵闷响。那声响消失片刻之后,七绪自言自语地说,
「组长这是自愧啊,不仅是对美咲,也是对小田切。」
她口中的小田切应该是美咲新婚丈夫。七绪从響介手里拿过钓竿,并没有继续放线垂钓。
「你也看到了,组长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过看他靠着兴趣这样活过来的样子,也许该算是比一般人还要贫穷的那一类吧。」
估计是觉得坐在轮椅上钓鱼很危险,七绪似乎也不打算撑着手拐坐回那个啤酒筐,只是不停地翻弄手里的钓竿。
「美咲老师好像是从高中开始学小提琴的,那时候才开始学弦乐器是太晚了,但美咲老师非常沉迷。可惜野村家只买得起便宜的乐器,进音乐大学和留学就完全指望不上了。后来美咲进了艺术大学,好不容易才当上音乐老师的。」
響介想起了美咲手里拿的那个国内量产的小提琴。她着迷于乐器想必就这个原因,本能地憧憬知名小提琴。
「而小田切则是出生自有名音乐家庭的一流大提琴手。这一对在旁人看来简直是灰姑娘故事的写实版,但实际上可是很不轻松哦。组长有没有拜访过小田切家都难说。」
「小田切家是在意这种事情的家庭么?」
「在意的话,他家不就会打一开始就反对这桩婚事了?虽说是音乐家庭,毕竟不是贵族嘛,都是组长他自己多虑了而已。」
七绪说着便长叹了一气。響介一打开变得温热的可乐,那个曾在七绪腿上狠命颠簸过的可乐罐就喷溅了出来。
「嘛......我自己也是被藤间家扫地出门之身,虽与野村家的状况不一样,但也没法当两回事看。」
「说了你可能不舒服,但如果不是那样,你也不会独自搬到这种乡下来吧。」
「我家是我爸太过热心了。懂事之前我就被拿起了琴弓,也有了闷头练习的环境和好的乐器。可惜,我至今没有结出成果.......仅此而已。」
这是音乐家庭里常有的事情。音乐大学的钢琴专业里也有这种女生,自幼就在热心的妈妈教导下把出睡觉之外的时间都花在练习钢琴上,据说有时候邻居抱怨半夜还练琴时,家里不惜用胶带封住窗户也要让女儿练琴。女儿知道自己除了琴就一无所有,只好继续弹钢琴.......和现在的響介如出一辙。
「美咲老师的心情、響介的心情,我都明白......但是,这世上可没有比失去家人更痛苦的事情啊。」
七绪扫兴地开始收拾东西了。他们为什么跑到这里来的,響介最后也没搞明白。七绪远望着那个事务所兼做野村住所的房子说,
「如果是死了,自然是无可奈何,但还活着就还断绝缘分也太愚蠢了。他肯定会后悔的......肯定。」
「七绪。」
站在七绪一旁的響介不禁脱口而出。但七绪只是瞬间停了一下,马上又转动起轮椅手柄,瞥一眼響介后说,
「走吧響介,下午还要去治治那烂掉的勃拉协奏呢。」
七绪的语气里总是掺着让人气恼的味道,但尽管她口气旁若无人,却又绝不是那种让人真心气愤的人。響介感觉她的矛头指向的并不是自己或美咲,便没再说话。
正午高悬的太阳照耀下,这个用混凝土浇筑的钓场里很是晃眼。七绪的背影在令人头晕目眩的热浪中扭曲着,显得很小。

业余交响的烦恼相当之多,其中所谓的三大问题就是团员、会费、以及练习场地的不足。身为业余交响的一员,基本都能用这个话题当整晚的下酒闲话。
关于这一点,该说是振兴地方这个名目的功劳吧,龙乐团的会费由市里补贴,练习场就有公民馆的会议室。如果说弦五部的人手不足是所有业余乐团肯定都会有的问题,那么龙乐团反倒可以说有个好环境了。
不过就算是公民馆的职员,也不能在规定的休馆日星期一擅自打开公民馆,何况公民馆也一如七绪所说,没有钢琴。听说为了弥补这个不足,龙之坂北小学的音乐教室就成了备用的第二练习场,只要在学校没课的时候团体登记就可以使用。这也是托现在放暑假的福吧。
顺便一提,之所以没有借用附近龙之坂中央小学的教室,是因为中央小学的音乐教室在二楼,七绪进出不便。
「.......我说你啊,不会是对勃拉协奏有阴影吧?」
从轮椅换到平台钢琴上的七绪忽然停下伴奏问。響介举着琴弓回视七绪,沉默了一会儿。
窗外传来了小孩子们的欢闹声。这个公立小学里没有便利的空调设备,唯有将窗帘吹鼓胀起来的风能带来一丝凉意。可惜,教室里还是那么炎热。響介边整理歪掉的汗湿衣领,边沙哑地问道,
「你指什么?」
「别装傻了,我一听就知道,就只有演奏这曲子的时候你不是在看谱面,而是在模仿某个人。」
七绪伸手拍着乐谱长叹一声说。音乐教室里的小课桌和椅子都被移到了后方,后面墙壁上贴着似乎全国音乐教室都一样的音乐伟人肖像。除了七绪和響介,教室里没有其它人。
「也许我们自己也是有问题的吧,龙乐团演奏的勃拉协奏说到底也是你独奏的勃拉协奏。不是配合你的交响乐,配合你应该是我。」
操场那边传来了一阵高呼,大概是有一场少年棒球比赛。但是周围的声音越大,越显得教室里的空气停滞了。
「不过啊,独奏要是这么晃悠悠,我就给不其它交响成员任何具体指示了。」
七绪的话过于直切要害,響介无言以对。他正大气不敢出,七绪又向他投来了强有力的视线,脸上是谈论音乐时特有的透明表情.......響介下意识就避开了她的视线。
「.......算了,再来一次吧,我们从头开始。」
七绪说着就用左右比了一个手势,是「re」和「fa#」的重音。她虽看似大咧,挥出手势就像是在劈砍什么刀具,却与曲子主题正好吻合。从上扬开始的运弓,飞驰而过的衔接,響介的手指在琴弦上流畅动作着。七绪为響介爱器流淌出来的旋律伴奏起来,却并未明显出力,只是为了传达自己的指示而按响琴键而已,不一会儿就又停住了。
指挥基本都是必须要会弹钢琴,但不必要像钢琴家那样能演奏。指挥所看的总谱是包含交响所有器乐的乐谱,to音记号与he音记号理所当然地混在了一起,加上移调乐器的话,那总谱就极少有人能看懂了。为了整理这些音符,指挥一般会采取弹钢琴的方式,不过七绪看来好像并不太擅长这个。
【译注:日本的音符标记中,to对应的是国标的so,he对应fa,to音记号与he音记号用来区分左右手轻重音域】
「不行。」
还没进入十小节,七绪便放弃了似的举起双手。钢琴声戛然而止,響介的小提琴也跟着走调了。
「到底是怎么了?其它的小提琴独奏不都挺好的嘛,为什么偏偏这个第三乐章不行?」
其中的不同想必是他人根本没法察觉的。但響介是有自觉的,咬住嘴唇没作声。单单七绪轻而易举地看破了響介演奏中的迷惘。
「我说啊,我可不是小提琴的老师,也完全没有指导你小提琴技术和表现的打算,我想说的是,刚才在演奏的不是藤间響介你。」
「......七绪,勃拉协奏的第三乐章就算了吧。不、演奏会上我自然会拉的,但要让这个曲子成为龙乐团的出演曲目的话.......」
響介放下手中的琴弓打断了七绪。他不是想说“只不过是一场业余乐团的演出”这种话,但是再这样被七绪看穿自己下去,拉这首曲子对響介来说就接近拷问了。
「和我意见相左了啊。我反倒是无论如何都要完成这个曲子的。不过,指挥和首席意见相冲突也是常有的事情.......你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七绪边慢条不理地在胸前缠起手臂边示意響介道。
此时響介脑海里想的并不是乐团今后的方向性这种崇高问题,而是他那让人感觉可笑的感情问题。而那种事情,真的可以对七绪说吗?
两人之间流过了一阵他们相见以来最为持久的沉默。打破这份沉默的是窗外传来的一阵欢呼,好像是有谁打出了全垒打。仿佛被这个与他们毫不相关的事情催促着,響介悄然开口了,
「和很多其他小提琴手一样,我的小提琴是我父亲塞给我的......那时我才三岁,而我的小提琴随着成长而换了五只。简单说,我出生的家庭就是那种家庭。」
被称作分数乐器的小提琴是随着人成长而有不同的尺寸的,这也是小提琴手被称为败金虫的原因之一。如果不是家庭富裕到一定程度并且对音乐教育有一定认识,经济上很难将音乐教育坚持下去。
「每天都要练琴八个小时,没有玩的时间,自然也没有朋友。我只有小提琴,不过是为了不被父亲责骂而练习拉琴而已。那就是我的孩提时代。」
无聊的往事而已,而且全无建设性。響介做好了被嗤笑的准备,但七绪只是一直闭嘴听着。于是響介权当自言自语地又说了下去,
「也就是说,我走的是常人放弃小提琴的最为常见的道路。而我到这个岁数还坚持拉琴的原因......就是某个小提琴手的勃拉姆斯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
周围的喧闹顿时消失,提琴协奏的旋律开始在耳边响起。
又来了。
因为没有音源,那阵旋律到底是否准确,还是说经过十年的记忆冲刷,已经变成了失去了原形的急促过渡曲,響介并不知道。
「是十年前在东亚音乐竞赛的冠亚赛上,一个比我大三岁名叫樋山由佳里的女孩。不说她的演奏技艺怎样,她的演奏很快乐,很自由。而我正是那时才发觉,原来还能那样演奏乐器,同时又想,如果自己也能那样演奏的话,我坚持小提琴也就有价值了。」
如同是要将那阵幻听从耳际挥走一般,響介摇了摇头。窗外的的喧闹声再次入耳。
「可是,竞赛颁奖之后我连她的名字都没再听到过,更不知道她是不是放弃小提琴并完全退出了音乐界。所以,我的勃拉姆斯在十年前就停滞了。」
「.......你为什么想要再现当时的演奏?」
听到这里,七绪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小,甚至让人感觉会被淹没在空气的流动里。七绪投向響介的视线还是一如往常地强有力,
「一般都是会想要超越那场演奏吧,一味模仿的话,可是永远无法追上的哦。」
她说的完全没错。七绪有时看得太穿,会让人感觉残酷。響介无力地松了松肩膀,用拿琴弓的右手指甲抚了抚下巴下面。那里是小提琴手特有的斑,对響介来说则是拉琴不了了之的勋章。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说,
「我并没有那种志向,进入音乐大学后也一样。一直都在故意避免去想争夺有限的椅子或去想超越所有人。只是茫然地追寻十年前的那种幻想而已。」
「那可就难了。人如果没有雄心就只有腐烂死掉。」
对,所以響介现在才会像这样,陷入不上不下的尴尬地步。用平庸的成绩从音乐大学毕业,被父亲抛弃,最后还是没能放弃演奏。
七绪移开了她的视线,如同是对着映在钢琴身上的自身影子小声说,
「如果有追求的音乐,就必须拿起乐器。不管是被嘲讽,还是被厌恶,音乐家是不会为他人的言语所动的。我们只要还在演奏音乐,就必须时刻拷问自己,不管多少次,反复地......那种音乐里,存在永远吗?」
说完,七绪用手指向響介,不,不是響介,是他左手拿着的小提琴。
「那个问题的答案就在你的小提琴里,是与小提琴灵魂的同一存在......尽管小巧脆弱,却是唯一鼓动着的音乐心脏。」
只听得这一句,響介就明白了她到底是在说什么。魂柱——连接小提琴面板和里板的唯一重要的部位。因为没有被固定,如果没有弦的拉力就会轻易倒下。所谓小提琴的魂,便是如此脆弱的东西。
「......如果没有那个东西,乐器就放弃了吧。现在的你,就是没了魂柱的小提琴,没有任何价值。」
天才是不会理解庸才的心情的,反过来也是同样——響介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就像全盘认同了七绪一样,无力地垂下了他的小提琴。
「抱歉.......今天就到这里吧。」
響介将他的爱器收回琴盒,背过身去,像是要逃跑一样。背负这种无法回应的期待,響介已经受够了。
七绪没有叫住他。在教室拉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那个协奏曲旋律伴随着孩子们的欢呼声一起传了出来。七绪在用钢琴笨拙地弹奏着那在小提琴下都会显得雄壮的旋律。
那种旋律,響介仿佛是初次听到。

回到家,響介的邮箱里放着几封薄薄的信件,好像是从之前住的公寓转送过来的。信件上署着札幌和大阪的某职业交响团的名字,但一看都这么薄,響介不用拆开就知道里面会是什么内容。
招募小提琴手的机会实属难得,但響介恐怕连简历删选这关都没通过。不听关键的演奏就进行删选尽管着实可笑,但现实就是这样。日本全国加入了交响乐联会的职业交响乐团仅仅只有二十个,而这二十个乐团就更几乎不可能缺少小提琴手了。而说起竞争那些少数席位的通过率,恐怕比彩票中奖的几率还要低。
这种事情,凡是以成为演奏者为目标的人都会知道,但響介还是选择了追求那种席位。
的确,響介并没有拥有成为独奏的演奏才华,也没有教导他人的师资。但刨去这种刻板的排除法,響介只是单纯喜欢交响乐而已。
这种想法,響介至今未变。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成为能为身边的优秀演奏者分担音乐的支柱。但一想到正是因为自己过于纠结以前让他作此想法的契机,自己才陷入如今的困境,七绪的说过的话便又在他脑海里回响了起来,
......乐器就放弃了吧。
她说得一点没错。
響介心情苦涩地翻了翻邮箱,发现里面还有一份来自帝真音乐大学的信。響介机械地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广告,广告上大大地印着一个眼熟的中年女提琴手,
「羽田野仁美的引退音乐会......」
羽田野仁美是日本有名的女提琴手之一,出版过好几本写真集,年纪轻轻就通过嫁给贵金属公司的顶层人物获得赞助,得到了价值不低于十几亿元的斯特拉迪瓦里提琴的永久使用权,活跃地开展着音乐活动。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为了拉琴而出生在这个世上的女人。
现在年过半百的她宣称要引退,響介是第一次听说。
響介刚想为什么大学会寄这种信过来,他又想起了以前听说有同级生被选进这个交响乐团的事情。那是一位在帝真音大小提琴科里也可谓拥有超凡资质、能够划入所谓天才行列的奏者。響介感受着自己与对方的云泥区别,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一刮起稍大的风,这个远离龙之坂中心的简陋公寓就会颓然倒塌,而且楼上似乎还住着婴孩,更是没法练习小提琴了......
正当響介把小提琴放在桌上并撑起头的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来信显示,是一个意外的人打来的,不不、自己会在这里的起因本就是这个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哟、響介,习惯龙之坂了没有啊?】
一接通电话,对面就传来了一成没变的大嗓音。響介还没开口说什么,对面就莫名其妙地开口大笑了起来。響介低沉地回答说,
「一般般吧......叔叔你有什么事?」
【我接下来马上就要去斯图加特啊。】
叔叔说出那个德国音乐都市的名字后,又莫名其妙地笑了。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一年里有大半时间是在欧洲渡过的,以制琴圣地意大利为中心四处飞行,加上他的大块头身板,怎么看都不像个日本人。
「是要收购乐器?」
【这次是私事哦,听说有个以前卖小提琴的日本人奏者在那里,好久没见所以我打算去见见。离开日本前,我担心你的状况就打电话来啦。】
哦......響介有气无力地回道。叔叔是在关心自己。不过響介也不好说自己正处于什么窘境,于是随便糊弄了一下,
「没事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谢谢叔叔给我介绍的这个地方呢。」
【是么,嘛、龙之坂祭的时候我就回来啦。】
回来?他是说回日本么——響介忽然如此生疑。当初叔叔介绍龙乐团的时候響介并没有多在意,现在想来,那个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的乐器商为什么会如此熟悉这个乡下的业余乐团呢?
「话说叔叔,你以前在龙之坂住过?」
【没,一次都没哦。】
「......那你是怎么知道龙乐团的首席要退出的?你认识这里的什么人?」
【那种事情怎么都无所谓吧,你没事就好,我挂了哦。】
「等一下,叔.......」
这个叔叔还是那么自说自话,響介刚要叫住他,对面就径自挂掉了电话。響介也没气力回拨过去再问,只好握着手机叹了口气。
附近好像驶过了一辆卡车,公寓又晃了晃,楼上婴孩的哭声随即传来,打断了響介的思路。
止步不前的音乐家会落得如何下场?那种事情,響介不愿多想。他怔怔地伫立在房间中央,反刍起了七绪提出的问题。七绪曾说,那是演奏者只要还在继续演奏,就必须不停地反复扪心自问的问题。可是,響介并未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 那种音乐里,存在永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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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8 20: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電車ネコ 于 2013-8-9 20:03 编辑

