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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ファミ通文庫] [綾里けいし]幻獸調查員 2[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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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9-23 18: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Myuki_Rie 于 2020-4-17 20:39 编辑

  幻獸調查員 2
  ——————————————
  作者:綾里けいし
  插畫:lack
  譯者:陳士晉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s://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傳說中的惡龍擄走村裡的女孩,那與傳說故事相仿的事件真相究竟為何──
  老人過去曾娶海豹女(selchie)為妻,然而人與幻獸的婚姻最終將如何……?
  在第一種危險幻獸之中相當於傳說級的危險生物九頭蛇,令行經之處的一切染上劇毒。
  若要打倒擁有不死之身的九頭蛇,就需要幻獸之火,而且還是「火之王」的火焰。
  於是菲莉與號稱在王都接受特別訓練的「勇者」趕往「火之王」的城堡──
  人與幻獸的關係交織而成,殘酷又溫柔的幻想幻獸譚,第二集!
  
  
  作者簡介
  綾里惠史
  1987年4月6日生,愛知縣出身,日本輕小說作家。
  從小就喜歡看書,過著參加朗讀會等與故事接觸的生活,
  自然而然就以當上作家為目標。
  以念大學時完成的作品《B.A.D》第一集參加第十一屆「Entame大賞」並出道。
  主要作品有《B.A.D事件簿》系列、《異世界拷問姬》以及本作等。
  全部著作已超過二十本。
  
  
  畫師簡介
  lack
  曾在遊戲公司擔任設計師,
  現在則是活躍於TCG、手遊等領域的插畫家。
  
  
  
  
  
  
  
  
  
  CONTENTS
  醜陋怪物與美麗女王的故事 1
  第1話 惡龍與毒舌公主
  醜陋怪物與美麗女王的故事 2
  第2話 獨眼巨人的酒宴
  醜陋怪物與美麗女王的故事 3
  第3話 海豹少女
  醜陋怪物與美麗女王的故事 4
  第4話 妖精的囚徒
  醜陋怪物與美麗女王的故事 5
  第5話 獅鷲與海人馬
  醜陋怪物與美麗女王的故事 6
  第6話 糧倉裡的精怪
  醜陋怪物與美麗女王的故事 7
  第7話 九頭蛇
  勇者與世界之敵的故事
  認為自己是醜陋怪物的勇者與美麗的火之女王的故事
  黑暗之王與白色少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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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3 18:3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Myuki_Rie 于 2019-9-23 18:40 编辑

  醜陋怪物與美麗女王的故事 1
  
  
  來說個故事吧。
  在某個地方,有個醜陋的怪物,以及慈悲為懷救了怪物一命的美麗女王。
  這是個有朝一日終將造就英雄傳奇的故事。
  
  
  
  
  
  第1話 惡龍與毒舌公主
  
  
  美好春光鋪展在眼前。
  無論是第幾度的造訪,春天總是帶來芳香與生機,柔和且令人雀躍。
  庫施那這麼認為。
  大氣已然徹底褪去冬季的嚴寒,厚重的雪層在暖意中逐漸溶解為透明的小溪注入河川。在牧羊人站立的山丘上,鮮綠的牧草有如福音般布滿眼前每一寸土地。野獸們衝出灰色的巢穴,用各自的方法尋找著伴侶。在這食物豐富的季節最適合讓度過冬天而消瘦的身軀重新長出肌肉,恢復體力。
  光是氣溫變得暖和,對生物們而言便已經等同祝福。
  周遊世界旅行的過程中,庫施那自然而然理解了這事實。
  踏上旅程之前的他就連這點小事都不明白。雖然擁有這樣的知識,但他實在非常懷疑如果他就那樣從未目睹春暖花開的情景,是否真有一天能真正理解春天的生機盎然。
  許久以前,庫施那居住的城堡被黑色荊棘所包圍,與這個世界分離。而更大的隔閡在於他本身的存在遠遠超出一般生物的範疇。
  庫施那•特拉提──過去的「黑暗之王」──本身沒有實體。
  原本的他只是具有意志與力量的黑暗。正因如此庫施那可隨心所欲變化為任何形體,也能破壞任何事物。不過現在的他刻意維持著當下的姿態。
  
  頂著兔子的頭部,形似人類的身軀穿著一襲黑色晚禮服的幻獸──他自稱紳士。
  這就是現在的庫施那。
  他選擇以這個姿態,身為從者服侍一位人類少女。
  
  現在,庫施那的主人──菲莉•埃赫納──正坐在湖畔。
  面對著閃耀光芒的湖面,她身穿著形似修女貫頭衣的白衣,任憑一匹幻獸將頭部擱在她的大腿上酣睡。每當菲莉頸部稍有動作,蓋在她頭上那頂有著大大鏤空花朵圖樣的純白頭紗也跟著搖曳。
  菲莉•埃赫納是位白色的少女。不只是她身穿的衣物,包含那頭剪短的頭髮,以及描繪著柔軟曲線的臉頰,全是由質地不同的白色所構成。肌膚有如果實般水嫩;髮絲如同綢緞般滑順。隱藏在閉闔眼皮下的雙眸則是蜂蜜色。
  陽光穿過樹蔭投落的光點隨風滑過那白皙肌膚,只能以美景形容。
  (確實,春天正是為了我的鮮花而存在。)
  不害臊也不誇大,庫施那如此作想。
  雖然他敢肯定無論夏天或秋天甚至冬天,一切的季節都是為了菲莉而存在,但其中春天更是如此。
  
  春天是為了花朵而降臨。正因為花朵綻放,春天才會如此光彩絢爛。
  因此春天正是屬於她──為了庫施那的白花,菲莉而存在──的季節。
  
  庫施那珍惜地欣賞眼前情景。不過現在的他其實心中懷著一股不滿。原因就在於將菲莉大腿當作枕頭的那匹幻獸。
  頭頂有著一根尖角,形似於馬的幻獸──獨角獸──就這麼毫無戒心地折起四肢趴在地面,將頭擱在她的大腿上。
  數十分鐘前,菲莉一行人暫時停下腳步,來到貴重的水源旁稍事休息。這時獨角獸──只願意親近純潔少女的生物──不知從何處突然現身。
  幻獸理所當然般地向菲莉撒嬌,沐浴在陽光下的菲莉則輕撫著牠的頭。雖這是一幅平穩悠然的光景,對庫施那而言卻是不愉快到了極點。
  究竟是為什麼,他──前「黑暗之王」──所守護的少女,一定得像這樣讓給路邊殺出的幻獸獨享啊?不,說是獨享似乎也不太對。
  (可惡。你這傢伙太不講義氣了吧,小不點!)
  庫施那在心中叫道。不過他怨懟的對象是人造蝙蝠──「燒瓶中的侏儒」的亞種──托羅就這麼趴在菲莉的頭紗上呼呼大睡,在春風吹拂中發出舒適的鼾聲。
  庫施那憤慨不已。雖然同樣身為菲莉的從者,蝙蝠趴在她的頭上休息,而自己卻只能杵在一旁究竟是什麼道理?
  說穿了就是一個人被晾在一旁怪寂寞的。
  就在庫施那這麼暗自想著的時候,菲莉醒了過來。她緩緩眨了眨那雙蜂蜜色的雙眸,微微歪過頭。
  「嗯?咦……庫施那,怎麼了嗎?」
  「沒有。沒什麼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啊,我的鮮花。」
  「我好像一不小心打起瞌睡了。」
  「唔嗯,光看就曉得了。妳睡得非常香甜。唔嗯,真不愧是屬於我的妳。把我扔在一旁自己睡得可舒服了。」
  庫施那如此回答後,菲莉納悶地沉默了數秒,再度開口。
  「你好像有點怪怪的喔?」
  「完全、沒有、一點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庫施那立刻這麼回嘴。如果現在坦承吐露心聲可就有失紳士之名了。不過菲莉倒是一派沉穩地繼續說道。
  「是喔?我倒覺得你看起來好像怪寂寞的。」
  「沒這回事,我的鮮花。妳說說看我究竟是有什麼理由會感到寂寞。就連分毫都找不到。」
  「這個嘛~該怎麼說呢……哎呀,複雜的事情就先放一旁。庫施那,聽我說。」
  「嗯?我正在聽啊,我的鮮花。」
  「來這邊。」
  見她對自己伸出了手又展露那樣的微笑,不予以回應更是有損紳士之名。
  庫施那頓時不再多說什麼,快步靠近她身旁,握起她的手。將那柔軟白皙的小手收入掌心後,就這麼在她身旁倏地坐下。
  在這瞬間,托羅鼻頭吹著的泡泡迸裂,儘管受到托羅不快的瞪視─因為我的鮮花叫我來啊──庫施那理直氣壯地陪伴在菲莉身旁。
  獨角獸也不悅地抬起頭。菲莉輕撫著其側頸安撫的同時,她自己也漸漸再度落入淺眠。
  平穩的時間在春風吹拂中流逝。
  草木在微風中歌唱。湖面反射的陽光炫目刺眼,臀部底下的草地柔軟舒適。
  
  春天到了。
  無庸置疑的美好季節。
  
  然而在歡欣的春天之中,還是會有出乎意料的怪事發生。
  
  「咦?『屠龍』?在這個年頭?」
  
  與獨角獸道別後數個小時──在某個村莊的菲莉如此驚叫。
  
  * * *
  
  在這個時代,屠龍已經是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偉業。
  活在這世界上的「幻獸」,意即「擁有獨特生態,不屬於一般食物鏈──同時擁有超自然力量的──生物」。負責調查幻獸的生態系統、向國家報告,也必須處理對民眾而言最為切身的獸害問題,這群專家便是「幻獸調查官」──同時因為調查官的培育速度遠遠趕不上需求,因此國家便將與調查官同等的權利賦予魔術師或鍊金術師代行職務,也就是「幻獸調查員」。
  自從這樣的制度實施以來,屠龍已經成為過去的傳說。
  由於國家與棲息於地脈中的龍種長老之間訂立的契約中,無差別狩獵或驅逐龍種已經受到明文禁止,所有龍皆登錄於國家資料中。若要認定某頭龍是不屬於與長老間的契約所保護的存在──也就是認定為所謂的「失序龍」並予以殺害,首先必須經過「幻獸調查官」或「幻獸調查員」的認定。倘若違背這條法令,甚至可能被處以「叛國罪」。
  同時,既然已有專門應付幻獸的專家,會主動挑戰那種危險偉業的人也就十分罕見了。
  雖然龍的屍骸與龍擁有的財寶──龍種中有許多囤積黃金的案例──能帶來莫大的財富,但就如同英雄傳奇中時常提及的,屠龍的偉業總是無法擺脫詛咒與後遺症。若沒有妖精種或目前尚未受到人類目擊確認其存在的精靈種之加護,實在無法與之抗衡。
  然而現在菲莉的眼前,金髮青年爽朗地高聲宣言。
  「是的!我打算擊退惡龍!因為現在有人正遭遇困境啊!」
  這實在不該是如此理直氣壯地對「幻獸調查員」菲莉發出的話語。
  菲莉不禁感到一陣暈眩,身子一瞬間虛脫般搖晃。這時一隻手臂撐起她的肩膀─以高禮帽隱藏兔耳,以黑布遮蓋臉龐,那手臂的主人正是勉強還算人模人樣的庫施那。
  
  不識場合的小鳥們在頭頂上的枝枒間歡欣歌唱。村裡家家戶戶的窗口都掛著一塊黑布,隨著煦煦和風搖曳。
  
  與金髮青年的奇異邂逅就發生在這座看似沉浸於哀悼,氣氛卻異樣平穩悠哉的村落。
  仔細一想,那情景打從一開始就很不對勁。
  
  緊密並排的石造樸素民房家家戶戶都用黑布遮蓋窗口,門前掛著紫色花朵。整座村莊正以如此一目瞭然的形式,為不幸的事件表示哀悼。不過居民們的態度顯然與形式上的哀悼完全矛盾。
  孩童們嬉戲玩耍,大人們正專心於田間工作。對那理應發生於不久之前的不幸事件,似乎沒有人因此沉浸於悲傷之中,也沒有為此而悲嘆。
  說穿了,就連黑布與紫花看起來都像「雖然心裡沒感覺,但還是得應付一下」。
  「這感覺……究竟是有事件發生了,還是根本沒事呢?」
  「實在是說不準。」
  庫施那搖擺著兔耳。趴在菲莉頭紗上的托羅也歪著頭。
  就在他們走在村裡時,突然間發現了更奇怪的一行人。
  一群村人──恐怕是相當於村莊各方面代表的人物──正要送一位身穿鎧甲的青年離開村莊。他們接連緊握青年的手,贈以鼓勵的言詞。
  「一切就拜託您了。」
  「要好好加油喔。」
  「別擔心,你一定能辦到的。」
  「謝謝各位,我必定不會辜負各位的期望。」
  青年有著一頭燦爛金髮與有如夏日晴天般的澄澈藍眼眸。他誠摯地一一回應村民們的話語。
  菲莉在遠處看著那情景,覺得很不可思議。
  「究竟是要去哪呢?」
  菲莉從來沒聽說過附近有戰事發生。
  青年除了頭部與手掌之外全身都包覆在鎧甲中。那副重武裝的模樣就像是受到村莊正式委託的傭兵。也許是要到附近的森林處理危害村莊的獸害吧。如此猜測後,菲莉向青年搭話問道。
  
  結果青年的回答卻是「屠龍」。
  確實這也屬於一種獸害。但是當對手換作龍種,可就另當別論了。
  
  有些龍甚至擁有遠遠凌駕於人類之上的智慧。撇開飛龍或年輕的海龍不談,視討伐對象甚至有可能造成與國家爭戰同等的問題。
  更重要的是,身為一位幻獸調查員無法聽而不聞。菲莉連忙出聲制止青年。
  「不好意思在您要出發的時候打擾。可以麻煩您告知詳情嗎?」
  「呃……請問小姐是……?」
  「不好意思。我名叫菲莉•埃赫納。」
  菲莉如此回答並非來自青年而是村民的問題,報上姓名的同時自領口掏出了銀製膏藥盒。膏藥盒的表面上刻著擁有數百根短角的古龍紋章。
  目睹幻獸調查員的身分證明,聚集於此的村民們紛紛倒抽一口氣。只有那青年雖然同樣見到了那膏藥盒,卻依然神色自若。
  「啊!果然如我所料。想必您一定是幻獸調查官吧!剛才看到那頂獨特的頭紗時,我就這麼猜了。幻獸調查官是聯繫人與非人者之間的專家。聽說頭紗的用意在於盡可能遮蔽臉龐讓自身遠離人群,藉此靠近幻獸……此外,聽說因為在幻獸部門創設時,女性調查官占了絕大多數,因此頭紗也帶有新娘的意義。真是浪漫的故事啊!」
  「是的。您說的大致上都對,但我並不是調查官,而是國家授予同等權利的調查員。畢竟因為那樣的原因,近來也在積極討論是否要將男性調查官用的黑頭紗換成其他用品……啊,不對。不好意思離題了。呃,您似乎對調查官相當了解,但是關於龍種的規定您是否不知情?」
  「如果不曉得,那可就是個天大的蠢貨了。」
  「庫施那,要乖喔!」
  「我的鮮花啊,難道我是三歲孩童嗎?」
  菲莉輕聲責備他的挖苦。也不曉得青年是否聽見兩人間的對話,只見他露出與剛才簡直別無二致的開朗笑容。
  「沒這回事,這我當然心知肚明!不過現在情況有燃眉之急。」
  「燃眉之急……」
  青年這句話讓菲莉繃緊了表情。在這村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面對蜂蜜色眼眸的疑問眼神,青年高聲回答。
  「是的。因為居住在附近的惡龍,捉走了領主大人的女兒啊!」
  「您是說……惡龍?」
  菲莉愣愣地復述著。
  擁有這名號的幻獸,自記憶中浮現。
  菲莉舉起她的纖纖白手,行雲流水般,庫施那自然而然地將一本書擺上她的手心。
  身穿黑色晚禮服,並未帶任何行李的男性究竟是從何處取出那本書,村民們不禁連連眨眼。在眾人面前她依序翻動厚重書本的破損書頁。
  尋得她要找的條目,菲莉停下翻書的指尖,悠悠開口。
  「幻獸書,第一卷五十四頁『飛布拉村的惡龍(Evil Dragon)』,『第一類危險幻獸──不過有附帶條件需進一步觀察』、『有傳說作為補充說明』……對了,是那個罕見的孩子。」
  「是啊,真的非常罕見對吧。『傳說』中登場的巨龍,同時也是可能與『英雄傳奇』有關聯的幻獸呢!」
  「……我的鮮花啊,『傳說』和『英雄傳奇』到底是什麼意思?這頭龍不是實際上存在嗎?」
  「對,實際上存在沒錯。但他的情況有些特殊。」
  點頭回答庫施那的疑問,菲莉的白皙指尖滑過書頁上的文字。像是對那份特異性也萬分重視般,她繼續說道:
  「一般而言龍種沒有善惡的概念,但他卻被人稱作是『惡龍』,原因在於這地區留有『邪惡之龍的傳說』。」
  「邪惡之龍的傳說?」
  「根據村裡的傳承──他原本是懂得言語的賢龍(Holy Dragon)喔。」
  這時青年倏地邁開步伐,快步走向堆疊在森林入口處的矮石牆坐下。
  受到驚嚇的蜥蜴連忙逃進石塊隙縫之中。青年也不在乎石牆坐起來不舒服,就這麼從行李中取出一把小豎琴。數次輕彈琴弦後,他開始靈巧撥動五指。
  「許久以前的古老故事。在那古老的時光,強大的幻獸遠比當今更享受著這個世界──」
  突然間他開始唱起了歌。動人的低沉嗓音縈繞周遭。
  嘴巴上說當下有燃眉之急卻又吟詠歌曲以轉述傳說的內容,聽起來雖然矛盾,或許是因為儘管無法等候幻獸調查官曠日廢時的回覆,但短短數分鐘就算著急也沒什麼差別吧。儘管如此,村民們一瞬間便面有難色。
  菲莉一行人也傻眼地盯著男人瞧,但眼神中的情感很快就轉為訝異與讚賞。托羅甚至抬起了頭,隨著豎琴聲輕哼著歌。
  雙手抱胸的庫施那表示驚訝,少見地對人類發出讚賞。
  「原來如此……他確實有那個資格挑戰龍。」
  「是啊,這個人受到大自然所愛。不過他好像尚未擁有任何一項妖精種的恩惠,所以也不曉得他是不是有那個自覺……就算他還不到身懷『勇者』資格的程度,依然有機會能達成偉業吧。」
  「不過要是讓他就這麼擅自立下屠龍傳說,屬於我的妳也會萬分頭疼吧。」
  「是啊,的確如此呢。」
  這下可傷腦筋了──菲莉微笑說道。庫施那則是連連點頭稱是。
  在一行人面前,每當青年的指尖撫過琴弦,風便隨之舞動。在那美好歌聲蕩漾之中,大氣因喜悅而顫抖。他的音樂有種觸動非人者心弦的特別力量。
  喜好音樂的幻獸種類繁多,其中又以妖精種最為顯著。青年的歌聲充分具備了受他們喜愛的資質。
  他似乎與生俱來便擁有就人類而言非常罕見,受大自然所愛的特質。
  青年悠然歌唱傳說故事。菲莉自然而然開口,隨著音樂輕聲說道。
  
  「那是許久許久以前的古老傳說。」
  
  在幻獸調查官設立之前,人與幻獸之間的鴻溝更深也更廣的年代之故事。
  厚重的深綠帷幕層層覆蓋的森林深處,隱密的石山中住著一條能解人語的賢龍。
  當初他是森林與動物,同時也是人類的指引者,是守護弱者的良善之龍。然而當囤積在巢穴中的財寶隨著漫長歲月逐漸增加,他漸漸變得多疑善忌而失去了理性。
  數量異常的黃金會讓持有者發狂。
  賢龍開始對人們撒謊,讓人類將財寶運到巢穴後再將人一口吞下。
  過去指引弱者的話語,如今就有如劇毒般。
  同時也像是一把利刃。
  「最後,他的劇毒也襲向共享巢穴的弟弟。」
  「啊啊,可悲的兩頭龍。命運的齒輪轟然轉動。」
  賢龍也用那化為利刃的話語刺向自己的弟弟。用那與過去的他判若兩人的惡毒言語一次又一次傷害弟弟。溫柔的弟弟受到兄長的言語折磨,哭著獨自離開石山,縱身墜入深谷谷底,化作一塊形狀奇異的巨岩。
  儘管獨占財寶的願望實現,但賢龍卻身受詛咒。
  屠龍與詛咒本就是一體兩面。儘管是同族也不例外。
  彷彿要讓他再也無法言語,再也無法口出惡言般,他的舌頭潰爛,喉嚨灼痛。在那之後他就算只是想呼吸,只是發出一點點聲音,劇痛便像是要撕裂全身般侵襲他。
  
  於是,最終化作惡龍的他為了避免與任何人交談而躲藏於深山。
  在石山的深處,再也不與任何人見面。
  
  「解除詛咒的方法只有一個。讓心地善良的少女照顧自己五年。」
  「但是當這段期間結束,少女也會身受數種詛咒,一旦離開他甚至會無法呼吸─這就是傳說的全部內容。」
  「而龍就一如傳說的內容般擄走了那名少女……不過,究竟是為什麼?」
  菲莉納悶地歪過頭。龍突如其來的行動讓她難以理解。
  「這全部都是這塊土地上流傳的古老傳說,現在早已經無法判別是真是假。不過符合傳說中特徵的龍確實存在。背負著傳說故事的他,的確是被指定為第一類危險幻獸的危險生物──擁有漆黑的龐大身軀與蝙蝠般的翅膀,口吐灼熱的烈焰─如果與他為敵,附近的人類恐怕會輕易遭到殺害吧。不過,就如同傳說所陳述,他至今從來沒有主動離開石山……所以最後只被判定為需要觀察。因為如果沒有受到特別的刺激,大多數的龍種都傾向於長期重覆同樣的行動。」
  「說穿了就是當成那邊有一座火山吧?而那頭龍毫無前兆就飛來村莊附近,擄走一名少女?這聽起來確實不大合理。如果只是想要擺脫詛咒,他應該早就這麼做了吧。已經品嚐了千年的痛苦,就算再多個一百年也沒什麼差別吧。」
  「我無從得知龍的真正想法……我只能加快腳步趕上而已!」
  「不過少女受到詛咒至少還要五年吧?」
  「話不能這麼說!被抓走的少女肯定時時刻刻都覺得煎熬!我得盡快把她救出來才行!」
  青年憤慨地如此主張。菲莉微微歪過頭。
  「那個……從剛才我就一直在想,您該不會不是這座村莊的居民?」
  「當然不是!我只是居無定所的傭兵罷了。我平常穿著更輕便的裝備,護衛商人或驅逐盜匪。不過既然讓我知道了,就沒辦法置之不理……啊,不過領主大人似乎說過,誰救了女兒的性命就把女兒嫁給他,也許我之後會定居在這裡吧……但這也得視她的意願而定。」
  青年耿直地回答。他那閃耀著意志之光的藍眼眸中沒有一絲邪念。只因為同情未曾謀面的某人就自願挑戰屠龍的偉業嗎?庫施那傻眼地說道。
  「喜好歌唱且樂於助人,為鋤強扶弱而冒險犯難。聽起來確實如同傳說故事一般啊。流浪的騎士拯救受困公主的常見橋段。想必少女也同樣符合公主這角色,是個天生麗質心地善良的女性吧。」
  「呃……這個嘛……」
  「該說很普通嗎?」
  「其實……沒你說的那麼特別啦。」
  聽庫施那那麼說,村民們紛紛吞吞吐吐地回應。他們先是面面相覷,隨即壓低聲音竊竊私語。看來似乎是有不吐不快的話一直累積在心底。
  庫施那狐疑地掃視村民。既然都說到這裡乾脆全盤托出似的,村民們七嘴八舌說道。
  「該怎麼說啊,她其實是個嘴巴很壞的女孩。」
  「不管遇到誰一開口就是冷嘲熱諷。她那樣恐怕也找不到人嫁吧。」
  「領主大人開出的獎賞,老實說就像是找到機會扔出燙手山芋一樣。」
  「所以啊……其實我覺得這位小哥很可憐耶。」
  「你們幾個統統閉嘴!既然人家願意出手相助那不就好了嗎?大小姐也還年輕,就這麼下去未免太可憐了吧!」
  村長般的男人吼叫。隨後一陣凝重的沉默壟罩眾人。
  這下菲莉等人終於明白村莊這詭異氣氛的由來。雖然他們決定在少女歸來前高掛黑布表示哀悼,但那複雜的心境讓他們無法真心誠意為少女的遭遇而悲戚。
  「原來是這麼回事。看來也不是一切都如同傳說啊。」
  庫施那聳了聳肩如此說道。不過儘管聽了村人們如此坦承實情,青年眼中的光輝卻依然不減。他的熱血似乎反而更加沸騰。
  「女孩的個性如何這我不在乎!因為她現在肯定正飽受不安與驚嚇,無論如何這一點都不會錯的!」
  「您說的對。她的安危確實令人擔憂,視情況而定我也必須判定他為『失序龍』並向國家報告吧。身為幻獸調查員我會與您同行。應該沒問題吧?」
  菲莉正色說道。聽了這番話,青年臉上那至今從未動搖的表情轉瞬間蒙上陰影。大概是害怕傷害了菲莉的自尊,他顯得有些遲疑地回答:
  「這個嘛……您的意思我明白,但雖然您是幻獸調查員,但這麼一來反而您的安危也同樣令人擔憂……這麼說也許有失禮數,不過您畢竟還只是個年輕女性。」
  「請別介意。這是我的職責。其實我反而是希望您留在村裡……不過我想您大概也不會同意,所以我希望至少在視線可及的範圍內同行。」
  「況且啊,年輕人。我的鮮花有我保護。有我這名無敵且無畏的紳士擔任護花騎士。因此,你完全不必擔憂。守護我的鮮花免於凋零,正是我置身於此的理由……嗯?小不點,別咬我的指頭,氣氛都讓你毀了啊!」
  拍著翅膀從菲莉頭頂上一躍而下的托羅不斷張嘴咬向庫施那摟著菲莉肩膀的手指。像是在抗議庫施那太靠近菲莉,要求他離遠一點,庫施那好不容易才甩開托羅。
  黑布底下的兔鼻輕哼一聲,庫施那的銳利視線再度射向青年。
  很快地青年像是理解了什麼般,深深頷首。
  「原來如此,看起來的確如此……調查員小姐的護衛就交給您了。」
  「連直覺也十分靈敏啊……還真是勇者般的男人。」
  答應讓菲莉同行後,青年率直地伸出了手。菲莉毫不猶豫地伸出自己柔軟的白皙手掌握住那厚實的手掌。
  用力上下甩動手臂一次,青年鬆開手後報上自己的名字。
  「請多多指教。我名叫吉爾伯特,讓我們一起救出那位女孩吧!」
  於是菲莉一行人便前往惡龍的巢穴。
  
