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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结城光流]少年阴阳师 第四十九卷 终命之日 [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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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20 19: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9-11-23 13:24 编辑

少年阴阳师 第四十九卷 终命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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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结成光流

插画: 浅木樱

译者:涂愫芸

本作品由阴阳寮制作组进行制作。

以下为参与本次制作的成员信息:

录入:

水菱512

水铃

校对:黑猫

繁化:水铃


(以上为录入、校对人员)

================================

本资源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如发生法律问题,制作组不负担任何责任

转载时,请注明以上信息,尊重制作者的辛勤劳动。

若喜欢本作品请支持正版书籍

本文禁止拆包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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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百度贴吧[少年阴阳师吧]

轻之国度轻小说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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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寮中文网站

结城光流脸书粉丝团

「狭雾殿」日文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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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分

参与人数 95轻币 +2717 收起 理由
浅见夜 + 13 工作辛苦
玖月神威 + 12 工作辛苦
南臣九鸾 + 15 工作辛苦
hihi_0213 + 15 工作辛苦
qpzmfgal + 24 工作辛苦
恶魔拽拽 + 15 工作辛苦
gablin + 14 工作辛苦
1903628195 + 240 赞一个!
sabitakan + 16 工作辛苦
云梦琉璃 + 13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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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0 19:4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书简介


尽管安倍成亲和弟弟昌亲都已经是实力过人的阴阳师,他们还是为了无法超越爷爷晴明而感到苦恼。然而,就在今晚,那个在十二神将中最强斗将身旁安睡的婴儿,改变了一切……



与异母姊妹交换身份的彰子刚住进昌浩家时,有一天,她要出门买东西,不放心的昌浩让小怪陪伴同行,没想到小怪却因此听到了彰子吐露的心声……



昌浩的大嫂笃子作了一个梦,说不久后会再怀上第四个孩子,但成亲听了却脸色阴沉,也不跟笃子说话。侄子们跑来向昌浩求助,他能够看出这个奇怪的梦的寓意吗?



年轻时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有个独一无二的好友榎岦斋。他出生时就被某个预言给紧紧束缚住,而且「件」的预言一定会成真。但即使痛苦,他还是持续对晴明付出关心,而他未来的命运又将会如何呢?





关于作者

结城光流(ゆうき みつる)

8月21日生,O型,居住东京。

2000年9月以《篁破幻草子:仇野之魂》出道,成为作家。

作品有《篁破幻草子》、《少年阴阳师》、《大阴阳师 安倍晴明》、《怪物血族》等畅销系列。



这是一本番外短篇集。

并非我刻意安排,而是恰巧每个故事都有昌浩,但主角都不是他。

别有一番风味也不错。





红莲和昌浩的初相遇、

彰子不为人知的心事、

晴明一生最深的羁绊……

最让少阴迷敲碗渴求的番外篇!



离开故乡那天的前一晚,身为故乡长老的祖父给了岦斋忠告。

——千万不要结交好朋友,岦斋——

虚岁七岁的春天,祖父告诉了岦斋。

——你知道件吗?



你出生的那个晚上,那只妖怪在这个村子出现了。

那是人面牛身的妖怪。

直直看着岦斋的祖父喃喃说道。

——件的预言都会成真。

记住了,岦斋,你绝对、绝对不能结交好朋友……



结成光流脸书粉丝团:www.facebook.com/lovemitsuruyuki



阴阳寮中文官网:www.crown.com.tw/shounenonmyouji



「狭雾殿」日文官网:www.yuki-mitsuru.com



关于译者

涂愫芸

东吴日语系毕业,游学日本三年,任职日商七年,现为专职翻译。译有《少年阴阳师》系列、《怪物血族》系列、《鹿乃子与玛德莲夫人》、《丰臣公主》、《鹿男》、《鸭川荷尔摩》、《荷尔摩六景》、《华丽一族》等书。






评分

参与人数 39轻币 +744 收起 理由
南臣九鸾 + 10 很给力!
凌雪KING + 15 工作辛苦
slkde + 12 工作辛苦
atsuki + 13 工作辛苦
jackiewong + 13 工作辛苦
bigcat + 16 工作辛苦
ashou06157 + 140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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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0 19:43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物介绍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9-11-20 20:14 编辑

【冥府】



冥府官吏

守护三途川的官吏,神出鬼没。



榎岦斋

安倍晴明的朋友,原是个阴阳师,现在替冥府官吏做事,待在梦殿。



【京城寝宫】



脩子

内亲王,曾因神诏而长住伊势。年纪虽小,却是个聪明的公主。



彰子

左大臣道长的大千金,拥有强大灵力,现改名为藤花,服侍脩子。



风音

道反大神的女儿。原与晴明为敌,后来成为昌浩等人的助力,现以侍女「云居」的身份服侍脩子。



藤原敏次

比昌浩大三岁的阴阳生,是最年轻的阴阳得业生。



【安倍家】



安倍昌浩

十八岁的半吊子阴阳师。

拥有强大灵力,阴阳师的才能在安倍家也是出类拔萃。

最讨厌的话是「那个晴明的孙子!?」



安倍晴明(爷爷)

绝代大阴阳师,是昌浩的祖父。

身上流着天狐的血。

有时会使用离魂术,以二十多岁的模样出现。



吉昌

昌浩等人的父亲,天文博士。



露树

疼爱昌浩等孩子的母亲。



成亲

昌浩的大哥,是阴阳博士。

与妻子笃子之间有三个孩子。



昌亲

昌浩的二哥,是阴阳寮的天文得业生。



【十二神将】



红莲

十二神将中最强、最凶悍的斗将,又名腾蛇。会变成「小怪」的模样,跟在昌浩身边。



小怪(怪物)

昌浩的最佳搭档、长相可爱,嘴巴却很毒,态度也很高傲,面临危机时会展露神将本色。



勾阵

土将,四斗将之一,通天力量仅次于红莲。



太阴

风将,外貌是约六岁的小女孩,但个性、嘴巴都很好强。



玄武

水将,与太阴同样是小孩子的外貌,但冷静沉着。



青龙

木将,四斗将之一,从很久以前就敌视红莲。



六合

沉默寡言的木将,四斗将之一,非常保护风音。



朱雀

与红莲同为火将,是天一的恋人。



天一

心地善良的土将,朱雀称她为「天贵」。



天空

土将,外貌是个老人,统领十二神将。



天后

水将,个性温和,身段柔软,随侍在晴明身旁,照料晴明。



太裳

土将,个性沉稳,昌浩小的时候,随侍在成亲身旁。



白虎

风将,体格魁梧壮硕,有时会采取肉搏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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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分

参与人数 37轻币 +517 收起 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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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0 19:44 | 显示全部楼层

就是想那么做


◇    ◇    ◇



时间过得特别慢。

他一次又一次确认太阳的高度,每次都发现位置没什么改变。

「快点移动啊……」

太阳快点下山,响起工作结束的钟声,他就可以头也不回地冲出皇宫,跑回家去。

不对,等等。

离收工回家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有可能在这其间出生。不是有可能,是非常有可能。

「唔唔唔……」

少年眉头深锁低声沉吟,有道一般人感觉不出来的神气在他背后降落。

他察觉了,但为了避人耳目,他没有回头。

『辛苦了,工作顺利吗?』

爽朗的声音直接在耳中响起。

他抱着文件站起来,悄悄开口说:

「你想会顺利吗?」

听见多少带点焦躁的声音,太裳沉稳地回应。

『平常心很重要。』

「我知道,可是今天就是没办法保持平常心。」

他抱着文件走向书库,拉长了脸。

不是生气,是担心。

『成亲,如果连你都不能保持平常心,我们也会被你的不安感染。』

安倍成亲眨眨眼睛,停下脚步。

「神将也会不安吗?」

陷入短暂的沉默。

『我们跟一般人一样有感情。』

似乎可以看到隐形的十二神将太裳浮现困惑的笑容。

成亲沮丧地垂下肩膀。

「这样啊……我家的状况如何?」

太裳回答了成亲的询问,语气与刚才稍微不同。

『对不起,我是从异界直接来的,没有先去安倍家看。』

「这样啊。」成亲叹口气,继续前进。

十二神将们诞生的异界,与人界彼此重叠,距离感也几乎相同,所以,神将们会先在异界走到目的地,再降落到人界。

据成亲判断,以「降落」来形容,或许并不正确。

没来由地,他就是认为应该是穿过门来来往往的那种感觉。

以前他和天后、天一谈过这件事,结果证实他的想法也没错。

人类不能长时间待在异界,所以成亲不曾去过那里。

拜托神将带他去,神将应该也会答应。可是,去了要做什么呢?他想不出特别想做的事。

没有目的,去了也没有意义。

而且,据神将说,异界就是广大辽阔,一大片荒野,草木稀疏。有些地方有绿色,但也没有人界那么繁茂。

去那种没有阳光的地方,也没什么乐趣。

神将们选择在异界行进,是因为那里的建筑物不像人界那么多,所以阻碍比较少,可以直直朝最短的距离前进。

除了风将外,其他不会飞的神将都要靠自己的脚走路。既然这样,当然是距离越短越快到达。这一点,人类或神将都一样。

不过,神将是靠神脚走路,速度与人类相差悬殊。

小时候,他问过神将异界有多大。神将们面面相觑,为难地回答了他。

他们说:边际和成亲大人居住的世界差不多,只是没确认过,所以不知道哪里是边际。

成亲居住的世界应该是非常、非常大,异界一定也是天高地阔。

在那样的地方,只有十二名同袍一起生活,感觉有点寂寞。

但是,神将们本身丝毫没有那样的感伤。

依然隐形的太裳,对抱着文件回想起那些事的成亲沉着地说:

『你进阴阳寮三年了吧?应该很习惯了,还是决定钻研阴阳道吗?』

确定四下无人,成亲面露窘色。

「我想这样应该最好吧?昌亲好像也比较适合天文道。」

然而,最大的问题是,自己能否胜任?

成亲深深叹了一口气。

「要成为那个安倍晴明的接班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成亲的祖父是被称为大阴阳师的名人安倍晴明。

晴明有吉平和吉昌两个儿子。

吉平隶属于阴阳部,吉昌设籍于天文部。

拥有伟大父亲的孩子们,都有相当的实力,但也仅止于「相当」而已。

安倍晴明这个人,在各方面都超越常人,所以,一般而言的优秀,跟晴明比起来也会变成凡夫俗子。

值得庆幸的是,两个孩子本身并不是很在意。

不过,听神将说,两个孩子以前也常为这件事苦恼。

「恐怕再也不会有阴阳师比得上爷爷了。」

才十五岁的成亲也知道,自己绝对超越不了安倍晴明。

因为出生以来,就跟爷爷生活在一起,经常有机会见识到爷爷的才能。

懂事后,以说是安倍家的宿命也不为过的阴阳道为志向,那样的机会就更频繁了。

自己试着做做看,才知道有多困难。成亲七岁时深切理解到,晴明随手放出去的式文,看起来会那么简单,是因为放式的人是祖父晴明。

成亲和弟弟昌亲,都有一定程度的才能,表现应该都不错。

在世人眼中,都是实力过人的阴阳师。

问题在于,他们必须超越「不错」的境界。

吉平伯父、堂兄弟们都没有那样的能力,父亲和弟弟恐怕也做不到。

「最有可能做到的,大概就是我了。可是,做不到的事还是做不到。」

会这么想,没有任何根据,就是这么觉得。而且,这个感觉应该不会错。

当一个名义上的接班人,当然没问题。

但是,无法成为能与祖父匹敌的接班人。

并没有人对他说一定要有接班人,但是,看着祖父的背影、看着追随祖父的十二神将,他就觉得一定要有接班人。

神将不会老,也几乎不会死。这意味着他们拥有可以说是永生的岁月,而他们追随的第一个主人,却是生命有限的人类。

十二神将会在不远的将来,失去第一个主人。

所谓的天命,将会夺走他们的主人。

无论安倍晴明是多么厉害的旷世大阴阳师,都无法颠覆或抗拒这件事。

「爷爷再怎么样怪物,终究还是人类。」

成亲嘴巴这么说,心里却不免怀疑是否该把祖父列入人类的范畴。

即便如此,祖父逐渐老去也是事实,生命总有一天还是会结束。

「不过,他也算活得很长了……」

年将七十的祖父还健在,身体十分硬朗。

以这个时代的平均寿命来看,算是非常长寿。

成亲悄悄搜寻隐形待在他身旁的神将的神气。在他工作时,太裳一直静坐在他附近。

大半时候都默不作声,以免打扰他工作。

「你去过昌亲那里了?」

『是的,刚刚去过。看一下他的状况,就回来了。』

「他怎么样?」

太裳依然隐形,但可以知道他露出了淡淡的苦笑。

『跟成亲大人一样忐忑不安呢。你们两人何不干脆收工回家呢?这样继续工作,也没办法专心吧?』

「我是很想回家啊……」成亲停下手,皱起眉头说:「可是,我和昌亲回去也不能做什么。」

因为生产是女人的事,男人待在那里也帮不上忙。

对女人来说,生产是一生的大事,有时也可能因此丧命。

成亲深深叹了一口气。

长久以来都是他跟弟弟两兄弟,现在他们很可能增加弟弟或妹妹。

唯一担心的是母亲比较高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问题。父母都喜欢小孩,他和昌亲也很高兴有个年纪相差很远的弟弟。

祖父更是雀跃不已。到这个年纪还能再抱孙子,让他笑得合不拢嘴。

昨天很晚的时候才开始阵痛,父亲和祖父恐怕都是一夜未眠。父亲和母亲很恩爱,所以更是担心。

成亲和昌亲也担心母亲,但神将严令小孩子都要去睡觉。

家里嘈杂纷乱,所以成亲昨晚是睡在离产房比较远的昌亲房间。

即使这样还是辗转难眠,于是他起床占卜是弟弟还是妹妹,结果显示可能是弟弟。

本来还想接着占卜是否母子均安,但两兄弟默默相对而视,两人都没说什么,就此打住了。

会想知道结果,是因为希望平安无事。然而,占卜的结果未必尽如人愿。说白了,是想到可能会出现与愿望不同的结果,所以害怕不敢占卜。

自己和昌亲都出乎意料的胆小。

他们不再想知道结果,转而向神祈祷。打从出生以来,他们从来没有这么虔诚地祈祷过。

说到祈祷,祖父和父亲从昨晚就一直在祈祷,所以,或许不需要他们的祈祷了。他们这么做,只是想取得心灵上的慰藉。

但是,看到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自己两岁的弟弟,双手合十的虔诚模样,成亲也忍不住全心全意向八百万神、佛、以及想得到的所有大陆之神祈祷。

『听说你昨晚很晚才睡,是睡不着吗?』

太裳一直待在异界,所以只是听天一和天后说开始阵痛了。听到回来交接的两人向同袍报告的内容,太裳担心成亲两兄弟就来了。

原来是担心我们两兄弟才来的啊?

恍然大悟的成亲眨了眨眼睛。

太裳从来不会自己说出话题的核心,所以要花些时间才能了解他的意图。

「还是有睡啦,只是比平常晚一点。天后还帮我们做了饭,所以饭也都吃了。」

女帮手是最强的助力。

忽然,太裳动了一下。

「太裳?」

太裳的声音直接传入了诧异的成亲的耳里。

『好像生了。』

成亲张大了眼睛。

『不过……严重难产。』

不由得欠身而起的成亲大叫起来。

「什么?!那么,母亲……」

吹起了风,是带着神气的风。应该是十二神将白虎的风,太阴的风不会如此平稳。

成亲站起来,转身离开,太裳默默跟在他后面。

他是要去弟弟所在的天文部。



接到晴明通知的吉平,做了妥善安排,让成亲和昌亲提早收工回家。

出来迎接他们的天一,眼睛显露不安。

「吉昌大人和晴明大人一直在做痊愈复元的祈祷,可是……」

如天后所说,家里飘荡着低声的祝词。

兄弟俩都表情僵硬地望向母亲所在的地方。

昌亲先想到了一件事。

「咦,婴儿呢?在母亲那里吗?」

「不是。」

天一摇摇头。朱雀和玄武在她旁边现身,朱雀开口说:

「婴儿在晴明的房间。」

「哦,是天后在照顾他吗?」

昌亲提起了不在这里的神将的名字。表情向来不太有变化的玄武,露出困窘的神色,皱起了眉头。

「不……不是天后。」

「不是天后?总不会是太阴吧?」

「也不是。」朱雀否定了成亲的话。

兄弟两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呃……那么就是勾阵啰?」

「也不是。」天一摇摇头。

兄弟俩面面相觑。

「是六合或白虎吗?」

「不可能是太裳啊……因为他就在这里。」

隐形的太裳的神气,从阴阳寮到现在都陪在他们附近。

也不可能是青龙把?那家伙不适合照顾小孩子。

「六合、白虎都不在安倍家。」朱雀冷静地回答。

成亲眨眨眼说:

「那么……是连我们都没见过的天空来安倍家了?」

这可是大事呢。但是,为什么会轮到天空来照顾小孩子呢?

「爷爷选择了重量级的人选呢……」

昌亲感叹不已,成亲冷静地对他说:

「天空时神将,所以应该说是神选吧?」

「大哥,你是鸡蛋里挑骨头。」

「才不是呢,这种事就是要分清楚……」

见到从小就混得很熟的神将们,两兄弟的心情比较稳定了。三名神将的表情都很复杂,彼此交换视线。

昌亲发觉他们好像有什么事不敢明说。

「天一、朱雀、玄武,你们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眼神飘忽了好一会的天一,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了。

「其实是……」

瞬间,成亲和昌亲都觉得有股寒意涌现心头。

因为被神将们包围,所以慢了几拍才察觉那股寒意。但也可能不是慢了几拍,而是那股寒意原本被担心他们的天一等神将阻断了。

脸色瞬间发白的成亲,语气僵硬地低喃:

「喂,等等……」

大惊失色的昌亲,呼吸急促地接着说:

「在爷爷房间照顾小孩的神将,总不会是……」

昌亲没有继续往下说。

神将们都沉默不语。在这种状态下,沉默就代表肯定。

才刚猜到是谁,成亲和昌亲就感觉到刺人的恐怖神气。

脸色发白的成亲,很快竖起眉毛,揪住比自己高很多的朱雀。

「怎么可以让那家伙待在婴儿旁边!万一发生什么事,你们几个要怎么负责?!」

朱雀可以理解成亲激动的心情,所以任凭他揪住自己。

昌亲没有哥哥那么激动,但也难得表现出他的愤怒。

「天一、玄武,为什么会这样?一定有什么理由吧?」

温柔的脸上带着忧郁的天一,和表情成熟却长得像小孩子的玄武,都点头表示同意。

开口说话的是玄武。

「我们也跟你们一样,都百思不解,但是……」

天一接续同袍的话说:

「晴明大人命令其他神将都在一旁待命……」

成亲松开了揪住朱雀胸口的手。有火焰般的头发、身材高大的朱雀,对目瞪口呆的成亲默然点头。

「我、六合、白虎都反对,可是晴明坚持不肯让步。」

「无论如何,」摇着头的昌亲,眼眸深处清楚显露怯意,「怎么会偏偏选中了腾蛇呢……!」

那是十二神将中最强、最凶悍的斗将。即使隐形,也会散发出压倒其他神将的酷烈神气。

而且,腾蛇现在并没有隐形的迹象。

他明明待在最里面的晴明的房间,神气却远远传到这里,可见他是在没有压抑神气的状态下现身。

一直隐形的太裳现身了。

「天一、朱雀、玄武,天空翁也知道这件事吗?」

三名神将都点头了。

「起初他也面有难色,但毕竟是主人的命令……」

太裳回望仰视着自己的淡色眼眸,叹了一口气。

「是吗……总之,我先回去天空翁那里。」

连向来温厚的太裳,脸上都带着厉色。

玄武拉住了这样的太裳的衣袖。

「太裳啊。」

「怎么了?玄武。」

小孩子模样的玄武,仰头看着疑惑的同袍,淡淡地说:

「其实太阴刚刚还待在这里,腾蛇一出现就不见了。现在白虎和六合去找她,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咦……」

太裳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朱雀叹着气说:

「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可是……幸好还有天后陪在露树身旁,青龙也在腾蛇出现时回异界了。」

大家都知道腾蛇与青龙之间有芥蒂。

「有白虎和六合在,就不必担心太阴了吧?我想她应该不会在事后拿你出气了,如果你还是担心,要不要回天空翁那里?」

玄武眨了眨眼睛,点个头,叹口气说:

「反正我待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就暂时跟太裳去天空翁那里吧。」

玄武自知很可能成为太阴的出气筒。自己有错时也就算了,自己没错时实在很难忍受被当成出气筒。

「那么,」玄武向太裳点个头,转身对成亲和昌亲说:「是个男孩喔,所以是成亲的第二个弟弟、昌亲的第一个弟弟。」

「弟弟……」

兄弟俩知道昨晚的占卜真的准了。

太裳和玄武一隐形,神气就完全消失了,从人界回到了异界。



红莲陪在睡得香甜的婴儿旁边,听到西栋传来的说话声,皱起了眉头。

听不见谈话内容,但听得出是谁的声音。

「成亲和昌亲回来了啊……」

喃喃低语的红莲,往那个方向望去。

晴明的房间在东侧的最里面,是离全家人出入的门最远的地方。

在这里都听得见,可见是很大声在说话。

金色双眸朝向了婴儿。他很担心那么吵会把婴儿吵醒,没想到婴儿的鼾声还是那么安详。

原本怕婴儿被包得太紧会不舒服,红莲就把他的小手拿出来,后来又轻轻塞回去,叹了一口气。

这是红莲第一次盯着婴儿看。

他即使隐形,神气也会惊吓到小孩子。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他向来是处心积虑地远离小孩子。

十二神将的主人安倍晴明,久久才召唤他一次。他下来人界一看,眼前的老人抱着一团布。

他马上就知道老人手中的东西是什么。

「晴明,你的皱纹增加了不少呢……」

怕吵醒婴儿,他喃喃低语,尽可能压低嗓门。

最近有段时间没见到晴明了。自从吉昌的第二个儿子出生后,只要没什么大事,红莲都待在异界。

因为「心」总是向着晴明,所以可以听到晴明的声音。从声音可以大约知道晴明好不好、累不累、是不是沮丧、有没有心事。

人类的心很微妙,非常复杂,所以红莲只能粗略了解。想知道得更详细,就要直接看晴明的脸、眼眸的反应。

但是,这些事同袍都会做,红莲不必做。

腾蛇是十二神将中最强的一个,通常在战争的场合才会被召唤。晴明需要的是他最强的通天力量,只要遵循这个原则就对了。

然而,主人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有小孩诞生就会召唤他来。

以前他没问过晴明在想什么,以后应该也不会问。

「你……也会老啊……」

喃喃低语的红莲,脑中闪过刚开始带领他们时的年轻人的脸。

十二神将不会有改变。天空从诞生时就是老人的模样,太阴和玄武也是维持小孩子的模样,不会成长。

其他同袍也一样。死了就会变成别的模样,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人类是以婴儿的模样出生,然后成长为大人,再随着岁月老去、死亡。