第二天,尽管怕见到七绪,響介还是像往常一样去公民馆上班了。七绪看上去虽一如平常,但響介总也不敢与她对视,而七绪也尽量不多说什么。根津似乎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像平常一样漫不经心地接着电话、和老人们站着聊天或把柿种和花生分开挑着吃。
「響介君,能不能麻烦你再跑一趟邮局?」
现在跑邮局寄件这类杂活已经成了響介的事情。这个只有中年男子和轮椅女子的工作场里,孱弱的響介好歹是个健康的成年,很受重用。響介接过一大堆邮件和七绪写的潦草字条便出了公民馆。七绪曾告诉过他,那个拱廊街是去龙之坂中央邮局的近路。
商店街上还是一如平常地人迹寥寥,不由得会让人担心这里是不是过于没落了。【piccolo】店门被一个花盆支着充当了定门器,看来是空调还没修好。【玩具小马驹】里聚着一群小学生,理发店【家康】的店主正用剪刀修剪着园木,響介路过的时候他正好低下头,接着便看见前面有一个眼熟的老人。
「源次郎先生。」
響介叫道,老人听了便扭头看了过来。他小吃一惊,马上就挤着满脸的皱纹笑起来了,
「哦哦、这不是首席嘛,感觉好久没见,看你健康比什么都好啊。」
響介走上前去后,老人便又迈开了他的健硕脚步。響介本来还想问他身体怎么样,看来是没必要了。眼看自己要被甩下,響介不禁加快了脚步。
「那时候你受累了,让你见到那么不好意思的地方真是对不住啊。」
「没什么,何况吹子酱来参加乐团的练习了.......」
「嗯,吹子能再吹小号也多亏了首席和七绪帮忙呢。祭节的演奏会我很期待哦。」
老人愉快地说。看来发生那件事之后他就顺利出院,并且和吹子也应该和解了。不过看吹子现在的确有在乐团里露面,源次郎也该满意了吧。
「您这是去哪儿?」響介边走边问。
「每年的龙之坂祭都会有宾果游戏,我正在商店街里四处收集游戏要用的奖品呢。」
「您还是那么精神啊.......」
看老人手拿剪贴板的样子,響介彻底叹服了。身为会长都这么努力了,真希望这个商店街能兴隆起来——響介正如此想,突然听到路对面传来一声洪亮的叫喊,
「欢迎!哦、这真是稀客!会长和首席走到在一起啊!」
是正在店前洒水的鱼贩兼长号手木下。店铺的遮阳盖伸到了街道上,就像是在显示店主的豪爽一样,下面就是摆放杂乱无章的鱼。
源次郎听他这么一说,正好逮住机会了似的双眼生辉起来,
「木下,【鱼匡】也会在节上给大家提供奖品吗?现在白川出了一套二手游戏、小峰出了三个月分量的狗粮、河本出了五张“都酱用番茄酱在蛋包饭上写上你的名字”票的哦。」
源次郎读了一遍那块夹在腋下的剪贴板记录,但那些奖品却全都都十分诡异。木下不屑地哼了哼鼻子,指着化妆箱里的鲍鱼说,
「都没一个正经的嘛,那店家我就出一回血,就送上这个高级活鲍鱼吧。豪华吧?话说会长,您准备送出点啥呢?」
「我这边打买卖上的心思有点难啊......正在考虑“以不变的价格买到更好一个档次的祭坛”优惠券。」
「别介啊,这多不好听。」
木下喷笑着用力挥了挥手。響介听了,忽然想起了以前就很想问的事情,
「话说源次郎先生,您是做什么生意的?」
作为商店街的会长,想必他也是这里的一个店主,但考虑到他的年纪,也应该不做生意了吧。但是源次郎听了,刚想起这回事似的转身向響介说,
「哦、我好像没和首席说过啊。我的店其实不在这个商店街里。」
「那要是在开商店街中间可就没人有好心情啦,不过人活一世都会造访一次的。」
木下说着,源次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递了过来。名片上写的不是源次郎的名字,但公司名字是——【增田葬仪】
「是葬仪店啊。」
響介小声说。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小城镇里一直都有很多葬仪店。木下缠着双臂,颇为感慨地说,
「这个镇上的人最后都一定会去源先生家受一次照顾的,我爸爸、我爸爸的爸爸、都是请增田葬仪店做的葬礼呢。」
「放心吧,你的葬礼我也会给你做的。」
「会长、您还打算走在我后面么.......您这不得了的玩笑真是吓人啊。」
木下说完又笑了。他似乎是学生时代就受源次郎影响开始学习吹小号的,后来源次郎组织的爵士乐队长号手忽然退出,他又改吹了长号。不难看出木下一直都很仰慕源次郎。
「虽说社长的名衔自打夫人的葬礼过后就让给了儿子,但别看会长都这个岁数了,可还是现役哦。」
「哦......源次郎先生还是主持了夫人的葬礼啊。」
因为之前听说过他没有见夫人临终一面,響介还想他是不是连葬礼都没去。源次郎听了点头说,
「嘛、算是一场符合最后送别的葬礼了吧。我的父亲也是在我母亲的葬礼后把位子让给我的。」
源次郎说罢,木下猛捣头表示强烈同意。总感觉气氛有些莫名的伤感。
「想必小哥你还不明白吧。所谓配偶的葬礼啊,和明知会走在自己前面的父母葬礼不同,涌上来的心情是不一样的......」
「我说你啊!不要像个老妈子一样站在店头侃大山了!」
说着,店内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声怒喝,一个发福的中年女人穿过店内堆满泡沫塑料的崎岖通道出现了。她一脸凶相,但是一看到響介,不对,她一看到響介旁边的源次郎后又慌忙掩住了自己的嘴。
「哎呀、原来是会长先生啊。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他又趁没客人就和菜店老板扯音乐了呢。」
「不不、我不是有意打搅你们做生意的。」
「没关系的啦!反正客人除了附近的人就只有野猫啦!」
她以不输于木下的音量咯咯笑道,又艰难地挤着身子回店里去了。至于木下,他收起刚才的气势,非常老实状地小叹一声说,
「.......家内您也瞧见了,就算我死了也完全可以再活个一百岁。」
「每次丧偶葬礼的确都让我感慨良多啊,那个野村家的也是,夫人去世时那个嚎啕大哭啊.......」
「野村?」
響介重复了一下源次郎口中的那个名字,木下抬头问,
「首席你见过野村?」
「是经营钓场的美咲老师的父亲吧?我见过了。」
「说起那个人啊,虽说看起来就像是个干反社会营生的样子,但其实是个纤细的男人。听说他夫人葬礼的时候,美咲老师准备在葬礼上演奏小提琴来着.......」
「是啊,本来是计划在葬礼前演奏的,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美咲老师受了大刺激,没能演奏到最后......我记得葬礼当时的确有过变动。」
原来还发生过这种事情啊——響介想起了那人带着太阳镜的样子。他原本感觉这不该多做探寻,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
「听说野村先生也没有去参加美咲老师的婚礼。」
「是么?原来那家伙最后还是没去啊。」
木下听了,诧异地说着并和源次郎对视一下,接着两人就都叹起了气,
「当初美咲老师决定结婚,他是打算出席的,但又嘀咕说他那样的人去了会让女儿难堪,好像为此纠结了好一阵子。这次又是,事到临头了说什么去不了.......他到底怎么了啊。」
野村先生原本是想去的啊,可听他当时和七绪的对话,好像一开始就没打算去的样子。如此一来,野村没去参加婚礼到底是为什么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家这个行当咒上了,我生了个比目鱼一样的女儿。本来还担心女儿能不能顺利嫁出去,没成想当真出现了一个娶她的勇者。婚礼时我女儿那简直是把婚纱披在比目鱼身上的样子啊,我看到后感动得都哭了。像美咲老师这样的美女,穿婚纱时想必很漂亮......野村那个家伙还真是蠢啊。」
木下这么扯着时,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把视线转向源次郎抿嘴笑道,
「对了源先生,我那个比目鱼女儿过几天要带孙子回来,孙子果然可爱啊,我终于明白源先生疼爱吹子酱的心情啦。」
「我说吧!我说吧!虽然那个妮子最近思春期有点倔,但以前可是很可爱的,不对、现在也可爱......」
看来这话题要开始转向了。虽然心里尚且留有疑问,但響介怎么说也没法陪他们聊夸耀自家孙女,于是他对两人低头说,
「那么我也该走.......」
「哦、拜拜首席。排练加油哦。」
木下用吹奏部中学生一样的口气说完并抬了抬帽檐。響介向源次郎再施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话说起来,美咲好像是准备明天离开日本来着?那对父女,最后会不会做个告别呢——響介边想着如此不着边际的事情,边往邮局方向去了。

「響介君辛苦了。刚才美咲老师过来打招呼了哦。」
響介回到公民馆时已经过了点。根津指着第五会议室那边的走廊边如此说。他没看到七绪,可能是正在和美咲说话。刚这么想,就看到那个轮椅朝这边过来了。
「回来了啊,美咲老师好像有话要对你说。」
七绪还是用最简洁的方式这么说道,接着又表情一成不变地示意了一下会议室。七绪大概是把美咲她父亲的事情告诉美咲了。没等響介问,七绪便往自己桌子那边去了。響介盯着与自己错开的背影,忽然听得走廊另一头传来了优美的旋律。
巴赫的清唱套曲147号......
清澈舒缓的旋律、一丝不乱的三节拍调子、如同美丽花纹般连绵的四分音符。河水般源源不断的教会清唱剧......全套有十曲,第六首和第十首的礼赞曲『 耶稣、人类渴望的喜悦』是其中最为知名的。
響介听出这阵旋律是从小提琴流淌出来的,应该是美咲在拉吧。在投射着夕阳的寂静走廊里,婉转的旋律呈放射状传播开来。響介一时屏息,朝七绪看了过去。但是七绪背对着这边,似乎没打算说什么。
響介什么也没说,径自去第五会议室了。推开那扇双面平开门,美咲正坐在排列在会议室前面的一个钢管椅上。会议室里开着窗,吹进来的风微微翻弄着立在架子上的乐谱。
「美咲老师。」
響介开口叫她,美咲闻言便机械地停下动作,看了看这边后低头行了一礼。她手中历经摩挲的小提琴反射着夕阳的光芒。
「我是想在这里拉最后一次小提琴。」
她照例面不改色地如此说。響介朝她走过去,看了一下放在架子上的乐谱,果然是刚才听到的『 耶稣、人类渴望的喜悦』。这个曲子只有五十六小节,乐谱也不过一开面。因为有风吹拂,美咲用一个回形针固定住了谱面。
「见过您的父亲了吗?」
沉默片刻, 響介像是在对着四分音符连成的乐谱说话似的小声问。美咲听了,缓缓地摇了摇头,
「刚才七绪也问过了。」
「.......婚礼前发生过什么了吗?」
響介想着自己是不是多管闲事,脑海里又想起了昨天那个凶悍男子的表情。他越想越觉得这对父女长得不像。美咲的修长眼睛忽然转向響介看了过来。響介察觉到她是想问为什么自己会知道,便慌忙摆手解释说,
「抱歉、我是从商店街的人那里听来的,说是美咲老师的父亲临到婚礼却没去出席......」
他这么说也不是要有意把责任转嫁给木下和会长。美咲听了,果然还是闭嘴别开了视线。这也是情有可原,原本就不是可以对刚认识不久的人说的事情。
響介刚开始后悔这么问时,美咲忽然开口了,
「教我小提琴的是我妈妈,而让我继续演奏的,是我的父亲。给我买小提琴的,也是我的父亲。」
響介闻言,诧异地抬起了头。美咲擦拭着手中小提琴的面板,继续说道,
「但是我......最后好像还是违背了父亲的意愿。」
听得她如此告白,響介沉默了。響介原本可以继续追问,但美咲伸手将架子上的乐谱递了过来,中断提问的響介条件反射地接了过来。
「这个曲子,我打算留在这里。请用你带领龙乐团演奏它吧。」
说着,美咲就将小提琴收进了脚边的琴盒。
那是一张被翻阅过无数次、满是褶皱的乐谱。響介拿着乐谱默默地盯着美咲,美咲忽然转头看过来说,
「藤间先生......」
美咲直视这边的双眸里微微闪耀着夕阳的余晖,令響介屏住了呼吸。但美咲马上又扭过头去,用关上琴盒时的锁扣声掩饰着说了一句,
「我......可能是有点羡慕你吧。」
她的话里没带特别的感情,听不出是玩笑还是真话。一如往常的说话方式。
美咲久久伫立之后朝響介深鞠一躬,转过身离去了。
響介看着她的长裙裾随着步调摇摆,回味着她刚才的话。
一股夏风从窗口吹进来,響介手中薄薄的乐谱随风舞动。
正在这时,他忽然大梦初醒似的翻开那张乐谱,大吃了一惊。这个区区五十六小节的乐谱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强弱、速度、联想、奏法.......创作这些用于指示的乐感符号是作曲家的任务,但也会有作曲家完全不做此类标注。巴赫就是不做标注的典型,他留给后世的原曲里基本没有乐感符号指示,多是后人添加进去的。
美咲的这张乐谱是原本只有强弱这一类记号的原版,而她按照自己的理解,为乐谱追加了乐感符号。
这些符号就如同美咲与沉默巴赫之间的静静交谈。
我以前有如此真挚地面对过一曲音乐吗?看着乐谱上那教师特有的严肃文字,響介不禁如此自问。蓦然间,刚才那同时包含着悲伤与喜悦的深长旋律又在他耳边苏醒了。曲子虽然质朴,却能强烈表现演奏者的感情。
「诶?哦喂!響介!你怎么了?」
忽然有人如此叫他。響介抬头一看,是不知何时进来的吹子。她穿着校服提着小号箱,正一脸诧异地看着这边。
「没.......没什么。」
「哦——话说刚才我碰到美咲老师了哦,她明天就要走了吧?」
響介佯装无事地将美咲的乐谱折叠收了起来。吹子似乎没有察觉,正要去整理钢管椅并确认自己席位。響介看着吹子的背影,再次攥紧了手中的乐谱。
「吹子酱......这附近有卡拉ok么?」
「卡拉ok?」
听到这般全然出人意料的提问,不顾忌短裙就蹲着打开乐器盒的吹子仰起了头,
「怎么?響介你还会去卡拉ok什么的?真是意外啊......不对,首席怎么还能有空去完啊,排练呢?」
「就是说去那里排练啊。」
響介说着又将视线移向了刚才美咲坐过的地方。吹子一脸的不可思议,说了一个离商店街隔条街的杂居楼的名字。響介道谢后就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诶?響介你今天不去排练了?」
一走进事务所,正座的根津歪头便问,響介拿出他放在桌子下面的行礼和小提琴盒后只是对根津低了低头。与七绪擦身而过时,響介站住了,七绪只朝他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響介想开口说什么,转念又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
夕阳的余晖照进打了蜡的走廊,只有響介的脚步声在响亮地回荡。他还有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是没去做而已。只是把责任推给旁人而已。
響介手里提着琴盒,再怎么心急也没法跑起来。他一边自嘲这个打小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一边走出了公民馆。这时候外面的水泥地面上还残留着夕阳的反光,黄昏的商店街仿佛被笼罩在了一片火烧云中。

吹子所说的那个卡拉ok果然冷清,毫无都市青年会在那里流连的感觉。店外是一块生了锈的霓虹灯招牌,而且“o”那个字母的灯还灭掉了。虽然最后也不清楚是个什么店,但好歹的确在营业。
店柜台后面只坐着一个和棉花糖一样白的中年肥胖男子,響介孤身一人来这里让他吃了一惊,但马上又什么都没问就把房间号告诉了響介。从房号来看,这个店里的房间应该不多。正在店内走道里走着,響介听到哪边传来了颤音厉害的演唱,好像是有个妇女聚会。不过響介走进自己的烟草味单间后,那个声音就小了很多。也并不是对唱歌有兴趣,但这里肯定也没什么最新的曲子吧,他侧目看了一下那个显示器后如此想,接着就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开始调弦了。
大学时,響介总是习惯下课后去卡拉ok作夜间练习。学生时代时,他总感觉同学间的那种对话与他无关,又理所当然地感觉卡拉ok这种有隔音设备又能尽情演奏的地方正合适自己。
公民馆的会议室当然也能练习,不过要正确听取并修正自己拉出的音乐,響介还是觉得周围没有杂音才行。手持调弦后的兰德尔菲,響介又从包里取出了那张薄薄的乐谱。
......巴赫的清唱曲147号。
在桌子上展开那张被原主揉褶了的纸,響介在昏暗灯光下眯眼看了起来。他发现乐谱上有两种指示符号,一个是圆珠笔写的,另一种是铅笔写的。
圆珠笔写的是“虔诚地”和“缓慢庄严”这一类乐感记号,速度符号也被修正成了缓调符号。而铅笔写着的则是“华丽地”“欢快地”一类与圆珠笔记号全然不同的乐曲注解。
響介将圆珠笔标记审视一通之后,把小提琴架了起来。他放开左手拉响G弦。在脑海里确认一下旋律之后,響介整理了一下呼吸,按照乐谱指示开始演奏了。
旋律传过下巴,静静地在響介的体内回响起来。
『 耶稣、人类渴望的喜悦』是初学者常用的练习曲,所以演奏本身完全算不上难。按照圆珠笔标注的注解,小提琴旋律如同在響介耳边下起了惆怅的雨。强弱符号是pianissimo.......并不是说只要拉得轻就可以。
【译注:pianissimo指极端弱,音符为pp】
虽然听着轻微,但演奏时又必须采用能让听众清晰听到的手法,所以这种演奏比强奏更费精神和力气。也唯有自幼拉小提琴练就的手腕才能承担起这种静静旋律所要求的高度力量。
低沉得如同在地面爬行的导入部分过后,旋律如同觉醒般迈出脚步,在十八个小节中缓慢升入高潮。而这期间,乐符被低调的乐感符号压制,在如同在为何哀伤一般的节拍萦绕下持续流淌着。
宛如葬礼行列一般——进入三十小节的瞬间,那乐谱上成串的黑色音符在響介眼中就是这般景象。进入结尾部分,響介边跟随着最后飞书而出的乐感记号边拉出了最后一音.......“渐渐死去一般”(morendo)
【译注: morendo在音乐上指逐渐消失】
周围重归于寂静。在这阵直让人感觉其它客人都离开了的寂静中,響介仿佛听到了久违了的仅属于自己的音乐。
響介呼出一口气,接着又去看铅笔标注。与刚才圆珠笔标注的演奏相极端对立,铅笔标注满是欢快乐感符号的罗列。
響介并没有去揣测这其中的用意,只是集中注意力在按照指示演奏上。再次搭弓上琴,第一音就像全新曲子一样明媚昂扬起来。
这便是音乐的美妙啊。演奏方法不同便能有不同的音乐表现,速度符号也变得轻快起来,如此“歌唱般(cantabile)”的乐曲听起来不像是真正的赞美歌,就好像自己的意识被什么催促着飞奔一般.......
尽管感觉不像是美咲的作风,但響介还是按照铅笔字指示拉到了最后。烟草尼古丁熏黄的墙壁吸收了余音之后,響介闭上双眼,在心里回味刚才自己拉过的两种旋律。
「赞美歌.......」
咕哝之间,他想起了黄昏时和源次郎他们说过的话,再想美咲最后所说的话和当时的旋律,響介放下了小提琴。他从包里取出手机,一时犹豫了下,是该打给公民馆呢?还是直接打给对方?最后響介还是按下了那人给的手机号码。
【欸咦?】
本以为七绪会不接,不过话筒对面还是传来了她那让人耳熟的干脆应答。她的嗓音听起来比平常要低,也许是自己心情使然吧。心里还想着该从何说起,響介又不由自主地开口了,
「七绪......我必须向美咲老师和你道歉。」
自然脱口的便是如此一句。听起来像是一厢情愿的解释,但七绪并没有用一阵高笑把響介打发掉,话筒那头意外地保持了沉默,也全无通话被挂断了的气息。
「七绪你诧异也是自然,我的魂柱的确是倒掉了......而且倒掉很久了。最后还因为过于得天独厚的条件而没能察觉到这一点。这对一直以来在严酷条件下坚持小提琴的美咲老师来说,是很失礼的。」
響介并未就此打住,也不管听筒对面的七绪有没有再听,他顿了顿之后,忽然将至今一直故意不过问的事情说出了口,
「具体我是不知道,你也因为事故而放弃过某个音乐道路的吧?而我,也不考虑这个就......」
【怎么都无所谓的吧,我那事情。】
话筒对面终于出声一喝打断了響介。響介不由得愣住了,刚才还一片沉寂的听筒里的一阵快语正是七绪一如既往的声音。
【还有,你傍晚一个人的反省会结束了?是音乐家就别耍嘴皮子,用音乐说话。喜欢斯特劳斯?可不是小提琴手如是说啊。】
七绪在对面如此说着便哼起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響介感觉七绪是在巧妙的岔开话题,于是苦笑着摇头说,
【译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德国哲学家尼采著作,斯特劳斯创作过同名交响诗,电影《2001漫游太空》的配乐】
「刚才,你和美咲老师说话了吧?」
【是啊。】
七绪的回答很简洁,听不出她到底和美咲说过什么。響介把摊在桌子上的乐谱置于掌心,试探般又开口问,
「你知道为什么野村先生没有去参加美咲老师的婚礼吗?」
【我可没听说过组长有在婚礼程序或过程里找过麻烦哦。】
響介听了,又把视线落在了乐谱上,那写着两种乐曲注解的薄薄一张纸的乐谱......響介脑海里回响着两种旋律,说道,
「原因大概是......巴赫的清唱曲147号。」

七绪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没猜错的话,以缓慢而庄严为主体乐感符号的圆珠笔标注是先被写上去的。如果铅笔标注在先,应该早就会为了不招致误会而被擦掉了。而先写下的圆珠笔标注分析擦不掉,所以才出现这样的两重标注。
「如果是因为这个曲子,野村才没能去美咲老师的婚礼,甚至让他们就这样分离的话,不是太可惜了吗?」
没等七绪接话,響介便径自如此说。沉默寡言的美咲想必是不会对父亲作任何解释的吧。而顽固的野村想必也不会对女儿说什么。但是如果響介的猜想没错的话,这对父女之间的误会恐怕只不过是因为一首赞美歌而已。
【那么,你现在在哪儿?】
七绪忽然冷静地问。话筒里同时传来轻微的磕碰声,想必是她驱动轮椅时碰上了什么的声音。
「在商店街附近的一家卡拉ok里。除了这里也没地方可一个人练习了。」
【还奇怪你慌慌张张去哪里呢,原来是去那种地方啊。嘛、算了,你在那里等着,我去接你。】
她理所当然地如此说道。響介正不自主地左顾右盼时,七绪又说了,
【放心,美咲老师也不是小孩了.......那点还是知道的。既然乐谱交给你了,你就拉吧。那个赞美歌。】
「等等,你说来接.......」
【要选哪边,就看你自己了。】
響介闻言愣住了,正要问她什么意思,电话就被七绪挂断了。響介一边站起身,一边晃过神似的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
七绪果然是知道野村为什么没有去参加婚礼的,響介听她最后那句话就如此确信了。響介慌忙走出房间,向那个棉花糖男子付过一小时的钱后出到了店外,外面盛夏的傍晚还很明亮。響介左右确认一下,走进了车道边的街道。
该用果然来形容呢还是其他什么,不一会儿公民馆方向就驶来了一辆熟悉的小车。那个和吊销驾照擦边的轮椅女驾驶员一如既往不可爱地抿起嘴角,把头伸出了车窗。
「哟、忧郁的青年,现在头脑冷静下来了?」
「......多多少少。」
響介从喉咙里挤着声音回答,接着就从包里取出了那张乐谱。七绪从车窗接过乐谱,打开车内灯扫视起来。
「这是美咲老师给我的。说是想要把这首曲子留在这里。」
「怪不得啊。嘛、你先进来再说。」
听着七绪那简直是在搭讪的口气,響介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打开熟悉的汽车副驾驶门,又朝那个轻松的侧脸问了,
「你又这么乱来......这次又是去哪儿?」
「刚才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音乐家是不用嘴而用音乐说话的。反过来如果是因为音乐而发生误解,那就是音乐家引以为耻的事情了,可是要背负十字架活下去的啊。」
七绪把乐谱放在仪表板上,有条不紊地打燃了汽车引擎。在汽车嗡嗡的引擎声里,七绪小声说,
「这话,我对美咲也说过。如果她是真正的音乐家,她肯定会爬上那段山道去的。」
说着,七绪便用惯常的粗暴方式启动汽车,也不给響介一点戴上安全带的时间。
「呐、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会特意带你去组长那里了?」
七绪忽然如此问響介。她说的应该是被带去钓无谓鱼那天的事情吧。響介歪头表示不知,七绪便苦笑着说,
「组长他是在担心啊,虽然他对音乐是一点皮毛都不懂,但又担心代替美咲老师在龙乐团拉小提琴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叫我决定了继任后就带去让他看看。」
所以那时他才会对響介说像是在托付什么的话啊。那是对即将接替自己女儿所站位置的人说的话。響介闻言沉默了,但七绪却像是打心底不屑地哼了一下鼻子说,
「关键的美咲老师丈夫那儿,他却连个招呼都没有......说不准以后他就会后悔的。所以,不能再让这对父女后悔下去了,你说是吧?」
汽车驶过路灯稀疏的马路,接着就驶进入了市区外的山道。響介刚感觉车外的景色很眼熟,蓦然想起就是昨天被七绪强拉着去的那个山腹里的钓场。
盛夏的傍晚尽管拖得很长,但周围到底还是沉入了蓝色的幽暗中。汽车的头灯快要坏了似的忽闪着,车道里另一半空旷得只有偶尔驶过的空荡荡的路线公交。
路边出现了一个仿佛被人忘却了公交站。公交站连个长椅都没有,只挂着一块写着“龙之凤山道入口”的生锈站牌。汽车刚要驶过那个站台,七绪忽然降下了车速。
「美咲老师......」
響介看着前面小声说出了声。那人高高的个子,穿着富有特征的长裙,并且单手提着一个小提琴盒。響介从背影就能断定是美咲。七绪轻轻鸣笛,在美咲前面数米停下了车。摇下车窗,盛夏的风就灌进了开着空调的车里。
站住的美咲微微睁大眼睛,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她肩膀上挂着一个黑得完全隐没在了这个幽暗荒野山道里的大包。
「你是打算扛那个包一直走回山里老家吗?搭你一程吧,我也受过美咲老师很多照顾的。」
七绪抿起嘴角说道。響介从助手席下来,朝美咲走了过去。
「抱歉,做这种多管闲事的事情.......不过,带着那种行李走去钓场是很吃力的吧?」
美咲低头沉默了。她并未拒绝,而是慢慢地将肩上的包放到了地上。她那明亮而美丽的黑色眸子在车灯下微微泛着光。
「对不起,七绪,到最后了还要给你添麻烦。」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老师。」
七绪轻快笑道,照例是那种雷打不动的高笑。響介把美咲的东西放进后座时,七绪又理所当然似的说,
「您可是我们龙乐团尊贵荣誉的首席啊。」
美咲听了,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面不改色地微微点了一下头。这就足够了,就像七绪说过的,优秀的演奏者是用音乐说话的。音乐是胜于言语的雄辩。


