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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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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mn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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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日向夏]藥師少女的獨語 1[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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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22 23:3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話 手指
  
  一回到翡翠宮,貓貓立刻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看護。
  不是平常用的那間狹窄房間,而是在空房間的床上鋪好上等被褥,貓貓還來不及應付就被眾人換了衣服扔進房裡。
  被褥用的是上好絲綿,跟平常那張只是用粗草蓆疊成的床舖有著天差地別。
  「藥也已經吃了,我身體並沒有哪裡不對勁呀。」
  說是藥,其實是嘔吐藥,不過不用講那麼多。
  「妳在說什麼呀?後來喝了羹湯的大臣情況可嚴重了。怎麼可能只是吐出來就沒事嘛。」
  櫻花神情擔憂地將溼布放在貓貓的額頭上。
  (真是個愚蠢的大臣。)
  不知道有沒有好好吐出來,做好早期治療?
  不管貓貓如何在意,恐怕現在也無法從此處脫身,不得已,她決定閉目養神。
  今日真是無益而漫長的一天。
  
  貓貓似乎累積了不少疲勞,到了近正午才醒來。
  作為一個侍女,這樣實在不應該。
  貓貓起床換好衣服,決定去找紅娘。
  (在那之前……)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找出平常用的白粉。說是白粉,但並非大家使用的那種純白妝粉,而是用來畫出平素那些雀斑的粉末。
  貓貓以磨亮的銅板為鏡,用指尖在黥面處周圍輕輕拍打。鼻翼上面特別塗厚一點。
  (事到如今才恢復原本面貌也怪怪的。)
  還得一一向人說明,太麻煩了。
  貓貓想過或許可以乾脆當成她化妝把雀斑遮住了,但這樣又很難為情。八成每次一被人問到,都會得到好像她初次通過女子必經之路的反應。
  她肚子餓了,於是吃了點心剩下的一個月餅。如果可以,她很想擦擦身體,但沒那多餘時間。她急步前往大家所在之處。
  紅娘正待在玉葉妃身側照顧公主。
  她似乎必須隨時盯緊到處爬動的公主,有時幫公主移動位置以免爬出地板鋪布,有時按住椅子不讓它倒下,好讓公主練習站立。真是個挺調皮的女娃兒。
  「小女子睡過頭了,請娘娘恕罪。」
  貓貓深深行了一禮。
  「妳今天可以歇著沒關係的呀。」
  玉葉妃一臉傷腦筋地以手貼頰,偏著頭。
  「這怎麼好意思。娘娘有事請任意吩咐。」
  說是這樣說,事實上她們平常都讓貓貓自由行動,所以大概她在不在都沒差。
  「雀斑……」
  玉葉妃問到貓貓不太希望被人提到的問題。
  「沒有雀斑小女子靜不下心,可否維持這個模樣?」
  「那倒也是。」
  很意外地,娘娘輕易就讓步了。
  貓貓表情狐疑地看著娘娘。
  「大家都在追問我那個侍女究竟是何人,弄得我好辛苦呢。」
  「娘娘恕罪。」
  這個侍女不但忽然說有毒,而且還擅離宴席,大家想必都心有不快吧。貓貓本來以為會受罰而暗自捏了把冷汗,看來是沒有要怪罪下來,鬆了口氣。
  「現在這張臉的話一眼是認不出來的,省事多了。」
  貓貓本以為自己行動已經夠穩便了,看來並非如此。
  究竟是哪裡做錯了?
  「還有,高順一大早就來了,怎麼辦?我看他似乎閒著沒事,所以讓他在外面拔草。」
  (拔草……)
  吩咐這種事的人很離譜,但乖乖照做的人也半斤八兩。還是說是他自願的?
  貓貓記得高順是個頗有地位的高官,但也果然是個勤懇的男子,一定緊緊抓住了其他侍女的心吧。特別是年近三十的紅娘,貓貓覺得她的眼睛似乎虎視眈眈。她由於做事太利索,可能天生比較難吸引男子。面容姣好,性情卻偏偏如此。
  「可以請娘娘將起居室借小女子一用嗎?」
  「好,我這就叫他過去。」
  玉葉妃從紅娘手中接過了公主。
  紅娘就離開房間去叫高順。
  貓貓本來覺得她自己去叫就行了,但被玉葉妃伸手制止,於是就這樣直接前往起居室。
  「壬總管要給妳這個。」
  高順一來倉促寒暄兩句,就把一只布包放到了桌上。
  打開一看,裡面是以銀器盛裝的羹湯。
  不是貓貓吃過的那碗,而是本來要給玉葉妃吃的東西。
  壬氏昨天明明已經拒絕,結果還是謹慎地送來給貓貓了。貓貓一方面覺得壬氏做事很有規矩,一方面也知道他是要自己做點檢查,於是收下。
  「請勿食用。」
  高順神情一本正經地看著貓貓。
  「我不會吃的。」
  (因為銀器很容易腐蝕。)
  氧化了不好吃。
  高順想必不知道貓貓有其他理由不會喝湯,疑心很重地看著她。
  貓貓注意著不要直接碰到器皿,端起銀器,瞇起眼睛仔細看了一下。
  不是看銀器裡的東西,而是器皿本身。
  「能看出什麼嗎?」
  高順湊過來看。
  「有人直接用手拿過這個嗎?」
  「沒有,只用調羹舀過裡頭的東西看看是否有毒。」
  可能是絲毫不想用手碰到毒物,高順說他沒摸,而是直接用布包好。
  聽到這句話,貓貓開心地歪著嘴唇。
  「原來如此。請稍候片刻。」
  貓貓離開起居室,然後前往廚房,翻翻找找後拿出一樣東西。
  接著前往方才睡覺的寢室。她低頭跟上等褥子賠不是,拆開布料之間的縫線,拿出裡頭的填充物回到起居室。
  貓貓拿來的東西,是白色粉末與看起來很柔軟的棉花。
  貓貓將棉花揉成一團,然後沾上粉末,在銀器上輕拍了幾下。
  高順偏著頭,湊過來看。
  「這是?」
  器皿上留下了粉末痕跡。
  「是人手摸過的痕跡。」
  人的指尖容易出油,碰到金屬等物體時會留下痕跡。容易腐蝕的銀食器想必更明顯。
  以前阿爹為了預防貓貓惡作劇,曾經在不准觸摸的容器上沾過染料。
  貓貓以那件事為參考,靈機一動嘗試之下,想不到還真的成功了。若是粉末顆粒再細一點,想必能顯現得更清晰。
  「銀食器在使用前一定會用布擦過,因為若是有汙漬就沒意義了。」
  食器上沾附了幾個手指印。
  從手指粗細與位置,似乎至少能推測出是怎麼拿的。
  (紋路就實在看不清楚了。)
  「端起銀器的人……」
  貓貓講到一半,心頭一驚。
  高順可不會漏看這個反應。
  「怎麼了?」
  「沒有。」
  講拙劣謊話隱瞞高順也沒意義。雖然昨日的掩飾全都會變成白費,但也莫可奈何。貓貓小小地嘆了口氣。
  「恐怕總共有四人摸過這個銀器。」
  貓貓指尖不碰到銀器,指著白色紋路說。
  「擦食器的人不會用手指去碰,因此我想應該是盛羹湯者、配膳者、德妃的試毒侍女,以及另外一個不知名人士的指紋。」
  高順抬起精悍的臉龐看著貓貓。
  「試毒侍女為何會碰到?」
  貓貓想盡量不引起風波。
  這就要看這名沉默寡言的男子器量如何了。
  「很簡單,因為想必是試毒侍女故意對調的。」
  那侍女知道德妃不能吃什麼,還故意對調膳食。而且帶著明確的惡意。
  貓貓放下了銀器。
  臉上閃過一絲苦澀。
  「是一種欺凌行為。」
  「欺凌……」
  高順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可想而知。侍女絕不可對上級妃子做出此種事情,不應該發生這種事。
  「高侍衛似乎不敢相信呢。」
  假如高順無意知道,貓貓也不想講。
  她不喜歡憑主觀臆測來論事。
  但是為了解釋侍女為何會碰到器皿,必須提起這件事。
  貓貓決定正直地闡述意見,而不是加些笨拙的馬虎眼。
  「可以請妳解釋給我聽嗎?」
  高順雙臂抱胸看著她。
  「我明白了。我得先聲明,這不過只是我的臆測。」
  「我明白。」
  貓貓先從里樹妃的特殊立場闡述起。
  里樹妃小小年紀就成了先帝的妃子,很快地又被迫出家。
  許多女子受到的教育都說夫唱婦隨,越有教養的女子越偏重這點。
  也就是說縱然是出於政治策略,里樹妃改嫁給過世丈夫的兒子就是無德。
  「高侍衛看過里樹妃在園遊會上的穿著了嗎?」
  她穿著搞不清楚自己立場的華麗濃桃色衣裳。
  「……」
  見高順沉默不語,想必那事在他周圍也沒什麼好評價。
  「很不識大體,對吧?」
  然而里樹妃的貼身侍女,都穿著以白色為主的衣裳。
  「一般來說,侍女應該會勸妃子穿上像樣的服飾,或是配合妃子穿衣服。但當時那個樣子,里樹妃看起來簡直如同丑角。」
  侍女應當尊敬主子。這是紅娘時常告誡其他侍女的話。而在參加園遊會之際,從櫻花說過的話也能清楚知道這點。就是為了做主子的陪襯,侍女應該穿得樸素。
  從這點來想,雙方侍女之間為了里樹妃的服飾爭吵,可能就有了別種解釋。
  (淑妃的侍女是在勸誡里樹妃那些不像話的侍女。)
  年少無知的里樹妃,必然是受到侍女一番吹捧,說穿起來好看,就穿上了那套衣裳。
  毫無疑心。
  明明在後宮當中,旁人全是敵人,只有侍女可以信賴。但假如那些侍女利用這一點,讓主子出醜的話……
  「不只如此,侍女還調換膳食,想讓里樹妃為難?」
  高順確認性地問道。
  「是的。但也因為這樣而撿回了一命。」
  毒物也有各種類別,有的毒物雖然凶猛,但要經過一段時間才會生效。
  換言之,假如沒有掉包,試毒侍女會以為沒事,里樹妃就吃下去了。
  「真是惡劣的手法。」
  (臆測就到此為止。)
  貓貓再次端起銀器,指著說:
  「這應該是下毒者的指紋。我想那人是按著邊緣,將毒物和入其中的。」
  不可碰觸食器的邊緣。這也是紅娘教的,說是要讓尊顯之人嘴唇碰觸的地方,不能用手指弄髒。
  「我的見解就是這些了。」
  高順摸摸下巴,看著銀食器。
  「可以問個問題嗎?」
  「高侍衛請說。」
  貓貓包好食器,交給高順。
  「妳為何試著袒護那個侍女?」
  貓貓狐疑地看著他,高順對她補充一句:「只是好奇。」
  「比起嬪妃,侍女的性命卑微渺小。」
  更別說是試毒侍女。
  高順似乎明白了貓貓想說什麼,輕輕點個頭。
  「我會好好向壬總管說明。」
  「謝高侍衛。」
  目送高順離開後,貓貓重重坐到了椅子上。
  「就是啊,得謝謝人家才行。」
  (感謝她特地幫我換過來。)
  那時還是應該吃下去的──貓貓同時心想。
  
  ○●○
  
  「……就這些了。」
  高順代替事務繁忙抽不了空的壬氏去翡翠宮打聽消息後,回來向主子報告。
  壬氏撩起了頭髮,心裡恍然大悟。
  桌上堆滿了文書,等著捺印。在只是寬敞而空無一物的書房裡,只有自己與高順兩人。
  「每次聽都覺得你好會說話啊。」
  「是嗎?」
  精悍的侍從冷淡地說。
  「怎麼想都是內賊呢。」
  「就狀況而論確實如此。」
  高順眉頭緊鎖地說。講得倒輕巧。
  壬氏覺得頭痛。
  真想放棄思考。
  畢竟從昨日起,他連睡覺的閒暇也沒有。
  也沒能換件衣服。
  好想原地跺腳。
  「總管快掩飾不住本性了。」
  壬氏臉上沒有平素的甜美笑容。大概就像他這年紀的孩子一樣在鬧性子吧。
  看在高順眼裡似乎是一清二楚。
  「反正沒別人在,這有何妨?」
  壬氏觀察嚴格的輔佐人的神情。
  「有微臣在。」
  「就當你是附帶的。」
  「不可。」
  壬氏試著打趣,但對這個一板一眼的男人沒用。
  打從出生就讓同一個人照顧著,也實在是件麻煩事。
  「簪子還插在頭上。」
  高順指指壬氏的頭。
  「哎喲,糗了。」
  平常他不這麼說話的。
  「頭髮遮住了,應該沒人發現。」
  壬氏拔掉深深插入髮中的簪子,出於巧匠之手的鏤花透雕露了出來。
  這種似鹿又似馬的傳說動物名為麒麟,被認為是聖獸之長,配戴此種靈獸的飾品,足以證明此人位尊勢重。
  「麻煩你啦,收好。」
  壬氏把那簪子隨手扔給高順。
  「請總管小心保管,這可是重要的物品。」
  「我知道啦。」
  「您不知道。」
  訓斥夠了之後,十六年來的輔臣離開了書房。
  壬氏維持著孩子氣的神情,趴到了桌上。
  還多的是公務要辦。
  得早點撥出時間才行。
  「幹活吧。」
  他伸個大懶腰,拿起毛筆。
  為了當個閒人,得先把公務處理完畢才行。
 楼主| 发表于 2020-4-22 23:3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一話 李白
  
  看來那件毒殺事件引發了不小風波。
  小蘭死纏活纏地追問貓貓。
  洗衣小屋後面成了下女閒扯淡的場所。她們在那裡坐在木箱上,吃著整串的糖葫蘆。小蘭吃刷上糖水的山楂似乎吃得不亦樂乎。
  (她應該想不到我就是當事人吧。)
  小蘭嘴裡塞滿山楂擺動雙腳的模樣,比實際年齡看起來更童稚。
  聽說她也是被賣進來的,但貧窮農村出身的小姑娘似乎非常滿意於現在的生活。開朗又健談的姑娘,比起被雙親賣掉的事情,似乎比較重視能不能溫飽。
  「是貓貓那邊的侍女吃了毒羹,對吧?」
  「是沒錯。」
  貓貓沒說謊,只是也沒說真話。
  「我搞不太清楚,只是大家都在討論她是誰。沒問題吧?」
  「沒問題。」
  貓貓不知道什麼事沒問題,總之先表示肯定再說。
  貓貓莫名地感到坐立難安,於是一再支吾其詞,結果小蘭嘟起了嘴,似乎覺得拿她沒辦法。
  小蘭拿著只剩一顆山楂的竹籤晃啊晃的,猶如血赤珊瑚的珠簪。
  「那我問妳,妳有沒有拿到簪子啥的?」
  「算是有。」
  包括禮貌性的在內,總共四支。貓貓把玉葉妃的首飾也算了進去。
  「這樣啊,那妳可以出宮嘍。」
  小蘭無憂無慮地笑著。
  (嗯?)
  貓貓覺得好像聽見了不能置若罔聞的事。
  「妳剛才說什麼?」
  「咦?妳沒有要離開這裡嗎?」
  貓貓這才想起,櫻花講到她耳朵都要長繭了。
  是她自己當作耳邊風的。
  貓貓托著頭,覺得自己真是失敗。她搖搖頭責備自己。
  「怎麼啦?」
  貓貓看了看一臉狐疑地望著自己的小蘭。
  「關於這件事,跟我說詳細一點。」
  看到貓貓表現出罕見的積極態度,小蘭挺起胸脯。
  「包在我身上。」
  愛聊天的姑娘告訴了貓貓如何使用簪子。
  
  ○●○
  
  李白在練武之後,得知有人找他。
  他一面擦汗,一面把磨鈍的劍交給部下。練武場中飄散著帶汗臭味的熱氣。
  文弱的宦官將木簡與女用簪子交給了李白。附有桃紅珊瑚珠飾的簪子,只不過是之前送出去的幾支簪子之一罷了。
  他以為對方應該知道這是做個禮貌,不會當真,看來也不一定。
  雖然不好意思讓女子受辱,但讓人家當真了也很麻煩。
  不過假如是位美女,那就可惜了。
  李白一邊想著如何委婉拒絕,一邊看看木簡。
  「翡翠宮貓貓」。
  上面寫著這幾個字。
  翡翠宮的宮女只有一人收到這簪子。
  就是那個不愛理人的侍女。
  李白一邊滿腹懷疑,一邊準備更衣。
  