那是生者的哲理。凡是生为人类,就不能逃过这个命运。

然而,大陆的当权者却因为怕死,拼了命追求长生不老的方法。

根本没有那种方法。

「不,变成非人类就行了……」

譬如,与长命的怪物同化。或者,把灵魂移到其他的驱壳里,就像脱掉老旧的衣服般,不断更换其他身体,也可以成为不死之身。

姑且不论有没有这样的法术。

也有在死后被赋予神格的例子。变成神,或许可以说是长生不老,但成为神之前就死过一次了,而且,在心理上,人类与神之间有绝对的隔阂,所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重生为其他的存在」。

「可是,变成那样,就不是你了……」

每个人都要面临死亡。那是让灵魂互古巡回的一个仪式,是必要的经过。

神将们把这样的人类当成了主人,所以,死亡对他们来说也是切身之事。

有几个同袍也亲身体会过「失去」的意义。

晴明的脸有了岁月的痕迹,身高似乎倒缩了一些。还有,肌肉减少、皱纹增加,手指失去弹性,看起来瘦骨嶙峋。

然而,沉稳、柔和的眼眸、以及那双手的温度,一定不会改变。

「晴明……你哪天也会死吗?」

年纪增长就是意味着越来越接近那个瞬间。

晴明哪天也会死吧?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却在他心中烙下如此沉重晦暗的阴影。

「如果你不是人类就好了,晴明。」

这样的话,哪天不得不面对的离别,就会是遥远的未来,红莲也不会现在就如此感伤。

但是,红莲绝对不会对晴明本人说那种话。因为晴明出生以来,就被嘲笑是人类与异形怪之间的杂种,红莲了解他的心情。

他想当人类。他期望自己是人类。他希望自己是人类。

追随他的神将,不能说出否定这个想法的话。

「尽可能活长一点吧,晴明……」

红莲的低喃几乎听不见。

熟睡的婴儿稍微动了一下。

忽然,响起趴跶趴跶的脚步声。

红莲皱起眉头,以严厉的眼神移动视线。

跑过来的成亲和昌亲,撞见了红莲那样的视线。

「唔……」

两人的脸抽动、僵硬。

红莲瞒着他们,悄悄叹了一口气。

他们行元服之礼时,红莲都有躲在远处偷看,感觉现在瞬间长大了。

昌亲抓着成亲的直衣下摆,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

成亲因为在弟弟面前,所以勇敢地振作起来。

「好久不见了,腾蛇。」

红莲默默催他往下说。他环视周遭,看到婴儿睡在红莲前面的被褥上。

「啊……」

看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婴儿身上,红莲站起来说:

「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

「咦……」

「可是,听说是爷爷命令你陪在婴儿旁边……」昌亲战战兢兢地说。

红莲瞥他一眼,冷冷地说:

「我只是因为其他人都不见踪影,才勉强留在这里,总不能把昌浩一个人丢在这里吧?」

昌亲张大了眼睛,成亲眨了眨眼睛。

看到他们那样子,红莲露出疑惑的表情,成亲开口说:

「昌浩?」

「啊,」红莲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做了补充说明:「那是这孩子的名字,晴明告诉我的。」

红莲说完就隐形回异界了。

两人确定他的神气完全消失了,才急忙跑向婴儿。

婴儿依然发出规律的鼾声,仿佛没听见刚才的谈话声。

两人呼地松口气,吐光肺里的空气,瘫坐下来。

好久不见的腾蛇还是很可怕。

「啊,不过,我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怕他了。」

「我也是。」昌亲点点头,忽然张大了眼睛。「哥哥……」

「嗯?」

昌亲叫唤揉着肩膀的成亲,惊愕地注视着婴儿说:

「这孩子没哭!」

「啊……!」

成亲倒抽了一口气。

腾蛇一直待在旁边,婴儿却丝毫不受影响,睡得十分香甜。

两人都注视着弟弟。

半晌后,成亲感叹地说:

「哇……太厉害了。」

「是啊……」

昌亲茫然地点着头。然后,两人有了共同的见解。

毋庸置疑。

这孩子就是安倍晴明独一无二的接班人。



◇    ◇    ◇



「彰子,可以麻烦你一下吗?」

抱着折好的衣服往自己房间走的彰子,被有点烦恼的昌浩叫住了。

「嗯,可以啊,什么事?」

纵身跳到昌浩肩上的小怪,砰砰拍着昌浩的头说:

「他送玩具给成亲的小孩,成亲的夫人为了谢他,就送来了稀有的甜点和布料。」

「这种时候我该怎么做呢……」

成亲是参议的女婿。

「写信去就好了啊……昌浩,你为什么这么烦恼呢?」

昌浩的表情越来越困窘了。

「信啊……对哦……信……果然是要写信……」

「是、是啊……昌浩?」

「信啊……信……信……」

小怪从抱着头呻吟的昌浩肩上跳下来,直立着身躯说:

「随礼物附上的信,文章写得太流畅华丽了。」

「要我写信给写出那种信的大嫂……」

昌浩最不会写信了。

看到昌浩抱着头呻吟的模样,小怪与彰子面面相觑。

他们都觉得干嘛介意成这样呢?

抱着头好一会的昌浩,忽然抬起头,拍一下手说:

「对了,只要能传达心意就行了。好,谢谢你,彰子。」

似乎想到了好主意的昌浩,转身跑开了。

「昌浩?」

被抛下的小怪疑惑地侧着头。

彰子眨了眨眼睛。

「我好像没做什么吧……」

没做任何让他道谢的事。

小怪抬头看着满脸困惑的彰子,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可能是跟你说话让他想到了什么吧,你就坦然接受他的道谢吧。」

「嗯,我知道了。」彰子点点头,笑着说:「谢谢你,小怪。」

「哪里哪里,没什么。」

抿嘴一笑的小怪甩甩白色尾巴,露出忽然想到什么的表情,转身离开。



小怪登登走进晴明正在写字的房间。

靠着柱子的勾阵,眼角余光捕捉到它的身影。但是,她没说什么话,就闭上了眼睛。

可以感觉到六合也同样隐形待在屋内一隅。

小怪瞥一眼同袍们,毫不介意地走到老人旁边坐下来。

「嗯?怎么了?红莲。」

老人的声音搔扰着小怪的耳朵。

小怪甩甩白色的长耳朵,偏着头开口说:

「喂,晴明。」

「嗯?」

小怪对写着字的晴明说:

「为什么在昌浩出生时把我找去?」

隐形的六合似乎微微抖动了肩膀,闭着眼睛的勾阵也颤动了眼皮。

「嗯?」

看着字面的晴明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坐了好一会的小怪,终于露出难为情的表情,用前脚抓抓脖子一带说:

「哎,其实……也没什么啦。」

只是正好想起来,就想来问问看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抬起眼皮的勾阵,用看好戏的眼神看着在嘴巴里唧唧咕咕的小怪。

晴明用若无其事的语调,对甩着耳朵的小怪说:

「这个嘛……」

小怪眨眨眼睛,仰视晴明,夕阳色的眼眸映着老人的侧面。

眼眸里的晴明细眯着眼睛。

「就是想那么做……」

小怪把眼睛一眨,夕阳色眼眸中的老人就瞬间消失了一下。

小怪嗯嗯沉吟一会后,点点头说:

「这样啊……」

喃喃低语的嘴角,不知为何给人喜孜孜的感觉。

目送小怪就那样登登走出去的勾阵的附近,出现了盘坐的六合。

两双眼睛都望向了晴明的背部。

「晴明。」

「嗯?」

「就是想那么做吗?」勾阵向晴明确认。

晴明点点头说:

「嗯,是啊,就是想那么做。」

六合望着主人头也不回的背影,静静地合上了眼睛,嘴唇看起来像是带着笑意。

「这样啊,原来如此。」

「真像你的作风呢,晴明。」

「是吗?」

这时老人才回头看着他们两人,眼睛散发着慈祥。

「是不是有耸动的理由会比较好呢?」

勾阵摇摇头说:

「不,『就是想那么做』,就行了,腾蛇也接受了呀。」

如果是冠冕堂皇的答案,听起来反而不实在。

所以,那样就行了。



◇    ◇    ◇



「以上就是传达的话,请问侯夫人。」

听完十二神将太阴带来的话,成亲苦笑着点点头说:

「知道了,我会转达。」

成亲的妻子没有灵视能力,所以看不见太阴也听不见太阴说的话。

特别为她加强神气或许有可能,但晴明不允许。因为太阴的外型虽是小孩子,但毕竟不是人类,很可能让她产生不必要的恐惧。

太阴在成亲面前一屁股坐下来,皱起眉头说: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昌浩的心情,可是,我觉得这种事还是要正式地写封信才能充分表达吧?」

昌浩不是写信感谢大嫂,而是派神将来传达谢意。

他本人和太阴或许都没有自觉,这么随便使唤高傲的十二神将,是非常了不得的一件事。

「哎呀,别这么说嘛,其实是因为我家那口子的文笔太好了。」

「是吗?」

「可能是从小跟行成大人书信往来的关系,她写的文字流丽到几乎可以流传后世了。不过,我没跟她说过。」

成亲也没对她说过,自己以她的文字为傲。

这时候又有其他神气降落。

现身的同袍偏头笑着说:

「哟,太阴,真是奇遇呢。」

「我是昌浩拜托我来的,你呢?太裳,是晴明有什么事吗?」

太裳笑得更开怀了,对眨着眼睛的太阴说:

「是啊,晴明大人派我来传话给成亲大人。」

听着两人对话的成亲,觉得很有趣。

「原来你们两个都只是被派来传话啊?」

真不愧是旷世大阴阳师和他的接班人。

成亲觉得很好笑,笑出声来。

「哎呀哎呀,厉害、厉害。」

「啊?」

「什么厉害?」

神将们听不懂成亲在说什么,一脸困惑,成亲笑着对他们摇摇头说别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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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0 19:44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时,剪发时


她经常作梦。

作小时候的梦。

梦里有父亲、母亲、弟弟们,和很多的侍女。

为了让乌黑的漂亮头发留到比身高还长,侍女每天都会用黄杨木梳子帮她仔细地梳理。

于是,秀发随着时光留长,如愿以偿地留到了比身高还长。

就这样来到了十二岁的秋天。

父亲道长似乎等不及她的头发再留长,就决定把她嫁入宫中了。



◇    ◇    ◇



张开眼睛,看到的是与梦中不一样的椽子与横梁。

「啊……」

彰子连眨好几下眼睛,叹了一口气。

对了。

这里不是之前熟悉的东三条府。

她坐起来,淡淡一笑。

很久不曾作以前的梦了,所以梦与现实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了。

她深吸一口气,爬起来。

悄然无声地打开木门,走到外廊。

眼前是太阳即将升起的天空。

「空木要是看到我只穿着一件单衣走出来,一定会大惊小怪……」

这么喃喃自语的彰子眯起了眼睛。

所有一切都跟住在东三条府时不一样了。

起初,要跟上这些改变非常辛苦。现在,她觉得适应得差不多了。

但是,说不定只是自己这么觉得,在这一家人的眼中,自己还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

她经常这么自我警惕,尽可以能减少自己不懂的事,慢慢一件件增加自己能做的事。

自从那个冬日以来,彰子就努力实践这个想法。

头发沙沙摇晃。

她垂下视线看着发梢。

原本比身高还要长的头发,现在大约只长到脚踝而已。

因为自从来到这个家,彰子就把头发剪短了一些。

家事差不多做完后,露树拜托她去市场买东西。

到三条的市场并不是很远。

刚开始,来回一趟会觉得很累,最近不再是什么苦差事了。

这个家的主人安倍晴明,没有进宫工作的义务。一如往常窝在房间里,看着彰子看不太懂的书。

他的儿子吉昌准时出门了。身为天文博士的吉昌,擅长观星。

有时,彰子晚上睡不着会走到外廊,吉昌察觉有动静,就会沿着庭院走过来看看她,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她星星的名字、位置、依季节所产生的改变等等,讲解得非常仔细。

彰子从小就喜欢在夜空闪烁的星星,所以对吉昌说的话很有兴趣,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现在已经可以自己找到指示方位的星星了。

这也是吉昌与彰子两人之间的秘密,连昌浩都不知道。

不,晴明说不定知道。

因为他是当代最厉害的大阴阳师。

安倍晴明这个人,是有许多传说的老人。

天生具有超绝灵视能力的彰子,在懂事前就受到这个老人的保护。

昌浩是晴明最小的孙子,也就是吉昌和露树夫妇的小儿子。

他们就是构成安倍家的家人。

除此之外,昌浩还有两个哥哥,但彰子还没见过他们。

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面,因为彰子隐瞒了身分。

每天都去阴阳寮当直丁的昌浩,今天好像要值夜班,所以下午才会出门。

彰子去买东西前,先去了昌浩的房间。

「昌浩,我可以进去吗?」

先在木门前询问的彰子,得到活力十足的回应。

「请进!」

昌浩坐在矮桌前,摊开书籍,写着什么,旁边放着六壬式盘。

桌旁堆着十几本彰子看不懂的汉文书籍。

没事的时候,昌浩经常这样努力修行。

白色小怪在昌浩的斜后方蜷成一团。

它是全身覆盖着白毛的生物,身体约小狗或大猫的大小。仔细看,脖子有一圈勾玉般的突起,额头还有花般的图腾。

找遍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到跟它同样的生物。

「怎么了?」

昌浩停下手,转过头。彰子对他浅浅一笑说:

「我要去市场买东西,你需要什么吗?」

昌浩顿时沉下了脸。

「买东西……一个人吗?」

「是啊。」

已经去过很多次了,不用担心会迷路。

昌浩绷着脸,在嘴里唧唧咕咕,一副内心很纠结的样子。

彰子微微偏着头,心想他怎么了?

绷着脸好一会的昌浩,抓住在斜后方蜷成一团的小怪的脖子,毫不费力地把它举到半空中。

「哇?」

睡得昏昏沉沉的小怪,发出迷糊的叫声。

张开的眼皮下,露出了融入夕阳般的鲜艳色彩。

彰子觉得清澄、熠熠生辉的色彩很漂亮,非常喜欢。

「把这东西带去。」

「不要把我说成东西。」

小怪也马上半眯起眼睛,向同样半眯着眼睛的昌浩抗议。

昌浩不理它,把抓在半空中的它塞给了彰子。

「它很轻,坐在肩上也不重,必要时让它自己走路就行了。」

「臭小子,说这什么话……」

彰子苦笑着伸出双手,接过低嚷的小怪。这时候拒绝,昌浩一定又会找其他十二神将来保护她。

尽管十分感激昌浩或神将们的关心,但如果无法一个人走到市场,恐怕也会为往后在这个家的生活造成许多麻烦吧。

露树都是一个人去市场或任何地方,彰子必须做到跟她一样。

总有一天,彰子会跟昌浩好好谈这件事,现在她还在找机会。

「那么,小怪,拜托你了。」

被彰子郑重拜托的小怪,用前脚灵活地抓抓耳朵下方。

「真拿他没辙。」

小怪的回应听起来真的很无奈,昌浩悄悄瞪它一眼,被它看到了,它深深叹了一口气。



到三条要走很久。

小怪没坐在彰子肩上,而是登登走在她旁边。

彰子对它说坐在肩上没关系,但它说这样不好意思,回绝了。这是它的体贴方式,并不是讨厌彰子。

彰子向来很用心,会仔细观察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深入理解其中含义。

他们为她做的事,她都很开心。安倍家的人很不可思议,都可以看透彰子内心的奥秘。

彰子从他们那里得到太多的喜悦、欢乐、满足,所以彰子也想尽可能回报。

不过,距离理想还很远。

小怪登登走路的模样,会融化人心。长长的耳朵和尾巴,轻柔地摇晃着。

不由得展露微笑走向市场的彰子,耳朵传入小怪淡淡然的声音。

「你……不寂寞吗?」

彰子眨了眨眼睛。小怪直视前方,只管摇晃尾巴。

从它的声音感觉不出沉重的味道。没有很深的意思,像是突然想到就问了。

「为什么会寂寞?」

彰子没有回答,反过来问它。

小怪在昌浩身旁时,会找话跟彰子说,但是,昌浩不在时,几乎不会主动跟彰子说话。

彰子看起来不舒服时,它会关心。看起来有烦恼时,它会去了解状况。

但是,不会有更近一步的行动。

那么,在一起时,气氛会不会尴尬呢?绝对不会。

因为小怪好像很擅长隐藏气息,是好的意思的那种隐藏。

「东三条与这个家,所有一切都相差太远了。而且……见不到家人,实在是……」

小怪紧紧蹙起双眉。

彰子惆怅地微微一笑。

不能说谎。

「有时……我会梦见。」

梦见出生以来的十一年间。

梦见住在东三条府时的平淡日常生活景象。

离开后,就只剩下回忆了。想起来的,全部都是好事。

然而,实际上并不是只有那些好事。

她有很多弟妹,所以她与母亲相处的时间,是所有孩子里最短的一个。

身为皇后候选人的她,为了即将到来的这一天,接受过完整的必要知识和举手投足的教育。

但这是她自己的愿望吗?绝对不是。

纯粹是父亲的命令。因为是命令,所以她遵从。她没有否决命令的意志。

即便有那样的意志,恐怕也说不出口。

生为藤原氏领导者的女儿,生活方式和宿命自然不同于其他家族的女儿。

所以,那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会思念……也或许会觉得寂寞……但真的只是偶尔。」

小怪甩甩耳朵,夕阳色的眼眸刻意不去看彰子。

「可是……这样很好。」

小怪眨了一下眼睛。

被昌浩形容为夕阳颜色的眼眸,直直望着前方。

彰子很感激它这么做,因为现在的自己一定是露出了不想让安倍家的人看见的表情。

「毕竟不再思念、不再寂寞,就表示我已经忘了我的家人。」

记得才会思念;记得才会觉得寂寞。

因为想起来,心头才会浮现那样的情感。

当什么也想不起来时,就没有任何感觉了。

老实说,彰子不敢断言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天,她没有这样的自信。

过去会逐渐被美化,厌恶的事会从心中消失。

想起的都是充满温馨的情景,给人那之外的事仿佛都不存在的错觉。

她的身分将会被隐藏一辈子。

万一在什么时候被揭穿,父亲就会失势,整个家族都会受到谴责,恐怕连安倍家的人都无法幸免。

代替她嫁入宫中的同父异母姊妹,也会被冠上欺君之罪。

她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在安倍家安顿下来后,她把头发剪短了一些。

把很多事随着剪掉的头发一起抛开了。

现在,被温柔的人们围绕,她非常幸福。

真的很幸福,但她知道,这同时也是非常不幸的一件事。

但是,她不会告诉安倍家的人。

小怪甩了一下白色的尾巴。

它边配合彰子的步伐,以比平时缓慢的脚步前近,边悄然叹息。

晴明当然早就看透了彰子这种复杂的心境。明明看透了,却能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不愧是只狐狸。

吉昌一定也看出来了。他的四十年岁月,可不是白白度过的。

至于昌浩——

「要他看得那么明白,恐怕还有难度……」

小怪在嘴里唧咕。

他才出生十二年,正在成长中,要他理解这种事,似乎有点残酷。

能理解到目前的程度,对他来说已经不容易了。或许有一天,他也能看得那么明白,但恐怕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而彰子也竭尽所能不让他看出来。

所以,小怪也会在回家的路上,把刚才听到的话统统忘记。

小怪抖动了一下耳朵,彰子不安地叫了它一声。

「小怪……?」

彰子有点后悔,觉得还是不该说刚才那些话。

即使是小怪先提起,自己也应该笑着说没那种事,搪塞过去。

小怪瞥一眼愁眉苦脸的彰子,故意装出心不在焉的语调说:

「嗯——我在听、我在听。」

「其实,也不是那样啦,所以,呃……」

「嗯、嗯,老实说,我最近很健忘。」

「咦……?」

彰子眨了眨眼睛,小怪猛然转向她说:

「你说要买什么?」

「呃、呃……」

彰子一时语塞。小怪没头没脑地改变话题,害她不知道怎么接话。

后来才想到,小怪是假装没听见。

连眨好几下眼睛的彰子,挤出无法形容的笑容。

因为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好试着露出笑容。

「小怪,你好狡猾……」

小怪只是摇着尾巴。

彰子叹口气,加快了脚步。快到昌浩出门工作的时间了,要快点买才行。

默默走了好一会儿的彰子,转弯后不经意地看看周遭。

忽然发现前方有辆牛车往这里驶过来。

「唔……」

她不由得屛住气息,停下脚步。

小怪察觉不对,疑惑地扭头看着她。

「怎么了?」

「那辆车……」

小怪望向彰子指的车,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急忙环视周遭,说:

「这边。」

彰子跟着倏然转过身去的小怪,躲到阴暗处。

看到彰子悄悄窥视车子的模样,小怪的表情苦到不能再苦了。

「怎么偏偏走这条路嘛。」

「应该是凑巧吧……」

「就是这种凑巧很讨厌啊,我要说的是干嘛偏偏选这个时间……」

小怪双眼发直,瞪着牛车。

才刚说完,车里的人就像听见了它说的话似地,打开了车窗。

彰子瞠目结舌。小怪在视野角落,看到了彰子那样的表情。

抓着窗框往外看的人,是个小孩子。孩童装扮,看起来很倔强。

那是彰子真的好久不见的弟弟。

他的名字是鹤。那是乳名,所以将来应该会再取别的名字,但对彰子来说,他的名字就是鹤。

看着牛车经过的小怪,突然被一把拉过去,吓得张大了眼睛。

彰子抱起小怪,用双手搂住了它。

她的双手微微颤抖。

小怪刻意不去看彰子的表情。

牛车的车轮嘎啦嘎啦作响。

从车窗可以看到鹤正在跟谁说话。看不到那个人,但是可以确定车上还有其他人。

彰子搂住小怪的手无意识地加强了力量。

坐在车子里面的人会是谁呢?

鹤在笑。好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边指着什么边不停地动着嘴巴。

跟他说话的人,是母亲还是父亲呢?不,也可能是侍女。或者、或者是……

「——」

牛车驶过去了。

彰子一直躲在阴暗处,直到再也看不见车体。

被紧紧搂在怀里的小怪这时才开口说:

「应该没事了……」

彰子松开手,小怪就直接噗通掉到了地上。

悄悄抬头一看,彰子还注视着车子离去的方向。

也未免太巧了,而且是巧得不太好。

现在该说什么呢?

想半天也想不出要说什么的小怪,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时,听见了平静的声音。

「太好了……」

小怪讶异地偏着头。

「……?」

这是什么意思呢?

彰子期期艾艾地接着说:

「其实……我一直在想,哪天像这样外出时,说不定会遇见。」

小怪静静地听她说。

她看起来并不是非常慌乱,眼眸清澈而平静。

「也曾思考过……如果遇见该怎么做……」

会不会不顾后果就冲出去呢。

会不会哭到不能自已呢?

会不会大叫、会不会呆住不能动呢?