太阳已完全沉入山脊,唯独蝉鸣仍不绝于耳。
这个山间小钓场用人工开凿的钓池围了一圈,四下吹着满是潮气的风。钓场里开着灯,好像是为了方便夜钓,但里面又没有一个客影,顶多算是充当背景灯。
響介一边小心自己的脚下,一边在啤酒筐上坐了下来——要是拿着自己的爱器失足掉进钓池,那就成一辈子的笑柄了。昨天七绪坐的也是这个地方,啤酒筐的位置居然纹丝未变。響介边感叹边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简单调弦之后便又站了起来。
兰德尔菲在昏暗中微微泛着灯光,在天敌般的湿气里老实地抵在了響介颚下。
響介搭上琴弓。乐谱上谱写的第一个音标是八分休符.......只要是个独奏小提琴,这个休符就是如同自身呼吸般的存在。从轻声“so”开始的第一音符既不显得虔诚也不显得华丽,仅仅是淡淡地按照一定节奏连串释放出来而已。
巴赫的清唱曲147号,一首祝福之歌。
这首曲子的首演是在1723年7月2日,相传是为纪念圣母玛利亚将自己怀上耶稣这件事告诉亲族伊丽莎白的日子。巴赫用他擅长的复音将两种旋律呈螺旋状交缠在一起,既保持了音乐构成的单纯,又让曲子包含了复杂的色彩。
永远与耶稣基督同在——第六曲和第十曲的赞美歌『 耶稣、人类渴望的喜悦』如此咏唱。就算没有天主教方面的知识,人们也会被那源源不绝的旋律吸引,停下脚步并畅想祝福。尽管只是一成串平坦的音符,这首曲子还是拥有如此这般的魅力。
最后画上句号的四分音符的余音融入了黑夜,连接休符的是填充空白般的长长延音。拉完这个仅有五十六小节的曲子之后,響介又马上搭上了琴弓。调整一下呼吸,他再次拉出了开头的八分休符。
「喂、小哥!你以为拉出古典乐就能让濒死的鱼又活蹦乱跳起来么?这里可不是哪里的落寞宠物店啊。」
舒缓而平淡的旋律正要响起,有人啪嗒啪嗒地拖着木屐打断了小提琴声,来人闷声如此说道,
「要拉的话......就给我拉别的。」
在昏暗灯光中走来的正是野村,他这种时候还戴着之前的那副太阳镜。響介停下运弓,琴声也随之戛然而止。面对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的野村,響介开口问,
「您不是对音乐不了解么?」
「当然了,顶多知道贝多芬和巴赫的名字而已。」
「知道巴赫不就足够了嘛。这个曲子正是他写的。」
对方听了,皱起了眉头。虽然碍于眼镜而捉摸不出他的表情,但他现在的心情肯定不好吧。他从怀里取出一盒皱巴巴的香烟,砸嘴说,
「那种事情无所谓......话说,小哥你这是在干什么?看样子也不是来钓鱼的吧?」
「是为美咲老师代演。」
響介一说,野村怔住了。但没过一会儿,他慢慢地给烟打上火,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了身去。
「美咲......」
单凭他如此一句,響介听不出其中的感情。顺着他的视线,一身白色婚纱的美咲正如同人偶般久久伫立在混凝土小道对面。也许是她在婚礼上穿的那身婚纱,简朴样式很符合她的风格,穿起来估计也不费事。美咲平时总是一袭黑衣,现在的样子在響介眼里恍如初见。
響介本想开口说什么,转念又只是看向了野村。
「爸爸之所以临到婚礼开始又没去......是因为我说要拉这首曲子吧?」
美咲再怎么沉默寡言,她也有必须要说的话。她一直站在里野村不远不近的地方,但她的嗓音在这寂静的山间里却是如此清晰。
「为什么要拉和妈妈葬礼上一样的曲子呢——爸爸不是这样发火的么......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美咲.......你也该体谅一下要在你妈妈葬礼和你婚礼里听到同一首曲子的我啊。」
野村吐着烟圈,坐在了啤酒筐上。美咲握着双拳,纹丝未动。
「葬礼时,你没有拉到最后.......中途停了。就是那首曲子。曲子没有拉完,你出阁时却又要拉同样的曲子,那种事情,我是没法理解。」
野村说话如同在咀嚼口中的苦虫,但声音却是清楚的。美咲准备留在这个小镇的那张乐谱上面写下的两种乐曲分析果然是性质全然不同的。先写下的圆珠笔标注是她母亲葬礼时所用的。之后加上去的铅笔标注则是为了她自己的婚礼。
当然,野村不去参加婚礼应该不是仅仅这一个原因,但肯定是让野村决定不去的最后一根稻草。
美咲依旧保持着沉默。从旁边的钓池里传来了鱼儿翻滚的暗响。響介最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野村先生.....这是一首为人祈求祝福的曲子啊。」
野村没有回头,幽暗中的美咲瞥了響介一眼,微微点了点头。響介用才听得见的声音期望着,尽量用平稳的语气接着说,
「结婚时为两位新人祝福,葬礼时就祈祷冥福。」
赞美歌......日本的确有在婚礼和葬礼上播放同一首曲子的忌讳,但是在巴赫生活的时代和文化背景里,这两者一直是平等的。永远与耶稣基督同在——无论是祝福还是追悼。
響介收起他的小提琴,慢慢踱出脚步。野村躬身抽着烟,一直盯着静静的水面。響介从他身边走过,来到低着头的美咲身边时才发现,她脚边放着小提琴盒。
满是泥泞的处女路弄脏了她的婚纱裙裾,但美咲还是小心地屈身打开了琴盒。她一拿出里面的小提琴,不知是在叹气还是仅仅在呼气,野村便发出一身奇妙的气息后对美咲说,
「那种便宜货......让你丈夫买个更好的吧。」
美咲听了却摇了摇头,接着她用流畅的动作搭弓上琴,双眸定定地看着響介,嘴里似乎念叨起了什么。
或许是在说谢谢,或许只是響介的错觉。不等響介确认,美咲便用她的爱器释放出了赞美歌的旋律。旋律是如此平稳,但又如此地扣人心弦。持续的音阶清澈而显得永无止境......虽非名器也非昂贵提琴,这挺维系着一对父女的小提琴如鸣如泣,奏鸣声又如同歌唱一般。
在母亲葬礼上演奏圆珠笔标注的这首乐曲时,美咲是在哪里停顿的,響介自是不知,唯独可以断定的是,乐曲停顿消散的那个瞬间,也正是这对父女的想法走向不同的开始。
美咲演奏的旋律鲜活地流淌着,过去中断掉的部分也流畅地持续过来,祝福的清唱曲开始步入终尾。
響介听着旋律,背对着那对父女走开了。停在昏暗里的小汽车大开着车窗,伸展姿势看着那张乐谱的七绪微笑道,
「你啊......刚才是打算拉哪个的?」
「哪边都不是,那是我自己的曲子。」
说着,響介便转面朝向了小提琴曲的方向。小提琴的旋律并非是在粗暴地打破寂静,而像是持续地被包裹其中。演奏者,和唯一的听众,随便哪个灌木丛都可以遮蔽他们的身影。
「现在美咲老师拉的,也不是其中哪一个。」
「啊、的确。」
七绪说着便把手放在了车窗底框上,手指打起了一定的节拍,四下回荡的旋律马上就要进入最终部分了。
「既不是已经死去的母亲,也不是美咲老师自身。」
美咲的最后一音伴着无尽的余音,消失在了荒无人迹的盛夏路边。七绪飞快地沉下脸,用少有的小心动作折起了那张乐谱。她无声地示意一下響介,響介点头坐进了助手席。
「那是......为组长祝福的曲子。」
七绪露出了一如既往的不可爱笑脸,山间重归寂静,響介感觉都被填没在了一对父女相对无言的时间之中。


「響介.......你打算放弃小提琴去当歌手?」
第二周的周日,吹子一在第五会议室碰到響介就一脸诧异地问響介了。響介用同样的诧异表情回道,
「.......说什么啊,你怎么会那么想?」
「卡拉ok的店长可说了哦,说最近每天都有一个面生的小白脸一个人去唱卡拉ok,很是可疑呢。那里没啥客人,那个店主大叔可是能记住每个人的脸哦。」
吹子耸耸肩膀,理所当然地说。怪不得,那个棉花糖一样胖胖的柜台男子就是店主啊......響介本想问吹子怎么只靠听说是一个小白脸就特定自己的,但还是先为自己辩解了一下。他向吹子示意自己的小提琴说,
「我不是去唱歌,是去练习。卡拉ok包厢里有隔音,正好合适。」
「什么嘛,在这里练习不也可以么?」
「这里没法集中注意力到自己的音乐上啊。」
听了吹子的疑问,響介理所当然地回道,接着他又用手中的琴弓轻抵在放在架子上分谱上又说,
「特别是对于独奏来说。」
后半句如同是響介的自言自语。摊在他眼前的正是他的克星曲——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他一直以来都为之所困,仿佛陷入了无尽的迷宫。
「哦、到底是演奏会临近了,今天的出席率不错啊。元气君,有好好起床了?駒沢大伯,今天是把衣服都洗完了过来的?」
那个把自己从迷宫里生拉硬扯出来的指挥者发出一如既往的笑声,转着轮椅过来了。和她说的一样,会议室里已经聚集了大约八成的乐团成员。
「那么,我们重要的首席怎么样了?」
七绪的话头忽然投过来,響介沉默了。美咲留下的第一列已经是他的固定席位了。響介听着周围的杂乱声音,瞥一眼摊开的乐谱后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七绪见状,抿嘴说,
「是么。今天我的状态也非常好,感觉要踏出新一步了......所以,首先就勃拉协奏吧,可是要彻底更改奏法的哦。」
她将后半句提高到全员都可以听到的音量,沿坡道上了指挥台。七绪穿的还是那一身朴素的黑色衣服,指挥棒清晰地敲着乐谱架。
「啊啦七绪酱,改奏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们之前演奏的仅仅是前任独奏的勃拉协奏,不是配合響介的勃拉协奏。」
七绪向站在最前面发问的玲于奈作了简单的回答。众人听了,都把视线投向響介,響介不由得握紧了兰德尔菲的华丽指板。
七绪所说的前任独奏并不是美咲,而应该是在美咲之前担任龙乐团首席的奏着吧。七绪如此一说,之前还喧闹着的乐团成员们就都静了下去。微妙的气氛让響介不由得回过身去看他们,七绪则顾自用指挥棒敲着乐谱台说,
「纠结过去对现在的独奏者来说是不礼貌的。所以,第一小提琴,首先从注意抬头的重音开始吧。響介的琴声比前任独奏要强。要稍微注意男女独奏之间的区别,第二小提琴要进一步出声,不然会被遮盖掉的。这次节奏要快些哦,看好我的指挥棒。」
前任独奏是位女性啊——響介边听着她随意的指示边想。七绪翻着乐谱,时不时用她特有的手法模拟声音。
「从第九小节的第二乐节以及第二十七小节的第四乐节开始,弦五部的主题是合奏,进入会比以往弱,大家注意缓急。之后是第二乐节开始的木管,注意整体的声音要显得拖一些。这首曲子虽然轻快,但节奏却是加快越是要小心。ok?」
听着七绪连珠炮般的指示,響介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阵不安。回头看去,既有人老实地按照指示在乐谱上做记号,也有人只是适当地点头。
为了创造理想的音乐,指挥者是处在不能只顾自身完美这一尴尬位置的角色。因为再怎么有理想中的声音,没有实际将之演奏出来的奏者就无从谈起。当然,奏者技艺越高超越是容易做到是自不必言的,但如果是业余乐团,能够响应出指挥者所希望的奏者应该就不多了。
「嘛、不实际演奏就不理解的吧。」
但是七绪也曾说过,为了所追求的音乐,她将不择手段。做完一通指示后,半身残疾的指挥者脸上浮出自信的笑容,举起了手中指挥棒。
协奏曲的第一音是独奏小提琴、大提琴和低音大提琴,八分休符过后便进入弦五部的合奏,而领头的自然是独奏者。七绪的指挥棒理所当然地挥向了響介。
.......什么?
前不久的那个黄昏在響介脑海里苏醒了,是七绪单手用拖把打扫会议室时所挥出的“re”与“fa#”的重音。那般奇妙的景象,響介至今无法理解。
现在,響介获得了与当时相同的感觉。
重归寂静的会议室里,七绪的指挥棒端头上集中了一切的意义,她所追求的音乐仿佛就裹在这一根小小的棍子里。呼吸一下,她的指挥棒笔直地向上一挑——下个瞬间的奏鸣声远超出纤细的范畴,但又最为嘹亮,如同灿然闪耀的磷火。
兰德尔菲奏鸣出的第一主题在轻快流淌之间,響介脑海中无声地回响起七绪的话,琴弓下的音量也随之升高。
七绪的指挥还是保持着音符单位的精准,然而其中又混杂着全然无视指挥打法的自由方式,不禁让人头晕目眩。第九小节后的第二乐节开始,背后的木管和圆号加入了演奏。
而正是这一瞬间,非常简单而单纯但长久以来都为響介所忘却的感觉再次落入了心底——弹跳起来。
響介内心如此确信。这几天,他的确都把时间花在了练习勃拉协奏上,为了不被过去的迷宫困扰、不失去目标,他试图构筑属于他自己的演奏。但是,实际却又并不止于此。这个业余的交响乐团也在朝他这个独奏靠拢。
引导这一切的自然不是響介。
演奏进入第四乐节,出现暂时的休符。抢在这一空隙,響介抬眼瞥向了那个舞动双手的指挥,那个让人感觉天真无邪而又冷酷的轮椅指挥者。
她旁若无人,并且自作主张,从小孩到老人都平等对待,让人看不出是做人老练还是性格奔放。但她绝不会强迫别人,绝不授人以鱼。无论是吹子与源次郎那件骚动事件,还是彩花与和树发生误会,野村父女那时也是同样如此。她知道一定的内情却又保持着旁观的姿势,最后连带着響介的事情都处理得很圆满。
一阵寒气划过了響介的脊背。
七绪的指挥如同疾风般飞起,木管的十六分音符如同高高的海浪般飞扑而来。
对,这才是指挥啊。掌握周围的陌生面孔,并且牵引他们,将所有的一切都卷入自己的漩涡。在人们不知不觉之间,她真诚而不夸耀,螺旋起舞般收束在了一起。
響介纯粹地如此领悟的同时,他获得了从束缚中挣脱开来的解放感。这之后就只需轻快地运弓即可。十年前就一直重复练习、熟悉得不再需要乐谱就可以从耳膜深处涌出的旋律,如今在響介从未见过的音色中飞速上升着。
展开部分迎来终尾一一九小节目。这时,七绪的指挥横向舞动起来,没有“stop”的指令声,仅凭这一动作,演奏便完美地终止了。
響介那飞扬得似乎要越发昂扬的琴弓也如同被七绪压制了一样,沉入了静止的状态。耳边的蝉鸣骤然重现,不只是源于天热的汗水大量涌出。七绪放下指挥棒后,周围陆续传来了“刚才很好啊”之类的长长感想。
響介慢慢放下琴弓,抬眼瞥向了七绪。七绪脸颊上挤着笑窝,对他只是抿嘴一笑。
「七绪、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響介很想这样问,却又感觉小题大做。除此之外響介也找不到其他话,所以最后什么都没说。他就这样保持着架小提琴的姿势,一直看着七绪。
那个轮椅上的天才指挥全然不理会这边的心思,摇曳着她短短的头发,一直仰头看着某处。
一阵全无凉意的夏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时值八月下旬,离龙之坂祭的定期演奏会正好还有一个月。

 楼主| 发表于 2013-5-28 20: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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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乐章 赎罪的咏叹调


W.R.瓦格纳
歌剧《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章前奏曲


【喂、響介,借你的那个兰德尔菲,赶紧给我还回来。】
突然造访的幸运总是会被突然夺走。听手机里叔叔这么说,发怔的響介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句如此教条般的格言。
他正身处早已习惯了的卡拉ok包厢,尽管不是来唱歌的,但总归是客人,和那个棉花糖店主也已经熟络起来了。他伸手去拿摊在桌子上的乐谱,对着这通突然的电话说,
「慢着,很多事情还想问你呢......你已经从德国回来了?」
【昨天刚下的飞机。真是的,日本的夏天还是这么潮湿得让人很不爽,这个国家对乐器来说真是地狱啊。】
.......你一回来就说些什么啊?」
像是要打断马虎招呼一声就突然如此要求的叔叔——话说电话那头也看不到——響介举起了正握着小提琴指板的那只手。电话那头似乎看穿了这边的举动,
【笨蛋,我两年前把这个琴给你时不就说了吗?这个兰德尔菲只是借给你用,让你还的时候你就要还回来。】
他的确说过。虽没做到写下字据的地步,響介还是记得很清楚。響介发愣的这会儿,叔叔用他那浑浊嗓音接着说,
【那个可是价值八百万的哦?嘛、在古典小提琴里算是便宜货色,但让你一分不出一直用也太便宜你啦。】
「两年前我就这么想了......但话说回来为什么这么突然地要回去?」
【没办法啊,那小提琴的原主说要还回去嘛。】
听他这么一说,響介无力回应了。
这个卡拉ok包厢也不是完全隔音,一停下演奏,隔几个包厢外的房间里就传来了一伙中年女性常客的拙劣歌声。
【那个兰德尔菲是十一年前某个小提琴手卖给我的,那个演奏者当时正好因故要停止演奏,拿到我这里说是要我保管好的。】
「少见啊,居然要你保管......嘛、如果是担心被偷的话也可能这么做。」
【但是你看,这么名贵的乐器要是一直被封存岂不可惜么?所以我才把它借给任何时候都能收回而且懂得使用的你嘛。】
響介听了,总感觉哪里不能释怀,但又只好深深点头赞同。转眼看向这两年来已经用得完全顺手的小提琴,他说,
「原来如此,我原来是正好合适的保管箱啊......明白了。不过,能不能至少让我在演奏会上用过再还?」
【你不是有哥哥买给你的奥泰罗贝格美嘛,虽不是古典铭器,也是不错的意大利现代小提琴啊,用那个吧。】
「有是有......但我这两年一直用的是兰德尔菲啊,临时换乐器有多麻烦,叔叔你这个乐器商也不会不知道吧?」
如此一说,一向饶舌的叔叔也不作声了。于是響介趁热打铁地提出了建议,
「让我和那个原主谈谈吧。问问能不能演奏会当天借我用用。」
【这样啊......嘛、我考虑一下好了。】
叔叔暧昧的回应让響介心生一丝不安,但叔叔好歹是懂音乐这行当的人,不然也得不到演奏者的信任,没法作为个体商一直经营乐器。響介如此想着,忽然又想起什么地开口问,
「这个兰德尔菲的主人,难不成是你去斯图加特见的那个日本演奏者?」
【啊、是这么回事。总之最近我会去你那里的,要为随时能归还做好保养哦。】
「哈?叔叔你要来龙之坂?」
【怎么,不行么?去德国前我不就已经说过会在龙之坂祭的时候过去么?】
叔叔说话像是执拗的孩子,令響介想起了当时没能问的问题。于是響介慌忙追问,
「以前龙乐团的首席听说也是拉兰德尔菲的人,而且是位首席女士......叔叔你给我介绍这个乐团,是不是跟这个事情有关系?」
说到底,把自己引领到这个地方的人是谁?怪人、欺诈师、放浪子——響介苦涩地想起叔叔的这些名誉称号,情不自禁地探出了上身。但是听筒对面却传来了无情的挂断音。響介不禁失落了,
「开什么玩笑......
他想骂人。但给他龙乐团席位的人、借他这个乐器的人,原本就都是他那个叔叔。那个怪异叔叔的行为已然超出了響介的能力范畴。
響介把手机丢进包里,抚摸起了兰德尔菲的面板。已经晚上十点了,明天还要工作,響介将兰德尔菲收进琴盒后站了起来。出走道前往柜台时,摊开体育报纸看着的店主扬起他一如往常雪白圆脸招呼说,
「哎呀、辛苦了,今天的练习怎么样?」
「嗯、嘛.......马马虎虎。」
最近他也能和店主聊上几句了。店主有着与外貌毫不相称的尖嗓子和御姐般的说话方式,老实说,这让響介有点恶心。他一边哗哗折起报纸,一边摸着剃须后的青色双下巴说,
「咱也会去听你们的演奏会哟。不过,今年的行程还真是紧呢,没问题吧?去年这个时候可是已经把海报都贴出来了哦。」
「是么?」
「是哟,我的店前面也让贴了嘛。今年也快点把海报拿来哦,真是的,这不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嘛。」
響介也不是完全没考虑宣传的事情,但眼前龙之坂祭的通知里也的确没写有演奏会。那个貌似会喜欢节日的七绪应该有想过这个事情,但保险起见,明天最好还是问问吧。
「每年龙之坂市民会馆都是有演奏会的吧?」
「嗯嗯,而且今年不是有很多很棒的活动么?你瞧、不是有经常来这里激情演唱的妈妈们吗?她们是龙之坂草裙舞同好会的成员,听说正鼓劲准备在你们后面起舞呢。」
響介听了,干笑着向他付了款。
虽说是演奏会,但龙乐团也没出名到仅靠自身就能让市民会馆坐满的地步。看来节日当天的会馆里还会有很多其它团体演出。
七绪所说的日本第一交响乐团的道路真漫长啊......響介边想边走到了外面。他感受着一只手上早已习惯了的重量,刚才和叔叔说过的话让他心情稍显沉重,但他又振作着迈出了脚步。
幸好现在有晴朗的月亮出来了,他如此想。