  後宮基本上是男性止步的。
  並未受過閹禮的李白,當然是禁止進入這個御花園的。他今後也不會進去,要是有那機會就傷腦筋了。
  雖然是如此可怕的處所,不過只要獲得特別許可,倒是可以叫出裡頭的宮女。
  方法就是使用這支簪子。這是其中一種手段。
  李白借用中央門的哨站,等他叫的人出來。
  不怎麼寬敞的房間裡有兩人份的桌椅,兩側門前各站著一名宦官。
  從後宮那邊的門,出現了一名瘦小的宮女。
  宮女鼻子周圍覆滿了雀斑與黑斑。在美女如雲的後宮,難得看到這麼不顯眼的姑娘。
  「妳是何人?」
  「常有人這麼問。」
  愛理不理,講話平淡的宮女,用手掌遮起了鼻子附近。一張熟悉的面容出現了,就是她叫李白來的。
  「有沒有人說過妳化妝前後判若兩人?」
  「常有人這麼說。」
  姑娘並不顯得不悅,只是當成事實接受。
  李白姑且能理解她就是那名試毒侍女。
  但看到這張滿是黑斑的臉,跟那副妖豔的娼妓笑靨就是搭不起來。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不過,竟然又把我叫出來,妳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
  李白雙臂抱胸,並翹起二郎腿。
  大塊頭武官倨傲地當面坐著,嬌小的姑娘卻毫不畏縮地說:
  「小女子有意返回故里。」
  她不帶感情地說了。
  李白用力抓頭。
  「妳的意思是要我幫忙?」
  「是的,小女子聽說只要有人作保,就能暫時返鄉。」
  這姑娘講話真是驚世駭俗。
  李白真想問問她究竟知不知道這原本代表什麼意思。
  看來這個名叫貓貓的姑娘,是想利用自己返鄉。這並不是可以找武官做的事。
  該說她大膽無畏,還是不要命了?
  李白以手撐著腮幫子,用鼻子哼了一聲。
  就算有人說他態度惡劣,他也絲毫無意改進。
  「怎麼?小姑娘是要我活該讓妳利用?」
  李白雖是人們口中的好漢,但瞪起人來,一張臉倒也挺凶惡的。
  凶到當他責罵偷懶的部下時,連不相關的人都會跟他賠罪。
  然而貓貓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是無動於衷地望著他。
  「不,小女子這邊應該也能提供一點薄禮。」
  貓貓將捆起的木簡放在桌上。
  看起來像是引介信。
  「梅梅、白鈴、女華。」
  是女子的名字。李白有聽過這些名字。不,不只李白,很多男子應該都知道這些名字。
  「大人不妨到綠青館賞花作樂。」
  綠青樓是一晚就要花掉一年銀兩的高級青樓。方才那些名字,是此青樓人稱三姬的當紅名妓。
  「大人若擔心,只要拿出這個對方就知道了。」
  姑娘對李白露出只歪著嘴唇的笑臉。
  「妳說笑的吧?」
  「請大人確認。」
  實在教人不敢置信。
  難以想像區區一個侍女,竟然在高級官僚都難以出手的青樓有人脈。
  這是怎麼回事?
  李白一頭霧水,又抓了一遍腦袋時,姑娘忽然嘆了口氣站起來。
  「怎麼了?」
  「看來大人似乎並不相信。抱歉讓大人跑這一趟。」
  貓貓迅速從胸前取出某種東西。那是兩支簪子,一支是紅水晶的,一支則是銀簪。莫非她還有其他人能倚靠?
  「抱歉驚動大人了。小女子這就另請高明。」
  「等等,等等!」
  李白按住貓貓作勢要拿走的木簡。
  面無表情的貓貓,眼睛正看著李白。
  「大人意下如何?」
  姑娘用威嚇對手般的銳利視線望著李白。
  李白認輸了。
  
  ○●○
  
  「這樣好嗎,玉葉娘娘?」
  紅娘從門縫看著貓貓。她整個人神采奕奕,開開心心地正在整理行囊。
  本人竟然還以為自己跟平常並無二致,真令人費解。
  「哎,也不過就三天嘛。」
  「是這樣沒錯。」
  
  紅娘抱起了想自己抓著傢俱站起來的公主。
  「只是,她絕對沒弄清這當中的意思。」
  「是呀,可想而知。」
  其他侍女都在跟貓貓賀喜,但本人似乎沒弄懂狀況,還悠哉地回答:「我會買伴手禮回來的。」
  玉葉妃站到窗邊,望著外頭。
  「真是,可憐的是那孩子啊。」
  娘娘雖然呼地嘆一口氣,臉上卻浮現淘氣的笑意。紅娘沒漏聽玉葉妃低喃的一句「真好玩」。
  這下恐怕又要鬧個天翻地覆了,真可怕。
  
  當壬氏好不容易處理完公務閒下來,造訪翡翠宮時,貓貓早已於前一天出發了。
 楼主| 发表于 2020-4-22 23:3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話 返鄉
  
  貓貓成天說著想回來的煙花巷,並不是多遠的地方。
  雖然一座後宮就有一座城鎮那麼大,但京城卻將這兩種地方都圍在裡頭。
  煙花巷就在宮廷的相反方向,只要能越過高牆與深溝,走路就到了。
  (乘馬車去太奢侈了。)
  坐她旁邊的大漢李白手握韁繩,正在哼歌。
  因為他給人看過木簡,知道貓貓說的是真的。能見到憧憬的名妓,真有這麼讓人高興?
  說是娼妓,卻不能與窯姐兒等同視之。
  有人賣春,也有人賣藝。
  越是人們口中的當紅名妓,越是極少接客。目的是藉此提高珍稀價值。
  喝一杯茶就得支付大把銀子,更遑論一夜春宵了。
  如此受人崇拜的存在,會變得如同當紅炸子雞,成為市民的憧憬對象。
  街坊姑娘當中,有些人甚至嚮往此道而請求進入青樓,即使只有少部分人能爬到那種地位。
  綠青館在京城煙花巷中屬於老店,聚集了從中級到最高級的娼妓。
  而在最高級的娼妓當中,有幾人被貓貓稱為小姐(姊姊)。
  從轔轔搖晃的馬車中,可以看見懷念的風景。
  貓貓魂牽夢縈的串燒店,散播了滿街的焦香味。
  水路旁柳枝搖曳,賣柴人沿街叫賣。
  孩子們一手拿著風車跑來跑去。
  穿過奢華氣派的大門,眼前就是一片色彩繽紛的世界。
  畢竟還是中午,上門的客人不多,但有閒來無事的青樓女子從二樓欄杆招手。
  馬車在門面堂皇的樓閣前停了下來。
  貓貓腳步輕快地下了馬車,跑向站在門口的老婆婆。
  「好久不見了,嬤嬤。」
  她對銜著煙管的乾瘦老婦說道。昔日人稱落淚如珍珠的的青樓女,如今眼淚早已枯乾,化做一棵枯樹。她拒絕贖身,賣身期滿仍繼續留在妓院,現在成了誰都敬畏三分的老鴇。真是歲月不饒人。
  「誰跟妳好久不見啦,妳這笨丫頭。」
  貓貓的心窩受到一陣撞擊。胃液倒流,嘴裡發酸的感覺竟然令她懷念,實在不可思議。
  以前貓貓用這種方法,不知道吐出過幾次攝取過多的毒物。
  基本上算個好好先生的李白不明就裡,撫摸著貓貓的背。
  表情在說「這個阿婆是誰啊?」。
  貓貓用腳尖踢土,蓋住弄髒的地面。
  身旁的李白擔心地看著貓貓。
  「哦──這人就是那個貴客?」
  老鴇品頭論足地瞧著李白。
  馬車交給店裡的男傭去顧了。
  「體格不錯啊,相貌也俊。而且聽說你官運亨通不是?」
  「嬤嬤,這話不該當著本人的面說吧?」
  老鴇故作糊塗,把門前打掃的見習娼妓──娼妓的婢女叫來。
  「去叫白鈴過來。她今天應該在磨茶才對。」
  磨茶就是休息的意思。因為娼妓在沒客人上門時會以臼磨茶,而有此種說法。
  「白鈴……」
  李白喉嚨發出咕嘟一聲。白鈴是天下聞名的娼妓,據說擅長舞蹈。
  為了捍衛李白的名譽,有件事得先聲明,就是這種反應並不是對煙花女的低俗情慾,而是憧憬之情。
  因為僅僅只是能當面見到高不可攀的紅人並且同座飲茶,都是一種名譽。
  (白鈴小姐啊……搞不好真的可以有個萬一喔。)
  只要符合白鈴的喜好,她應該會表現得特別賣力。
  「李大人。」
  貓貓戳了戳在身邊發楞的大漢。
  「大人對自己的肱二頭肌有自信嗎?」
  「我聽不太懂,不過我自認為有在鍛鍊體魄喔?」
  「這樣啊,請您好好表現。」
  丫鬟領著偏頭不解的大漢離開了。
  貓貓很感謝李白帶她來到這裡。所以她還是想奉贈些相應的謝禮。
  若能度過一夜春宵,想必能成為一生的回憶。
  「貓貓。」
  低啞嗓音的主人,臉上浮現著可怕的笑意。
  「妳竟然敢十個月不見人影,連個音信都沒有。」
  「沒辦法啊,我在後宮當差。」
  貓貓已寫過木簡,解釋了大致上的情形。
  「這兒本是不接生客的,我可是特別照顧妳啊。」
  「知道啦。」
  貓貓從懷裡取出一只袋子。
  這是至今在後宮當差賺到的一半薪俸,她特別請人家先付給她的。
  「這麼點兒不夠喔。」
  老婆子看了看袋子裡說。
  「我沒想到妳會派白鈴小姐啊。」
  高級妓女的話作個一夜美夢應該都還能找零。李白想必也只要能看上三姬一眼,就心滿意足了。
  「如果只是喝個茶,能不能勉強算我便宜點?」
  「笨丫頭,看到他那胳膊腕子,白鈴哪有可能只看不碰啊。」
  (我想也是。)
  雖說最高級的娼妓不賣身,但並非不談戀愛。
  哎,總之就是這麼回事。
  「那要算不可抗力……」
  「算妳個頭。我可會好好記在帳上。」
  「我付不出來啦。」
  (就算把剩下的加進去也不夠耶,怎麼想都不夠。)
  貓貓陷入沉思。怎麼看都是強詞奪理,雖然司空見慣了。
  「這有什麼,真付不出來,用身體支付也就是了。只不過是從官衙轉到窯子罷了,沒什麼不同啦。即使像妳這種瑕疵品,也還是有好事者喜歡的。」
  這幾年來,老婆子有事沒事就勸貓貓成為娼妓。這個把一生奉獻給煙花巷的老婆子,完全不認為娼妓是一種不幸的行業。
  「我還得再當差一年耶。」
  「那就多找點貴客過來。不要老頭子,要像剛剛那種能長期而適度地榨取的。」
  (嗯──果然會被削一筆啊。)
  貪婪的老婆子滿腦子就只會精打細算。
  貓貓已經受夠了賣身,因此今後只能適度送些犧牲品來了。
  (宦官也能成為尋芳客嗎?)
  她想起壬氏的臉,但那人不行。娼妓會認真起來,搞不好反而會把店給搞垮,不成。
  但是找高順或庸醫來又覺得似乎於心不忍。她不想讓老鴇榨取他們的錢。
  無處可以認識男子真不方便。
  「貓貓,老頭子應該在家裡,妳快去吧。」
  「嗯,知道了。」
  就算想破了頭,目前也想不到解決辦法。
  貓貓穿過綠青館的小路。
  
  穿過一條馬路,煙花巷頓時變得冷冷清清。
  路旁林立著簡陋小屋,還有等著破碗裡堆起幾枚錢的乞丐或看得到梅毒痕跡的夜鶯。
  其中一間四壁蕭條的小屋就是貓貓的家。
  在僅有兩個泥土地房間的窄小民房裡,有個人駝背坐在草蓆上,用乳缽磨東西。
  是個滿臉深皺紋,輪廓柔和,有如老婦的老翁。
  「我回來了,阿爹。」
  「哦,這麼晚才回來啊。」
  阿爹一如往常地招呼貓貓,好像沒事似的,步履蹣跚地準備茶水。
  他拿個舊茶杯泡茶,於是貓貓喝了。雖然茶葉已泡到無味,但很溫暖,讓人全身放鬆。
  貓貓一點一滴說起至今的遭遇,阿爹只是邊聽邊應聲。
  吃過用藥草與芋頭增量的粥後,貓貓決定早早就寢。洗澡就等明日到綠青館還是哪裡借浴室洗吧。
  貓貓在泥土地舖上粗草蓆做成的簡陋眠床上縮成了一團。
  阿爹幫她蓋上幾件上衣,邊磨乳缽邊留心不讓爐火熄滅。
  「後宮啊。這就是命吧。」
  阿爹的喃喃自語,慢慢消失在睡意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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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話 麥稈
  
  (對了。)
  貓貓在雞鳴聲中醒來,慢吞吞地走到了破房子外頭。屋子後頭有一小間雞舍與農具,另擺著木箱。看鋤頭不見蹤影,阿爹大概早就下田去了。他在距離煙花巷不遠一座林子的旁邊弄了塊田地。
  (腳明明不方便。)
  而且年紀也大了,貓貓希望他別再做農活,但阿爹怎樣也不肯。他就是喜歡用自己細心栽培的藥草調藥。因此這間屋子周圍,也長滿了奇形怪狀的草類。
  貓貓捏捏藥草檢查生長狀態,然後看看悄悄擺在那兒的木箱。看到那個用毛筆大書警告語「不准碰」的箱子,貓貓吞了一口口水。
  她心臟撲通撲通直跳,慢慢推開蓋子看看裡頭。假如貓貓記得沒錯,裡面應該裝了泡酒的材料。她還記得那東西生龍活虎,費了她一番工夫才捉到。
  「……」
  然後,貓貓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如同「不准碰」的警告語所示,大家似乎都沒碰過。
  任何事情都要往好方面想,一定是本來就只有一條。就當作是這樣有什麼不好?假如放了好幾條在裡面,搞不好反覆經過幾次同類相食,就養出蠱毒來了。
  (不,那樣也不壞。)
  正在想這些事情之時,就聽到有人猛敲門的聲音。貓貓一邊搔頭一邊繞到屋子前面。
  「會敲壞的。」
  敲打關不好的門扉的丫鬟一臉慌張。不是綠青館的姑娘,而是別家娼館的見習娼妓,偶爾會來貓貓的藥舖。
  「怎麼了?找阿爹的話他好像不在。」
  貓貓邊打呵欠邊說,結果小丫頭抓起貓貓的手要她跟著來,就把她拉走了。
  
  貓貓被帶到離綠青館稍有距離的中堅娼館。規模雖然不大,貨色倒是不錯。在她記憶中,這裡有幾名娼妓有好老爺(恩客)關照。
  那麼那裡的小丫頭,究竟想帶貓貓去看什麼?
  貓貓把一頭亂髮綁成一束,拍了拍衣服的皺痕。沒換上寢衣就直接就寢,不知算是好還是不好。她原本想晚點借綠青館的浴室洗澡的。
  「小姐,我帶開藥舖的來了!」
  小丫頭帶著貓貓從後門進入娼館,走向一個房間。那裡有一群面帶倦容的女子,妝也沒化,神色不安地圍著某處。一看,一對男女躺臥在褥子上,嘴巴不住地流口水。被子上有吐過某物的痕跡。
  附近掉了支煙管,菸草葉散落在地。地上還有幾根秸稈,近處有個破裂的玻璃酒器。裡面的液體都灑了,在褥子上形成水漬。獨特的氣味充斥四下。兩只酒瓶倒在地上,裡面的液體也灑了。兩種顏色的水漬將被子塗抹成了奇異繪畫。
  貓貓一看到這些,惺忪的眼睛立刻清醒過來。她撐開男女雙方的眼皮,把過脈,將手指塞進他們的嘴裡。在場的人似乎已經做過處理,一名娼妓的手指被嘔吐物弄髒了。
  貓貓按壓沒了呼吸的男子的心窩,把肚子裡的東西擠出來。男子一嘔出唾液,貓貓立即將褥單拉過來,擦拭口腔內部。接著她挪動姿勢,往男子嘴裡吹氣。
  可能是看到了貓貓的做法,一名娼妓也學著按壓倒地女子的心窩。女子跟男子不同,還有呼吸,因此很容易就把東西嘔了出來。娼妓看到,正想拿水給她喝。
  「不要讓她喝水!木炭,去準備木炭!」
  然而貓貓一叫,娼妓嚇得打翻了裝水的容器,急忙沿著走廊跑遠了。
  讓男子嘔吐,嘴對嘴吹氣,按壓胸膛,不知道重複了幾次此種動作。男子口裡冒出了大量胃液,這才終於恢復了呼吸。
  貓貓累壞了,用人家拿給她的水漱口,然後呸一聲吐到了窗外。
  (一大早的,到底是怎麼搞的啦。)
  貓貓連早飯都還沒吃,巴不得能直接睡回籠覺,但她忍著搖搖頭,把娼館小丫頭叫了過來。
  「麻煩妳去找我家阿爹過來。他應該在南邊外牆旁的田裡。只要把這拿給他,他就知道了。」
  貓貓請人準備木簡,在上面流暢地寫了幾個字後交給小丫頭。小丫頭一臉複雜地拿著它出去了。
  貓貓這次將水含在嘴裡喝光,接著開始弄碎請人準備的木炭。
  (真會找麻煩。)
  貓貓一邊瞪著掉在地上的菸草葉,一邊大大地嘆了口氣。
  
  等了兩刻鐘,不便於行的老人才被小丫頭帶了過來。貓貓一邊覺得時間花得真久,一邊把細細搗碎的木炭拿給阿爹看。阿爹拿起幾種曬乾的藥草,和著炭粉給這對男女服下。
  「處理得還算可以吧。」
  阿爹如此說完,拾起掉在地板上的麥稈,仔細觀察它的前端。
  「只是還可以啊。」
  貓貓觀摩阿爹一絲不苟的做事方式。他拾起掉在地板上的玻璃碎片與菸草葉,然後觀察最早吐出的嘔吐物。
  (……)
  貓貓有觀察周圍的習慣,可以說是她這阿爹造成的影響。她這身兼藥舖師父的養父,是個能聞一以知二、知三的人。
  「妳認為這是什麼毒藥?」
  阿爹的這種說話方式,是想讓貓貓學到一些事情。
  貓貓拾起掉在地上的菸草葉,拿給阿爹看。阿爹就像在說「答對了」,笑得臉上皺紋更是深陷。
  「妳似乎沒讓他們喝水啊?」
  「這種情況喝水不是適得其反?」
  聽貓貓如此說,阿爹的頭偏成曖昧的角度,又像點頭又像搖頭。
  「要看情況。有時胃液會抑止毒素的吸收。在這種情況下,餵其飲水則適得其反。不過,假如是從一開始就以水調和的毒藥,或許反而應該稀釋。」
  阿爹就像在教小孩子一樣,講解得仔仔細細。貓貓至今仍然認為自己不是獨當一面的藥師,大概就是因為有阿爹在。庸醫比外貌看起來更像庸醫,或許也是因為她一直看著阿爹這號人物。
  貓貓看到嘔吐物裡沒有混雜著菸草葉,覺得阿爹說的方法或許才是對的。這並不是注意不到的事,貓貓卻自己看漏了。大概是還在睡昏頭吧。
  貓貓正把這種方法記在腦子裡時,小丫頭說「這邊請」拉了拉貓貓的衣襬。她總覺得小丫頭的神色看起來莫名地不悅,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
  貓貓照人家說的,移動到備好茶水的房間。
  