会不会、会不会……

——结果……

彰子微微一笑,安心地松口气说:

「结果是我有好好躲起来……送走了他们。」

绝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

因为应该待在宫里的「彰子」,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低头看自己的模样。身上穿的是淡色衣服。因为怕绊到脚,那是把前后布料塞一点近带子里的窄袖便服。

鹤的姐姐不会一个人走在路上。

鹤的姐姐必须留着比身高还要长的头发。

现在她的头发只长到脚踝,用细绳绑起来,收到衣服里面,这样比较好走路。

只是在贵族行列中吊车尾,身分地位较低的家族,就是这样的装扮。

从她身上看不出她是一族首领的大千金。

坐在车窗里面的人,都跟她不一样。

彰子又深深叹口气,露出抛开一切的表情,对小怪说:

「快去采买吧,小怪。」

跨出步伐的彰子的侧脸,没有一丝的彷徨。

小怪闭一下眼睛,回她说:

「喔。」



那天,她稍微剪短了头发。

感觉把至今所受的教育也都一起剪掉了。

心情很悲哀,也很难受。

一个人独处时,那样的情绪经常会涌上心头,化为无法言喻的悲戚,一点一点地堆积在心底深处。

每次看到剪短的头发,就会想起失去的东西。

然而,当那些东西浮现眼前,心情却又平静到不可思议。

因为剪掉的东西,换来了更多的东西。

「小怪……」

「嗯——」

「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大家。」

「嗯——」

依然假装心不在焉的小怪的体贴,给了彰子言语无法形容的温暖。

就是一件件这样的事,使堆积在心头的东西,如浅雪般逐渐融化了。

剪掉的头发,换来了其他的东西。

那是因为失去才得到的东西。

今后,她的头发绝对不可能再长过脚踝了。

那天剪发时,她决定把那里当成自己活下去的地方。

活到现在,她第一次凭自己的意志作了决定。

隐藏在这个决定里的决心,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怕会妨碍做家事,所以她稍微剪短了头发。

仅仅就只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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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0 19:4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双手与手指


都是鸟的啼叫声通知她早晨的到来。

要不就是阳光照到肌肤的热度。

以前的她,活在没有亮光的世界,只知道那些东西。

「好刺眼……」

刺眼这两个字,伴随着真实的感觉,从她嘴巴无意识地冒了出来。

从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亮光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夜晚。



从以前活在没有亮光的世界时,汐就喜欢坐在外廊消磨时间。

因为看不见,更能听清楚各种声音。拂过肌肤的凉风,会让她知道秋的到来,温风会带给她春的讯息。

白天与夜晚,啼叫的鸟不一样。夏天时,蝉叫声会震天价响。下雪的日子,所有声音都会被雪吸走,四周异常静谧。

向来她都是那样静静地等待时间流逝。

她下定决心,在某天离开这座宅院之前,要把一切都记起来。

没想到,那样的日子却乍然结束了。

不,不是乍然。

有预兆。

是随风降落的那个人,结束了那段日子。

「不是梦……」

她盯着自己的手,试着张开、握起。那种感觉很真实,如假包换,她这才放心了。

有时,她会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梦?

还好,没问题,这是现实。

以前她有很想看见的东西。

譬如心爱的父亲的脸、生活的房间、啼叫的鸟、随着四季变迁绽放的花朵。

在张开眼睛也是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她好想看到色彩。

好想看到亮光。

然而,那些都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实现的愿望。

父亲对悲伤的她说:

「既然这样,就用你的手去摸。边摸边在心中描绘形状,所有事物就会在你心中呈现,那个影像一定比你用眼睛看到的还要鲜明。」

真的是那样。虽然没有颜色,但经由指尖的触感,让她看见了各种东西的形状。

而且,靠手触摸,在心里描绘出来的父亲的脸,与映在恢复光明的眼眸里的父亲一模一样。

心爱的父亲所说的话果然是真的。

——我不会对汐说谎。

所以,她绝对不会忘记对她说过这句话的人的脸。

那张脸描绘在曾经一片漆黑的眼皮底下。她用这双手的手掌、手指,确认过那张脸后,把那张脸刻在了心里面。

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张脸。

也记得名字。

确定四下无人,她才轻声叫唤:

「玄武哥哥……」

经常叫唤才不会忘记。

她猜测玄武的身高应该跟自己差不多。

只是这样想而已。透过手指的位置,觉得应该是这样。

事实上是不是这样,她还不知道。

是怎么样的穿着打扮,也只能靠想像。

会不会是穿跟父亲一样的狩衣呢?

「不,一定不是……」

第一次触摸时,摸到了裸露的肩膀,与狩衣的肩头设计不一样。

「说得也是,玄武哥哥是神啊。」

穿着当然不一样。

汐叹口气站起来。

现在看得见了,小心走路的习惯却还是没改变。

在用眼睛看之前,先用手和脚摸索有没有障碍物,是生活在黑暗中时留下来的习惯。

这个习惯也可能在某天遗忘。

比起看不见的时候,「感受」明显增加了许多。

原本只靠语言和触觉理解的东西,现在有了颜色和深度。为了让自己的知识与实物相结合,她费尽了心思。

但这是开心的事,她并不觉得辛苦。

只是担心一件事。

每次这样重新记忆一样的东西,用手触摸的记忆就淡去一些。

这样下去,不想忘记的东西也会忘记。

怎么办呢?

曾经教女儿用手触摸的父亲,又教会了烦恼的女儿新的事物。

那么,就把你不想忘记的东西的名字记下来。

用笔在纸上写成文字。

父亲用心地教她写字。

先教她怎么念,等她记住了,再教她怎么写。

她自己一个人第一次写下的字,就是保护过她的人的名字。

ㄒㄩㄢˊㄨˇ。

ㄕㄣˊㄐ―ㄤˋㄒㄩㄢˊㄨˇ。

「ㄕㄣˊㄐ―ㄤˋ是什么字呢……」

连父亲都不知道,所以就这两个字成了解不开的谜团。

「那个人说不定知道……」

她轻声叹息,闭上了眼睛。

浮现眼底的,不再是一整片的黑暗。

有玄武、玄武的同袍,以及那晚出现在汐面前的年轻人。

汐沉溺于回忆中。

那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个人。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动作、说话口吻给人的感觉却像个老人。

就是他让汐的眼睛恢复了光明。

玄武说不定现在也还在那个人那里。

想起玄武说「我不是水神的使者」时的不悦口吻,汐的脸不由得笑开了。

她最近的日课就是花时间慢慢练习注音。

经过好几次的练习,写出来的东西终于比较接近父亲的字了。

面向矮桌的她,放下笔,呼地喘口气。

字的形状看起来比昨天工整了,明天也许又会比今天更进步。

当任何人看到都会说「好漂亮的字」,就开始写文章。

用情再深,说不定也没有机会付出。

「会写ㄒㄩㄢˊㄨˇ了……」

汐拿起像能让光透过去一样的纸,心满意足地看着有些不整齐的字。

于是她又望向父亲写给她的另一个范本。

「等写得更好时,再来写……」

玄武。

她把手伸向范本,盈盈一笑。



有个小小的身影坐在屋顶上。

除了拥有特别力量的人之外,谁也看不见那个身影。

「唉……」

注视着手中式纸的玄武,不知道是叹第几次气了。

——去出云前,先去看看汐小姐怎么样了。

为了预防万一,主人把这张式纸交给了只有守卫能力的玄武。

「哪会有什么万一嘛,晴明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玄武也知道,有灵视能力的人,周围经常会有异形或变形怪聚集。

可是,汐的灵视能力已经用来换取光明了。

现在的她是一般人,看不见人类之外的东西。

所以不论多接近她,玄武的身影也不会映入她的眼帘。

因为无法与她接触,只好默默看着她。

这一天的风比较暖和,所以汐的房间的板窗是开着的。

玄武坐在主屋的屋顶上,默默执行着主人的命令。

「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十二神将拿着式纸守候在屋顶上。

晴明根本不必刻意派玄武来,只要放出这样的式就行了。

玄武来这里已经一个时辰了,这段时间完全没事可做,只能看看天空、数数水池里被风吹起的波纹、偶尔看一下待在竹帘和屏风前的女孩。

眼睛看不见时的习惯还没改过来的汐,走路走得很慢。不可思议的是,走得那么慢,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撞上屏风。

撞上后,她会对着屏风露出诧异的表情,那模样让人莞尔。

因为还不习惯看得见,所以很难看清楚视野的全部。

这样的不协调感,总有一天会消失。

自己无法正命的情感,如今也还徘徊在玄武心中某处。

感觉像是失落,但无法确定是不是。

吐露出那种心情的同袍,天生沉默寡言,所以并没有对玄武说明是怎么样的心情。

玄武本身也不期待他会做什么说明,所以觉得也还好。

但是……

「搞不懂他是亲切还是不亲切,话太少也有点问题。」

正长吁短叹时,水池中央冒出了诡谲的波纹。



听见啪锵水声,汐停下了写字的手。

「怎么了……?」

水声越来越大。

缓缓起身走向外廊的汐,往水池望去,惊讶地屏住了气息。

阳光弹跃的水面卷起了奇怪的波浪。水花闪闪发亮,非常漂亮,却给人很可怕的感觉。

现在的她已经没有灵视能力,但过去的经验告诉她,那是妖怪在作祟。

涟漪往这里靠过来了。

汐脸色发白,往后退。看不见东西不过是跟以前一样。

但是,现在「聆听」和「感觉」都做不到,也没有人保护她了。

更大的水花啪沙一声溅起,汐蹲下来,闭上了眼睛。

「玄武哥哥……」

突然,靠近她的某种东西被弹飞出去了。

察觉异变,汐缓缓抬起了头。

水池喷出了水柱。

「什……么……?」

她不知道。

有所谓的言灵。

拥有强大力量的东西的名字,里面蕴藏着力量同样强大的言灵。

玄武是四神之名。

神的名字本身就是具有驱邪力量的言灵。

看到突然从水面跳出来的魍魉,玄武欠身而起。

蹲下来的汐的叫喊声,被水声掩盖了。

「汐!」

十二神将玄武抛出了主人交给他的式。霎时,筑起了守护汐的围墙,阻断了魍魉的去路。

被抛出去的式变成猛禽,刺穿了魍魉。响起了凄厉的咆哮声,那是一般人听不见的异形惨叫声。

猛禽把魍魉大卸八块后,化为光的漩涡。被光缠住的魍魉,碎成了粉末。

魍魉的碎片掉下来,在水面上啪沙啪沙溅起水花,没多久就恢复了静寂。

玄武松了一口气。

「晴明都预测到了……」

预测和预言是阴阳师的专利。

玄武的主人是绝代大阴阳师。他一定是预测到所有事,所以派自己来这里。

「既然这样,何必派没有战力的我来,派其他同袍来就不需要式啦。」

带着自嘲意味嘟囔的玄武,听见了清澄的嗓音。

「玄武哥哥……?」

玄武惊讶地望向汐。

她四处张望,像是在找寻谁。

她看不见玄武,也听不见玄武的声音。

即使如此,她还是在寻找。

「汐……」

乌亮的眼眸波动荡漾。

玄武只要加强神气,就能让汐看见自己的身影,但那么做没有意义。

明知她听不见,玄武还是对着她说:

「我会为你布下结界,这样异形就再也不能伤害你了,你不会再受到这样的惊吓。」

在汐走不稳时,玄武曾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温暖又纤细。

他要为曾说他温柔,却比他更温柔且纯真的女孩,布下结界。

他看着自己的手,紧紧握起了手掌。

汐在寻找他。汐在呼唤他。

不是呼唤其他任何人,而是呼唤他。

「我不会对你说谎。」

十二神将玄武的清冽力量,在誓约般的喃喃低语中,筑起了环绕宅院的保护墙。



◇    ◇    ◇



透过手、透过手指,她把那个人的脸庞刻在了心里面。



她忘不了;忘不了那双手的温度。



因为这双手与手指、

与这颗心,

都记得所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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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0 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是约定?抑或诡辩?


阴阳师有好几张脸。



「那么,父亲要去工作了。」

穿着直衣的成亲,交互看着两个并排送他出门的儿子。

「要练习写十张的字、背汉诗,知道吗?」

跪坐的国成和忠基点头回应。

「是,父亲。」

「请慢走。」

「嗯、嗯。」成亲满意地点点头,轮流摸摸两个孩子的头,走出了对屋。

走到外廊目送父亲背影离去的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面向彼此,当场瘫坐下来,开始讨论事情。

「哥哥,今天也失败了。」

「是啊,事情严重了,要想想办法才行……」

来查看状况的侍女,看见两个孩子愁眉苦脸低吟的样子,张大了眼睛。



从伊势回来的昌浩,忙着处理缺席时堆积起来的杂事。

阴阳生帮他分担了大部分的工作,但没办法帮他做完全部。不赶敢的部分,就留着等他回来做了。

「是不是还做不完啊?喂。」

眼睛半张的小怪,在昌浩旁边用后脚搔着脖子一带。

坐在位子上振笔疾书的昌浩,发出不成回应的呻吟声。

「唔……」

「到底是还是不是,你说清楚嘛。」

「嗯……」

「是还是不是?」

小怪垂肩叹息,哎哎叫着坐下来。

昌浩摆出苦到不能再苦的苦瓜脸,嘟嘟囔囔地回应。

「我很想做完,可是做不完。只有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可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

「原来如此。」

小怪也只能这么回应,昌浩默默对着它叹气。

他缺席的时间并不长,但正好快月底了,所以工作又比平时更多。

留下来的工作,并不是全部都只有昌浩能做,但可以说除了急件外,全都留下来了。

他也不是没想过,全部帮他做完该有多好啊。可是,官吏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

他们在完成工作之余,还帮他把事情处理到某种程度,已经值得感谢了。

实际上,昌浩是很感谢。但人就是这样,无论如何还是会有些不满。

「哟,弟弟,你很勤劳呢,好感动、好感动。」

来自头顶的声音的主人是谁,昌浩不用看到脸也知道。

「当然很勤劳啦。」

昌浩不慌不忙地回应,抬起头就看到靠墙站立的大哥。

「你又从历部溜出来了?」

成亲装出无辜的表情,故意张大眼睛,对半张着眼睛的小怪说:

「我是正好有一点空闲,所以来看看缺席很久的可爱的弟弟啊,竟然被你说成那样,我实在太可怜了。」

就在他夸张地叹着气时,有人以不到狂奔的速度,转过走廊拐角往这里冲过来。

「博士,原来你在这里!」

「……」

看到成亲难堪地转向其他方向,昌浩和小怪差点喷笑,但忍住了。

「说吧,哥哥,找我什么事?」

历生以无言威逼,成亲边以动作向他示意会马上回去,边回答昌浩。

「啊,我的儿子们说想见你,托我转告你,请你快点来我家。」

「国成和忠基吗?为什么?」

成亲偏头说:

「不知道,总之,他们就是这么说。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今天去一趟吗?」

「知道了。」

昌浩答应后,成亲就挥挥手,转身走了。

目送他离去的小怪,喃喃说道:

「那小子今天恐怕很晚才能回家吧?」

笑着挥手道别的昌浩,眼神迷茫地遥望前方,打从心底赞同小怪的话。



工作结束后,昌浩去了成亲家。到的时候,两个侄子几乎扑上来,让他大吃一惊。

「啊,昌浩叔叔!」

「等你好久了。」

「好久不见,你们好吗?」

昌浩笑着回应抱住他的脚的两人,六岁和五岁的侄子就用力点着头说:

「叔叔,请往这边走。」

国成和忠基把昌浩带到了东北对屋。这间用帷幔屏风隔成三部分的对屋,是成亲所有孩子的起居室。

「咦,妹妹不在呢。」

「对啊,她跟奶妈一起待在母亲的房间。」

国成回答时,忠基把坐垫拉过来,请昌浩坐下。

昌浩边道谢边坐下,心想等一下去看看她。国成和忠基在他前面坐下来,神情凝重地开口说:

「父亲和母亲在吵架。」

「他们很久没说话了。」

「啊……?」

透过动静,昌浩知道隐形站在后面的勾阵大感意外,猛眨着眼睛。

成亲的孩子们都没有灵视能力,看不见神将,也感觉不到他们的气息。

国成哭丧着脸对惊讶的昌浩说:

「母亲跟父亲说话,父亲也不回话。」

「咦?」

「父亲每天都很晚回来,大家的表情好像都很奇怪。」

「咦?」

听完两人轮流说的话,昌浩满脑子问号,不禁向后面求救。

勾阵把神气加强到只有昌浩看得见的程度现身了。

「是成亲惹夫人生气了吧?」

为了谨慎起见,昌浩向两个孩子确认。

「是你们的父亲惹你们的母亲生气了吗?」

两个人同时摇头。

「不对,是母亲跟父亲说话,父亲不回答。」

「咦……」

昌浩哑然失言。

这就稀奇了。

很久以前,安倍成亲被花容月貌的参议千金相中,成了她的丈夫。她是个美女,但好胜、自尊心强,如同「竹取公主」般,拒绝了很多的求婚者,这个趣闻至今仍成为话题。

跟这样的公主结婚的安倍成亲,在宫中是有名的「妻管严」。

对昌浩来说,大嫂非常温柔,可是,成亲动不动就会说挨妻子骂,所以昌浩觉得大嫂很可能只对大哥一个人凶。

「吵架啊……」偏头嘟囔的昌浩,半响才开口问:「母亲说了什么让父亲生气的话吗?」

两个侄子面面相觑。

「不知道……」

哥哥国成在沮丧的忠基旁边,拼命搜索记忆。

「呃,他们不说话,好像是从四天前的早上开始的。」

表情阴郁的国成吞吞吐吐地接着说。



这段时间,小怪是坐在门上。半张着眼睛。

它不进去里面。有同袍一起进去,所以不用担心,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出来,很难打发时间。

它甩甩尾巴,望向遥远的伊势。

「晴明正在做什么呢?」

才刚这么想,下面就传来活力充沛的叫声。

「啊,式神!」

往下一看,三只小妖正对着它挥手。

眼睛半张的小怪对着它们嘶吼。

「太阳都还没下山,你们怎么就起床了……」

见到也不会开心的三只熟悉的小妖,蹦地跳到门上。

「怎么了、怎么了,你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太稀奇了。」

「是昌浩来了吗?」

「这里是成亲的家,昌浩偶尔也会来玩吧?」

小怪叹着气回应:

「昌浩不是来玩的。」

听到这句话,三只小妖都显得有点苦恼。小怪觉得有问题,逼问小妖:

「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啦……就是听到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这里的侍女们说的悄悄话。」

「我们的同伴偷听到,非常吃惊。」

小怪皱起了眉头。

「什么话?」

被小怪稍微一吓唬,小妖们就为难地彼此相互对看。

昌浩走出参议的宅院,是在太阳下山之前。

他对送他到门口的侄子们挥挥手,等小怪从瓦顶板心泥墙上跳到他肩上才往外走。

过了一会,两人同时发出叹息声。

「怎么了?小怪,叹这么大口气。」

「那你是怎么了?」

昌浩与小怪四目交会,皱起了眉头。勾阵在他们旁边现身。

「你身上好像有小鬼的妖气缠绕,还不到晚上,它们就四处活动了?」

小怪有点受不了似地点点头。

「它们说最近在实践早睡早起,黄昏前起床会觉得神清气爽。」

对喔,晚上才是小鬼们的生活时段——悠哉地想着这种事的昌浩,忽然深深叹口气,把嘴撇成了ヘ字形。

「你好像很烦恼呢。」

昌浩环抱双臂,对甩动耳朵的小怪说:

「大哥跟大嫂好像在吵架。」

「哦……?」

小怪扬起一边眉毛,露出臆测的神色。勾阵察觉有异,蹙起眉头说:

「腾蛇,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咦?」

小怪摆出咬到苦虫般的苦瓜脸,对惊讶的昌浩说:

「我从小鬼那里听说了奇怪的事,不知道跟昌浩说的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你从小鬼那里听说了什么?」

表情有点复杂的小怪,喃喃沉吟了好一会。

「总之,昌浩……」

「嗯?」

「边走边说吧?」

「哦,知道了。」

昌浩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杵在原地,又跨出了步伐。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眼睛半张地沉吟半晌后,慢慢说起了那件事。

「小鬼是听见侍女们之间的谈话。」

「哦。」

「听说成亲好几天都不跟大小姐说话,而且很晚才回家。」

参议宅院的资深侍女,把参议的千金笃子称为大小姐,用来区分她与她的女儿。笃子是大小姐,女儿是小小姐。

昌浩知道国成、忠基的名字,但并不知道大嫂和侄女小小姐的名字。

千金小姐的称呼大多是与什么相关的通称,只有家人与未来的丈夫知道她真正的名字,所以昌浩也不会很想知道。

「所以……侍女们怀疑女婿大人是不是有了外遇,都说大小姐太可怜了。」

小怪仰天长叹。

「我认为不可能有那种事,但不知道真相是怎么样,即使反驳小鬼,也没办法对侍女们说什么……昌浩?你的表情很奇怪耶。」

察觉昌浩视线的小怪一眯起眼睛,昌浩就气冲冲地对它说:

「小怪,你没有严正地告诉小鬼不是那样吗?」

「我有说应该不是那样啊。」

昌浩抓住小怪的脖子,把它拎到眼前。

「我那个哥哥绝对不可能做出让大嫂哭泣的事,你居然说『应该』,为什么说得那么含糊呢?」

昌浩怒目而视,小怪竖起眉毛反驳他说:

「就算不可能,我也不能把不知道的事说成绝对啊。小鬼毕竟是妖怪,说假话就会给它们可乘之机。」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

小怪举起一只前脚,对鼓着腮帮子的昌浩说:

「你说他们在吵架,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为什么事吵了起来呢?

被这么一问,昌浩把小怪放下来,环抱双臂说:

「我就是不知道啊。」

一个翻转着地的小怪,双眼发直,跳到了勾阵肩上。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同袍叹着气说给它听。

四天前的早上,笃子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梦见了神谕,那一定是神的旨意。

她说不久会再怀上孩子。那孩子是为履行约定而生的尊贵生命,总有一天要放手,但不用悲伤。

她说她不记得与神明有过什么约定,但可能是前世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那么,就是会再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啰?国成这么想,非常兴奋。忠基好像也知道怎么回事,眼睛闪闪发亮。

但是,国成看到父亲的样子,有种被泼了冷水的感觉。

那张脸很严肃、很可怕。

笃子也被成亲的表情吓得哑然失言。

没多久,成亲板着脸站起来,去了皇宫。

那天他特别晚回家。臭着脸回到家,也不跟笃子说话,一直脸色阴沉地思考着什么,也没看笃子一眼。

起初,笃子很气成亲这种态度,但接连三、四天都是这样,她就开始忐忑不安了,心想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惹成亲生气的话?或是有其他理由?

看到笃子心痛的样子,侍女们开始心生怀疑,孩子们也开始焦虑,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向昌浩求救。

「事情就是这样……侄子们求助于昌浩,拜托昌浩弄清楚成亲为什么不跟妻子说话,怎么样才可以让他们和好。」

小怪回想只有远远见过的成亲的两个儿子,「嗯嗯」地点着头说:

「唉,原来如此。」

昌浩正言厉色地说:

「大嫂作的梦很奇怪,好像暗示着什么……」

有小孩是好事,通常会很开心才对。

成亲很喜欢小孩,每次妻子怀孕,他都会乐不可支,笑到合不拢嘴,连妻子都会告诫他收敛一点。

这次的反应却完全相反。

天空逐渐转暗了。

昌浩紧紧抿着嘴唇,赶路回家。

在阴阳寮跟成亲说话时,他并没有感觉哪里不一样,就是平时的成亲。

不过,那个哥哥即使心里有什么事,他也没有自信可以看得出来。

「嗯——那么晚回家,是去做什么呢……」

昌浩低声嘟囔,跟在他后面的小怪和勾阵彼此交换了视线。

看情形,昌浩一回到家,就会又马上出门。

以眼神对话的两人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回到家的昌浩,很快换好衣服,梳妆整理完毕,就匆匆出门前往皇宫。

成亲是不是还在阴阳寮呢?