「早上好......嗯?七绪今天没来么?」
第二天到公民馆出勤,響介发现根津在做本该七绪负责的邮件分类工作,便侧头问道。七绪的头衔是非常勤委托职员,可以不受拘束地休假。不过,她休假也不过是偶尔到商店街挨家去说说风凉话,最后基本还是来公民馆说些有的没的。
根津听了,仰脸点点头。
「难得说是要去做复健哦。真不知道她是咋想的呢。」
「嘛......她是说过自己的生活都可当做是复健啊。」
叹气般说着,響介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说到七绪的行动力,那是非比寻常,估计她就是想着“今天去医院转转吧”就去了。
根津正用他那上了发条的玩具般的动作给邮件分类时,響介又开口问,
「我本想问问七绪来着,每年龙乐团的演奏会不是要贴海报之类么?今年还贴吗?」
「宣传杂志的位置是有,但以往每年的海报都是七绪做的,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感觉她好像在注意别的事情。」
根津睁着他的滴溜大眼看着不知哪里,说着便站起身来,一边小步走向事务所里面,一边催促響介说,
「以前也曾让龙之坂女子高中的美术部画来着,估计还都留着,要不去找找看?」
根津接着说要去一趟公民馆另一个中年职员负责的仓库,響介跟在他后面琢磨起了根津刚才说的话。
「七绪是怎么了吗?什么其它在意的事情?」
「呃?啊啊、你不用介意,只是我的错觉而已啦。」
根津用力摇头否定了自己刚才说的话,接着就打开了事务所最里面的仓库门。響介负责往这里面搬纸箱和旧文件之类,海报会在哪里響介心里多少有点数。
「话说今年应该是第七回定期演奏会了呢,总感觉这个数字挺吉利的。」
根津边查看铁棚架上的纸箱边嘀咕说。
「历史意外的短嘛。」
響介回道。他原以为这个演奏会会有点历史来着。根津在昏暗仓库里目光闪烁地点了点头,
「是啊,之前不是说了吗.......龙之坂还有城音大学的时候,那里的学生指导过龙乐团的演奏和活动,这个演奏会也是那个孩子提出来的。」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
「嗯。不过因为一些原因,三年前的没能举办,所以今年算是第七回。」
根津说着便在一个铁棚架跟前站住,颇为感概地仰头说,
「一开始的时候啊,乐团成员不足,那孩子就在现在你.......乐团首席来着?她坐那个位置的。老实说,她的演奏真是无与伦比啊,也不知道是怎么练就到那种地步的。」
「首席?也就是说,那位是美咲老师的前任?」
「对对......啊、響介君,那个箱子好像就是呢。」
他口中的那个美咲的前任,应该就是那位以兰德尔菲为爱器,曾经兼作勃拉协奏独奏的乐团首席吧。響介想接着问,但根津拉着響介衣襟示意了一下他头上方,于是他先放下了想法。
根津短小手指指的是一个侧面写着谜一样记号的纸箱,估计也就只有根津自己才看得懂了吧——響介想着便伸出了手。本以为箱子里会有装着纸捆的重量,但实际一拿却意外的轻。響介在腾起的灰尘里眯起眼,把纸箱放到了地上。
「这算是第二次了呢,六年前的了。響介那时候还是个高中生吧?」
根津感慨地说着便当即打开了纸箱。往里面一看,纸箱里丢的是一些用皮筋扎着的纸卷、册子之类。根津展开其中一张,颇为怀念地点了点头,看来他手里那张就是海报了。
「今年要在上面大大地写上響介君和七绪的名字哦。」
「按程序是那样没错,但也没必要这么认真......
「诶?每年都这么做的,今年也别例外嘛。」
说着,根津就把手里的海报展示给了響介看。在演奏会海报上大大地印上指挥和独奏的名字是理所当然,但那也仅限于能吸引很多听众的知名演奏人士,把无名的业余乐团成员的名字印上去就根本没有意义。
但是,響介却在海报上看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名字。
響介止不住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在昏暗的仓库里,这个没有空调的狭小空间里,響介感觉有冷汗从他背后滑过。
......怎么了?響介君。」
根津诧异地问,但他的声音在響介听来却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第二回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定期演奏会.......在那空心哥特字体的标题下,的确写着根津所说的独奏者的名字。
響介知道这个名字,却又是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再次看到的名字。
沉默长得仿佛成了永久,響介吃力地挤着声音问,
「根津先生......这个人......
響介扭头看向根津,根津一下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难道现在自己的眼神那么吓人?響介没多想就指了指海报。正当此时——
「喂!秋叔!響介来了没有?」
一阵大嗓门劈开这里停滞的空气似的从事务所那边传了过来,是七绪。这嗓门估计另一个职员的也能听到吧,她好像转着轮椅朝仓库这边过来了。根津一听,一下回过神似的慌忙盖上了纸箱。
「我说、響介君......七绪酱来啦。我们暂时先把这个放回去、放回去。」
根津不知为何很是慌张,想要从響介手里拿走海报。但是,響介拒绝他似的站了起来。七绪在门口故作玄虚地清了清嗓子,
「你们在干嘛?寻宝?怎么、好多灰啊,看来祭节过后要来个大扫除了呢。」
「七、七绪酱、你不是去医院了么?」
「那个啊、是我忘带保险证了,我求护士长免掉那些过场来着,不过因为上回也没带,这次就不能再通融啦。对人呼来唤去的,医院还真是个麻烦的地方啊。搞得我都不想去了。」
仓库门虽然开着,但门很窄,七绪的轮椅像是被卡住了,唯独说话声传了进来。響介手拿海报向她走了过去。根津伸手试图拦住他,但被卡在门口的七绪先一步投来了视线。
「哟、響介,话说明天我们要去视察龙之坂市民馆哦。怎么搬运乐器之类的,很多事务要明确分担一下.......
「七绪。」
響介开口打断正举起一只手飞快说着的七绪。七绪愣了一下,也许已经注意到了響介脸上的严肃表情。響介径自展开了自己手里的海报。
阳光从事务所的窗户射进来,微尘在空气中飞舞着反射着光芒。
樋山由佳里......在这个小镇里?
響介挤出的声音让他感觉都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他指着海报的下边,独奏后面写着的名字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夺奖后十年间在音乐节神隐了的、一夜奇迹的小提琴手——樋山由佳里。
七绪把手搭在轮椅转柄上,一动不动。響介也没有采取下一步行动,只是继续开口问了起来。他并不打算逼问七绪,语气依旧平淡。
「十年前在东亚音乐赛的小提琴赛上夺得第二名的小提琴手, 樋山由佳里她......十年来她一直是我的目标。我也对你说过的吧?在那个小学音乐教室里拉勃拉协奏时,你为什么什么都没说?
「響介君!」
根津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语气是響介从未听到过的。而这一声如同是一个暗号,七绪忽然扬起脸,嘴角歪斜了起来。一如既往不可爱的笑法,脸颊上挤出来的两个酒窝就像是在开什么玩笑。
「我说过的吧?響介。」
她看着響介的双眼,压低嗓音如此咕哝,眼神里带着异常纯粹的——与她谈论音乐时一样的色彩。
「我可是随口说谎的人啊。」
她丢下这句就将轮椅向后退开,转向朝事务所里去了。
「七绪!」
背后的根津拦住了想要追上去的響介,他玩具似的摇着头从響介手里抢过那张海报,用从未有过的强硬语气说,
「不行的......现在还不能对七绪酱提由佳里酱的事情的。」
「怎么一回事啊?根津先生......
響介隐隐感觉这个狭小的城镇住民们都在隐瞒着什么。眼前突然发生的事情给人如此明显的疏离感,響介也不得不有所察觉了。根津轻轻喘着气,仰脸问響介,
「你......知道由佳里酱?」
「岂止是知道,她.......
響介说到这里,转念又顿住了。 樋山由佳里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小提琴手,仅仅是夺得过一次音乐赛事的奖项而已,何况并非头筹而是第二名。 響介只是擅自将人家定作自己的目标,十年来一直没放弃而已。
響介按着自己的额头,回想着刚才根津说的话,自言自语地嘀咕说,
「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创立者,是樋山由佳里.......?
「她是第二创立者,七年前,入学城英大学小提琴科的她连同几个同学一起以志愿者形式协助过龙乐团。龙乐团原本是以源先生为中心的音乐同好会来着,是由佳里酱他们真正把将之变身为交响团的。」
在美咲之前担任乐团首席,同时又作为独奏在这个小镇里拉奏小提琴的啊,那个樋山由佳里......響介再次看向根津,嗫嚅着干燥的嘴唇问道,
「她现在......离开龙乐团后去了哪里?」
樋山由佳里虽然从音乐界消身匿迹,但并不是放弃了小提琴。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逃避大舞台,但她好歹还是进入城英音乐大学默默地继续着音乐活动。知道这点让響介感觉意外,但其实又算不上什么特别值得惊讶的事情。于是響介又追问道,
「为什么不能向七绪问樋山由佳里的事情?我前几天刚和她说过樋山由佳里的事情,她没说过樋山由佳里曾经在龙乐团。这简直像是在故意隐瞒一样啊。
「七绪不在的时候,很多东西是不能跟你说的啊。那个孩子的事情对七绪来说也就是三年前而已。很多东西毁于一旦到现在才过去三年,可要牢记这点啊。」
響介沉默着用询问的视线盯着根津。根津也像是明白了響介想要问什么,犹豫片刻之后,斟词酌句地说,
「三年前,龙之峰的山麓里发生过一起汽车翻坠事故。」
在某处停滞了的小镇时间开始缓慢运转,根津在昏暗的仓库里用转眼即逝的声音说了如此一句,
「坐在那辆车里的就是七绪酱和.......樋山由佳里。

温柔有时却有时最为残酷的——大学时代交往的钢琴手曾经这样对自己说过。当时響介全然不知所谓,但现在他隐约明白过来了。人称“佛之響介”的他之所以一直以来都选择波澜不惊的道路,可能只是因为胆小而已。
这个镇上的居民也是一样。都无比亲切,因此又无比残酷.......
響介摇了摇困倦的头,凝视起了窗外划过的景色。坐在驾驶席上七绪看上去和平时一样,操纵方向盘的动作粗暴依旧。
第二天黄昏,七绪说是要去查看演奏会的市民会馆,就带着響介出来了。七绪看样子似乎已经完全忘了昨天发生过的事情,但唯独眼睛里没有了笑意。
「一路走好。两位结束后就可以直接回家了哦。」
根津也是一样,于是響介也不多说什么就坐进了七绪的汽车。一打燃引擎,车内音响就流出了響介早已习惯了的《英雄》。不过七绪忽然伸手一下关掉了音响,正要进入第二乐章导入部分的旋律就指挥一下放下指挥棒一样地断掉了。
「这个世界里.......根本不存在英雄。」
在充斥着引擎声的车里,七绪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響介看着七绪的侧脸,但七绪全然不在意響介的视线,盯着前方顾自说道,
「就算等着,谁也不会来拯救,所以,必须靠自己奋斗。那种胡说八道的命运之类,就该被嗤笑愚蠢。」
果然还是她的自言自语。七绪说完便不再出声了,響介也什么都没说。像往常一样剧烈颠簸的车厢陷入了沉默,汽车在空荡荡的龙之坂道路上飞驰着。
龙之坂市民会馆位于与商店街所在区划相隔一条宽敞大路的地方,离城镇中心并不很远。七绪换上从车后拖出的轮椅,熟练地沿着无障碍坡道朝会馆入口去了。
「今天这里没有举办任何活动嘛。平时这里一定被小学的合唱比赛或者本地的钢琴发表会占用掉的。」
七绪也不回头地如此解释说。響介听了并未点头什么,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小提琴盒。響介提议用拉琴来看看这个大厅的效果,七绪也没意外,“是么”一声后点点头而已。
市民会馆好像是分成大厅了小厅两部分的。如果没有活动的话,馆里肯定是没有人的。经事务所职员同意进得大厅,少得可怜的灯光照明下除了默默打扫的清洁员就再无他人了。
大厅顶部向下垂着几何形状的反音板,在灯光下反射着光芒。这是一个一般尺寸大小的剧场大厅。座位由阶梯分隔了开来,所以七绪坐在轮椅上是下不去的。从最底层的入口进入大厅,抬头便可以看到上方的舞台了。七绪指着那个舞台,用现场监督般的口气做起了指示。看来她说自己是监员也并非撒谎。
「我们是准备在演奏会前天的十四号下午五点开始搬进乐器,不过其实需要提前搬进的就只有定音鼓和玲于奈姐的大提琴一类而已了。今年还是拜托以前一直拜托的乐器方面的公司来帮忙。」
「彩排怎么办呢?」
「下午六点开始。那时就动真格上吧。」
说着七绪就从包里取出了文件,好像是使用大厅所必要的手续文件。七绪边翻看确认边又仰脸对響介说,
「嘛、舞台就是这样了。乐团成员去年就都体验过了,应该什么问题吧。接下来我要去一趟事务局,你怎样?要不要在这里拉一下?」
七绪说完便指了指響介手里的小提琴盒。也不是因为七绪的催促,響介在一旁的座位上打开了琴盒。兰德尔菲反射着舞台所特有的光芒,让響介有了这才是让它来到了该来的地方的感觉。
「七绪。」
響介小声说着就拿起了兰德尔菲。正要转过轮椅的七绪停下手,響介确认七绪是看着这边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那边。他手指抵在自己衬衫领子的位置上说,
「你那边,亮出来给我看看。」
被衬衫衣领遮住的脖子......听到这个唐突的要求,七绪到底还是愣住了。不过沉默数秒之后,她便哼了一声鼻子说,
「凭啥我要在这种地方给你提供那种杀必死啊。」
「我又没说让你脱光,只是让你把脖子露出来啊。」
響介用平淡......或许只是佯装出平淡的语气向七绪解释,但七绪只是回了他一个很假的诧异表情。她应该知道響介是想要问什么,决心装傻到底。
響介开口打破了沉默,
「没猜错的话......你是城音音乐大学的学生吧?」
听到这般半是确信的疑问,七绪不说话了。不过,她并没有从響介的视线逃开。響介的眼睛里泛着舞台吸顶灯的亮光,接着又说,
「你不是说过吗,龙之坂既不是你的家乡,也没有家人在这里,只是大学时代就住在这里而已。那么一般来想,你不就是为了到城英大学上学来搬到这里的吗?」
響介刚见到七绪的时候,七绪的确这么说过。她也说过,她曾因为事故而退学了。也就是说,她在城英大学时遭遇了龙之坂事故,之后就住了下来。
七绪不置可否,響介摇头又说,
「但......城英音乐大学里是没有指挥专业。」
「你知道的还挺多嘛。」
「我也是音乐大学出身,曾经在帝真和城英之间犹豫过,所以这点还是知道的。这里的城英大学废校是发生在我高考之前,所以我没能马上知道这里的音乐大学发生了什么。」
不知不觉间,在坐席间穿梭打扫的清洁工男子已经不见了身影,唯独響介说话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着。
「你的指挥自成一格,根本没有遵循指挥法。我从一开始就看出你没有经过指挥的专业学习。而之所以你的指挥能够奇迹般地带动龙乐团,是因为你内心的确存在音乐。」
说着,響介就将手里的兰德尔菲朝七绪伸了过去。
从旁人看来,这想必是不可思议的场景。小提琴手和小提琴是密不可分的,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且不说不会让别人拉自己的琴,很多小提琴手甚至除乐器商或修理师外是不会让任何人触碰的自己的琴的。
七绪投来了询问的视线,但脸上并未显出吃惊,反而是一副好像早已经预料響介会这么问的表情。她迅速地眯了一下眼睛,接着就拿过了小提琴。
「響介......音乐里可不是魔法哦?」
漂亮的提琴指板服帖地握在了她手里,仿佛是回归了它原本该待的场所。让響介甚至感觉,自己与这挺小提琴共处的两年光阴在这一瞬间都分奔离析了一般。太过自然了,自然得令接下来瞬间入耳的旋律都让響介一时无法判断是否听过了。
「如果你那么想的话,那就是因为......音乐向你展示的某种幻觉吧。」
七绪微微放松肩膀,高调开头的前奏部仿佛卷起了同心圆般的旋风,熟悉的旋律让響介顿时胸中狂鸣——是帕格尼尼!那个以罕见演奏技术而被人称作将灵魂出卖给了恶魔的小提琴家,而他作为作曲家留名后世的,是他创作的堪称唯独他自己才能拉奏出来的富含高超技巧的无伴奏小提琴曲。他作曲的二十四首随想曲的最后一首快板——小提琴手都为之憧憬而又都望而却步的高难度曲子。
而那高速的旋律就在響介面前奏鸣了起来。七绪的手指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琴弦上跳跃,成一定角度的琴弓机械般地舞动着,第一变奏的八分音符弹跳了起来。
七绪将琴弓从琴弦上挥下,肌肉紧致的臂腕跟着轻快地舞动,接着琴弓与手指弹起,断音鸣叫四溅。
这是帕格尼尼所创造的跳弓演奏,利用琴弓敲击琴弦时的反弹的跳跃奏法。目睹同为小提琴手才能理解的鲜明技巧,響介顿觉背后一股寒意,眼前奏响起来的旋律如同一种非现实的幻觉。
这才是音乐这一魔物所带来的真正幻觉。
七绪的表情似乎附着了魔物,透着冷酷的气息,而原先大嗓门旁若无人的姿态则全然不见了踪影,抿起的嘴唇、凝视着虚空的眼神、都如同雕刻般岿然不动。伴随着琴弓的弹跳,螺旋般的旋律在下拉与上提之间流淌出来,在大厅中如同盘旋着的羽翼般回荡着。
但是就在那时,七绪的表情开始微微扭曲,至今为止都一直保持着完美形态的快板旋律让人产生了一种即将从脚底喷涌上来的恐惧感。
鲜明的旋律失速坠落下来了。尽管如此,旋律中依旧保持着向上的势头,忽又窜了上来。不过那只维持了一瞬间,就像折翼了的鸟儿在跳脚一般,旋律再也没能飞起来。
七绪口中漏出了一声叹息,飞舞的纤细指尖开始打结般地按在琴弦上,迸出了一阵聒噪的不协调音。七绪皱着深深的眉头,喉咙里挤着呻吟,旋律终于彻底坠地了。琴弓擦过琴弦的杂音成了短暂演奏的最后休止符。
響介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将兰德尔菲置于膝上的满身疮痍般的七绪。她的双手每一根手指都在夸张地剧烈痉挛着。
七绪将双臂无力地垂落在轮椅转柄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朝響介仰视过去,眼神里没有自嘲也没有悔恨。非要说的话,就好像一个丢弃了武器却还在苟且求生的士兵。
......再这么拉下去的话,大概再过三小节兰德尔菲就会掉落到地上哦。怎么办?」
七绪的眼神里透着挑衅的意味,接着就用她还在颤抖的右手手指将黑色衬衫领口拨了下来。
在她那未被晒黑的雪白锁骨上方,有一块青色的斑。
那无疑是与響介自己身上那块相同的......小提琴手的斑。
響介按住额头,喉咙深处在痉挛。七绪手中的兰德尔菲仿佛站定在那里,向響介投来陌生的视线。
七绪自嘲般地抿起嘴角说,
「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我的小提琴E线断掉的第二天。」
響介简短答道。也就是響介见到七绪的第二天,而七绪给人的异样感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当时,你在排练后说我给兰德尔菲上的是便宜的钢弦,而且让我注意松松一号弦。但如果考虑到防止魂柱或琴桥倾倒的话,基本没有哪个演奏者会在演奏之后放松琴弦的。」
響介说着就指了指七绪手中的兰德尔菲。
「除非是.......琴板非常薄的古典老琴或者是用钢弦替用了耐湿的肠线,尤其是针对那些习惯于演奏时将琴弦崩得很紧的演奏者。」
对小提琴来说,木料越是久远就越能发挥本来的声音,这也是老牌旧琴之所以高价的原因,三百年前做出来的琴就更不用说了。而且小提琴越是高级,面板就越薄,使用就越需仔细。
「美咲老师没能看出的卡罗.兰德尔菲,你不仅一眼就说中名字并且看出琴弦的种类,甚至能提出放松一号弦的建议,怎么想你都不可能对小提琴是一无所知吧?」
響介说完松一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又说,
「最根本的......就是你将音乐家的灵魂比作了小提琴的魂柱。」
演奏者和乐器的羁绊之强是不接触乐器的人所无法想象的,根植于七绪内心的想法是怎么也不可能隐藏得了的。
「于是我就在想,你为什么会放弃小提琴。的确,这种乐器基本是靠站姿来拉的,但坐在轮椅上的演奏者也不是没有。」
響介说到这里,七绪哼了一下鼻子。她握起终于平息了痉挛的手掌,淡淡地开口了,
「所谓身体啊,就是个麻烦,一处出问题就会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
......手指也是吗?」
「症状名称叫尺骨神经麻痹。手腕和手掌虽然可以活动自如,但手指无法长时间进行细微动作。」
也就是说,七绪的手指不再灵活了。这种症状早已从某些细节中流露出来过——用叉子吃猪扒饭、写潦草异常的字、身为指挥却不擅长钢琴.......
面对沉默的七绪,響介醒悟般缓慢说道,
「你曾今说过,你因为某起事故而完全失去了上大舞台的机会。我本以为那是针对你作为指挥者......但其实不是吧?」
七绪是不得不舍弃更为根本的东西。她听了,从轮椅上探身朝響介仰脸过去,闪亮的眸子里倒映着灯光,
「没错......但是啊響介,我的魂柱并没有倒下。就算琴弦全部断掉,身体四分五裂,只要有魂柱,我就是无所不能的。再怎么被人嘲笑愚弄、再怎么姿势难看,都无关紧要......
说完,七绪就像是把自己当做小提琴了,用拇指指向了自己的左胸——小提琴手特有的那块斑的锁骨稍下方——心脏。
「手指不能动就去指挥,没有手臂就是去唱歌,喉咙也沙哑了的话,也要用能动弹的地方打节拍。这不就是所谓的自尊么?我的音乐怎么可能为这种事情而终结!而断送!」
「七绪。」
面对七绪这并无特定对象的激昂,響介不禁开口了。不过在他开口后的瞬间,七绪便浅浅地叹息一声,淡然地又靠回了轮椅椅背。
「你猜的没错......我是就读于城英音乐大学的小提琴学科。但是在学期间的一场事故,我变成了现在这幅没法正经拉奏乐器的模样。」
「你和樋山由佳里一样,是创立龙乐团的城英音乐大学学生之一?
「是那么回事。往后就和之前说过的一样了......即便这样我也没有放弃音乐,而是拿起了指挥棒。其它乐器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比如按键少的金属管和不怎么过分使用手指的打击乐器。但是,最有感觉的还是指挥。你的见解没错,我的指挥是未经过任何教导的自创。」
也许是生来就有这种禀赋。七绪通过手中的指挥棒,的确让交响乐团这一巨大乐器奏出了属于她自己的音乐。她长出一口气,再也无话似的松弛了肩膀。
「就是这样......我也不是要故意瞒你。」
「也许的确是这样,不过,有一件事你不是故意瞒我了吗?」
響介摇头打断了七绪故作无谓的话,在她直视过来的威压下,響介开口又说,
「是关于樋山由佳里的事情。我跟你提起她的时候,你装作不知道她,根津也是......她到底怎么了?
这种提问也许是过于突入核心了,但说出话就是泼出去的水。響介如同在等待判决一般,表情僵硬地俯视着七绪。
接着,七绪慢慢开口了,
「那个人......是我的半身。」
这话如同一种咒文,让人全然不知所谓,也无从询问。在犹豫的沉默中,七绪忽然笑了出来。不是往常她那种抿嘴笑法,她笑起来的表情几近自虐,蓦然别开了视线。
「我为了能够再次登上大舞台,说过要让龙乐团成为日本第一的交响乐团......但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
说着,就像是示意小提琴本身就是那个理由一般,七绪拿起了膝盖上那挺響介的兰德尔菲,把它伸向了響介。
「为了赎罪。」
简单的话语与乐器一并递来,響介完全不知道七绪是什么意思了。兰德尔菲在七绪手中是那么的自然,自然得甚至让響介都忘了小提琴是自己的爱器,所以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七绪是在归还乐器。七绪的手不再颤抖,小巧的手牢牢地握着小提琴指板。
「接下来必要的事情我会做,首席你先回去吧,别忘了练习哦。」
響介一接过兰德尔菲,七绪就麻利地将转过轮椅朝響介背过了身去,仿佛是在拒绝響介的进一步追问。響介呆呆地看着七绪的背影,七绪轻飘飘地挥手最后丢了一句,
「时间可不多了哦?本场就在十四号。」
十四号?
不对啊,龙之坂祭演奏会当天是十五号。
響介猛然抬头,七绪已经转着轮椅转柄朝大厅出口方向去了。他凝视自己手中的兰德尔菲,这时,刚才产生的感觉带上了决定性的意味——这挺与響介同甘共苦了两年的小提琴,只不过是别人的所有物而已。
尽管只是被七绪拉奏过一次,兰德尔菲就好像已经舍弃響介,回归了七绪身边。