  他置身昏暗森林的至深處。
  彷彿傳說故事的情節一般。
  
  * * *
  
  踩著生苔潮濕的泥土地,菲莉一行人加快腳步前進。
  古老蒼鬱森林的樹根遍布每一寸土地,茂密的枝葉遮蔽光線染黑四周。除了陰暗造成的視野不良外,自樹枝垂下的藤蔓、暗藏荊棘的矮樹叢、色彩詭異的蕈類群不時攔阻一行人的去路。每次邁開步伐,有如野獸體臭般的濃密的森林氣息便灌滿肺部。不過,附近沒有任何動物的蹤跡。因為沒見到妖精環,恐怕妖精們也不在這片森林中。
  那同時代表了有強力的幻獸──龍種──正支配著這一帶。
  冰冷的空氣中微微泛著白霧。越是朝森林深處前進,空氣就彷彿要警告來者般越是乳白而混濁,越發凝重。然而又走了一段路之後,重重樹影霎那間彷彿來到盡頭,那樣茂密的樹林不自然地消失。
  突然間,視野一片遼闊。
  「這是……」
  在三人面前,有一條不可思議的寬敞道路筆直橫過森林中。那裸露的土地上寸草不生。然而就人類所開闢的道路而言未免太過粗獷。
  搖曳著眼前的黑布,庫施那蹲下身輕撫地面,他有些疑惑地呢喃:
  「這條不自然的道路是怎麼回事?」
  在白霧中拉長的詭異直線,一路筆直通往森林外頭。
  將手掌舉到額頭前,吉爾伯特凝視著直線的彼端,開口說道。
  「剛才村裡人告訴過我,這條道路似乎延伸到一道很深的溪谷。據說這是惡龍的弟弟衝出石山後,一面哭喊一面匍匐爬過的痕跡……所以往他前進的反方向沿著這條路筆直走下去,就能抵達龍的巢穴。」
  「原來是這麼回事……既然留有這樣的痕跡,就無法輕易認定那只是單純的傳說吧。畢竟這痕跡實在難以解釋啊。」
  「嗯,會被認定與傳說故事有關連的孩子,大部分都有數項能當作為佐證的特徵。至於他的案例……是個令人悲傷的故事就是了。」
  語畢菲莉微微點頭。三人與托羅就這麼沿著沒有其他生物氣息的道路邁步前進。
  這段完全不需注意腳下狀況的路程,與剛才的辛勞相比簡直輕鬆太多。
  最後,豎立在白霧之中的遠方石山映入眼簾。三道扭曲的尖端彷彿城堡的尖塔般直刺天空。石山寧靜得讓人難以想像裡頭有巨龍棲息。只有空洞的風聲不時重重拍打著耳畔。
  緊握著合花椒木製成的手杖,菲莉宣言道:
  「我們快走吧。如果能避免撞見他就好了。」
  儘管那口吻聽起來彷彿在擔憂惡龍的安危──也許是理解了她這個人懷著何種的意志──吉爾伯特並未提出任何異議而點頭同意。
  三個人朝著最靠近的洞窟──洞窟尺寸大到甚至能讓龍進出──往石山的內部走去。在三人面前倏地出現了一片無論就高度或寬敞度而言都超乎想像的廣大空間。
  「好壯觀……真是驚人啊。」
  菲莉不由得如此喃喃自語。
  石山的內部彷彿建築物般被挖空。甚至有寬敞的通道沿著內部的山壁延伸。通道呈現螺旋狀朝著上方高處一路延伸而去。通道途中連接到數個大到能讓龍休憩的岩石平台。平台的巨大陰影投落在眾人眼前的最底層的地面。
  仔細一看,最頂端開了一個大洞,大概是為了讓龍能從該處飛出巢穴而特別挖空的吧。大洞的正下方有個挖掘岩盤形成的凹洞,洞中積滿了澄澈的雨水。
  這肯定不是自然形成的景觀。也許是在遙遠的過去,頑強的矮人們為了賢龍而用他們的尖鑿與鐵鎚發揮了超越人類智慧的技術所挖掘的吧。
  菲莉屏息傾聽。聽不見龍的呼吸聲,也沒有鱗片摩擦的聲響。
  動員自己的五感後,她慎重地提出結論。
  「…………看來不在家。」
  「看來的確如此。惡龍似乎正好離開巢穴,我們運氣很好。」
  庫施那也贊同。吉爾伯特率直地朝兩人投以敬佩的眼神。
  握緊了合花椒的手杖,菲莉對青年發出指示。
  「我們應該要避免不必要的戰鬥。先找出那位女孩。找到她之後,由吉爾伯特先生帶她盡快回到村莊。屆時如果龍想追回她──我和庫施那會採取必要的手段。」
  「該帶她盡快離開此處的人選反了──雖然我想這麼說服您,不過現在恐怕沒時間能爭論,之後再說吧!我來負責找這邊!」
  如此說完,吉爾伯特毫不猶疑地沿著其中一條通道往上方奔馳。
  菲莉的視線順著牆面掃視。自四方延伸的通道越往上方就有越多分歧。分歧則連接到無數的岩石平台。那情景就像是滿布裂縫的巨大樹幹上長著許多木耳般。菲莉等人就有如在那上頭徬徨奔走的螞蟻。
  在這樣的寬敞空間中實在難以找出一名少女。不過菲莉堅定地點頭後,邁開步伐開始奔跑。庫施那奔跑在她身旁。任憑遮蓋兔臉的黑布上下躍動,讓黑影自他的腳底湧現。
  「先行一步了,我的鮮花。正因為這裡是人類脆弱的雙腳難以踏遍的場所,我更需要為我的妳立下功勞才行。這可是大活躍的好機會。」
  他的纖細指尖有如指揮棒般飛舞。轉瞬間那股黑影就有如波浪般向四周擴展。沿著牆面垂直向上爬,黑影的前端開始探索岩石平台。
  緊接著托羅也不願服輸般自菲莉的頭紗起飛。他先是使勁拍打雙翼,在菲莉眼前使勁一哼凝聚渾身力量,就這樣往上空快速飛去。
  以感謝的眼神回應兩人的同時,菲莉也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她同樣盡可能加快步伐,持續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任何事。
  不久後,檢查了其中一個岩石平台後,庫施那的黑影頓時停止動作。
  他將所有黑影收回到自己的背影中,伸出黑色手臂。
  「我的鮮花啊──來我這邊。」
  「嗯,拜託你了。」
  菲莉毫不遲疑便握住那隻手。她就這麼跳向庫施那的臂彎中,托羅也連忙回到她身旁,攀附在菲莉的白色頭紗上。
  庫施那伸長了黑影勾住頭頂方向遙遠高處的岩石平台,像是用手拉著繩索般,讓自己的身體飛快上升。抵達目的地平台,要從庫施那臂彎中跳向岩石平台時,菲莉不禁睜大了雙眼。
  「…………果然傳說有一部分是真的啊。」
  
  眼前是一片異樣炫目的光芒。
  在堆積如山的金幣與寶石之中沉睡著一名少女。
  
  質地優良的衣物已經變得骯髒。但是少女看起來沒有衰弱的感覺。而是蜷著身子躺在金幣堆中,嘴角甚至掛著一道毫無緊張感的口水。
  少女似乎正呼呼大睡。
  看著那頭凌亂紅髮下的側臉,庫施那有感而發般呢喃說道。
  「原來如此……確實是個與風評相仿的女孩。哎,人類的美醜對於我而言可說是毫無意義,更何況我對我的鮮花之外的其他人類毫無興趣……不過啊,既然聽說她置身於有如傳說故事的公主之立場,我自然也會有那般的想像吧。唔嗯~」
  「您還好嗎?我是幻獸調查員。我是來保護妳的。」
  不理會庫施那失禮的自言自語,菲莉蹲下身子,伸手按住熟睡的少女的肩膀並溫柔地搖晃。但少女沒有任何反應。
  該不會是身體狀況不太好吧。菲莉一想到這裡不禁緊張起來。就在這時,古怪的聲音傳到耳畔。
  呼咕~呼咕~這種毫無緊張感的聲響。
  「呃~……這是……」
  「唔嗯,她在打鼾啊。置身龍的巢穴還真有膽識。」
  少女睡得可香甜了。
  經過一瞬間的不知所措,菲莉臉上的決意更加堅定,她更用力搖晃少女的肩膀。
  「不好意思!醒醒啊!請您起來!聽見了嗎,請快點起來!」
  「嗯………咦?幹、幹嘛啊?吵死人了~」
  少女終於睜開了眼皮。她伸手揉著眼睛,又將嘴角那道差點滴落的口水吸回口中。在庫施那彷彿不知該作何感想般的驚呼聲中,菲莉放心地繼續說道。
  「您看起來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我是幻獸調查員菲莉•埃赫納。聽聞您被龍抓走,與受到領民委託的傭兵一同前來接您回家。請盡快脫離此處。」
  少女愣愣地看著菲莉。
  這張臉龐若要擔任童話故事的公主恐怕是強人所難吧。不過長著雀斑的圓鼻容貌也是有其獨到的可愛之處。如果她願意展露笑容肯定也能受到多數人的喜愛吧。但是少女卻讓那張樸素的臉龐揪成一團。
  她直指向菲莉,高聲說道。
  「醜八怪。」
  「咦?」
  「啊~感覺真差勁。一醒來就看到這張臉擺在眼前,真是糟透了。」
  這瞬間,菲莉一語不發將手舉起到自己的身旁。啪的一聲,她緊緊握住從她背後伸向少女的黑色尖刺。像是要求菲莉鬆手般,那抹黑影有如被釣上岸的魚一般掙扎。
  菲莉直視著眼前的少女,對尖刺主人說道。
  「庫施那,庫施那,冷靜點。不可以喔,知道嗎?」
  「我的鮮花啊,還不快點放開!這不知好歹的失禮言詞我怎麼能夠聽而不聞!就讓我收拾掉她,再告訴村民她被惡龍一口吞了!」
  「不可以講這種殘忍的話!況且根本沒什麼好生氣的嘛!」
  「若是對屬於我的妳所發出的粗暴言語也不能憤怒,那世上根本就沒什麼事值得憤怒了!」
  「……我說你們兩個,把人家叫醒到底是想幹嘛?用布遮臉的大叔不管怎麼看都是可疑人物……帶著兩個這種傢伙一起跑來這裡,妳一定沒什麼朋友吧……哇啊!」
  「哇!托羅也快住手!」
  原本一臉無所謂地表現成熟風範的托羅終於難以忍受地朝少女衝撞。遭到蝙蝠張開雙翼拍打臉頰,少女驚聲尖叫。
  菲莉連忙一把抓住托羅,硬是把他塞進皮包中。「燒瓶中的蝙蝠」的身體遠比一般蝙蝠更加強健。不過他還是發出抗議的鳴叫聲。
  按著在皮包中掙扎著想衝出來的托羅,菲莉對少女擔憂地問道。
  「我很抱歉。一定很痛吧?拜託您,也許您看我不順眼,但現在請忍耐一下。這裡太危險了,請與我們盡快離開。」
  「我不要。我不走。」
  「咦?」
  「我不走。誰要跟妳一起啊。絕對不要。」
  少女雙手抱膝,把垂著的臉龐埋進膝蓋間。緊抓著髒兮兮的裙擺,她縮起了背脊。
  在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菲莉面前,少女壓低了聲音呢喃傾訴。
  「是怎樣啦,像這樣被人保護,被人重視……討厭。討厭死了。我最討厭妳這種人了。」
  「呃……您還好嗎?」
  「妳為什麼都不回嘴啦。為什麼不生氣啊。這樣不就好像只有我是壞人嗎?」
  「雖然您這麼說……不過這也不是什麼非得生氣不可的事。」
  「什麼跟什麼啦,白痴嗎妳?腦袋裡頭塞的都是木屑喔?該不會比農場的豬還遲鈍吧?有沒有在呼吸啊妳?」
  「庫施那!冷靜下來!還有托羅也是!」
  菲莉右手抓著尖刺,左手按住皮包。少女把一度抬起的臉頰又塞回膝蓋間,長嘆了一口氣。
  「…………又搞砸了。」
  「咦?」
  「其實我自己也知道啊。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的個性很糟糕。不過這也沒辦法吧?嘴巴就是不聽使喚嘛。」
  「呃……」
  「反正像我這樣醜得要死又嘴賤的女生,絕對不會有人喜歡。既然這樣乾脆打從一見面就讓對方知道,啊這傢伙就是這種人嘛,這樣不是比較輕鬆嗎?可是我已經受不了了。討厭死了。」
  「那個……」
  「反正父親大人和村裡的領民也沒有多擔心我吧?」
  少女嘟囔著。那語氣以她的年齡而言太過沉重。
  菲莉倏地回過神來,連忙否定。
  「絕對沒這回事。您的父親──」
  「一定是跟大家說只要誰能救我回去就可以娶我吧!反正就是想趁機解決我這個麻煩。那個蟾蜍臉的混帳死老頭。」
  「唔~嗯,事實的確如此啊。」
  庫施那甚至有些讚賞地輕撫自己的下巴。菲莉投出責備的目光制止他。這時少女百般厭惡地猛搖著頭。
  「不只是父親大人,大家一定都覺得我是死是活也無所謂。明明我不見心裡一定很開心,現在是又怎樣了。乾脆別來管我嘛!」
  「並不是這樣。會為他人的不幸而喜悅的人其實不多。諸位領民也都擔憂您的安危──」
  「反正一定是自己村裡不派任何人,把問題全拋給路過的旅行者吧!我說的不對嗎!」
  「唔~嗯,真是無懈可擊的推論。」
  像是讚賞少女的聰慧般,庫施那深深點頭。菲莉再度以視線責備。到了最後,少女一面哼著歌一面搖晃著身子。菲莉語氣溫和地對她說。
  「我明白您有許多的煩惱與不安。但是現在還是希望您能跟我們一起離開。根據遠古的傳說,如果您長期待在這裡,五年後便會受到詛咒,一離開龍身旁甚至無法呼吸。作為人來說那樣的命運太過殘酷。所以──」
  「那有什麼關係!那樣有誰會傷腦筋嗎!」
  少女倏地抬起臉。一雙大眼睛泛著淚光。
  緊握著拳頭,她飛快站起身。那激動的神情讓菲莉有些吃驚。好不容易要從皮包探出頭的托羅又摔回皮包內。少女揮舞著拳頭大喊。
  「我啊……我被抓走的時候,我就是按照每天的習慣,在森林裡頭破口大罵!」
  「這位小女孩,把那當成每天的習慣實在不可取啊。」
  「口出惡言可是會讓幸運逃走喔。因為妖精種討厭人類的謊言和骯髒言詞,而且有統計數據為證──」
  「我又有什麼辦法!我就是討厭自己還有所有人還有這個世界,討厭到整個人都快爆炸了!大家都討厭我,而我這副德性也無藥可救!啊~這未免太過分了吧!結果我罵著罵著,莫名其妙就出現一頭龍,我嚇得昏了過去一醒來人就在這裡了!這到底哪招啦!未免太好笑了吧?給我笑啊!」
  「唔~嗯,我記得解咒的條件是心地善良的女孩吧?惡龍明明聽見了這傢伙在森林裡破口大罵吧。實在無法理解。難道是品味與眾不同?」
  庫施那大惑不解。菲莉也對此感到不可思議。自稱平常就在森林中破口大罵的少女,作為解除百年詛咒的人選顯然不怎麼恰當。
  也不知道兩人心中的疑問,少女更加劇烈地甩動握拳的雙臂。
  「不過,那傢伙也沒對我怎樣,不管我說什麼就像一塊石頭一樣不生氣!雖然我不曉得那傢伙在想什麼,但是既然大家都討厭我,那我待在龍身旁不是比較好嗎!照顧五年就會沒辦法離開又怎樣了啦!像我這種女生,最適合在這種鬼地方和那傢伙一起生活啦!」
  「請別這樣悲觀。只要慢慢去改正忍不住就衝出口的話語,之後一定──」
  「況且,大家明明都那麼疏遠我,事到如今為什麼又想到我了。」
  少女鬆開拳頭,失去力氣般肩膀倏地下垂。突然間她的情緒轉為平靜。
  她垂著臉龐,苦楚的心情宛如雨滴般不斷滴落。
  「明明誰也不願意跟我玩。已經沒有人願意跟我講話。離我遠遠的時候就有說有笑,我一靠近就不再說話……但是為什麼啊?為什麼我突然變成了童話故事的公主一樣,大家都希望我回去?這太奇怪了吧。」
  少女靜靜地抬起臉。那雙澄澈的眼眸中映著菲莉的身影。
  任憑淚珠接二連三自眼眶滾落,她無助地問道。
  
  「告訴我啊,為什麼?」
  
  就在這時。嘶吼聲響起。
  彷彿能撕裂天空、劈開大地的吼叫。
  菲莉倏地抬起臉。來自正上方的強風迎面撲來,劇烈甩動她的頭紗。蜂蜜色的眼眸中心處,映出一個細小的黑點。
  她低聲呢喃。
  「──────要來了。」
  悠然振動蝙蝠般的雙翼,漆黑的龍從天而降。展現彷彿視物理法則於無物的優雅動作,雄偉的龐大身軀緩緩下降。
  在這緊張的氣氛中,突然間響起另一個聲音。
  「各位還在做什麼啊!既然已經找到了那女孩,動作快啊!」
  大概是聽見眾人的爭執聲而發現了少女的所在地吧,吉爾巴特衝進此處。
  一目睹那清爽工整的容貌,少女嚇得跳了起來。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只見她一頭鑽向堆積如山的金幣,揮舞雙手代替鏟子使勁撥開金幣,想要把自己藏進金幣堆中。
  「我、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為什麼來的是這種帥氣小生啊!這種人我最討厭了。這種人個性絕對像臭水溝的老鼠一樣卑鄙!呀啊……!」
  「雖然我不曉得您在說些什麼,但您沒受傷吧?嗯~看來是沒有!該逃命了!」
  「我不要我不要!快點放開我…!」
  絲毫不理會散落在四周的大量金幣,吉爾巴特一把拎起少女的後領,像是檢查貨物般檢視她的渾身上下之後,彷彿攬著木桶般把她橫抱在身旁。
  看來就連這種時候都沒辦法像傳說故事那樣啊。庫施那顯得有些傻眼。
  「哎,要抱著少女移動,我想應該有其他更適合的姿勢吧?」
  「放開我!放開我!我叫你放開我啊!給我放開!因為我是醜八怪就把我當成東西對待也太過分了吧!」
  「沒有!我不管對方是誰都會像這樣搬運!」
  「那就更過分了啊!你是怎樣啦!放開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猛踢雙腿更加使勁掙扎。注視著那樣的她,菲莉握緊了手杖。表情洋溢著決心的她衝向少女,有如懇求般傾訴道。
  「請您務必冷靜下來。一旦龍動怒,很可能引發戰鬥!屆時不但妳會有危險,我也必須要判定他是『失序龍』!」
  「失序……龍?」
  「就是那頭龍會遭到殺害!」
  霎那間,少女倒抽一口氣。她的視線飛快地四處游移。明明剛才屢次說自己的死活不重要,現在少女卻令人訝異地順從,很快就點頭同意。
  「我、我知道了啦……我、我其實也不希望他死掉。」
  「太好了……真的很謝謝您。果然您是個善良的人呢。」
  「什麼啦!哪裡有!」
  「那麼現在請與我一起來!」
  不理會少女的怒吼。菲莉扯開嗓門發出指示。吉爾巴特點頭,邁開步伐奔跑。就在他要衝向沿著山壁建造的螺旋狀通道時,庫施那輕彈指尖。
  黑影凝聚在空中,化作四角形的方盒。黑色方盒往下方接連滑落,形成一道階梯。那是人類不可能辦到的驚奇術法。
  驚呆了的吉爾巴特睜大了雙眼。
  「……這究竟……您究竟是……」
  「我是誰怎樣都好,還不快去,年輕人。」
  「說、說的也是!之後再請您指點我魔術入門!」
  回以如此直率的意見後,吉爾巴特抱起少女沿著階梯往下方奔跑。聳了聳肩的庫施那,以及依然把托羅裝在皮包裡的菲莉跟在他後方。
  跑過漆黑樓梯來到平地,出口已經不遠了。
  就在他們一行人要跑過湖畔的時候。
  一道水柱轟然高高噴起,吉爾巴特和少女頓時成了落湯雞。那突然間湧向四周的水波讓菲莉一時重心不穩。庫施那連忙將那纖細的身軀攔腰抱起。
  「呀啊!」
  「……嘖,沒趕上嗎。」
  從天而降的龍讓腹部落在那透明澄澈的水面。
  就在菲莉等人眼前不遠處,充滿魄力的龐大身軀挺起了頭部。有著凶猛下顎的銳利臉龐上,一對金黃色雙眸燃燒著。龍扭動那漆黑的身軀,甩出的長尾劃破空氣。
  他一振雙翅,彎曲的翼膜鼓動強烈的陣風。
  那的確是符合惡龍名號的身影。
  龍像是要威嚇一行人般,不斷甩動著長尾。出口在那身軀的後方。
  「這樣過不去吧。」
  「呀啊!」
  吉爾巴特想也沒想就鬆手任憑少女墜地。她發出輕微的驚叫聲,瞪向他。
  吉爾巴特沒有理會,只是為了保護她而挺身向前一步,自腰間鞘中抽出武器。銳利的鋼劍似乎施加了魔力的輔助,泛著一層淡藍的光輝。
  菲莉連忙對他的背影說道。
  「請別衝動。戰鬥由我們來負責。庫施那遠比你更強。」
  「那就更應該交給我。請用那份力量保護這位小姐。我會想辦法製造機會,請趁機打開退路。只要確保逃脫路徑我就會一起衝出去。如此一來暫且也沒必要殺害那頭龍了吧?如果真的追到巢穴外頭來,那就到時候再說吧。」
  「我的意思是,我們會把你們兩位都──」
  「況且,我聽見妳們剛才的爭執,我想這位小姐還是交給我拯救比較好。」
  「啥?」
  吉爾巴特的這句話讓少女驚呼。菲莉也不由得連連眨眼。
  吉爾巴特橫持長劍,以無比認真的口吻繼續說道。
  「覺得這世界沒有任何人願意拚命拯救自己,這未免太可憐了。」
  「你是……想幹嘛?」
  「既然這樣,就只能讓她眼見為真了。」
  吉爾巴特揚起嘴角輕笑道。不知為何少女一副差點要口吐白沫般的表情翻起白眼。
  為何是這種反應啊。庫施那傻眼地在心底喃喃自語。但少女很快就讓表情恢復正常,臉頰隨即泛起一抹潮紅。
  「白、白痴──」
  「那麼我要上了!」
  在她情緒爆炸的前一個瞬間,吉爾巴特已經拔腿飛馳。他吸引著龍的視線,沿著岩壁邊緣奔跑。龍撼動著大地,激起水波的同時向他逼進。
  趁這空檔,庫施那命令黑影奔馳,意圖打開通往出口的通道。這瞬間龍扭過頭來吐出火焰。在烈焰迸裂的巨響中,黏稠的紅色占據了地面。
  「──嘖,居然還耍小聰明!」
  烈焰抵達了入口處。與自然火焰不同的熱量覆蓋了洞口。庫施那抱著兩名少女遠離火源。遮掩臉部的黑布搖晃的同時,他煩躁地咂嘴。
  「首先得用黑暗吞食火焰啊。真是麻煩。」
  在這同時吉爾巴特仍然與龍交戰。
  劍光奔馳,沉重的打擊聲響起。
  吉爾巴特閃過了足以擊碎岩石的龍尾掃擊,腳踢碎石落地。這時龍的翅膀橫劈向他,吉爾巴特以劍身卸除衝擊並順勢往後方跳開。無論誰都看得出來,他的身手確實高明。
  宛如英雄傳說真實上演般的戰鬥持續著。
  飛濺的碎石劃破了吉爾巴特臉頰。他抹去血跡,不理會那份痛楚,抓準時機一個箭步衝上前去。翅膀的翼膜吃上一劍,龍發出不悅的嘶吼。
  就在這時,屏息看著雙方戰鬥的少女開了口。
  「為什麼啊……這是在幹嘛啊……我又不是……」
  「小女孩,總之先逃出去吧。喂,妳有在聽嗎?還是要我把妳五花大綁扛出去?」
  「我就說,你們到底是在幹嘛啦────────!」
  突然間,少女大吼著衝了出去。她粗暴地甩開了菲莉意圖攔阻的手臂。因為那無法預測的行動,甚至連庫施那的黑影也沒能攔住她。
  她就這麼衝進惡龍與吉爾巴特之間。
  張開雙臂,少女對著龍大吼。
  「停下來!不要再打了!我是不曉得你為什麼要把我抓來,可是你其實也不需要我這種人吧?那有什麼好爭的嘛!別再打下去了!」
  「………這位小姐。」
  「你和這個人都受傷了啊!笨蛋!人渣!呆瓜!大蜥蜴!到底是想幹嘛啦!已經很夠了吧?不要再打了,好不好!」
  少女的大眼睛中盛滿了淚水,凝視著惡龍。不再動作的龍的金色雙眸映著她的身影。
  眼淚自少女眼眶中滾落。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對著他如此懇求。
  「………不要再打了啦………」
  這時,惡龍的視線一瞬間轉向庫施那。與那雙金色眼眸四目相對,庫施那悄悄放下了舉到一半的手。
  
  短短一瞬間。龍確實微微瞇起了那金色的眼眸。
  就像是看著哭泣的年幼孩童時的眼神。
  
  然而那抹眼神轉瞬間便消失。惡龍的雙眼浮現憎恨,張口深深吸氣。鱗片底下隱約發光,柔軟的喉嚨微微鼓脹。熾熱烈焰在他口中發出啪滋啪滋的聲響。
  彷彿遭受深信的對象背叛般,少女愣愣地自言自語。
  「怎、怎麼會?」
  「危險啊!」
  吉爾巴特全力奔馳。瞄準就要對少女噴出烈焰的龍喉,刺出灌注渾身力道的一劍。經過魔力強化的刀刃斬斷堅硬的龍鱗。
  ────────吼嗄嗄嗄嗄嗄嗄嗄!
  惡龍發出慘叫。吉爾巴特使勁抽回長劍,黑血便隨之噴出。
  在惡龍出聲吼叫的瞬間,就連原本毫髮無傷的軀體也開始龜裂。彷彿要證明傳說全都是事實般,他自己的嘶吼聲傷害著他自身。儘管因劇痛而掙扎,惡龍還是撐開了雙翼。撞擊著岩壁往巨大岩窟上方飛行。
  