「说不定他已经做完工作离开阴阳寮了。」

小怪这么猜测,昌浩仰望天空说:

「嗯,这样的话,就抓个附近的小鬼来打听他的行踪。」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举起一只耳朵发言:

「还不如直接占卜他的行踪比较快吧?」

昌浩双眼呆滞。

「最好是占得准啦。想到占卜的对象是哥哥,就有种背叛的感觉……」

这么做就像要揭穿兄弟隐瞒的事,令人却步。

「占卜不可以,跟踪就可以吗?目的都一样啊,说那什么话嘛。」

「是国成他们拜托我,我才要跟踪啊。而且,占卜也不一定准,最好是眼见为凭。」

阴阳师的占卜不一定准。用来找东西或猜东西,没有问题。但是,攸关对方人生的大占卜,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对象与自己越亲近,就越容易夹杂私情,所以卜出来的卦怎么样都会出错。技术熟练的术士,或许可以控制到某种程度,但昌浩在这方面的修行还差得太远。

关键在于锻炼心性,要做到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受影响,昌浩是不久前才开始重视这件事。

「虽然不一定准,但需要占卜时,最好还是能做到高准确率。」

现身的勾阵冷静地分析,昌浩老实地点点头。

「嗯,我会慢慢……啊!」

产后急忙躲进行道树后面。

似乎刚结束工作的成亲,从大门走出来了。昌浩来得正是时候,没有错过。

从远处也看得出来,成亲一脸严肃。在阴阳寮绝对看不到他这种表情,心情全都写在脸上。

小怪眨了眨眼睛。

「那小子会露出那种表情,还真少见呢。」

「是啊,果然有什么事?」

跟成亲认识的时间比昌浩还长的勾阵都这么说了,可见事情不简单。

成亲大步走向不是回家的路。

为了不被发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后面的昌浩,觉得他的背影飘荡着明显的怒气。

国成兄弟说的话闪过脑海。昌浩心想不可能,却还是不免怀疑哥哥对大嫂怨气真的这么深吗?

「看他那样子,不像是跟哪家的小姐搞外遇。」

小怪点头赞成勾阵说的话。

「是啊,没有人会那么气冲冲地去搞外遇。」

昌浩眨了眨眼睛,不太能理解是不是这样。

看到昌浩似乎有疑问,小怪举起前脚说:

「譬如……呃……」

小怪蹙起眉头,沉吟了半天。不能用彰子来当例子。有没有其他昌浩认识,又很喜欢的对象呢?

「譬如你要去见伊势的公主、或海津岛的斋时,脸会那么臭吗?」

昌浩凝视成亲,沉吟着摇摇头。

「摆着臭脸去,对方可能会介意,也很失礼,所以我应该会留意。」

「对吧?所以,侍女们的猜测都是无稽之谈。」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

「女婿大人惹恼了对女儿、孙子都很温柔的大小姐,当然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过,那小子到底要去哪里?」

勾阵疑惑地偏起头,小怪也满脸狐疑。

「前面没有像样的贵族宅院啊。」

原本以为他要去哪个贵族的宅院,看来是猜错了。

乌鸦的高音叫声,响遍黄昏的京城。如回音般交叠缭绕后消逝的叫声,告知了夜晚的到来。

沐浴在橙色阳光下的成亲,停在一栋荒芜颓圮的小宅院前,表情有了变化,像是在确认什么。

那是一间大门破损、墙壁半倾倒的小小荒废寺庙。

成亲环视过周遭后才走进里面。

「我绕到后面,小怪,前面就拜托你了。」

「知道了。」

隐藏气息的小怪溜进门里。昌浩和勾阵一起绕到后面。从崩落的墙壁破洞钻进里面一看,杂乱丛生的草都开始枯萎了。

蹑手蹑脚地拨开草丛往前走,就看到有间破破烂烂、已经倾斜的神殿,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崩塌。

神殿里响起嘎吱嘎吱的倾轧声。从崩落的墙壁缝隙,可以看到成亲边懊恼地咂着舌,边不耐烦地拨开蜘蛛网。

「也不是这里……」

严峻低吟的成亲,半狂叫起来,只差没气得抓头。

「啊啊啊,可恶!」

「唔……!」

昌浩不由得往后退。就在这时候,响起踩断枯枝的声音。

成亲在缝隙那一头,诧异地皱起眉头,往这里看过来。

吓得全身僵硬的昌浩来不及反应,逃走前就被成亲发现了。

从墙壁缝隙往这里看的成亲,看到脸部抽筋呆在那里的小弟,眯起了眼睛。

「喂,小弟。」

「是……」

「冒昧请问,你在那里做什么?」

被盯住的昌浩惊慌失措。

「没有啦……就是……散个步……」

「散步散到这里也太远了吧?」

「唔……我想……偶尔去一下平常不太会去的地方……」

成亲的双眼发直。

「哦哦哦?」

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可怕声音。

昌浩觉得背部直冒冷汗,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我跟踪了哥哥,对不起!」

看着断念后差点跪下来叩头谢罪的弟弟,成亲无言地叹息,摆出叫他进来的动作。

「喂、喂,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恐吓昌浩嘛。」

从另一个方向进来的小怪,看到两人一连串的应对,把眼睛眯成了细缝。

成亲冷哼一声,霸气地说:

「我的弟弟居然会做出跟踪我的卑鄙行为,我可没把他教成这种人。」

「你没教过他吧?」小怪毅然反呛回去,甩一下尾巴说:「你也听听他怎么说嘛,这件事的起因是你。」

「我?」

成亲反问,昌浩点点头,大略带过侄子们说的话。

没注意到儿子们心事的成亲,也不免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他深深叹息,用手拍着后脑勺,显得局促不安。

接着把倒在地上的凭几立起来,拍掉灰尘,一屁股坐下来,把手肘粗鲁地靠在凭几上。

看着他那样子的勾阵猛眨眼睛。

「你好像又变回行元服之礼前的调皮小男生了。」

成亲瞥勾阵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就撇开了视线。

感觉到哥哥的焦躁,昌浩如坐针毡。原来哥哥也有这么焦躁的时候啊,他开始思索这些有的没有的事。

沉默了好一会的成亲,最后沮丧地垂下头,叹了一口大气。

「昌浩……」

「是。」

「对不起,帮我个忙吧。」

「啊?」

昌浩不由得反问,成亲抬起头又说了一次:

「帮我个忙吧,我现在非常烦恼。」

所有人都愣住了,张口结舌。

成亲满不在乎地说出了惊天动地的事。



◇    ◇    ◇


安倍晴明体内流着异形的血。有很多妖怪害怕他的血,但也有很多妖怪想喝下他的血。

那天,因为某种理由,成亲单独一个人走在京城某处。

太阳还高挂在天空,他也打算马上回家,所以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

途中,遇见一个虚弱的老人按着胸口蹲在路上,他就走过去问老人怎么了。

老人说他是附近寺庙的杂役,只要回去休息就没事了。于是,成亲就扶他回去了。

不料,那居然是陷阱。



◇    ◇    ◇


成亲夸张地叹了一口大气。

「我也曾经是个老实、温和的少年呢。那个妖怪利用我的善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骗到了某个地方。」

幸亏他在千钧一发之际筑起了结界,妖怪才没办法对他下手。

但那里是妖怪的地盘。

要看妖怪的妖气先用罄,还是成亲的灵气先用罄。

万不得已时,只好背水一战,使用威力虽惊人但也会对术士产生强烈反弹降魔咒文。就在成亲这么下定决心时,妖怪提出了交换条件。

——只要你答应把你的第四个孩子给我,我就放你走。

为什么是第四个?

妖怪饶舌地解答了成亲的疑惑。

继承安倍晴明血脉的人,越后面出生的人拥有的力量越强。你最下面的弟弟不就是这样?所以,第四个孩子一定拥有惊人的力量。把这个孩子吃下去,不知道可以获得多大的力量呢。

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

对于妖怪提出来的条件,成亲默然沉思。

「哥哥,你是怎么回答的?」

昌浩大惊失色,成亲不假思索地回应:

「我对它说好啊。」

小怪走到前面,瞪大眼睛,替语塞的昌浩说:

「喂,你在想什么啊!」

成亲赌气地说:

「既然它指定要第四个,那么,我只生三个不就好了?」

「什么……」

小怪哑然无言,勾阵在它后面半感叹地说:

「也对啦……的确是那样。」

不过,该怎么看这件事呢?

陷入绝境中,竟然还想着卖弄口舌欺骗妖怪,是不是该称赞他有这样的胆量,不愧是安倍晴明的孙子呢?

小怪仰望天花板。

「真受不了你,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这不是说了吗?」

「不要耍嘴皮子,你这个蠢货!」

小怪忍不住大叫,成亲望向其他地方,搔着太阳穴一带。

他说得满不在乎,其实很后悔自己那样的行径。

呆呆听着他说话的昌浩,好不容易振作起来,举手发问。

「那件事跟现在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呢?」

成亲合抱双臂笑了起来。

「嗯,问得好。」

但是,昌浩发现他的眼睛完全没在笑,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站在旁边的勾阵的衣服下摆。

「我家太座作了奇怪的梦,你们都听说了吧?」

「听说了。」

「应该是第四个孩子一直没出生,所以那个妖怪来找麻烦了。」

昌浩瞠目结舌。

「啊……!」

大嫂说过梦中的神谕。

她说最近会再怀上孩子。那孩子是为履行约定而生的尊贵生命,总有一天要放手,但不用悲伤。

那绝对不是神佛的神谕,但内容没有错,因为的确有那样的承诺。

昌浩觉得头晕目眩,脚步踉跄了一下。

勾阵撑住了他的肩膀,但她的表情也是百感交集,眼神有点苛责成亲。

边用前脚按着额头边叹息的小怪,用带着些许责备的语气询问:

「那么,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哑然失笑的成亲,维持合抱双臂的姿势回答:

「会演变成这样,都怪我当时没有消灭那只妖怪。既然这样,赶快把它找出来,降伏它不就没事了?」

「……」

小怪暗自思索。

妖怪相信承诺,安安分分地等着那么一天,直到现在才来催成亲赶快生第四个孩子。怎么觉得身为阴阳师的成亲,比那只妖怪还要毒辣?

它知道这么想不对,但就是很难不对妖怪产生几分同情。

不过,再怎么说,都是为了得到安倍家的血而袭击成亲的妖怪不对。要不是它那么贪心,现在也可以安稳地活着。

但是,妖怪的安稳,就是人类的不安稳。所以,如成亲所说,降伏妖怪应该是目前所能选择的最佳策略。

应该是。

「……」

为了说服自己,在内心不断寻找这种、那种的借口的小怪,没有察觉自己的背影莫名地阴沉。

终于回过神来的昌浩,振作精神开口说:

「我该怎么做呢?」

这时成亲才露出真的很苦恼的表情。

「我完全不知道那只妖怪在哪里,你帮我占卜,顺便把腾蛇借给我。」

「等等,你趁乱胡说什么?」

小怪的夕阳色眼眸激动到闪闪发亮,成亲缩着肩膀对它说:

「因为靠我的力量能不能降伏妖怪,老实说值得怀疑。」

「怎么会……」

昌浩正要插嘴时,成亲举起一只手制止他,淡淡地说:

「我决定不要太高估自己。在不知道做得到、还是做不到的状况下孤注一掷,绝非上策。」

说得一点都没错。假如成亲判断错误,结果力有未逮,就会害到家人。

「有爷爷那样的力量,就能靠自己设法解决,但这是不可能的。」

成亲对自己的评价,有时会给人是不是太过严苛的感觉,但绝对没错。

神将们都知道,这就是成亲之所以能胜任安倍家长兄的原因。

看到小怪和勾阵抛来有话要说的眼神,成亲马上竖起右手的食指说:

「因为,我必须靠腾蛇的火焰使出一击必杀技。据我判断,没有任何战术可以胜过这个必杀技。」

「等等,那叫战术吗?好像不是吧?」

「所以,昌浩,腾蛇借我一下。」

昌浩满心佩服地说:

「既然这样,请用。」

小怪竖起了全身白毛。

「为什么没问过我,就把我借出去了?」

「喔,不愧是我弟弟,谢谢你啦。」

「可是,我对占卜没什么自信。」

「哦?那么,我们两人一起占卜吧。总不能把昌亲也卷进来,那就对不起他了。」

三兄弟中,排行中间的昌亲最擅长占卜术。

「说得也是,他要是知道这件事,会很担心吧。」

「喂,你们两个!都不用想想我的感觉吗?」

勾阵拍拍怒不可遏的小怪的背说:

「死心吧,腾蛇,成亲变成那样就没救啦。」

「~~~~」

小怪气得肩膀哆嗦发抖。



两人一起占卜出来的卦,显示妖怪就在右京郊外的残败神殿。

一行人到达那里时,夜幕已经完全覆盖了天空。

过了逢魔的黄昏时刻,现在是妖魔的时间了。

提高警觉走到神殿前面,正要爬上楼梯时,从地板腐朽到处是破洞的神殿中央,升起幢幢摇曳的烟雾。

烟雾转瞬间膨胀起来,呈现出奇怪的形状。举例来说,很像青蛙。模样就像山椒鱼的头,摆在青蛙的身体上。

腥臭味弥漫。跟这只妖怪正面对决过的成亲,当时还没行过元服之礼,年纪大概比现在的昌浩还要小一点。

如果是自己,可以活着逃走吗?

这么想的昌浩,直觉反应的答案是「否」,完全不觉得自己办得到。

妖怪看到成亲目中无人地瞪着自己,惊讶地张大眼睛说:

『喂,孩子还没出生啊?快生出来给我啊。』

「目前还没有计划要生。」

成亲冷冷反呛回去,把妖怪气得脸部扭曲,低声嘶吼。

『你身为阴阳师,却想违背言灵的约定?』

「我没想违约,只是还没生,没办法交给你。」

妖怪气得全身通红。

『你骗了我?!』

「是你自己说要第四个孩子啊,我只是回答你第四个孩子可以。既然没有第四个孩子,就不算是我骗你。」

小怪暗想这分明是诡辩嘛。

妖怪边膨胀边叫吼:

『可恶的阴阳师,那么我要你的其他小孩!』

「你这样才叫违背言灵,你要违背你与阴阳师的约定吗?」

听着始终冷冷以对的成亲的口才,勾阵不禁同情起妖怪。

元服前的成亲借由诡辩,逃出了困境。那之后经过了好几年,他累积了种种经验、见识过种种场面,说得不好听是变得狡猾了。

昌浩心想,这样的形容或许不对,但哥哥的胆识完全不一样了。

与妖怪堂堂对峙的成亲,毋庸置疑就是安倍晴明的孙子,而且如出一辙地继承了辛辣且无情的部分。

这是成亲决不让家人看见的阴阳师的另一面。

妖怪大声咆哮。

『可恶的阴阳师……!既然这样,我就吃掉总有一天会生下孩子的你的妻子,用来替换你的孩子!』

昌浩怒火中烧,想冲到前面。

就在这一刹那。

成亲把昌浩推回后面,猛然结起了刀印。

环绕他全身的气氛骤变。

「哦……?」

成亲就回了这么一句。

光听到这句,昌浩全身就颤抖起来了。

不带丝毫激情的声音,念起了酷烈、冰冷、冻结的咒文。

「此术断却凶恶,驱除不祥——」

小怪抓抓耳朵下方,半眯起眼睛说:

「他根本不需要协助吧……」

而昌浩恐怕是第一次看到,不太使用驱邪降魔术的哥哥认真起来的模样。



◇    ◇    ◇


很晚才回到家的成亲,在东对屋坐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笃子从屏风后面偷窥丈夫的样子。她怕跟丈夫说话,丈夫也不会回答,所以刚才很犹豫该不该进对屋。

成亲从来没有看起来这么疲惫过,头发还凌乱地掉在额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见屏风布幔与衣服的摩擦声,不由得往那里看的成亲,发现妻子满脸挣扎地站在那里。

笃子慌忙转身想离开,却听见叫唤她的声音。

「笃子。」

她还以为听错了,吃惊地回过头,看到成亲砰砰拍着自己身旁的坐垫。

她战战兢兢地在那里坐下来,转向好久没这么近看的丈夫。

成亲呼地吐口气,就倒在她肩上了。

「成亲大人……?」

「我有点累了。」

这么喃喃低语的成亲,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下眼皮带着浓浓的疲惫感。

那是不会让父母、兄弟、孩子们看见的一张脸。

「成亲大人……你怎么了?」

「我在思考某些事,所以暂时断绝了最珍爱的东西——好痛苦。」

笃子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但看到他疲惫成这样,就知道他一定经历过很大的折磨。

「那真是……辛苦你了。」

「嗯,明天我要休假。」

笃子正想说「你又来了」,就发现成亲已经睡着了。

「真拿你没辙……」

低声嘟囔的笃子,脸上浮现无奈与安心交织的笑容。



不停走在回安倍家路上的昌浩,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哥哥很厉害,但没想到那么厉害。」

「是啊。」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回应。

在昌浩出生之前,他是被当成晴明接班人的男人,当然厉害啦。

「不过,哥哥为什么不跟大嫂说话呢?」

现身的勾阵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断绝最珍爱的东西,就能放大灵力。」

昌浩眨了眨眼睛。

「啊……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这么喃喃自语的昌浩,松口气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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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0 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终命之日 一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9-11-20 20:41 编辑


◇    ◇    ◇



——我说,晴明啊……

等命终之日到来,渡过河川去了冥府……



当时怎么想得到,

那竟然会成为如此难忘的一句话——



◇    ◇    ◇



漆黑的世界恢复了光亮。

朦胧的视野,像是在水里看东西,所有的轮廓都是模糊的。

「……明……!」

熟悉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

因光线刺眼而眯起眼睛的他,好不容易才慢慢张开了嘴巴。

「……天……后……」

喉咙干涩,不太能发出声音。

做几次呼吸,刻意把力气注入喉咙,就觉得火辣辣的痛感逐渐增强。

「唔……!」

脸扭曲变形了。不只喉咙,全身都痛。扭曲变形的脸,也因为皮肤处处僵硬麻痹,又痛又热。

原本恍恍惚惚的意识,痛到完全觉醒了。

「……大人……晴明……大人!」

忍着痛转动眼珠子,就看到坐在枕边的十二神将天后,抽抽搭搭地哭得像个孩子。

「天……后……你……怎么了……」

「请不要说话!我、我马上请翁来!」

翁是统领十二神将的天空。外表是老人的模样,所以被称为翁。

他眨眨眼睛,意识到自己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下。

全身发烫。会这么热,是因为严重烧伤。

他拼命回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哪里?我在做什么?

对了,我是——

「天后……」

他张开眼睛,用嘶哑的声音叫唤。

「是,晴明大人。」

看到自己的式神用手背拭着泪,他用颤抖的声音问:

「……莲……呢……红莲怎么样了?」

「他……」

天后的表情瞬间凝结,拉长了脸。

看到这样,晴明的心就凉了半截。

全身的烧伤,是十二神将腾蛇放射出来的地狱业火造成的。

天后的眼眸泪光闪闪。她张着眼睛、抿着嘴,没有回答。清澈透明的泪水,从她白皙的脸颊滑落。

保持沉默的她,眼眸显现绝对的排斥意志。宛如在宣示,她不想回答、不想提起那个名字,连听到那个名字都不愿意。

晴明闭一下眼睛,改问其他事。

「岦斋呢?他怎么样了……」

神将摇摇头说:

「对不起……我一直陪在晴明大人身边,所以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状况如何。」

从她的表情、声音,可以知道她没有半句谎言。

这时另一道神气降落了。

「晴明啊。」

现身的是十二神将天空。

闭着眼睛的老人,在卧床的晴明身旁坐下来,沉重地开口了。

「你才刚从生死边缘回来,但有件事我非告诉你不可。」

从老人凝重的表情,可以知道是非常悲哀的事。

要不要听端看晴明的意思。如果他希望以后再说,天空会尊重他的意思,回异界等待时机。

但是,晴明知道不可以那样,他有不好的预感。

可能是从气息察觉晴明心意已决,所以老人转向同袍说:

「天后,通知大家晴明已经醒了。」

「可是,翁……」

天后不愿意离开主人身旁,天空又再嘱咐她一次。

「太阴和玄武都很担心,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放心。」

「知道了。那么,晴明大人,我走了。」

不情愿地听命行事的天后,行个礼回异界了。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

忽然,响起哔剥的火焰爆裂声。是地炉里烧着木柴。

现在是下雪的季节,不生火取暖会冻死。

环视周遭,可以知道有结界覆盖着整间狭窄的草庵。

晴明挖掘记忆,确认现在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大雪纷飞的出云深山。

「天空,岦斋怎么样了?」

天空淡淡地回答了晴明压抑情感的喃喃低语。

「岦斋他——」

耳朵忽然听不见了。

刹那间,晴明这么觉得。

心脏扑通扑通震响,不知道为什么加快了跳动的速度。耳鸣声大作,他只能看着老人的唇形。

连眼睛都没办法眨。

天空发现主人的表情凝结,就沉默下来,缓缓张开了眼睛。

十二神将天空的最强的结界包围了整间草庵。

那是一道铜墙铁壁,不只外面,连待在异界的十二神将们都被隔绝了。

「天空……」

晴明大吃一惊。

收十二神将为式神以来,已经过了一只手的手指头数不完的岁月。在这段绝不算短的岁月中,他只有寥寥几次看见这个老人张开眼睛。

天空发出了严肃的声音。

「晴明,仔细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待在与人界重叠的异界的天后,感到十分困惑。

突然形成的结界,把晴明与天空的气息也完全隔绝了。她完全没办法知道,他们两人怎么样了、说了哪些话。

晴明才刚从死亡的深渊勉勉强强地爬上来。天后担心这样的主人,怏怏不乐。

她的心情就像被逼入了绝境,状况不明令她局促不安。

平时的她,不会恐慌到这种地步,因为她是十二神将。然而,现在的她没办法不恐慌。

她亲眼看见身为人类的晴明被卷入火里。

被卷入传说会把所有生物烧成灰烬的地狱业火里。遇上那种火,人类瞬间就会被烧死。

可以活下来,是因为她的主人不是一般人,而是拥有强大灵力的阴阳师。

在晴明醒来之前,她的心宛如冻结了,感情完全没有反应。

烧烫伤的伤痕令人心痛的晴明,微微颤抖眼皮张开了眼睛。天后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紧绷的心弦才噗兹断裂,泪如泉涌。

总算保住了一条命。天一靠移身术把晴明所受的伤尽可能都移到自己身上了,然而,晴明的伤势严重到那么做也只是聊胜于无。

熊熊燃烧的火焰残影烙印在眼底,怎么也挥不去。

灼热的风。感觉一呼吸就会把肺烧掉的热风,狂乱怒号,鲜红的火柱冲上了天际。

抿住嘴唇的天后,双手交握垂着头,泪水滑过白皙的脸颊。

那是同袍放的火。

那是十二神将中最强的腾蛇的灼热业火。

「腾蛇……!」

天后叫出缠绕着火焰斗气的同袍的名字,声音里充斥着厌恶和愤怒。

十二神将的天条,在他们诞生时就已刻印在灵魂深处,决不能违反。

他们不能伤害人类、不能杀害人类。

是人类的想像实体化,才有他们的诞生。是人类的心制造出了他们。对他们来说,人类就像父母般的存在。

所以,不论拥有多大的力量,都不能加害人类。做出那种事,就会危及他们本身的存在。

即便是冠上神名,居众神之末的存在,他们与神之间还是有这种决定性的差异。

而且,腾蛇犯下天条的对象,是十二神将视为唯一绝对的主人安倍晴明。

「天后。」

背后响起叫唤声,天后回过头去。

「白虎……」

看到天后的泪珠滴滴答答从脸颊滑落,白虎露出心疼的表情。

天后再也无法压抑情感,向精悍的脸蒙上阴影的白虎哭诉。

「即使……即使被缚魂术困住,也不该……!」

她无法原谅腾蛇、无法原谅腾蛇犯下十二神将的天条。

更无法原谅腾蛇差点杀死主人。

无法原谅腾蛇要亲手杀死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安倍晴明。

白虎沉默不语。

岦斋的缚魂术,连晴明都自叹弗如。腾蛇是被缚魂术困住,才会行凶,也是值得同情。

但是,即便如此,犯下了神将的天条也是千真万确的事。

呜咽啜泣了好一会的天后,似乎稍微冷静下来了,嘶地深呼吸,抬起了头。

「对不起,方寸大乱。」

「没关系……难免的。」

天后擦拭眼睛,无力地垂下肩膀。

「晴明大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有脸面对若菜呢……」

眼前浮现在京城等着晴明回去的女孩的身影。

邂逅后两心相许已经好几年了,却到现在都还没有更近一步的关系。即便如此,女孩也没责怪他或离开她,依然温柔地对待他。

现在,若菜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等着晴明和岦斋归来。

天后紧握拳头,咬住了嘴唇。

岦斋死了。

听天空说,操纵腾蛇攻击他们的主人后就不见踪影的岦斋,被从瘴穴爬出来的怪物杀死了。

但是,就在天空等神将尽全力阻拦失控的腾蛇时,岦斋的遗体突然消失了。

听说怎么找都找不到,天空等神将就放弃了搜索。

天后猜想可能是被怪物吃掉了。

她的心好痛,脑中闪过岦斋天真烂漫的脸庞。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后双手掩面,悲痛地低喃。

晴明与岦斋是比谁都亲近的好友,为什么非造成这样的悲剧不可呢?