  「抱歉了。」
  看得出來早已洗淨鉛華的女子,一邊切開金時地瓜一邊說。想必是這家娼館的老鴇吧。不同於小氣巴拉的綠青館老鴇,竟然拿待客的茶點招待藥舖,還真是大方。
  「我們就是做這行的。」
  貓貓只要能拿到蹦子就沒意見。坐她旁邊的阿爹性情好,容易忘事,因此必須由貓貓一文不少地索取。
  女子瞇細眼睛看著隔壁房間。那裡睡著娼妓,再遠一點的房間則睡著男客。女子的表情抑鬱寡歡。
  (那是殉情嗎?)
  這在煙花巷不是稀奇事。無錢贖身的男子碰上尚未期滿的女子,就只會想到這種事。就算講得再怎麼好聽,相約來世再續前緣,也沒有任何例子能保證確有此事。
  貓貓邊吃人家端給她的金時地瓜邊想。茶是溫的,旁邊附上了麥莖。
  (講到這個,房間地上也有麥稈。)
  麥莖是中空的,好像是要拿這個當吸管喝茶。這家娼館不喜歡讓器皿沾上胭脂,因此似乎習慣以麥稈喝茶。
  話說回來,兒女之情真是件麻煩事。
  男子一身穿著都是上好料子。雖然看起來像個浪蕩子,但衣服使用上等棉布製成,裡子縫工紮實。相貌也很俊美,情竇初開的姑娘恐怕三兩下就上鉤了。
  阿爹可能會罵貓貓不該用偏見思考事情,但貓貓不覺得那人會憂心於與娼妓無法修成正果就服毒。
  (看起來不像是被逼到非得尋死。)
  貓貓這人就是只要一在意起來,非得查個水落石出才肯罷休。
  「我去看看他們的病情。」貓貓確定阿爹向女子收了錢後,說完就離開了房間。
  比起娼妓,男子的病情嚴重多了。貓貓走向天井對面的男子房間,發現房門開了條縫。她從門縫看見了異狀。
  有個小丫頭高高舉起了小刀。正是方才那個滿臉不悅的丫鬟。
  「妳這是做什麼!」
  貓貓衝進房間,馬上搶走了小丫頭手裡的小刀。
  「不要妨礙我!這種人死有餘辜!」
  小丫頭撲向貓貓,想搶回小刀。由於貓貓個頭嬌小,縱然對手是個小孩,被對方拚命撲過來也可能敵不過。不得已,貓貓只好賞她一記鐵頭功,趁她畏縮時揮了她一巴掌。小丫頭被打得摔到地上後,就開始涕淚交加地嚎啕大哭。
  貓貓正在嫌麻煩時,聽到騷動的其他娼妓都進到房間裡來。
  「妳……妳們這是在做什麼!」
  娼妓似乎當下就弄懂了狀況,貓貓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被帶到其他房間了。
  
  據說此次引發殉情風波的男子,原本就是個常惹事生非的客人。此人是富商的三公子,長相俊美,聽說每每對娼妓甜言蜜語,暗示要為對方贖身,等玩膩了就始亂終棄。而在遭到拋棄的娼妓之中,也有人無心戀世而自盡。此人招人怨恨不是一兩次的事了,聽說還曾經在路上險些遭到怨氣難平的女子刺殺,或是被人下毒。又因為作父親的疼愛寵妾生下的兒子,有什麼事都用銀兩擺平,讓此事更加難辦。據說最近他甚至央求老子,上娼館都要帶著護衛。
  「這孩子的姊姊在別家店做事。」
  熟知內情的娼妓一邊輕撫不停哭泣的小丫頭,一邊說道。據說遭男子遺棄的娼妓為了能夠贖身而高興,給做小丫頭的妹妹寫信提過此事。不久這小姑娘卻接獲姊姊自殺的噩耗,心裡不知做何感想。
  「而且這孩子也很黏此次一起服毒的姑娘。」
  娼妓歉疚地抬眼看著貓貓。
  (意思是要我睜隻眼閉隻眼?)
  就是這麼回事,對方跟貓貓說這些不幸的遭遇,八成就是要吸引她的同情,好藉此堵嘴。所幸騷動並未傳到阿爹他們待著的房間,只要貓貓不說,小丫頭就不用受罰。
  (真麻煩。)
  貓貓雖然心想「這種客人,餵他吃閉門羹不就得了」,但據說是娼妓自己迷戀對方。弄到最後還引發殉情風波,娼館這邊想必非常頭痛。娼館之人呈現出一種對貓貓他們感激萬分的氛圍,或許也是因為不管富商公子再怎麼礙眼,幸好不是死在她們店裡。
  而這點卻反而讓小丫頭覺得沒天理。
  (難怪了。)
  貓貓如此想。她今日是碰巧回家,但這幾個月來,貓貓都不在煙花巷。平素負責採買的這個小姑娘,也許知道阿爹何時不在家。況且一般來說,那種狀況應該是去找大夫,而不是藥舖。
  如果是特地選了間沒人在的藥舖,貓貓覺得這個小丫頭年紀雖然還小,卻相當毒辣。帶阿爹來帶得晚了,說不定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大概那個男客就是如此受人怨恨吧。
  「我明白了。」貓貓簡短地說完,就回到了阿爹待著的房間。
  
  「難得妳回來,真不知道怎麼會出這種事。」
  阿爹口氣悠哉地說了。
  忙東忙西的,一大早的時間就這麼耗光了。貓貓跟阿爹一同回到了原本的破房子。
  貓貓從阿爹手裡搶走錢袋,檢查過裡面金額之後還給阿爹。果不其然,裡頭多了幾個銀錢,大概是包括了堵嘴費。客人雖然病情沒什麼大礙,但今後無可避免地得吃閉門羹了。不只是那家娼館,整個煙花巷都是。煙花巷這方面的情報網絡可是很嚴密的。
  貓貓坐到嘰嘰作響的椅子上,邋遢地伸開了兩條腿。結果浴室還是沒能借成。幸好這個季節不會讓人冒汗,但貓貓到處奔忙,出了一身汗,還是覺得很不舒服。
  講到不舒服,殉情事件也是。她總覺得有點在意。那個連見習娼妓都恨之入骨的男子,就大家的說法聽起來,似乎是個相當精明的人物。這樣的男子會因為男女感情就鬧殉情嗎?
  (那麼,會是娼妓想毒死他嗎?)
  貓貓心想也許不是殉情而是被逼著一起自殺,但隨即否定。男子曾被人下過毒,不太可能輕易吃下娼妓端出的食物。
  貓貓雙臂抱胸唸唸有詞,阿爹邊用藥研磨碎藥草邊看著她。
  「……不可以用臆測的方式論事喔。」
  阿爹喃喃地說。
  既然阿爹會這麼說,可見他已經發現事情的真相了。貓貓不甘心地看了看阿爹,然後趴倒在桌上。
  貓貓試著回想現場的蛛絲馬跡。她喚醒記憶,想確認有無看漏任何細節。
  倒地的男女、散落地板的菸草葉、玻璃酒器,以及──
  貓貓這時想起,當時現場只有一只玻璃酒器。只要貓貓沒有看錯的話,應該是的。而旁邊掉著麥桿,還有種類不同的雙色酒漿。
  「……」
  貓貓倏地起身,站到水甕前面。她用水杓舀起了水,又倒回水甕裡。
  阿爹看著貓貓重複此種動作,嘆一口氣之後,把磨好的粉末裝進容器裡。他站起來,拖著腳站到貓貓面前。
  「事情已經結束了。」
  阿爹摸摸貓貓的頭。
  「我知道。」
  貓貓把水杓放回水甕裡,然後離開了破房子。
  
  (這不是殉情,是殺人。)
  而且是娼妓想殺了對方。
  這個敗家子善於花言巧語,對無數女子始亂終棄。而那名娼妓跟這男的現在正濃情密意。
  眾人必定會認為這次又是敗家子在暗示要為娼妓贖身了。不同於貓貓的看法,許多人似乎認為人的想法會受兒女之情所改變。只要添加這種謠言進去,日子一久就會弄假成真。
  那麼娼妓是如何讓變得謹慎小心的男子吞下毒藥?
  很簡單,只要試毒給他看就成了。
  就如同貓貓平時做的那樣,首先由娼妓喝酒。男子確定娼妓喝了沒事,於是就喝下同一杯酒。所以才會只有一只酒器。
  然而如此一來,娼妓可能會先倒下,男子就不喝酒了。如同貓貓在園遊會嚐到的那種毒藥,也有一些毒物是遲效性的,不過此次的毒物恐怕是菸草。那種菸草放進嘴裡時刺激性強,會讓人立刻吐出來。
  假如妓女演技精湛,能喝下毒酒而不被看穿就厲害了,但實際上應該是使用了小工具。
  娼妓用麥稈當吸管喝了酒。平常就在使用的東西不會啟人疑竇。男子並沒有起疑心。
  至於說到她是如何使用麥稈避開毒物,則是利用了酒漿。現場的酒有兩種。兩種不同顏色的酒,加上透明的玻璃酒器。
  即使不到水與油差別那麼大,縱然同樣是酒,不同的酒濃淡也不同。只要將比重小的酒輕輕注入比重大的酒裡,就會形成兩層。玻璃酒器中注入不同顏色的酒看起來美觀,當成取悅客人的小花招使用不會引起懷疑,娼妓用麥稈只喝下面那層。然後男子沒用麥稈,從上面那層喝起。
  娼妓確認男子倒下後,自己也喝了上層的酒。只喝不會致死的量。
  之所以在周圍撒菸草,八成也是為了掩飾氣味,而且讓人誤以為他們吞了菸草。如果把自己也害死,就得不償失了。娼妓必定是精心策劃成害死男子之餘自己又能存活,再於清晨行事。
  然後又有人正巧發現了他們。
  貓貓再次來到方才的娼館。她繞到後頭,前往昏倒娼妓躺著休息的房間。
  只見一名娼妓用手扶著欄杆,慵懶地仰望天空。看來是那名娼妓醒來了。她唱著童謠,笑得命薄如花。貓貓覺得雖是命薄如花,但也並不好惹。
  「小姐,妳在做什麼呀!」
  不是方才那名小丫頭,而是另一個丫鬟看到娼妓倚著欄杆,大聲嚷嚷起來。然後她將娼妓拉進屋裡,關起了窗戶。
  試圖殺害男子的小丫頭,明明情同姊妹的小姐被毒昏,行為舉止卻不太合理。她為了讓男子回天乏術,故意去找藥舖而不是大夫。而且她去把阿爹叫來時,也花了很多時間。難道她做這些事都不會擔心小姐嗎?都沒想到可能又有親近之人要喪命嗎?
  簡直像是知道她不會死才這麼做,難道是貓貓多心了嗎?
  還有極其同情那個小丫頭的娼妓,以及出手大方的老鴇。
  一旦產生懷疑,什麼看起來都顯得可疑。
  (不能用臆測的方式論事,是吧……)
  貓貓慢慢將視線從關起的窗戶移向天空。
  當她在後宮時,她一直很懷念煙花巷,其實兩地本質上並無二致。後宮與煙花巷都是花園,也是鳥籠。眾人被關在此種空間之內,都受到了其中空氣的毒害。
  娼妓也是,藉由服食周遭的毒物,將自己也慢慢變成甜蜜毒藥。
  貓貓不知道那個敗家子還活著,會讓那名娼妓有何下場。也許敗家子會一狀告上官府說有人要毒死他。或者是正好相反,也許娼館會藉故威脅敗家子,說他糟蹋了商品。
  (怎樣都好。)
  都跟貓貓無關。對這類事情斤斤計較,在這條街上是活不下去的。
  貓貓懶洋洋地抓抓後頸,決定前往綠青館。她想還是借用一下浴室好了,於是慢慢開始走向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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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話 誤會
  
  為期三天的返鄉假期轉眼間就結束了。
  見到了懷念的面孔,讓貓貓更想繼續待著不走了,但她不能怠忽後宮的職守,而且會給作保的李白添麻煩,不回去不行。
  最大的原因出在老鴇不知道想把貓貓的初夜賣給哪個虐待狂,這堅定了她的決心。
  (似乎遂心作了場好夢呢。)
  看到白鈴小姐面色異常紅潤,而李白又眼角下垂,變得活像顆蜜漬杏乾,貓貓不禁後悔酬勞支付得太多了。
  害得她下個賣身地點就這麼決定了。
  一度嚐到天上甘露的李白再也無法甘於凡間貨色,讓貓貓多少有點同情起他來。老鴇一定會從李白身上榨取油水,弄個他半死不活。
  這方面貓貓就負不了責了。
  就這樣,貓貓帶著伴手禮回到了翡翠宮來,見到的卻是散發凶惡氛圍的天女般青年。
  在柔和笑靨的底下,可以感覺到蠱毒般的不祥之氣。
  不知為何,他死瞪著貓貓看。
  不管性情如何,美人就是美人。一位美人瞪起人來,還真有魄力。
  貓貓怕麻煩,想盡量少惹他,只低頭致意後就想前往自己的房間,但肩膀被人緊緊抓住了。只差指甲沒陷進肉裡。
  「我在迎賓室等妳。」
  蜂蜜般的聲音流過耳畔。即使是蜜,卻是烏頭蜜,其中有毒。
  後面有高順用眼神叫她死了這條心。
  還有玉葉妃看似在傷腦筋,兩眼卻在發亮。
  而且不知為何,紅娘用責備的目光看著貓貓。
  三名侍女也是好奇心超出了擔心。晚點想必會被打破砂鍋問到底。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貓貓放下行囊,換好侍女服之後就前往迎賓室。
  
  「總管有何貴事?」
  房間裡只有壬氏一個人。他優雅地穿著素淨的官服,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手肘撐在桌子上。不知怎地,總覺得他態度比平常還惡劣。是自己多心了嗎?希望是自己多心了,就當作是自己多心了吧。
  高順這帖清涼劑不在,玉葉妃也不見人影。
  說得明白點就是如坐針氈。
  「妳似乎回鄉去了啊。」
  「是。」
  「怎麼樣了?」
  「大家都身體健康,令人欣慰。」
  「是嗎?」
  「是。」
  「……」
  「……」
  果然很快就沒了話題。
  「這個李白是何許人也?」
  「回總管,是小女子的保人。」
  (他怎麼會知道那人叫什麼名字?)
  而且是今後的熟客,是寶貴的搖錢樹,彌足珍貴的一號人物。
  「妳懂這個意思嗎?其中的意思。」
  壬氏用些許不耐煩的語氣詢問。聲音中不含平素的甜蜜。
  「是,小女子明白不是身分可靠的高官,是做不了保人的。」
  壬氏不知怎地,露出疲憊不堪的神情。也許是不高興聽到貓貓說廢話?
  「妳拿到簪子了?」
  「大人分贈了好幾支,也禮貌性地送了小女子一支。」
  別看李白那樣,其實他是個闊氣的人。簪子造型簡樸,作工卻一絲不苟,且品味不俗。之後假若缺錢,就拿去變賣好了。
  「換言之,孤是輸給了一個做人情的禮物?」
  (孤?)
  不常聽到的第一人稱,讓貓貓偏頭不解。她還是覺得壬氏跟平素不太一樣。
  「孤應該也有送妳,但妳完全不來找孤商量。」
  壬氏擺出一副嘔氣的表情。臉上沒有天女的笑靨,看上去年紀就跟貓貓差不多,或是比她更年少。
  貓貓很佩服竟然有人換個表情就能變這麼多。
  看樣子壬氏是不滿意貓貓找李白幫忙,而不是找他商量。真不可思議,麻煩事不要找上自己不是比較好嗎?或許因為他很閒才會這樣吧,寧可瑣事纏身也希望有人來找自己嗎?
  「非常抱歉,因為小女子想不到能支付什麼代價,可以令壬總管滿意。」
  (找宦官去青樓,不會有失禮數嗎?)
  如果是純粹喝茶或吟詠詩歌的處所還另當別論,問題是那裡也是尋花問柳的地方。貓貓不好意思邀請已失去男兒身的人去那裡。
  最大的問題是,像壬氏這樣的人物,尋常娼妓若是碰上他,神女反而要變成火山孝女了。介紹這種人去青樓,貓貓必然會慘遭老鴇毒打一頓。
  「什麼代價?妳給了叫李白的傢伙什麼好處嗎?」
  不知為何,他一臉納悶。
  不只老大不高興,還夾雜了不安的表情。
  「是的,大人很高興能享受一夜春夢。」
  (看他那樣,十天半個月是清醒不過來了。)
  虎虎生風的武人遇上白鈴小姐,大概也就溫順如小貓了。而且還是隻今後會送來金子的貓兒。
  一看,壬氏完全是一副面無血色的模樣。端著茶杯的手在發抖。
  (是不是房間冷?)
  貓貓往火盆裡添木炭後,用團扇煽火。
  「大人似乎相當滿意,小女子的努力也沒白費了。」
  (還得努力找新恩客呢。)
  貓貓重新下定決心,捏緊了拳頭時,背後傳來茶杯摔碎的聲音。
  「總管這是怎麼了?」
  陶器碎片灑了一地。
  壬氏鐵青著臉站著不動,衣服被茶水染出了水漬。
  「啊,小女子這就拿布來擦。」
  貓貓一開門,發現玉葉妃在那裡笑彎了腰。
  高順也在,神色疲憊不堪。
  至於紅娘則是看著貓貓,好像拿她沒轍到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紅娘靠近偏頭不解的貓貓,然後一言不發地拍了她後腦杓一下。這個侍女長真是說動手打人就打人。
  貓貓莫名其妙地摸摸後腦杓,總之決定先去廚房找抹布再說。
  