  在痛苦掙扎的同時,絞盡力氣拍打翅膀。
  最後,龍的身影自岩窟上方的洞口消失。
  
  像是斷了線的人偶般,少女倏地癱坐在地面上。她愣愣地呢喃。
  「為什麼……怎麼會。之前明明就一次也沒生氣啊。」
  「您的勇氣真是超乎想像!居然挺身阻止我和龍之間的戰鬥!」
  吉爾巴特握起了少女的手。反應不及的少女睜大了雙眼。他以感動至極的口吻對她飛快說道。
  「我非常中意您的勇敢!雖然領主大人答應在先,但請讓我在那之前主動向您提出請求吧──請以結婚為前提與我交往!」
  「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尖叫著。那淒厲的叫聲實在不像被人告白時的反應。
  在庫施那因為那慘叫而傻眼的同時,吉爾巴特像是連那慘叫都覺得有趣般燦爛微笑。目睹那表情,少女突然間暴怒般大吼:
  「什麼啦,現在是怎樣了啦!有夠蠢的!我懂了!反正你一定是打我爸財產的主意吧?不過真是可惜,我家這種窮領主根本就沒什麼錢!還有……這、這裡的財寶,雖然看起來比故事中講的少了很多,你就隨便拿去嘛!也沒必要像條狗一樣對我低聲下氣。」
  「您在說什麼啊。我的目的才不是那個!」
  「你明明就不了解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差勁!」
  「您也還不曉得我是什麼樣的人吧!」
  吉爾巴特打斷少女的話語般如此叫道。她愣了半晌,不可置信般眨了眨眼。對著突然間沉默的少女,他露出爽朗的笑容與一口白牙,以熱情的口吻繼續說道。
  「因為我見到有困難的人就無法置之不理,常常爽約放戀人鴿子,已經被甩了十幾次。而且腳也很臭!成為我妻子的女性,想必會吃上不少苦頭吧。」
  「這真的是該這樣熱情說道的事嗎?」
  「庫施那,噓!」
  「不過,因為妳講話直來直往,對我有不滿肯定會立刻說出口吧?這比默默離開要好多了。和我的個性也很合!再者,妳其實是個很善良的人。」
  「你眼睛是糊到屎嗎……你到底是在鬼扯什麼!有什麼根據啦!」
  「因為妳的眼神,就好像害怕得躲在洞窟裡頭的狸貓一樣。」
  「什麼狸貓……」
  「請別太小看我了!一個人是不是真的善良我當然看得出來!」
  半張著嘴愣了好半晌後,少女終於辭窮了。她默默地盯著地面。經過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後,她吞吞吐吐地回答。
  「讓……讓我考慮一下。」
  「嗯,我很樂意。不過,請先讓我問個問題。」
  「幹嘛?」
  「請問您的芳名?」
  吉爾巴特伸手按在自己的胸前,露出等候回答的微笑。
  究竟要不要報上名字讓少女遲疑了一會。但無論她幾次挪開視線,吉爾巴特似乎也不打算放棄。最後她放棄抵抗般,壓低聲音快口說道。
  「我、我叫茱麗葉。這名字,很不適合我吧?」
  「是啊,感覺太賢淑了一點也不配!不過我覺得很不錯啊,很可愛喔!」
  「你這個人真的很過分耶。」
  少女像是忍俊不住般噗哧一笑。
  她的臉上浮現了一行人從未見過的嬌柔笑容。
  在後頭看著兩人牽起彼此的手,菲莉微微點頭。隨後她將視線挪向岩石地面。地面上仍然留有龍的血跡。因為衝擊而凹陷的山壁上殘留著幾許肉屑。
  緊握著合花椒木的手杖,菲莉對庫施那問道:
  「庫施那,為什麼剛才你沒有制止那孩子?」
  
  他沒有回答。
  在惡龍離去之後,此處只剩下一對有如傳說故事中那般幸福的情侶。
  
  * * *
  
  回到村莊後,村裡舉辦了一場宴會。
  聽說原本其實沒打算辦得這麼鋪張。但是隨著吉爾巴特取出豎琴,接連對村民們展現他所知的傳奇逸事,宴會上的氣氛也越發熱烈。開封珍藏多年的葡萄酒,杯觥交錯,原本只是為了慶祝女兒平安歸來的宴席已經完全失去了原本的主旨。
  當接獲通報的領主派人前來迎接少女時,大多數的村民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吉爾巴特與茱麗葉加上菲莉一行人悄悄離開那片杯盤狼藉。
  委婉了領主請一行人前去宅邸作客的邀請,並且請馬車夫代為轉達問候之意後,菲莉轉身面對這對男女。在沁涼的晚風中,菲莉與他再度握手。
  「在當時的狀況下,那一劍也是逼不得已。我會負責向國家報告。」
  「我明白了,一切就拜託您了。這次的事件真的受到兩位很大的幫助。」
  「呃,那個……」
  「現在不說,之後就沒機會了喔。」
  兩人關係似乎已經好上許多,吉爾巴特溫柔地輕推茱麗葉的背。
  茱麗葉戰戰兢兢地向前一步,抬起臉凝視菲莉。開了口卻又闔上,調整呼吸後,她帶著緊繃的表情重新編織話語。
  「畢竟妳也是來救我的……我還是得跟妳道謝。謝謝妳。」
  「不會,用不著客氣,我是──」
  菲莉話還沒說完,茱麗葉將手掌伸向她。那指尖微微顫抖著。菲莉毫不遲疑緊緊握住那隻手。茱麗葉像是鬆了口氣般微笑。
  那隻手溫暖而柔軟。但這時茱麗葉突然垂下眼眸,眉心微蹙。
  她有些憂傷地輕聲呢喃。
  「不過啊……那時候其實我真的覺得,就那樣子度過一生也無所謂。」
  在菲莉開口詢問前,茱麗葉已經抽回手。一頭紅髮隨著她倏地轉身向後而飛揚。茱麗葉彷彿注視著一道炫目刺眼的光芒般看向吉爾巴特──若沒有被惡龍抓走肯定就不會有機會相遇的男性。隨後那眼神再度蒙上寂寞的陰影。
  
  茱麗葉抬起臉,眺望無垠的夜空。
  彷彿在尋找著什麼般,視線在黑夜中游移。
  
  不久後,茱麗葉像是放棄了般再度垂下眼。她緊握住拳頭,微微搖頭。彷彿揮別了已逝的事物,茱麗葉再度轉身面向菲莉。
  這次她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再見了。你們還要繼續旅程吧?好好保重喔。」
  「好的……非常謝謝您。」
  菲莉平靜地點頭,與她再度握手。
  吉爾巴特與朱麗葉親暱地一同坐上了馬車。車夫對馬匹一甩馬鞭。菲莉朝著逐漸遠去的馬車揮了揮手。在她身後,庫施那喃喃低語。
  「於是公主和前來救她的騎士結為連理,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可喜可賀可喜可賀……故事就此落幕。」
  菲莉沒有回應。擔心著似乎不太有精神的菲莉,趴在白頭紗上的托羅輕聲鳴叫。輕撫托羅的頭,菲莉轉身背對村莊。
  「我們走吧。已經沒必要繼續待在這裡了。」
  庫施那沒多說什麼,無聲地融入她的影子中。
  沐浴在燦亮月光之下,菲莉正要邁步遠離村莊的時候。
  樹林之間出現人影。在這瞬間庫施那為了保護菲莉而衝向前方。
  「哇!是、是怎麼了啊,你想幹嘛啊!」
  差點迎面撞上用黑布遮著臉龐的詭異男人身影,微胖男性驚聲喊道。揹著大量行李的他看起來是位商人。抬頭看向對方的臉龐,菲莉歪過頭問道。
  「不好意思失禮了。請問您是……?」
  「我喔?我是那個村莊出身的行商人啦。好不容易把人家訂的貨送到山的另一頭,想回去給爸媽見一面……嗯?村裡還點著燈?發生了什麼事嗎?」
  「其實是因為領主大人的女兒──」
  菲莉向他解釋了屠龍事件的原因與過程。商人聽了她的話,驚得全身後仰。大吃一驚般吵開嗓門說道。
  「沒想到居然發生了這種事!等等,所以那聲音就是……奇怪了?」
  「那聲音是指?」
  「沒什麼啦,只是幾天前我剛好路過石山附近。那一帶雖然氣氛詭異,但剛好是條近路。那時候我聽見了很響亮的咒罵聲。」
  『這條大蜥蜴!呆瓜!腦袋不靈光!鼻子跟豬一樣扁!』
  不知誰在石山中大吼大叫,卻聽不見有誰為此動怒。除了那連連咒罵之外什麼也聽不見。四周一片寂靜。商人說他為此鬆了口氣。
  因為倘若石山中真的住著那條傳說中的惡龍,龍肯定會為此大發雷霆吧。
  「所以我以為應該是有人在石山上胡鬧,惡龍的傳說肯定是假的。沒想到居然有女孩被龍抓走啊……哎呀,真讓我大吃一驚。」
  菲莉默默聽完商人這番話後,再度為了不小心嚇到他而致歉,與商人道別。商人對她揮了揮手,大概是想參加宴會吧,他加快步伐趕往村莊。
  菲莉一語不發邁開步伐。她走過白霧瀰漫的森林,來到了寸草不生的詭異道路上。她順著那條通道一路往森林深處前進。
  不久後在白霧當中,隱約看見了石山身影。
  在那前方停下腳步,菲莉彷彿吟詠詩歌般呢喃說道。
  「心生猜疑的賢龍開始對人們說謊,教唆人們把財寶送到巢穴後把人一口吞下。最後賢龍甚至將言語的利刃刺向自己的親弟弟。用那與過去的他判若兩人的惡毒言詞,一次又一次傷害他的親弟弟。」
  溫柔的弟弟受兄長的言語所折磨,最終投身深谷之中。在那之後龍彷彿甘願接受懲罰般躲藏於石山中,也不曾嘗試解除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詛咒。
  「山洞中的財寶遠比傳說中描述的要少……那一定是他自己把財寶運出去拋棄了吧。如果真是這樣……用惡意的話語欺騙眾人,折磨並傷害最終甚至害死了弟弟,是不是讓他很後悔呢?」
  儘管如此,龍還是攫走了少女。
  菲莉閉起眼睛,在腦海中描繪著一幅情景。
  有個女孩在森林的深處破口大罵。她因為自己也無法阻止的惡毒言語而哭泣,也為了傷害周遭的人們而懊悔,同時也憎恨著理所當然般冷眼對待她的這個世界。也許女孩悲嘆著,希望乾脆就此消失再也不見到任何人吧。
  她說,在森林裡頭大吼是她每天的習慣。
  日日聽著那聲音的惡龍,某天終於現身了。他把顯然不適合當作解咒人選的少女帶回巢穴。
  
  為何惡龍選擇了那位少女,讓那少女待在巢穴內?
  在那瞬間,龍確實對她投以像是看著哭泣孩童般的眼神。
  
  「告訴我,庫施那……為什麼你那時沒有阻止那孩子?」
  菲莉重複之前曾一度提出的疑問。再度隱身於她的影子中的庫施那無聲地迅速現身。搖晃著那對兔耳,庫施那仰起頭,站在她身旁與她一同仰望石山。
  低沉地、平穩地,庫施那低語回答。
  
  「因為這是那頭龍的心願。」
  
  惡龍被打倒,傳說故事劃下句點。
  人們擔憂著公主,平安獲救的她最終與騎士結為連理。
  
  菲莉仰望著惡龍與少女短暫共度時光的石山。
  石山中不再傳出聲響,也沒有任何人的話語聲。
  
  至於受傷而孤獨飛離巢穴的龍──從此以後行蹤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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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3 18:39 | 显示全部楼层
  醜陋怪物與美麗女王的故事 2
  

  為了心高氣傲的女王大人,醜陋的怪物一直祈求自己也能變得美麗。
  原因在於比起這世界上的任何人,他最了解自己與同族的醜陋。
  
  怪物不願意永遠醜陋下去。他覺得自己的醜陋甚至是種罪惡。自己和身旁的怪物們屬於同一種生物,讓他覺得恐怖得難以忍受。
  遇見女王大人的時候,怪物第一次得知原來這世上有著如此美麗的存在。所以他一直祈求自己也能變得像女王大人一樣。
  
  在命運分歧點的那一天,原本應該要悲慘死去的怪物因為女王大人的慈悲而保住一命,之後怪物就在她身旁生活至今。
  那天之後,只要是為了女王大人,怪物無論任何事都願意為她效命。因為他覺得,這是他唯一能變得像女王大人那般尊貴而無暇的方法。
  
  某一天,怪物跪在她的腳邊,如此說道:
  
  ────只要是為了您,我願意做任何事。
  ────我很擅長戰鬥。讓我殺死您所有的敵人吧。
  
  ────只要是為了您,我願意奉上任何東西。
  ────我很擅長狩獵。我可以為您抓來任何野獸。
  
  ────只要您對我展露笑容,我就算明天死去也無所謂。
  ────您有任何心願嗎?無論什麼都好請告訴我。
  
  醜陋的怪物不懂得優美的言詞。而且腦袋也不太靈光。
  但怪物還是苦苦思索,不斷向女王再三傾訴,最後女王大人似乎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怪物滿心期待地等候著女王大人的命令。他會擁有這樣的感情,也是在女王大人救他一命之後。
  
  心高氣傲的女王大人只回答他短短一句話。
  「不需要。」
  然後又這麼接著說道。
  「你還真是醜啊。」
  
  醜陋的怪物發自內心只想為了女王大人而活。
  但是女王大人對怪物真的沒有任何期望。
  
  
  
  第2話 獨眼巨人的酒宴
  

  「當太陽九次沉沒,十次昇起之時,獨眼巨人……獨眼巨人現身於附近的洞窟中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山羊拖著一輛已經殘破不堪卻又不知為何從來沒壞過的貨車。裝飾著不曉得是真是假,總覺得有些詭異的寶石飾帶束起那身黑色長袍。黑山羊的皮革加上白貓毛皮內襯製成的皮手套,再加上牛蹄串成的項鍊。以前那串玻璃製眼珠項鍊讓陌生的孩童嚇得口吐白沫之後已經束之高閣。
  「那張蟾蜍一般的臉是怎樣」──數十天前經過森林時,突然間遇見一名紅髮少女劈頭就這麼批評的皺巴巴臉龐。
  儘管臉龐皺成一團,兩顆滿布血絲的雙眼依然睜得有如銅鈴般。
  老樣子穿著那套煞有其事的服裝再擺出駭人表情,旅行的老占卜師發出了最恐怖的預言。這時她落腳之處的村民們紛紛在心中暗叫「老太婆妳幹這什麼好事!」
  
  在那芳香四溢、生機盎然洋溢著喜悅的柔和春日。
  她的呼喊聲響徹新綠抽芽的農田,隨後消散。
  
  在老太婆忠實的助手──聽說與年輕時的她十分神似的美艷孫女──斐蒂蕾那天衣無縫的活躍之下,預言轉瞬間一如往常傳遍村中每個角落。
  她乘坐在山羊背上帶著村裡孩童──不知為何她很受孩子們歡迎──四處散布消息的呼喊聲揪住了每個無處可逃的村民。
  話說回來,老太婆並非這座被預言將有獨眼巨人現身的村莊之居民。
  以前她居住在一座以雞舍與雞蛋為特產的小村莊。然而自從預言翼蜥出現的事件之後,發生了許多不幸的巧合,讓村民們對老太婆的忍受終於突破極限。
  
  誰也不曉得老太婆究竟是說中即將發生的災厄,抑或是故意呼喚災厄降臨。
  為什麼雞會成群飛翔在空中,而鐵匠的頭髮會重新長出來呢!
  
  村民們怒火中燒。自從被老太婆預言禿頭後就不斷碎碎念的鐵匠倒是態度大轉彎,挺身為老太婆說話。然而壓倒性的多數意見都是要求老太婆別再胡言亂語,於是老太婆發飆了。
  她用那與年齡毫不相襯的俐落手腳──順帶一題誰也不曉得她的實際年齡──打包了行李,將行李扔到架在山羊背上的貨車上,就這麼與孫女斐蒂蕾一同踏上旅程。
  
  占卜正是我的性命,預言正是我的自尊。老太婆總是這麼說。
  
  她的預言──早已惡名傳千里。
  每當老太婆越過一座山,那傳聞也隨之傳播到更遙遠的地方。但是冷漠對待一名老人家畢竟還是有些罪惡感,因此老太婆落腳處的村人們姑且也是款待了她。然而最糟糕的事態終究還是發生了。
  而且老太婆預言的那個洞窟,平常本來就少有人靠近。
  儘管鮮少有人經過,但村民們還是抓狂了。聽妳這樣一說誰還敢走出村外啊!雖然他們對老太婆如此抱怨,但老太婆只拋下一句占卜的結果又不是我能改變的,立刻就趕走了村民們。
  
  於是原本和平悠哉的山間小村頓時間便淹沒在獨眼巨人的恐懼之中。順帶一提,獨眼巨人是種只長著一顆眼睛,頂著一個大光頭,個性猙獰凶猛的巨人。由於獨眼巨人會吃人類和家畜,因此獸害的報告也算頻繁,在一般大眾之間的知名度也相當高。
  
  話雖如此,獨眼巨人為何會毫無徵兆突然現身在和平村莊附近?
  這難道不是那個老太婆的錯嗎?
  
  村民們憎恨著老太婆。每次見到面,便開始討論究竟是先有占卜抑或是先有獨眼巨人,有如先有蛋抑或是先有雞的艱難問題。在這段時間老太婆一副不干己事的態度,每天精神飽滿度日,點燃氣味獨特的香。斐蒂蕾則是口口聲聲說著船到橋頭自然直,帶著孩童們天天在山野間奔跑嬉戲。
  
  太陽九次沉沒,十次昇起的那天,主張原因應該出在老太婆身上的一派終於獲勝。
  最後,村人們甚至開始擬定暗殺老太婆的計畫。原本的祥和氣氛已經不知去向。
  
  就在老太婆的性命有如風中殘燭之時。
  一名白衣少女來到這座山間小村。
  
  * * *
  
  「不好意思在下午時分打擾。我是位旅行者。」
  聽見這句話,村民們不由得面面相覷。
  恰巧正是暗殺計畫發動前一刻。
  沒想到居然在這種時候會有旅行者造訪。
  平常時候村裡的客人頂多就只有定期來往的行商人。而且他們似乎同樣聽聞了獨眼巨人現身的傳聞,已經好一段時間未曾造訪。
  為何來到這座村莊?村民們紛紛這麼問。
  少女便回答,她為了調查各地的幻獸並將得到的知識記錄在書中,所以會特別選擇一般旅行者不會造訪的小村莊。緊接著,她難掩不安地這麼說道。
  「那個……各位似乎殺氣騰騰的,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聽了這句話,村人們連忙將鐮刀與斧頭飛快藏到身後,這騷動恐怕已經超越暗殺的範疇了。儘管如此少女那對蜂蜜色的眼眸依舊透出擔憂的目光。最後村民們終於放棄堅持,對她解釋了緣由。同時又加上一句忠告。
  獨眼巨人很危險。這位小姐最好快點調頭沿著來時路離開。
  村民其實本性善良親切。不過少女只是眨了眨眼,隨後便搖頭婉拒。
  「不了,各位的好意我很感謝,不過我還不能離開。畢竟看這情況我應該來得正好。我是幻獸調查員,既然事關獸害,我應該能為各位有所貢獻。」
  這瞬間村民們的喜悅實在難以言喻。
  他們將手中的鐮刀和斧頭往天上一拋,萬分激動地擁抱身旁鄰居。畢竟這群村民原本就是當初願意接納那老太婆的好心人。暗殺計畫也只是逼不得已的手段。順帶一提,少女的影子中冒出一抹黑色在空中無奈地接下了從天而降的鐮刀與斧頭,不過情緒激動的他們都沒察覺異狀。
  村民們立刻向她提出請求:請一定要救救我們。少女也溫柔地頷首答應。
  「獨眼巨人被指定為絕不能入侵其棲息活動範圍的『第二種危險幻獸』。除此之外,如果出現場所附近有聚落存在,危險度可視同『第一種危險幻獸』。請放心交給我……為了達成本次的任務,不好意思可否請各位給我整桶的酒?」
  少女的要求讓村民們百思不得其解。正好現在村裡倉庫儲藏著一批慶典用的桶裝葡萄酒。那是為了十年一次的慶典而特地從遠方訂購的美酒。儘管是為了慶典特地準備的東西,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忍痛割愛,村人們最終同意了。
  
  太好了。少女點頭如此說道,露出溫柔微笑的同時向村民保證一定會解決獨眼巨人的問題。隔天,少女帶著數個酒桶──也不知究竟是怎麼搬運的──前往預言中獨眼巨人現身的洞窟。
  
  就在她身影自村莊消失十幾分鐘後,村民們才突然臉色發白。
  現在回想起來,那位少女年紀尚輕而且身材嬌弱。畢竟這麼年輕就成為幻獸調查員,肯定是擁有相當程度的知識吧。然而村民們實在不認為她能獨自與獨眼巨人戰鬥。我們該不會做了很殘酷的決定吧?為什麼會把這種重責大任扔給一名少女呢?村民們深感後悔。然而煩惱也無法解決問題。
  村民們分成追趕少女與靜觀其變的兩派,展開熾烈的爭論。最後在馬鈴薯飛來往去的劇烈爭執的尾聲,追趕少女派占壓倒性多數的歷史性勝利。畢竟村民們原本個性就善良到連他們都覺得自己是濫好人。
  於是,代表村民的勇敢青年──順帶一提還是單身──懷著占了大部分的憂心與一絲對少女的情愫,再加上因為差不多來到適婚年齡而萌生的少許算計,就這麼踏出村門。
  不久後青年抵達了預言的場所。恰巧就在這時,少女也不知道有什麼打算,剛好已經將酒桶整齊排在洞窟前。青年藏身於附近的草叢中,環顧四周。
  幸好獨眼巨人還沒有現身。
  少女像是正對著誰交談般──那模樣就像是與自己的影子搭話──開口說道。
  「辛苦了,庫施那……不過,這洞窟還真乾淨呢。況且一般獨眼巨人會自己在山壁上挖掘出住處,這次卻利用天然洞窟啊。恐怕是最近急急忙忙搬家到這裡吧……一定是這片山坡因豪雨山崩的緣故吧。」
  「既然如此他應該還沒捉人類或家畜飽餐一頓吧。趁現在趕緊捕獲吧。」
  低沉而陰鬱的嗓音,伴隨著不相襯的開朗語氣回答少女。
  剛才的聲音究竟是從何處傳來的,青年也覺得莫名其妙。如果現在有位男性要助她一臂之力,對青年而言也許有些不如意。不過青年根本沒有空檔能煩惱接下來該怎麼做。只見少女張大了嘴,吸足一口氣。
  
  「請問有人在家嗎─────────────────────────!」
  
  響亮到除了自尋死路之外無法形容的吶喊聲。
  
  也許該說是理所當然吧,沉重的腳步聲撼動地面,獨眼巨人從洞窟內現身了。
  巨人渾身長滿猙獰凶猛的結實肌肉,腰間纏著一塊毛皮。頭上的獨眼瞪向少女。
  青年連忙躲進樹叢後方,因為恐懼而渾身打顫。這樣下去少女鐵定會被吃掉。究竟是衝出去救她,還是躲在樹叢後方才好?因為村裡的習慣,青年在腦中召開緊急會議。
  就在結論即將出爐的霎那,他才發現巨大的黑色人影已經籠罩了他。
  
  獨眼巨人低頭注視著青年。
  發出淒厲的慘叫聲,他和少女一同被巨人捉走了。
  
  * * *
  
  「哎呀呀,沒想到您居然跟過來了啊。啊,是因為擔心我?怎麼會這樣呢……感謝您的關心,不過我一個人也沒問題的。」
  少女坐在洞窟內的地面上如此回答。
  到底是哪裡沒問題了。青年心中如此吐槽。兩人現在一起被抓起來了。
  這裡可是獨眼巨人的住處內。簡直是此生未見的危機。不過少女只是悠然地環顧四周,連連點頭呢喃說道。
  「啊,我就知道。還來不及建造家畜小房啊。您知道嗎?獨眼巨人會在自己的洞窟深處建造一個能用石板封閉出入口的家畜用空間喔。不過既然還沒完成,應該還沒有造成其他傷亡。這樣我就安心多了,真是太好了。」
  在少女悠哉說著的同時,獨眼巨人緩緩伸出抓起了堆在洞窟內的某物。那孔武有力的巨掌抓起了一匹羊。
  物體持續遭到擊打的聲音響起時,少女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她發出悲痛的聲音。
  「啊,羊……」
  「已經死了啊……看來是逃出村莊的羊吧。真是倒楣的傢伙。」
  就如同謎樣聲音所說,那頭羊已經喪命。大概是因為長期免於割毛,身上的毛顯然比平常的羊要蓬鬆茂密。應該是逃出村莊後在森林裡獨自活過好一段時間的羊吧。
  將屍體的脖子輕易折斷後,獨眼巨人先是從頸部飲用羊血。既然還有其他糧食那麼暫且還不用擔心吧。青年這麼想著而鬆了口氣。但只見獨眼巨人把羊屍隨手拋向一旁看向兩人,伸出舌頭舔著嘴唇。擺明了就是馬上要飽餐一頓吧。青年不禁為自己短暫的人生悲嘆。
  就在這瞬間,少女展露甜美微笑說道。
  「您好,獨眼巨人先生。要不要來點美味的葡萄酒呢?」
  「嗚啊?」
  「來呀來呀,非常非常好喝的葡萄酒喔。」
  少女的影子無法解釋地突然抽長,從入口處將巨大的酒桶運進了洞窟。影子彷彿在酒店工作已久般以熟稔的動作將酒桶遞給獨眼巨人。
  酒桶的蓋子啪嘎一聲掀開。芳醇的酒香飄散在周遭。
  獨眼巨人伸手握住酒桶,但似乎還有所遲疑,只見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沾上葡萄酒送到嘴邊輕舔。在這瞬間,那隻獨眼興奮地圓睜。
  看來他似乎十分中意。
  獨眼巨人把整個酒桶送到嘴邊,咕嚕咕嚕全部倒進口中後,他扯開了嘴角,轉身面對青年與少女,一副就是品嚐了開胃美酒之後食指大動要享用正餐的模樣。
  這瞬間,黑影立刻遞出下一個酒桶。
  「請喝請喝。還有很多喔。」
  儘管有些遲疑,但獨眼巨人還是接下了酒桶。他舉起酒桶一仰而盡。在他放下空酒桶前,下一個酒桶已經送到他面前。白衣少女拍著手欣喜地說道。
  「哎,您真是好酒量啊,獨眼巨人先生!還有很多儘管喝啊。」
  接過酒桶,獨眼巨人再度一口氣灌下。下一桶又送到眼前。銀鈴般的說話聲響起。
  「來來來,請用請用,儘管喝儘管喝。」
  最後獨眼巨人喝光了所有酒桶。像是這下終於要飽餐一頓般,他將手伸向少女。然而突然間他的指頭不再動作。
  青年訝異地望向獨眼巨人的臉龐,不由得驚叫。
  那銅鈴般的獨眼已經睡眼迷濛。雖然獨眼巨人還是想吃東西果腹般伸出了手,但最後敵不過睡意般打了個大呵欠。
  「啊…………啊、啊、啊,好、想睡。」
  以模糊不清的話語聲說完,獨眼巨人在遮擋入口的位置一屁股跌坐在地面,就這麼在響亮的鼾聲中落入夢鄉。
  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出入口被堵住了啊。但在青年這麼開口之前,少女已經微微點頭並站起身。從皮包出取出了染著複雜圖樣的布。
  「把這個像這樣……」
  她毫無畏懼走到獨眼巨人身邊,將那塊布貼在巨人闔起的獨眼上頭。
  「這是幻獸調查官開發的符咒。這樣一來這孩子直到被運到人和其他幻獸都能安心的洞窟前都不會醒來。之後再這樣……」
  少女腳邊的黑影倏地伸展擴張,一瞬間就吞噬了獨眼巨人。
  對著愣在原地的青年,少女自豪地說道。
  「因為巨人族特別嗜酒,像這樣準備很多酒讓他喝,就能輕鬆捕獲喔!順帶一提如果要以武力驅除,很遺憾就得從眼睛下手……這種情況下,請事先對他宣稱自己的名字叫『沒有人』。大部分的案例下,受傷的獨眼巨人會向同伴尋求協助。但只要事先那樣說,得知犯人的名字後其他獨眼巨人會誤以為『沒有人』傷害同伴而離開………話雖如此,在採取最終手段之前還是請盡可能聯絡幻獸調查官,央請調查官採取必要的措施喔。這次事件辛苦您了。」
  少女微笑。見到那笑容,青年明白若要選擇這位少女為妻,她的意志未免太過堅強。一旦和這位少女起了爭執,青年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勝算。
  
  於是村莊的騷動與青年的淡淡情愫就這麼平靜落幕。
  
  
  