岦斋是为晴明着想,才会要求同行。

忽然,一道神气降落。

从人界回来的天空,现身在天后与白虎面前。

「翁,晴明怎么样了……」

老人对冲过来的天后严肃地说:

「他想要暂时一个人静一静。」

「一个人……?」

天后讶异地重复这句话,白虎走到她旁边说:

「也许是想整理大脑的思绪吧,因为发生太多事了。」

「是的。」天空点点头,用手杖轻敲地面,深深地叹口气说:「现在晴明需要的是休息,知道吗?天后。」

「是……」

天后黯然垂下了头。天空为了安慰担忧的她,又接着说:

「我用我的结界把那座草庵完全包围了,不会有危险。只要他愿意,你们就可以听见他的声音,不用担心。」

被看穿心事的天后闭上了眼睛。不想让他一个人独处,是因为不待在他身旁确定他没事,天后就没办法放心。

但是,没办法放心是她自己的问题,不能推到晴明头上。

「是,翁……请问晴明大人的伤……」

闭着眼睛的天空,神情凝重地点头说:

「晴明自己说没看起来那么严重……他不想让我们担心,我们就尊重他的意思吧。」



一个人独处的晴明,呆呆仰望着横梁。

全身已经没有刚醒来时那么痛了。

可能是因为这间草庵充满了天空的神气。

红莲失去意志时的无情双眸浮现眼底。然后,燃起了灼热的业火。

被缚魂术困住的红莲攻击了晴明,遍体鳞伤的晴明可以从那样的火焰活下来,是因为在灼热的火焰迸射之前,及时念出了防火的咒语。

但是,原因应该不只是这样。

在看着自己的金色双眸底下、在那双冻结的眼眸深处,晴明看到了摇曳的微弱火光。

即使中了法术,在完全被控制的意志的更深、更深层处,他的本能依然试图守住自己被赋予的天条。

伤势没有记忆中那么严重,应该是天一转移到自己身上了。不知道她好不好?

晴明隐约记得,有两个身影跳入了火里。是朱雀和六合,不顾死活跳进了那团灼热的火里。

又哭又喊的尖叫声,应该是来自天后和天一。

记忆被慢慢挖掘出来。

离开京城还不到两个月。

——我虽然没你强,但多少可以帮上你的忙吧?

爽朗地笑着这么说的画面,感觉并不是那么遥远。

「岦……斋……」

天空说的话,如冰般冻结在心底。

——岦斋死了,是我们的同袍腾蛇杀死了他。

老人的声音沉重地回荡,直至刺进耳朵深处,仿佛缓缓地撕开了伤口。

晴明的心莫名地平静,感觉所有一切都没有真实感。

这会不会是梦呢?

浮现这样的想法,晴明淡淡笑了起来,是那种带着自嘲意味的笑。

全身的伤不是以疼痛证明了这不是梦吗?

以慢动作举起右手的他,眨了眨眼睛。

盖在他身上的是六合平时披在身上的深色灵布。

草庵里充满了天空的神气。在包围草庵的结界里,也感觉得到玄武与太阴的神气。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这段期间,是神将们竭尽全力,把他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

「振作起来啊,安倍晴明……」

他低声嘟囔,用右手掩住了眼睛。

他必须重新站起来。

他把触犯天条的腾蛇,全权交给了天空处置。因为他自己既是神将们的主人,也是当事者。

不知道道反女巫怎么样了?道反圣域和道反大神、守护妖们怎么样了?

智铺宫司被歼灭了。是晴明亲自歼灭了他,所以这点可以确定。

从瘴穴喷出来的瘴气,还缠绕着这个国家,必须尽快做净化。

恐怕要等伤势好到某个程度,才能回京城。搭风将的风回去,虽然不会花太多时间,但太阴和白虎一定会坚决反对他现在动身。

还有、还有……

他寻找该思考的事。

这样就不会去想不愿想起的事。

但是,也不能从今以后一直逃避下去。

「……死了……」

天空说岦斋死了。

晴明刚开始听不见天空说的话,是因为他的心拒绝接受那件事。

「……岦……斋……!」

咬住嘴唇的晴明,眼底浮现一个光景。

『……』

那是预言。

『预言说,我会——』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早已忘了。

因为认为那种预言绝对不会成真,所以丢在心底最深处,不曾想起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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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0 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终命之日 二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9-11-20 20:42 编辑

它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它的出生只是为了留下预言,宣告预言后,马上就断气了。

这个妖怪叫做「件」。



◇    ◇    ◇



睡眠不足。

对现在的晴明来说,暖洋洋的和煦阳光简直就是严刑拷打。

他必须打开阴阳寮里堆积如山的文献,把关于某妖怪的记载只字不漏地抄写下来,但春日般的阳光太催眠了。

而且,晴明堆满书籍的矮桌,又正好摆在晒得到太阳的地方,背后被晒得暖呼呼,害他好几次都差点合上眼睛,拼命忍住了。

「好困……」

他甩甩头,想甩开睡意。再拍拍脸颊,振作精神。但是,这么做也只能撑一下子而已。

不觉中,笔从手中滑落,在纸上画下了不可思议的符号。

「唔……」

被笔掉落的咔噹声惊醒的晴明,看到纸上如蚯蚓跳舞般的崭新符号,叹着气把纸揉掉了。

不知道浪费第几张纸了,他已经懒得算了。

「去洗把脸吧……」

按着眼角站起来时,响起了担忧的声音。

『晴明大人,你还好吧?』

是隐形的神将。

「不太能肯定地说还好……」

因为这三天都没怎么睡。

睡眠不足就算了,还在温暖的阳光下静静地查资料,根本就是严刑拷打。

如果是四处奔波的工作,就可能还好。

严重睡眠不足,就会短暂失去意识。

他好几次都这样,心想不行、不行,就站起来喃喃说着刚才睡着了一下,其中一个神将却哭笑不得地说他根本是昏过去了。

看四下无人就打了个大呵欠的晴明的背后,出现了两个身影。

「晴明大人,今天请到此为止吧,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了。」

「要是昏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晴明。」

晴明稍微偏头往后看,缩起了肩膀。

是十二神将的青龙和天后。还有其他神将也隐形待在附近,只有这两个看不下去就现身了。

「喂,被谁看见就糟啦。」

晴明蹙起了眉头,青龙冷哼一声,斜站着说:

「没几个人看得见我们吧?」

「除了几个贺茂氏的人之外,其他人的灵视能力都不强。况且,我们都压低了神气,除非有人的灵视能力比得上晴明大人,否则应该看不见我们,所以不必顾虑,请放心。」

晴明露出难以形容的眼神,对着老神在在地眯起眼睛的天后苦笑。

可以自由调整要不要让人看见,实在太厉害了。

收十二神将为式神,至今几年了呢?晴明感觉这段岁月似乎不短,也似乎没那么长。

他们还有很多晴明不知道的力量。

晴明必须更提升自己本身的力量,才能激发出那些力量。

不论神将拥有多强的神通力量,成为式神后,就会被主人的力量左右。

晴明必须锻炼自己提升功力,才能彻底解放十二神将与生俱来的通天力量。

到达一定水准,神将们就能发挥天生的力量。

晴明原本就很有潜力,所以,只要做阴阳师的修行,取得知识,就能使用相当程度的法术了。如果他甘愿只当个一般的阴阳师,的确是这样就够了。

然而,他把十二神将当成了式神,就必须达到最高水准。

他是在收神将为式神后才察觉这件事,所以不能回头了。

他不只一次、两次后悔收他们为式神,脱口而出说不该收他们为式神的次数,多到一只手的手指也数不完。

这都要怪自己的能力不足,他不知道因此尝过多少苦头。

他曾想敷衍了事,看能不能蒙混过去,但都没得到期待中的结果。

直到最近才万念俱灰,决定痛改前非,认真去面对。

会睡眠不足,是因为把已经知道内容所以向来都跳着看的书,这次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

时间有多少都不够用。

灵符这种东西,只要有足够的知识,任谁都可以写。但大家都说,晴明做的灵符,比其他人做的灵符有效多了。实际上也是这样,但仔细想想,那也只是因为跟他拥有的超群灵力成正比而已。

他这样冷静地评价自己,就觉得现在自己会使用的法术,很多其实都没那么厉害。

不论拥有多强大的力量,要能以最好的方式驾驭才有意义。若以蛮力驾驭,总有一天会出纰漏。

这么一想,就觉得进阴阳寮后,自己白白浪费了很多时间。

若能有效利用时间与那里的书籍,现在早已获得相当的知识和本领。

现在才想到已经来不及了。

看到晴明沉着脸的模样,天后担心是不是有什么事让主人不开心,深深蹙起了眉头。

「晴明大人……是不是有什么事……」

被这么一问,晴明才愕然回神,眨了两次眼睛,交互看着满脸不安的天后,和斜眼看着自己的青龙。

「啊,抱歉,我在想一些事情。没什么,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

晴明叹口气,淡淡笑着说:

「真的没什么,只是在想这么单调的工作能不能快点结束,心情有点灰暗,因为不结束就不能回家。」

听完这句话,天后才松口气,表情和缓下来。

这时候,上完课进入休息时间的阴阳生们从旁经过。

晴明移到外廊的边缘,等他们通过。青龙和天后依然现身待在那里。但阴阳生完全没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地走过去。

要有相当程度的灵视能力,才能看得见神将。可见,阴阳生们的能力虽然不差,但没有相当程度的灵视能力。

拥有看得见神将的灵视能力,就足以证明拥有相当程度的力量。

也就是说,可以毫不费力地捕捉到神将神气的晴明,拥有惊人的灵力,不愧是异形母亲生下的孩子。

会茫然想着这些早已知道的事,是因为睡眠不足与单调的工作导致严重疲劳,他却没有这样的自觉。

所以,没注意到有个身影悄悄靠近了自己。

合抱双臂保持斜站姿势的青龙,动了一下眉毛,天后也眨了眨眼睛。

悄悄靠近的人,把手按在嘴唇上,做出「请保持安静」的动作,偷偷走到晴明的后面。

有风。

「嗯……?」

隐约察觉有动静的晴明,才一转头,就被戳中双腿的腿窝,失去了平衡。

「哇?!」

从后面推的力道,使他的膝盖弯曲,重心下坠,就那样往前扑倒了。幸好青龙瞬间移动,抓住他的手臂,他才没摔在地上。

「哇哈哈,你全身都是破绽呢,晴明。」

晴明回头看高声大笑夸耀胜利的人,低声叫嚷:

「岦斋,你……!」

笑到不能再开心的年轻人,竖起左手的食指左右摇晃。

「不行哦、不行哦,即便这里是阴阳寮,也是在魑魅魍魉横行的皇宫里。幸好这次是我,如果是一时起了邪念的妖怪,就很惨啦。对吧,神将们?你们也这么想吧?」

「哦……」

天后暧昧地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青龙目光如炬地瞥岦斋一眼,不予理会。

但岦斋若无其事地面对了他的眼神。青龙向来就是这么不友善,没什么好在意的,并不是岦斋惹他不高兴,而是他的脸原本就那么臭。

「你会站在这里,表示工作告一段落了吧?要不要休息一下?」

晴明皱起眉头说:

「很遗憾,还没有。」

「是吗?」

「只是太困了,所以离开现场散散心,该回去继续工作了。」

晴明背对岦斋往后挥挥手,就走回了职场。

岦斋望着他的背影,沉吟着陷入了思考。

不由得留在现场的天后,讶异皱起了眉头。

「岦斋,你在想什么?」

「嗯……想一些事。」

岦斋留下不清不楚的话,转身离开,不知道要去哪里。

目送他离去的天后,疑惑地偏起头,赶紧追上晴明。她的主人已经坐在矮桌前,开始对抗睡意了。

青龙靠在旁边的柱子上、合抱双臂,冷静地开口说:

「他好像已经超过可以欺骗自己的极限了。」

「是啊……」

天后忧虑地看着很快就打起瞌睡的晴明,青龙叹着气说:

「把他打昏,扔进那个书库两个时辰吧。」

「这恐怕不太好……我也很想以晴明大人的身体状况为优先,但是,阴阳寮的工作对晴明大人来说也很重要。」

『可是,这样下去也做不了事吧?』

就近隐形的同袍插嘴说。青龙往那里瞥一眼,半眯起了眼睛。

「叫他今天不要来工作,他偏偏要来,自作自受。」

的确是这样。

「真是的……」

臭着脸低声咒骂的青龙,说话虽然难听,却是由衷关心晴明。就是因为担心,才一直待在附近。

晴明当然也知道。

坐在矮桌前翻着书的晴明,眼皮就快掉下来了。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的天后,忽然听见同袍的声音。

『唉,晴明的工作什么时候才会做完?』

「要做到傍晚……所以再两个半时辰吧。」

话才说完,外表是小女生的同袍就在她旁边现身了。

「要这么久?他那样子一定撑不住,怎么办?」

是十二神将太阴。因为身高跟天后差很多,所以她缠着风漂浮在半空中。绑在头部两侧的栗色长发,随风飞扬。天后的头发和缠绕在青龙身上的布,也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这时候,刚才不知道跑哪去的岦斋,端着一个碗回来了。

「哟,岦斋。」

漂浮在天后视线高度的太阴,两手交置于背后,眨了眨眼睛。岦斋看见她,就挥起了空着的那只手。

「太阴,好久不见,你好吗?」

「还好,你呢?岦斋。」

「我也还好。喂,晴明。」

岦斋开朗地回应后,抓住快要趴到桌上的晴明的衣领,把他拎起来。

有点呼吸困难而发出呻吟声的晴明,缓缓转过头去,岦斋马上把手里的碗塞给他,对他说:

「喝吧,去典药寮拿的,可以让你清醒,很有效哦。」

「是什么药?」

晴明半眯起眼睛确认。冒着蒸汽的液体有点粘稠,飘着不太熟悉的味道。既然是从典药寮拿来的,应该就是药吧?但他不想喝下不清不楚的东西。

「是很浓、很浓的茶。我请典药寮给我对清醒有效的东西,他们就给了我这个。」

据说是把茶的粉末煎过再熬煮。

「是茶啊……真的有效吗?」

晴明表示怀疑,岦斋也「嗯~」地沉吟。

「这个嘛,我也没喝过,所以不知道。」

「你……竟然那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给我喝?」

看到晴明半张着眼睛瞪视自己,岦斋一脸无辜地反驳:

「你说那什么话,这是我深厚的友谊的证明,你居然以那种深度怀疑的眼神来看待。」

「友谊?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有这种东西。」

「拜托你知道嘛。」岦斋不由得正经八百地反呛回去:「你应该坦然接受他人对你的亲切。对吧?青龙、天后、太阴。」

被点名的神将们,瞬间彼此互看了一眼。

岦斋说的话是有点牵强,但有道理。

几年前成为式神后,他们知道了一些事。

他们的主人安倍晴明,讨厌与人相处又难搞。

看得出来,他对住在黑暗里的妖魔鬼怪,比对同类的人类,更能掏心掏肺。

神将们知道他不完全是人类,身上流着一半异形的血,但对他们而言,那并不是问题。

最重要的是,他有没有带领他们的才能。

只要力量、心灵和意志都能配得上神将们的自尊就行了。

「岦斋说得没错,晴明,你乖乖喝下去吧。」

依然合抱双臂的青龙说话了,晴明拉长脸转头看着他说:

「你是式神,我才是主人吧?青龙。」

「那又怎么样?」

面对冰冷的视线和语调,晴明默默叹息。

他接过岦斋手中的碗,舔一口尝味道。这是他第一次喝茶。因为茶是高级品,所以像晴明这样的下级贵族很难买得到。

典药寮的官吏会给这种东西,也未免太大方了。晴明总觉得其中有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

「好苦……」

晴明的表情真的很苦,岦斋苦笑着说:

「良药苦口啊,晴明。」

被晴明半张着眼睛瞪视的岦斋,一点都不受威胁。

他看看矮桌上写到一半的纸、以及堆积在四周的书籍,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喂,晴明,你从早到现在都在做什么啊?」

晴明小口啜着熬煮成粘稠状的茶,皱起了眉头。

「有预兆显示,几十年才诞生一次的妖怪,又即将诞生了,我必须把与妖怪相关的记载摘录出来做汇整。」

长官指示再小的记载都不能遗漏,所以,他正在搜寻阴阳寮设立以来的所有记录。

「哦,这是个难题呢……嗯?」岦斋拿起手边的书籍,蹙着眉头说:「这不是远江国的史记吗……总不会除了寮的资料,还要翻阅各国的记录吧?!」

晴明对瞠目结舌的岦斋轻轻点着头说:

「很遗憾,正是那样。」

不过,能掌握大约的时期,所以还好。

「再说,博士也知道很花时间,所以在完成前不会派给我其他工作。这么一想,就觉得也算轻松。」

「不……不轻松吧?一点都不……」

好不容易喝完茶的晴明,把碗还给了目瞪口呆的岦斋。

「好像真的有效呢,头脑比较清醒了,谢谢。」

「哦,啊,那就好。」

岦斋点着头接过碗。晴明马上别开视线,开始工作。要看的书还是那么多,浪费多久的时间,工作就要延长多久。

看着啪啦啪啦翻阅纸张的晴明,岦斋发出了感叹声。

「看得那么快也能看懂啊?」

晴明翻阅纸张与追逐文字的速度,都不是普通快。

「比追逐会跑的东西轻松多啦。」

晴明漫不经心地回答,岦斋却是满脸佩服。

只有青龙发现,主人翻书的速度,有一刹那慢了下来。

「——」

晴明的视力非常好,这都要归功于拥有人类之外的血。不过,现在算是减弱了许多,小时候简直是好到超越人类的范畴。

这件事神将们不是从晴明听来的。

安倍家有各种小妖自由进出,它们长命又爱说话,不用拜托它们,它们也会自己讲出很多事。

它们说:让我来告诉你们,成为你们主人的那个人的成长过程。

其实它们是对十二神将太好奇,所以用那样的名义来看神将。

率领十二神将,名为安倍晴明的年轻人,很讨厌不同于一般人的自己。在阴阳寮工作时,他绝不会表现出那样的感情,只有极少几次可以从他言行举止的小地方看出来。

神将们甚至觉得,晴明似乎很想赶快结束人生,他们不太喜欢他那么颓废的想法。

他们花了一段时间,才断定晴明是值得追随的主人,当然希望他可以活长一点。

因为即使是短命的人,他也只有如同眨眼一瞬间般的时间能和神将们一起度过。

看晴明工作看了好一会的太阴,可能是厌倦了,忽然消失了踪影。

岦斋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喂,太阴去哪了?」

天后耸耸肩,对四处张望的岦斋说:

「可能去皇宫探险了。」

「哟,没想到她对政治有兴趣。」

「不……不是政治,是对在这里工作的人有兴趣。」

神将们诞生至今,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但很少下来人界。

真的只有聊聊几次会一时兴起,从异界来看看人界的情况。但人类平时怎么过日子、在想什么,有时还是要就近观察才会知道。

「最近听她说,去寝宫的后宫到处看看很有趣,所以可能去了那里。」

表情僵硬的岦斋,看着偏头、双手托住脸的天后。

「咦、咦……去寝宫的后宫……」

岦斋和晴明终其一生恐怕都进不了寝宫,即便是进得了寝宫的人,除非有特别状况,否则也进不了后宫,太阴却可以随意进出。

十二神将太厉害了。不,他们只要隐形就看不见,所以也没多厉害。也就是说,寝宫里有魑魅魍魉四处流窜,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听到岦斋这么说,一直默不作声的青龙,难以置信地眯起了眼睛。

「你现在才知道啊?」

政治中枢一定有异形和妖怪。

「不是啦,我是在想皇宫里有阴阳寮、有阴阳师,怎么可以让异形之类的东西闯入。」

「真正有能力的阴阳师屈指可数,最好的证明就是没几个人看得见我们。」

「也对啦,不过,阴阳寮的官吏都被你说得面子扫地了。」

「贺茂氏那群人还算可以,但也只是比其他人还一点而已。」

「不过,大家都很努力啊。在这方面不给予表扬,就太可怜了。」

「我不觉得这种事值得同情。」

听着青龙与岦斋对话的天后掩嘴窃笑。

这个同袍平时不太爱说话。会饶舌到这种程度,是因为他对这个年轻人类有一定程度的认可。

天后也一样。真心诚意对待安倍晴明的人少之又少,其中年龄相近的就只有这个男人。

忽然,一直翻着书看起来很专心工作的晴明,低声叫了起来。

「你们……要妨碍我工作到什么时候?」

他眼睛半张地瞪着式神和同僚,发出来自地狱般的声音。

「我说要做完工作才能回家,你们都没听见吗?青龙,你想让我晚上住在这里吗?」

「如果你想这么做,我不会阻止你。」青龙满不在乎地说。

晴明的太阳穴浮现青筋。

「我什么时候说我想了?什么时候?」

「既然不想就赶快做完。」

「你……你……你……你……」

晴明拿着书的手颤抖起来。

明明还有其他更顺从、更娴静、更稳健的神将,为什么每天、每天都是这个粗暴、面无表情、总是心情不好的神将跟在自己身边呢?