  
  ○●○
  
  「總管要鬧彆扭到幾時?」
  高順覺得這人真是需要別人照顧。
  回到書房後,壬氏照樣趴在桌上不動。
  高順深深嘆一口氣。
  「請別忘記還有公務等著處理。」
  才剛收拾乾淨的桌子,又堆起了新的一疊文書。
  「我知道啦。」
  知道才怪。
  名為壬氏的人物不會如此孩子氣地回話。
  不會執著於一個玩具。
  後來高順費了一番工夫,才從笑得花枝亂顫的玉葉妃那兒問出事情始末。
  所謂作保的謝禮,其實是為李白引見夢寐以求的當紅名妓。實在想不到那個姑娘竟然會有如此人脈。
  不知道主子做了何種想像。唉,真是年少輕狂。漸入恬淡寡欲境地的三字頭如此想。
  壬氏雖多少恢復了鎮定,但心中似乎還有不滿。
  忙著把公務處理完去見她,結果人家卻跟陌生男子回鄉去了,想必是青天霹靂。
  但高順也沒那閒工夫一直安撫小孩兒。
  壬氏總算開始替高高堆起的文書捺印。他迅速過目,只要認為不能捺印,就放到桌子旁邊。一收拾好,下官又立刻送上新的整束文書。
  高順看著被壬氏剔除的文書,覺得這些人真該再多動點腦筋。很多官僚試著讓上司批准為自己圖利的法案,而這些平白增加了年少主子的事務,看得高順很不忍心。
  不知不覺間太陽西沉了,高順點燃油燈。
  「失禮了。」
  看到下官進來,高順走上前去。
  「公務時間已過,之後再來吧。」
  「不,並非關於公務。」
  下官急忙揮手。
  「是這樣的……」
  下官愁眉苦臉,將一件急事轉告給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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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話 酒
  
  「那真是太不幸了。」
  玉葉妃神色憂鬱地對眼前的宦官說道。壬氏有如神仙中人的容顏當中,也含藏著憂傷。
  (說是一個大官死了。)
  貓貓無動於衷,只是待在那裡。這樣或許很冷淡,但貓貓沒多愁善感到能同情長相與姓名都一無所知的人。而且此人年過五旬,死因說是飲酒過量。只能說是自作自受。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貓貓試完了毒還是沒獲准退下。壬氏似乎吩咐紅娘去做事了,所以貓貓必須代為留在這裡。因為沒有侍女陪同,宦官是不能與嬪妃交談的。
  重點在於壬氏吩咐的不是下級侍女貓貓,而是侍女長紅娘。
  (很可能有什麼事情。)
  貓貓的這個直覺似乎猜中了。
  「妳真的認為死因是酒嗎?」
  妍麗宦官的視線對著玉葉妃身後,也就是貓貓。
  
  酒類造成的死因不只一種。
  即使是嗜酒的貓貓,也知道酒喝多了傷身。藥物攝取過量就成了毒藥。
  長期飲酒會導致臟腑慢性中毒。一次攝取大量酒精,甚至可能致人於死。
  此次的情況屬於後者,據說死者跟幾個朋友宴飲之時灌下了大量的酒。說是把滿滿一罈子的酒一口氣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如此的確會致命。」
  貓貓淡定地說,來到了正門的哨所。她以前就是在這裡把李白叫出來的。雖然簡樸的房間一如往常地空無一物,不過今日端出了茶與茶點,而且放了火盆取暖。
  「但是他只喝了平常一半的量。」
  壬氏說了。他指的當然是飲酒量。
  高順從來自後宮外頭的下女手裡接過某件東西,下女一言不發地低頭致意。
  「我實在不認為浩然閣下會因為飲酒過量而死。」
  死去的男子似乎名叫浩然,是個能把整罈酒一飲而盡的豪邁武人,看壬氏與玉葉妃的反應,人品似乎也不錯。
  高順將方才從下女那邊收下的東西放到桌上。是個葫蘆。他將裡頭的液體咕嚕咕嚕地倒進小酒杯裡。
  「這是?」
  「跟宴席上喝的是同一種酒,從其他一同飲用的罈裡拿的。浩然閣下喝的那罈灑了,全都流掉了。」
  「那麼如果那罈子裡下了毒,就無從檢驗了。」
  如果死因不在酒,接著能想到的就是這個可能性。
  「正是如此。」
  壬氏大概也知道這很難辦吧。但他還是想查明真相,不知那位武人是否於他有恩。
  (怎麼不跟平常一樣散發多餘光彩?)
  這陣子的壬氏比起從前,怎麼看就是像個孩子。然而對貓貓而言,她寧可被壬氏不可一世、趾高氣昂地使喚還比較輕鬆。
  貓貓啜一口酒,然後伸舌舔嘴。
  (這是?)
  味道甜中帶鹹。似乎是在原本帶有甜味的酒裡加鹽調味過。
  (好像料酒一樣。)
  「味道頗為特殊。」
  貓貓對盯著自己瞧的壬氏說。
  「是啊,這是浩然閣下的喜好。他這人嗜甜如命,酒喝甜的,酒肴也只吃甜的。」
  壬氏觸景生情地接著說。他說不管準備了多高級的燻肉或岩鹽,他都從來不碰。
  「聽說他以前都吃鹹食,但有一天突然變成嗜甜,連飯食都幾乎做成甜的。」
  壬氏面露稍許純真的笑容。
  「會得糖尿病的。」
  貓貓誠實地說出感想。
  「……不要把回憶拉回現實啦。」
  壬氏好像很掃興地說。
  (嗜鹹變成嗜甜是吧?)
  貓貓喝光杯裡剩下的酒,再拿葫蘆來倒,然後再喝光,重複這個動作幾次。
  壬氏與高順似乎一直盯著自己瞧,但貓貓不在意。等葫蘆裡的東西減少到一半時,貓貓開口了。
  「宴會上的酒菜,有端鹽出來嗎?」
  「有,說是岩鹽、月餅與肉乾。這些也要準備一份嗎?」
  「不用,還沒準備好就喝完了。」
  既然有酒肴,真希望能早點拿出來。假如有鹹香可口的燻肉,酒一定會更好喝。
  「呃,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壬氏不知怎地一臉傻眼地說。
  貓貓又倒了一杯。旁人用視線問她「還喝啊?」,但她不在意。除了試毒之外,這可是難得能喝酒的機會。
  貓貓把葫蘆裡的酒喝到一滴不剩。她很想噗呼一聲大吐一口氣,但有貴人在場,她忍了下來。
  「浩然大人喝的那個罈子可以弄到手嗎?」
  「已經摔成碎片了。」
  「無妨。還有……」
  貓貓說「另有一事想請總管調查」。
  
  翌日,貓貓再次受到壬氏傳召。今日也跟昨日是同一個房間。
  平常會用宮官長的房間,不過宮官長這陣子似乎公事繁忙,宮女忙碌地進進出出。其他兩部門似乎也同樣繁忙,也許是因為年關將近。
  (果然。)
  請壬氏調查的事情都寫在書簡上,內容一如貓貓的預料。
  貓貓看著跟書簡一起帶來放在包巾上的碎片,上面沾了白色顆粒。貓貓拿起碎片,舔了一口。
  「舔了不會有事嗎?」
  壬氏伸出手來,但貓貓點點頭。
  「此物無毒,量沒有多到能毒害身體。」
  聽到貓貓意有所指,壬氏與高順偏頭不解。
  貓貓靠近放在一旁的火盆,替包裹報告文書的紙張點火,然後拿著酒罈碎片湊過去,火焰立刻變了顏色。
  「是鹽嗎?」
  湊過來看的壬氏說了。看來他還記得貓貓之前弄給他看的火焰顏色。
  「是的。看來酒裡含有相當多的鹽分,酒漿乾掉後還能留下顆粒。」
  貓貓喝的酒裡也含有鹽。不是酒裡本來的鹽分,想必是將充當酒肴的鹽或什麼加到了酒罈裡。因為如果赴宴的人嗜鹹,想必不會喜歡甜味較強的酒。
  一般來說會把鹽沾在杯緣飲用,假如是直接加入罈裡,那麼要不就是喝醉了,要不就是此人太懶。
  多少加點鹽不會有問題,然而浩然飲用的酒罈裡,含有大量的鹽。
  「人體不可沒有鹽,但攝取過量會毒害身體。」
  就跟酒一樣,一次攝取過多可能致人於死。想到喝下的酒量與溶入其中的鹽分,即使成為死因也不奇怪。
  「不,這樣不是很奇怪嗎?喝下這麼鹹的東西,再怎麼樣都會注意到吧?」
  「不,浩然大人就是沒注意到。」
  貓貓打開報告文書給壬氏看,上頭列出了浩然的生活習慣。
  「壬總管說過吧,說浩然大人有一天突然從嗜鹹變成嗜甜。」
  「是啊,是這樣沒錯……不會吧?不,這怎麼可能……」
  壬氏似乎弄懂了,雙眼圓睜。
  「是的,我想浩然大人是嚐不出味道了──只嚐不出鹹味。」
  浩然這名男子據說是位有才幹的官僚,且秉性耿直。從簡單的報告文書就能看出,此人過著六根清淨的生活。
  文書指出自從多年以前妻兒死於時疫之後,此人就全心投入公務,酒與甜食是他的唯一樂趣。
  「有種疾病會讓人失去味覺。一般認為原因包括偏食,或是身心負荷(壓力)。」
  越是認真處事的人,越會壓抑自己的內心。壓抑內心造成的負荷,遲早會變成一種病。
  「那麼,是誰在酒罈裡放鹽?」
  貓貓搖搖頭。
  「這就不是小女子該調查的了。」
  只要知道其他酒罈裡也含有鹽分,而浩然又是個正經人士,壬氏應該心裡就有底了。
  很多人無故厭惡正經人士,也許會趁著酒意對酒罈做點惡作劇。然而看到對方完全沒發現惡作劇而喝個不停,搞不好會想「乾脆加到他發現為止」。有句話說借酒裝瘋,但導致這種結果,那些當事人不知道做何感想。
  (我這樣逃避太卑鄙了。)
  貓貓自己也很清楚,她是不想成為某人受罰的直接原因。已經給了這麼明確的線索,分明就跟直接指證沒兩樣。
  壬氏跟高順說了些話,高順從房間退下。
  壬氏心不在焉地望著高順離開的房門。仔細一瞧,壬氏的衣帶上附有串著小顆黑曜石的黑色流蘇。由於官服本身是黑的,貓貓之前完全沒發現到。
  (他在服喪?)
  是故意做得不顯眼嗎?
  「抱歉了,妳幫了我個大忙。」
  壬氏對貓貓露出天女般的微笑。
  「不會。」
  貓貓有點想問問壬氏與浩然是什麼關係,但作罷了。
  (要是一個弄不好得知兩人有曖昧關係,那就困擾了。)
  誰也不知道哪裡潛藏著不正當關係。
  取而代之地,貓貓問了個不會出錯的問題:
  「大人是那麼高尚的人物嗎?」
  「是啊,小時候受過他照顧。」
  壬氏沒再多說,瞇細了眼。緬懷過去般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個尋常青年的神情。平素從他那過度俊美的臉上,是感覺不出這種心情的。
  (這人畢竟也是個凡人呢。)
  由於看他那容貌,與其說是活人懷胎生下來的,毋寧說是千年桃花精還比較讓人信服,因此最近這陣子,貓貓開始覺得壬氏這個存在十分奇妙。就這麼站了一會兒後,壬氏好像才終於想起似的,從桌子底下拿出了一件東西。
  「葫蘆?」
  壬氏拿出了一只大葫蘆。貓貓聽見裡面液體蕩漾的噗通聲。
  「是啊,雖然不是昨天那種。」
  壬氏說「這是謝禮」,交給了貓貓。
  貓貓拔開栓子,聞到酒精的氣味。
  (哦哦!)
  「自己小心點喝,別被抓到了。」
  「謝總管。」
  貓貓做了平常絕不會做的恭敬行禮。
  (挺貼心的嘛。)
  正在這麼想時,不知不覺間,甜美膩人的臉蛋湊到了眼前來。
  貓貓下意識地身子往後退。
  終究還是平常那個宦官。
  「……看妳的表情不像在謝我。」
  「是嗎?別說這了,請總管認真處理公務。」
  不知怎地,壬氏整個人抖了一下。看樣子是丟下公務跑來的。
  (閒著沒事的話是無妨,但偷懶就不行了吧。)
  「請總管還是趁公務尚少時處理完畢吧?」
  貓貓也不管自己幾乎沒在做事,試著講了一句。
  壬氏一瞬間露出不甘心的表情,但似乎想到了什麼主意,壞心腸地咧嘴一笑。
  「我有在認真當差啊。」
  「怎麼個認真法?」
  壬氏手放在下巴上,像在追溯記憶。
  「在某條法案當中,有人主張為了避免年輕人沉迷飲酒,應當限制飲酒年齡。」
  「……」
  貓貓愣愣地張開了嘴。
  「說是要規定未滿二十歲禁止飲酒。」
  壞心眼的宦官面帶賊笑看著貓貓。
  「請壬總管千萬別讓這條法案通過。」
  「這我恐怕無法作主。」
  壬氏臉上浮現玉軟花柔的笑靨,看著貓貓不高興的表情。
  貓貓把嘴彎成了ㄟ字形,總之先給他一個看肚子朝天的甲蟲般的眼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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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話 自與他
  
  高順將生漆盒子放在桌上,然後從中取出了書簡。
  「日前的報告總算是送來了。」
  那時壬氏命人找出燙傷的宮女,至今少說已過了兩個月。
  「花太多時間了。」
  壬氏抬起低垂的臉,露出銳利的視線。
  「微臣知罪。」
  高順的做事原則是不找藉口。
  「究竟是誰?」
  「回總管,意外地是個大人物。」
  高順在桌上攤開書簡。
  「石榴宮的風明,淑妃的侍女長。」
  壬氏繼續以手支著臉頰,用冰冷的視線看著書簡。
  
  ○●○
  
  「哎喲──能否請小姑娘也一起來呢?」
  貓貓一如平常地來到醫官這裡摸魚……更正,是來幫忙時,庸醫忽然這麼說了。正好傳話的宦官也在,似乎是來呼喚庸醫的。
  「到底是怎麼了?」
  這下好像會很麻煩──貓貓心想。
  由於庸醫抖著肩膀拜託,總之先跟去再說。他們被帶到北門的哨所,幾名宦官圍著某個東西,周圍像同心圓般聚集了一圈宮女。
  「幸好是隆冬時節。」
  貓貓極其鎮靜地對眼前的事物發表感想。
  用草蓆遮起的是個臉色發青的女子。頭髮黏在臉上,嘴唇都變成青黑色了。她的魂魄已經不在人世。
  雖然以溺水死屍來說外觀還算漂亮,但看了仍然不會舒服。幸好現在季節寒冷。
  本來該驗屍的庸醫,卻像個姑娘家似的躲在貓貓背後。
  真是個如假包換的庸醫。
  聽說這具女屍今晨浮在外頭濠溝裡。從打扮來看,怎麼看都是後宮宮女。後宮內發生的事不能送到外頭處理,所以才會這樣叫庸醫過來,然而……
  「小姑娘,妳能代替我看看嗎?」
  庸醫抖動著八字鬍抬眼看著貓貓,但她才管不了那麼多。
  他把別人當成什麼了?
  「不行,有人叫我不准碰屍首。」
  「那可真是意外。」
  聽慣了的天仙嗓音,也開口說了句失禮的話。
  不消說也知道,周圍的宮女都嬌滴滴地尖叫。主角陪襯個個到位,簡直像在看人唱戲。
  「壬總管好。」
  (當著屍首的面也沒什麼好不好的就是了。)
  貓貓不改常態,無動於衷地看著國色天香的青年。在他身後不消說,照樣有高順在候命。就是那個總是用視線哀求貓貓的勞碌命男子。
  「所以,太醫,可以請你好好看一看嗎?」
  「……知道了。」
  庸醫略為紅著面龐,仍舊一副不甘願的模樣去看溺水死屍。
  他怯怯地掀起蓋著的草蓆。
  後面傳來宮女的驚呼聲。
  這是個高挑的女子,穿著堅硬的木鞋,一隻脫落了,腳上裹著布條。指尖通紅,指甲破損到教人不忍卒睹。
  從衣裳可以認出是尚食宮女。
  「妳看到屍體似乎很鎮定啊。」
  「這種場面看習慣了。」
  縱然是在金碧輝煌的煙花巷,只要踏進後頭一步,就是三不管地帶了。常常會發現年輕姑娘慘遭侵犯、輪姦,模樣怵目驚心。
  青樓女子乍看之下身陷囹圄、毫無自由,但同時也能說是受到保護,免於遭到周圍危險波及。妓樓將娼妓視為商品,會好生照料,延長她們的壽命與姿容。
  「晚點再聽妳的見解吧。」
  「是。」
  貓貓知道自己派不上什麼用場,但不會出言否定。這叫禮數。
  (我會不會太冷淡了?)
  貓貓等庸醫驗屍完畢後,仔細地幫死者蓋好草蓆。
  雖然現在這麼做也沒有意義了。
  