  「那麼我就告辭了。能在有人犧牲前找到獨眼巨人真是太好了。」
  
  隔天,少女面露笑容與村民們告別。村民們全體聚集在村門口揮手送她離開。
  因為她留下的這句話,村內再度掀起了一次爭論。
  到頭來,占卜老太婆究竟是站在人類這一邊,抑或是人類的敵人?
  村民們的爭論喧囂塵上。但沒等候村民拿出結論,老太婆已經逕自悄悄收拾行李──唯有自斐蒂蕾口中得知消息的孩童們前來送行──再度踏上了旅程。
  
  占卜正是我的性命,預言正是我的自尊。
  是不是因為我的錯,這又與我何干。老太婆如是說。
  
  村民們的結論尚未落定。
  
  只是,歷經這次騷動之後,村莊裡誕生了一句諺語叫「獨眼巨人的酒宴」,意指「弱小者以智謀輕取強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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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3 18: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Myuki_Rie 于 2019-9-23 18:44 编辑

  醜陋怪物與美麗女王的故事 3
  

  自己無法對女王大人有任何貢獻。
  終於明白這件事的當下,怪物那天天悲嘆度日的模樣實在好悲慘。
  
  任何一位國王或公主見到,任何一位大臣或士兵或奴隸見到,都會不由得覺得怪物很可憐吧。不,也許他們終究不會有任何感受吧。
  
  畢竟怪物是只為戰鬥而誕生於世上,無比醜陋的生物。
  見到他會感到憐憫的人,在這世界上就連一個也找不著。
  
  沒錯,怪物最擅長戰鬥了。
  
  只要說到打鬥,他有自信能勝過任何人。但是不管怪物再怎麼厲害,女王大人也從未為此面流露分毫喜色。什麼也辦不到的自己是不是別待在這裡比較好呢?待在女王尊貴的城堡中,醜陋的怪物深深苦惱。
  
  在怪物這麼左思右想的時候,女王大人輕聲說:
  「你還真是醜啊。」
  在怪物縮起身子在地板上睡覺的時候,女王大人輕聲說:
  「你還真是醜啊。」
  在怪物練習戰鬥的時候,女王大人輕聲說道:
  「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醜八怪。」
  
  但是,女王大人從來沒有命令他滾出去。
  
  女王大人口口聲聲說的醜陋,其實怪物一點也不在意。畢竟像自己這樣的生物,她光是願意開口對怪物說話就已經讓怪物感激不已了。因為依女王大人的個性,只要判斷對方甚至不值得自己開口,就真的連一句話也不會說。
  
  怪物唯一害怕的只有她的一句「滾出去」。
  在這樣的日子中,某一天怪物的身體出現了異狀。
  
  不知為何渾身發熱,意識朦朧不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怪物覺得很納悶。怪物的身體刀槍不入,皮膚甚至能彈開箭矢,而且也從未生過病。怪物覺得只要睡一覺就會好起來吧。
  以前怪物還是個小不點而且也不強悍的時候,曾經被迫與很可怕的對手戰鬥而受傷,就像那時候一樣只要好好休息就會好起來吧。怪物這麼想著。
  他就這麼躺在女王大人城堡內的冰冷地面上。不過身體的痛苦遲遲沒有消退。怪物急促地喘息著。
  
  痛苦掙扎的自己肯定比平常更醜陋吧。
  這樣下去,也許真的會被女王大人趕出這座城堡。
  
  慈悲為懷的女王大人一定也會就此討厭怪物吧。他忍不住這麼擔心起來。得快點好起來才行。明明腦袋這麼想著,眼前景象卻朦朧不清扭曲變形。啊啊,這種時候──對,就是在這種時候,如果自己也有█ █陪在身旁該有多好──就在眼淚濡濕了視線時,模糊的身影映入眼簾。
  怪物開了口──孱弱地說出與尊貴女王的名字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字眼。
  
  「…………你是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隱隱約約似乎聽見了這句話。
  不過怪物也無法回答,就這麼一頭栽進了彷彿無止境地墜落的夢中。
  
  在朦朧的意識中,怪物夢見了很討厭的夢。
  
  周遭的怪物們總是對他說些討厭的話。
  叫他要成為█ █,要█ █世界。又說,你是為此而誕生的。
  
  但是,怪物其實一點也不想成為那種玩意。
  
  怪物突然間驚醒。渾身流滿了黏膩的冷汗。不過體溫卻降低了。原本莫名熾熱卻又冰涼的身軀也恢復了溫暖。
  自己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冰冷的地板。怪物的身旁點著一盞溫暖的火。在他覺得納悶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女王大人就在自己身旁。
  她一如往常般俯視著怪物,如此說道。
  
  「你還真是醜啊。」
  
  肯定是親自把怪物搬到此處的女王大人一如往常般輕聲說道。
  在這一刻,怪物覺得自己死掉也沒關係了。
  
  因為這麼幸福的瞬間,肯定再也不會造訪自己了吧。
  
  
  
  
  第3話 海豹少女
  

  那座島彷彿被夾在碧海藍天間的狹縫處。
  地面簡直一片平坦,沒有高聳的山丘或樹林。沿著海岸並排的民房,屋頂也為了躲避海風而刻意壓低。因為沒有任何東西遮擋視野再加上整體面積狹小,從島上任何一處都能隨時見到海面反射的粼粼波光。正因為沒有任何多餘要素,風景雖然單調但也因此美麗無比。
  一眼望去直到海面,除了牛羊的身影外就只剩大海與天空。
  被兩種藍色包夾的島,看起來彷彿下一刻就會融入那片蔚藍之中。
  在那樣柔弱而狹窄,稍微漲潮就會整片沒入海中的其中一座沙灘上,駝背的老人遠眺著海面。
  在這波浪反覆拍打的沙灘邊,他皺巴巴的手握著拐杖,凝視著水平線另一端。那雙灰色的眼眸不知厭倦地凝視著平穩的海面。
  他不時發出痛苦的咳嗽聲。
  老人究竟在這裡做什麼,不知情的人恐怕絕對猜不到吧。也許會認為老人因為望見這片晴朗無垠的藍天,心情愉快正在散步吧。不過就在這時,一針見血的一句話朝著那彎曲的背脊拋出。
  
  「請問您在等誰嗎?」
  
  老人滿臉訝異地轉身向後。埋在皺紋之中的雙眼映出那聲音的主人。
  一名純白的少女就站在老人身後。她頭上戴著一頂形似新娘用的頭紗,在徐徐海風吹拂下搖曳。為了不讓頭紗被海風吹跑,一隻蝙蝠伸展雙翼伏在少女頭上,同時自豪地輕哼。少女那雙蜂蜜色的眼眸蘊含著沉靜與溫柔,以友善的視線迎向老人。
  短暫的沉默隨風流逝。
  映著少女白色身影的老人的眼眸深處,沉澱著累積多年的孤獨。有如石塊般冷硬的深灰色孤獨。不過,只見老人稍稍化開那抹孤獨,街坊傳聞中對陌生人絕不開口的他低聲對少女問道:
  「……妳看得出來?」
  「因為您這樣的眼神,我曾在許多人眼中見過。」
  她如此回答,那口吻既非責難也非嘲笑。老人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些。看來這位少女似乎明白他正在等的對象。明知那對象是誰卻又對老人不懷抱任何鄙視,老人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物。
  他謹慎小心地打量著少女。像是回答他的疑惑般,她溫柔地輕聲說道。
  
  「您心繫的那一位,就在海中吧。」
  
  少女說「那一位」。
  卻沒說「那個人」。
  
  咳出一口帶著血絲的痰,老人懷著百般感觸沉沉點頭。
  
  「是啊────我有個妻子,就在那裡。」
  
  來自大海的老人之妻,留下孩子與他回到了波光蕩漾之間。
  那已經是數十年前的往事了。
  
  * * *
  
  菲莉一行人正造訪由七十餘座大小島嶼所組成的群島中的其中一座。
  島與島之間的距離遠近不一。有些近到能經由石磚鋪成的道路─大多只在退潮時浮現於海面──來往,有些也遠到只能靠船隻接駁移動。不過包含最大的主島在內,每個島的面積都不大,文化與風俗也都沒有顯著的差異。氣候與風景也不例外。
  海與人十分貼近。
  換言之,棲息與海中的幻獸與人的生活區域彼此相鄰。而人與幻獸之間,自古以來只要距離越近就越可能發生某種案例。
  
  那正是異類間的婚姻。
  
  「請用。」
  「非常謝謝您。」
  於海邊遇見的老人邀請菲莉一行人來到自家,端出茶水招待眾人。
  菲莉小心翼翼地端著雖然邊緣有著缺口,但顯然是長年來珍惜使用至今的陶器。輕啜一口,圓潤的杯中茶水還滾燙,有些刺激性的味道。
  石磚造的房間中有著長年使用的火爐與寬敞的壁櫥。也許有女性居住,插在小水瓶中的花朵與少許擺飾品妝點著灰色的房間。
  也許是察覺菲莉的視線,老人嘶啞的嗓音像是辯解般低聲說。
  「因為大家勸我,我就娶了第二任妻子……女兒還住在家裡。」
  「您不是獨自一人真是太好了。因為您看起來肺似乎不太好。」
  她將茶杯放回盤子上後,老人點頭說道。
  「妳說的對……不過,剩下的日子也不長了吧。」
  「請別這麼說。」
  「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最明白。每天晚上入睡前,我都會有一種好像在一個黑暗洞穴中不斷墜落的感覺。我一定會像這樣,再也沒機會與她相見而死去……真是丟人啊。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成為如此害怕死亡的老人,年輕時實在無法想像。」
  「畏懼死亡對生物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情感喔。會為此感到羞愧的只有人類而已。您的感情絕非什麼丟人或難堪的感受。如果心裡還有想見的對象,那就更是理所當然了。」
  菲莉如此細語道。瞇起灰色的眼睛,老人輕吐一口氣。
  「謝謝妳了,小姑娘……啊,我都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名叫迪蘭。是數十年前,娶海豹為妻的愚蠢男人。」
  「海豹……您是指海豹少女(selchie)吧。」
  老人迪蘭點頭回應菲莉的確認。因為菲莉不輕視也不嘲笑等待海豹的老人,更重要的是菲莉身為幻獸調查員,老人才會希望菲莉聽他陳述往事而邀菲莉來自家。他爬滿皺紋的手掌包著自己的茶杯,再度開口說道。
  「是啊。知道那種族名稱,是我強硬地娶了她之後的事了。那時我簡直是意亂神迷,因為我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那樣美麗的女性……」
  迪蘭自此娓娓道來。
  數十年前去採海藻的那一天,年輕時的迪蘭遇見了她。
  
  那是個風平浪靜的美麗深藍清晨。
  太陽尚未昇起,但島上漁夫們都習慣早起。不過因為碼頭與那片沙灘正好位在相反方向,周遭沒有其他人蹤。
  早早醒來的迪蘭一手拿著籠子,沿著海岸信步而行的同時採集海藻。
  懷著彷彿獨占整片大海般的心情,他踩過日出前依然冰涼的沙子時,突然間聽見了動人的音樂。迪蘭連忙邁開步伐走過淺灘,躲在巨大岩石後面。
  定睛一看,莫約二十名的裸身男女正配合著小提琴的音色踢著波浪打著節拍,或是歌唱舞蹈。他們比起迪蘭認識的任何一位島民──甚至比起偶爾造訪的每個旅行者都要更加美麗。更奇怪的是,在迪蘭藏身的大岩石上頭正好排列著好幾張海豹的毛皮,閃耀著銀灰的色澤。
  迪蘭屏息凝視著那群俊男美女。
  不久後,他的視線便緊跟著其中一名眼眸宛如寶石般烏黑的年輕女子。
  笑臉盈盈地踩著舞步的她,綻放著活力四射的魅力。每當那修長的腳踩過沙灘,晨光便隨之漸漸增強,迪蘭覺得自己的雙眼彷彿就要被刺瞎了。
  漫長卻又短暫的時間過去。
  年老後回顧過去,他覺得這段時間──屏息凝視著那少女的數分鐘──正是人生中最心滿意足的瞬間。
  不久後太陽完全升起,如夢似幻的時間告終。
  只見美麗的男女們紛紛跑向迪蘭藏身的岩石,一把抓起海豹皮,穿在那勻稱曼妙的身軀上。他們就這麼轉瞬間化身為海豹,跳進海中。
  迪蘭不禁愣住了。他從沒想過這群男女居然不是人類。
  就在這時,迪蘭發現自己腳邊的水窪中漂著一張毛皮。也許是從岩石上頭滑落下來的吧。大概沒有察覺到皮毛掉落,一名少女緊張地在附近尋找。
  當迪蘭目睹那少女的臉龐,他立刻反射性地將毛皮揉成一團塞進手邊籠子中。
  那雙漆黑眼眸格外動人的少女找不到自己的毛皮而四處徘徊。
  最後手足無措的她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看準這時機,迪蘭越過那白皙的肩頭搭話。最後他將語言不通,試圖抵抗的少女硬是帶回了家中。
  經過一個晚上小心謹慎的對待,她似乎平靜許多了。
  少女比手畫腳告訴迪蘭自己想到那片海灘尋找毛皮。
  之後的每一天,他每天都實現了少女的心願。但是她不可能找到那張毛皮。
  為了無法回歸大海而哭泣的她,迪蘭教導她人類的言語。少女十分聰慧,換上了人類的衣物,很快就習慣陸地的生活。
  見時機成熟,迪蘭向她求婚。她也接受了。
  兩人在主島的教堂舉辦婚禮。
  她成為群島第一美麗的新娘,他則是群島第一幸福的新郎。
  兩人生下了兩名指間長著蹼的男孩。雖然孩子們的手讓迪蘭擔憂,但迪蘭還是十分幸福。
  一家人就這麼平凡又幸福地過著日子。
  迪蘭現在回想起來依然能斷言,那毫無疑問是段幸福的時光。
  然而,這段時間並非沒有盡頭。在迪蘭帶著孩子們上市集的時候,她從丈夫忘在家中的菸草盒中發現了一把陳舊的鑰匙。她用那把鑰匙打開了丈夫悄悄藏起──卻又沒能徹底藏起──的上鎖箱子。
  當迪蘭回到家中,家中已經空無一人。
  
  海豹皮自箱中消失。
  從此她再也沒有回來。
  
  說完這段往事,迪蘭灰色的眼眸滾出淚珠。透明的水滴沿著刻在下巴的深邃皺紋而滾落。菲莉緩緩點頭等候他情緒平復後,再次開口說道:
  「您後悔嗎?」
  站在幻獸調查員的立場,菲莉沒有說出任何安慰的言詞。她只是平靜─但也不顯露任何同情與理解──繼續說道。
  「既然您招待身為幻獸調查員的我來此,我判斷您是想向我尋求某些建言或是協助──如果您願意聽的話我會繼續說下去,不過我得先聲明,這會是相當嚴厲的意見。您覺得如何?」
  「無所謂。請繼續說下去。」
  「您的痛苦並非無法想像。但遺憾的是,異種婚姻的案例中就算雙方情投意合,絕大多數還是會因為彼此的禁忌與生活差異而離異。何況是靠著欺騙對方而建立的婚姻,更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吧。特別是奪走幻獸回歸自然的手段而建立的婚姻,在現在會是懲處對象。換言之,按照現行法規來看,您是一位罪犯。就常理而言,我無法體恤您的處境,也無法給予您任何協助。」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我知道我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貨。」
  「……不過,這次的情況也符合特例。」
  「特例?」
  老人納悶地重複菲莉口中這字眼。但是她沒有更進一步詳細解釋。菲莉抬起臉,蜂蜜色的眼眸筆直映出老人的身影。
  
  「我鄭重請問您。儘管後悔──但您還是想見她嗎?」
  
  菲莉直視著迪蘭的雙眼,無法拂拭的孤獨沉澱在眼底。
  迪蘭說,自從海豹少女逃走之後,他在旁人的建議下又娶了第二任的妻子。女兒現在也還與他同住。恐怕比起過去和海豹少女的生活相比,現在的生活更為安定吧。但是他的心恐怕隨時都受到絕望的籠罩。
  當一個人會選擇幻獸為伴侶,絕大多數都是因為受到自身也無可擺脫的魅惑。當伴侶離去時,肯定也伴隨著有如靈魂撕裂般的痛楚。
  人對幻獸撒謊,幻獸扭曲人類的命運。
  對兩者的撫慰──特別是挽回異種婚姻等等的行為──原本就並非幻獸調查員的職責。無論要為哪一方說話,就立場上都是不被允許的。
  唯有一種特例。
  
  (心靈深受幻獸吸引之人死期將近時──緩和當事人死前的痛苦也是職責之一。)
  
  在菲莉回答前,迪蘭屢次劇烈咳出帶血的痰。送過無數生物的最後一程,有時甚至親眼目睹緊抱在懷中的生命流逝。因此菲莉很明白。
  他所剩的壽命甚至比他預期的還要短上許多。她再度問道:
  「儘管您的妻子已經拒絕了您,您還是希望能再見一面?」
  「……想……嗯,我想………我想見她。」
  聽見菲莉這麼問,迪蘭蠕動著龜裂的嘴唇。那臉龐一瞬間閃過了劇烈的痛楚。儘管整張臉皺成一團,他依然以深藏著熱量的語氣繼續說道。
  「我想見她,向她道歉。就算她不原諒我也好,我只是想告訴她,我真的愛她。我真的愛著她……我對妳……而、而且,最近海上常常有不自然的暴風雨。暴風雨會侵襲與這座島有點距離,海豹時常棲息的小島。我很擔心她……當然這也是其中一個理由,啊,不對。不是這樣。我就是想再一次──」
  那臉龐一瞬間恢復了年輕時的生氣。初次見到海豹少女的瞬間那股甚至足以毀滅自身的熱情,瞬間在灰色眼眸的深處點燃。他嘶啞地大喊:
  「我想在眼前,看看那雙烏黑的美麗雙眼啊!」
  那可說是異樣醜陋的一句話吧。
  簡直滿溢著人類欲望的心願。但那同時也是即將面臨死亡的男人,人生最後一個不足一提的心願。
  迪蘭垂下頭開始啜泣。菲莉靜靜地點頭說道。
  「我明白了。那麼身為一位幻獸調查員,我會協助您。」
  「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是的,但我無法保證能與她重逢。我會嘗試與她接觸,但只要對方有所抗拒,我就不會再介入你們之間。不過,在那之前我就為您而努力吧。」
  菲莉伸出她的白皙手掌。迪蘭在顫抖中彷彿孩童般握住了她的手。微微使力握住老人的手掌,她低聲呢喃。
  「……畢竟一直一個人,一定很寂寞吧。無論是哪種生命。」
  菲莉的影子倏地一顫,但那抹黑色馬上就恢復平坦。
  老人孱弱地上下擺動兩人握住的雙手。迪蘭夢囈般反覆說著謝謝妳、謝謝妳。
  彷彿光是有她那句話,就足以回報他長年來的孤獨。
  
  * * *
  
  海浪有如搖籃曲般反覆低唱。
  菲莉與庫施那再度走在海岸邊。
  庫施那依然與菲莉的影子融為一體。白色沙灘上只有她的點點足跡。不時有特別高的浪頭打上沙灘,抹去她的足跡。
  也許是因為那柔和的日光,托羅趴在純白頭紗上好像很舒服地開始打盹。大概是看準了他鼻前吹起泡泡的時機,突然間庫施那恢復了實體。
  他默默地搖擺著兩條兔耳。菲莉仰起頭目睹那神情,歪著頭問道。
  「哎呀,怎麼了嗎,庫施那?」
  「我的鮮花啊。」
  「什麼事?」
  「啊~那個,如果我的妳不嫌棄,要不要牽著手?」
  突兀而不自然的一句話。庫施那歪頭看著斜上方,輕哼一聲。
  未免太過出乎意料,菲莉連連眨著那雙蜂蜜色的雙眸。
  「你居然會說這種話,真是稀奇。」
  「什麼嘛,也沒什麼關係吧……唉,我確實說了彷彿出自人類嬰孩般的愚蠢話語。要笑就儘管笑吧。」
  「不會啊,我很開心呢。」
  菲莉立刻就緊緊握住他的手。這瞬間庫施那的手掌猛烈一顫,隨後他小心翼翼地折起指頭,將那白皙小手包進掌心。菲莉很開心似的微微甩動兩人牽著的手。
  「呵呵……而且啊,庫施那。你應該也知道我不會笑你吧?」
  「唔嗯,確實如此。我的鮮花不會嘲笑我。妳流露的總是惹人憐愛的微笑……這確實是我失言了。看在我的妳心中那份溫柔,可以請妳原諒我嗎?」
  「好的,我原諒你。」
  菲莉先是故意裝出高高在上的態度,隨即輕聲嘻笑。庫施那抖動著兔鼻吸氣。凝視著兩人交錯的五指,瞇起那雙紅眼。
  無論哪種生命,獨自一人就無法牽手。
  兩人走在碧海藍天的兩種藍色旁。肩併著肩走了好一段路後,水平線另一頭的小島浮現眼中。
  「就是那個吧,庫施那?」
  「唔嗯。那應該就是迪蘭說的,時常有海豹棲息的小島吧。島上確實躺著不少圓滾滾的灰色生物,看起來還真是悠哉呢。我的鮮花啊,妳是否知道海豹毛皮可以賣個好價錢,肉也能食用。」
  「人應該對自然的恩惠心懷感激,我們也是仰賴那份恩惠才能得以存活。不過這可不是現在該說的話喔,知道嗎?」
  「雖然我不是三歲孩童,不過倒也不討厭這種責備。」
  庫施那心滿意足般如此說著。菲莉放開他的手,轉身面對大海。
  迪蘭說他曾經好幾次撐著小舟前往那座島。但是每次在他抵達前海豹們一定都會逃走。
  遠眺著在島上曬太陽的海豹群,菲莉開口。
  「麻煩你了,庫施那。」
  「無論何時都如妳所願,我的鮮花。」
  如此低語,庫施那有如忠實的屬下般在沙灘單膝跪地。包在晚禮服底下的膝蓋敲上沙灘的同時,黑影在前方的海面上擴展。
  視波浪於無物,有如浮在湖面上的蓮花般,漆黑的圓點在海面上連成一線。
  「這樣就夠了吧。接下來……」
  庫施那站起身,抱起菲莉的身子。菲莉就像是新娘般輕易被他橫抱在胸前,同時她愣愣地問道。
  「那個,庫施那。我能自己走啊。」
  「這有什麼不好。如此一來就不會因為突如其來的浪頭打濕靴子。就和牽手一樣,我的妳偶爾也該乖乖讓我運送──喂,小不點。你究竟是有何不滿。」
  突然醒過來的托羅咬著他的兔鼻,庫施那如此問道。托羅千百個不愉快般使勁拍打翅膀。傾聽他的意見後,庫施那叫道:
  「『太近了太近了現在立刻遠離但是不准讓她掉下來好好送她過去』?等一下。這是要我怎麼才能實現,簡直是強人所難嘛!喂!別只顧著咬人都不回答啊!」
  托羅一語不發只管猛咬庫施那的鼻頭。
  看著那情景,菲莉欣喜地笑著,心想他們倆感情還真好。
  
  任憑托羅撲在自己臉上,庫施那邁開步伐。他從未看向腳邊,就這麼快步踩過浮在海面上的圓點橫越海面。
  不久後,他們抵達了目的地小島。
  從托羅翅膀的隙縫間打量那座島,庫施那瞇起其中一隻眼睛。
  「珊瑚形成的島啊……是因為波浪的侵蝕嗎,島已經被削得很低了。滿危險的。」
  目睹步行渡海而來的一行人,海豹們訝異地抬起臉,但是都沒有逃走。其中一人緩緩地褪下毛皮而化作銀髮黑眸的美麗少女,投出打量般的視線凝視著菲莉等人。正眼迎向那視線,菲莉自言自語道。
  「幻獸書,第一卷九十七頁──『海豹少女』,『妖精種。擁有人類與海豹的兩種模樣,褪下毛皮便化作美麗人類的幻獸』。『相較之下對人類較友好的種族』。」
  「貴為『黑暗之王』的您,找我們這些海中居民有何貴幹?」
  少女拋出冷淡的話語聲。菲莉訝異地輕吐一口氣。
  「…………庫施那,你還真的是很有名呢。」
  「唔嗯,事到如今還被人用那名字稱呼也很令我困擾啊……海豹少女啊,妳們之間是否有曾與人類男性結婚的同胞?」
  庫施那如此問道。海豹們面面相覷。褪下毛皮的少女雙手抱胸,突然間板起了臉,如此問道。
  「為什麼?即使您貴為『黑暗之王』,我們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對同胞失禮。」
  「不好意思如此突兀造訪。我們是受她的前夫迪蘭先生所託而來。他希望能與她見上一面。可以讓我們與她談談嗎?」
  「辦不到。那孩子會拒絕的。回去吧。」
  「請告訴她,迪蘭先生的死期已近了。」
  褪下毛皮的少女睜大了眼。她鬆開抱胸的雙臂,呢喃道。
  「…………真令人吃驚。雖然化身海豹時我們有時也會遭野獸襲擊而喪命。不過人類的生命似乎更加脆弱呢……稍等一下。也許她會改變心意。」
  飛快穿上毛皮,少女轉身跳進海中。不久後她與一頭體格較嬌小的海豹回到島上。那頭海豹也在菲莉等人面前褪下了毛皮。
  目睹那雙眼眸,菲莉立刻確定她肯定就是迪蘭的妻子。
  海豹少女都有著與野獸模樣時同樣烏黑的眼眸。不過她的眼睛更令人印象深刻,彷彿散落著無數星點的漆黑夜空。
  仰起頭凝視菲莉,她開口說道。
  「不好意思,我不會去的。幫我轉達他,那時你是個好丈夫。」
  「光是有這句話,他應該就能得到若干救贖吧。然而他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就算這樣還是無法請您露個面嗎?您依然為了他的謊言而憤怒?」
  「我確實恨過也怨過他。但陸地上的日子其實也不壞。現在我也心繫著孩子們,在他們搭船航向主島時,我也和同胞們一起游在船旁。那時迪蘭確實很珍惜我。這件事我也明白。如果用人類的語言來說,那就叫做愛吧?」
  「既然如此,希望您能予以慈悲。」
  「不過,我屬於大海,他屬於陸地。就這麼單純。」
  海豹少女如此說著搖了搖頭。海豹的毛皮掉落在她的腳邊。蒼白水嫩的肌膚泛著一層海水的濕潤光澤。菲莉平靜地思索。
  (也對……確實就如她所說。)
  儘管看起來與人無異,但她終究屬於大海。
  「到頭來,我還是只能與海中同胞一起生活。陸地居民就該與陸上的同胞生活。他偷走我的毛皮就是最根本的錯誤,就算死亡將我們分離也是如此。無論是因為海與陸而分離,或者是因為生與死而分離,永遠不會改變。事到如今沒有理由再去見他。」
  「我明白了。如果那是您的結論,那我就如此轉達吧……不過,可以請您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好啊。『黑暗之王』漆黑的臂彎中,他所寵愛的陸地女孩啊。想問什麼就問吧。」
  「這附近的環境都相去不遠。平穩的海域一直連綿到群島另一端。只要想移動,您理應能移居到其他島嶼。您可以選擇遠離他所在的這座島。但您為何一面避著他,卻又一直居住在此處?」
  菲莉如此問道。對方沒有回答。
  數秒後,海豹少女歪過頭。她倏地抬起臉,漆黑的眼眸望向遠方的島嶼。
  她好幾次眨眼,呢喃自語般回應。
  「這個嘛……是為什麼呢?我從來沒想過。」
  「暴風雨要來了!波浪在震顫!『黑暗之王』與他心愛的女孩快回去吧!」
  男人的呼喊聲突然響起。剛才躺在菲莉等人身旁的雄海豹突然褪下毛皮如此大喊。曾與迪蘭結婚的海豹少女也連忙穿上了毛皮。她轉身面向大海。海豹們接二連三跳進水中。
  仰頭一看,沉重的烏雲已經凝聚在頭頂上。
  那變化未免太過急促。重新抱緊了菲莉,庫施那也轉過身。
  「要起跑了,我的鮮花啊!待在這裡遭到波及可不是鬧著玩的!」
  「知道了,麻煩你了……不過,暴風雨為何來得這麼突然?」
  菲莉低聲喃喃。自然的威脅時常輕意凌駕於人類的想像之上。話雖如此當下的變化未免也太突兀了。
  庫施那飛奔如矢。奔跑在黑影上的他甚至快過疾風。
  他們沒沾上一滴雨水就這麼回到了沙灘上。搖曳著白色頭紗,菲莉連忙轉頭看向身後。
  劇烈的風雨正侵襲那座小島。但是影響並未波及到這座島的海岸。那場風暴就如同一匹憤怒的野獸,反覆侵襲著那座小島與周遭的海面。
  那就像是一根針瞄準了昆蟲的背部般連連猛刺,有種無法解釋的不自然。
  菲莉瞇起蜂蜜色的眼眸,反覆思量著迪蘭的話語。
  (「而且,最近海上常常有不自然的暴風雨。暴風雨會侵襲與這座島有點距離,海豹時常棲息的小島。我很擔心她。」)
  「…………看來還沒辦法就這麼離開啊。」
  眺望著頓時失去平穩的海面,菲莉低聲呢喃。
  