赎罪......到底是指什么?
等间距的路灯光打在傍晚的满是龟裂的沥青人行道上,響介迈着沉重的脚步回他的简陋公寓。他本想去卡拉ok或者乐团成员聚齐的会议室练习,但最后还是没了这个气力。
根津说,七绪和樋山由佳里一起乘坐的汽车遭遇了事故。
再仔细回想,野村也曾说七绪驾车在龙之峰山麓翻坠过。
现在,樋山由佳里不在这个小镇了。
而且谁都不愿提及这件事。
总结一下的话,只会得出一个谁也不愿看到的结论——七绪之所以执着于龙乐团,也许是在拼命试图继承一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某个人的遗志。而她这么做如果是出于自身原因的话......那确实可以说是在赎罪。
不过,这也怪,总感觉哪里有些蹊跷......这些自然都只不过是響介的推测。他摇摇头试图挥去脑海里的迷雾。
在拐角就可以看到公寓的地方,響介遇见了一个推着婴儿车一个手臂上挂着购物袋的两个女子。刚觉得这两人眼熟,才发现她们一个是住響介楼上的少妇一个是住響介旁边的中年主妇。響介本以为她们是在聊闲话,但那两人躲在电线杆后面偷望着拐角另一边,小声说着什么。
「我还是觉得很可疑......怎么办、这样是没法回家的啊。」
「是不是该报警?那人怎么看都是个流氓啊。他肯定是在那里等着交易毒品啥的啦,他的同伙肯定马上也要来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響介很奇怪,于是从背后向她们搭话了。她们吓得肩膀一颤,回头一看是響介就松一口气指了指拐角另一边,他们所住的公寓的方向。
「哎呀是響介君,你来得正好啊!有一个可疑的人从刚才就一直在我们的公寓附近晃荡,吓得我们都不敢回去了啊。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中年主妇这么一说,少妇也一脸为难地点了点头。
这个地方的治安总体来说不是很好吗?響介皱起眉头从电线杆探头看了看路对面,
「知道了,我去看看,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拜托你啦,关键时候果然还是年轻男人靠得住啊。不过你也不要乱来哦,藤间君你看着就瘦弱嘛,要是被人报复了,我可没脸向你的父母交代啊。」
中年主妇顾自说道,響介干笑了一下后就拐过了拐角。那个简陋公寓外面围着小区围墙,不通过外门是进不了公寓的。那扇门前的确站着一个身穿怪异服装的男子。那人的身高明显超出了日本人的范畴,目测就有两米左右,而且他身体甚是有幅度,散发着异常的威压感。他的脸隐没在长头发和胡须里,年纪不算大,身上穿着印有几何图形的貌似沙滩装的花哨衬衣和裤子,脚边放着一个让人感觉是装了枪械的文件箱。这幅样子简直是在向人明说自己行迹可疑。
看到这里,響介心生一股很遭的预感并停下了脚步。如果对方是一个暴徒也许还好些——響介想着,心里就涌起了想调转脚步的冲动。不过没等響介调过身去,那个可疑的巨人就朝这边看过来了。也不知道是法语、中文、还是斯瓦西里语......他用響介全然不知所谓的语言招呼一声后,大步朝響介走了过来。
「哟!好久没见了啊響介!」
刚听清对方是说日语,男子就叫着一把抱住了響介。对方想必只是打算拥抱招呼一下,但旁人再怎么用好意的眼光看也只像是一记绞杀。響介被拥抱的冲击呛得咳嗽了起来。
「藤间君!」
拐角那边的两位大叫一声,估计是以为瘦弱的響介被这个暴徒袭击了。響介以被人半提上来的姿势举起一只手臂,哽咽般安慰两人说,
「抱歉、这个可疑家伙.......是我叔叔。」
向人介绍自己的亲戚为什么要带上道歉呢?響介难为情地向那两个妇女低头时这样想。而那个叔叔则像是在摸玩具一样摸着響介的头,高声笑了起来。