  貓貓被帶到中央門的哨站來。大概是因為宮官長的房間今日依然忙碌吧。之所以來到這裡,是因為想避免在翡翠宮談論屍首之事。這種事不適合在有嬰孩的場所談論。
  (為何不乾脆給自己安排個房間?)
  貓貓對站在門前的宦官低頭致意。
  「就衛兵的見解來說,他們認為是投水自盡。」
  他們說可能是爬上圍牆,跳進濠溝自殺的。
  姑娘果然是尚食的下女,聽說直到昨日都還在當差。這樣的話,就是在昨夜投水的了。
  「小女子不知這是否為自盡,只是竊以為一個人是辦不到的。」
  「此話怎講?」
  優雅地坐在椅子上的壬氏,用優美的聲音問她。
  跟不時展露的稚氣青年模樣感覺判若兩人。
  「宮牆上沒有梯子。」
  「那倒是。」
  「用帶鈎繩子爬得上去嗎?」
  「應該辦不到吧?」
  壬氏試探地問她。真是難纏。
  貓貓很想叫他不要什麼都愛問,但高順在看,她只好憋著。
  「也有辦法可以不用工具就爬上去,但我想那名宮女是辦不到的。」
  「什麼辦法?有何種技巧?」
  之前芙蓉公主鬧出幽魂作祟之事時,貓貓一直想不透她是如何登上外牆的。那不是用爬的就能爬上去的。
  貓貓這人一旦開始在意就非得查個清楚,於是她細心地繞了宮牆一圈。
  結果她發現外牆四隅都有磚頭突出。這是故意讓磚頭突出牆壁的,只要用腳踩上去,就有辦法爬上牆頭。擅長舞蹈的芙蓉公主爬起來想必輕而易舉。
  可以推測這應該是建造宮牆之際,工匠用過的機關。
  「但對大多數女性而言想必很難,更何況是纏足之人。」
  女子腳上纏著布條,套著小巧木鞋。她們會扭折腳骨,用布包緊,塞進木鞋裡。做這種處理的標準是腳越小越美。
  雖然不是所有女性都這麼做,不過在後宮偶可一見。
  「妳是說這是他殺?」
  「小女子不知。不過,我想她的確是活著掉進濠溝裡的。」
  染得血紅的手指,必定是一再摳抓濠溝壁面所導致的。
  在那麼冰冷的水裡,真教人不願想像。
  「不能再查清楚點嗎?」
  臉上浮現讓人無法斷然拒絕的甜美笑容,只會讓貓貓困擾不已。
  辦不到就是辦不到。
  「教我藥學的師父,囑咐我不許觸碰屍首。」
  「為何?是怕犯忌諱嗎?」
  藥師不免得接觸病人或傷患。壬氏似乎是在問「應該也有接觸死者的機會吧」。
  「因為人肉也可入藥。」
  貓貓輕聲說出了原因。
  阿爹告訴過她「我不知道妳的好奇心會拓展到哪,既然遲早會碰,就等最後再說吧」。
  他還很失禮地說,貓貓一旦開始接觸這個領域,至少盜墓的勾當是免不了了。
  貓貓很想說「這點良知我好歹還有」,不過到頭來還是一直遵守著阿爹的囑咐。
  總之呢,就是這麼回事。
  壬氏與高順聽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後互相點頭說「的確」。高順甚至還用看可憐人的目光看著貓貓。
  實在是太羞辱人了,貓貓按住顫抖的拳頭。
  先不說這些。
  (自殺,還是他殺?)
  貓貓絕對不會想自己尋短,也一點都不想死在別人手裡。
  一旦迎接死亡,就再也不能嘗試藥物或毒物了。
  假如自己要死,她想嘗試沒嚐過的毒物而死。
  (哪種毒物比較好呢?)
  正在想著這些事情時,壬氏目不轉睛地盯著貓貓瞧。
  「妳在想什麼?」
  「回總管,小女子在想如果要死,要用哪種毒藥。」
  貓貓老實地回答後,壬氏的眉毛扭曲了。
  「妳想尋死?」
  「小女子不敢。」
  壬氏搖搖頭,像是覺得莫名其妙。不懂也無所謂。
  「因為人的死亡是無法預期的。」
  「是啊。」
  壬氏露出寂寞的眼神。也許是想起了浩然的事。
  「壬總管。」
  「怎麼了?」
  壬氏疑惑地看著貓貓。
  「倘若要處小女子死刑,可否請您命我自鴆呢?」
  壬氏以手扶額,嘆了口氣。
  「講到哪兒去了?」
  「倘若小女子犯了任何過錯,會是由壬總管做裁決嗎?」
  壬氏不知為何顯得很不高興,目不轉睛地看著貓貓。與其說是看著,倒不如說是瞪著或許比較貼切。高順在他身後憂心忡忡。
  (這麼快就犯錯了?)
  「小女子得意忘形,罪該萬死。屆時無論是絞刑或是斬首,都任憑總管作主。」
  「不,妳想到哪裡去了?」
  壬氏的表情已經不是生氣,而是傻眼了。
  
  「因為小女子只是一介平民。」
  平民無法反抗貴人。這跟誰對誰錯無關,世間道理就是如此。有時這種道理會受人推翻,不過當今世上如果發生革命,大概沒幾個人會高興,因為時代還算得上是太平盛世。
  「犯一點小過錯,這條命就沒了。」
  「我不會那樣做。」
  壬氏用侷促的目光看著貓貓。
  貓貓搖搖頭。
  「不是做不做,是能不能的問題。」
  壬氏有權力處分貓貓,貓貓沒有。不過如此罷了。
  壬氏臉上面無表情。看起來又像生氣又像不是,不知他在想什麼。貓貓也沒必要知道,只是覺得他似乎在考慮很多事情。
  (我好像講話煩擾到他了。)
  由於壬氏與高順都沒說什麼,貓貓認為沒自己的事了,行禮後就從房間退下。
  
  後來貓貓聽到風聲說,死去的姑娘也參與了日前毒殺風波的宴席。
  而且也找到了頗有真實性的遺書,於是案子就以自殺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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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話 蜂蜜 其壹
  
  茶會也是嬪妃的一大公務。
  玉葉妃也是日日舉行茶會。有時在翡翠宮進行,有時則是受到其他嬪妃邀請。
  (勾心鬥角可也是重要的差事。)
  貓貓個人不是很喜歡茶會。
  茶會上聊的盡是時下風行的服飾或化妝。在無關緊要的對話中勾心鬥角,場面正如同後宮的縮圖。
  (看似溫柔和順,終究還是個妃子。)
  正在跟玉葉妃說話的,是西域出身的中級嬪妃。玉葉妃也是西域出身,由於故鄉鄰近,看起來似乎有的是話聊。
  詳情貓貓不清楚,只知道重點似乎是她與玉葉妃的老家今後會建立何種關係。
  聽性情快活的玉葉妃說話,很多嬪妃都會一不留心就開始吐苦水。
  玉葉妃的公務之一,就是將這些寫成書信。玉葉妃出身於氣候乾燥的貧瘠土地,由於該地多進行轉口貿易,推測人潮與時勢的趨勢就成了一項重要事務。除了嬪妃的職務之外,她藉由如此遞送消息的方式,想必也對家鄉做出了貢獻。
  (昨晚弄到滿晚的,她不會累嗎?)
  皇帝三天兩頭就會臨幸寵妃玉葉的寢宮,來看看開始扶著東西學站的女兒,只是造訪的理由不消說,當然不只如此。
  看白日的公務並未荒廢,可見得皇帝各方面都是生龍活虎。就從國運昌隆這點而論,或許值得稱讚。
  
  茶會結束後,櫻花送給了貓貓大量的茶點。貓貓不是不吃,但是量太多了,於是她照常去找小蘭。
  講話有時口齒不清的小蘭,照常將到處聽來的風聲告訴貓貓。
  像是自殺下女的事情,與毒殺案的關係,以及不知怎地,還有關於淑妃的事情。
  「沒辦法,雖然稱為四夫人,但畢竟年紀不輕嘛。」
  玉葉妃十九歲,梨花妃二十三歲,里樹妃十四歲。
  封號淑妃的阿多妃三十五歲,比皇帝大一歲。
  雖然還有辦法生子,但就後宮的制度而論,阿多妃不免要失去侍寢的權利。
  換言之,今後她無緣成為國母了。
  據說有人提出應當貶其位,讓皇帝迎娶新的上級嬪妃。
  這件事不久之前就有人提起了,然而她是自皇帝東宮時代以來的嬪妃,又一度生下男嬰,因此遲遲無法下決斷。
  (之前死去的男嬰的親娘啊。)
  如果梨花妃繼續懷不了龍種,是否也會有同樣的下場?
  不只如此,誰也無法斷定玉葉妃就能永遠受寵。
  因為好花再美,遲早也會凋謝。
  後宮百花,不結果就沒意義。
  雖然已經漸漸習慣了,但貓貓仍然覺得後宮就像混濁的淤泥底層。
  貓貓拍掉衣裙上的月餅屑,看了看覆蓋天空的厚重雲層。
  
  今日茶會的賓客性質有點不同。
  來客是里樹妃,同樣是四夫人之一。
  同等階級的嬪妃一起進行茶會是件稀奇事,特別是上級妃子更是如此。
  容貌稚幼的里樹妃,神色緊張地帶著四名侍女前來。那個試毒侍女也在。看來她並未像貓貓擔心的那樣受到嚴罰。
  由於外頭天冷,眾人在室內舉行茶會。
  她們吩咐宦官在迎賓室為侍女準備羅漢床。
  圓桌是螺鈿桌,簾幕換上了新的繡花布。
  坦白講,縱然是皇帝臨幸時也不用如此大費周章,也許因為女性這種生物,遇到同性就是會比較有防備心吧。
  化妝也格外賣力,貓貓平素的雀斑妝也被卸掉了,眼角畫上威嚇般的紅線。即使這種妝看在異性眼裡顯得花俏刺目,只要能比對方更華美豔麗就是占優勢。
  可能薑是老的辣,話題總是由玉葉妃主導,里樹妃淨只是怯怯地點頭。
  背後待命的侍女比起自己的主子,似乎比較在意翡翠宮的傢俱擺設,視線頻頻偷瞄整個房間。
  只有試毒侍女彷彿與貓貓成對般立於妃子背後,察顏觀色地看著以前威脅過自己的貓貓。
  (總覺得不太舒服。)
  水晶宮的侍女也是,真想請這些人別把人當妖怪。貓貓不是野狗,更不會咬人。
  (乍看之下就只是一群普通的侍女。)
  貓貓以前曾向高順報告過妃子受侍女欺凌一事。如果是她弄錯了,雖然會有點麻煩,但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比起翡翠宮的貓貓之外萬中選一的侍女,她們動作似乎較遲鈍些,但還是有在做事。反正今日茶會的主人是玉葉妃,要做的差事也不多。
  愛藍端來了陶壺與熱水。
  「德妃不討厭甜品吧?今日依然天冷,我想喝點這個或許不錯。」
  「我很喜歡甜品。」
  里樹妃回答玉葉妃所言,好像慢慢沒那麼緊張了。
  陶壺裡盛裝著用蜂蜜煮的橘皮,喝了可以暖身、潤喉,且能預防風寒。這是貓貓做的,玉葉妃似乎很喜歡,最近茶會上常端出來。
  (哦?)
  里樹妃分明才剛說過喜歡甜品,此時臉色卻變了。
  試毒侍女也欲言又止地看著注入茶杯的蜂蜜。
  (蜂蜜也不能吃嗎?)
  背後待命的侍女一句話也不打算說。
  只是用一副受不了的表情看著里樹妃,就差沒開口叫她不准挑食。
  貓貓輕嘆一口氣,向玉葉妃耳語幾句。
  玉葉妃略顯驚訝地睜大眼睛,把愛藍叫了過來。
  「對不起,看來這似乎還得再浸泡些時日才行。我讓人端其他東西來吧,德妃能喝薑湯嗎?」
  「是,可以。」
  里樹妃的聲調似乎恢復了活力,看來換茶水是換對了。
  而很遺憾地,貓貓的猜測似乎也猜對了。
  雖僅有短短一瞬間,但她與窮極無聊地看著自己的侍女對上了目光。
  
  傍晚時分,一如平素地俊美奪目的宦官現身了,天女般的笑靨背後跟著高順。貓貓覺得最近高順眉心的皺紋變多了,不知是否有事需要他多操心。
  「娘娘似乎與里樹妃進行了茶會。」
  「是呀,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
  也許是身處於統領後宮的立場,這個宦官會定期拜訪四夫人當中的其餘三人。
  才在覺得今日茶會的賓主組合有些奇怪,看來是這傢伙搞的鬼。
  貓貓想趁麻煩事還沒上身前離開房間,但不用說也知道會被阻止。
  「可否請總管放開小女子?」
  「我話還沒說完呢。」
  即使他用天女般的眼神看過來,貓貓也只能讓視線落在地板上。她知道自己一定是一副死魚眼。不,很可能是看肚子朝天游泳的魚的那種眼神。
  「呵呵,你們倆感情真好。」
  「玉葉娘娘,若是眼睛覺得疲勞,不妨用手指按按眼睛周圍。」
  由於玉葉妃笑得實在太開心,貓貓忍不住回了句挖苦話。
  (不好,不好。)
  這種大不敬的話,只可用在壬氏一人身上。
  (呃不,這也不成。)
  前日貓貓才剛惹惱了壬氏。要是三番兩次做出無禮行為,難保哪天宦官一個不高興,就把貓貓吊死。
  「日前的毒殺風波,據說犯人是自殺的下女,這妳聽說了嗎?」
  貓貓點了個頭。聽語氣就知道這話不是對玉葉妃說的,而是在問貓貓。
  玉葉妃似乎聽出了什麼,主動離開了房間。房裡只剩下貓貓與壬氏,以及高順。
  「犯人真是自殺的嗎?」
  「這不是小女子能決定的。」
  只有掌權者有力量顛倒黑白。
  雖不知道是誰下判斷,但至少壬氏應該與此事有關。
  「不過是個下女,會有理由對德妃的膳食下毒嗎?」
  「小女子不知。」
  壬氏笑著。用蠱惑人心的笑靨巧妙利用他人。
  很遺憾,這招對貓貓無效。壬氏應該知道不用這麼做,只要一聲令下,貓貓就不能拒絕。
  「從明日起,妳能去石榴宮幫忙嗎?」
  加個問號又能代表什麼?
  貓貓除了「遵命」之外,沒有其他答案。
  
  宅第這種東西,可以說總是會染上屋主的色彩。
  玉葉妃的翡翠宮和氣融融,梨花妃的水晶宮清雅絕塵。
  而阿多妃居住的石榴宮,則是崇尚實際。
  宮室設計簡約,不喜過度裝飾,而這反而醞釀出一種高雅氣度。
  宮室之主阿多妃,可以說就是如此一位人物。
  削去一切多餘累贅的身姿,稱不上華美、豐滿或可愛。然而最後留下的,是中性的凜然英氣與美感。
  (這樣竟然已經三十五了?)
  若是穿起官服,也許會被錯當成年輕文官。在這只有宮女與宦官的後宮,不知吸引了多少宮女的崇敬。此種魅力看似近於壬氏,卻又有所不同。
  貓貓沒留意她在宴席上做何種打扮,不過比起此時穿著的大袖與衣裙,穿起騎馬用的胡服應該會更好看。
  貓貓與另外兩名宮女一同被領進寢宮。
  侍女長風明是個和善的豐腴美人,乾淨俐落地介紹宮室環境。
  「不好意思,忽然請妳們過來。」
  能當上四夫人的侍女長,應該是富貴人家的千金。但她對下女仔細說明的模樣,讓人覺得容易親近。
  (是商家的千金或什麼嗎?)
  她們被叫來的理由是年底大掃除,人手不夠。
  (她受傷了?)
  可以隱約看見風明的左臂纏著布條。
  貓貓的左臂也同樣纏著布條。因為每次讓人看到舊傷疤,都要得到一頓顧慮的視線實在很累。
  粗活交給宦官,她們只負責將傢俱用品或書籍曬乾防蟲,就花掉了一日。
  畢竟在後宮待得最久,東西比翡翠宮多得多了。
  這天貓貓不回翡翠宮,在石榴宮的大房間跟兩名下女打通舖。分給她們防寒的動物毛皮非常溫暖。
  (也沒叫我做什麼。)
  貓貓只是照侍女長的吩咐,專心收拾東西罷了。
  由於豐腴的侍女長喜孜孜地讚美貓貓,使得她完全不能偷懶。看來風明很懂得用人之道。
  風明做事總是樂在其中,所謂賢妻指的大概就是此種女子吧。侍女風明就是這樣的人。據說這位侍女自始至終都是服侍阿多妃,適婚年齡早已過去,讓貓貓覺得實在有那麼點可惜。雖然侍女長這種官職的薪俸比隨便一個男子都要多,但貓貓忍不住想,難道她不曾有過結婚的心思嗎?一般應該都會有這種念頭才是。
  在翡翠宮也是,三個姑娘常常聊這類話題。她們一時還無意離開玉葉妃身邊,但仍夢想著有朝一日能邂逅良人。而紅娘總是笑瞇瞇地對她們說「想作夢愛作多少都成」。總覺得怪可怕的。
  (覺得好久沒這麼賣力幹活了。)
  貓貓就跟隻貓兒似的縮成一小團,很快就沉沉睡去。
  