  * * *
  
  觀察暴風雨發生後直到消失──那持續時間同樣短到不自然──的情形後,菲莉一行人離開了沙灘。
  再度恢復為悠然碧藍的天空下,他們趕往迪蘭的住家。
  庫施那融入菲莉的影子中。托羅再度為了保護菲莉的頭紗而繃緊全身神經。
  這時,菲莉望見在長滿了牧草的平緩山丘上,站著一個人影。
  「……是誰呢?」
  如此自言自語,菲莉停下腳步。對方正一臉憤恨地瞪視著她。
  長而捲的褐色長髮格外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名年輕女性。她的衣物上不知為何散落著暗褐色的斑點。菲莉以視線阻止庫施那自黑影衝出,毫不膽怯地走到對方面前,面對面問道:
  「不好意思,請問您找我有事嗎?」
  「不要多管閒事。誰會讓那個死老頭跟海豹少女見面啊。」
  女人劈頭就這麼說。菲莉眨了眨眼。
  沒等待菲莉回答,少女立刻就大步逼近至菲莉眼前。托羅露出那張小嘴中的白牙。也不理會托羅的威嚇,少女唾沫四濺厲聲說道。
  「幹嘛介入別人家的家務事啊。對妳是有什麼好處?妳是收了錢嗎?不要多管閒事。快滾,馬上給我滾。」
  「您該不會是迪蘭先生的女兒吧?您似乎有些話想說,讓我們坐下來好好談──」
  「少囉嗦!有什麼好談的!總之妳就早點──」
  「喂~~魔女好像想對旅行者做什麼耶!」
  就在少女就要伸手抓向菲莉的瞬間。不知從何處傳來了呼喊聲。同時連小石子都飛了過來。
  定睛一看,大概是聽見了爭吵聲而跑來吧,數名孩童帶著小狗聚集在不遠處。雖然臉頰因為緊張而有些緊繃,但他們像是觀賞小丑表演般遠眺著她。
  容貌雖然稚氣但身材卻相當壯碩的少年對她大喊。
  「喂!魔女!妳這次想對旅行的人做什麼啊?」
  「妳要是敢亂來,我就要去跟妳那個只愛海豹的老爸告狀喔!」
  「每天就只想著海豹!妳哥哥都長著蹼,妳一定也是魔女吧!」
  「閉嘴!閉嘴!統統閉嘴!」
  向後跳開與菲莉拉開距離,她氣得猛跺腳。女性的反應就那年齡而言顯得過於稚氣。但是孩童們並未因此收斂。他們彼此互看一眼後,拍著手唱起歌謠來。
  「是否聽過安娜•席爾?優爾佛島上的魔女,托姆赫森已被吊死,靠近屍身滿手通紅、撕塊肉就扔進鍋煮,今晚濃湯大功告成!」
  「吵死了!你們統統給我──」
  「停下來。」
  喧囂的小丘上,凜然的說話聲響起。孩童們一臉震驚地闔上了嘴。
  一句話平息了騷動,菲莉隨即大步走向孩童們。
  她那嬌小的身軀彷彿變得高大,孩童們開始顫抖。
  挺立於孩童面前,菲莉以一派平靜但不容反駁的堅定口吻繼續說道。
  「怎麼可以唱這種歌。不可以對人說這種失禮的話。」
  「可、可是那傢伙,剛才對妳……」
  「你們是以為我被她欺侮,所以才想救我吧?很謝謝大家。但是,如果各位真的有一顆善良的心,就應該將心比心,不該對人說那種過分的話。這是絕對不能做的事,大家都能明白吧?」
  「呃…………嗯、嗯。」
  「既然明白了,就跟人家道歉。」
  菲莉這句話讓孩童們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覷。他們不情不遠地踢著腳,低聲嘀咕著「可是她真的是魔女啊」。但是在菲莉那溫柔卻又有如頑固母親般的雙眼凝視下,最後他們小聲地飛快說了對不起。
  「這樣就對了。以後不可以再用那麼惡毒的字眼了。拜託大家。」
  菲莉稱讚孩童們的乖巧般撫著他們的頭。孩童們紅著臉露出尷尬的表情。就在這時,也許是對現況感到無趣,孩童們帶來的小狗彷彿發現野兔般突然跑離眾人。
  「啊!波普!」
  「我、我們走!快點追上去!」
  「嗯!」
  於是孩童們便追在小狗身後,慌慌張張地跑離菲莉身邊。
  之後只剩孩童們口中的魔女,以及菲莉留在原地。年輕女性一眼瞥向菲莉,嘟起了嘴。不久後她低聲說道。
  「……我不會跟妳道謝的……不過,剛才是我不好。」
  「不會。因為我的行徑讓您有這般不愉快的經驗,我很抱歉。在我去見海豹少女前,我該先詢問其他家人的意見再作判斷才是。再次向您鄭重致歉。」
  「沒有啦。海豹少女的問題先放一邊,剛才那個不是妳的錯。我平常不管做了什麼,或是沒做什麼,我都是優爾佛島的魔女。我爸每天就掛念著海豹,我哥他們手指間長著蹼,所以我老是被人家欺侮……儘管現在長大了也一樣。島上所有人都瞧不起我。」
  年輕女性──她自稱安娜──如此低聲呢喃。她的側臉刻著深沉的苦惱。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與人類毫無二致的手掌,自言自語般說著。
  「……兩位哥哥臉蛋漂亮得好像不是人,游泳也非常厲害。而且頭腦也很好。就算手的形狀怪怪的,也沒人會當著面羞辱他們。但是我就不一樣了。我就只是個毫無長處的普通人。」
  「您的手。」
  「呃?」
  「您的手受傷了嗎?請讓我看看。」
  菲莉這句話讓安娜愣了半晌。她的指甲縫間凝固著乾涸的血漬。散落在身上衣物的暗褐色斑點仔細一看也是血跡。此外還有一整搓的獸毛自口袋處探出頭來。安娜慌張地將那團獸毛塞進口袋,解釋道。
  「剛、剛才,有隻貓被我家的漁網纏住。因為漁網有魚的味道,常常有貓跑來玩就被網子纏住。我想幫牠鬆開的時候,牠的爪子因為勾到我的口袋折斷了。我不是故意的,也沒有說謊。是真的!」
  「…………這樣啊。」
  「是怎樣,妳也要懷疑我?懷疑我是殺貓的魔女?」
  「不,我相信您。您沒有受傷真是太好了。」
  菲莉流露柔和的笑靨。安娜放下戒心並輕吐一口氣。她再度故作冷漠地把臉甩向一旁,用那細若蚊蚋的音量說道。
  「該怎麼說……妳真是個怪傢伙。」
  「會嗎?啊,不過重點還是海豹少女的問題。」
  「對,那就是那個!那個喔,剛才凶妳是我不好啦,但是真的拜託妳回去。」
  「我還不能回去。不過關於海豹少女,我已經直接詢問過她的意見,而且已經受到她的拒絕。她說她不打算與您的父親再次見面。」
  「妳說……什麼。是、是這樣喔?原來是這樣啊。」
  「是的。身為幻獸調查員,我也不會只為實現人類方的願望而進一步多做什麼。」
  聽了菲莉這麼說,安娜全身的力氣似乎一瞬間放鬆。
  那張臉上洋溢著令人訝異的安然自得。在這瞬間她像是從長年來纏繞著自己的鎖鏈般的束縛中得到解放般,愣愣地呢喃說道。
  「是喔……就算那死老頭再怎麼等,她也不會來了啊。」
  「是的。她確實說她沒那個打算。」
  「這……這樣啊。既然這樣,剛才真的是我不好。」
  安娜露出欣喜的笑容。突然間伸手拍了拍菲莉的肩膀。用顯得有些粗暴但確實懷著親暱的態度,屢次揮著手。
  安娜眉開眼笑,展露自然而然自內心湧現的明亮笑靨。
  「我聽說妳是來幫忙死老頭和海豹少女重逢的幻獸調查員啦。不過這樣妳在這裡已經沒其他事要辦了吧?不過既然都來了,今天晚上就住我家吧。別看我這樣,我很擅長做菜喔。別因為剛才他們唱的歌害怕,我會端出一鍋好喝的螃蟹濃湯。」
  「不,其實我還有其他問題要解決。」
  「咦?其他問題?」
  「最近海上常發生不自然的風暴。就保護幻獸的立場而言,不能視而不見。我得清楚調查原因才行。」
  菲莉如此說道。安娜一瞬間停下腳步。她將視線從菲莉身上挪開,像是要辯解般呢喃說道。
  「放著不管也不會怎樣吧……反正一定會自然平息的啦。」
  「我還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咦?嗯,什麼事?」
  「剛才孩子們唱的歌,詞曲聽起來非常怪異。請問那首歌是什麼意思?」
  這次安娜完全站定了雙腳。菲莉也跟著停下步伐。
  柔和但帶著勁道的海風倏地吹過兩人之間。一頭捲髮隨之舞動,拂過安娜的臉頰。那張側臉就有如雕像般不自然地僵硬。
  躲藏在黑影中的庫施那用他那低沉陰鬱的嗓音重複那首歌。
  「是否聽過安娜•席爾?優爾佛島上的魔女,托姆赫森已被吊死,靠近屍身滿手通紅、撕塊肉就扔進鍋煮,今晚濃湯大功告成!」
  「…………那首歌。」
  就在安娜要回答的時候。四肢格外修長的男人從遠方跑向兩人。揮舞著有如細長鐵條般的手臂,他大聲呼喊著安娜。
  「喂~~安娜!妳在這裡啊!」
  「醫生!怎麼了嗎?」
  「妳爸爸昏倒了。快點跟我來!這位……該不會就是迪蘭說的旅行者?」
  「我名叫菲莉。請問迪蘭先生他──」
  「他意識不清一直喚著妳。請快點跟我來。」
  在安娜稱之為醫生的男性帶領下,兩人邁開步伐奔跑。
  一行人很快就抵達了菲莉前往海岸時離開的那幢民房。
  迪蘭躺在固定式的石製床鋪上。大概是為了祛寒,石床上鋪了數張厚布,迪蘭身上也包著好幾層毛毯。
  迪蘭痛苦地連連咳嗽。醫生傷透了腦筋般對著安娜問道。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把他送到主島的醫院,但是他硬是要待在這裡。該怎麼辦才好?」
  「死老頭!為什麼都到了這種時候還要給醫生找麻煩啊!這個人已經告訴我了,海豹少女根本就不想再見到你。看你是要去主島還是哪邊就快點去吧!」
  「我說安娜啊,對自己爸爸沒必要這樣講話吧。」
  「醫生你很囉唆耶,別插嘴啦。該走了啦,死老頭!」
  「啊啊……瑪莉莎。」
  自迪蘭龜裂的嘴唇間掉出了當下不在場的人名。他撐開眼皮,濕潤的灰色雙眸的失焦視線游移不定。
  一聽見那名字,安娜的表情隨之緊繃。
  那肯定是當年新郎為來自大海的新娘所取的名字吧。
  看見的並非位在眼前的自己女兒,意識不清的迪蘭就這麼繼續說道。
  「瑪莉莎……瑪莉莎……妳到底在哪裡……」
  「死老頭,你……」
  「我回來了啊,瑪莉莎……妳看啊,我還買了一定很適合妳的髮飾……瑪莉莎……妳在哪裡……快出來啊……」
  皺巴巴的手在空中無力地揮舞。安娜滿腔憤慨般表情扭曲,握緊了拳頭。菲莉立刻要阻止她。但是在那之前,迪蘭流著淚水呢喃道。
  「………………別拋下我一個人。」
  「…………!」
  那話語中無可排遣的哀傷甚至令聽者也不禁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惆悵。
  安娜鬆開了差點要高高舉起的拳頭,深深垂下頭。先是緊咬住嘴唇,緊接著唾棄道:
  「………這算什麼嘛!算什麼嘛!給我等著瞧啊!」
  「安娜小姐!」
  她喊完就轉身,快步衝出家門口。被拋下的醫生愣愣地目送那背影遠去。
  原本打算追上安娜,菲莉卻停下了腳步。菲莉無法就這麼放任安娜離開。但要留下瀕死的迪蘭離開令她不禁遲疑。
  就在這時,孱弱的說話聲傳向她猶豫的背影。
  「………請妳,快去吧。」
  「迪蘭先生!」
  「那孩子……最近……好像不太對勁……也許是……」
  大概是總算恢復意識。灰色眼眸依然濕潤但取回了焦點,迪蘭仰起頭看向菲莉。望著安娜離去後留下的空間,他一度緊抿嘴唇。
  「………無論以前,還是現在,我從來就不是個好父親。」
  「不好意思。我這就去把她帶回來!」
  聽見那滿溢著後悔的話語自背後傳來,菲莉猛蹬地面衝出民房。
  安娜的背影已經不知去向。然而菲莉毫不猶豫往海岸方向奔跑。
  菲莉的黑影在咻的一聲中抽長化作兔頭紳士的模樣。奔跑在菲莉身旁,他以那低沉陰鬱的嗓音低語。
  「果不其然嗎?我的鮮花啊。」
  「嗯,恐怕是吧……異種婚姻大多不會有圓滿的結局。」
  菲莉點頭回答庫施那的疑問。她握緊了合花椒木的手杖。從未停下腳步,壓低聲音銳利說道。
  
  「在那之後因此悲傷難過的,也不僅止於當事人。」
  
  * * *
  
  菲莉一行人抵達不久前經過的那片面向小島的海岸,又走了一小段距離後,在巨岩的陰影處發現一艘小舟停泊在那兒。
  安娜赤腳踩著淺灘立於該處。
  現在太陽即將沒入水平線。大海染上一層鮮明的橙紅。波浪有如發泡的果實酒一般。安娜踏過海水,一隻手不知握著什麼,另一隻手推著小舟。她向前方邁步使出渾身力氣推出小舟,就要翻身跳進小舟。
  凜然堅定的說話聲叫住了她的背影。
  「您想呼喚暴風雨嗎?」
  「…………!」
  彷彿從背後吃上獵槍的一擊,安娜猛然回過頭來。在她的視線所指之處,彷彿新娘用的純白頭紗在海風中搖曳。
  菲莉蜂蜜色的眼眸哀傷地凝視著安娜──正確來說是看著她手中緊抓的物體。
  「將貓腳加上從絞首台的屍體身上撕下的肉片,施以詛咒的咒語後,投入海中能引發施術者期望的風暴……這是一種禁咒。只扔在淺灘處有可能被海浪打上岸邊。所以妳打算乘著小舟,在不可能被沖回岸邊的位置扔入海中,讓暴風雨侵襲那座小島吧?」
  「我…………」
  「我很遺憾。真的是您屢次呼喚了暴風雨。」
  我原本實在不想認定是您──灌注這般的哀傷,菲莉輕聲歌唱。
  是否聽過安娜•席爾?
  優爾佛島上的魔女,托姆赫森已被吊死,靠近屍身滿手通紅,撕塊肉就扔進鍋煮,今晚濃湯大功告成!
  「那首奇異的歌謠是因為有人實際目睹了您在主島上靠近被吊死的屍體而傳開的……您實際上確實身為魔女而行動。」
  「不是……我、我不是魔女……我不是自願成為魔女的!」
  跺腳踢著海面,安娜叫道。她張開顫抖的手掌。
  她的掌心中握著一截貓腳貼著腐敗肉片的駭人物體。那恐怕就是殺貓的理由吧。緊抓著染上乾涸血漬的衣服,她悲慟地喊道:
  「我媽媽是個溫柔善良的人。雖然結婚晚了點,但還是用盡全力去珍惜那個死老頭。但是死老頭腦袋裡永遠就只有海豹少女,也從來就不聽我講話。雖然我講過,我被人家說是魔女叫他別這樣下去,他還是天天跑去等海豹少女……那我不就只能變成真的魔女了嗎?」
  「妳打算引發暴風雨漸漸破壞那座島,讓海豹群移動到別處吧?那方法是在哪學到的?」
  「我被小孩子們欺負逃進某間小屋,在裡頭發現了孤獨死去的古怪老太婆留下的書……我總有一天也會像那樣一個人死掉吧。媽媽也是孤獨死掉的!死老頭也同樣一個人去死吧。我不會讓他見到海豹少女,絕對不會!」
  安娜百般激動地叫道。凝視她的雙眼,菲莉看見了沉澱在她眼底深處的孤獨。有如石塊般冷硬的那份孤獨,有著與迪蘭的孤獨不一樣的銳利。
  迪蘭的孤獨是心愛之人離他而去的絕望凝聚而成。
  安娜的孤獨源自於誰也不曾正眼看待自己的寂寞。
  這次安娜沒有挪開視線,就這麼與菲莉對峙。
  「下次的暴風雨,那座島一定會崩塌。這樣一來,海豹群一定也得離開。死老頭就不會再見到海豹少女。給我等著瞧吧。然後……然後就讓那傢伙明白我到底有多討厭他吧。」
  「……事情和您想的不同喔。」
  「什麼?」
  菲莉輕聲說道。也許那反應超乎安娜的預想吧。安娜一瞬之間忘了憤怒而納悶地眨眼。
  菲莉那雙蜂蜜色的眼眸平靜地映著她的身影──內在仍然只是個小女孩的她。
  異種婚姻譚大多不會有圓滿的結局。在這之後,會因此悲傷痛苦的也不只有當事人。被捨棄的人類再度組成家庭,一旦家庭無法成為心靈的藉慰,就會讓感受到孤寂的人繼續增加。
  人對幻獸撒謊,幻獸扭曲人的命運。
  無法正常運轉的齒輪發出傾軋聲,向旁人灑下新的痛苦與憎恨。
  然而,安娜的本質並未強悍到能徹底憎恨迪蘭。
  像是試圖安撫受傷的野獸般,菲莉輕聲傾訴。
  「您會像這樣引發暴風雨,也不只是因為討厭著他吧?」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妳自以為懂什麼啊!」
  安娜嘶吼著就要將小舟推向大海。庫施那的身軀正要自黑影中浮現。然而趕在他之前,誰也未曾預料的聲音制止了她。
  「…………安娜!」
  「死老頭,怎麼會……」
  安娜震驚地睜圓了雙眼。蹣跚的步伐踏過平坦的大地,出現在此處的正是她口中無比憎恨的父親本人。儘管剛剛才斬釘截鐵陳述自己的憎恨,現在她卻因為迪蘭剛才可能聽見她們的對話而掩不住驚惶。
  菲莉連忙跑向迪蘭,攙扶那消瘦的身軀。
  「迪蘭先生。別勉強自己。」
  「別管我……別管我了。不用擔心我。」
  迪蘭用那雙皺巴巴的手輕輕推開菲莉。踩著蹣跚的腳步緩緩走向安娜。那模樣未免太過孱弱,脆弱得叫人哀傷。
  「安……娜。過去,都是我不好。」
  「你、你來幹嘛啊!去主島的醫院啊!為什麼跑來這種地方!」
  「在醫生幫我辦手續的時候,我偷偷溜出來了……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無論是妳,還是妳母親,我都沒有好好珍惜。」
  「事到如今……說這個幹嘛啊。」
  「我很快就要離開人世了……可以……拜託妳原諒我嗎?」
  迪蘭舉起了顫抖的手。滿是皺紋與斑點的手掌緩緩伸向安娜。她一瞬間想伸出手回應迪蘭。但是安娜這時看向自己的手而倒抽一口氣。
  她手中正握著將切斷的貓腳加上腐敗肉片的駭人物體。
  「是否聽過安娜•席爾?優爾佛島上的魔女。」
  低聲歌詠,安娜面露寂寥的微笑。
  她隨即轉身,振臂投出了禁咒的道具。
  「────!」
  菲莉與迪蘭都倒抽一口氣。半截貓腳就這麼輕易落入海中。波浪屢次衝上岸邊而又退去,但最終大海並未將那詛咒吐回陸地。
  天空的色彩倏地轉變,匯聚的黑雲開始打轉。
  任憑茶色的頭髮在強勁的海風中飛舞,安娜轉身微笑。
  
  「不管是死老頭或海豹少女,統統都去死吧。」
  
  那是參雜著哀傷與憎恨的淒厲笑靨。
  經過一瞬間的啞然無語,迪蘭倏地繃緊表情。
  突然間他邁步奔跑。也不曉得他身體內何處還留有這些力量,迪蘭快步跑過淺灘,抓住小舟的邊緣。他一步又一步往海中踏去,跌倒般滾進小舟內。緊握住小舟中的木槳,撐船往大海划去。
  他的眼眸一瞬間映出安娜身影。
  太遠了,聲音已經聽不見。但是迪蘭蠕動著嘴唇的確如此說道。
  「────抱歉。」
  「怎麼會……為什麼!笨蛋!暴風雨要來了啊!」
  安娜叫道。但是迪蘭並未回心轉意。用那滿是皺紋有如枯木般的手臂划著槳,小舟毫不停歇往近海駛去。前方正是海豹們棲息的小島。
  菲莉以不輸給海風的音量喊道:
  「庫施那!要阻止他才行!」
  「我的鮮花啊……就算回到陸地上,那男人同樣很快就會死去。」
  「可是……」
  「先仔細想過再命令我──阻止他真的是最好的答案?」
  「……你說得對。我們……」
  菲莉不再言語,咬緊了嘴唇。
  異種婚姻與其離異,照理來說幻獸調查員不應干涉。對於命運遭到扭曲的人,究竟該如何緩和面臨死期時的痛苦,誰也不曉得確切的方法。
  
  他往大海而去。女兒伸長了手。
  菲莉──死守著沉默。
  
  不知那究竟是贖罪,抑或是人生最後的自私。
  迪蘭筆直朝著大海划去。儘管激烈的波浪搖晃著小舟,也不管豪雨拍打,他絲毫沒有停頓的意圖。在他的視線直指之處,海豹們為了躲避暴風雨,一一跳進海中。但還有一頭海豹留在島上。
  菲莉無從得知那是不是迪蘭的妻子。但她很確定有一頭美麗的海豹正凝視著老人。
  安娜朝著大海走去。使盡力氣挪動雙腳激起水花,她放聲哭訴。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去……不要去!求求你不要去啊!」
  像是剛才請求原諒的迪蘭般,安娜也向前方伸長了手。然而他沒有回頭,洶湧波濤載著迪蘭漸行漸遠。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伸展雙臂朝著小島而去。
  在他的前方,一頭海豹正等待著他。
  
  「不要拋下我一個人!爸爸!」
  
  安娜哭叫著。
  霎那間,巨大的浪頭高高升起。
  
  巨浪一瞬間就把小舟與島同時吞噬。狂風遮蔽了安娜的慘叫。
  海就這麼一次又一次地瘋狂拍打並粉碎了小島,最終以灰色的水面吞食一切。但是在那前一個瞬間,菲莉覺得自己似乎見到了褪下海豹皮的美麗女性擁抱老人的情景。
  如同開始時般突兀,暴風雨急遽平息。
  
  最後就只剩下大海與天空。
  ───其他什麼也不剩。
  
  * * *
  
  隔天。大海與天空都一派平靜。
  夾在兩種藍色之間的島彷彿漂浮在永恆靜止的美景中。
  除了暴風雨是安娜喚來這一點,菲莉已經將迪蘭的死訊已經告知醫生。「這樣迪蘭也算了無遺憾吧」,自稱與迪蘭相識已久的他感嘆道。
  帶著一語不發只是不斷流淚的安娜,菲莉站在沙灘上。安娜凝視著風平浪靜的海面。過了好一段時間後,菲莉輕聲說道。
  「海豹少女在海底是否有他們自己國家,這一點仍沒有定論。傳說中他們在海底有自己的領土,只有來到地面上的時候才會變身成海豹的模樣。與他們習性類似的人魚,有時也會招待自己的戀人前往海底。您的父親也許仍在該處好好活著……聽說海底是個樂園喔。」
  「………………我真的不知道。」
  聽菲莉這麼說完,安娜呢喃回答。眼神空洞的她搖著頭。
  「爸爸究竟是因為暴風雨而溺死了比較好,還是在海底快樂生活著比較好……我不知道我希望是哪一種。」
  「……無論是哪一種,您的父親肯定都無怨無悔吧。所以您也不能繼續作為魔女而活……您的父親一定也這麼希望。」
  菲莉如此說道。這句話絕非她隨口說出的安慰。在離去前,迪蘭確實向安娜道歉了。
  在那話語中,的確凝聚了許多祈願。
  安娜沉默了好一段時間,最後她伸手按住隨海風舞動的捲髮,呢喃說道。
  「我要離開群島。去一個比哥哥他們去的本島更遠,遠到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
  「嗯……願您的新生活能夠幸福。」
  「還有,我絕對不會愛上幻獸。」
  安娜脫下並扔掉鞋子,她自菲莉手中接過來到此處途中摘的花朵,一步步走向大海。
  在淺灘處停下腳步,她將花朵使勁拋出。
  「──絕對不會。」
  
  白花輕飄飄地落向海面。
  
  迪蘭是不是已經死了。又或者是與他的伴侶一同在海底生活。事實的真相誰也不曉得。但是對活著的人們而言,無論哪種結果都沒有差異。
  
  他已經離開人世,而且再也不會歸來。
  花瓣短暫漂浮後,突然被波浪吞噬而沉入水中。
  
  彷彿要前往海底深處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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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3 18:41 | 显示全部楼层
  醜陋怪物與美麗女王的故事 4
  

  自從受到高燒侵襲的那一天之後,怪物回想起了某件事。
  在遙遠的過去,周遭的其他怪物總是告訴他要成為「█ █」。
  而且還要「█ █世界」。
  
  怪物漸漸明白,自己似乎就只為了那個目的而誕生。
  但是,怪物搞不懂什麼是█ █,而且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成為█ █。周遭的怪物們只是自顧自地不斷要求怪物,從來沒告訴怪物那樣的立場或行為有什麼必要性。
  