「哎呀真是小啊,所以人家才会说日本人都住在兔子窝里,头都快顶上天花板啦。嘛、倒也挺适合被哥哥赶出家门的笨儿子的。」
「我求你快安分些吧!真是个存在本身就麻烦的叔叔啊。」
響介一把将猛兽进笼心态的叔叔推进房里,慌张叹道。这个叔叔之所以五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并不是因为生活上的问题,想必是因为没能遇到一个敢与他一同过这种跌宕生活的女人......全身困倦的響介如此暗自嘀咕。
「你来干什么啊......这就来回收乐器了?快得像个讨债的一样!」
「響介,问问题前倒是先给我上茶啊,难得我想喝喝日本茶了。还想吃寿司,你去订些寿司过来,不要山葵。还有,你这里没有烟灰缸?」
瞧着坦然自若地坐在房间中央的叔叔,響介把瓶装茶和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铁罐子重重地放在了他面前。至于寿司,干脆完全无视掉了。
「还是这么周到啊,你会是一个好媳妇哦。」
叔叔颇为感慨地如此说道,脸上自然是没有半点高兴的神色。他给響介从未见过的香烟打上火,总算是松一口气了。这个房间很小,他摊开双脚就差不多没位置了,而作为房主的響介则缩在一角,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还有啊叔叔,你怎么会知道我住这里的?我没告诉过你住所吧?」
「当然是从公民馆的根津那里打听来的咯。」
他轻松答道,却让響介吃了一惊。狭小的房间里很快就缭绕起叔叔吐出的烟雾,但开窗之前響介还是选择了先问问题,
「你果然还是知道这个小镇的事情的吧!听你的口气,你也认识馆长的吧!」
「我只是说没住过啊,又没说过和这里没有交集。」
叔叔撅嘴辩解,口气好像是说響介的责难本身就不成立。接着,这个几乎占领所有室内空间的叔叔好像也觉得室内呛人了,欠身要去开窗户。
「到底是怎么个关系啊,说到底,你为什么会介绍我来龙乐团?」
「因为你拉兰德尔菲啊。」
叔叔说着就指了指桌子.......听着窗外的虫鸣,额头上感受着吹进来的湿热夏风,響介看向了叔叔所指的方向。用不着确认,桌子上摆着的就是那个银色的小提琴盒。
两年前,叔叔突然将兰德尔菲塞给了響介,比起诧异,響介当时更沉浸在了兴奋中,并没有对此深入过问。
「把这个兰德尔菲卖给我的那个正式主人,之前就是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首席女士。两年前,她说放弃小提琴要把它卖掉......不过我看她是个有天赋的女孩子,所以就提议代她保管三年而不是收购下来,等她想重拾小提琴时再来找我。」
叔叔的嗓门依旧老大。響介把手搁在窗台上,不动声色地推敲起了叔叔的话。不过没等響介理解过来,叔叔就迅速地又说了起来,
「不过,把乐器封藏起来不是于心不忍嘛,所以我就借给在音乐大学里堕落的你了。你小子毕业后还说要宅着墨迹音乐,于是我就采取了把你连同乐器以前送到它原来地方的战术。」
说着,叔叔就点上了第二根烟。两人一时沉默下来,響介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正犹豫如何开口,叔叔的浑浊嗓音又响起来了,
「和我预料的一样,那个小提琴主人是几个月前联系我说要取回兰德尔菲的,所以我就来回收了。没啥,你放心,我搜刮了几个供你替代的小提琴,可以按亲情价卖你啦......
「等等啊叔叔,那个兰德尔菲的原主......到底是谁?」
響介叫道。正从丢在一边的文件箱里取出文件一类东西的叔叔听了,皱起眉头简单回道,
「她在你之前做过龙乐团的首席女士,名字你总是知道的吧?那女的叫樋山由佳里啊。
一听这名字,響介僵住了。
窗外的一阵强风将薄薄的窗帘吹了起来。叔叔不动声色,接下去也不像是有什么重要话要说。響介缓缓出了一口气,弱弱地问,
樋山由佳里她......还活着?
「哈?你这家伙,别擅自把人说死喽!」
叔叔诧异万分,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響介又说,
「啊、对了,你十年前可是听过她演奏的吧?哥哥又一次不是带你去看东亚音乐竞赛的决赛了吗?你忘了?」
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是響介从未告诉过他人的、对一个拉奏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的少女的初恋。
那时在舞台上反射着灯光的一挺奢华小提琴,七年后居然会辗转到自己的手中,这有谁能想象得到会有这种事情呢?
「我是在那场比赛的前一年受樋山由佳里的母亲所托,把这挺兰德尔菲卖给她的。因为是近年来少见的上等提琴,她母亲说一定要请我去观看演奏并为我准备了座位,不过当时我正准备要去德国收购乐器,所以就跟哥哥说带你去受受教育,把票给了哥哥。
对了,十年前父亲带他去东亚音乐竞赛决赛也是仅有的一次。虽然父亲很热心音乐教育,但并不常去听演奏会。那种连最低限度的话都能省略的父亲,怎么想也不可能解释为什么那年要带自己去东京音乐厅。
「虽然可惜最后是第二名,但听说演奏很精彩。之后,尽管也有听说那次演奏不像是她本人风格......
「为什么她在那场比赛后就不再上舞台了?」
「这就不知道啦,估计是压力太大了吧。她本人没说过,但是的话也不稀奇,她原本就是一个常待在家里、不擅长大舞台的孩子。」
但她之后又进了城英音乐大学,并且是这个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第二创始人......響介这时想起了那张演奏会海报上写着的名字。
那之后呢?既然说她在德国斯图加特,难道是去音乐留学了?那又怎么解释她一度放弃了自己的爱器呢?響介眯眼又问,
「那......樋山由佳里她现在在哪里?抛弃这挺兰德尔菲的两年里,她在做什么?
叔叔一听,第一次僵住了,淡淡的浅灰色眼睛里映出了荧光灯的光亮。他把吸到接近过滤嘴的香烟摁进空罐里,斟词酌句似的扭了扭脖子,然后简洁地回答说,
「要说的话......她在赎罪。」
響介听了,脑海里第一时间响起的是一之濑七绪的声音。他再次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叔叔的眼睛,但叔叔再没说什么,唯有沉默在静静地积淀。
「叔叔......这个小镇里有一个坐轮椅的指挥。」
響介小声地打破了这段沉默。叔叔微微仰脸,用下巴示意響介说下去。
「不、准确来说不是指挥......原本是一个小提琴手。虽说本人给人印象糟糕,但天赋了得,可以说是天才音乐家。你知道这个人吗?」
敞开的窗户外传来一阵小孩的哭声。響介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那是楼上的婴儿在哭。叔叔趁这机会错开了他的视线,边把弄桌子上的空罐边轻松开口道,
......我说響介,比起那个,我的寿司呢?」
「你说清了我就叫寿司。」
「你请客?」
「随你便。」
如此一说,叔叔终于调整收起了半摊开的姿势,伸出长长的手臂指着敞开的窗户说,
「先把窗户关上,我吸烟吸够啦。」
说完这句,他开始用挑衅般的眼神看起了響介,
「然后......我就给你说说七绪的事情。」
響介微微挑起眉头,关上了窗户。楼上小孩的哭声和潮湿的夏风都被挡在了窗外,周围再次静了下来。接着,叔叔像是忍受不了这般气氛一样叹声气,开口了,
「你知道羽田野仁美的吧?」
「我倒是想见见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小提琴手。我有大学的同届同学被选进她的引退演奏会了。」
叔叔示意了一下他跟前桌子的对面,站在窗边的響介便顺从地坐到了他正面。響介把一直放在桌子上的那张演奏会传单递过去,对面却只是毫无兴趣地摇了摇头。
「是啊。不过,羽田野仁美是二十一岁时和贵金属的上层人物结婚才作为小提琴手开始出名的......因为出名在后,就算是你也不会知道她那之前是姓什么吧?」
......旧姓?」
「羽田野仁美结婚前叫一之濑仁美。」
叔叔闲侃似的这么一说,響介惊得咧开了嘴。叔叔用看小傻瓜一样的表情瞥了響介一眼,闷声笑了起来,
「響介。按照你短路的想象,恐怕已经犯了一个大误解......羽田野仁美并没有子女。当然,她和羽田野结婚也不是为了构筑家庭什么的。简单说应该算是一种赞助交易吧,羽田野贵金属将公司的斯特拉迪瓦里提琴永久性地借给她,并且招揽名人开展音乐演奏会——这都是有大企业做后盾才能办到,仅凭个人是想都不用想。」
完全可以说是为了拉小提琴而来到这个世上的人生......不然,根本没法获得代表日本的演奏家地位。
说着,叔叔又像是要挥去刚才说的话似的挥挥手又说,
「嘛、羽田野仁美的事情无关紧要,关键是她的妹妹。」
......她有妹妹?」
「嗯,比姐姐小两岁,今年应该是五十五......和我差不多岁数吧。」
羽田野仁美说过她会在六十岁之前引退,所以年龄大致差不多吧。響介简单应和一声后,叔叔又放松姿势缠起手臂说,
「一之濑真澄——这妹妹和姐姐一样,自小就接受小提琴的英才教育,不过她并没有才能,不对.......可能多少还是有点的吧,但和她姐姐比起来就和没有差不多了。她的父母看透这点后就放弃了她,之后她在姐姐声名鹊起时放弃小提琴,进了一家普通公司。二十岁后半时和同事里一个姓樋山的普通男子结婚,生了两个女儿。
樋山......?
「等我把话说完嘛你。之后嘛.......梦想顿挫破碎的人有了孩子时,会做的就只有一个。我的梦想没破灭过,也没有孩子,自然难以理解,但看到哥哥和你也多少能明白。」
父亲虽沉默寡言,但年轻时肯定演奏过小提琴。到底发生过什么让父亲停止演奏的,響介至今没明白,但至少让自己学习小提琴这件事是有明确目的的吧。叔叔像是看出了響介的心思,点头说,
「把自己没能实现的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或者是利用女儿对姐姐的名声形成威胁,究竟怎样我是不知道,嘛、总之真澄全身心投入到对女儿们的音乐教育上去了,就像着魔了一样。」
......这种事情挺多的吧。如果那个羽田野仁美是她姐姐的话,就更不奇怪了。」
「但对孩子来说,可就是个不小的麻烦啦。姐姐虽然怕生容易怯场,倒是个优秀的奏者。但是那个妹妹就和姐姐不一样了,听说是个调皮的女孩,讨厌授课,不听话,还会咬老师......于是真澄就放弃了对妹妹的希望,越发投入到对姐姐的教育里去了。可能是把这个没出息的妹妹与自己重合到一起去了。」
響介叠起手臂撑住额头,一动不动地听叔叔说着。叔叔的嗓音还是那么浑浊难辨,不过幸好周围安静,比听电话时要清楚。
「真澄就是那个时候来我公司的,说如果有知名小提琴的话就第一时间卖给她。我估计她怕是已经把国内的乐器商都转一遍了。」
所谓乐器商,并不是说公司规模越大就越好,偶尔也会有相当不得了的珍品流到叔叔这种个体商手里。能不能搞到好乐器,基本都是靠运气,就像赌博。
「不过嘛、她丈夫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斯特拉迪瓦里啦瓜尔瓦里什么的,根本不清楚。但真澄还是坚持要意大利产的古典老琴。真是个让人不解的订购呢。不过,我对那姐妹俩也是放不下,毕竟我可爱的外甥和她们同龄,也有同样的遭遇嘛。」
「别打岔,继续说下去。」
「没办法,我说真的嘛。就在那时,我正好得到了一挺小提琴......就是这个兰德尔菲了。」
说着,叔叔又看向了桌子。传说过去曾经有一挺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为了寻找配得上拉奏自己的演奏者而不停地辗转人手,听起来像个玄幻故事,但響介并不觉得全是胡编的。
「真澄从我这里买走它后,自然是交给了那个姐姐。姐姐的压力相当大啊,入围东亚音乐竞赛后,压力就更大了。」
「所以,比赛后就连名字都不再出现了?」
「嗯,高中毕业后姐姐倒是进了城英音乐大学小提琴科,但是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就难说了。周围的期待和母亲的斥责......姐姐之所以还继续拉小提琴,可能就是因为有妹妹在吧。」
叔叔远目嘀咕道。響介只是眯眼一直看着。叔叔抿起嘴,淡淡地又继续说,
「对,那个基本不被期待的落后的妹妹。对姐姐来说,妹妹是唯一的支柱了。妹妹之所以能和姐姐一起进城英音乐大学小提琴科,听说也是姐姐向妈妈求的情。」
一辆卡车从楼前驶过,公寓晃了晃。这种摇晃響介早习以为常了,叔叔则瞬间皱了皱眉头。響介催促一下,叔叔便微微耸肩接着说,
「姐姐在大学里就像是换了个人,原本她也是喜欢音乐的。特别是受商店街的人请求参加活跃地方的志愿活动,她很是卖力。当其他学生都忙于课业或者比赛的时候,姐妹俩则投入到志愿者活动里去了。所谓音乐是用来享受的,说得还真不错。」
那对姐妹以前想必每天都会通过那扇双面门进公民馆第五会议室吧——響介想象那副景象,沉下了脸。
「但是姐姐要毕业的时候,妈妈的压力就又来了。没有那个交响团录取、也没有能成为独奏的实绩,又不能当着妈妈的面去一般的企业工作......妈妈的焦躁可不一般,连一直纵容她的 樋山最后也和她离婚了。
樋山没有打算收养女儿?姐姐作为妈妈的寄托想必困难,但妹妹不是基本不被妈妈期待的吗?
东亚音乐竞赛的时候他们还没离婚,姐妹俩肯定是姓樋山。不过现在妹妹既然自称一之濑,那她应该是选择放弃自己的母亲了吧。
叔叔听了疑问,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我就不知道啦。总之因为接连发生这种事情,姐姐原本脆弱的神经变得更加不稳定了,听说都陷入神志恍惚的状态了。能依靠的只有妹妹。不过反过来说,自由的妹妹说不定也是羡慕姐姐吧。」
这种羡慕并非无法理解,几个月前,響介自己也身陷同样处境过。不过,響介又感觉自己是无法和她比较的——就像以羽田野仁美为姐姐的原小提琴手的执着不能与自己父亲的执着比较一样。
「那场事故是发生在三年前。」
说着,叔叔便顿了一下,拿起倒在面前的烟灰罐后看向了響介。響介无奈地点了点头,叔叔隔着点一支烟功夫后又开口说,
「见姐姐日益紧迫,妹妹也许是想让她回想起享受音乐的事情吧,就对姐姐说去看看有一段时间没去了的龙之坂,并借了她妈妈的车。」
眼前再次弥漫起了叔叔吐出的烟雾。響介很想打开换气扇,不过话听到一半时也不好起身中断话题。叔叔则不停地吐着烟圈。
「但是就在去的路上,要过龙之峰的那一段,想不开的姐姐抢了妹妹的方向盘。」
烟灰破碎掉落在了桌子上,但叔叔和響介连眼都没眨一下。
「这话.......也只是我从姐姐那边直接听来的。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那对姐妹知道了。汽车冲出了护栏,但两人都奇迹般地捡回了命。姐姐的伤势不算重,但妹妹就被直接送进了龙之坂医院......
叔叔没再说下去,響介暗自补充了下句——下肢机能和尺骨神经损伤。他忽然感觉喉咙干哑,但眼前的那个瓶装茶估计已经变温了吧。叔叔看样子完全不介意,又抽起了烟。
「那场事故最后是按妹妹驾驶不当了结的,但事情并没有完,真澄到龙之坂医院后,甚至怀疑妹妹是因为嫉妒姐姐的才能才故意引发事故的,说过会负责最低限度的生活保障后就不许她再靠近姐姐了。」
......是说抛弃了妹妹吗?让留下残疾的女儿一个人留在这个小镇?」
「真澄和姐姐一样,也是被逼至此啊。对已经离婚了她来说,能依靠的就只有姐姐了。」
叔叔沉重道完,忽然向響介示意了一下桌子。響介站起来,拿起黑色的小提琴盒后点了点头。
「姐姐从别的医院出院后,被母亲告知自己妹妹已经死去,连葬礼都结束了。对姐姐来说,这无疑就是自己杀了妹妹。但她还不受任何惩罚地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就在她被母亲安排出发去斯图加特留学之前,她来找我,接着——」
「要你买下这挺兰德尔菲.......
「她说自己不是去留学,而是为赎罪去远方的。不过我当时拒绝了她,只同意替她保管。那时候我可没想到她妹妹还活着啊。」
叔叔苦笑一下,从響介手里接过盒子并打开了。铮亮的兰德尔菲躺在盒子里,一副洞观一切而又不管不问的淡然模样。
「嘛、那边是个要杀也杀不死的妹妹嘛,听了姐姐的话,我一时还没信。所以几个月后一个自称一之濑七绪的人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见鬼了呢。」
听到这里,響介忽然抬起了头。叔叔果然和这个小镇以及七绪是有联系的。听到现在才确认的事实,響介不禁瞪大眼睛回视起了叔叔。
「事情很简单,就是问姐姐出手的兰德尔菲有没有好好保管.......所以我也老实说了,说是留着可惜就借给吊车尾的侄子拉去了。本以为她会生气来着,但她却说这样就好。看来她也是想要这挺小提琴能继续演奏。不过她又说了,如果姐姐又愿意作为小提琴手拿起兰德尔菲的话,就要赶紧还回去。」
叔叔手势熟练地拿起兰德尔菲,逗弄小孩儿似的抚摸起了面板。对这个没结过婚的叔叔来说,乐器就是他孩子一样的存在。华贵的一挺小提琴被这样一个大块头男子拿在手里,依旧不失其凛凛威严。
「为了确认妹妹是不是真活着,我急匆匆赶到了龙之坂,结果就看到了那个一边和护士大吵大闹一边做复健的七绪。你能想象得到我当时有多吃惊?」
「叔叔你.......就没打算告诉姐姐其实她的妹妹还活着?」
「我不知道那个姐姐在哪儿留学啊,而且那时候又正好与真澄也失去了联系。」
「那为什么姐姐这时候又想要拉兰德尔菲了呢?」
「契机是羽田野仁美的引退。」
叔叔果然还是不会拉响小提琴,轻轻拨弄着琴弦如此说道。響介不禁凝视起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张演奏会的票券。
「一听说要引退,真澄就陷入了仿佛全身绳索都松脱了的状态。说到底,她也是爱着那个亲生姐姐的。虽说看起来很怪异。」
长期以来一直束缚着自己的巨大枷锁掉落时,相比自由欢喜,人更容易因为失去支撑而崩溃。真澄估计就是这种情况吧。
「于是真澄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把妹妹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姐姐。不过姐姐听说了妹妹的状态后,又犹豫了。所以趁我来回收兰德尔菲这会儿,顺便来看看那个妹妹的状况......为了判断姐妹俩究竟能不能再次相会。」
说着叔叔便抿起嘴,指了指自己脚下。他不是指地板,而是在指这个小镇。
「于是,结论很快就出来了。」
響介不特意问也知道那是个什么结论,他依旧缠着双臂,沙哑地问道,
「那个姐姐.......什么时候回日本?」
.......本场是在十四号。他回想起了七绪说过的话。为活跃地方而组建的小型业余交响乐团、为添热闹而举办的祭节演奏会、坐在第五会议室里的乐团成员们的表情一一浮现,由某对姐妹带领起来的演奏,带着另一种意义积淀在了響介心底。
像是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叔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明白了吧?響介。这个城镇里有的,就是一对被音乐这个魔鬼残忍吞噬了姐妹俩啊。」
......才没被吞噬呢。」
響介却静静地否定了。他慢慢抬起头,仰面盯着叔叔说,
「至少,其中有一个没有被吞掉.......她可是连魔鬼都无可奈何的音乐化身啊。」
響介自此展开了反论,他朝叔叔探出上身接着又说,
「有哪里不对头,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妹妹没对任何人说呢?为什么不解释事故其实不是她自己的过错?姐姐不是说过因为自己身心混乱而引起事故的吗?」
「想必说过的吧,只是谁都没有相信她。」
「那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妹妹也非要一直赎罪不可啊!」
按叔叔的说法,妹妹岂不是毫无过错了吗?她完全可以说得上是受害者了。既然这样,那她——一之濑七绪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
「她对我说过,她是为了赎罪而留在这里的,明明没有过错!」
而且,她为何还能笑得出来?那个女人为什么不怨恨、不憎恶任何人,还拖着无法动弹的脚和手指继续着音乐?
听到響介甚为高亢的质疑,叔叔却只是动作轻柔地放下了兰德尔菲。
「那你去问本人啊,我又不是什么都知道。」
「这里可是只有一所综合医院的小地方啊,流言传得相当广的。不过,龙之坂的人都很亲切......亲切得可谓残酷,所以他们才什么都没说,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響介听了,不再说话,沉默数秒后又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点了点头。亲切有时候又是最不亲切的——他想起了这句话。
.......我明白了。我现在只是作为现任龙乐团的首席而演奏,只能尽力把那个用指挥棒代替琴弓的妹妹所要表达的音乐表现出来......别无其他了吧?」
「啊、觉悟不错。」
叔叔满意地笑着说,一边将手里的兰德尔菲递过来,一边小声说,
「你演奏完那个音乐后,这个小提琴就得归还原主。」
響介接过爱器,纤细的指板顺从地被握在響介的手掌里,仿佛就要放声歌唱起来一样。这挺兰德尔菲回想起了十年前在某个舞台上的奏鸣,记起了曾今按过自己的弦的纤细手指。
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最后数小节前的八分休符的瞬间,世界进入了慢放状态。残留的三音散去,永久停滞的瞬间又鲜活起来,蓦然混沌了響介的视界。
「喂、響介。」
叔叔的声音似乎是从远方传来的,停息了的音乐依旧没有动静。在异常的寂静中,響介仿佛被舞台的灯光炫到眼睛了一样,摁住了自己的鼻子上方。
「啊......是这样啊。」
接着,他又像是在赎罪一样,自言自语般呢喃了起来,
「你的确是个......不得了的大骗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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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8 20: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電車ネコ 于 2013-8-9 20:08 编辑

「夏天要结束了才修好空调什么的,真是一堆怪夫妻啊。等到天冷起来,估计就该换暖气坏掉了吧?」
玲于奈手持传览板伫立在【piccolo】前,叼着烟如此嘀咕起来。站在店前看着修理工的那对身形不对称夫妇只是愣愣地看过来,接着雅史就抱住都那圆滚滚的身子宣言道,
「暖气坏了也没关系!我和都的爱会一直让店里暖意十足的!」
「哎呀哎呀雅史君,在山田面前多不好意思啊!不过我喜欢!」
「不是说过不要叫我本名了!这对笨夫妇!」
「啊、真是的.......别再吵啦。」
玲于奈正要用传览板揍雅史的头,旁观的響介终于开始劝架了。玲于奈看样子还没收气,扭过依旧抹着浓妆的脸看向響介说,
「极端的和平主义有时候可是会引发战争的哦,響酱。」
「战争的火种都是些过去了的琐事啊......总之,不要忘了明天下午五点要过来哦。」
为保险起见这么一说,回抱着雅史的都歪头谢着说,
「谢谢首席特意来告诉我们!」
「偏偏这个时候不能用会议室,真是糟糕啊。」
響介听了,只是干笑了一声。九月十三号傍晚,他们本来是要去第五会议室排练的,但会议室正好被不知什么时候七绪接受的神秘宗教团体使用着。
玲于奈听到这里,也甚是诧异地侧头问道,
「用联络网联系大家一圈不就行了?響酱难道是一个人一个人地去通知的?」
「嘛......散步嘛,也是顺便。」
響介说着便转过了身去。黄昏的商店街里依旧播放着名歌手,为河本夫妇与玲于奈的无聊争执平添了一些色彩。
沿着拱廊街往前走,他又在华京堂前面碰到了正在擦拭招牌的彩花。彩花也注意到了響介,朝这边低了低头。
「彩花姐,明天的排练就麻烦您了。」
「嗯嗯,那是当然啦......话说藤间先生,你有没有瞧见和树?他现在还不回来,我有点担心.......
这时店内忽然传来了一声貌似她舅舅的男子呼叫,彩花慌忙答应一声,绞一下抹布就准备进店里去了。临走前,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声说,
「听说明后两天的本场我婆家父母也要去......虽然他们是被和树缠着才说去的。」
「是么。要是碰见和树,我会叫他早点回家的。」
目送彩花进店后,響介又迈开了脚步。【玩具小马驹】前面照例有小学生拿着便携游戏机在打游戏,是那个曾和七绪一起玩的小胖墩和眼镜仔,和树也在。眼镜仔察觉到了響介,从游戏机画面抬起头说,
「啊、是七绪的马仔。」
「我怎么就成马仔了......
「因为最近你一直都和七绪在一起嘛。」
听到小孩才说得出口的唐突话,響介差点摔个平地跟头。他振作着摇了摇头对和树说,
「和树君,你妈妈在担心你,早点回家去吧。」
「对了,我还得回去帮忙才行。」
和树说着就把游戏机还给了小胖墩,道一声再见就朝华京堂跑走了。響介又对留下的两个孩子说,
「够五点多啦,你们还不回家吗?」
「嗯,再玩一会儿。有个怎么都打不死的boss啊。」
小胖墩说着就把游戏机屏幕凑到了響介面前。这时眼镜仔看向響介的身后,又像刚才那样说了一句,
「啊、是狗大叔。」
響介闻言回身一看,是那个阴气的宠物店店主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过来了。他脚下是五条被狗绳牵着的小型犬。两个小学生见状就像是碰上什么明星,都朝那个店主奔了过去。
「呐、狗狗大叔,这个boss怎么都打不死啊,你能不能帮下忙?我们会陪你的狗玩的啦。」
他们说着就逗狗去了。小峰拿着塞过来的游戏机,呆呆地向響介看了过来。
「啊、小峰先生......明天十点要在市民会馆准备会场和排练的。」
......知道了。」
小峰轻轻点头,就站在那儿没动了。看来他虽然讨小孩子喜欢,但本人好像还是有点招架不来。就在这时,玩具店的老板一声怒喝就在店门口出现了。
「你们这些小屁孩!赶紧给我回去做作业去!」
两个小学生习以为常地发出一声怪叫,从小峰手里拿过游戏机就朝街对面逃掉了。店主的视线又转向呆站在那里的小峰,
「小峰也是大人了,好歹注意点小孩子啊!话说你不好好结婚,就知道来我这里买游戏啊......
看来小峰命中注定就是要被人说教的。響介装作没事人似的又迈出了脚步,那个照例只把园木修得很漂亮的【家康】店主斜眼看过来了。
「抱歉,请通知一下您夫人明天下午五点去市民会馆。」
「哦。话说小哥,你什么时候才到我店里来啊?我是越来越想给你剃个平头了,剃平头可是很有男子汉味道的哦。」
就是因为你说这种话,才会没有客人上门的啊—— 響介自然没说出口,只是僵脸笑着快步走开了。
名歌手的节奏让響介的脚步自然加快,甚至让他觉得这条街留不住客人也许是这个曲子的错。不过,商店街的那个会长想必也不会停止播放这个曲子吧。
「首席!您瞧瞧啊!这是我家的比目鱼二世啊!可爱吧!」
前面有人大喊一声,響介停下了脚步。木下抱着一个婴儿站在【鱼匡】前面,虽然还隔着老远,他还是认出了響介。
「刚才,我见到了那个笨蛋野村啦。他说祭节当天要出捞金鱼啥的,但他用那架势摆个金鱼摊可是吓人啊!」
他的大嗓门恐怕整条街都听得见,手里的孩子到底还是受了惊,开始扯着毫不输给外公的音量大声哭了起来。木下慌忙朝店里叫道,
「喂!比目鱼!他哭啦、怎么办!」
「你说谁比目鱼呢!你个狗脸老爹!」
随即就有一个年轻女子大声回叫起来。这家人还真是够吵闹的。等響介走到鱼店门前,木下就已经钻进店里去了。
「木下先生,明天下午五点,不要忘了哦!」
響介朝里面叫了一声,里面马上就传回了木下的一阵大声应答。鱼店的一家人在里面大喊大闹,愈发不可收拾了。響介苦笑着大步从店前走开,接下来就是拱廊街的终点了。
一个带着空无一物的花坛的空出租铺前,一个细瘦老人正坐在夕阳光里。他微微仰着下巴,雕像般一动不动,投在路边的黑色身影一直延伸到了響介脚下。
「源次郎先生。」
招呼一声后,老人转脸露出了笑容。響介上前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来,老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挂笑顾自轻声哼唱着什么。是拱廊街那边传来的名歌手旋律。
「为什么......是名歌手呢?」
響介自言自语一样地开口问。源次郎不回答其实也无所谓,八十多岁的老人估计也听不见響介的小声嘀咕吧。
「首席看过【纽伦堡的名歌手】的舞台剧么?」
老人却口齿清晰地反问起了響介。響介摇摇头,他只知道大致的梗概,清楚其中主要的曲子。老人听了,就用对小孩儿说鬼故事一样的口气说开了,
「在十六世纪工业发展的德国纽伦堡,匠人们都会参与音乐的。鞋匠、面包师、皮革匠、香料贩、裁缝甚至是做肥皂的.......听说他们会聚在一起唱歌比赛,舞台很是欢乐。」
源次郎像是在回忆那般场景一般,说着便眯起了眼睛。商店街的扬声器还在不断地重复着已经不知循环了多少遍的名歌手。
「我年轻时看过一次就喜欢上了,那些匠人们虽然各自有各自的工作,但还是会坚持聚在一起歌唱,让我感觉很了不起。」
「这个商店的各位也要既是自己专业里的好手,又要时刻希望歌唱,不忘喜爱音乐的那份明媚——我听说这个音乐包含着这份用心。」
「啊、就是这么回事。」
源次郎顿了顿,忽然把视线投向了響介。老人小小的目光异常坚定,让響介不禁屏住了呼吸。
「首席,我们啊,说穿了都是彼此不同的人,但音乐能把各自活着的人的人心维系在一起。开心的事情,悲伤的事情,都能彼此共享。只要商店街的匠人们能一直歌唱下去,这个小镇的人就能齐心一处,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那样大家不是就像家人一样了嘛。」
接着,源次郎又自言自语般地轻轻说了一句,
「我们是一家人啊。」
热风从街道另一头吹来,预示着夏季的结束。源次郎的淡淡话语在響介耳边留下微微余音后便消失了。
「就算不是出生在这个地方的人,不管有怎样的过去吗?」
「当然。」
響介沉默了。名歌手的旋律陷入了几百、不,几千次的漩涡当中,響介脑海里蓦然浮出了七绪的面容。七绪的表情与那个響介尚未谋面的姐姐的表情重合在了一起。
这个镇上的人都很亲切,所以他们不打算说什么。叔叔说得没错。大家想必都已经默默地接受了这样一个女子。而这个女子为了回报他们,一直在这个地方演奏着她的音乐。
「我......也可以吗?」
听到響介这么说,看着前面的源次郎再次盯了过来。響介润湿一下嘴唇,又明确地问道,
「我也能成为大家的家人吗?」
老人目光平和地点了点头。没有话语,但这便足够了。
演奏会结束后就联系父亲吧,告诉他自己准备在这个小镇再次拉响小提琴。现在他第一次能对父亲心存感激——感激他能让自己学小提琴。
「【纽伦堡的名歌手】是瓦格纳唯一的喜剧吧?」
響介站起身来又问源次郎。那个被夕阳照红了匠人歌手挤着满脸皱纹笑起来,如同是在示意序曲即将开始一般,轻轻地举起了一只手,
「是啊,相当精彩的圆满结局哦。」