  (這裡真的有毒殺風波的幕後黑手嗎?)
  翡翠宮的侍女都是勤快的人,但不得不說石榴宮的侍女也很能幹。
  所有侍女都仰慕阿多妃,因此做起事來才格外細心周到。
  侍女長風明更是令人敬佩。
  她不囿於侍女身分,看到灰塵就自己拿抹布去擦。
  實在不像是服侍上級妃子的侍女長。就連做事勤快的紅娘,都會讓其他侍女去做。
  (真想讓只會出張嘴的水晶宮侍女瞧瞧。)
  梨花妃好像就是遇不到好侍女。她身邊有著太多侍女,算起來每個人的差事也就比較少。但她們就只有一張嘴特別厲害,真教人無奈。
  不過呢,能一手管理這樣的下人,也可說是領導者的才幹就是了。
  但是忠誠心強,也能間接構成下毒殺人的理由。
  之所以要讓妃子失去四夫人之位,是因為有高官想讓自己的女兒入宮。
  假如要貶,被貶的會是阿多妃,但若是其他上級妃子的位子空出來了呢?
  先不論玉葉妃或梨花妃,皇帝想必並未臨幸里樹妃。而貓貓覺得這也成了里樹妃遭到侍女輕視的原因。
  (因為皇帝喜歡有肉的嘛。)
  也許是先帝喜愛幼女造成的影響,當今皇帝只對成熟的果實有反應。除了玉葉妃或梨花妃之外,皇帝臨幸的嬪妃皆為體態圓潤超乎一般的女子。
  里樹妃還沒盡到作為嬪妃的職責。
  對於年紀尚幼的里樹妃而言,這應該是一件好事。雖說已經達到適婚年齡,但假如年方十四就要懷孕生產,對身體會造成頗大的負擔。
  即使在綠青館,見習娼妓頭也要等到年屆十五才能昇格,在那之前是不單獨接客的。這是為了栽培出品質優良的娼妓,好延續商品的壽命。
  就這點來說,貓貓不願去想先帝的嗜好。從皇太后與皇帝的年齡倒過來算,怎樣都會得出教人吃不消的數字。
  假若要把人推落,找里樹妃下手並不是件奇怪的事。
  貓貓一邊整理廚房架子,一邊動腦思考著。
  往架子上一看,裡面整齊擺放著許多小罐子。一股甜香鑽入鼻腔。
  「這些如何處理?」
  貓貓拿起罐子,向一起打掃廚房的侍女問道。昨日一起過來幫忙的下女,應該分頭去打掃浴室與起居室了。
  「喔,那個呀。把架子擦乾淨再放回原位吧。」
  「全都是蜂蜜嗎?」
  「是呀,風明侍女長的老家是養蜂人家。」
  「難怪。」
  蜂蜜是奢侈品,能有一種就很難得了,這裡卻準備了好幾種,原來是這麼回事。貓貓檢查了一下罐中物,有琥珀色、紅褐色與褐色等不同色澤。採自不同的花卉,風味也會有所不同。
  這讓貓貓想起,此處夜間燈火使用的是蠟燭。難怪貓貓覺得聞到甜香,原來是用了蜜蠟。
  (嗯?)
  講到蜂蜜,總覺得心裡有點怪怪的。
  最近這陣子好像有聽到過。
  「等這裡弄好了,可以請妳去擦二樓欄杆嗎?那裡經常忘了打掃。」
  「知道了。」
  貓貓收拾好蜂蜜後,拿著抹布上了二樓。
  (蜂蜜,蜂蜜。)
  她一邊仔細擦拭欄杆柱,一邊在腦中整理思維。
  貓貓複習一下最近遇到的事。
  (咦?)
  從二樓可以清楚看見外頭景觀。有兩個人偷偷摸摸地躲在樹後,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在偷看石榴宮。
  (里樹妃?)
  她只帶著試毒姑娘一個人,來到這裡做什麼?
  貓貓實在無法理解。
  (蜂蜜……)
  幾日前的茶會重回記憶當中。
  里樹妃為何不敢吃蜂蜜?
  只有這點,莫名地讓貓貓在意。
  貓貓借用翡翠宮的迎賓室,向壬氏報告在石榴宮的所見所聞。
  「事情就是這樣,小女子未看出半點端倪。」
  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
  貓貓不會自卑,但也不會自大。她向玉樹臨風的宦官從實道來。
  這就是在石榴宮待了三日得到的結果。
  壬氏優雅地躺臥在羅漢床上,享受著散發異國芬芳的香茶。他將檸檬擠進去,加入蜂蜜攪勻。
  「是嗎,說得也是。」
  「是的,正是如此。」
  最近這位美如冠玉的宦官似乎不再像從前那般散放光彩了,這是無妨,但語氣好像變得輕佻了點。也許是因為聲調不再甜膩,給人少年般的感覺所造成的。
  貓貓不知道他希望自己能怎樣,但貓貓不過是個平凡無奇的藥師罷了,學不了什麼細作之事。
  「那麼,我換個問題吧。如果有人能用某種特別的手段與外頭取得聯絡,妳認為會是誰?」
  (又在拐彎抹角,用討厭的方式問問題了。)
  貓貓不喜歡無憑無據地說話。
  因為有人教她不可以用臆測的方式論事。
  貓貓闔起眼睛,大大吐出一口氣。若不讓心情平靜下來,難保不會再用看壓爛青蛙的眼神看宛若天女的青年。
  高順還是一樣,拚命使眼色訴說著些什麼。
  「單純就可能性來說,如果有這樣的人,那應該是侍女長風明。」
  「有何根據?」
  「她左臂纏著布條。小女子曾見過她重新包紮,看到了燙傷痕跡。」
  以前曾經發生過浸泡藥水的木簡事件。那種木簡如果具有意義,貓貓知道應該是一種暗號,但沒說出口過。
  由於木簡以袖子燒焦的衣裳包著,衣服主人的手臂很可能受了燙傷。不消說也知道,壬氏必定是在調查那事,然後讓貓貓去做近似細作的行為。
  老實說,貓貓不認為那位穩重的侍女長有做過什麼虧心事,但這只是貓貓的主觀意見。不能用客觀角度看事情,就不能找出正確答案。
  「好吧,算妳及格。」
  壬氏的眼睛忽然看向放在長桌上的小瓶子。接著他望向貓貓,臉上浮現甘露般的笑靨。
  那張笑臉讓人感覺底下似乎有某種心思在蠢動。
  貓貓霎時全身汗毛直豎。
  她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壬氏拿起小瓶子,往貓貓這兒走來。
  「乖孩子得給點獎勵才行。」
  「豈敢。」
  「沒什麼好不敢的啊。」
  「不用了,請總管去送給別人吧。」
  貓貓用能把人射死的視線對著壬氏,叫他適可而止,但他絲毫不退縮。
  也許這是在懲罰貓貓日前觸怒了壬氏。很遺憾地,貓貓至今無法理解壬氏那時為何動怒。
  距離一點一點地被拉近。貓貓有一步沒一步地往後退,結果背部碰到了牆壁。
  貓貓向高順求救,然而沉默寡言的侍從坐在窗邊,眺望著飛在天上的小鳥。看起來莫名地有模有樣,真令人生氣。
  (晚點看我拿瀉藥餵你。)
  壬氏臉上帶著誰看了都要心蕩神馳的笑容,將手指探入小瓶子裡。指尖沾了滿滿的蜂蜜。
  整人整成這樣也太過分了。
  「妳討厭吃甜的嗎?」
  「小女子嗜鹹。」
  「但還是敢吃吧?」
  看來壬氏無意罷手,把指尖湊到貓貓嘴邊。他一定是平素就常搞這種伎倆。又不是只要長得標緻,就可以無法無天了。
  壬氏用心醉神怡的表情看著貓貓瞪人的眼睛。
  (差點忘了,他就是這種人(變態)。)
  縱然用輕賤或是看陰溝老鼠的目光看他,也只會收到反效果。
  此時應該當作是命令看開點含住,還是為了保全尊嚴設法逃跑?
  (至少如果是烏頭蜜的話,還能夠看開點。)
  毒花之蜜也是毒。
  忽然間靈光一閃,某些事情在貓貓腦中連成了線。
  她很想整理思維,但變態依然執拗地把手指伸過來,害得她什麼都不能思考。
  就在指尖即將塞進嘴裡來時……
  「你在對本宮的侍女做什麼?」
  一臉不高興的玉葉妃站在眼前。
  身後還有以手扶頭的紅娘。
 楼主| 发表于 2020-4-22 23:3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八話 蜂蜜 其貳
  
  「壬總管只是一時惡作劇過了頭,能否請妳別見怪?」
  高順領著貓貓前往里樹妃居住的金剛宮。他的主子為了剛才那事,八成正在翡翠宮被玉葉妃她們狠狠訓斥。
  「我明白了,那麼今後就由高侍衛去吸吮吧。」
  「吸……吸吮……」
  高順一臉複雜的表情。高順似乎沒有斷袖之癖,縱然對方是壬氏,好像也沒興趣去舔男人的手指。
  「高侍衛能諒解就好。」
  貓貓嘟著嘴,粗魯地跨步往前走。
  真是個死變態。偏偏又長得好看,所以才難對付。他一定用那一套騙倒了很多人。
  簡直不要臉到了極點。
  要不是他位高權重,貓貓早就給他胯下一腳了。但最後理出的結論是,踢沒有的東西也沒用。
  就這樣想東想西之後,兩人來到了栽種著南天竹的簇新宮殿。
  
  里樹妃身穿淡紅衣裳,柔順的髮絲以花簪綰起。
  比起園遊會時的奢華服飾,貓貓認為還不如這般嬌柔可愛的服飾比較適合她。
  玉葉妃闖進來之後,貓貓為了查明在意的事情,請求面見里樹妃。
  里樹妃發現壬氏沒來,露出一副明顯的失望模樣。沒辦法,誰教那人就只有一張臉好看。
  「妳想問我什麼?」
  妃子以孔雀羽毛團扇遮嘴,悠閒地坐在羅漢床上,但不具有其他嬪妃的威嚴架勢。還是個顯得有些怯生生的年幼妃子。
  雖然有著不負眾人口中美姬之名的姣好容貌,但還不具備女子的軟玉嬌香。身材比雞骨般的貓貓還要平坦。
  背後站著兩名意興闌珊的貼身侍女。
  里樹妃原本用不愉快的眼神看著陌生的雀斑宮女,但仔細看過後,似乎發現來者就是園遊會那時的侍女。她先是睜大了眼睛,然後表情漸趨平靜。
  「娘娘討厭蜂蜜嗎?」
  本來可以先講點開場白再談正事,但貓貓嫌麻煩所以省略了。
  娘娘睜圓了眼。
  「妳怎麼知道的?」
  「都寫在娘娘臉上了。」
  (看就知道了。)
  原本大惑不解的臉龐慢慢鼓了起來。真的是太好懂了。
  「娘娘是否曾經吃蜂蜜壞過肚子?」
  里樹妃鼓著的臉頰更鼓,應該是承認了。
  「食物中毒之後變得不敢再吃該種食物,不是什麼稀奇事。」
  鼓著腮幫子的里樹妃搖搖頭。
  「不是,我不記得了,因為那時我還是個娃娃。」
  里樹妃說她在襁褓時期,曾經因為吃了蜂蜜而遊走於生死邊緣。之所以不敢吃,也是因為奶娘或侍女再三叮嚀碰不得。
  「妳會不會太沒禮貌了?冷不防地跑來,跟里樹娘娘講話這麼不客氣。」
  貓貓聽到女子壞心眼的口氣。
  (妳有臉說我?)
  此人在日前的茶會上,根本一點都不想幫不敢吃蜂蜜的主子說話。
  (妳們就是這樣假裝站在她那邊吧。)
  這些人有時會把外人讒構成壞人,假裝自己站在里樹妃這邊。不諳世事的年幼妃子會以為其他人都是敵人。這些人則一再嚼耳根說只有她們站在妃子這邊,讓妃子孤立無援。
  於是妃子只能依靠這些侍女,形成惡性循環。
  除非本人發現這是欺凌行為,否則事情恐怕不容易搬上檯面。不過園遊會時,她們似乎是得意忘形了。
  「我是受壬總管之命來此,有什麼疑問嗎?假如有意見,煩請各位直接問壬總管。」
  既然要狐假虎威,順便再給他添點麻煩吧。做這點小動作應該是可以的。
  真讓人期待滿臉發燙的侍女會拿什麼藉口去接近變態宦官。
  「還有一點。」
  貓貓依然是面無表情,將視線拉回里樹妃身上。
  「娘娘是否認識石榴宮的侍女長?」
  妃子的驚訝神情就是答案。
  
  ○●○
  
  「有件東西想請高侍衛幫忙尋找。」
  受到貓貓請求,高順此時人在宮廷的書庫。
  貓貓身為後宮宮女,基本上是不能離開後宮的。
  不曉得她知道了什麼。
  那種淵博知識與冷靜性情令人無法想像她年僅十七,值得驚嘆。理性思考,處理事情的能力甚至讓高順惋惜她生為女子。當然,要屏除一部分癖好不說才行。
  一枚極易運用的棋子。
  明明只要將她當成這種存在利用就是了,本人雖然不會情願,但想必也會同意。
  不用明說是誰也清楚得很,就是心智不如外貌成熟的吾主。
  「真是對不住。」
  高順低聲喃喃道。
  也許自己還是應該阻止主子過分的惡作劇。
  阻止了之後又會如何呢?
  想起貓貓懷恨在心的目光,一種怕今後會被下藥的不安閃過心頭。高順摸了摸開始稍稍令他介意的前額髮線。
  
  ○●○
  
  貓貓盤腿坐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翻書。窄床上擱著乳缽與藥研等等,牆上掛著曬乾的藥草。工具是託高順準備,或從尚藥局擅自借來的。
  「十六年前啊。」
  (原來皇弟也是在同一時期出生的。)
  貓貓手中有一本線裝書,書中彙整了後宮發生過的事情。
  這是她請高順拿來給她的。
  有個皇子在當今皇帝尚為東宮時誕生,母親與東宮為乳姊弟,也就是日後的淑妃。
  皇子於嬰幼兒時期死亡,之後直到先帝駕崩,組成了新的後宮之前,都不曾生下子嗣。
  (東宮時代的妃子,原來一直只有一人啊。)
  真意外,貓貓還以為這個色老頭一定從東宮時代就納了一大票妻妾。不敢相信他居然跟同一名妃子相守了十年以上。
  果然聽傳聞是不準的,還是要看典籍記載才行。
  十六年前。
  嬰幼兒死亡。
  然後……
  『醫官羅門,流放』。
  貓貓找到了熟悉的名字。
  浮上心頭的感情不是驚訝,而是恍然大悟。因為她早就心裡有底。
  後宮到處生長的藥草,都是貓貓常用的種類。可以猜到那些並非野生植物,而是以前某人移植的。
  貓貓知道有個人會在自家周圍栽培藥草。
  「阿爹,你在搞什麼啊。」
  貌似老婦,不便於行的男子。醫術高明到不該只在煙花巷當藥師的人物。
  貓貓的藥學師父,是遭人削去一邊膝蓋骨的前宦官。
 楼主| 发表于 2020-4-22 23:3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九話 蜂蜜 其參
  
  「玉葉妃送來的信?」
  「是的,吩咐要直接交給本人。」
  「但阿多娘娘去參加茶會了。」
  身材豐腴的侍女長風明為難地看著貓貓。
  貓貓打開遞出的信匣,裡面沒有書信,只有小瓶子與喇叭型的一朵紅花。瓶子飄出不常聞到的甜香。
  風明似乎也看出這是何物了,肩膀抖動了一下。
  (猜中了嗎?)
  貓貓撥開信匣中的小瓶子。一小張紙露了出來,上面條列出風明能看懂的詞語(關鍵字)。
  「小女子有事想與風明侍女長談談。」
  「知道了。」
  (直覺靈敏的人談起事來容易多了。)
  風明面色僵硬,請貓貓進了石榴宮。
  