  現在怪物的心願就只有為了美麗的女王而活。
  但女王大人對怪物好像真的沒有任何一絲期望。
  
  既然自己無法為女王大人而活,是不是應該按照大家的期望成為█ █呢?
  然後就這麼去█ █世界才對?怪物一直煩惱著。
  
  仰躺在地板上打滾,怪物用那顆愚笨的腦袋左思右想。最後他決定,何不乾脆去問女王大人呢?
  美麗而尊貴,冰雪聰明的女王大人如果也同樣要求怪物成為█ █,怪物覺得自己就成為█ █吧。如果女王大人也要他█ █世界,那麼怪物打算欣然接受。
  
  怪物用他那稚拙的言詞詢問女王大人。
  自己應該要變成什麼,之後又該做什麼才好。
  
  高貴的王座上,女王大人對怪物投出不開心的銳利目光。
  怪物挺直了背脊,等候女王大人下令。不久後,先給了一聲很響亮的嘆息後,女王大人開了尊口。
  「你還真是醜啊。」
  一如往常的評語。怪物覺得有些失望。
  但是女王大人語氣平淡地繼續說了下去。
  
  「醜陋的你不必成為任何人。」
  「反正你永遠只會是醜陋的你。」
  
  這句話讓怪物喜出望外。
  從此怪物決定別再去成為怪物之外的任何人。
  
  
  
  第4話 妖精的囚徒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嘰嘰嘰
  
  當純白少女走在夜路上,突然聽見某處傳來怪聲音。
  事情就發生在那幢周圍種著薔薇的古老宅邸附近。
  
  手提著綻放橙色光芒的提燈,純白少女緩步走在路上。
  時間已經很晚了。一般來說少女這時已經在旅店休息才對。但是旅店的老闆娘說,自己兒子養的馬兒這陣子好像很不舒服,於是少女便送藥去給牠。喝下她特製的藥湯後,馬兒一下子就恢復了精神。婉拒了老闆娘兒子要送她回旅社的好意(因為自己信賴的主人好像要離開,讓馬兒的表情看起來很不安),少女就這麼獨自一人連忙踏上歸途。
  雖然獨自一人走在夜路上,純白少女一點也不怕。因為她身旁有著黑暗之王與個子雖小但勇氣更勝勇者的蝙蝠陪伴。不過那奇怪的聲音還是讓她不禁嚇了一跳而停下腳步。因為這座宅邸已經很久沒人住了。過去那漂亮的薔薇矮籬現在已經無人照料,任憑雜草叢生。
  「是什麼聲音呢?」
  純白少女高舉提燈。在溫暖光芒所及範圍內,什麼也沒有。
  聲音是從薔薇矮籬的另一頭傳來。自從了不起的男主人過世之後已經不再有人守護。報喪女妖和棕妖精也都已經離開很久很久了。
  
  從那荒廢已久的宅邸中,不停傳出不可思議的聲響。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嘰嘰嘰。
  
  快趕工啊快趕工。
  林德爾家的金姑娘、霍聶家的白姑娘。
  雖然不知該選誰。
  金姑娘該做大一點,白姑娘要小一點。
  快趕工啊快趕工。
  
  「這是妖精們在唱歌嗎……霍聶是旅店老婆婆的名字。老婆婆只有一位兒子,白姑娘究竟是……真奇怪。」
  「唉,我的鮮花啊,那不就是指投宿旅店的我的妳嗎?」
  「咦?啊,真的耶。的確是一身白色沒錯。」
  「唔嗯。那群小傢伙究竟是在打什麼主意?」
  黑暗之王悄悄地伸長了自己的黑影的一部分。黑色靈巧攀過薔薇叢。霎那間,那歌聲頓時止息。
  周遭只剩下一片靜到讓耳朵發痛的寧靜。
  黑暗之王搖著其中一邊長耳朵輕哼一聲。
  
  「沒發現蹤影啊。看來是被他們發現了,不曉得移動到哪去了。」
  
  為了預防萬一,黑暗之王這個夜裡比平常更加注意地守候著純白少女。但是這天晚上什麼也沒發生。
  
  純白少女平安無事。那麼另一位女孩又如何呢?
  純白少女決定去尋找林德爾家的金姑娘。
  
  * * *
  
  「啊,妳是說林德爾啊。那小夥子最近老是在炫耀自己的新娘。」
  霍聶老婆婆與林德爾十分熟識。
  
  林德爾先生最近才剛娶了一位美麗的新娘,聽說現在正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新娘有著一頭金髮,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確實是十分符合妖精喜好的女性)。聽了老婆婆這麼說,純白少女感覺到心中那股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了。
  沐浴在晨光之中,純白少女加快腳步走過因夜間露水而濡濕的道路。不久後,坐落在樹林環抱中的一幢可愛小屋映入眼簾。
  不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門前居然有一位看起來個性懦弱的男性,正縮著身子嚎啕大哭。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林德爾先生嗎?」
  純白少女如此問,男人回答我就是。
  「為什麼您會哭得這麼傷心呢?」
  聽少女如此問,林德爾先生抬起了頭。眼眶中盛滿了淚水,先說了一句雖然我想妳一定不會相信,之後他娓娓道來。
  就在今天早上。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我心愛的妻子不知去向了。」
  像是替代品一般,床鋪上擺著一塊大小削得與愛妻體型相似的泛黑橡木塊。雖然翻遍家裡每個角落,但最後還是沒找到愛妻身影。那詭異的雕像現在還擺在家裡二樓。
  「我那美麗又溫柔的妻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究竟去哪裡了呢?」
  不知如何是好的林德爾先生又開始啜泣。
  既然是男人就該振作點啊。黑暗之王如此低聲呢喃。白色少女先是責備黑暗之王,之後點頭說道。
  「那尊雕像是妖精們拐走人類後留下的替代品(stock)……昨天的聲音就是他們在做這個吧……這下可不能再慢吞吞的了。救回被幻獸擄走的人也是我的職責。」
  聽純白少女這麼一說,林德爾先生嚇了一大跳。妳究竟是什麼人?當他這麼問,少女便從領口取出刻有古龍紋章的銀色膏藥盒。
  
  「我是幻獸調查員菲莉•埃赫納。為了尋回您的妻子,我會盡一切努力。」
  
  純白少女如此向男人約定。
  但是啊但是,要奪回妖精們拐走的人可不容易。
  
  自古以來有無數人想取回自己被拐走的妻子或是調換兒,但最終大多以失敗收場。不過這次還有希望。妖精們昨晚還在煩惱究竟要找林德爾先生的金姑娘,還是霍聶家的白姑娘。
  
  純白少女看準這點決定孤注一擲。
  
  她把蝙蝠藏進皮包,對黑暗之王再三叮嚀不管發生什麼事,在自己開口前絕對不可以從黑影中現身。
  緊接著,純白少女就在林德爾家附近那片蒼鬱的森林中繞了一圈。找到了一片妖精們肯定會喜愛,草木茂盛的廣場,她在廣場中央坐下,歌唱般呼喚道:
  「妖精先生,妖精小姐~我聽說林德爾家的金姑娘不見了,我好羨慕她。可不可以請各位也帶我去各位那美麗的家鄉呢。」
  純白少女就這麼坐在廣場中央靜靜等候。不知第幾次呼喚時,她開始感覺到有看不見的氣息在身旁飛舞。但少女還是乖巧地坐在原地,於是閃爍著金光的小巧人影小心翼翼地現身。當她露出甜美的微笑後,他便倏地飛向少女,用一根小針刺向那蜂蜜色的眼眸。
  
  如果事先沒有再三叮嚀,黑暗之王恐怕已經氣到抓狂了吧。
  失去視力的少女就這麼在妖精們的帶領下,不知被帶到了何處。
  
  自己究竟移動了多長的距離,純白少女一點頭緒也沒有。突然間,她的眼睛神奇地瞬間又治好了。
  睜開眼皮一看,四周是一片美得從沒見過的國度。
  翠綠茂盛的草木與五彩繽紛形形色色的花朵覆蓋了高丘與低谷。閃閃發光的空氣彷彿鑲著寶石一般。噴濺著銀色飛沫的瀑布與噴泉旁,穿戴黃金裝飾的紳士與淑女正嬉戲著。
  
  此處正是自每一座妖精小丘都能通往的「青春之地」。
  不受常世一切憂慮束縛,屬於美麗妖精的國度。
  
  純白少女定睛一看,引領自己來此的妖精們正在自己身旁飛來飛去。他們為了讓自己中意的少女不被其他妖精搶走,領著少女來到了他們的宅邸。林德爾先生的金髮新娘也被關在那座宅邸裡頭。
  純白少女緊張地向林德爾先生的妻子問道。
  「請問您曾經服用過這裡的食物或飲料嗎?」
  「我沒有、我沒有。我被迫離開了心愛的丈夫身旁,無論是美食或美酒我都無心下嚥。」
  她的回答讓純白少女鬆了口氣。看來自己成功趕上了。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在這之後的事。
  為了能平安回去,純白少女開始左思右想。
  在這段時間,妖精們為純白少女送上了與他們同樣以黃金編織而成的衣物,此外又取下她原本的白色頭紗,為她戴上紋樣有如蜘蛛網一般複雜的細緻頭紗。在鮮美花朵與閃亮黃金的妝點下,純白少女搖身一變彷彿這世界上最漂亮的公主。
  被妖精拐來此處的人之中,有些人被迫照顧孩童,有的則是必須擔任宴會的侍者,受到嚴苛對待。但是妖精們似乎特別寵愛兩位姑娘。
  妖精們歡欣招待兩人,開始糾纏著兩人不放。
  林德爾先生的妻子害怕得渾身發抖。但她還是面帶微笑聆聽妖精們說話,順從地接過他們遞來的酒杯,機警的她沒沾半滴又還給妖精們。
  不久後,飲酒作樂而情緒高昂的妖精們開始說道:
  「哎呀~這位白姑娘真是好可愛。她好像很喜歡我喔。」
  「才沒這回事,這位姑娘最喜歡的一定是我。」
  「怎麼可能啊,當然是我嘛。」
  於是妖精們吵吵鬧鬧地開始爭執。
  只見騷動越來越大,妖精們爭論著誰才是少女第一中意的心上人,在宅邸內四處掀起小戰爭。
  少女雖然傻了眼,但立刻就開始思考究竟該阻止妖精們,還是要趁這機會逃出宅邸。就在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她的影子突然膨脹起來。
  少女之前再三叮嚀黑暗之王,在她開口之前絕對不可以現身。但是他打破了約定,用那低沉又陰鬱,充滿國王威嚴的嗓音厲聲說道。
  「再也聽不下去了。統統給我住口。」
  妖精們大吃一驚,嚇得目瞪口呆。那超乎想像的威嚴讓他們忘了言語,害怕得渾身顫抖。於是黑暗之王對著嬌小的妖精們,威風凜凜地宣告:
  
  「我的鮮花心中排行第一的除了我之外還會有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個瞬間,像是要抗議他的這番話,蝙蝠自皮包中衝了出來。
  見黑暗之王被一隻小蝙蝠毫不留情地追打,妖精們也頓時恢復了鬥志,生氣地紛紛說道:你突然在胡言亂語什麼、她可是屬於我們的可愛姑娘。
  在不知該如何收拾情況的純白少女面前,新的爭執開始了。
  
  妖精們一步也不退讓。蝙蝠也堅持己見。
  至於黑暗之王,居然是三者之中最暴躁的那一個。
  
  「統統住口,答案明明就顯而易見,還想狡辯!況且除了這隻小不點外,你們這些小傢伙在胡扯什麼!到頭來還不是因為你們強把人類──最重要的是我的鮮花──帶到這地方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憤怒的吶喊中,黑暗之王喚來黑影巨浪轟的一聲沖倒了妖精們的宅邸。
  純白少女連忙張開雙臂保護妖精們。躲在她懷抱中的嬌小妖精們全身不停發著抖。
  目睹整座宅邸化成廢墟,從中湧現恐怖的黑影,其他妖精當然也嚇壞了。此處身分最為高貴,心高氣傲的妖精女王也噴出口中的美酒。
  她很清楚黑暗之王是誰。過去她曾向自己的戀人──是位人類的詩人──詢問黑暗之王的故事,要他一五一十仔細解釋。
  有朝一日會毀滅世界的存在,怎麼會出現在這地方?
  而且他好像正在氣頭上。
  她連忙派出使者前去見黑暗之王。雖然搞不清楚理由和狀況,使者還是對黑暗之王低聲下氣連連賠罪。話雖如此使者也是有夠沒禮貌,施魔法將白色與金色兩位姑娘的衣服變回原樣,二話不說就把黑暗之王一行人趕了出去。
  
  也不知究竟移動了多長的距離。
  回過神來,白色與金色兩位姑娘一同坐在原本的草原上。
  
  四周洋溢平穩的晨光。純白少女站起身。帶著還搞不清楚狀況的金髮新娘,朝著林德爾先生的小屋移動。
  林德爾先生還是老樣子坐在大門前。他的頭髮亂糟糟,衣服也皺巴巴的。聽見腳步聲他倏地抬起臉,林德爾先生目睹兩人平安歸來立刻就跳了起來,消瘦且爬滿鬍鬚的臉頰抽搐著。
  
  妖精之國與人類的世界,時間的流速不一樣。
  自從兩人離開後,已經過了一個多星期。
  
  林德爾與他的妻子緊緊地擁抱彼此。
  兩人非常非常開心,對著純白少女說道:
  
  「謝謝您,幻獸調查員小姐。我們該如何報答您才好?」
  「請不用客氣。能平安讓兩位團聚,真是太好了。」
  
  純白少女展露溫柔的微笑。之後她就一如往常繼續踏上旅程。
  不過這次她身旁還有個很大的問題有待解決。
  
  「等一下等一下,這話簡直沒道理。應該是我吧?我這位護花騎士兼無畏的紳士才是第一名。什麼?你無論如何都不會退讓?你究竟是有多固執啊。」
  
  黑暗之王與蝙蝠還在爭論到底誰才是少女心中的第一名。
  你們兩個我都很喜歡啊。儘管少女這麼說但兩人依然無法接受。對兩人束手無策的同時,少女繼續她的旅程。
  
  而在他們身後,妖精們戰戰兢兢地眺望著他們逐漸遠去的背影。
  
  發生於春季某日的故事就此落幕。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剩下的故事,明天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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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3 18:4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Myuki_Rie 于 2019-9-23 18:45 编辑

  醜陋怪物與美麗女王的故事 5
  

  怪物還回想起了其他事。
  雖然只是短暫的一段期間,怪物身旁也曾出現過溫柔對待怪物的人。
  
  那人關心著怪物,簡直像是把怪物當作和自己同種生物般對待。但是那個人也很快就從怪物眼前消失了。而且那次也同樣是因為其他怪物。其他怪物對那個人做了很過分的事。
  
  那個人現在過得好嗎?怪物這麼想著。
  希望那個人還活得好好的。怪物如此祈求。
  
  不過,也許那個人很久以前就已經被其他怪物殺掉了。如果事實真的如此,怪物覺得那真是一件很讓人悲傷的事。
  當時怪物無法為那個人做任何事。現在也無法為女王大人有任何貢獻。到頭來,無論是其他怪物下達的命令,或者是怪物自己想做的事,從來就沒有一件事曾經好好完成過。
  
  怪物因為身為怪物而愚笨。命令怪物成為「█ █」,怪物也不懂有何意義。
  就算叫怪物「要█ █世界」,怪物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但是,怪物是為此而生的。怪物只為這個目的而被創造出來。曾經擔心過他的,就只有那位已經不在的溫柔的人。而怪物當初沒辦法為那人做任何事,也沒主動去做。
  每次一想到這件事,怪物就覺得自己不只是長相醜陋,甚至該說是內在空無一物的毫無價值的生物。
  
  自從發燒之後心靈變得脆弱的怪物,戰戰兢兢地挨近美麗女王的身旁。
  
  在她的王座旁,怪物縮起身子。女王大人沒有生氣。怪物更加緊張地靠近到她的腳邊。女王大人還是沒有動怒。
  到了夜裡,女王大人走向她自己的寢室。怪物躡手躡腳地跟在女王大人後頭。移動到那尊貴寢室的角落,怪物不出半點聲音蜷起身子。
  只要像這樣躲藏在黑暗中,也不至於給女王大人帶來麻煩吧。然而這時女王開口發出了慵懶的話語聲。
  
  「醜陋的你為何會待在那地方?」
  怪物回答道:因為我想待在女王大人身邊。
  「醜陋的你為何會想待在我身邊?」
  怪物回答道:因為我喜歡女王大人。
  「你醜成這副德行,不明白自己的身分高低嗎?」
  怪物順從地反省:女王大人說的是。
  
  「既然不明白自己的身分高低,你就沒想過要更靠近一點?」
  
  女王大人如此說道。而且說完後她便閉上了雙眼,落入睡夢之中。
  怪物戰戰兢兢地爬上女王大人的床鋪。尊貴的她並沒有睜開眼眸。怪物把手壓在那紅色長裙的裙襬一角,像隻貓一般縮起身子。
  怪物感覺到眼眶滲出了淚水。
  
  女王大人是位溫柔的王。
  毫無疑問是這世界上最慈悲為懷的王。
  
  醜陋的怪物發自內心祈求。
  希望自己至少可以永遠和女王大人在一起。
  
  如果真有非離別不可的那天到來。
  希望那時自己可以乾脆死掉。
  
  
  
  
  第5話 獅鷲與海人馬
  

  一望無際的花海。
  當覆蓋山頭的樹林來到盡頭,不再有層層相疊的茂密枝葉投落陰影,地面便隨之染上鮮豔繽紛的色彩。柔軟的花瓣沒有分毫空隙舖滿眼前大地,放眼望去甚至見不到屬於大地的土色。花毛茛與雛菊、罌粟以及其他超過數百種的花朵在春光中爭相競艷。桃紅與鵝黃、鮮紅與橙色、紫與青等無數繽紛色彩在風中搖曳的模樣簡直令人震懾。不過,這片如夢似幻的美景中卻有個難以理解的怪異之處。
  在花海中心處,有個古怪的隆起。
  彷彿有隻巨大的生物平躺在該處任憑花朵攀附。
  在深山中的這片花海沒有任何訪客造訪。周遭只有濃郁花香與重重寂靜。但就在突然之間,鳥的振翅聲粗暴地擾亂了這片寧靜。
  
  異樣巨大的黑影投落於花海上。
  啪達、啪達,血雨打溼了花瓣。
  
  下一個瞬間,一隻巨鴉──外觀與烏鴉相同但尾巴比一般長上許多,體型龐大的幻獸──彷彿自空中跌落般朝花海降落。
  削過大地令無數色彩飛舞,巨鴉兩三次拍打翅膀停止了動作。
  一名少女自巨鴉背上連忙跳下,那新娘般的純白頭紗隨之搖擺。快速確定巨鴉身上沒有受傷之後,她開口說道。
  「麻煩你,庫施那。」
  這話一出,少女的黑影開始蠢動。那黑影從巨鴉的背上運下一名男性。
  男人身上配備著武裝。臉頰上有著醒目傷疤。一眼就能明白他從事以暴力謀生的職業。他的腹部與保護腹部的鏈甲一同被某種生物咬破。
  黑影讓男人的身軀倚著花海中隆起的部分躺下。每當他呼吸,血就從腹部傷口溢出。止血用的布條隙縫中甚至能看見一部分內臟暴露在外。
  少女從自己的肩背皮包中取出寬繃帶。也不怕自己的衣物沾染血汙,熟練地重新包紮傷口。
  「已經不遠了。請振作點保持清醒。這孩子也很努力幫忙。」
  男人的傷勢很重,恐怕終究保不住性命。明知如此,少女還是如此傾訴。
  開口想回答的同時,男人咳出一口鮮血。男人空洞的眼神轉向把自己運送到此處的─恐怕接下來還要繼續載他─的巨鴉。具有靈性的幻獸回以平穩的視線。彷彿厭惡那眼神般,男人撇過頭。
  直到這時,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背後倚著的究竟是什麼。
  「────這是……」
  他睜圓了雙眼,男人倏地抬起臉,再度仔細端詳在背後支撐全身重量的物體,環顧四周的花海,震驚的他張大了嘴。
  數秒後,男人那因為失血而蒼白的臉頰顫動。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他放聲笑了起來。儘管每次笑聲肯定都伴隨著劇痛,但男人還是一面吐血一面狂笑。
  像是覺得萬分滑稽般,他無可抑制地笑著,笑到最後他咳著血的同時將手伸進懷中。雖然少女制止男人要他別亂動,但是他不予理會,用那顫抖的手取出了一封信封,遞給少女。
  
  「我認輸啦,小姑娘。」
  
  這就是男人的最後一句話。
  吐出大量的血,男人再也無法動彈。
  
  搖曳著頭紗,少女在男人身旁雙膝跪地,祈禱般閉上眼睛。
  事情就發生在這片一望無際的美麗花海。
  
  * * *
  
  石造的天花板附近飄著一層水菸草的甜膩煙霧。再加上以大量辛香料調味的料理氣味與烈酒芳香、沾黏鍋底的油脂燒焦時的味道等等,這些氣味混合形成渾然一體的獨特氣息,充斥在沒有窗戶的房間內。這地方使用著許多其他地方十分罕見的嗜好品。房間本身沒有窗戶,門看起來像是在牆上鑿個洞充數般造型奇異。擺在房內的眾多家具與一部分已經自然剝落的牆面的新舊程度也顯得參差不齊。
  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這房間本身是許久以前埋在火山灰底下的廢墟一部分。
  巨大的──大到堪稱一座山中都市──廢墟現在仍然是學術研究的目標。但調查員大多被分配到圖書館與神殿遺跡等處。由於調查員無法顧及整座廢墟,將沒有歷史價值的出土品送到山腳下的城鎮變賣,藉此賺取金錢的非法盜賣團便在廢墟的一角猖狂肆虐。至於珍奇的種種嗜好品,則是國家正式委託搬運工作的集團在此一時享樂時留下的金錢替代品。
  由於廢墟本身的奇妙特性,再加上各種出身的人們在此匯聚,形成了不可思議的空間。
  
  在這可疑空間的角落處,菲莉獨自一人坐在該處。
  如果要問她正在做什麼,打從不久前她就在這享用著三明治。
  
  現在她正大口品嚐的是將厚切培根雙面煎得熟透之後與茄子一起夾在胚芽麵包中的三明治。小心地用包裝紙接著滴落的肉汁,菲莉神情認真地一口接一口使勁咀嚼著。
  那模樣與周遭顯然格格不入。其他客人也不知該作何感想。
  這裡不是小孩子該來的地方。但是大口咀嚼著三明治的她眼神未免太過凶狠,讓他們說不出這句話。浮現在蜂蜜色眼眸中的目光甚至稱得上殺氣騰騰,老實說讓人不禁有點害怕。
  更重要的是,菲莉持有進入此處必備的「邀請函」。對自己人慷慨大方但是對外敵嚴苛無情,按照惡徒們這樣的規矩,她屬於應當受到尊重的客人。
  置身這般誰也不敢置喙的氣氛中,菲莉大方將三明治送進口中。
  「……咕、唔。」
  菲莉將三明治的最後一角塞進口中。當她終於結束用餐,周遭緊張的氣氛也隨之鬆弛。但是,菲莉立刻朝著房內那大型吧檯──這也是額外搬到此處的用品之一──後方的男人舉起了一隻手。
  「請再給我一份三明治。」
  「妳、妳還要吃喔?不會吃太多了?」
  「請別擔心。畢竟今天不吃實在撐不下去。」
  菲莉如此回答。蓄著大鬍子的店員雖然有些傻眼,但還是開始做下一份餐點。
  這回是將辛辣調味的豆子與洋蔥、赤紅臘腸一起夾在黑麵包之間。和剛才同樣不容易吃得優雅,但菲莉同樣靈巧地一口接著一口啃著。
  她頭頂上的托羅說也想嚐一口。菲莉就以指尖撕了一塊附有豆子的麵包。托羅緊張地吃下那塊麵包後,癱軟倒下。
  身為燒瓶蝙蝠(homunculus)的他照理來說什麼食物都能吃,但看來這味道似乎不合他的胃口。他的鼻子發出奇妙的噗嗚聲,時左時右地打滾著。菲莉的白髮也隨之搖曳。
  現在她的頭頂上沒有戴著那新娘般的白頭紗。
  店員與其他客人心中的疑惑至此來到最高潮。
  其實這地方接下來很快就要召開某個活動。
  而且那可不適合給菲莉這般年輕的少女觀看。也不知道她是否對接下來的活動心知肚明,她渾身散發著不准任何人多嘴的氛圍,就這麼不斷啃著三明治。但滿臉鬍子的店員認為終究不能就這麼放著不管,打算開口勸阻的時候──
  銅鑼聲乍然大作。
  菲莉倏地抬起臉,將剩餘的三明治全部塞進口中。大口灌下一口水,她使勁站起身。明白她的目的就是這次活動,滿臉鬍子的店員將忠告吞回腹中。
  同時,將有如灰狼般的頭髮綁成一束的青年現身於此。他發出快活的吆喝。
  「來來來,各位期待已久的時間到了!有入場券的各位動作要快!」
  青年如此宣言後就轉過身。裝扮美艷的另一名女店員走上前來。
  客人們接二連三將金幣遞給她,同時出示名為入場卷的紙片後,從與入口不同的另一個出口魚貫離開這房間。
  菲莉也跟在眾人身後。但女店員叫住了她。
  「先等一下。那可不是妳這種小孩子該進去的地方。」
  「……請您查驗。」
  菲莉不慌不忙從皮包中取出信封和金幣。她表情平靜地將兩項物品擺在店員的眼前。接過信封確認內容後,店員愣了一瞬間。
  「確、確實收到了……請進。不過對妳來說也許刺激太強了喔。」
  「我不在意。請別擔心。」
  女店員在困惑中目送那嬌小的背影離去。菲莉走過出口,廢墟內部的通道就有如迷宮般錯綜複雜。跟著前方客人的腳步,她快步走過這醞釀著壓迫感的通道。
  不久後,菲莉抵達了一個四處點著火光的寬敞明亮空間。
  這是一座圓形的競技場。頭頂上則是無垠的夜空。
  看來就在不知不覺間,她與其他客人已經到了室外。
  階梯狀的座位上已經有許多客人就座。好座位大部分都已經有人占據。最適合欣賞表演的位置上,坐著一位臉戴面具並且讓美女服侍左右的人,看起來地位甚高。
  菲莉好不容易搶到了一個能環顧整座競技場的位子,立刻坐下。
  不久後,剛才那位青年出現在競技場中央。他對著觀眾深深行禮。那充滿自信且難以捉摸的舉止,雖然沒有特別穿上戲服但不可思議地有種小丑般的感覺。
  「時候到了!想必各位都期待已久!」
  不知何時,在青年背後,競技場的邊緣處擺著一具黑布籠罩的籠子。
  籠中傳出野獸低沉的嘶吼聲。
  