九月十四日,龙之坂市民会馆大厅的舞台上满是器乐声和乐团成员的交谈声,场面甚为喧闹。忙于寻找低音大提琴站脚位置的玲于奈开口问下面正排着椅子的男人们,
「明天本场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打头阵哦,九点钟开演,演奏结束就马上撤退。为排在我们后面的草裙舞同好会收拾完舞台后,大家就得各自飞奔回自家店了。」
回答玲于奈的是一口气搬十张椅子进来的雅史。成员大多都是有各自营业,有家人的话还可以拜托家里人看店,像【piccolo】这种夫妻俩都要出席的店就麻烦了。他的妻子都仰头看着天花板,咯咯笑道,
「祭节时会有很多人来,也是店里挣钱的大好时机呢。」
「嘛、就算是祭节有客人上门,也不会有客人买我店里剖开的竹荚鱼就是啦。
已经坐定位置正调解滑管的木下大声说了一句。小峰依旧忿忿念叨着与一个管子缠斗,響介则缠起双臂,正站在舞台侧边看着他。照例来说,本场之前都应该会进行彩排。但之前也说了,乐团明天是第一个出演,而且几乎是开馆的同时,所以当天彩排是来不及的,无奈之下就只好提前一天与准备舞台一起进行了。
既然是彩排,大家看样子都还算轻松,着装也和平时一样,木下也照例是那副鱼贩子装扮。当然,明天的本场是要求过他们都穿正装来的。
会场椅子都排好了,大家都开始各自调节起了自己的乐器。響介轻吐一口气,看了一眼手表后慢慢打开小提琴的锁具,抚摸确认着爱器的面板。
就算不是渴望上台的演奏者,昏暗的后台也是一处能让人紧张起来的地方,響介并不讨厌。他一边听着仿佛离自己很远的谈笑声,一边盯着自己的手表。彩排是下午六点开始,但关键的指挥者还没有现身。
舞台两侧设置有升降机,七绪可以坐着轮椅登台,按照与本场相同的进场顺序,指挥者都是最后一个上台的。尽管如此,響介也很难想象那个七绪会迟到。他静静地坐在昏暗中的钢管椅上,合紧双手抵住了额头。
「我不讨厌这个瞬间,就好像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亡后的寂静里。」
就在此时,響介听到背后有人说话,猛地回头看了过去。
「可是,这种寂静不是死那种静,而是为了某种新生的寂静。」
一辆轮椅从昏暗里出现,坐在轮椅上的那个女子推动着转柄朝響介过来了。
七绪身上穿着的不是以往那套全身黑的朴素衣服,而是一身纯黑的燕尾服......響介瞥了一眼这一身正装如同历史音乐巨擘装扮的七绪,
「你......是知道我会来这个小镇的吧?」
听了叔叔的讲述,他终于明白过来了。把兰德尔菲连同自己一起送到龙之坂这件事,那个叔叔理所当然地告诉过七绪。而七绪之所以初次见到这挺小提琴就看出是兰德尔菲,并不是因为她本身就有小提琴的知识。
七绪听了,微微抿嘴说道,
「不是你,我等的是那挺兰德尔菲。」
「我是附赠?」
听得这般理所当然的回答,響介苦笑了起来。对七绪来说,姐姐的乐器和音乐家的魂能再次回归舞台才是重要的。至于一直保管这个小提琴的落魄小提琴手,就怎么都无所谓了。
但是,七绪却轻轻摇了摇头。
「这么想......也只是那一开始。」
听到七绪这般轻柔异样的话语,響介诧异地扬起了脸。不过七绪深深吸一口气后,重新振作似的摇头说,
「这场演奏结束后,估计很多事情都会发生变化......很多事情。」
她这话里不像往常那样充满自信,而是联想什么似的暗自嘀咕。接着那个指挥就抿起嘴角,打开了置于膝盖上的指挥棒盒子。
「你和你的叔叔不像嘛。」
对了,这场彩排对七绪来说才是本场。听得七绪忽然如此说,響介只是一言不发地向她投以疑问的视线。
「你没有打算对我刨根究底,但是那个男就不一样......他用了不得的势头搀和进我们中间来了。」
......那还真是抱歉了,我替他道歉。」
关于他叔叔,響介已经习惯替他道歉了。说着,響介就拿起了那挺兰德尔菲。
这场演奏,或许就是他与这挺爱器的最后一场演奏了。
七绪微微露出笑容,把盒子里的白色指挥棒拿在了手里。
「不过我们对此......也并不是很讨厌。我也替姐姐道声谢吧。」
她说着就看了看表,接着就摘下来揣进了口袋。她这身燕尾服很适合指挥,不带任何反光的地方。
「我来告诉你两个音乐里绝对不会存在的东西吧。」
七绪示意了一下舞台。习惯了后台黑暗的演奏者总是会在出场的瞬间被晃到眼睛,视网膜后面涌起一阵疼痛让響介揉了揉眼角,只有七绪的说话声还是那么清晰入耳。
「奇迹、以及偶然。」
響介没有时间去理解其中的意味,他被七绪催促着拿起兰德尔菲登上了舞台。唯一空着的座位是位于最前列——最靠近指挥台的第一小提琴首席,響介走上前去,乐团成员们的视线都向他集中了过来。
「啊、首席,七绪酱她来了?」
響介默默点了点头后,他们就喧闹起来,纷纷拿起了各自调整完毕的乐器。这远称不上是本场的紧张氛围。響介看向前方空无一人的客席,整齐排列的椅子在昏暗中沉默着。
就在这时,舞台一侧响起的轮椅轮子转动声就传遍了舞台。
「七绪好帅!好正式啊!」
乐团中间的吹子吹捧似的叫道。唯一身着正装的七绪闻言抬头,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声回应,而是在吹子眨眼好奇的目光中推着轮椅来到了指挥台旁边。
七绪身上缠绕着的紧张氛围缓慢而又真切地开始传向整个舞台,乐团成员们一改刚才的态度,都沉默了下来,手持兰德尔菲的響介也僵住了。
轮椅的轮子在磨亮的舞台地板上擦出回响,七绪动作熟练地登上坡道,上到了指挥台。乐谱架上放着两首曲子的乐谱,「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章前奏曲和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她拿起置于膝上的指挥棒,敲了敲乐谱架。清脆的声音在舞台上回响,成员们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到了她的手边。
「这只是单纯的彩排......不过,对我来说却是本场。」
七绪的低沉嗓音让人感觉很是陌生。她一边逐个巡视面前成员的面容,边继续说道,
「我有很多事情想对大家说,但是我是音乐家,就算不能再弹奏乐器,唯独这点是不会变的。所以,我选择用音乐来述说,音乐是胜于言语的雄辩。」
时针指向了六点。
这时,一条光线从客席那变照过来,在大厅的地上里落下了一抹笔直光亮。正面的大门被打开,一个高个子男子出现了。那人看上去还是那么令人生疑,但他并没有打算踏入大厅客席,而是有一个小巧的女子身影从他背后出现了。
她披着一头及腰的栗色长发,生着一副令響介甚为眼熟的纤细身材。
「这位是今天的主客。」
似乎有人如此出声说道——那是龙乐团全体成员内心的一声共鸣。而交响乐团中唯一背对着客席的指挥者七绪却没有回头。她也不确认一下她的唯一听众,而是再次敲了敲乐谱架让议论纷纷的乐团安静下来。
这个舞台也许是自从響介受叔叔照顾搬来这个小镇时,特意设计建造出来的。
響介身旁有人发出了沙哑的声音。那个女子沿着将客席中间的通道笔直走上前来,她紧握双拳,眼睛牢牢地盯着舞台,紧闭嘴唇在最前排的一个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坐下时的椅子声在大厅里显得异常响亮,舞台上的演奏者都为之沉默了。
接着,七绪举起了手中的指挥棒。演奏会已经开始了。
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木下憋着沉默下来,举起了他的长号。河本夫妇看了一眼彼此,又把视线落在了乐谱上。彩花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将笛子抵在了唇边。其他人也一样,他们心照不宣地都意识到,这场彩排对站在前面的那个指挥来说的确是一次本场。
響介也架起了兰德尔菲。过去曾拉奏这挺小提琴但今天又是初次相识的那个小提琴手——樋山由佳里一如她妹妹七绪所描述的那样,用她那冷静、纯粹而又异常坚定的眼神凝视着正背对着的指挥。
一之濑七绪曾说,指挥者的成功并不是来自听众的赞赏,而是能否将一个被音乐这一魔物吞噬的小提琴手的音乐魂唤醒。
仅此而已......響介在心中呢喃着,祈祷般将琴弓搭在了琴弦上。正要挥下指挥棒的七绪与后方坐着的由佳里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个瞬间,響介试图开口......但又不能。七绪的预备手势气势汹涌地挥出来了。
没有退路,吼叫吧,使尽全力!歌唱吧,高傲的工匠歌手们!
七绪的指挥棒劈裂空气挥舞了下来。
那似乎要在商店街里永远循环下去的旋律,那四分之四节拍高昂奏鸣起来的第一音。
雄壮的前奏曲——纽伦堡的名歌手!

以金属管、木管以及弦五部的齐奏开始的开头部分如同在配合七绪呼吸般汇聚起来,冒头的重音如同一颗直线发射升空的烟花碰撞在了反音板上,火花四溅而下。
小峰的圆号支撑着吹子强劲且一往无前的小号,配上玲于奈那固定于低音部的如同附着于地面的定音大提琴,直叫人脚底震颤。
響介背后仿佛窜过了一阵寒气,他身后的交响乐团奏响了在那狭小第五会议室所从未听到的音色。
......不行啊,太快了!
但是运弓的響介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如果平常的练习,这种演奏速度早就该被七绪打出中止手势了。入耳的旋律比会议室时散播得更远,尽管是令人不暇察觉的瞬间,细细琢磨就可以察觉到节拍被加快了。
響介听出了其中的原因。七绪自然也察觉到了,她面朝正前方,左手飞快地向下降了一下。響介不禁在内心大叫——吹子!哪怕是不到半个节拍也好,降速!
冒头部分的小号节奏微微失速了,帝王的压力让经验尚浅的吹子有些失措。第一、第二巴松管和圆号、以及弦五部都被声音最为通透的小号声所牵引加速了。七绪明确地把脸朝向了吹子,但是她一瞬间又犹豫了。
是就以这种速度继续下去?还是尝试修正?
飞奔的旋律并未停息,而是一往无前地勇猛向前,就像一只明明没有捕猎者追赶,却害怕地狂奔的小动物。
響介感觉到了乐团即将暴走的征兆。曲子就这样进入了第十八小节。彩花的长笛迸发出一个响亮的强音,七绪向上抬起了左手。也许是因为彩花身体前倾的缘故,长笛声比平时要轻。
仰脸一看,七绪的手再次翻舞,她从口中漏出的声音唯有借此才能响起。为了支撑她的旋律,響介持续提弓拉奏着小提琴。
七绪将神经集中到耳朵,似乎在攫取所有的音色并分别进行组装。她不停地翻弄手指,每次眼见恢复了过来的旋律又要加快便加以抑制。
響介感觉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开始对背后抛来的音块产生了畏惧,右手也忽然变得沉重起来。这种感觉很突然。从冒头失速开始,进入持续压制曲调的中间部分,響介内心的冷静忽然涌现了出来。
演奏者演奏时,就像是在没有路标的黑暗中彷徨。指挥者是不能引导他们所有人的。但是,只要有一瞬的曙光便可,所有的演奏者就会把目光朝向同一个方向。
只要有曙光,五十二个乐团成员便不会迷路。
但是七绪的指挥里并没有往常那种曙光。这种违和感不是出自冒头的节奏失速,也不是强弱音符的偏弱,更不是弦五部的不足。而是作为从根本上支撑起龙乐团的指挥——七绪她自身的些许犹豫。
她犹豫的原因很明显。瞥一眼客席上唯一的听众,她咬起了嘴唇。
就在这一瞬间,響介下定决心般地呼出了一口气。接着他便将琴弓压往琴弦,全身重心移向了左脚。
兰德尔菲轰鸣起来。
七绪从总谱里猛然抬了起头。曲子已然过去一半,强弱符是弱file:///C:/Users/vip/AppData/Local/Temp/msohtmlclip1/01/clip_image002.jpg.......其它小提琴和成员们都微微降下了音调。但是唯独響介无视着奏鸣起了强音。
这完全是无视乐谱的演奏法。
那声强音如同从停滞的舞台上飞腾起来,撞击并震动了头顶的反音板。七绪嘴唇僵硬地朝这边做了一个左手向下的手势,试图抑制響介的失控。
但是就在那个瞬间,七绪又握起了左手。響介直直地盯住她的眼睛——对,不要停,这个世界不存在英雄,谁也不会来拯救自己,必须靠自己战斗,这都是你说过的。所以,你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你要像往常那样无畏地战斗下去!
七绪醒悟了一般,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她便顺势配合着響介的琴声,手臂向上一挥。以脱离总谱为契机,舞台上的气氛变了。这或许只是错觉,但是从接下来的音符开始,后方的音色就开始染上鲜活的色彩。就像是在追随響介的琴声,名歌手们的高亢歌声开始散放出令人耳目一新的直率情感。
吹子的号声回归了帝王般的凛凛节奏,木下的长号淡淡跟随。金属管的响亮声音也取回了龙乐团原本的轻快感,朝着愈发清晰的笔直道路飞驰而去。
彩花的笛声也恢复了往常的纤细,像风一般在成员间穿梭起来。玲于奈那从根基上铺垫的低音大提琴支撑起强奏的成员,雅史与都默契的音阶牵动周围,以各个声部首席为引领,次席与其它成员都开始了笔直的跟随。
刚才令響介畏惧的散乱音块现在以急速的势头收束了起来,而那仿佛只有響介发出的强音孤悬空中的瞬间也早已消散,所有器乐以整齐的节拍和旋律持续奏鸣起来。
七绪将这般音乐收束于手,挑衅般地看着響介。之前她脸上的犹豫消失了,一如既往地粗暴且毫无顾忌地按着自己的节奏,旁若无人地挥舞自己的音乐,全然一副孤高音乐家的模样。
在她内心聚结成一体的音乐只是渴望散发出耀眼的纯粹光芒。
这不同于奇迹,亦非偶然。非要描述的话,那便是真实。一之濑七绪是知道的,她知道所有热爱音乐之人都在追求的答案。就如同是在散播祝福,她用她手中的指挥棒指示出了答案的所在。
曲调徐徐上升,旋律如同从地底沸涌上来。现在听到的音色已不再是单纯各个乐器发出的声音,而是交响乐团这一巨大整体所奏鸣出的旋律。七绪面对眼前形成一体的舞台,用嘴型大吼起来,大大张开的嘴巴无声地鼓舞着所有演奏者。
音乐悠然迈上了高潮。长笛与单簧管的柔软和音如同突然加快的心脏鼓动,小提琴传出了欢喜的笑声,小号在吼叫。
瞬间,七绪挥下了指挥棒。
音乐急转而下。长笛和圆号的和音与双簧管乐震颤着空气,小提琴的运弓默契一致成了相同的角度。就如同要将以直线轨迹飞来的音乐用力抬起,七绪用远超出极强音范畴并且超越了和声学、管线乐法以及乐式论的手势,用力地向上挥起了手臂。
吼叫吧!更加大声地吼叫!让人见识一下交响乐团这一怪物的咆哮吧!
纤细的音乐里必定潜藏一只利齿魔物,这个魔物会无情地吞噬许多演奏者,龙则会与音乐共舞升上天空。五十二人的器乐一齐轰鸣了起来。而在这最后一声齐奏的结尾处,七绪咬紧牙关,双手就像要用力拥抱一直挣扎狂奔的音乐般,打出了最后终止符。
余音在大厅顶部久久萦绕不散。
没有起身喝彩,更没有沸涌起鼓掌声。演奏者们默默地放下乐器,盯着前面的指挥者,随后又将视线投向了坐在最前排的那唯一的一个听众。那个女子在膝上紧握起双手,微微伏下了视线。
名歌手的余音完全消失,大厅重归于寂静。谁也没有动弹,谁也没有出声。这也是自然,演奏还要继续,还有一首协奏曲。
舞台上的人都在等着七绪的预备信号。但是七绪背靠在轮椅上,手持指挥棒的手搭在轮椅转柄上纹丝未动。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即便如此,谁也没有提出中断演奏。七绪慢慢恢复了坐姿。響介看着她,轻轻松了口气。
接着,他便开口打破了舞台上的僵硬气氛。
「你们......打算继续赎罪的吗?」
響介的一句话,似乎有一座沙堡崩塌了。
责难的视线自然汇聚到了響介身上。演奏尚未结束,在这种连听众都为止屏息的衔接时段说话是绝不会被容许的。那个必须对此做出批评的唯一指挥者仰起了她那透明表情的脸。
「一之濑七绪......你不愧是一个罕见的大骗子。这十年来,你撒了一个长长的谎话。」
指挥座上的七绪,客席上的唯一听众,響介回视着她们笔直看来的两对眸子,同时面向这对极为相似而又有明确隔阂的姐妹俩说道,
「我本来很奇怪,你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说,为什么你没有解释、也没有怨恨,为什么你要一直在这个小镇里赎罪。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因。」
这对被音乐魔物所无情吞噬了的姐妹——響介回想叔叔说过的话,放下了鄂下的小提琴。
接着,他又静静说道,
「因为樋山由佳里就是你,七绪。