人选不是由晴明决定。晴明没有命令神将同行,是神将自己要同行。

今天回家后,他要向负责管理十二神将的天空抗议,绝对要抗议。

其实,他也不太喜欢跟天空对话。以躯体来看,青龙明明壮硕许多,但说到威严和压迫感,天空却比他强烈到有点不合理。

晴明瞥青龙一眼,咳声叹气。

同行的神将,若是话比青龙更少、更没表情、但待在附近也不会让人分心的六合,或是体格看起来没那么壮硕的白虎,或是鲜少现身的腾蛇,应该会比较轻松。

「喂,我问你们……」

青龙和天后都转向了他,他边翻书边漫不经心地问:

「为什么很少看到火将腾蛇……就是被我称为红莲那个。」

没有人回答。

晴明不在意,又接着说:

「都说他是最凶悍的神将,但我并不觉得。虽然跟他交谈的次数不多,但他给我的印象一点都不凶也不残忍……嗯?怎么了?岦斋。」

被戳肩膀的晴明抬起头。

面有难色的岦斋,动几下左手的大拇指,指向神将们。

晴明转移视线,眨了眨眼睛。

青龙和天后的脸臭到不行。青龙的脸平常就很臭,但现在更臭了。

「喂,晴明。」岦斋悄声说:「我想他们可能很讨厌腾蛇,你想想,你也不愿意提起或听见讨厌的人的名字吧?我觉得他们就是这样。」

「……」

绝不可能是那么幼稚的理由,但岦斋思索后却得出那样的结论。

晴明不由得沉默下来,岦斋「砰」的一声,把手搭在他肩上说:

「你也有讨厌的同僚吧?」

「不,我没有特别讨厌的同僚。」

「骗人、骗人,再怎么样都会有一两个合不来,或是话不投机的人。」

岦斋合抱双臂,「嗯~嗯~」地点着头,晴明深思地看着他说:

「呃……是有很烦人的同僚。」

「对吧、对吧……喂,你那是什么眼神?」

岦斋察觉眼睛半张地注视着自己的晴明,表情大有问题,就竖起了眉毛说:

「总不会是我吧?那个很烦人的同僚就是我?」

「你居然听得出来呢。」

「你怎么可以对你这么亲密、无可取代的朋友说这种话!」

「你什么时候变成不可取代了?」

「啊——啊——啊——啊——你实在太不够朋友了!哼,可怜的家伙!」

岦斋用手臂遮住眼睛假装呜咽啜泣,但晴明没理他,又继续工作。再不赶工,真的要值夜班了。

岦斋边装出被晴明冷漠的态度伤害的样子,边侧着头跟他说话。

「喂,晴明。」

「干嘛?」

「你说的妖怪是什么妖怪?告诉我吧,我帮你查。」

在晴明旁边坐下来的岦斋,拿起堆叠的书,啪啦啪啦翻起书页。

晴明叹着气回应:

「你不用做自己的工作吗?」

「啊,我大致做完了,剩下的延到明天也没关系。说吧,什么妖怪?」

不抱希望的晴明耸耸肩,把抄写摘录的纸张拿给岦斋看。

「是件。」

突然,岦斋的动作定住了。

晴明没有察觉,又接着说:

「是人面牛身的妖怪,从牛体生下来,宣告种种预言后,马上就死了。」

据说,件几十年才诞生一次,它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会宣告预言的妖怪很少见。而且,它们不会危害人类,宣告完预言就马上断气了,可以说是很有用的妖怪。

这样的妖怪件即将诞生的预兆,出现在六壬式盘的占卜中。没办法连地点都知道,只知道时间大约在三天以内。

「万一诞生在遥远的西国或东国,那么,即使知道是在三天之内,也来不及了。可是,上司交代我查……岦斋?」

看到岦斋完全没反应,晴明也察觉不对了。

「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呢……」

岦斋的视线停在半空中,动也不动,似乎茫然地思索着什么,根本没在听晴明说话。

「岦斋,喂,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晴明连叫好几声,岦斋才眨了眨眼睛。

「啊,你说什么?」

岦斋的眼睛好不容易才对准了焦点,晴明讶异地询问:

「怎么了?听到件的事就突然变成这样,太奇怪了。」

「没什么……就是、呃、在想一些事。」

岦斋很少会以这种语焉不详的口吻吞吞吐吐地说话。

青龙和太后看到他那样子,也都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岦斋啪啦啪啦翻着书,断断续续地接着说:

「我故乡的人……看过件,然后,就……」

听到岦斋出人意料的告白,晴明张大了眼睛。

「看过件?什么时候?在哪?」

低着头的岦斋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地说:

「是我故乡的……长老家的牛……生下来的……大约在我出生的时候,所以将近二十年前了。」

晴明的视线很快扫过纸上摘录自书籍记载的年代。

件出现的周期,确实是二十年到五十年。件是在岦斋小时候出现过,所以现在再度诞生也不奇怪。

「当时宣告了什么预言,你听说了吗?」

兴致勃勃的晴明更深入询问,岦斋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听是听说了……但那时候还小,不太记得了。」

听说是牛的身体、牛的脖子、连长着两根角的头都是牛的模样,却有着一张人脸。

那个诡异到不行的长相,在他脑中不断盘旋。

『—————————』

当耳朵深处响起件的预言,他的脸纠结起来,宛如咬到了很苦的东西。

「岦斋,你的脸又变得特别灰暗啦。」

被表情和语调都不太高兴的晴明这么一说,岦斋慌忙轻轻怕打脸颊。

「怎么样?恢复了吗?」

「拍一拍就能恢复吗?」

「这是心情的问题。晴明,你看,这里也有记载。」

晴明瞥一眼岦斋递过来的页面,开始在纸上振笔疾书。

然后,晴明和岦斋都默默埋首工作。

因为全神贯注了好一阵子,工作比预期提早结束了。

晴明把一叠纸的底边在桌面敲齐后,微微喘口气,拍拍右肩。

「呼,完成了。」

「超出预期呢。」

岦斋爽朗地笑着说,晴明苦笑着点点头。

「是啊,有你的帮忙才能这么快,谢谢你。」

转动脖子解除疲劳的岦斋,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青龙、天后,听见了吗?刚才晴明向我道谢呢。」

苦笑的天后、合抱双臂斜站的青龙,都对回过头来的岦斋点了点头。

「这是好现象、真的是很好的现象。举例来说,就像野生动物开始会吃人拿在手上的东西了,很像那种感觉。」

「谁是野生动物?」

半张着眼睛低嚷的晴明,在嘴巴里喃喃自语:

是不是野生不知道,但的确是只狐狸。

岦斋没听见他这句低喃。

晴明叹口气欠身而起时,响起了宣告工作结束的钟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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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0 19:47 | 显示全部楼层

终命之日 三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9-11-20 20:43 编辑


秋意越来越深了。

随着日子的流逝,夜晚到来的时间逐渐提早。

染红的西边天空娇艳美丽,瞬间沉没的太阳仍恋恋不舍地露出半张脸。

漫不经心地望着夕阳的晴明,察觉风中飘着花香,忽地蹙起了眉头。

是格外甘甜的花香。

「梅……花……?」

岦斋也从晴明的表情察觉有异。

「晴明?」

晴明皱起眉头,举起一只手制止表情诧异的岦斋往下问。

现在是秋天,怎么会有梅花香?应该只是香气像梅花,并不是梅花。

有种感觉由下而上拂过颈子。

眉头上的皱纹更深了。直觉告诉他,有不好的事正在发生。

「喂,晴明,这花香不太对劲。」

迎风飘来香气,逐渐增强、增浓。

「你快回家。」

晴明直直朝风吹来的方向奔驰。

『晴明大人。』

他感觉隐形的天后与他并肩奔驰。

「花香里带着微微的妖气,是在京城外,快走。」

靠风将的风移动会比较快吧?

晴明正在考虑要找太阴或白虎时,听见另一个脚步声与自己的脚步声重叠。

回头看到跑过来的年轻人,晴明张大了眼睛。

「岦斋?!」

就在他惊讶地停下来时,岦斋赶上了他,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边喘着大气。

「终于追上你了。」

「我不是叫你回家吗?!」

「你叫我回家,可是我没答应啊。而且,好像有妖怪,我也要去。」

被岦斋直截了当地反驳,晴明差点反射性地破口大骂。

「你……!」

岦斋直视着横眉竖目的晴明。

先别开视线的是晴明。

「随便你……」

晴明说完就往前跑了。

「干嘛忍住不说呢……」

以前的晴明会满不在乎地撂狠话,最近却常常像这样把话吞下去。

在别人眼中,晴明或许是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但他其实是跟他人划清界线,不想让他人踏入自己的领域,也不想踏入他人的领域。

晴明体内有某种东西,阻止他建立超越那条界线的人际关系。

长声叹息的岦斋,听见神将在他耳边说话。

『跑这么慢会跟丢喔。』

他眨眨眼睛,看看四周。这个声音很熟悉,但这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字的话吧?

「呃,是六合吗?」

得到的回应是沉默。既然没否定,应该就是正确答案了。

这个男人说话向来简短扼要。可能是岦斋遇见他时,他都正好没有发言的必要而已。不过,即使是这样,还是很难得。

但岦斋与他之间的交情,并没有好到可以对他说「很难得呢」。

那么,想不想跟他成为好朋友呢?老实说,岦斋也不知道,因为他们毕竟是非人的存在——

「……」

忽然,岦斋的表情蒙上了阴影,眼神变得严肃。

——记住了,岦斋,你……

离开故乡的前夜,长老对他说的话,浮现耳底。

岦斋甩甩头往前冲。

「晴明,等等我!」

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岦斋边跑边低声叫嚷。

「我才不相信件的预言……!」

他拼命跑,渐渐缩短了与晴明背部的距离。

他们奔驰的方向是西边。从出京城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

原本是夕阳的天空,被黑夜浸染,皓皓洒落的月光照耀着脚下。

岦斋追上来并肩齐跑时,晴明似乎也拿他没辙了,只是直直看着前方,什么也没说。

忽然,两人都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穿越了看不见的墙壁。

两人不由得停下来,喘着气环视周遭。

他们站在黑夜覆盖的树丛中。树叶掉光的树木,只看得到耸立的黑影,在夜气中显得有些凄凉。

「香气……」

熏鼻的浓浓花香团团包围了晴明他们。

小心翼翼前进的两人,看到暗夜中朦胧地浮现出一棵大梅树。

树龄大概有几百年了,是大得可怕的梅树。所有树枝都密密麻麻地结满了花蕾,树枝前端的花蕾都开花了。这就是香气的来源吧?

「这里有梅花?」

有这么壮观的树木,即便是在京城外,应该也会在喜欢附庸风雅的贵族之间成为话题,却从来没听说过。

感觉背脊一阵冰凉。

晴明迅速地扫视周遭。

「晴明?」

看到晴明突然显露杀气的样子,岦斋满脸惊讶。

「刚才有东西看着我们……不,现在也在看。」

盘根错节缠绕般的视线投射在他们身上。

有棵连高大的男人也无法双手环抱的巨木,树干直径大约一丈粗,看起来像是融入黑夜的暗深色。

树枝上绽放的花朵也是暗深色。

花香越来越浓烈。每吸入一口,浓密的香气就充塞肺部,思考也逐渐变得散漫。

忽然一阵晕眩。晴明甩甩头,想甩掉那种感觉,却发现视野角落似乎有鲜艳的色彩。

他反射性地往那里望去,看到巨木前站着一个女人,用扇子遮住了脸。

「女人……?」

女人移开扇子,露出了嘴巴。白皙脸上的鲜红嘴唇嫣然一笑。

吹起了风。香气更强了,巨木的树枝哆嗦震颤。哗地一声,花全开了。

地面开始摇晃。晴明倒抽一口气往下看时,从地底下窜出无数的树根缠住了他的脚。

「糟糕……」

太靠近了。长期过度工作的晴明,反应因为疲劳变得迟缓,脚被钻来钻去的树根缠住,没办法动了。

「晴明!」

及时往后跳而逃过一劫的岦斋惊慌失色。

晴明大叫:

「快逃,岦斋!」

几条树根从土里啵啵啵地冒出来。岦斋边拼命闪躲,边怒吼:

「我怎么可以丢下你不管!」

有小孩子手臂那么粗的树根,缠住了晴明的脖子。

「不用管我,你快走!……这棵树八成是妖木,靠吸食人类的精气让花朵绽放!」

他想起今天在查件的资料时,看到了一则记载。

是关于黑色的巨大梅树。人们闻到花香就会想睡觉,然后在睡梦中被吸光精气而死。

因为是在幻觉中死去,所以没有人会察觉发生了什么事。

「我今天看的书里,有关于这棵树的记载。京城有危险……你快回去,把这件事告诉老师!」

晴明和岦斋的老师贺茂忠行,是当今最伟大的阴阳师。

「可是……」

「我叫你去你就去……!没时间了……!」

「怎么了……?」

树枝哗啦哗啦摇晃,同时响起了女人的大笑声。

『夜晚一结束,京城里所有的人就死了……!』

岦斋震惊。

「你说什么?!」

『闻到这个香气的人,都会沉沉入睡,最后成为我的粮食。』

黑色巨木开始摇晃。每摇晃一下,花就绽放,香气四溢。

他发现晴明的神情不对。被树根拦住的晴明,脸上逐渐失去了生气。

「岦……斋……快……回京城……」

极力防止头脑被香气熏昏的他,顿足捶胸地大叫:

「可…恶……!」

就在他要转身离开时,地面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晴明挥开快要淹没思绪的昏沉,结起手印。

「嗡……阿比拉呜坎、夏拉库坦……」

晴明一念起真言,从土里窜出来的树根便应声碎裂了。

背上都是碎片的岦斋拔腿就跑,晴明的咒语摧毁了企图拦阻他的树根。

「晴明!我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岦斋一面用袖子掩住口鼻,以免吸入穷追不舍的花香,一面用右手结印。

「在那之前,你要撑下去,晴明!」

他挥下了高举的刀印。

「裂破!」

看不见的墙壁被斜斜劈开了,岦斋从那里连滚带爬地冲出去。

裂缝瞬间闭合,浓密的花香在墙壁的另一边团团围住了晴明。

「唔……」

睡着就完了,缠绕纠结的树根会吸光他的精气。

拼命保持清醒的晴明,听见妖木魔音传脑的笑声。

他张开沉重的眼皮,看到用扇子遮住脸的女人逼近眼前。

妖木的化身放下扇子,露出了脸,是个美到令人害怕的女人。

因为自己是男人,所以妖木才变成女人的模样吧?假如猎捕的对象是个女人,就会变成绝世美男子的模样吧?

女人把脸凑近这么胡思乱想的晴明,歪着嘴巴说:

『傻男人……』

白皙的手指直直伸过来,从晴明的脸颊往下滑到下巴。

『他说他会回来,你真的相信了?』

晴明张大了眼睛。

没错,岦斋说他会回来。他说他一定会回来,所以要自己撑到那时候。

特地再折回来,又能怎么样呢?

自己曾叫他回家,他却不听,执意跟来,受到牵连,费尽千辛万苦才脱离险境。只要逃到妖木的花香到不了的地方,就能保住性命。

为什么他说他要回来呢?

『他不可能回来。人类的一生只有虚伪,你也有过那样的经验吧?好听的表面话只是经过修饰的虚情假意,用来隐藏真正的心思。』

女人把脸靠得更近晴明,细眯起眼睛。

『那个男人会那么说,是因为他知道,说了那句话,即使他不回来,你也不会恨他。你到最后都会相信,他只是来不及赶回来。并没有抛下自己……人类就是这么狡猾、丑陋的生物。』

肮脏卑鄙的生物,为了明哲保身,牺牲他人也不会心痛。

『人类的丑陋,就是让花朵绽放得如此美丽的粮食。数量越多,树枝就长得越茂盛、花朵就绽放得越美丽……你也想得出人类有多丑陋吧?』

晴明的表情僵硬了。

——异形的孩子。

——妖怪的孩子。

——听说他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据说能读人心。

——给人阴森、可怕的感觉。

——好猥亵。

——不要靠近我。

交头接耳的声音,不想听也听得见。

但是,一知道他的力量对自己有帮助,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表面上而已。

即使内心忌讳他、讨厌他,为了利用他还是会对他露出虚伪的笑容。

这就是人类。他体内只流着一半这样的血。

『你……不是人类吧?』

晴明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妖木的化身惊讶地微微张大眼睛,哑然失笑。

『太难得了……是两者混合呢,难怪你的生命跟其他人类不一样。』

只吸食一点点,妖力就涌上来了,是那种自己差点被掳获的甘美生气。

忽然,女人的眼眸亮了起来。

她把手贴放在晴明脸颊上,倏地往下抚摸。

难以形容的恐慌掠过晴明的背脊。

『我放你一条生路吧?』

「什……么……?」

女人突然说出令人意外的话,眼睛闪烁着妖艳的光芒。

『你不算是人类,所以你根本不在意人类会怎么样,不是吗?』

晴明没有回答。

他自认为是人类,但也知道自己置身其中有些格格不入。

那样的格格不入,成为他人无法靠近自己的墙壁。有权有势的人明明讨厌他,却毫不犹豫地利用他,所以他打从心底厌恶他们的自私,这也是事实。

真正的想法被看透、被揭穿,他无法反驳。

『我放你一条生路吧……条件是用那个说会回来的男人的生命交换。』

晴明屛住了呼吸。



◇    ◇    ◇



脚被什么缠住而往前扑倒的岦斋,脸先埋进了一堆枯叶里。

半响后,他全身沾满枯叶跳了起来。

猛然回头一看,后面什么也没有,只飘荡着花香。

他呆住了。

「晴明……」

香气越来越浓。随风飘来的香气,飘向了京城。

他赶紧仰望天空,观察星星的位置,确定现在大约是什么时候。

被拖进异界的时间感觉很短暂,但实际上似乎比想像中更长,现在应该是亥时即将结束的时刻。

这时候,青龙和天后现身了。

「岦斋!」花容失色的天后,逼问惊讶地回过头来的岦斋:「晴明大人呢?晴明大人在哪?!你是从哪冒出来的?!」

单脚跪在地上的青龙,显得十分焦躁,激动地说:

「我们隐形跟随在后,你们却突然消失了。我和天后到处找,找了很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呆了还一会的岦斋,终于回过神来了。

「我们被拖进了妖怪做出来的结界里……」

「晴明大人怎么样了?!」

岦斋对逼近自己的天后,摆出了一张苦瓜脸。

「他被妖怪抓住了……还在异界……」

天后发出了愤怒的叫声,在她旁边的青龙低声咒骂:

「你居然抛下晴明,自己逃走了?!」

「不!」岦斋立刻大叫,站起来说:「京城有危险!晴明要我来通知老师……帮我逃出来了……」

对了,没时间在这里说话了,必须快点赶路。

「我要回京城,找出歼灭那只妖怪的方法。」

晴明说他今天看的书里面,有关于那只妖怪的记载。那么,说不定也记载了可以救晴明的线索。

这么想的岦斋,忽然想到有比那样更快、更确实的方法。

十二神将就在眼前。利用他们的力量,不就能轻易地铲除那棵妖木吗?

「等等……青龙、天后,对你们来说,要歼灭一、两只甚或三、四只妖怪,都不是问题吧?」

两名神将眨个眼,点点头。

即使是他们对付不了的妖怪,也还有十二神将最强与第二强的斗将。只要召唤他们,应该就能应付。

他们毕竟是居众神之末的十二神将,几乎没有他们打不倒的敌人。

「很好,这样事情就好办了。请你们摧毁结界,把晴明救出来。我没办法找出结界的场所,但是,你们应该可以感应到晴明在哪里吧?」

对,这么做就行了,不必特别赶回京城。只要神将现在歼灭妖怪,晴明和京城的居民就都得救了。

幸好有神将在。

面对岦斋充满期待的眼神,两名神将面有难色,视线飘忽不定。

「……」

察觉他们这样的神情,岦斋讶异地皱起眉头。

「青龙、天后,你们怎么了?」

两人彼此对看。经过无言的对话后,天后微微垂下眼睛摇着头。

岦斋大惊失色。

「为什么?!你们不是他的式神吗?!」

听从并回应主人的命令,是式神的义务。主人召唤,式神就要在主人身旁现身,完成任务。

「即使被结界阻挡、即使进不去,也应该知道他在哪里吧?」

低着头的天后,半响才开口说:

「要晴明大人召唤我们才行。」

「这……」

没想到是这样,岦斋哑然无言。

天后说完,青龙也淡淡接着说:

「只要晴明召唤,不论任何地方,我们都会火速赶到,即便是结界里面或异界。」

即便有妖力或法术阻挡,也能听见召唤声。听见声音,就能辟出道路。神将可以借此找到主人的位置,朝那里前进。

他们彼此许下过承诺。所以,无论距离多远,神将们都能追上主人。

但是,有一个条件。

想到这个条件,岦斋瞠目结舌。

「等等……」

有个声音在心里回荡说「不会吧」,否定了浮现脑海的思考。

「你们不是一直都待在晴明身边吗?」

天后黯然垂下了头。

「待在他旁边,有需要时,不就能随时帮他吗?」

「他也没叫我们回去异界啊。」

刚才的「不会吧」的想法,变成了肯定。

岦斋不由得大声叫出来。

「他总不会一次都没『召唤』过你们吧?」

「不是一次都没有!只是……」

天后激动的语气缓和下来。

「不是没有,只是……不常……」

语尾几乎听不见,她又垂下了头。

岦斋知道晴明收十二神将为式神的经过。

当然,晴明的确召唤过神将们,的确「召唤过」。

但是,那之后,晴明几乎没有主动「召唤过」神将们。

他会叫唤神将的名字。但是,即使在与妖怪对峙时,他也不会召唤神将,宁可靠自己的力量解决。

这种事发生过太多次,所以,青龙和天后经常隐形跟随在他身旁。

待在他附近,就可以凭自己的意志与判断保护主人。

而晴明也没有提出异议。

但晴明并不希望神将们这么做,只是尊重他们的意志。

纯粹叫唤名字,在无关紧要的聊天中是常有的事,但岦斋说的不是这种。

以普通的言语来叫唤神将的名字没有用,必须当成言灵来叫唤才有意义。

惊愕逐渐转变成愤怒。

「…………啊啊那小子……!」

情绪被点燃的岦斋,发出了怒吼声。

「哇啊啊啊!那个、大笨蛋……!」

骂的并不是自己,天后却满脸歉意地缩起了身体。

青龙的眉头皱得比平时更深,嘴巴紧紧抿成一直线。

他们都气自己不中用。

明明就在附近,却没办法排除逼近主人的危险。有他们两个在,当然能召唤同袍们来这里。但是,这么做很没面子。

再说,没有晴明的召唤,其他同袍也一样不知道晴明所在的位置,所以现在召唤他们来也没意义。

发出无法形容的怒吼声好一会的岦斋,咚咚跺地发泄怒气后,转头对神将们说:

「我突然想到……有个好东西,所以我现在要回京城。你们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想办法找到晴明所在的位置,把他从妖怪手中救出来,然后把他打到趴。」

听到出乎意料的话,神将们哑然无言。岦斋疾言厉色地说:

「他实在太可恶了,不能一拳、两拳就饶了他。这是个好机会,要彻底矫正他的毛病。那个混帐,也太不信任我们了。」

不知所措到有点可怜的天后,对气呼呼的岦斋说:

「不……不可能,我们要遵守天条,不能伤害人类,更何况,晴明大人是我们的主人,我们不可以那么做。」

「我准你们那么做。」

「不是那种问题……」

对脸色苍白的天后撂下狠话的岦斋,转过身去。

「时限是黎明,我会在那之前回来。你们最好可以在黎明前找到结界……总之,拜托你们了。」

岦斋说完后就奔向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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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0 19:47 | 显示全部楼层