  風明自己的閨房跟紅娘的閨房幾乎是同樣構造,不過物品都堆在房間角落。看來已經打包好了。
  (果然。)
  貓貓被她請進房間裡,隔著圓桌相對而坐。桌上有可以暖身子的薑母雜茶,搭配偏硬的麵包當茶點,上頭淋著蜂蜜煮水果。
  「究竟是什麼事?大掃除已經做夠了喔。」
  聲調雖然溫柔,語氣卻在刺探人。她明知貓貓的真正來意,卻不會主動提起。
  「是,侍女長何時要遷居呢?」
  貓貓看了看放在房間角落的行李。
  「直覺真靈敏。」
  風明霎時用冰冷的口吻說了。
  大掃除不過是表面上的理由。
  在祝賀新年的同時,為了迎娶新一位上級嬪妃,阿多妃必須離開這座宮殿。
  後宮不需要不能生子的嬪妃。
  縱然是長年廝守的嬪妃也一樣,阿多妃沒有夠硬的後臺。
  一直以來,想必是與皇帝身為乳姊弟,比親骨肉更深遠的關係維持了她的地位。
  至少若是產下的男嬰能活下來,阿多妃就能抬頭挺胸了。
  (阿多妃可能已經……)
  身姿如青年般英氣煥發,而且不具有女子的體香。
  簡直就像女子成了宦官。
  貓貓不喜歡用臆測的方式論事。
  然而如果是確定的事實,也只能說出口了。
  「阿多妃已經無法生子了吧。」
  「……」
  沉默意味著肯定。
  風明的表情愈來愈緊繃。
  「生產時出了事,對吧?」
  「這跟妳應該沒有關係吧?」
  中年侍女長瞇起眼睛。
  溫柔體貼的女子蕩然無存,眼睛深處燃燒著敵意。
  「不能說與小女子無關。因為接生時,我的養父(父親)在場。」
  風明站起來,看著不帶個人感情陳述真相的貓貓。
  後宮的醫官總是人手不足,所以庸醫才能一直維持如今的地位。
  因為如果擁有醫生這種特殊職能,沒有必要特地成為宦官。阿爹為人魯直,想必是被人花言巧語當了替死鬼。
  「不幸之處,大概在於不巧碰上皇弟出生吧。將雙方放在天秤上比較的結果,阿多妃的臨盆就被延後處理了。」
  難產的結果,孩子是平安誕生了,但阿多妃失去了子宮。
  而孩子也幼年早夭。
  曾有人懷疑如同日前的毒粉案,阿多妃之子是否也死於同個原因;不過貓貓認為不是。她不認為阿爹人在後宮時,會讓當時身為東宮嬪妃的阿多妃使用那種有毒白粉。
  「風明侍女長是否認為是自己的過錯?當時代替產後身體欠安的阿多妃,應該是您負責照顧娃兒的。」
  「……妳還真是無所不知呢。明明是沒醫好阿多娘娘的庸醫之女。」
  「侍女長說得是。」
  醫療無法用一句「莫可奈何」打發。這是阿爹說過的話。
  即使被罵作庸醫也甘心接受,阿爹就是這樣的人。
  「而這個庸醫應該禁止過大家使用含鉛白的白粉吧。聰慧如您,不可能因為這種原因害死娃兒。」
  貓貓打開信匣裡的小瓶子,濃稠的蜂蜜晶亮耀眼。貓貓將一起放在匣中的紅花銜進了嘴裡。
  嚐得到花蜜的甜味。貓貓捻著花朵,用手指轉動它。
  「花卉當中很多含有毒素,例如烏頭或蓮華躑躅。它們的花蜜也具有毒性。」
  「我知道。」
  「我想也是。」
  既然家裡是養蜂人家,有這種知識也不奇怪。
  成年人會產生中毒症狀的毒物,她不可能拿來餵嬰兒。
  「可是,您不知道普通的蜂蜜當中,竟然混有只對嬰兒生效的毒素。」
  不是臆測,是確信。
  雖然少見,但的確有這種毒素,只對抵抗力弱的嬰兒生效。
  「您沒想到自己試毒沒事,認為營養豐富而餵給娃兒的生藥竟然適得其反。」
  於是阿多妃的孩子夭折了。
  死因成謎。
  當時的醫官也就是阿爹羅門,由於此事加上生產時處置不當,以屢次失職為由遭人逐出後宮。而且被判肉刑,挖掉了一邊膝蓋的骨頭。
  「侍女長是不想讓阿多妃知道吧。」
  知道自己是害死主子唯一孩子的原因。
  「所以,您起了除掉里樹妃的念頭。」
  里樹妃在先帝掌朝時,很親近年長的媳婦阿多妃。
  據說阿多妃也很疼愛里樹妃。說不定她一直在暗中守護著年幼的里樹妃,不讓先帝寵幸她。
  一個是離開爹娘的年幼女童,一個是無法生兒育女的女子。兩者之間產生了一種相互依存的關係。
  然而有一天,阿多妃突然拒絕里樹妃上門。因為不管她登門拜訪幾次,都被風明趕了出來。
  就這樣,後來先帝駕崩,里樹妃出家。
  「里樹妃一定告訴過您蜂蜜有毒的事吧。」
  假如里樹妃繼續頻繁造訪,也許會把這事告訴阿多妃。聰明的阿多妃聽到這話,也許會察覺到什麼。
  只有這點,風明必須避免。
  以為出家後再也不會踏進後宮的小女娃,竟然重返後宮。
  而且是同樣作為上級嬪妃。
  作為逼迫阿多妃退宮的地位。
  然而這個小女娃恬不知恥,居然還來向阿多妃尋求母愛。
  不識大體,不諳世事的小女娃。
  所以,風明起了除掉她的念頭。
  穩重而善解人意的侍女長蕩然無存,留下一個冷眼看人的女子。
  「妳要什麼?」
  「小女子一無所求。」
  貓貓脖頸後方的神經變得過敏。
  背後的架子上有方才切過麵包的菜刀。雖然只是在鐵板上開洞而成的粗糙刀具,對嬌小的貓貓卻能構成威脅。
  這點距離,風明只要伸手就搆得到。
  「什麼都行喲。」
  風明甜言蜜語。
  「講這種話沒有意義,您自己應該很清楚吧?」
  聽貓貓如此說,風明咧嘴笑了。在這連陪笑都稱不上的表情底下,究竟都塞了些什麼感情?
  「……欸,妳知道妳最珍愛的人最珍愛什麼嗎?」
  風明帶著一絲冷笑對貓貓說了。貓貓搖搖頭。她不可能知道什麼該排第一,無論是人還是物。
  「我奪走了她最珍愛的人,奪走了她一直當心肝寶貝疼愛的娃兒。」
  從初次服侍妃子起,風明就知道自己將不事二主。她尊敬這位雖身為女子,卻意志堅定,能與東宮以相同觀點對談的女丈夫。
  比起自己向來對爹娘唯命是從,只會照著人家說的去做,這位妃子不知道讓她受到了多大震撼。風明微笑著說道:
  「阿多娘娘那時也說過,孩子是順應了天意,要我們不用耿耿於懷。」
  孩童能否活過七歲要看造化,只要染點小疾就很容易喪命。
  「我明明知道阿多妃夜夜以淚洗面。」
  說完,風明的臉慢慢低垂下去。貓貓聽見了類似嗚咽的聲音。
  方才都還堅毅不拔的侍女長不見蹤影,只留下一個懺悔的女子。
  這十六年來,她究竟是抱著何種心情在服侍阿多妃?也不尋個丈夫,只是一心為了她鞠躬盡瘁。
  貓貓不能體會她的心情。貓貓沒有過如此珍愛一個人的心。所以貓貓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她會願意接受貓貓接下來的提議嗎?
  數日以來貓貓查閱文籍的事,應該已經報告給壬氏知道了。
  貓貓沒什麼事瞞得過那個掌理後宮的宦官。她不認為能像芙蓉公主那時一樣掩飾得過。
  也不該掩飾。
  聽過貓貓的說法後,壬氏會擒拿風明到案。
  而極刑是無可避免的,不管有什麼狀況。
  十六年前的真相也會大白。
  所以就算在這裡將貓貓滅口也一樣。
  遲早會穿幫的。
  聰明的侍女長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貓貓只能做到一件事。
  不是請求減刑,也不是對阿多妃的安頓方式有所置喙。
  她只能將兩個動機減為一個。
  只能永遠在阿多妃面前隱瞞那個動機。
  貓貓知道講這種話很殘忍,因為等於是叫對方去死。
  即使如此,貓貓腦中只想得到這個法子。不具任何權力的小姑娘,只能做到這麼點事。
  「結果不會改變。如果侍女長能接受的話……」
  請答應我的提議──貓貓懇求了她。
  
  (好累。)
  貓貓回到翡翠宮的個人房,一頭栽進硬梆梆的床。
  衣裳吸了汗水變得黏答答的。緊張時的發汗黏稠而氣味濃厚,因此相當不好聞。她很想洗澡。
  貓貓心想至少換件衣服,脫掉上衣,只見胸部到腹部纏著布條。她疊起了好幾層油紙,用布條固定。
  「幸好沒用上。」
  (被刀子砍到可是很痛的。)
  貓貓剝掉油紙,換上乾淨衣物。
  
  ○●○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壬氏偏頭不解。
  誰能料到里樹妃的毒殺未遂案,會以凶手自首的形式破案?
  在翡翠宮的迎賓室,壬氏將此事告訴了不愛理人的侍女。這事已經通知過玉葉妃了。
  「事情就是這樣,風明跑來自首了。」
  「那真是值得慶幸。」
  不愛理人的侍女反應平平,竟然如此回答。
  壬氏手肘撐在桌上。高順一副有話想說的樣子轉向他,但他不予理會。八成是想講他這樣有失莊重吧。
  「妳知道些什麼嗎?」
  他總覺得這姑娘有時候好像在謀劃些什麼。
  「小女子不懂總管的意思。」
  「妳好像讓高順蒐集了一堆冊籍啊。」
  「是,可惜都白費了。」
  貓貓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讓人懷疑她是否把人當傻瓜。可能是自從上次壬氏惡作劇有點過火就開始不高興,但又覺得她好像平常就是這個調調。
  她還是老樣子,用看一灘爛泥般的目光看壬氏。失禮到這種程度,反而讓人覺得爽快。
  「就如同妳說過的,動機似乎是為了維持四夫人的位子。」
  「這樣啊。」
  貓貓彷彿絲毫不感興趣地看著壬氏。
  「很遺憾,阿多妃已經確定失去上級妃子的地位了。她將離開後宮,今後遷至南方的離宮生活。」
  「是這次事情造成的嗎?」
  貓貓反問道。
  看來對「貓」彈琴總算有用了。
  「不,原本就決定好了。是皇帝下的決斷。」
  不命其返歸故里,而是在離宮來個金屋藏嬌,或許是因為長年的夫妻情分還在。
  貓貓難得主動提問,讓壬氏忍不住想得寸進尺。他站起來走近一步,貓貓不知怎地,很有戒心地後退了半步。
  高順傻眼地看著他,就像在說「看吧」。
  看來貓貓果然還為了日前的小小惡作劇懷恨在心。
  她表現出這麼強的戒心,壬氏也很困擾。他重新坐回椅子上。
  嬌小宮女低頭致意,正想從房間離開,忽然停住了腳步。
  一旁插著喇叭型的帶枝紅花做裝飾。
  「方才紅娘來裝飾的。」
  「是,開得不合時令呢。」
  貓貓捻起花朵,捏著花莖含入了嘴裡。
  壬氏疑惑不解,緩緩走近,學貓貓的動作。
  「好甜。」
  「只是有毒。」
  壬氏把花噴了出來摀住嘴,高順急忙拿著水瓶過來。
  「沒事,不會要人命的。」
  舔舐嘴唇的奇怪姑娘,臉上浮現著甜蜜的淡淡微笑。
 楼主| 发表于 2020-4-22 23:3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話 阿多妃
  
  貓貓夜裡輾轉難眠而溜出翡翠宮,純屬偶然。
  明日,淑妃即將離開後宮。
  她沒什麼理由,只是想到外頭信步走走。時節早已入冬,天寒地凍,貓貓穿起兩件棉襖才外出。
  後宮內依然如故,似乎洋溢著不健康的愛戀,她必須當心著,不要一不小心探頭去看草叢或暗處。對於內心熱情似火的那些人而言,冬日的室外好像根本算不上障礙。
  無意間,貓貓看看天上的半月,想起芙蓉公主的事情,想說反正順便,決定爬上外牆。她本來是想趁這機會喝個賞月酒,但翡翠宮無酒,就放棄了。早知道就把前日壬氏給她的酒留一點下來。貓貓變得很想喝點久沒喝到的蟒蛇酒,然而想起日前的某個光景,搖搖頭覺得還是算了。
  貓貓踏上外牆角落磚瓦突出的部分,身手靈活地一步步爬上去。若是不留心注意衣裙,可能會被勾到。
  有句話說煙跟什麼來著的都……但高處就是令人心曠神怡,月明星稀映照京城。遠處可見的燦爛彩燈必定是煙花巷了。不負不夜城之名,那些遊蜂浪蝶想必正在與花兒談情說愛。
  貓貓沒特別做什麼,坐在圍牆邊緣,晃著兩條腿專心看天空。
  「哦,有人先到?」
  一陣不高也不低的聲音傳來。
  轉頭一看,一位穿著褲裝的青年站在那裡。
  不,只是看似青年,其實是阿多妃。她將頭髮綁成一束披在背後,肩上掛著個大葫蘆。妃子臉頰微紅,衣裳有點單薄。雖然腳步穩定,不過似乎有點兒酒意。
  「不,小女子這就讓位。」
  「別這麼說,陪我喝一杯吧。」
  看到人家拿出的酒杯,貓貓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平時貓貓會顧慮到玉葉妃而婉拒,不過她並沒有不知趣到不願陪對方享受後宮的最後一場夜酌。絕不是受到美酒所迷惑。
  貓貓兩手捧著酒杯,領受濁酒。
  酒味甘甜濃郁,嚐起來酒精較少。
  貓貓也沒說什麼,只是小口小口飲酒。阿多妃豪邁地拿起葫蘆對著嘴喝。
  「我很像個男人吧?」
  「小女子感覺娘娘是刻意如此。」
  「哈哈,妳說話很實在。」
  阿多妃立起單膝,將下巴靠在上頭。她那端正的鼻梁與長睫毛鑲邊的眼眸,讓貓貓感到有些眼熟。她覺得妃子很像某人,但腦袋昏昏沉沉的。
  「自從兒子離開我的懷抱,我就一直是皇帝的友人。不,或許是變回了友人吧。」
  阿多妃不以嬪妃自居,而是作為友人常伴左右。
  作為還是個喝奶的娃兒時,就待在一塊的兒時好友。
  她沒想過自己會被選為嬪妃。
  原本應該只是選來作為初試雲雨的指導人。
  是基於同情才當個有名無實的嬪妃,卻一當就是十幾年。
  她明明很想早點轉讓給其他人。
  為何還巴著不走?
  阿多妃繼續獨自訴說。
  無論對象是否為貓貓,或是有沒有人,她應該都會講下去。
  明日這位嬪妃就要離開了。
  不管後宮內流傳什麼風聲,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貓貓只是默默傾聽她的獨白。
  阿多妃這番話告一段落後,妃子站起來倒拿著葫蘆,將裡頭的酒漿灑到圍牆外,灑到濠溝裡。
  看著酒漿如餞別般流去,貓貓想起了日前自殺的下女。
  「水裡一定很冷吧。」
  「是啊。」
  「一定很難受吧。」
  「是啊。」
  「真傻啊。」
  「……或許如此。」
  「大家都太傻了。」
  「或許如此。」
  貓貓有點明白了。
  那名下女的確是自己尋短。
  而阿多妃應該對此事心知肚明。也許她認識那名下女。
  她所說的大家應該也包括了風明。也許她參與了下女的自殺案。
  下女為了不讓阿多妃成為嫌犯,沉入了冰冷水底。
  風明守住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自己上了絞架。
  與阿多妃的意志無關,有些人就是願意為她賭命。
  (真是令人惋惜。)
  明明擁有統率萬民的天賦與資格。
  若是能夠不以嬪妃的身分,而是用不同形式伴隨皇帝左右,政事或許能施行得更通暢平順。
  貓貓一邊想著這些無聊的事,一邊眺望星空。
  
  阿多妃先下去,貓貓也實在覺得冷了,正打算爬下外牆時……
  「妳在做什麼?」
  冷不防有人叫自己,貓貓嚇了一跳。她踏了個空,從牆壁一半高度摔了下來。
  貓貓的背部與臀部受到一陣撞擊。
  「誰啊,忽然蹦出來。」
  貓貓嘟噥後……
  「抱歉了。」
  耳邊有人如此呢喃。
  她吃了一驚轉頭一看,只見壬氏一臉不高興。
  「壬總管怎麼會來這裡?」
  「孤才想問呢。」
  貓貓發現自己方才摔下來,身體卻不怎麼痛。只有感覺到衝擊力道,但沒有撞上地面的感覺。
  要說為什麼的話,那是因為此時壬氏人在貓貓正下方。
  (嗚喔!)
  貓貓想撐起身子,卻動不了。身子被緊緊固定住了。
  「……壬總管,能否請您放了小女子?」
  貓貓恭敬地說,但壬氏不肯放開摟著貓貓肚子的手。
  「壬總管。」
  他理都不理貓貓說的話。貓貓扭轉身體看看壬氏的臉,發現他面龐微帶紅暈,吹來的呼氣中帶有酒味。
  「總管喝酒了嗎?」
  「應酬,不得已。」
  壬氏說完就眺望著天空。冬日的天空澄澈清明,群星熠熠閃亮。
  (應酬是吧。)
  貓貓半睜著眼瞪著壬氏。後宮內講到應酬,怎能不令人起疑。就算失去了珍惜之物,皇帝也未免太放縱此人了。
  「請放開。」
  「好冷,不要。」
  面如冠玉的宦官口中,冒出孩子氣的說話方式。服裝連罩衣都沒穿,如此在夜裡出外走動一定很冷。高順到哪去了?貓貓心想。
  「那麼總管還是回房吧,免得感冒了。」
  要回自己家裡也好,要去找給他酒喝的屋主借住一宿也好,怎樣都跟貓貓無關。
  然而,壬氏把額頭貼在貓貓的脖子附近磨蹭著。
  「屋主邀孤喝酒,讓孤喝了酒之後,就不知道跑去哪了。回來之後又說心情暢快多了,就把孤給趕了出來,叫孤回去。」
  想不到在這後宮當中也有人能如此對待壬氏,貓貓莫名地佩服起來。不過,那跟這是兩回事。
  (饒了我吧,我才不要跟醉鬼作伴。)
  醉鬼總是像這樣糾纏不休,所以才讓人困擾。
  (不,仔細想想,他本來就……)
  貓貓這才想到是自己從上頭摔下來的。從這個狀態想來,或許該說壬氏好歹還接住了她。只是可能因為酒醉使得腳步不穩,而倒臥到了草叢裡。
  貓貓心想人家接住了自己,自己卻一句道謝也沒有就催對方放手,或許是有失禮數了。但是繼續這樣坐在人家身上也不是辦法。
  「壬總……」
  就在貓貓試著提出不知道第幾次的請求時,她覺得似乎有某種水滴落到了頸項上。那微溫的水滴,從貓貓的脖子一路滑落到背後。
  「再一下就好。」
  隨著壬氏的聲音傳來,摟住肚子的手加重了力道。
  「稍微給孤一點溫暖。」
  聲調異於平常的嗓音,讓貓貓嘆了口氣。然後她仰望天空,一顆兩顆地數起了璀璨的星斗。
  
  翌日,正門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
  在後宮待了最久的妃子,不同於昨夜,穿著果然不太合適的大袖與衣裙。
  周圍的宮女當中有些人還咬著手絹。
  英挺青年般的妃子,對年輕宮女而言必定曾是一種崇拜對象(偶像)。
  壬氏站在阿多妃面前,接過某件物品。看昨夜飲酒的模樣,貓貓原本有些擔心,不過雙方似乎都並未宿醉。壬氏接下的是代表著淑妃身分的頭冠。這件飾物不久之後,確定將會送到不同的女子手裡。
  (兩人若能把服裝換過來該多好。)
  天女般的相貌與英挺青年般的相貌。兩者本該毫不相同,貓貓卻感到莫名地相似。
  (哦,我懂了。)
  昨晚貓貓覺得阿多妃跟某人很像,看來她想到的是壬氏。
  假如阿多妃處於壬氏的立場,不知會有何不同。
  真是無聊透頂的想法。
  阿多妃的舉止動作,絕不像是遭人逐出後宮的可憐女子。
  她抬頭挺胸,身姿威風凜凜,甚至看得出克盡厥職的成就感。
  無意間,腦中不禁浮現荒唐無稽的臆測。
  她為何能那樣不愧不怍?
  她並未完成作為妃子的職責。
  『自從兒子離開我的懷抱』。
  昨日阿多妃說過的話重回腦海。
  (離開懷抱?不是死了以後?)
  換個角度想,也可解釋成兒子還活著。
  阿多妃再也無法生子的理由,是因為與皇太后的臨盆撞期。皇弟與娘娘的兒子乃是叔侄關係,而且假若幾乎同時出生,也許就像孿生兄弟一樣相像。
  (假如被掉包了呢?)
  臨盆之際,阿多妃想必親身體會到,兩個嬰孩今後誰的成長過程會更受疼愛。
  體會到能夠倍受呵護的環境,不會是在奶娘之女阿多妃的身邊,而是在皇太后的身邊。
  當時產後恢復慢的阿多妃,也許無法判斷事情的對錯。
  然而如果將嬰孩掉包能讓自己的兒子得救,就實現了阿多妃的心願。
  假若日後事跡敗露的話。
  假若當時真正的皇弟已死的話。
  阿爹除了遭到逐出後宮之外還被判肉刑,也就可以理解了。因為他沒有發現嬰孩被人掉包。
  所以皇弟在宮中才會沒有地位。
  所以剛毅果決的阿多妃才會留在後宮沒走。
  (實在無聊透頂。)
  貓貓搖了搖頭。
  簡直胡思亂想,不值一談。就算是翡翠宮那三位姑娘,恐怕也沒有如此天馬行空的幻想。
  (繼續看下去也沒用。)
  貓貓正打算回翡翠宮時,前方有人急急忙忙地跑來。
  是臉蛋五官稚嫩可愛的小女娃──里樹妃。
  她完全沒注意到貓貓,就往正門跑去。
  後面有那個試毒女子,氣喘吁吁地跟來。
  再後面則是跑都不跑,一副嫌麻煩模樣的其餘侍女。
  (還是老樣子呢,除了一人以外。)
  貓貓也沒辦法為她做什麼。自家的事情必須靠自己解決,否則別想在這女人國當中求生存。
  只是,至少她現在不是孤立無助。
  光是如此應該就比之前好多了。
  里樹妃到了阿多妃面前,用提線木偶般的動作同時伸出右手與右腳。她似乎踩到了裙襬,臉孔朝下摔了一跤。
  周圍憋笑的聲音讓里樹妃快哭出來,阿多妃則用手巾幫她擦了擦臉。
  英挺如青年的妃子,此時神情看起來就像個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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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話 解僱
  