  「獵殺幻獸的時間到了!」
  
  青年伸手抓住黑布,一口氣將整塊布抽下。
  目睹在鐵籠內憤怒掙扎的身影,菲莉瞇起蜂蜜色的眼眸。
  周遭歡聲四起。一名男性走到競技場中央處,舉起凶惡的劍。
  
  菲莉握緊了合花椒的木製手杖。
  
  * * *
  
  「幻獸書,第一卷四百二十頁──『獅鷲』。『擁有鷹一般的羽翼與上半身,下半身則有如獅子的幻獸。具有發現並守護黃金的習性。傳聞中敵視馬匹,會特別獵食馬』。然而獅鷲不屬於第一種危險幻獸,也不歸類於第二種。」
  緊盯著籠中的幻獸,菲莉呢喃道。
  鐵籠的一部分被打開。掛著腳鐐的獅鷲走出鐵籠。也許是被餵了藥,他的步伐顯得有些搖擺不定。
  渾身武裝的男人走到獅鷲面前。肌肉壯碩的男人像是炫耀般高舉起那柄造型單純而粗暴的劍。彷彿自以為是挑戰驅除幻獸的勇者。
  大概是為了炒熱觀眾氣氛,青年扯開嗓門喊道。
  「各位看官,今晚的挑戰者能否順利打倒幻獸成為勇者?」
  「完全搞錯『勇者』的定義了啊。雖然舊日之龍覺醒的那次沒有趕上,但『勇者』指的其實是人類整體因為外敵侵略而遭遇重大危機時,彷彿事先有所準備般,提前誕生擁有特異力量的個體……絕對沒辦法『成為』勇者。況且,如果誰都能簡單成為勇者,我的辛勞也會減少許多吧。」
  菲莉如此呢喃說著,緊盯著場上情況。
  男人靠近獅鷲後,高高舉起了劍。
  獅鷲發出高亢的威嚇。振翅試圖飛離競技場。但是扣著獅鷲的腳鐐殘忍地攔阻了他。在鎖鏈的拉扯下他沉沉墜落地面。
  好幾次拍打翅膀,獅鷲悲傷啼叫。
  彷彿處決人一般,男人一面揮動著劍一面靠近。大概是要炒熱場上氣氛,男人的動作看起來還沒有要取獅鷲的性命,先是朝著獅鷲的翅膀砍去。
  
  鮮血噴濺。幻獸的慘叫聲迴盪在競技場中。
  ──但事實並非如此。
  ────鏘!
  男人使勁劈落的劍身被一道黑影擋住。男人愣了半晌,使勁拉扯劍柄,但是纏繞著劍身的黑影一動也不動。
  緊接著,黑影倏地膨脹起來。置身競技場的所有人發現眼前似乎有一塊巨大的黑色披風晃過,四周霎那間被黑影覆蓋。
  在黑影消逝後,在持劍男人身旁,彷彿戲法般出現了一名白衣少女的身影。
  觀眾們發出驚呼聲。
  請庫施那一瞬間帶她到競技場中央後,菲莉睜開雙眼。
  露出眼皮底下那雙蜂蜜色的雙眸。
  觀眾們不禁屏息。就在眾人面前,菲莉伸手在皮包中東翻西找。一段無法言喻的空白。也不理會納悶在觀眾之間擴散,菲莉終於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
  請托羅先振翅飛起,她熟練地將那物體戴在頭上。
  幻獸調查員的身分象徵,新娘般的純白頭紗。
  緊接著,她自胸前領口掏出了銀製的膏藥盒。
  「我是幻獸調查員,名為菲莉•埃赫納。前來調查虐待幻獸與殺害未遂的行為,所有人請待在原地不准動!」
  銀鈴般的語音凜然響徹場中。下一個瞬間,慘叫聲響起。
  觀眾們連忙拔腿就想逃。但是他們就連站都站不起身。
  就像獅鷲的腳鐐般,不知何時眾人的腳全被黑影緊緊抓住。唯獨看似地位特別高的男人沒放棄掙扎。
  他連忙脫下靴子,連滾帶爬地想逃。但是黑影立刻扣住他的腳踝,讓他難堪地跌倒。
  在這片騷動中,只有一個人仍然能自由活動。
  霎那間,刀刃交鋒般的金屬碰撞聲響起。
  就要斬斷菲莉頸子的刀刃被庫施那的黑影擋下。
  對手正是剛才在場上主導表演進行,頭髮有如灰狼般的青年。他在黑影完全捕捉自己前就已經抽腳逃走,同時踩著場上那位持劍壯漢無法動彈的背脊高高跳起。
  「────嘖!」
  在遭受追擊之前,青年鬆手拋棄了已被黑影纏住的劍。腳踢向劍柄,向後方空翻俐落拉開距離,有如貓一般靈巧地落在尚未被黑色覆蓋的地面上。
  大概是因為目睹那情景,菲莉身旁的黑影凝聚形成身材修長的紳士姿態。
  「哦?情急之中反應居然還如此靈敏。區區人類也滿有一手。」
  搖擺著黑色兔耳,庫施那讚嘆般嗤笑。像是不在乎在場所有人為他的模樣而驚嚇,現在的他沒有偽裝為人。
  兔頭人身的生物突然現身,競技場內又是一陣驚呼聲。青年啐了一口說道。
  「呸!這相貌看起來不像人類啊。調查員居然帶著幻獸喔。話說這種類我還真沒見過!」
  「哼哼,我可是我的鮮花的護花騎士兼紳士。畢竟是無可比擬的存在。別以為隨處都有機會見到同類。話說我這樣的『王』要是隨處可見,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嘲弄般如此回應,庫施那輕哼一聲。
  青年重新面對菲莉,從腰間抽出了短劍。他不愉快地叫道。
  「為什麼混帳幻獸調查員會混進這裡啊!莉潔!叫妳檢查是都在打混嗎!」
  「不、不是我的錯啊!這女孩確實帶著入場券……而且還是只有雷瓦特先生能發配的那種!」
  「老爸的?」
  負責檢查入場卷的女性剛才正在觀眾席間兜售美酒,現在就這麼被固定在走道中。聽她這麼說,青年皺起眉頭。隨後他倒抽一口氣,轉頭看向菲莉。
  正眼迎向對方的視線,她露出打從心底感到哀傷的表情。
  「您就是雷瓦特先生的兒子……萊歐斯先生吧?您父親曾提過您。我的邀請函和入場券都是因為聽聞此處的謠言,為了確認是否真有這回事,與他長期同行後由他親手交給我。」
  「少胡說八道。我爸怎麼可能把東西交給幻獸調查員。別扯謊!我爸怎麼了!」
  「請保持冷靜聽我說──您的父親已經過世了。」
  這瞬間,名為萊歐斯的青年沒有一絲遲疑,飛快投出短劍。那就有如標槍般筆直飛向菲莉的咽喉。但是在刀刃刺進柔軟的肌膚前,刀刃被黑影應聲折斷。半截銳利刀身在空中迴旋的同時飛向獅鷲。
  黑影一樣若無其事般接下那刀刃,無聲吞噬。
  悠悠搖晃著兔耳,庫施那以低沉到彷彿來自地底的嗓音說道。
  「你還不明白不奪走你的自由是出自我的慈悲?儘管身手再好也不過就是人類。該不會區區毒蟲真以為自己能勝過黑暗?」
  在開口說話的同時操縱黑影,霎那間就纏住了萊歐斯。
  萊歐斯震驚地睜圓雙眼。恐怕他也無法預料庫施那在束縛了所有觀眾之後還有如此餘力吧。
  庫施那輕易地舉起他的身軀。骨頭傾軋的聲響傳來。
  萊歐斯因痛苦而低聲呻吟。菲莉連忙制止道:
  「庫施那!庫施那!不可以這麼粗暴!」
  「別強人所難啊,我的鮮花。對我而言,無論是誰,只要想傷害我的妳,無一例外都是毒蟲啊……怎、怎麼了啦,這眼神……我知道了、我懂了。我退讓就是了。唉,我就是敵不過我的妳啊。」
  在菲莉那蜂蜜色眼眸的注視下,庫施那輕嘆一聲彈響指尖。束縛萊歐斯全身的黑影稍微放緩力道。站在他面前,菲莉平靜地說道。
  「您的父親已經過世了。但凶手並不是我。」
  「……無法相信妳啊。要不然呢?從屍體身上翻出來的?我爸和我一樣痛恨著幻獸。怎麼可能會協助與幻獸站在一起的調查員?」
  「……憎恨著幻獸。您和雷瓦特先生都一樣……所以才會做這種事?」
  菲莉哀傷的眼神轉向失去自由的獅鷲。他依然不斷發出害怕的啼叫聲。緊握住合花椒木的手杖,她對萊歐斯問道:
  「難道是這孩子對你做了什麼嗎?」
  「哈!想知道我就告訴妳。」
  幻獸對我們做了些什麼。
  眼神陰鬱的萊歐斯如此說道。菲莉挺直了背脊。
  「──請您告訴我。」
  這般率直的反應恐怕也超乎了萊歐斯的預料吧。萊歐斯先是愣了半晌。隨後他再度於眼底點燃憎恨,開口說話。
  在試圖掙脫黑影的觀眾環繞中,萊歐斯開始回顧自己的記憶。
  
  * * *
  
  「那天深夜。我和老爸、老媽跟妹妹一起走在一條小湖泊與海岸間的道路。那天我們去參加鄰鎮親戚的婚禮。直到今天我也不曾忘記。我媽和妹妹少見地用心打扮,看起來非常漂亮……就在那時,那傢伙現身了。」
  那是一匹駭人的怪物。
  身體像是一匹體格壯碩的馬,腿上長著看似魚鰭般的寬大薄膜,彷彿鯨魚般張大的口中像是釀造鍋般噴出蒸氣似的白煙。只有一顆的眼珠像火一樣紅,其中最詭異的是,馬背上還長著男人的上半身。
  男人的手臂長到幾乎能觸地。頭部像顆巨大的球,好像馬上就要從肩頭上滾下來般不停左右轉動。
  而且怪物沒有皮膚。
  暴露在外的赤黑肌肉上,淌著烏黑焦油般黏稠的血。
  萊歐斯的父親雷瓦特,是位曾經受邀前往貴族的森林狩獵的著名獵人。至今獵殺過無數野獸的他,曾說過他在那瞬間已經明白自己的命運。
  逃也沒用。一家人馬上就要成為怪物的晚餐。
  儘管如此,他還是決定盡可能抵抗,讓家人們有機會能倖存。一家人漸漸放緩步調,在父親的一聲令下轉身狂奔。
  有如暴風雨時大海的咆嘯聲從背後追來。
  萊歐斯感覺到彷彿渾身毛髮倒豎般的恐懼。飛快蹦跳的心臟與因為死亡預感而顫抖的身體,透過本能告訴他。怪物已在不遠處,那手臂馬上就要伸向你。就在這時,妹妹不小心滑倒而跌入湖中。萊歐斯以為一切都完了。但是當濺起的水花潑向怪物四條腿的瞬間,怪物向後退開。
  父親連忙抱起妹妹,同時察覺了。怪物討厭淡水。於是他們便朝著湖心走去。然而湖泊太小,深度與範圍都不足以躲過怪物的追殺。
  他們踩過淺灘不停奔跑。一家人朝著小溪前進。那裡有著流動的淡水,如果能想辦法跨越小溪,也許就能擺脫怪物。
  他們將一切賭在那猜測上。
  耗盡一切力氣奔跑────突然間,某種預感湧現心頭,萊歐斯轉頭看向身旁。
  那個瞬間,對他來說時間如同凍結般停滯住。
  妹妹的頭髮──那頭他時常幫忙梳理的烏黑秀髮──被怪物一把抓住。
  難以想像的力氣把她整個人往後方拉。霎那間,緊抱住女兒的母親也跟著從眼前消失。背後傳來淒厲的慘叫。
  好痛好痛救命啊救救我。
  緊接而來的是骨與肉被撕扯咬碎的聲音。
  父親一瞬間要往後方衝,但他搖了搖頭,抓住了想要回頭的萊歐斯,表情肅殺的他慎重地度過小溪。這時萊歐斯轉身一看,怪物已經不在身後了。
  
  在該處只剩下兩條似曾相識的手臂與腿。
  那晚過後,萊歐斯原本黑色的頭髮變成了鼠灰色。
  
  「幻獸書,第三卷第八頁──『海人馬』,『第一種危險幻獸』。『擁有馬一般的身軀和類似人類上半身的幻獸。身體沒有皮膚,除了形狀之外的任何特徵都與馬或人迥異。會使農作物枯萎,獵食人類。但因為屬於海妖,無法度過淡水』。居然會遭遇海人馬……我很遺憾。」
  「遺憾?妳覺得一句遺憾就能了事嗎?在那之後,老爸再也不獵捕一般的野獸,一頭栽進了獵殺幻獸的行業。我當然也舉雙手贊成……在這世界上,因為幻獸調查官來不及處理而發生的獸害實在太多了。總是有這行業的需求。不過啊,時常有些殺了也換不到錢的幻獸踩進陷阱,於是我們就搞出了這地方。老爸去狩獵的時候,我負責管理。我們就這麼分工合作。」
  「殘殺幻獸當成表演的這個地方?」
  「就是這樣。在妳眼中八成是惡質的遊戲吧。實際上我也這麼認為。但是啊,聚集在這裡的人們有許多都是獸害的被害者。懷抱著無論如何都無法拭去的仇恨和痛苦,為了減輕那苦痛而來此處。自願上台殺死幻獸的人也一樣。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也不會讓妳礙事。」
  「我過去曾經無數次遇過遭遇獸害的人們。我明白各位的憤怒、悲傷與憎恨。希望您能理解,我絕對沒有輕視各位心中的痛苦。請您明白這一點之後,我再度鄭重向您詢問。」
  菲莉深吸一口氣。她舉起了合花椒木的手杖,將那圓潤的杖頭指向獅鷲。引導青年的視線轉向那頭害怕得掙扎的幻獸,她問道:
  「難道是『這孩子』對『您』做了什麼嗎?」
  「………………啥?」
  「您的憤怒、憎恨與痛苦,讓無辜的這孩子背負難道真的對嗎?」
  菲莉的話語中透著純粹的疑問與耿直的憤怒。在那蜂蜜色雙眸的凝視下,萊歐斯一瞬間屏息。但他立刻搖頭接著回答。
  「確實吃人的不是這傢伙,獅鷲本身也不是危險幻獸。但是妳這種想法太天真了。我陪伴我老爸去工作時,也曾經見過因為入侵獅鷲守護黃金的範圍而全部被殘殺的人們。幻獸根本不值得保護。」
  「照理來說有獅鷲守護黃金的地區,會被指定為周遭居民也不准進入的區域,並且設下數重的警告標示才對吧?那些人們為何入侵了?」
  「…………為了獵捕一頭逃跑的鹿,不小心誤入禁區。那情景真是淒慘。」
  「雖然遺憾,但既然踏入了不准入侵的範圍,人身安全就無法受到保障。」
  「代價未免也太沉重了!妳是站在幻獸那邊的嗎!」
  「視情況而定。為了讓幻獸與人類共存,需要明確的界線。我同時站在雙方的身旁。不會特別傾向某一方。」
  菲莉堅定的雙眸映著萊歐斯的身影。沉重的語氣輕聲說道。
  
  「因為我是幻獸調查員。」
  
  新娘般的頭紗微微搖曳。面對菲莉的決意,萊歐斯只是嗤之以鼻。
  「什麼幻獸調查員……就是因為你們的動作太慢,這種生意才得以成立。少在那邊自以為是啊。」
  「……沒錯,這我明白。所以我正在撰寫幻獸書。為了讓誰也不需要再哭泣。徹底查明他們的棲息範圍與習性,讓人與幻獸都能更加了解彼此,不再互相傷害而共存下去。」
  「少作白日夢了。要我們去理解可恨的傢伙們?」
  「不先試圖理解,就要直接斷定一切都可憎嗎?」
  菲莉的語氣中滲出一絲憤慨。但是萊歐斯眼中燃燒的憎恨沒有因此熄滅。他啐了一口後說:
  「人與幻獸不可能共存。那些傢伙們太危險了。妳就等著瞧吧,總有一天人類會消滅牠們。」
  「您說的也許沒錯。也許人類會不斷開墾自然,漸漸讓幻獸成為只存在於傳說中的生物。但是在結果浮現之前,無論如何都必須彼此共存。況且就算幻獸再怎麼危險,這樣的表演究竟有什麼意義?」
  「…………意義?」
  「現在無論再怎麼獵殺幻獸,理論上不可能徹底殺光他們。而這地方就如您所說的,只不過是發洩心中憤慨的場所。殺害無辜的幻獸能治癒心中的傷痛?那就像是將對個人的怨恨擴大到對人類這種族。無論有什麼理由────這不過就是種娛樂罷了。」
  菲莉以懷著堅決信念──強烈程度不下萊歐斯的憎恨──的語氣繼續說道。
  「────所以,我要阻止各位。」
  「少廢話了,快動手啊!艾德!做就對了!」
  霎那間,萊歐斯打破沉默扯開嗓門吼道。他的視線正指向獅鷲的鐵籠。
  菲莉連忙轉身。只見一名少年手拿著鑰匙渾身顫抖。
  「可、可是、我……」
  「動作快!」
  少年咬緊嘴唇,靠近獅鷲後飛快地解開了腳鐐。儘管獅鷲沒對他顯露敵意,少年還是發出驚慌的慘叫,連滾帶爬逃向場外。
  獅鷲伸展羽翼使勁拍打翅膀。兩三次微微飛起後,這才明白自己已經重獲自由。發出高亢的鳴叫聲,獅鷲振翅捲起強烈的陣風,自場上飛起。他的眼中浮現了明確的殺意。
  被黑影固定在半空中的萊歐斯大笑道。
  「好了,那些好聽話我已經聽膩了!既然這樣妳就挺身阻止看看啊,幻獸調查員大人!妳有強大的幻獸能依靠,能躲在安全的地方才說得出那種話!自以為高高在上,開口閉口就是冠冕堂皇的理由,那肯定很舒服吧!」
  「唉。毒蟲就是這副德性。」
  短暫嘆息,庫施那就要彈響指尖。但是菲莉立刻就舉起手制止了他。凝視著前方,她簡短說道。
  「庫施那。」
  「我的鮮花,沒必要理會。區區戲言罷了。無論他要永遠被憤怒操控,還是只懷抱著憎恨而活,都與我們無關吧?和妳究竟有什麼關聯?」
  「庫施那。」
  「…………好吧。畢竟屬於我的妳都這麼拜託了。我就是說不過妳。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庫施那搖了搖頭,放下手。
  獅鷲先是飛上天空,隨後一口氣俯衝。目標正是被固定在半空中的萊歐斯。但在獅鷲抵達前,奪走他四肢自由的黑影融化了。
  萊歐斯重獲自由。但他卻沒有打算逃走。
  面露無畏的笑容,萊歐斯從皮靴抽出新的短劍。
  「來吧!我會憑自己的力量抵抗!」
  「不可以!」
  伴隨著尖銳的喝止聲,菲莉先飛快摘下頭紗擱在地面確保托羅的安全,隨後便飛身撲向萊歐斯的腰部。她與萊歐斯一起滾倒在地面上。
  躲過獅鷲的利爪後,菲莉比萊歐斯更早站起身,拔腿飛奔。
  萊歐斯原本認為,她會就這麼逃離競技場。
  面對眼前的獅鷲,菲莉伸展雙臂從正面抱住了獅鷲的頸子。
  「────啥?」
  「別擔心……很可怕對吧……平靜下來,乖孩子,乖孩子。」
  溫柔地低語。菲莉搔癢般輕撫著獅鷲的側頸。
  獅鷲劇烈甩動頭部。他使勁拍打翅膀,帶著菲莉一同飛上半空中。每當獅鷲掙扎,那尖銳的嘴喙就刮過她的側腹。但任憑白衣逐漸滲出腥紅,菲莉也沒有放開手臂。
  緊接著她俐落地從獅鷲頸子移動到雙翼之間,攀附在獅鷲的背上。菲莉維持著那似乎馬上就要摔落的危險姿勢,對他細語傾訴的同時不停撫摸著他的頭。
  「冷靜下來,別擔心。這裡已經沒有人會傷害你了。不需要這樣掙扎。對,已經沒有敵人了……放心下來,乖孩子。」
  「那……那傢伙,到底在幹嘛?」
  「那就是我的鮮花。我永遠的花朵……毒蟲大概不會明白吧。」
  庫施那站在愣在原地的萊歐斯身旁。那雙凝視著菲莉的兔眼,流露著擔憂與無法介入的焦躁。
  緊接著,庫施那的視線轉向萊歐斯。彷彿傳頌故事般低聲呢喃。
  「遠在我不在的時候,她已經獨自一人與數百幻獸有過交流。就她獨自一人。就憑著那具少女的身軀。在遇見我之前,聽說她也有好幾次被幻獸殺死。殘酷而悽慘地死去……但無論是因為幻獸或人類而死,她一次也不曾憎恨任何一方。也不曾絕望或失望。」
  「你在說什麼……那女孩明明還活著啊?」
  「……的確如此。那遠遠超越了你想像的範疇。但是毒蟲啊,看她那模樣你應該也明白吧?她追求著人類與幻獸的共存……為此而蒐集必須的知識,那絕非隨口說說或一時興起。她真心相信著,那些知識最終能減少像你這樣遭遇危險幻獸的不幸被害者。」
  「……………哈!簡直是痴人說夢。」
  「這也是事實。但是,她就是為此一次又一次賭上自己的性命。你的父親也是因為這樣最後才認同了她。」
  萊歐斯眉心微蹙。在這同時,獅鷲漸漸恢復平靜。
  理解了菲莉的言語,他沒傷害任何人就回到地面。
  好幾次輕撫了獅鷲的背之後,菲莉站到獅鷲身旁。她轉身看向萊歐斯。一身白衣沾滿了羽毛,側腹部布料嚴重破損,甚至滲著絕對不算少的鮮血,一副飽受折騰的淒慘模樣。儘管如此她還是露出了一如往常的笑容。
  「終於平靜下來了……這樣就不用擔心了。原本就是溫柔的好孩子。」
  萊歐斯臉上參雜著震驚與傻眼。最後他自言自語般低聲問道。
  「……老爸,是怎麼死的?」
  「您的父親遭遇了海人馬。刀槍或獵槍對海人馬都不起作用。但他卻沒有逃走,因此受了重傷。」
  「為什麼,他把邀請函給了妳……只要妳沒來,我們……」
  「這個嘛……」
  菲莉環顧四周。觀眾們依然被黑影固定在原地。
  菲莉原本就打算把他們與萊歐斯一起交給幻獸調查官。讓這群人付出應當的代價,這一點她不會退讓。但是煩惱短暫數秒後,她歪過頭對他問道:
  
  「您要一起來嗎?」
  
  被頭紗纏身而掙扎的托羅目睹菲莉的傷口而氣炸了。菲莉好不容易安撫了氣憤難平的他,請他向附近的幻獸調查官通報。
  維持著觀眾們的束縛,她帶著萊歐斯與獅鷲離開了廢墟。
  
  走到外頭,現在正好是太陽已經升起的時間。刺眼的陽光自藍天灑落。
  是最適合飛行的天氣。
  
  * * *
  
  「嗚……嗚哇啊啊啊!」
  獅鷲飛舞於藍天。在獅鷲的背上,萊歐斯像個大男孩般手忙腳亂。野獸的氣味與體溫、肌肉的鼓動、更重要的是自己飛在空中的現況讓他無所適從。
  在菲莉指示要他乘上獅鷲的當下,他確實拒絕了。但是黑影不由分說將他固定在獅鷲身上。菲莉神氣地坐在他前方獅鷲的頸子根部。托羅為了不被風吹走而躲在蓋好的皮包中,只從洞中探出頭。
  傷口想必還在疼痛,但菲莉搖曳著頭紗轉過頭來開朗地問。
  「感覺怎麼樣~?飛在天上感覺很舒服吧?」
  「哪、哪裡有什麼好舒服的啊!會摔下去!要掉下去了!」
  「請放心!相信這孩子,請您緊緊抓穩喔!」
  菲莉輕拍獅鷲的側頸。他伸展翅膀急速下降。
  在飛上天空的同時,黑影便不再束縛萊歐斯。換言之,已經沒有任何事物支撐他的身體。他只能緊抱住獅鷲的軀幹,放聲慘叫。
  獅鷲加速,兩人飛過森林上空。過了好一段時間,萊歐斯終於理解到自己應該不會被甩出去,因此鎮定了許多。風拂動他深灰色的髮絲,他戰戰兢兢地環顧四周。愣了好半晌後不禁喃喃說道。
  「……真難以想像。」
  據說目前有一部分鍊金術師,正暗中研發能飛行於天空的機械。但是,對人類而言─至少對一般民眾而言──還無法取得飛翔天空的方法。
  照常理而言,人一生都沒有機會能目睹鳥眼中的景物。
  俯瞰下方無垠的世界,讓萊歐斯深感震懾。但是他使勁搖了搖頭,讓憎恨再度凝固自己的表情。注意著他的表情變化,菲莉繼續說道。
  「雷瓦特先生在逃離海人馬時,也曾經搭乘在巨鴉背上。在那時恰巧過去與我有些緣分、溫柔又聰明的孩子們就在附近,就拜託他們幫忙搬運。」
  「……妳用幻獸運送我爸啊。」
  「因為那傷勢在地面上移動一定趕不上。」
  「但結果還是沒救到人吧。」
  「是的……最終力有未逮,我很遺憾。」
  菲莉誠摯地回答。沉默短暫籠罩。
  不久後像是無法忍受這陣尷尬,萊歐斯開口說道。
  「然後呢?妳打算帶我去哪裡?」
  「雷瓦特先生的遺體暫時寄放在幻獸調查官的地方分部……之後我會帶您過去。」
  「哈,然後我就直接去吃牢飯了吧?」
  「我會帶著過去您曾遭遇獸害的報告書與您同行。雖然刑期得看至今殺害的幻獸數量,但應該能期望一定程度的減輕刑期吧。度過與那罪狀相符的歲月後,就能重獲自由……不過,我們現在正要前往的,是您父親逝世的現場。」
  菲莉語氣平淡地回答。萊歐斯陷入沉默。他們就這麼飛過天空。
  風拂動兩人的髮絲。太陽光灼燒著網膜。森林彷彿波浪般在下方往身後流動。
  一段時間後,菲莉拉高聲量。
  「能看到了!就在那裡!」
  「這是……!」
  萊歐斯不由得驚嘆。
  
  一望無際的花海就在眼前。
  
  當覆蓋山頭的樹林來到盡頭,繽紛色彩便隨之溢出地表。數百種柔軟的花朵爭相競艷,展現那壓倒性的美。那豪華燦爛的景觀彷彿足以吞噬人的意志般,令人忘卻自我。但在這片美景中有一處顯得莫名其妙。
  花海中心有一塊奇異的隆起處。
  「那是什麼?」
  「…………靠近就知道了。」
  菲莉沒有直接回答。獅鷲那雙強健的羽翼使勁一振,拍打空氣而迅速減速。一陣強風在花海上短暫壓出圓形的凹陷,一行人就這麼輕盈降落在花海之中。
  寂靜與濃郁的花香環繞著菲莉與萊歐斯。萊歐斯神情呆滯地環顧四周。最後他的視線停駐於花海中央不自然隆起的小丘。
  長滿小丘的花朵上還沾著乾涸的血漬。
  一股預感湧現心頭,萊歐斯邁開步伐奔跑。在花海中濺起飛沫般的七彩花瓣,他抵達了陡坡旁。近距離凝視著那抹血跡,萊歐斯伸出顫抖的手。
  「……老爸。」
  恐怕當時重傷的雷瓦特就是倚著這個小丘吧。
  而後,他親手將邀請函交給幻獸調查員。
  究竟是為什麼?到底是什麼理由在死前改變了他的想法?
  萊歐斯轉身向後。獅鷲與菲莉站在花海中。是因為當時巨鴉搬運身受重傷的他?又或者是因為立場迥異的菲莉賭上性命救了他?兩者也許都是理由的一部分,但萊歐斯不認為這會是關鍵。
  再度轉向前方,萊歐斯第一次目睹了父親當時背靠的物體全貌。
  「────?」
  瞪大雙眼的他失去了言語。再度定睛一看,萊歐斯連忙環顧花海的全貌。他不由得愣愣地張大了嘴。
  數秒後,萊歐斯的臉頰微微抽搐。
  「呼……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萊歐斯放聲大笑。彷彿實在難以忍受笑意般不斷笑著,笑到最後萊歐斯猛烈咳嗽。
  在他身旁,美得懾人的花海隨風搖曳。
  笑得太過劇烈而不由得眼角浮現淚水。他拭去淚水呢喃說道。
  「啊,是這樣啊……老爸,你也見到了這玩意吧。」
  某種意義上,眼前之物象徵了幻獸究竟身為何種存在。
  
  花海的中央,有一塊彷彿巨大野獸橫躺般的突兀小丘。
  在那小丘下有一具龍的屍骸。
  擁有長滿尖牙的上下顎的巨龍。怎麼看都不像是脾氣溫馴的個體。但是在他長眠之後,以他的身軀為營養養育了這片花海。
  
  以龍的屍骸為溫床,超過數百種的群花恣意綻放。
  那情景確實美得叫人震懾。
  
  萊歐斯笑中帶淚。他沒多說什麼。心中的看法也沒有因此改變。幻獸是與人類無法共存的危險生物,這樣的信念也沒有任何動搖。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情景確實有著某些力量足以撼動冰封的心靈。
  也許雷瓦特就是想讓萊歐斯──讓總是只專注於憎恨而活到今日的兒子──也見到這情景吧。
  也許他知道,菲莉一定會帶領萊歐斯來到此處吧。放棄了只懷抱憎恨與殺意而活的決意,他將信封交給菲莉。
  
  站在隨風飛舞的花瓣中,萊歐斯體悟到那單純至極的事實。
  人與幻獸都活著。無論何者都無法免於一死,最終都將化作屍骸。
  
  而後屍骸腐朽,
  花朵將綻放於屍骸之上。
  
  人與幻獸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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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3 18:4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Myuki_Rie 于 2019-9-23 18:51 编辑

  醜陋怪物與美麗女王的故事 6
  

  在那之後,醜陋的怪物無時無刻都不離開女王身旁。
  不管是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他都和女王大人在一起。
  
  心高氣傲的女王大人從來就不多看怪物一眼。但是慈悲為懷的女王大人也從未斥責怪物。隨著這樣的日子過去,怪物感覺到自己心中根深蒂固的孤獨似乎一點一點痊癒了。
  
  怪物已經不再是孤獨一人。
  無論何時,女王大人總是在他身邊。
  
  最後怪物開始對女王大人聊起至今從未對任何人提起的話。
  心生恐懼的經驗。覺得寂寞的時候。感到悲傷的往事。
  那些都是其他怪物命令醜陋的怪物不可以去想的事情。
  女王大人還是一句話也不說。但是她也沒有責備怪物那刺耳難聽的說話聲。女王大人非常討厭吵鬧。但是女王大人卻像是聽著城外吹著的風,任憑怪物的話語飄過耳畔。
  女王大人從沒有對怪物有任何要求。更沒有命令他要成為█ █,也不用█ █世界。待在她的身旁,怪物可以只當一隻醜陋的怪物。
  
  女王大人就這麼與他一起生活著。
  就這麼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雖然女王大人總是怨嘆著怪物怎麼會如此醜陋,卻從沒有趕他出城。直到這時,怪物也終於明白了。
  
  怪物最喜歡女王大人了。
  而且女王大人好像也不怎麼討厭自己。當怪物來到身旁,心高氣傲的女王大人也不動怒,就是最好的證明。
  
  
  所以,怪物想要拜託女王大人准許他用某個字眼稱呼她。
  
  
  
  第6話 糧倉裡的精怪
  

  托羅心中總是有著許多後悔。
  
  第一,與兔耳之間自從妖精之國開始的那爭論,至今都還沒有了結(雖然答案明明就那麼明顯!)
  第二,最近常常被塞進皮包裡,感覺好像老是被主人保護(但是關於這一點,主人已經微笑著告訴自己絕對沒這回事,所以也許只是自己想太多了。)
  第三,當主人受傷的時候,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而且這具小小的身體就連幫忙提行李都不行!)
  