终命之日 四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9-11-20 20:43 编辑

离开故乡那天的前一晚,身为故乡长老的祖父给了岦斋忠告。

——千万不要结交好朋友,岦斋——

虚岁七岁的春天,祖父告诉了岦斋。

在他出生那个晚上,件宣告了预言。

——你知道件吗?你出生的那个晚上,那只妖怪在这个村子出现了。

那是人面牛身的妖怪。

直直看着岦斋的祖父喃喃说道。

——件的预言都会成真。记住了,岦斋,你绝对、绝对不能结交好朋友……

结交了好朋友,预言就会成真。

所以不要结交好朋友。

如此冷酷、悲哀的话,是来自祖父对岦斋深挚的爱。



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岦斋心想——

既然如此,自己非打破这个预言不可。



◇    ◇    ◇



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回到京城的岦斋,发现那个花香已经弥漫到呛鼻。

吸一口就头昏眼花。

岦斋用袖口掩住口鼻,踉踉跄跄地走向阴阳寮。

「现在是……什么时辰呢……?」

他仰望黑暗的夜空,观看星星的位置,判断还要两个时辰才会天亮。

因为有暗中视物的法术,可以看得跟白天一样清楚。

可以看到烟雾袅袅般的妖气,那就是花香。

定睛仔细一看,有随从躺在停下来的牛车旁边,用来拉牛车的牛也弯下了四肢,定住不动。

坐在牛车上的主人也呈现昏睡状态。

岦斋边往前走边思考。

现在京城里清醒的人,大概只有自己一个吧?偌大的京城,只有自己一个人醒着。这种事恐怕是空前绝后,只有这一次了。

「只能有这么一次,不然就惨了……」

可以看到妖气卷起的漩涡包围了自己。

「袚魔!」

岦斋念诵咒文驱散妖气,再拍打脸颊拉回不时远去的意识。

响起了清脆的声响,拍打的脸颊一阵刺痛。

「可恶……」

视野会晕开,是因为痛到泪水都流出来了。

终于走到皇宫了。

看守的卫兵也抱着长枪,蹲在地上睡着了。

篝火里的木柴快烧光了。添加木柴是卫兵的工作,但是没办法,负责这个工作的人都睡着了。

「希望不会引起火灾……」

幸好是个没有风的夜晚,所以火还不至于延烧到其他地方。

到了阴阳寮,抓着栏杆爬上楼梯进入寮内,就看见四处都躺着值夜班的人。

每个人都动也不动。

「……」

这里有这么多人,却只有自己一个人会动。

他并不害怕,只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的事。

祖父叮咛他不要结交好朋友的话,在耳边响起。

在故乡的村子里,他没有同年纪的朋友。

小孩子少也有关系,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尽可能不接近他们。

家人没有因此冷落他,父母对他与兄弟姊妹的爱都一视同仁,亲戚们也是这样。只有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不会接近他。

他到虚岁七岁才知道是因为件的预言。

会决定离开家乡周游各国,再到京城学习阴阳道,并不是因为讨厌家乡。

他有重要的使命。在完成使命的同时,他想把咒术传回家乡,并得到更多的知识,所以作了这样的决定。

祖父也是岦斋的老师,把必要的知识都传授给了岦斋。当岦斋提出要去京城的意愿时,他也答应了。

但答应的条件是,嘱咐岦斋不能结交好朋友。

岦斋默默听祖父把话说完。

为了打破件的预言,到京城后进入阴阳寮的他,比以前更用心学习阴阳道。

然后,也遇见了周游各国时听说过的年轻人。

「体内流着妖怪的血啊……」

扶着墙壁往前走的岦斋喃喃低语。

关于他外表像普通人,其实母亲是异形狐狸的传说,传得沸沸扬扬。又听说他不愧是妖怪的孩子,灵力远远超越其他人。

也有揶揄「那不是灵力而是妖力吧」的人,不过会这样说的,他认为必定是连灵视能力都没有的无能之人,只是嫉妒罢了。

不论如何,岦斋纯粹只是对拥有一半异形之血的安倍晴明感兴趣。

假如他身上真的流着异形之血,那么,是不是可以战胜妖怪的预言呢?

这就是岦斋最初接近晴明的理由。

「到了……」

寮最里面的书库,是收藏种种咒具、法具的储藏库。

根据规定,没有上司的允许不能打开。

然而,可以允许他打开的上司都睡着了。这是紧急状况,就当成特例来处理吧。

「若是师父一定会这么说……应该会。」

岦斋与晴明的老师贺茂忠行,并不是那么严格的人。事后说明原委再道歉,应该就不会受到太严厉的惩罚。

如果就得了京城,一定不会受罚。

如果救不了,忠行、自己与晴明也去了另一个世界,还是不会受罚。

「呃……没有……钥匙。」

他连甩几次头,把逐渐涣散的思绪集中起来。

书库是使用锁头与咒文封印的两段式门锁,很难靠蛮力破坏。

「糟了……不知道开锁的咒文。」

想到这件事,岦斋全身虚脱。

他靠着门往下滑,瘫坐在门前,双手着地。

跑得要死要活,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

里面有他无论如何都要拿到的东西,却打不开门。

「唉……」

干笑压抑不住地涌上来。

话说回来,只要晴明「召唤」神将,自己就不用回来这里了。

被妖木的树根缠住时,立刻召唤青龙和天后,对他们下达命令,现在妖木已经被收服了。

「为什么他什么事都要自己来呢……」

岦斋喃喃低语,深深叹息。

仰赖谁并不代表懦弱。人难免会有竭尽全力也做不到的事,这时候不必怪自己无能,因为每个人都有极限。

式神们都想为主人做事,偏偏那个主人似乎到现在都还不信任他们。岦斋判断,其他神将不常下来人界,八成就是这个原因。

在意识朦胧中,岦斋缓缓握起了拳头。

突然间,倦怠感席卷全身。

为什么自己要为那种不相信他人的人回来这里呢?

为什么自己不逃走呢?逃到京城以外的地方,自己就可以获救了。

特别想睡。身体好重,又困又倦,无计可施了。

就此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一切就都结束了,不会再有疼痛、折磨。

「反正……门也打不开……」

更何况,不管我怎么敞开胸怀,那家伙还是会与我划清界线,我干嘛非救那种人不可?

头好重。心情越来越灰暗。黑漆漆的东西沉滞在胸口深处。

手脚都使不上力了。任凭身体往下坠落会好过一些。

垂下眼皮,放松四肢、把身体躺平了,接下来只要在沉睡中——

回音特别大的自己的声音,在耳底深处作响。

「等等……」

自己的声音?

岦斋及时阻止快掉下来的眼皮,低声嘟嚷。

感觉有东西在某处活动。

门打不开。走投无路了。回去也来不及了。那家伙不相信我。回去也没用。

「等等……」

在自己体内响起的这个声音,真的是自己的吗?

放弃吧、放弃吧。站起来也没有意义。现在忘记一切,死了这条心,沉沉睡去,接下来——

『只要等着成为粮食就行了。』

冰冷的感觉从脖子附近刺刺地滑下来。

岦斋奋力撑起身体。

有声音。自己之外的什么东西的声音,在自己体内不断地重复作响。

是说着「放弃吧」的呢喃声。

「那不是我……!」

抓住锁头站起来的岦斋,咬住了嘴唇。

太大意了。不觉中,被附了身。

就在觉醒的瞬间,仿佛看见紧紧黏在身上的某种东西狰狞嗤笑的模样。

「是那个……女人!」

是那个妖木的化身。

什么时候被附身了?学习阴阳道的自己,随时都会预防被附身。想必晴明也是这样。

岦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甩甩头。

穿过看不见的墙壁,被拖入结界内时,是唯一可能被附身的时候。

一般人都把附身这种事想得太严重,其实发生的频率非常高。

大部分的人都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只是没有自觉而已。

阴阳师会召唤神明,借用他们的力量。这时候不叫附身,叫做降神,只是对象不同,现象都一样。

岦斋把脸颊紧绷到极限,自嘲地低喃。

「可能是被件的预言影响了……」

遗忘了一阵子的件的预言,使他的心产生了一丝丝的缝隙。

「我的修行还差太远了。」

这样子当然不会被信任。

「我说过我会回去。」

我说过我一定会回去,叫他一定要撑到那时候。

他相信我吗?只要他有那么一点相信我的话,就一定能撑下去吧?

但是,如果不相信呢?

——绝对不要结交好朋友……

长老的话在耳边响起。

在这之前,岦斋从来没有过好朋友。

但是,那家伙很可能是妖怪的孩子,不属于人类,所以,说不定可以战胜预言。

「绝不能输给件……!」

岦斋抓着锁头嘎叽嘎叽甩动,屛住了气息。

「用来阻挡不被允许者的无形之锁,我以神之名义,令你如春雪融化般解除禁戒……!」

这是他瞎掰的咒语,只是把煞有介事的话语排列起来而已。

但是,里面蕴藏的言灵、向神明祈祷的心意,都是真的。

「求求你……!」

他闭起眼睛祈求时,感觉从锁头散发出来的阻挡波动倏地消失了。

他半发愣地低喃:

「我太厉害了,我的执念赢了……」

但法术解除了,没有钥匙还是打不开锁头。

他嘎喳嘎喳摇晃锁头,但锁头纹风不动。

「可恶……!」

干脆去抢在这附近熟睡的卫兵的长枪,把门敲坏。

岦斋抱着这种偏激的想法,正要转身去找睡在地上的卫兵时,眼前出现了鼓满风大大波动的栗色长发。

「岦斋,找到你了!」

高亢尖锐的声音震响。缠着风的年幼女孩,浮在半空中指着岦斋。

「太阴……?」

「是天后他们拜托我来的,他们说人类的脚程会来不及,叫我带你去。」

青龙他们拼命搜寻晴明,但结界被花香遮蔽,到现在都还找不到。

「你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不赶快找,天就要亮了。」

岦斋循着她指向东方天际的手指望过去,倒抽了一口气。

蓝色的天空逐渐从山边转为紫色,天就快亮了。

他抓住太阴的手说:

「太阴,摧毁这扇门。」

「咦?!」

连太阴都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吓呆了。

「你在说笑吧?被晴明知道了会挨骂,我不能那么做!」

「就是为了救那个晴明啊!」

太阴踌躇了一下,瞥一眼逐渐改变颜色的天空,似乎下定了决心。

「你要跟晴明解释清楚喔。」

「我会的!」

从太阴全身迸出通天力量,周围飘荡的花香瞬间被吹散了。

被强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岦斋,抓住栏杆重新站稳了。

太阴把卷起的龙卷风高举过头,掷向了门。

飒飒怒吼的一团风,伴随着吓人的破坏声响,把门连同坚固的锁头破坏得七零八落。

龙卷风没有就此打住,又在书库里狂吹。摆在架子上的道具被卷起来在半空中旋转、卷轴被吹开、书籍四处散落。颇有重量的佛像、神像,发出巨响倒下来,把昂贵的琉璃器具压得粉碎。

当狂吹的龙卷风静止时,书库里面的模样已经惨不忍睹。

抓住栏杆看着这一切的岦斋,茫然地低喃: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这里面应该也收藏了不少超级昂贵的东西。

太阴站在全身僵硬的岦斋旁边,一脸的尴尬不安。

「我一开始就说了哦,我没办法做到完美。」

岦斋只是叫她破坏门,是她自己用力过猛,显然是她的错。

但现在没有时间争论这种事了。

「突然刮起龙卷风,把书库吹坏……是常有的事吧……应该是吧。」

这么说服自己的岦斋,踏入了书库里。

他小心避开破掉的卷轴、损毁的器具,寻找某种东西。

「不会被龙卷风吹坏了吧……」

想到最糟的状况,岦斋脸色发白。太阴不清楚怎么回事,但知道没有那东西晴明就会有生命危险,所以也沉着脸快哭出来了。

「不会吧,怎么办……」

当她战战兢兢地环视书库、扶起倒下来的雕像、拨开散落的书籍时,岦斋兴奋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找到了!太好了,没坏!」

「真的吗?!」

太阴回过头,看到岦斋抱着一个薄薄的四方形木盒,指着西方对她大喊:

「没时间了!快带我走,太阴!」

「看我的!走吧!」

猛然卷起的强风包住了太阴和岦斋。



◇    ◇    ◇



呛鼻的花香逐渐模糊了思绪。

女人的声音在脑内重复又重复地回响,挥也挥不去。

『我放你一条生路吧……条件是用那个说谎话的男人的生命交换。』

你是身上流着异形之血的人。

人类不可能真心想要救你这样的人。

好可怜,人类永远会把你当成异类,冷落你。

「我……我……」

晴明头晕目眩。

他早料到会被排挤,所以一开始就没敞开过胸怀。

至于是不是被冷落了呢?应该是吧,想当然耳。

他只是别开了视线,假装不知道。

这么做,心灵就不会受到不必要的折磨。

收为式神的神将们也一样,纯粹就是式神。与十二神将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更好或更坏。

他们也有一颗心吧?所以更要保持距离。身为式神的主人,就该这么做。

好可怜、好可怜。流着异形之血的你,永远会这样孤独地活下去,没有人需要你。

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的,永远没有人需要你,所有人都只是利用你而已。

除此之外,谁也不会靠近你。

那个人说会回来,只是当下的敷衍搪塞而已。谁会不顾生命危险,愿意再回来妖怪这里呢?

相信他又能怎么样?原本就没有值得相信的人啊。

因为自己是狐狸之子、是流着异形之血的变形怪与人类之间的孩子——

——不可能……

「……」

意识不清的大脑,突然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

晴明颤动快合上的眼皮,对准视线焦点。

——你不可能不是人类,因为……

啊,是什么时候听见了那个声音、听见了那句话呢?

明明不是很遥远的事,为什么觉得很怀念呢?

在晴明的胸口深处、在冻结的心灵最深处,亮起了小小的光芒。

这个花香会蔓延到京城,让所有人沉沉入睡,再吸光他们的精气。

蔓延到「有她在」的京城。

「她」会被困在沉睡中,落入妖怪的魔掌。

就在心脏怦怦狂跳起来的同时,呐喊声在耳边响起。

——在那之前,你要撑下去,晴明!

用扇子遮住脸的女人,嘻嘻窃笑着。

『他不会回来了,特地回来送死,就太愚蠢了。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晴明认识岦斋很久了,但是,岦斋还是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就像他不让人看见那般,岦斋也有不让他看见的一张脸。

但是,岦斋说的话、注入里面的言灵,曾经有过虚假吗?

晴明是阴阳师,是操纵言灵的人。他比谁都清楚,在语言上撒谎,也掩饰不了言灵的虚假。

岦斋说他会回来,他的言灵没有虚假。

所以,岦斋一定会回来。

「不……」

妖木化身目不转睛地盯着低声沉吟的晴明的脸。

『你该死心了吧?』

「不……岦斋……会回来……」

女人疑惑地扬起嘴角,晴明用力挤出声音说:

「他一定会回来……回来击败你!」

浮现女人脸上的疑惑,明显转成了不快。

她伸出白皙的手指抚摸晴明的脸。

『枉费我想放你一条生路,既然你这么说,我最好是封了你这张嘴。』

从脸滑到脖子的手指,掐进了晴明的皮肤。

「唔……」

晴明痛到脸部扭曲变形,女人躲在扇子后面开心地看着他。

靠自己的力量无法逃脱这样的困境,岦斋又还没回来。

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才好呢?

心脏跳得好快。

脸上瞬间没了血色。血液唰地往下降。耳底响起血流的声音。视野被染成一团漆黑。

很像贫血的症状,这样下去支撑不了多久。

「唔……」

刹那间,他似乎在黑漫漫的大脑里看到了鲜艳的红莲。



◇    ◇    ◇



东方天际转为紫色。

脸色发白的天后差点大叫出来时,突然一阵强风降落。

「太阴!」

听到哭哭啼啼叫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外表是小孩子的神将慌忙大叫:

「岦斋,没时间了!」

被太阴粗暴的风转得头昏脑胀的岦斋,跌坐在地上站不起来,被现身的六合搀扶起来。

「不、不好意思。」

岦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开紧紧抱在怀里的木盒子。

里面装着一面镜子。

「太好了,没破。」岦斋抓起镜子,扔掉木盒,大叫:「照魔镜,照出妖怪的身影!」

直径约半尺的镜面带着光泽。

神将们惊讶地屛住了气息。被树根攫住的晴明,与勒住晴明脖子的女人,都清晰地映在岦斋高高举起的镜子里。

镜子的前面什么也没有,但那里就是被结界扭曲的空间。

六合的银枪一挥,空间便出现了光的裂缝。

从那里溢出了浓烈的花香。

照魔镜的亮光射入裂缝,空间响起龟裂的声音破碎了。

出现了刚才不存在的巨木,树底下有被囚禁的晴明和一个女人。

「晴明!」

在层层交叠的叫声中,晴明大大往后仰。

女人勒住他脖子的手指掐得更深了。

「晴明大人!」

天后惨叫一声,从全身迸射出通天力量。环绕着她出现的水柱袭向了女人,把女人狠狠地弹飞出去。

女人化为无数的花瓣散落一地。

岦斋全身虚脱,单膝着地跪下来,再也站不起来了。

「晴明……!」

那个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晴明的耳里,就是说「我会回来」的声音。

妖木哆嗦颤抖。愤怒的波动逐渐扩大。窸窸窣窣颤动的所有树枝开始变粗变长,散落的花瓣如活生生的东西飞向神将们。

把累积至今的人类精气一举转为妖力的妖木,就要变成另一个模样了。

嘶吼般的巨响震动了空气,地面波动起伏,窜出了几百条树根。

被数不清的树根缠住的晴明,瞬间不见了踪影。

青龙以神气炸碎如触手般袭来的树根,奔向了主人。树根又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阻挡了他的去路。

「让开!」

青龙高声怒吼,拔起树根,以通天力量将树根捏得粉碎。

天后和太阴也被刀片般的花瓣阻挡,寸步难行。

岦斋连保护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六合一面当他的盾牌,一面挥舞银枪砍断袭来的树根。

保护眼睛以免被花瓣攻击的岦斋,抱着照魔镜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画面。

晴明的身影被无数的树根吞食了。

「晴明……晴明——!」

妖木发出的咆哮声中,夹杂着岦斋的叫声。

就在这一刹那。

「……」

从无数树根的深处,迸出了声嘶力竭的言灵。

「……红莲……!」

所有人都屛住了气息。

瞬间。

灼热的斗气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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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0 19:47 | 显示全部楼层

终命之日 五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9-11-20 20:44 编辑


那个预言将会成真。

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    ◇    ◇



安倍晴明缓缓张开眼睛。

鸦雀无声。

眼睛渐渐习惯了乌漆抹黑的黑暗。

「是梦……」

喃喃自语的晴明,一开口就感觉火辣辣的疼痛,皱起了眉头。

他深呼吸强忍疼痛,以缓慢的动作抬起右手,掩住了眼睛。

作了好几年前的梦。

晴明知道为什么会作这个梦。

当时,他搭着青龙的肩膀,走向拿着照魔镜瘫坐在地上不能动的岦斋,追问他——

为什么明知有危险还要回来?

岦斋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思考着该怎么回答。半响后,断念似地闭上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是有件的预言吗?

一定会灵验的预言。

但是,刚才被我打破了。

听不懂岦斋在说什么的晴明,在他前面跪坐下来。岦斋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笑着说起了往事。

我出生的那天晚上,家乡出现了件。件看着我,宣告了预言。

长老在我离开家乡时对我说:

『岦斋,你绝对不可以结交好朋友,你还记得件吗?在你出生的那天晚上,这个村子里出现了那个妖怪。件的预言都会成真。记住了,岦斋,你绝对、绝对不能有好朋友。』

到底是怎么样的预言呢?

岦斋告诉了满脸困惑的晴明。

——预言是说,你……

『你将会背叛你的好朋友,然后死于非人之手——』



好友的声音在耳底响起,晴明心如刀割。

那时候,岦斋笑了。

——但是我回来了。

没有被狡诈地怂恿自己的声音说服。

——也没有被妖木杀死。

用照魔镜找出了晴明与妖木的所在位置。

——其实,我一直……很害怕。但是,我没有输。我战胜了件的预言。

岦斋违背「不可以结交好朋友」的长老的嘱咐,有了晴明这个好朋友。

不管晴明怎么想,岦斋就是把晴明当成了朋友。

他的言灵没有虚假。

所以,晴明也渐渐觉得或许可以相信他。

相信夸耀地笑着说自己没输给件的他的心。



然而,

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晴明屛住了呼吸。

当时,信任的好朋友背叛了晴明。

然后,被非人的十二神将腾蛇杀死了。

预言没有被颠覆。



妖木被灼热的业火覆盖,树枝不停颤抖,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岦斋注视着火焰,漫不经心地说:

『我说,晴明啊,很久以后,我会在儿女、孙子的包围下死去,死前我会告诉他们,我竭尽所能地过完了一生,想做的事都做到了,很满足了。』

所以,晴明,你也要被很多的孩子、孙子包围,选择可以向人炫耀的生存方式,度过令人羡慕的幸福人生。

然后,等终命之日到来,渡过河川去了冥府,我们再来比较谁比较幸福。

晴明木然地回答「还很久呢」,岦斋挺起胸膛说:

『我有自信绝对不会输。你看着吧,我会活得像怪物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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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0 19:47 | 显示全部楼层

终命之日 六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9-11-20 20:44 编辑


◇    ◇    ◇



晴明坐在面向庭院的外廊,满脸倦怠地长声叹息。

自己年将八十了,已经深深刻印着皱纹的脸,现在一定渗着浓浓的倦色。

刚才彰子来过。

她担心一身黑衣前往出云的昌浩,听完老人的话,才安心地回房睡觉。

今晚是初一。

晴明仰望没有月亮的星空,眯起了眼睛。

这次也阻止了智铺的野心。虽然有些牺牲,但总算保住了这个人世。

想着这些事好一会的晴明,察觉背后有道神气降落。他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谁。

「我想起了以前的事……」

「以前?」

火爆的口气,直到现在都没变。

晴明闭上了眼睛。

那个时候,与岦斋经常有机会交谈的神将中,包括这个青龙在内。

虽是春天,风吹起来还是会冷。

青龙臭着脸说:

「夜风对身体不好,快点睡觉。」

「啊,对喔。」

晴明瞥一眼西边天空,想着留在出云的孙子和神将们。

那孩子今后会吃尽苦头吧?