舞台上的成员们全无动弹的气息。他们都纹丝不动地盯着一直看向指挥台的響介的背影。
「十年前的东亚音乐会竞赛,东京音乐厅所举行的决赛当夜。那个演奏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的樋山由佳里,就是你。
七绪只是紧紧地回视着響介,她身后的那个由佳里投来也是同样神色的视线。
「自从听说在龙乐团拉过勃拉姆斯的是前任独奏樋山由佳里,我就觉得奇怪了......你说的没错,我的勃拉协奏是在模仿她十年前的奏法。但是,我模仿的独奏却与龙乐团的交响并不咬合。
违和感就在于此。也就是说,自己视作目标的那个十年前演奏者并不是现在坐在客席上的前任首席......不是樋山由佳里。
姐妹俩闻言,并未动声色。響介语气不变地继续说道,
「我十年前所见到的那个脱离常规的奏法......不是接受过小提琴课程的人所能做出的。那时候的我不知道樋山由佳里有过怎样的经历,以为舞台上的也许是一个没接受过正规音乐教育的真正天才。但是,她却因热心的母亲而接受过一流的教育。那种演奏者是不会采用那么莽撞的演奏法的。也就是说......
说到这里,響介看向了七绪。
那个少女讨厌死板教程、演奏姿势一团糟、自由奔放得让老师不抱希望但又拥有天赋奇才。那个满足于按照自己喜欢演奏乐器的......吊车尾妹妹。
「竞赛不是考试,替演在通常想来都是毫无意义的。所以,你们姐妹俩才轻易就交换身份登上了舞台。客席离舞台远,明亮的照明和尚未习惯的化妆,再加上舞台是纵向的,听众没法看清你的体格。」
響介说着便将视线移向了客席。樋山,不对,既然母亲已经离婚,现在该叫一之濑由佳里的那个女子毫无畏惧地仰视着这边。她双眸恍惚而又散放着坚强的意志,酷似她的妹妹。
「提出要替演的肯定是姐姐吧?至于是为了逃避压力还是为了披露妹妹实力,我就不知道了。而妹妹听从了这个建议。她可能是未作多想,只觉得有意思就同意的,也可能是为了拯救她快被周围压垮的姐姐。」
七绪的手还在颤抖,但指尖仍牢牢地握着指挥棒,就像是要提醒还有一首必须演奏的曲子。
「你们并不是想要欺骗什么人。本以为这终究会被看破的.......尤其是被你们的母亲。但是直到演奏结束,也没有一个人察觉出来。妹妹没有对外展示过自己的奏法,而你们的母亲当时也只关注着姐姐。她甚至故意装作那个与自己身影相重合了的落后妹妹并不存在。」
所以与此同时,你们姐妹俩会失望,失望那个生出自己的人居然没能分辨出。怀疑自己只是她生出来拉奏小提琴的道具而已。
「竞赛过后,姐姐想必是被母亲一直责备,周围的人也是——为什么就不能像当时那样演奏?那个晚上的演奏难道是短暂一夜的奇迹?而姐姐每次被责怪,妹妹都会不可抑制地感觉到责任——让姐姐人生扭曲的,就是自己的那场演奏。就算演奏那一曲只是出于微微的恶作剧心理答应的,母亲和姐姐原本就不正常的齿轮还是因此彻底扭曲了。」
響介呼了口气,看了看七绪。十年前的记忆鲜明地浮现了出来——一切都从那个舞台开始,而又以第三四五小节的八分休符终止了一切。少年曾经认为她早晚会成为一位优秀的演奏者,梦想自己能成为坐在她身边演奏的小提琴手。
所以,那场事故后你没有恨弃不顾的母亲,也没有恨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的姐姐。你一直认为这一切发生的原因都是当年自己演奏的那场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
即便这样,她还是选择了孤身在这个小镇里一直为赎罪而歌唱。
介松一口气,又架起了那挺将自己引领至她身边的兰德尔菲。接着,他催促似的示意了一下七绪的手,
……让赎罪结束吧。
谁也没有错,仅仅是音乐魔物微微露出了利齿而已。
舞台上寂静渗人,七绪的指尖仍未动弹。而就是此时,死物般僵硬的交响乐团中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少女的尖利喊叫,
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老头子也说过,让我们交响团成为一家人的就是由加丽和七绪啊!
就是!由加丽酱如果要回来的话,那就回来吧!
吹子的一声喊,木下也跟着大声叫了起来。成员们的叫声随机从寂静舞台的各处传来。
我们一起再重新开始吧,就像两位刚来到这里的那个时候一样!
由加丽和七绪不是都说过的吗?说要把这个乐团变成日本第一的乐团!我们可一直都没忘啊!
就在这一瞬间,指挥棒敲击乐谱架的声音响亮地传遍了舞台。仅此一声,舞台便重归肃静。七绪手持指挥棒抵在乐谱架上,左手则紧紧地抓着轮椅的转柄。她像是要一口气将肺腑里的积攒全部咆哮出来一般,死死地盯着前方,
我们不是音乐家么?
说着,她便支起了上半身。架着小提琴的介睁大眼睛——她用勉强能动的右脚踏上指挥台,缓慢地撑起了身体。
不是这个豆大小镇的业余乐团的荣誉演奏者么?
走则百米,站则五分钟——介又想起了她曾说过的话。但七绪揪着摊着乐谱的乐谱架,左手支撑身体重心,完全站起身来了。
那么,多说无益,闭嘴拿起你们的乐器吧。然后……
不行啊,小提琴协奏曲二厂掉第三乐章的演奏时间大约有八分钟,而且这八分钟里也不是光站着就好。指挥是一种全身运动。她站的是比舞台高的指挥台,摔下来的后果不堪设想。
……用音乐证明吧!
介正要制止七绪,七绪瞬间翻起了她的右手,向介投来坚定而锋利的视线。
初次在这个小镇见到七绪那天的情形蓦然涌现——在那个夕阳从三面照进来的会议室里,七绪抬起右手的那一瞬间——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
一切的开端,同时又是一切的终结的协奏曲。
七绪用她的指挥棒打断了介的制止,龙乐团则趁势欢快地迸发出了昂扬的“re和“fa#的重音。没错,让止步不前的少年小提琴手再起奋起并引领至此的,正是这首曲子。也许自己当初就已经察觉了,面前的这个擅自胡来的奇妙半身指挥者也许就是十年前见到的那个少女小提琴手。因为就算她手中的小提琴换成了指挥棒,她的音乐也一直没变。
七绪用右脚时而用支在指挥台上的左右撑住全身,挥舞出额分毫不差的指示,交响乐团也随之开始了演奏。配合着介的独奏,音乐被引领趋于向后,八分钟的勃拉姆斯高调地开始了。
介相信那个正咬牙坚持的七绪,音乐里是没有奇迹,更没有偶然,却存在着一种可能。如果七绪是一个绝世罕见的骗子,那她只能站五分钟这种说法也可能是骗人的,她可以超越那个时间界限。
跳跃般的展示部第一主题结束后,熟悉的旋律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大厅里悠然回荡起来。七绪毫不犹豫地带领着演奏者,在不稳定的姿势中持续屹立着。
这便是魂柱,支撑起整个乐器的脆弱但又切实的部件。兰德尔菲通过介鄂下震动着他全身发出奏鸣,七绪的身影与之重叠在了一起。七绪的魂柱一直屹立未倒,区区八分钟,对她来说连一瞬间都称不上。
所以,她不要紧的,自己只要集中注意力演奏,只考虑怎样去再现她的音乐就可以了。
曲子进入第二部的中间部分, 介开始下意识地在心里祈祷,祈祷着不为人知的东西,并得以确信——在这个世界里,最残酷的就是音乐。
就如同音乐里并不是一开始就潜藏着魔物一样,龙乐团的奏鸣声如同原本就是同一件乐器般汇聚在了一起。
这个世界里,最饱含爱意的也同样是音乐。
介的兰德尔菲就像是从永眠中觉醒过来,用重获新生般的声音歌唱起来,歌唱声逐渐增高,最后在大厅里咆哮一般。
第三部的再现部分,转换为to长调的旋律开始的隆隆低鸣令介眼花缭乱,他已经分不清坐在客席上的到底是七绪还是由加丽了。但是隐约之间,他还是捕捉到了那个女子僵硬嘴角的一丝搐动。
那自然不会是忏悔的话语。听不见,但能让人感觉她是在哼唱。姐妹俩的身影如同两重影像般重叠到了一起。
那个女人是我的半身——介一边回想着七绪的话,一边做好这是最后一次觉悟,尽全力拉响了这挺相伴他两年的兰德尔菲。
七绪上身前倾,但依然用左手撑着指挥台支住身体,同时又以右手和表情为媒介持续地引领着演奏者。这绝非让人不忍入目的姿势,甚至反而让人感觉她会随时像几年前一样笔直地起身跑起来——谁让你是个绝世大骗子呢?
接着便是第四部,终章。
音乐就如同交响曲自身的心跳一般,节奏明显加快。演奏时间早已超过五分钟。七绪的指尖在颤抖,交响曲向终尾飞奔而去,而作为先导的兰德尔菲独奏则愈发大声地轰鸣。介的指尖与肩膀开始酥麻,手臂变得沉重,但他仍在竭尽全力。
她笑了。
站着超越了极限的身体想必已经不堪重负,但是七绪依旧不为所动,脸上泛起了打心底享受着这段时光的少女般笑容。
有人说过,音乐里潜藏着魔物,但是谁也没说过不会同时存在天使。
所以这个世界如果有掌管音乐的天使,哪怕仅仅是一瞬间也好,介希望它能偶尔造就出绝对不存在于音乐世界的奇迹。
介一边紧随脑海里展开的乐谱,一边无声地如此喊叫着。眼前的乐谱依然失去了任何意义,乐符涌入恍惚的视界,镌刻在脑际的乐谱在翻动,接着,长长的协奏曲的最后一页进入了视野。
兰德尔菲的奏鸣停止了。那是第三四五小节如同在预示着什么的八分休符。
世界重归寂静。
此时,唯有七绪右手中的指挥棒尖映入了介的眼帘,那雪白的指挥棒尖如同慢镜头般缓缓划出了降落的轨迹。
那个瞬间,十年前就从未停息的八分休符终于开始动作。最后三个音,介将自己的万分感慨都注入了手中的兰德尔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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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曲 那音乐里,存在永远吗?
L.V.贝多芬
交响曲第三降E大调「英雄」作品55

龙之坂祭当天,秋日晴空上万里无云。
市民会馆舞台的昏暗侧边后台里,木下正慌张地整理自己的蝴蝶领结。他盯着后台镜子里的自己,一脸丢人地向背后的少女耸起了肩膀,
我说吹子酱……我这样子不奇怪吧?
老实说,很怪哦。谁让你是龙之坂最不合适穿正装的人呢,木下老板。
吹子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也是难得一见的打扮。虽说不是不合适,但让人见了总有违和感。
哎呀哎呀雅史君,我好紧张哦!上台失败了咋办哟!
不要紧啦都酱,不是有我在你身边嘛!
调弦的时候还关系紧张来着,现在河本夫妇又在后面打情骂俏起来了。他们的思考回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坐在河本夫妇一旁椅子上的玲于奈则在顾自抱怨着,
那个地方还是不中意啊……喂、小峰!你踩到我裙子了!
她闷声吼道。舞台装比工作装朴素这种事情可算少见,玲于奈穿着一身黑色色丁面料的连衣裙,而单手拿着圆号正慌张喘气四处乱转的小峰则正好一脚踩在了她的裙裾上。
听着玲于奈又开始了的呵斥,介叹了一口气。现在刚好过上午八点五十,开演是九点。介置身度外般盯着眼前这些陷于临场五分钟前紧张气氛的成员们。
啊、藤间先生,你看到客席了?
彩花忽然从后台里面走了过来,她走路跌跌撞撞的,却牢牢地抓着手里的长笛。
没,我没看,客人情况怎么样?
呜呼呼,空得吓人哦!
彩花捂嘴答道,介听了,失望地垂下了肩膀,长叹一声后又找借口似的嘀咕说,
嘛、早上九点的演奏会也是少见……而且海报最后因为各种原因没能赶上,也没做什么像样的宣传……
估计坐在客席上的都是乐团成员的家属们吧。介也不是没想到会有这种状况,但真实面对起来果然还是会失落。不过,彩花看样子好像并没有特别在意,仍笑着说,
哎呀,从现在开始再慢慢吸引更多听众不就好了嘛。只要我们一直演奏精彩的音乐,大厅最后肯定会坐满的。
说着,彩花便舞动裙裾转身走开了。介边琢磨边苦笑起来。这时,吹子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过来问他,
诶?介你的乐器换掉了?
啊啊……
介简短答道。现在他手里的不是那挺带有兔子费希特纹的兰德尔菲,而是为准备这种情况而预先做好调理的贝格美小提琴。虽说不是古典小提琴,但也是一挺名匠制作的现代意大利小提琴上品。吹子对这个临场更换乐器的首席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就被她身后别人的一句话打断了,
那我们伟大的指挥巨匠哪儿去了?
一听这话,大家都开始四下巡视了起来。果然,唯独那个不安分的常任指挥不在场。离开场已经只有五分钟了。
总之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按顺序入场吧!
介伸手示意舞台,从最后排的打击乐席位开始恭请了。接下来是金属管、木管,最后是弦五部,而首席与指挥就在弦五部之后上场。慌张的定音鼓手一上场,客席那边就传来了稀稀落落的鼓掌。介瞥了一眼手表,他身旁的吹子忽然开口说,
呐、七绪她……会来的吧?
为什么会觉得她会不来?
听了吹子的不安,介平静地反问起来。吹子正要回答,木下就叫了吹子的名字。看着吹子慌忙准备上台的背影,介在后台里边的钢管椅上坐了下来。离首席上场还有一段时间,他手握贝格美的琴颈,边感受着远处客席的气氛边回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昨晚,介奏出勃拉姆斯的最后三音之后,七绪便满身疮痍般瘫在了轮椅上。不过她还是镇定地回头看向客席,向她唯一的姐姐行了一礼。
姐妹俩时隔两年的重逢很安静,一句交换的话语都没有。但这已经足够了——将琴弓从兰德尔菲上撤下的介如此想。
对,音乐家不是靠言语而是靠音乐述说的。
那么,仅靠那场彩排上演奏的名歌手和勃拉姆斯协奏曲,这对姐妹就该完成了两年来的交谈。证据就是七绪在演奏之后连轮椅都无力推动了,估计她今天全身都在作痛。
……七绪,和我去德国吧。
由加丽从介手中接过兰德尔菲后,这才赎罪般深鞠一躬,接着向七绪如此提议了。
叔母也在担心你。她已经和妈妈和解了,也说会多多帮助我们的。如果有好医生的话,你的手指也许能变得更灵活。
听到叔母这个词,介才想起她的亲戚里有那个羽田野仁美。那个伟大的小提琴手也许会赠与她一度放弃了的舞台。按常理,七绪没理由拒绝这个提议。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时太疲劳,七绪只是暧昧地摇了摇头。
吹子应该没有听到她们这段对话,但可能已经隐约察觉到了。
成员们都在担心,担心着某种变化。
打击乐成员上场后,还在慌张摆弄领结的木下和劝说他的吹子也消失在了舞台入口的光亮里。介纹丝不动地目送着他们。七绪仍然没有从里边的升降机里出现。
但就在此时,他从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背后察觉到了一股视线,蓦然回首,从昏暗中静静走来一个摇曳着栗色头发的纤细女子。
但她不是七绪。介一直坐在椅子上,轻轻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由加丽小姐……
还在等待上台的几个木管和弦五部成员好像也察觉到了她,但此时舞台的幕布已经在上升了。介边用眼睛示意他们上台,边慢慢地从椅子上起身,他这才察觉到她手里是介熟悉但已不属于介的兰德尔菲琴盒。
为什么来这里?
里棒……我如果这么说呢?
由加丽直直看着这边如此回答。里棒就是指副指挥,如果常任指挥因故不能上台的话,副指挥会代理登上指挥台。
听得她带着挑衅意味的回答,介仍面不改色。两人沉默了一瞬,由加丽便挪开视线,自嘲般地开口又说,
「響介先生……昨晚你说的大致上没错,但有几处遗漏。
介听了,只是催促下文般地侧了侧头。金属管成员已经都上了舞台,正是河本夫妇率领的木管成员做准备的时候。介切肤感受着紧张的气氛,继续听由加丽说了下去。
虽说被烙上了庸才的烙印,我母亲好歹也是接受过小提琴教育的人,你觉得她会看漏七绪的才能吗?而且就算是在舞台上,她怎么可能看错自己的孩子呢?
后台的天花板很高,再小的声音也能回响起来。由加丽几近嗫嚅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介耳中。
也就是说,无论是七绪的才能,还是她替我上场……她都察觉到了。
那岂不是很奇怪吗?既然你母亲知道七绪更有才能,又为什么一心投入到对你的教育里去呢?
因为七绪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由加丽清楚明白地回答了介的疑问。介惊得抬起了头来,而站在钢管椅一旁的由加丽则用坚定的视线俯视着他,又简洁说道,
七绪的母亲是羽田野仁美。
舞台那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也许是有人把乐器落在地上了。
介与由加丽之间的沉默似乎抵过了本来的紧张气氛。灯光打在由加丽的眸子上,看起来如同人工制作出来的一般。那双眼睛忽而眯起,薄薄的嘴唇再度开启,
羽田野仁美……叔母是在三十岁前半生下的七绪。但当时他丈夫因为工作关系,五年里一直都在中东,而叔母自己也因为出演而在欧洲和日本间不停往返。所以,七绪不可能是她丈夫的孩子。叔母从没说过七绪的父亲是谁,因为一旦曝光就是件丑闻……事关羽田野贵金属的信用和羽田野仁美自己的名声。
她事不关己般地如此述说着,灯光从舞台方向打在了她的侧脸上。说到这里她便顿了顿,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母亲和叔母之间有过怎样的对话,结果是我母亲将姐姐的女儿七绪收作了养女,作为我妹妹一起抚养。不过,想必她也是不愿意承认姐姐的女儿比自己女儿更有才能这种事情吧。
她母亲离婚的时候,之所以会收养七绪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介回想叔叔说过的话,仰头看起了天花板。
七绪她……知道这事?
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毕竟已经过去三年了。
三年前……是龙之峰山麓发生事故的那年。那场事故的真相最终只有这对姐妹知道了。而介的叔叔想必也不知道由加丽说过的以外的事情。
介缓缓呼出积攒在胸中的气息,
而事到如今,羽田野仁美又打算要支援女儿了吗?
是的。如果她愿意,她离开这个小镇去德国也是可能的。只要手指能灵活,就能接受一流的教育。
介抚摸着置于膝上的那挺贝格美的弦轴,抬头朝舞台方向看了过去。木管也上场了,后台只剩弦五部成员了。
由加丽小姐……我们不需要里棒。
介又扭头看向由加丽。对方一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估计是没能想到介这种时候还能露出笑来吧。
就算手指动不了了、站不起来了,人还是能成为伟大的音乐家的。这是我在这个小镇里,从七绪那里学来的。
介说着便抿嘴露出笑来。一边期望着自己笑起来不像七绪平时的那种不可爱笑法,他一边摇了摇头又说,
你不也是吗?没有博取名声所需的大舞台、没有众多的听众、更没有耀眼的名誉……因为最终还是来到了这个小镇。
嘲笑弄人命运的愚蠢吧——他又想起了七绪不知何时说过的话,苦笑起来。接着,他便像木下刚才那样理了理领口,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握着贝格美的琴颈向由加丽施了一礼之后便转过了身去。
七绪她……说了哦。
似乎要阻止介,背后的由加丽又开口了。她对着停下脚步的介只说了一句,
说你是英雄。
介听了,错愕地咧开了嘴巴。现在的自己恐怕露出相当丢人的表情了吧,介如此想着便苦涩地摇头说,
那种事情……天地颠倒了她也不可能说的吧。她不是吃错药了?
那孩子从来都是真正重要的事情才绝不说出口的哦。不过,惟独会对我说出真心话。
由加丽撇开视线,郑重地小声说,
因为我们……是姐妹。
姐妹,这个词让介觉出了至今从未有过的意味。与他保持着微妙距离的由加丽开始向他走过来了,
七绪和我都听过你昨晚用兰德尔菲的演奏了。那改变了名歌手走向的一声重音、那完全属于你的音乐的勃拉姆斯协奏曲,我们都听到了。
接着她便将手中的琴盒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打开了锁扣。盒盖在一声轻轻的金属声中被打开,躺在里面的兰德尔菲的精美酮体在昏暗后台里散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这挺兰德尔菲,选择了你作为主人。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挺小提琴,朝介递了过来。看着介的困惑表情,她催促似的轻轻点了点头。
也许十年前她看到妹妹用这挺乐器拉奏勃拉姆斯时就已经在考虑放弃兰德尔菲了——如此想着,介终于伸出了手。华丽的提琴指板仿佛吸住了他的手指,而之前从它身上感受的那种陌生也悄然不知影踪。
好了,请上场吧。
弦五部也悉数上场,剩下的就只有首席和指挥了。由加丽自言自语般说着,从介手中接过贝格美便轻轻推了一下介。
你是七绪以及这个交响乐团的英雄。
我……不是什么英雄哦。
介摇头。那种夸张的名头实在不适合一个庸才小提琴手。他回过头去,自嘲般地耸了耸肩膀说,
我只是希望……希望成为这个交响乐团的家人。
握紧爱器的琴颈,他迈向了明亮的舞台入口。照明的亮差令他一时目眩。五十二个成员用目光迎接着他和他手中的兰德尔菲。就如同回家的孩子,说着“我回来了”那样,介走向了属于他的首席席位。
听众稀疏的客席上传来了与人数不符的响亮掌声。虽不太符合古典乐演奏会的气氛,但介还是笑着朝客席行了一礼。坐下后,他看向了那个高出一截的无人的指挥台。
这时,舞台前端滑过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一辆轮椅。轮椅在磨光的舞台上擦出声响,一个全身黑色衣服的指挥在轮椅上英雄凯旋般举起一只手臂,朝舞台中央过来了。
介眯眼看着表情一如既往的七绪,七绪推着轮椅转柄,经过首席席位时放下了速度。
介。
她这声呢喃想必再无他人能听见了。七绪那双与刚才由加丽一模一样的眸子忽然转向了介。霎那间,叔叔的话再次回响,而介马上将之否定。
这个小镇里有的不是一对被音乐魔物吞噬了的姐妹,而是一对一直相信着音乐天使的姐妹。
那音乐里,存在永远吗?
她确实是这么问的。只要还在演奏音乐,就必须时刻拷问自己——这般话语也许是魔物让人产生的幻觉。但即便如此,介的回答也注定了的。
他朝指挥台上的七绪轻轻点头,七绪抿起嘴角,露出了依旧不可爱的笑容。
紧盯着她用力挥出的预备手势,介将琴弓搭上兰德尔菲,落下的白色指挥棒宣告了序曲的开始。
从七绪指尖释放的音乐挣脱了一切的桎梏,定将成为永恒。
那便是来自小镇的一群荣耀自豪匠人歌手们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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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8 20:22 | 显示全部楼层
貌似占完坑了?先把Sf抢了。
个人很看好这本,等读完了再过来评价吧。


发表于 2013-5-28 20:5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言の葉 于 2013-5-28 21:04 编辑

没想到电车开坑了啊,加油~这本很棒的
P.S.第一次自己扫的书这么快有人接坑,我也不好意思怠工了...

发表于 2013-5-28 21:01 | 显示全部楼层
关于音乐的小说吗,期待有趣的内容出现
 楼主| 发表于 2013-5-28 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言の葉 发表于 2013-5-28 20:57
没想到电车开坑了啊,加油~这本很棒的
P.S.第一次自己扫的书这么快有人接坑,我也不好意思怠工了...

嘛、这本估计会慢点,因为电车也犯五月病
发表于 2013-5-28 21:54 | 显示全部楼层
难道是玉子市场音乐剧?
发表于 2013-5-28 22:0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這本是關於音樂的呀
看圖感覺這書挺清新的 期待內容
发表于 2013-5-28 22:3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很日常,希望自己可以追下去。大大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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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8 23: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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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4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書能增加知識,輕小說也是的喔
蠻好奇關於音樂這本輕小說會如何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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