  「這該如何處理?」
  壬氏神色憂鬱地望著文書。
  「該如何處理才好呢?」
  沉默寡言的侍從也望著文書。
  實在是個令人頭痛不已的案子。
  「關於日前風明一案,此為她老家以及相關人士的名簿,只是……」
  風明直接處刑,雖然未株連九族,但親屬財產全數充公,而且或輕或重,所有人都被判處以肉刑。
  唯一能慶幸的是主子阿多妃免於受罰。因為整件事被判斷為風明的獨斷專行。
  相關人士當中,也包括了老家生意的買主。原以為只是個養蜂農家,看來生意範圍還挺廣的。
  「後宮內約有八十人是相關人士的子女。」
  「兩千人當中有八十人啊,命中率挺高的。」
  「正是。」
  高順向眉頭緊鎖的主子詢問道:
  「要設法隱蔽嗎?」
  「辦得到嗎?」
  「只要總管開口。」
  只要自己開口……
  高順必定會照壬氏說的去做。
  無關乎對錯與否,全聽壬氏的吩咐。
  壬氏深深嘆一口氣。
  相關人士當中記載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看來某個將賣藥的擄走、逼她賣身為奴的買主,似乎正是相關人士之一。
  「這下該怎麼辦呢……」
  壬氏大可以輕易下決定,但他很怕看到自己選擇的行為,會讓那個姑娘露出何種表情。
  下達命令有何難。可是,如果這樣做違反了她的心意,不知道她會如何解讀此事。
  平民與貴人;貓貓如此區分自己與壬氏。無論是何等不情願的命令,她到頭來大概都會接受。壬氏感覺被區分出的界線,似乎又多加了一道鴻溝。
  但如果隱蔽她的身分,又會如何呢?
  壬氏恣意將貓貓強留在她並不喜歡的地方好嗎?而且,如果此事讓那直覺靈敏的姑娘知道了……
  「壬總管。」
  高順出聲呼喚動腦思考的壬氏。
  「總管不是說她是一枚好用的棋子嗎?」
  侍從冷靜的一句話,讓壬氏緩緩撩開了劉海。
  
  ○●○
  
  「集體解僱?」
  「是啊。」
  小蘭邊吃柿餅當點心邊說。柿餅是貓貓從果園擅自摘來柿子,偷偷掛在屋簷下做的,一旦穿幫恐怕會挨罵。不,實際上已經挨過罵了。這種事不可能不被紅娘抓到,幸好高順碰巧來訪,幫她解圍。聽到高順喜歡柿餅,紅娘不情不願地說「下不為例」後,才放了貓貓一馬。
  「聽說啊,有點類似株連九族那樣,有過生意往來的商家之類的女兒都得辭職呢。」
  她口齒不清地說,貓貓點點頭。
  (聽起來,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貓貓的預感很準。
  貓貓在文書上的老家,正是做買賣的商家。既然風明的老家是養蜂農家,之間或許有過往來。
  (現在要是被解僱,我會很傷腦筋的。)
  貓貓還算喜歡現在的生活。
  當然,能回煙花巷的話她會很高興,但就算回去,也只會被滿腦子想著賺錢的老鴇抓去賣掉。
  介紹過李白之後,貓貓到現在還沒送其他貴客過去。
  這是一大問題。
  (鐵定會被賣掉。)
  貓貓跟小蘭告別後,決定去找那個她平常不會想見到的人物。
  「真難得。怎麼喘成這樣?」
  在後宮的正門,面如冠玉的宦官口氣輕鬆地說。
  貓貓不只翡翠宮,其他四夫人的宅第都跑了一遍。
  「……!」
  「冷靜點,臉都漲紅了。」
  壬氏的天女容貌上,顯露出些微的焦急。
  「小……小女子,有……有話要說。」
  貓貓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壬氏瞇細了眼,不知為何,面色中帶有憂愁。
  「知道了,到裡面說話吧。」
  
  貓貓被人帶到了宮官長室,又讓宮官長像以前那樣在外頭空等,貓貓覺得很不好意思。最近這陣子,她似乎為了阿多妃的事忙翻了天。貓貓向宮官長行過一禮後進入室內。
  壬氏已經坐在椅子上,正在看放在桌上的文書。
  「妳無非是對此次的集體解僱有疑問吧。」
  「是的。請問小女子將會受到何種處置?」
  壬氏不作答,而是將公文拿給貓貓看。高級紙張上的名單當中,也有貓貓的名字。
  「換言之,小女子將遭到解僱了。」
  (該怎麼辦呢?)
  一旦要遭到解僱,貓貓的身分不允許她說不。貓貓非常清楚自己只是個小小宮女。她依然面無表情,克制著不露出搖尾乞憐的眼神。結果出於平時的壞毛病,變成了像在看毛蟲一樣的表情。
  「妳想怎麼做?」
  察言觀色般的語調當中,不帶平素那種甜言蜜語,反倒像是撒嬌似的,稚氣未脫的語調。不同於聲音,只有臉上是一副嚴肅僵硬的神情。
  就跟日前阿多妃離去的前一晚,他的那種聲音一樣。
  「小女子只是個小小宮女。只要總管吩咐,無論是雜工、廚娘或是試毒侍女,小女子都會照做。」
  貓貓誠實地說道。只要有人命令,她願意盡己所能完成職責。縱然薪俸減少一點,她也不會有怨言。只要能延後賣身,她就可以去找新顧客或是什麼的設法脫困。
  (所以,拜託別叫我走(滾蛋)。)
  貓貓自認為已經盡最大所能,請人家繼續僱用她了。
  然而青年的表情依然僵硬,忽然別開了視線,然後輕嘆一口氣。
  「知道了,遣散費我會多給點。」
  青年聲音冰冷,臉低垂著看不見表情。
  交涉失敗了。
  
  ○●○
  
  高順深深嘆一口氣,心想把今天算進去,不知是連續第幾天看主子鬧彆扭了。
  公務方面目前沒受影響,然而主子一回自己房間就坐到牆角去鬱鬱不樂,真希望他行行好放過自己。
  陰沉到都快飛出黴菌孢子了。
  擁有妍麗天女般笑靨與蜂蜜般嗓音的青年蕩然無存。
  貓貓在收到解僱通知後,隔週就出宮了。聽說她雖然不陪笑,但很懂禮數,受過照顧的地方一間一間都去辭別過了。
  玉葉妃原本遲遲不肯答應,然而聽到是壬氏的決定後,也就暫時讓步了。而且還不忘拋下一句狠話:「之後後悔別來怪我。」
  「也許當初還是該挽留她的。」
  「什麼都別說了。」
  高順雙臂抱胸,眉間皺紋變得更深。他想起以前的事情。
  這人以前弄丟了喜愛的玩具時,都是何種反應?自己費了多大的工夫,才能找到更新奇的玩具給他?
  或許不能將她當成玩具看待。
  壬氏就是不想把那姑娘當成工具利用,才會放棄挽留她。所以給他重新安排一個不同性質的姑娘,又有什麼意義?
  真是太難辦了。
  「若是無可取代,也只好準備真貨了。」
  高順用壬氏聽不見的音量喃喃自語後,無意間想起了一位人士。
  是一位對那姑娘的老家知之甚詳的武官。
  「實在費事。」
  勞碌命的高順搔了搔後頸。
 楼主| 发表于 2020-4-22 23:38 | 显示全部楼层
  終話 宦官與娼妓
  
  「幹活了,去吧。」
  貓貓在老鴇的催促下,被迫搭上一輛十分豪華的馬車。
  今宵的活兒似乎是某位貴人的宴席。
  貓貓被帶往京城北方的大宅,禁不住嘆氣。
  眾小姐以及其他數人,都穿著華麗衣裳,一個個朱顏粉面。一想到自己也跟大家是同個模樣,就莫名地坐立難安。
  一行人通過長廊,步上螺旋階梯,讓人帶到一個大房間。天花板上吊著燈籠,赤紅流蘇搖曳生姿。
  鋪滿了紅毛地毯的地板上,重重堆疊著好幾層走獸毛皮,今宵的客人就坐在上頭。
  (好個富可敵國。)
  上頭約有五人橫著坐成一排,比貓貓想像得還年輕。
  看到火光晃動映照出的幾名年輕人,白鈴小姐伸舌舔嘴。身旁的女華小姐頂了一下她的側腹。妖媚撩人的小姐手腳快得嚇人,連老鴇也拿她沒轍。
  (就不能早點介紹嗎?)
  據說此次的客人是侍奉朝廷的高官,似乎是李白介紹的。
  既然是李白的相識,貓貓的債款應該也會減少一點。
  也罷,由於遣散費比想像中還要豐厚,所以貓貓無須賣身,只要這樣做短工(打工)就沒事了。
  (那老太婆,竟給我嘖了一聲。)
  看來老鴇千方百計,就想讓貓貓做娼妓。
  這幾年來,她的行動更是明顯。
  她好幾次叫貓貓別再學人賣藥,但貓貓辦不到。自己的興趣絕不可能從藥學變成歌舞。
  話說回來,房間裡的每一只酒罈,每一塊墊子都讓人目眩神迷。
  (就算把哪件小傢俱順手帶走,大概也沒人會發現吧。)
  不可不可。貓貓搖搖頭。
  把娼妓叫到宅第裡比在青樓設宴更花錢。豈止如此,叫來的還是斟一夜酒就要花掉一年銀兩的當紅名妓。
  竟然能一次叫來綠青館的三姬──梅梅、白鈴與女華,可見有錢人就是有錢。
  貓貓是被帶來襯托三姬的幾人之一。
  雖然受過基本教育,但貓貓不會吟詠詩歌,不會彈二胡,更不會翩翩起舞。她頂多只能放亮眼光不讓客人酒杯空著,其他恐怕什麼也做不來。
  貓貓將臉部肌肉固定為笑容後,慢慢將酒倒入空酒器裡。
  所有人都為小姐們的詩歌或舞蹈如痴如醉,不會看貓貓,所以輕鬆多了。也有人跟其中一名綠葉開始下棋。
  (哦?嫌無聊嗎?)
  明明眾人都在飲酒作樂,欣賞樂舞,只有一人卻低垂著頭。
  身穿上好綢緞衣裳的年輕人,立起單膝坐著獨自痛飲。
  只有那塊地方的空氣一片灰濁。
  (會害我沒工作做的。)
  有些方面莫名認真的貓貓拿起滿滿一瓶酒,坐到陰沉男子的身邊。
  光澤亮麗的劉海遮住了上半張臉,完全看不出表情。
  「別來煩我。」
  (?)
  怪哉,這聲音彷彿在哪聽過。
  貓貓思考的同時,手已經動了起來。
  她沒想到這樣會有失禮數或是踰矩。
  貓貓注意著不要碰到男子低垂的前額,輕輕撩起劉海。
  美如冠玉的面龐露了出來。
  鬧彆扭的表情,霎時變成了驚愕。
  「壬總管?」
  雖然臉上沒有明眸皓齒的笑容,聲音也不像蜂蜜般甜美,但的確是她見過上百次的宦官不會錯。壬氏眨了幾下眼睛。不知為何他盯著貓貓瞧,讓她非常的不自在。
  「妳是何人?」
  「常有人這麼問。」
  「有沒有人說過妳化妝前後判若兩人?」
  「常有人這麼說。」
  總覺得以前好像也有過類似的對話。貓貓將拈起的劉海放回原位。結果壬氏把手伸了過來,試圖抓住貓貓的手。
  「為何要躲?」
  他用鬧情緒的表情看著貓貓。
  「請勿觸碰娼妓。」
  沒辦法,這是規矩。亂碰是要多付錢的。
  「我倒要先問妳,妳為何打扮成這樣?」
  貓貓別開目光,尷尬地回答:
  「小女子正在做短工。」
  「在青樓做?……妳該不會……」
  貓貓聽出壬氏想說什麼,半睜著眼瞪他。
  看來這人就喜歡懷疑別人的操守。
  「小女子並未單獨接客。還沒有。」
  「還沒有……」
  「……」
  貓貓無法回嘴。在還清剩餘債款之前,難保嬤嬤不會硬是帶客人過來。目前只是因為有阿爹與小姐們遏止著,才能保住貞操。
  「不然孤買妳好了?」
  「啊?」
  貓貓本來想回「總管說笑了」,忽然有個想法閃過腦海。
  「或許是個好主意呢。」
  「!」
  壬氏大為驚愕,表情顯得大感意外。
  總覺得這人今日沒有亂放光彩,所以表情格外豐富。天女的笑靨儘管美麗動人,卻不像是凡人會有的表情。
  貓貓偶爾甚至會覺得,這人搞不好是兩個靈魂塞在一個形魄裡。
  「再一次回後宮工作也不錯。」
  壬氏垂頭喪氣。
  貓貓偏偏頭,不明白他是怎麼了。
  「妳不是討厭那裡才辭職的嗎?」
  「小女子何時講過這種話了?」
  貓貓為了還債,還跑去求壬氏讓自己留下來,是壬氏要開除她的。
  即使麻煩事不斷,玉葉妃的侍女仍是份相當好的差事。試毒侍女這種稀有的行業,不是想當就能當上的。
  「硬要挑毛病的話,頂多就是不能做毒物實驗而已。」
  「這我絕對不會准。」
  壬氏將下巴靠在立起的膝蓋上。先是見他露出傻眼的表情,接著臉上浮現出了苦笑。
  「就是啊,妳就是這種人嘛。」
  「總管是什麼意思?」
  「有沒有人說過妳講話太簡略?」
  「……常有人這麼說。」
  苦笑漸漸轉變為純真無邪的笑容。
  這次換貓貓不高興地低下頭去。這時,壬氏伸出手來。
  「我說了,妳為何要躲?」
  「因為規矩如此。」
  不管怎麼講,壬氏就是不肯收回伸出的手。
  他定定地瞪著貓貓。有種不好的預感。
  「只是稍微碰一下無妨吧?」
  「不行。」
  「又不會讓妳少塊肉。」
  「會減損我的氣力。」
  「一隻手就好,只用指尖總行了吧。」
  「……」
  真煩。貓貓這才想起,這個男人就是死纏爛打。
  不得已,貓貓閉起眼睛,長嘆了一口氣。
  「只能用指尖喔。」
  話音甫落,某種東西按到了嘴唇上。
  睜開眼瞼一看,壬氏的修長指尖上沾了赤紅胭脂。
  趁著貓貓愣在那兒,壬氏收回了指尖,然後,他竟然將那指尖輕輕擱在自己的唇上。
  (這傢伙……)
  兩根手指移開後,一抹嫣紅沾到了形狀優美的唇瓣上。
  壬氏瞇細眼睛,臉上浮現更為純真的笑靨。臉頰就好像也沾上了胭脂似的,呈現淡雅的櫻花色。
  貓貓肩膀微微顫動了起來,但因為壬氏用太過童稚的笑臉看她,害她無言以對,只好低下頭去別開目光。
  (會傳染給我的。)
  貓貓把嘴唇緊閉成鋸齒狀,臉頰變成了櫻花色。她明明沒在臉頰上塗胭脂。
  她好像聽見了嘻嘻笑聲,一看,周圍大家都在看他們倆。
  眾小姐帶著邪門笑容看著他們。
  真怕面對之後的狀況。
  教人坐立難安到了極點。
  不知是何時出現的,高順雙臂抱胸,一副累壞了的模樣。
  就像在說:總算辦成了一件事。
  貓貓莫名其妙,傷透腦筋,不太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只記得眾小姐追問不休,非常煩人。
  
  ○●○
  
  數日後,一位玉樹臨風的貴人出現在京城的煙花巷。
  這名男子帶著連老鴇都為之眩目的錢財,以及不知為何長在蟲子身上的奇特怪草,要求換取一名姑娘。
  
  〔完〕
发表于 2020-4-23 00:1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这插画很有感觉
发表于 2020-4-23 06:49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我是看了漫画后开始追这部小说的,感觉小说描写更加细腻深入,感激大大的努力。
发表于 2020-4-23 07:02 | 显示全部楼层
文庫出了 感謝大大提共收錄
发表于 2020-4-23 07:58 | 显示全部楼层
猫猫!猫猫录入了!猫猫!
发表于 2020-4-23 09:42 | 显示全部楼层
這是錄入,那之前那篇是?翻譯?別組錄入?
https://obsolete1.lightnovel.us/thread-1011270-1-1.html
发表于 2020-4-23 11:3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期待后面几卷。剧情很有意思
发表于 2020-4-23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好看~~~感覺像在看宮廷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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