自己其实很想马上飞过去陪他,但是,自己去了,红莲就一定不会对昌浩敞开胸怀。

挽回红莲的代价,就是昌浩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但是,那孩子必须克服这个难关。

这是那孩子自己的选择。

晴明都知道,但还是替他难过、心疼他,为他痛彻心扉。

年轻的时候,想都没想过自己会拥有如此深爱的家人。

「晴明。」

在口气越来越差的青龙的催促下,晴明站起身来。

青龙看见他站起来就隐形了,气息也消失了。

晴明叹口气,正要踏入室内时,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遥望西边天空。

遥望夜幕低垂的那片天空的彼端。

思念的脸庞闪过脑海。



——我说啊,晴明……

等终命之日到来,渡过河川去了冥府……



当时怎么想得到,

那竟然会成为如此难忘的一句话——



「……」

胸口阵阵疼痛。

晴明现在正过着他所说的生存方式。

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自己。

虽不是替代他,但以结果来看,或许可以说是替代了他。

老人无比落寞地轻声低喃。

「对不起……岦斋。」

看来,我暂时还去不了那个世界。



◇    ◇    ◇



件的预言不会不灵验。

那个预言一定会成真。



早已注定,那天他会背叛好朋友,最后死于非人之手。

即便如此,他依然相信。



『我有自信绝对不会输。你看着吧,我会活得像怪物那么长。』



他说我战胜了预言,没有被击倒。

在生命结束之前,他都如此深信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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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0 19:48 | 显示全部楼层

在狭缝间看见梦的轨迹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9-11-20 20:45 编辑

「嘿咻。」

昌浩抱着十几本线装书走向书库。

白色小怪登登登地走在他脚下,替抱着书而看不见前方的昌浩看路。

「哟,弟弟。」

听到从书前面传来的熟悉声音,昌浩停下了脚步。

「哥哥?」

偏头一看,是大哥成亲与二哥昌亲正站着说话。

「你很辛苦呢,昌浩。」

昌亲伸出手,拿走了三分之一的书。

「这些书要搬去哪?」

「哇,不用了,哥哥,这是我的工作。」

「不用客气。」成亲拿走昌浩手中剩下的书的一半,抿嘴一笑说:「而且,这么做可以提升形象,让人觉得我是个关心小弟的温柔大哥,嘿嘿嘿。」

直立在三兄弟脚下的小怪,灵活地移动前脚,摆出按着额头的动作。

「温柔大哥不会那样笑吧?」

「哦,是吗?我这么关心弟弟,不要说那种会让人产生误解的话嘛,腾蛇。喂,昌亲,你不觉得吗?」

被扯进来的昌亲,苦笑着耸耸肩。

「不知道,很难说呢,我想以后再来查证这件事。」

成亲拉下脸说:

「可恶,你还真会逃呢。」

大哥与二哥一搭一唱,就像事先排演过那么轻快。

昌浩不由得窃笑,笑到肩膀颤动。

尽管说话如此轻浮,但在紧要关头时,一个是比谁都可靠的大哥,一个是会帮他绝妙助长声势的二哥。

昌浩觉得有这两个哥哥实在太好了,不过,平时很少想到这种事。

每当陷入自己无法解决的状况,他们就会很自然地伸出援手。

「站在这里说话,会拖延昌浩的工作,快移动你们的脚。」

被小怪这么一催促,成亲与昌亲互看一眼,回了一句:「对哦。」

看着跨出脚步的三个人,不禁咳声叹气的小怪,忽然察觉一股视线,扭过头看。

藤原敏次站在阴阳部的出入口。

小怪心想他是不是又要来说教了,马上摆出备战姿态,但看到他的表情,讶异地皱起了眉头。

敏次有点落寞地注视着愉快交谈的安倍家三兄弟,那个眼神好像看着什么耀眼的东西。

小怪晃动耳朵。

敏次有个哥哥,很早以前就过世了。他几乎不提这件事,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的兄弟。

小怪啪唏甩一下尾巴,追上昌浩他们。

敏次与他的哥哥,年纪相差很远,就像昌亲与昌浩之间的年龄差距。

为什么小怪知道这种事?因为种种偶然和种种原因,它知道了敏次的哥哥的死因。

在小怪的认知中,敏次是不怀好意的存在。但是,他们两兄弟的事,也未免太悲惨、太可怜了。

小怪也不是没有这样想过。

昌浩若是听到它这个想法,一定会说:「你虽然绕了个大圈子,但结论还是觉得他们很可怜嘛。」但小怪本身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同情他们。

登登登走路的小怪,耳朵抖动了一下。

「嗯……?」

刮起一阵风的同时,产生了耳鸣,然后渐渐消失。

小怪眨眨眼睛,用夕阳色的眼眸望着天空。一般人看不见的时空歪斜,在没有云的天空瞬间浮现又消失了。

「是界与界之间的缝隙敞开了吗?」

偶尔会发生这种事。

有时会有人不小心走进去,大多被当成了神隐事件。

啊,对了,车之辅也曾经误入界之狭缝,下落不明。

小怪想起当时还有种划错重点的感动——原来妖怪也会被神隐啊。

它甩甩尾巴,偏头思索。

今天还真是奇妙的一天呢。

东想西想,想起了种种前后不相关的事。



安倍家三兄弟的感情总是那么好。

藤原敏次甩甩头转过身去。

有事走出阴阳寮,就看到昌浩他们站在渡殿一隅交谈。

那也没怎么样,他却无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直盯着他们看。

他自知这是幼稚的感伤,却无法不羡慕安倍昌浩,也明白这么做毫无意义。

他回到阴阳部的座位,又继续做自己的工作。

他做事有技巧,只要全神贯注地做,转眼就做完了。

没事做就会胡思乱想,所以,他请寮的阴阳师把工作分给他,但那些工作也做完了,所以他连天文部的杂事都接下来做,总之就是埋首于工作。

即便工作结束的钟声响起,到了回家的时间,他也还在找工作做,所以阴阳博士安倍吉平对他说:「够了,你该回家了。」

理由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逼着自己拼命工作都不太好。

因此不得不回家的敏次长声叹息。

「我竟然会这么没用。」

昌浩跟哥哥们在一起,是屡见不鲜的事了,今天却特别搅乱他的心。

他知道原因。

「是因为作了梦……」

天亮前作了梦。

他停下来,望向逐渐转为黑夜的暮色天空。

死者会渡过河川前往冥府。

直到不久前,他才知道原以为已经渡过河川的哥哥,还没渡过河川。

哥哥由于某些原因,没有踏上旅程,是敏次亲手把他送去了那个世界。

他梦见哥哥走来走去到处徘徊,显得惶然失措。

东张西望的哥哥,似乎看到了什么,停下来转向了自己这边。

他正要叫哥哥时,梦就结束了。在黑暗中,他朦朦胧胧地看见了自己伸向天花板横梁的手的轮廓。

起初,他不知道那是梦,因为梦中的光景太过清晰。

说不定哥哥的死亡、以及东送走哥哥才是梦。

会不会只是作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呢?他这么想,差点去了哥哥的房间。

但他知道不是那样,也知道哥哥生前住的房间,现在是只放着一些行李的空房间。

在梦里,哥哥是在做什么呢?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今晚睡觉会不会再梦见后续呢?

「睡前念个梦的咒文吧。」

喃喃自语的敏次,突然觉得耳鸣,皱了皱眉头。

尖锐地直直刺进耳膜的高音占据了听觉,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那是红色的声音。

声音原本没有颜色。

但那个声音只能用红色来形容,视野逐渐浮现红色光芒。

然后,视野突然歪七扭八地变了形。



◇    ◇    ◇



头痛欲裂。

「唔……」

敏次按着太阳穴,表情痛苦,低声呻吟。

好想吐。即使闭上眼睛,整个世界还是在晃动,空气仿佛被压缩了。

他翻身转向侧面,靠手肘撑起了身体。

头晕脑胀。他静止不动,熬过一波的晕眩。

压抑想吐的感觉,静静待了一会儿后,状况就渐渐好转了。

他张开眼睛,怔怔地环视周遭。

「这里是……?」

自己应该是身在从皇宫回家的熟悉道路上,却变成身在眼前朦胧昏暗、什么也没有的地方,靠手肘撑着身子。

没暗到完全看不见,但也没亮到可以看清楚远方。

是个奇怪的地方。

他按着膝盖站起来,连眨好几次眼睛,四处张望。

这时候,又轻轻响起了那个刺耳的耳鸣声。

扎刺耳膜的声音,微弱地持续着。

他按住左耳,眯起眼睛,低声嘟嚷。

「到底怎么回事……」

才嘟嚷完,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他旁边一溜烟跑过去。

「唔哇?」

是个没有盘发髻的小男孩。发尾如尾巴般的高高弹起,穿着草鞋与水干狩衣的小小身影,手上紧抓着什么扬长而去。

敏次不由得伸出手来叫住那个小孩。

「啊……等一下。」

宛如肩膀被拉住般停下脚步的小孩,扭头往后看。

敏次看到他的脸,倒抽了一口气。

「……」

是个看起来聪明伶俐的小男孩,年纪大约七、八岁。他诧异地眨着眼睛,仰头望着敏次。

张大眼睛的敏次,张口结舌地注视着那个小孩。

仰望敏次好一会儿的小孩,疑惑地偏着头问:

「有什么事吗?」

听到他高八度、活泼清晰的语调,敏次才惊讶地回过神来。

「啊……呃,那个……」

「怎么了?」

看到敏次支支吾吾的样子,小孩似乎察觉到什么,把整个身体转向了他。

敏次好不容易才开口回答。

「请问……这是哪里……我好像……迷路了……」

虽然嘴巴这么说,但敏次知道并不是迷了路。

「那么,您一定很烦恼。如果是我知道的地方,就可以带您去。」

小男孩恭恭敬敬地这么说,敏次尴尬地笑了起来。

「那、那太好了……不好意思。」

「哪里,有困难的时候就该互相帮忙。」

说得没错。

敏次从小就被教导,帮助他人不只是为了他人。

给人的帮助,会绕个圈子再回到自己身上。

帮助他人是为了将来的自己,而不是为了他人。

「那么,您是要去哪里呢?希望是我知道的地方……」

看到小孩担心的样子,敏次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里是……京城的哪一带呢?」

「我家就在这附近……呃,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坊城路。」

指着那个方向的手,握着白色的东西。

「那是什么?」

敏次一问,小孩就把手上的东西拿给他看。

「是守袋,我在附近的寺庙求来的。我向神祈祷,然后……」

开心说着话的小孩,说到一半突然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不该对不认识的人说这件事。」

「啊,没关系……你对神祈求了什么?」

「咦?」

「啊,其实……我是阴阳生,每天都在阴阳寮学习……」

听到这句话,小孩的眼睛亮了起来。

「啊,你是阴阳寮的人?好巧,我正在考虑将来要不要进阴阳寮。」

敏次「嗯」一声,点点头。他早就知道了。

「请问,不麻烦的话,可以告诉我一些那方面的事吗?想进阴阳寮,是不是要有特别的才能或家世之类的资格?」

小孩滔滔不绝地发问,敏次叫他边走边聊,自己边思索措词回答他。

有才能当然好,但没有也没办法,最重要的是努力不懈。家世倒是没那么重要,技能比血脉、家世都重要。

这是敏次进阴阳寮后,再三思考得到的结论。

身为藤原家族的敏次,可以说根本没有当阴阳师的才能。

他不知道想过几次,比起为阴阳道而生的安倍家族、贺茂家族的人,自己再怎么拼死拼活地努力,都只是无谓的挣扎。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气馁、不放弃,勤奋地努力到现在,就是想求证。

求证真的有神吗?

求证神会实现人的愿望吗?

这是敏次埋藏在心底的真心话,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走在昏暗的道路上,敏次对小男孩说:

「你就以阴阳寮为目标吧。这条路崎岖难行,有时会难过、痛苦到不知如何是好。也会有觉得不合理、懊恼到不能成眠的日子。」

小孩子不安地抬头看着敏次。

敏次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有一天,你会发现那些都成了你的宝物,你会很高兴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阴阳生大哥,您看起来跟我哥哥差不多年纪呢。」

小男孩慌忙做补充说明。

「我有个哥哥,跟我相差十岁。他是内藏寮的官吏,我看他那么忙,很担心他的身体……」

敏次默默点着头。这件事他也知道。

「所以,老实说……我在想什么工作能帮上哥哥的忙,然后就想到在阴阳寮学会种种技能,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敏次没办法回答他「能派上用场。」

尽管他深切明白,小男孩跟他说这件事,是希望可以听到他说「能帮上哥哥的忙」之类的话。

「——」

他实在说不出口。

只能说其他的话。

「我想……一定会对什么人有帮助吧。」

小孩直视着敏次。

「我认为,身为阴阳师,必须取得对任何人都有帮助的力量,而不是只对某个人有帮助。」

敏次做个深呼吸,抬头望着有些迷蒙昏暗的天空。

「真的……有神。」

「啊……?」

小孩听出敏次的声音在颤抖,眨了眨眼睛,点点头。

敏次望着天空,又重复了刚才的话。

「真的有神。发生什么事时,如果你只盯着那件事看,或许会觉得神没有实现你的愿望,其实不是那样。在遥远的未来,当你某天回顾过往时,就会知道神确实实现了你的愿望。」

敏次闭上眼睛,停下脚步。

「所以,朝阴阳寮的目标前进吧。然后,你要相信,神会实现你的愿望。」

他低头看着位置在很下面的那双眼睛,微微一笑。

「谢谢你,陪我走到这里就行了。」

「咦,可是……」

敏次摇摇头,对犹豫的小男孩说:

「到这里我就会自己走了。」

然后,他用力挤出声音说:

「替我……问候……你哥哥……康史大人……」

小孩子张大了眼睛。

「您认识我哥哥?啊,我太失礼了,居然没有自我介绍……呃,我是康史的弟弟,名叫敏……」

「不用说了,我知道。」

「咦……?是吗?呃,那么,您请慢走。」

小男孩深深低头致意后,趴跶趴跶地跑掉了。

敏次看着他离开时,又开始耳鸣了。

刺耳的红色声音震响。

忽然,小孩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对了,阴阳生大哥,请问……您贵姓……大名……」

小男孩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直到最后,敏次都清楚看见握在那双小手里的白色守袋。

耳鸣静止了。周遭一片朦胧的黑暗,定睛细看前后左右,再怎么看都看不到任何东西。

敏次叹了一口气。

「这里到底是……」

突然有个声音从脚下传来。

『这里是界与界之间的狭缝。』

「哇?!」

仔细一看,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白色乌龟。

乌龟直直伸长脖子,仰头看着敏次。

『被称为境界狭缝。各个世界偶尔会产生交集,如果有人正好待在那里,就有可能误入狭缝。』

乌龟微微一笑。

『就像现在的你这样。』

然后,乌龟徐徐转过身去。

『你误入的地方,就是某人走来走去到处寻找的梦的轨迹。』

「某……人?」

『那个人刚才已经平安去了该去的地方。』

在今天早上的梦里四处徘徊的哥哥的身影,闪过敏次的脑海。

「他怎么会迷路……」

乌龟转过头来,隔着龟壳望向敏次,眯起了眼睛。

『快到境界河川的岸边时,他突然想起还没履行的约定,心就留在这里了。』

「约定……」

敏次脑中闪过一个臆测。

心想不会吧?

「他想起跟弟弟约好去钓鱼。」

「……」

敏次的眼眸闪烁着泪光。

『他强烈希望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可以再投胎转世为兄弟。』

乌龟眨眨眼,偏起了头。

『因为迷了路,不能渡过河川,必须改成从门进去,所以被负责裁定的官吏痛骂了一顿。』

乌龟又眨了眨眼睛。

『不过呢,你哥哥已经平安到达那里了,请放心。』

淡淡一笑的乌龟,扭头催促敏次前进。

『成为阴阳师后,心就会招来狭缝之门。我以前侍奉的少爷常说,阴阳师作的梦,既是梦也不是梦。』

然后,乌龟平静地提出了要求。

『接下来要靠名字才能通过,请说出你的名字。』

继续往前走的乌龟,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回应,讶异地偏头望向敏次。

对敏次投以观察视线的乌龟,发现敏次正以怀疑的眼神看着自己,眨了一下水灵的大眼睛。

『啊,失礼了。成为阴阳师的人,会比任何人都明白名字的重要性。』

充满戒心的敏次默然点头。

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被要求说出名字,哪有阴阳师会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呢?

『我叫千岁,以前是闻名遐迩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孩子吉昌大人的式,随侍在吉昌大人身旁。』

乌龟这句话出人意料之外,敏次倒吸了一口气。

「咦!你是吉昌大人的……?!」

『是的,因为某种缘故,目前待在这个境界狭缝,负责把误入这里的人带出去。』

敏次万万没想到会从乌龟口中听到那个名字,大为惊讶。

「是谁……交代你这么做……」

赋予乌龟这个使命的人是谁呢?

这里叫境界狭缝,是各个世界产生交集的奇特地方。

『最好不要问……不听、不知道,就不必负任何责任。』

乌龟说得迂回婉转。

但敏次听出这句话背后隐藏着莫可名状的深意,便乖乖听从了乌龟的话。

「这样啊……那么,乌龟大人,您说您叫千岁?我叫藤原敏次,请问怎么样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呢?」

敏次报上了名字,乌龟莞尔一笑。

『那么,敏次大人,请跟着千岁走吧,千岁会带你回去。』

乌龟慢慢地、慢慢地踏出了步伐。敏次也配合它的速度,慢慢地、慢慢地跟在后面。

虽然在朦胧幽暗的境界狭缝里,却没有走不稳的感觉。

有乌龟陪伴,所以也不觉得不安。

可以听着小小的脚步声,心情平静地往前走。

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

乌龟突然停下来,抬起头环视周遭。

敏次不由得跟着它那么做,看到远处有闪闪发亮的东西。

在朦胧幽暗的远处。

看着看着,那个东西就渐渐扩大了。半响后才看出来,那是和煦的光线照耀的水岸。

敏次呆呆望着水岸,乌龟沉着地告诉他:

『这里是你哥哥留下来的临死前所作的梦的轨迹。』

水面上有鱼啪唦啪唦跳跃。

瞄准那里抛过去的鱼钩,反射光线,啵锵一声沉入水里。

循着钓线望过去,就看到一个小孩坐在岩石上盯着水面,还有一个大约年长十岁的少年手握着钓竿。

少年从怀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东西。

小孩看到那个东西,开心地笑了。

鱼在水面跳跃,闪闪发亮的鱼鳞,与水面反射的阳光融为一体。

「……」

张口结舌的敏次,听见乌龟沉稳的声音。

『在狭缝所作的梦,既是梦也不是梦。当成现实就会成为现实,总有一天会成真。』

会成真。

梦。

总有一天,

会成真——

「——」

敏次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那个画面。

希望可以永远、永远地记住。

希望可以深深烙印在眼底、在心底深处。

潺潺水声与愉悦笑声回荡。

鱼跃水面,溅起些许水花。

不论少年或小孩。

看起来都好开心、好幸福。

都在笑——

「……」

忽然。

乌龟听见水滴啪哒掉落的声响。

乌龟闭上眼睛,微微一笑。

离得这么远,水花竟然溅到了这里。

乌龟这么想,默默听着水滴掉落的声音。



◇    ◇    ◇



强烈的耳鸣扎刺着耳膜。

「——……!」

身体被用力摇晃,接着听见了叫唤声。

「……敏……次……大……人……!」

因为头痛欲裂、恶心想吐,而把脸皱成了一团的敏次,勉强撑开了眼皮。

「敏次大人,太好了!」

盯着他看的,是昌浩的那张脸,后面还有安倍成亲和昌亲。

敏次茫然地嘟嚷:

「昌……浩……大人……?」

昌浩喘口大气,双手虚脱地抵在地上。

「你在这里昏倒,我还以为……」

在成亲的搀扶下,敏次吃力地爬起来。

「昏倒?」

「是啊,你还好吧?」

敏次环视周遭,看到夕阳余晖中,是自己熟悉的道路风景。

「是梦……」

昌亲以担心的眼神看着喃喃低语的敏次。忽然,他眨个眼睛,四处张望。

响起了微弱的耳鸣声。

「啊……某处有门敞开了。」昌亲边环视周遭边说:「有时境界重叠,就会有人误入狭缝。以前我听父亲说过,他也曾误入狭缝。」

「吉昌大人……?」敏次忽然想起什么,战战兢兢地问:「呃……可以冒昧请教一件事吗?」

三双眼睛都转向了敏次。

「吉昌大人以前有一只乌龟吗?」

昌浩张大了眼睛。

「敏次大人,你连这种事都知道?我听说我父亲小的时候,有一只白色的乌龟。」

听到昌浩的回答,敏次屛住了呼吸。

那么,那不是梦——

「……」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两眼发直,用后脚抓着脖子一带。

昌浩边斜眼看着它,边对敏次说:

「我送你到中途吧?」

「不用……我应该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敏次对昌浩的关切表示感谢,就告别三兄弟回家了。

快到坊城路时,他停下了脚步。

那里是在境界狭缝时与小孩子分手的地方,他驻足仰望天空。



敏次一直很羡慕昌浩。

真的、真的很羡慕昌浩有两个哥哥,可以摆出弟弟的表情。

然而,他根本没有必要那么想。

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清晰浮现。

阳光、闪闪发亮的鱼鳞、笑声。

在境界的狭缝,哥哥为他留下了——

梦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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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3轻币 +38 收起 理由
qsxwdcz + 12 工作辛苦
mvb328 + 10 工作辛苦
wudimoshi786 + 16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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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0 19:48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9-11-20 20:45 编辑


这是继上个月之后的番外短篇集。

<就是想那么做>

这是昌浩从诞生到现在的故事。在成亲他们快到家前,不哭的婴儿看着最强斗将笑了。难得太裳也出场了。



<那天,剪发时>

这是描写彰子与异母姊妹交换身分,来到安倍家时的故事。到目前为止,几乎没写过彰子当时的感觉、想法。



<这双手与手指>

这是与「幽幽玄情」成对的故事。或许,玄武和汐还有重逢的一天?



<是约定抑或诡辩>

这是笃子在尸樱篇第二集,回想「以前梦见怀第四个孩子~」时的故事。成亲有几个不可以碰触的地雷,这是最严重的一个。 甚至到「断绝最珍爱的东西,就能放大灵力」的程度,可见相当严重(笑)。



<终命之日>

这是很久以前写的故事,所以,配合主体故事做了增修。

写的是晴明的人生。他仿照那天岦斋说的愿望活下来,不觉中就变成了自己的人生。希望有那么一天,也可以写晴明决定这么做时的故事。



<在狭缝间看见梦的轨迹>

要从这篇或终命之日那篇来取书名,我烦恼了很久。关于白龟千岁,在《樱画集 少年阴阳师》(电子书版上线中)收录的短篇中出现过。那个男人应该在某处监视着千岁和敏次吧?希望以后还能让千岁出场。



还没收入文库本的短篇,还有很多很多,我自己都没想到写了这么多。

这次收录之际,重读睽违许久的故事,看到书中人物当时是那个样子,现在竟然长这么大了,不禁感慨万千。



下一集将再展开主体故事,迈入《少年阴阳师》第十篇。我会把完全摊开的包袱布巾,再小心谨慎地折回来。摊到多大就要花多少时间折回来,所以请大家陪着我一起走下去。

那么,下一本书再见了。

结成光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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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0 19:49 | 显示全部楼层

留言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9-11-20 21:11 编辑

第50卷也在录入中,敬请期待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0 19:56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9-11-20 21:52 | 显示全部楼层
结成真人. 发表于 2019-11-20 19:42
尽管安倍成亲和弟弟昌亲都已经是实力过人的阴阳师,他们还是为了无法超越爷爷晴明而感到苦恼。然而,就在 ...

工作辛苦了
发表于 2019-11-21 00:27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啊這本這麼厲害破50了
发表于 2019-11-21 09:5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这么能出的吗。。。当年记得看到了20多卷 当时翻译断了还是怎么 慢慢就没追了 现在都50本了。。。这个要补起来真是大工作量了  话说男主这时候要多少岁了 安庆清明还在续着吗 没记错十几卷的时候就说要扛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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