  但現在托羅最後悔的是,自己竟然與最喜歡的主人吵架了!
  
  * * *
  
  追根究柢,一切都是今天的旅店「紅公雞亭」不好。
  托羅打從心底覺得,「紅公雞亭」乾脆倒店最好。
  
  陰濕幽暗、霉味四溢──換句話說就是管理不良──的糧倉中,托羅一面低聲啜泣一面萌生這樣的想法。他每隔一小段時間就定期拍打木架洩憤。但是不管他再怎麼沉浸於悲傷,也沒有任何人安慰托羅。只有他的眼淚滴成的水漬空虛地越積越大。
  
  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才演變成這樣?
  原因得回溯到數刻鐘前。
  
  在下午將近傍晚時,菲莉一行人抵達了某座小鎮。
  紅磚建造的民房營造醒目的街景,連道路都受到精心維護。這座城鎮沒有主要產業,而是利用其坐落於大城鎮之間的中間位置賺取金錢。因此街上旅店多得教人不由得遲疑。
  
  就在菲莉煩惱的時候,一行人兩度聽聞了某間旅社的傳聞。
  
  「哦哦,這位小姐,謝謝妳。多虧有妳,馬終於平靜下來了。嗯?今晚的落腳處還沒決定?那就選『紅公雞亭』吧。數年前我曾經住過一次,那裡餐點美味,是個舒服的好地方。客人數量也不少,生意應該滿好的吧。同樣身為商人,我也得學習他們那樣為人們帶來喜悅的經商手法啊。雖然我今天預定要在客人那邊借住一晚,不過有空的時候還想找機會再去一次。」
  
  「妳這孩子真善良,謝謝妳。能找回馬薩都是多虧有妳。呵呵,居然像這樣咕嚕咕嚕叫著,一定是喜歡上妳了吧……馬薩,以後可別再爬到自己下不來的高處了喔。啊,妳接下來要找地方住?『紅公雞亭』?那間店就在那個轉角……不過那裡的主人老是在抱怨賺不到錢。氣氛感覺很怪。雖然他們好像明明很忙啊,究竟是為什麼呢?」
  
  將兩番話互相比較,菲莉納悶地歪過頭。
  短暫思考後,她向托羅與庫施那宣告。
  「我覺得今天還是住『紅公雞亭』吧。」
  光是在這當下,托羅就已經覺得第二人的證言聽起來不太對勁。不過他並沒有想得太嚴重。但這判斷正是他的莫大失誤。
  
  因為,才剛抵達「紅公雞亭」立刻就有噁心至極的氣味迎面撲來。
  
  就如同其店名,「紅公雞亭」是間紅磚瓦打造的屋舍,而且屋頂上站著一隻豪華的風向雞不時隨風轉動。二樓是投宿客人專用的客房,一樓則是誰都能利用的酒吧兼餐廳。
  該處正是噁心味道的來源。
  不只是氣味難聞,而且「不懷好意」。
  恰巧從住宿櫃檯也能瞥見餐廳內部的情景。
  仕女穿著領口開襟特別深的制服與圍裙,端著派與濃湯正忙碌工作著。她將金色的啤酒注入木製酒杯中分給客人。
  四周飄散著肉餡的甜辣氣息、燒烤過的小麥的微甜味道、佐以香草的濃湯散發著多層次的芳香。對人類而言也許是不由得食指大動的氣味吧。但是身為五感靈敏度遠勝常人水準的燒瓶中的蝙蝠,托羅立刻皺起整張臉。
  因為美味的氣味底下藏著恐怖的惡臭。
  雖然用了辛香料掩飾,但塞在派之中的餡料竟然是狗肉。濃湯裡頭用的則是病死牛肉。啤酒也摻了水。雖然看起來尚未引發騷動,但這種玩意兒吃久了肯定會得病。
  如果托羅能使用人類的言語,肯定會衝向旅店的主人怒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托羅辦不到。因為除了心愛的主人外,其他人類都無法理解托羅口中的話語。
  
  乾杯的歡聲響徹店內。
  醉醺醺的客人們放聲嬉鬧。
  
  托羅對他們投出憐憫的目光。雖然被騙的人類們很可憐,但他無法伸出援手。反倒是既然都吃下肚了,乾脆就這麼被蒙在鼓裡還比較幸福吧。不過,為了至少要阻止心愛的主人,托羅飛到她的面前。
  這地方真的不行。他再三傾訴。菲莉微微點著頭但依舊向前邁步。托羅嚇了一跳。看來主人似乎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就在他連忙要再度解釋的時候。
  「別擔心,托羅。謝謝你。我有聽懂你的意思。不過,正因為這樣我們今天一定要在這裡住一晚。」
  托羅受到莫大的打擊。如果聽懂了自己的話,為什麼菲莉還是堅持要選擇這間旅店。難道是為了阻止旅店老闆的可恨行徑?
  托羅如此問道。她輕撫著托羅的頭,語氣柔和地繼續說道。
  「嗯。說是阻止也沒錯。不過啊,和『因為這樣不對所以快住手』的感覺不太一樣。首先得先確認某件事……為了確認這一點,要先見旅店主人一面才行呢。」
  聽了這番話,托羅認為這萬萬不行。畢竟對方可是會若無其事地拿狗肉和病死牛肉招待顧客的傢伙。若被指出涉及不正行為,說不定會惱羞成怒,菲莉就這麼去見他實在太危險了。儘管兔耳非常非常強悍──儘管不甘心但托羅也承認──但事情總是有個萬一。
  有時人類就是會引發誰也無法預料的事態。
  托羅在這個當下感到前所未見的擔憂。但菲莉只是靜靜地微笑。
  「我不會有事的。我已經想好方法了。別擔心,托羅。沒事的,沒事。」
  在這瞬間,托羅感覺到自己腦中掌控理智的神經斷線了(如果生自燒瓶的蝙蝠真有這種器官)。
  平常的他肯定不會因為這種事動怒吧。畢竟托羅可是一隻十分紳士─而且遠比兔耳更沉著穩重──的蝙蝠。但這次就是不一樣。主人常常嘴巴上說著沒事,實際上卻老是勉強自己而受傷。不久前菲莉不也為了人類而讓幻獸撕裂了側腹嗎?
  目睹她身上流出的鮮血,讓托羅非常害怕。
  流動的紅色濡濕了深藏在他內在深處的古老瘡疤。托羅很確定那瘡疤底下肯定藏著恐怖的回憶。
  
  不會錯的。在很久以前,有如古老夢境般遙遠而模糊的記憶中,托羅覺得自己曾經見過那身純白衣物染上一片鮮紅的模樣。
  
  托羅是個勇敢的男子漢。只要拿出幹勁,必定能立下更勝勇者的功績。但是天底下只有一件事讓天生英勇帥氣的他恐懼不已。
  唯有那純白的身影染上鮮紅的情景,讓他害怕得無法忍受。
  「托羅,怎麼了嗎?」
  照理來說托羅應該要留在此處阻止菲莉才對。如果真的擔心她,就不應該任憑一時激動而行動,應該要用自己的言語盡可能去說服她才對。
  明知如此,托羅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其實這次的事件也沒那麼嚴重。一切肯定都能迎刃而解吧。托羅的理智也這麼告訴他。但是胸口中塞滿了無數種的情感,讓他無法做出任何一個正確的選擇。
  所以托羅使勁振翅,啪的一聲拍打菲莉的臉頰。
  這一瞬間,她先是愣在原地。隨後臉上浮現驚訝的表情。
  至於托羅本人──如果蝙蝠真有臉色的話──現在已經滿臉蒼白,飛竄逃走。菲莉急迫的呼喚聲從背後追來,但托羅不理會只管往前飛,情急之下躲進糧倉中藏身於角落處。
  
  回想起來,要說是吵架未免也太過單方面了。
  
  菲莉十之八九一點也沒生氣吧。溫柔的主人一定會原諒托羅,會摸摸他的頭問他到底是怎麼了。明知如此但托羅就是無法飛回主人身旁。在那之後他就在這裡不斷啜泣。
  越是流淚,後悔就越是高漲。
  如此難堪的自己有何種資格和兔耳一較高下。想以她的騎士自居,簡直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
  更根本的問題是,接下來自己要拿什麼臉去面對菲莉?
  既然當面甩了她一巴掌,自己恐怕只剩下獨自踏上旅程這條路了吧。
  
  啊啊~那樣未免真是太叫人傷心了。
  好不容易大家又能再次一起旅行了說。
  
  ──────再次?
  
  就在托羅一面哭一面感到納悶的時候。
  某處傳來了古怪的聲音。
  
  * * *
  
  喀滋喀滋咕嚕咕嚕喀滋喀滋咕嚕咕嚕喀滋喀滋咕嚕咕嚕喀滋喀滋。
  那詭異的聲音就只能這麼形容。
  
  托羅悄悄地自木架探出頭來。正確來說,是從起司與投落圓形陰影的硬麵包的隙縫之間窺探四周。
  不知何時,糧倉的地面上坐著一位極度肥胖的醜陋男子。長滿脂肪的身軀彷彿膨脹到極限一般,擺明就是吃過頭了。儘管如此,男人從未停下手,只管不斷將糧倉內的食物塞進自己的口中。
  偌大的肉塊、硬麵包、罐裝的醃製品,甚至連辛香料全不放過。
  同時男人拉開酒桶的栓蓋,一滴不留地全部倒進口中。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托羅目瞪口呆。但漸漸地托羅覺得男人那大快朵頤的模樣似乎相當耀眼。因為將一切心思都專注在吃喝上的他,看起來好像與這世間的憂愁毫無瓜葛。他的腦袋裡頭肯定就只裝著食慾。
  不知不覺間,托羅也想參加這場盛宴。
  換言之就是想暴飲暴食發洩情緒,順便藉酒消愁。
  托羅寧死也不願意碰這家店的肉。但幸好硬麵包用的應該是正常的麵粉。於是托羅便張嘴啃著麵包。之後又從男人扔到一旁的酒桶底部喝了些剩餘的啤酒。
  就這在這樣吃吃喝喝的過程中,托羅感覺到悲傷逐漸淡去了。飽足感與醉意在腦中形成混濁不清的幸福感。
  帶著那輕飄飄的舒暢感,托羅回到了架子上。肚子裡頭氣泡一個接一個冒出又迸裂。他左右打著滾,最後讓全身癱在起司上頭。
  酒足飯飽,彷彿置身迷濛夢境。托羅覺得現在自己肯定無所不能。
  天選之勇者托羅這次一定會有令人刮目相看的活躍。儘管沉醉在毫無根據的全能感之中,但托羅同時卻覺得心情直往下墜。
  明明有種無所不能的感覺,該做的事卻一件也沒做到。
  
  為什麼會這麼不順心啊?他呢喃說著。
  為什麼自己會喝得醉醺醺,一個人躺在這種地方啊?
  
  主人那柔和的笑靨突然間讓托羅好懷念。
  還是趕緊回到主人身邊吧。托羅這麼想道。要與她面對面好好道歉才對。就在托羅下定決心而撐起身子的時候,他突然察覺了異狀。
  那男人的嘴巴依然不斷咀嚼著。那速度好像要將整個糧倉儲藏的食材全部吃光般。
  
  不管怎麼看都不對勁。
  不管怎麼想人類都辦不到。
  
  雖然剛才哭哭啼啼的時候完全沒注意到,不過這男人該不會其實是平凡人類看不見的某種生物吧?
  如此判斷後,托羅倏地自架上挺起身子。這間旅舍是欺騙顧客的黑心店家。無論這家店有什麼下場都與托羅無關。但如果這男人其實是種幻獸,那就不能讓放任他繼續在這裡大肆朵頤。解決獸害也是主人、是托羅等人的工作。
  話說回來,如果自己能想辦法解決這事件,不就能抬頭挺胸回到主人身邊了?
  無法否認這樣的期待一瞬間掠過心頭。
  為了阻止男人的暴食,托羅就要振翅起飛。
  這瞬間,巨大的手掌抓住了他的身軀。
  被男人高高舉起的同時,托羅無法理解現況般歪過了頭。納悶的他用鼻子連連哼氣。他原本打算抓住這男人,但從沒預料過是自己反被抓住。
  這瞬間他不禁懷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被看穿了。
  這時托羅察覺自己和起司一起被男人抓在掌中,夾在男人那長滿脂肪的柔軟手掌和氣味濃烈表面粗糙的起司之間。
  
  起司。托羅想著。居然是起司。
  起司是一種食物。既然男人手抓著那玩意兒──
  
  終於察覺男人目的時,男人在托羅面前撐開了大口。
  他顯然打算把整塊起司──連同托羅一起──吞下肚。
  一切超乎預料,托羅發出不成言語的尖銳慘叫。
  他拚命掙扎想要逃脫,但只是白費力氣。被食慾控制一切心智的男人手掌毫無鬆開跡象。托羅猛嘆一口氣雙眼流淚。這下一切都完了。事到如今只能做好覺悟了。托羅本來就是個帥氣的男子漢。儘管面對突如其來──而且實在是蠢到不行──的死期,也不可以驚慌失措。
  托羅那雙蜂蜜色的眼眸直視著逐漸逼近的血盆大口。在這同時他想道。
  
  啊啊。可是,真想為了主人再多做些什麼啊。
  兔耳那傢伙,就算自己消失之後也會好好的嗎?
  
  「──我看你八成就在想這些有的沒的吧。我當然會好好的,你這蠢材!」
  在這瞬間,一道黑影緊緊纏住托羅。像是將上鉤的魚猛力拔出水面般,一股力量猛烈拉扯他。托羅再度發出尖銳的慘叫聲。
  實在是太粗暴了。但是多虧那粗暴的力量,托羅被抽出男人的手掌心。隨後托羅就這麼畫出拋物線飛過半空。
  沒時間也沒力氣振翅飛行。一劫過後又遇一劫。這回托羅做好了面對墜落而死的覺悟。但是回過神來,托羅發現自己落在一個溫暖柔軟的地方。
  托羅抬起臉。定睛一看,一臉擔憂的菲莉正低頭凝視著他。
  「沒事嗎?托羅,有沒有受傷?啊啊,太好了。我真不曉得你去哪裡了。」
  托羅就落在她的白皙掌心中。總算再度平安相見。與她同樣顏色的蜂蜜色眼眸頓時浮現了感動的淚光。菲莉也安心地鬆了口氣。
  「我真的很擔心喔。要是更早來找你就好了。」
  「因為小不點好歹也算個男人,是我說要給你一點獨處的時間。是我的錯,我的妳可沒必要自責……況且,到頭來你為什麼會在鬼地方醉成這副德性啊,小不點?」
  庫施那將那張用黑布遮掩的臉龐擺在托羅眼前。雖然不曉得現在的他為何要假扮為人,托羅決定總之用腳先猛踹他的兔鼻再說。
  「喂!不要對恩人更正,是恩獸的臉動粗啊。還不快住手。」
  庫施那一面說一面抖動著兔鼻。托羅也知道自己應該要道謝,但就是不知該如何說出口。更令他尷尬的是,逃跑躲進糧倉中喝得酩酊大醉,著實難堪到沒有藉口能辯解。
  托羅垂下臉忸忸怩怩。
  看著突然間變得溫順乖巧的托羅,庫施那輕哼一聲說道。
  「真教人不習慣。我得鄭重聲明啊,小不點。就算你消失了,我也會好好的。」
  托羅也覺得事實如此。畢竟自己可是甩了主人一巴掌後跑去喝酒澆愁的大笨蛋。這次就算庫施那要怎麼瞧不起自己,自己也沒辦法反駁。
  托羅的臉垂得更低了。庫施那嘆了一口氣,指尖輕彈托羅的額頭。那衝擊讓托羅全身向後翻了一圈,向後倒下。庫施那的兔鼻猛哼氣。
  「因為會讓你從我面前,以及永遠和我在一起的我的鮮花面前消失的事態,我會防範於未然。這種事情再也不會發生第二次。擔心不會發生的事也只是白費力氣。你看,這次我不是救了你──所以了,你用不著在意自己出過什麼洋相,只管一如往常當那個囉哩囉唆的小不點就好,懂了嗎?」
  庫施那伸出那修長的黑色手臂。
  他使勁撫摸托羅的頭,出乎意料的托羅愣了好半晌。
  
  「只要是為了主人和友人,你就是比勇者更勇敢的蝙蝠,這我早就知道了。」
  
  用托羅從未聽過的認真口吻,庫施那對他正色說道。
  托羅感覺到眼淚倏地從眼眶湧出。再也沒辦法忍耐下去了。他再度嚎啕大哭。儘管如此庫施那也沒有因此嘲笑托羅。菲莉也溫柔地為他拭去淚水。在那白皙的手掌上托羅哭個不停。
  任憑托羅哭個盡興的同時,庫施那抬起臉問道。
  「話說回來,人類,你應該也看見了吧?」
  「呃……嗯。我真沒想過,居然會有這種生物。」
  這時托羅終於察覺,糧倉內還有一位沒見過的陌生人在場。
  在庫施那身旁──恐怕庫施那就是因此才假扮成人類──站著一名蓄著小鬍子的男性。他的眼皮上已經塗抹了菲莉隨身攜帶,以四葉幸運草為原料製成的軟膏。這是為了讓他親眼目睹糧倉內的肥胖男人──人類看不見的幻獸。這位小鬍子男性恐怕就是這間旅店的主人吧。
  轉身看向他,菲莉宣告:
  「幻獸書一百一十二頁『糧倉的精怪』。『能隨意操弄以不當手段獲得的物品或偷工減料調理的食物』。只要有這妖精在,無論再怎麼使用劣質食材削減成本都無法提升收益。因為他會吃掉在收益之上的分量。」
  「怎、怎麼會!越是想賺錢反而不知為何越來越窮,就是因為這緣故?」
  「我聽說數年前這間旅店也一度生意興隆。請選擇能為大家帶來好處的正道。如此一來食物就不會再被這隻妖精偷吃。」
  那不斷抓取食物塞進口中的男人的身影,大概更勝於任何口頭上的勸說吧。旅店主人點頭如搗蒜。對他展露微笑後,菲莉低頭看向托羅。
  「托羅,對不起。」
  「…………!」
  「老是讓你擔心。」
  托羅又哭了。用那不成言語的聲音,他努力訴說著自己心中的不安。
  不希望菲莉受傷。害怕那身純白的衣物染上鮮紅。
  她一面點頭一面傾聽,托羅全部都說完之後,她將自己的嘴唇貼向他的臉頰。
  「別擔心,托羅……那種事再也不會發生第二次了。」
  菲莉緩緩閉上眼。托羅無法理解。她話語的意義,他一點也搞不懂。「第二次」是什麼意思?但是哽咽的喉嚨不准許他開口繼續問下去。托羅就這麼默默地流著淚。菲莉沉重地呢喃。
  
  「我也不能再次放我心愛的孩子們獨自一人啊。」
  
  她抱緊了托羅。在那白色身影的一旁,修長的黑影彷彿童話故事中的騎士般隨侍在旁。那情景不知為何讓托羅覺得很珍貴,讓他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直到一行人回到客房,他的眼淚還是沒有止住。
  就好像是要把很久很久以前害怕時沒哭的份現在一次還清。
  
  * * *
  
  隔天。旅店主人向一行人保證自己一定會回歸正派經營,暫時關閉了旅店。據他所說他會重新審視食材和料理內容,在數個月之後重新開幕。似乎也正思考著能向過去的顧客們賠罪的特別企劃。
  雖然一度步入歧途,但原本的商賈之心似乎依然滾燙。
  對著充滿幹勁的他揮了揮手,菲莉一行人離開了城鎮。
  沿著經過細心整修的馬車幹道走了好一段路後,三人轉進森林中。
  一行人走在於枝葉間投落的光點之中。突然,托羅振翅飛到庫施那耳邊呢喃細語。像是理解了他的用意般,庫施那筆挺豎起其中一條兔耳。
  
  兩人一如往常開始爭執。
  
  「嗯?你說什麼?這次就要為妖精之國的爭論分出個高下?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管再爭論幾次答案都不會改變。我的鮮花心中最愛的當然就是我!什麼?只有這一點你絕不會退讓?你到底是有多固執啊。」
  「好啦好啦,你們兩個我都最喜歡了。」
  「我的鮮花啊……妳今天的反應是不是特別敷衍啊?」
  
  托羅與兔耳不停拌嘴。主人見狀便露出微笑。
  她一如往常般說你們感情真好,兔耳便會大叫沒這回事。
  
  在托羅的眼前,他最深愛的情景再度上演。
  在燦爛溫暖的太陽光下,在綠意盎然的森林中,三人彷彿沒有盡頭般不斷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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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3 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Myuki_Rie 于 2019-9-23 20:02 编辑

  醜陋怪物與美麗女王的故事 7
  

  ──那個,女王大人、女王大人。
  ──我有一個心願。
  
  某一天,醜陋的怪物對美麗的女王大人如此說道。女王大人一如往常沒有回答。但是怪物明白,女王大人一定正在聽她說話。他戰戰兢兢地提出了一個未免太過無禮的請求。
  
  ──請問我可以用█ █稱呼女王大人嗎?
  
  這個稱謂是在過去怪物發高燒時意識迷濛之際說出口的。和女王大人的名字完全扯不上關係。聽見那無禮的請求,她非常不開心地瞇起了雙眼。
  
  「…………你是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女王大人如此輕聲說道。但她只是這麼說而已。
  女王大人沒有拒絕怪物。
  
  怪物鼓起勇氣試著稱呼女王大人為█ █。這次也同樣沒有回應。但是女王大人依舊沒有責備他。
  
  █ █。怪物再度重複。
  像是要確認那音調般,一次又一次。
  
  女王大人吐出一口很長很深的嘆息。隨後她微微地,真的就只是微微地,對著怪物點頭。她溫柔地瞇起眼──怪物知道那毫無疑問是女王大人的溫柔,如此說道。
  「你還真是醜啊。」
  那是傻眼中帶著幾分親暱的語氣。怪物非常非常訝異。過了好半晌,那雙醜陋的眼睛不斷滾出淚珠。
  
  █ █!怪物放聲叫道,將臉埋進女王大人的膝頭。
  
  美麗的長袍沾上了鼻水和淚水的斑點。
  但女王大人還是沒有對此多說什麼。
  
  於是兩個人就這麼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如果真是這樣,那該有多好呢。
  畢竟這是個有朝一日終將造就英雄傳奇的故事。
  
  換個更簡單明瞭的說法吧。
  英雄傳奇中有著應當被打倒的敵人與應當獲救的對象。
  
  
  換言之,
  故事還有下文。
  
  
  
  
  
  
  第7話 九頭蛇
  

  緊急聯絡來自另一位幻獸調查官的「燒瓶中的侏儒」。
  
  對方謹慎送來的通訊中,伴隨著難以言喻的詭譎氣氛。
  傳來的聲音的清晰程度證明了對方製作「燒瓶中的侏儒」技術之高明。強制性連接通訊頻道的手法也十分精細,可想見是一位經驗老到的幻獸調查官。這樣的一名人物特地挑上菲莉,發出緊急聯絡。
  對著感受到莫名的不好預感的托羅,對方繼續說道。
  『我聽聞了獅鷲的事件。得知妳似乎正使役著強大的幻獸。同時也審視了妳提交的紀錄一覽,妳解決獸害的數量在調查員之間可說是出類拔萃。我希望妳能伸出援手──目前幻獸調查官們無法立刻行動,但也不能因此委託實力凡庸的調查員,災厄有可能更加擴大。』
  低沉的說話聲如此陳述。菲莉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對話出現短暫的空白。
  托羅心中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了。彷彿大量的不安直接灌進自己的神經般。雖然托羅實在不想把內容轉告給主人,但他還是將對方傳來的話語說出口。於是,只見坐在旅舍房內椅子上的主人睜大了眼,白皙臉龐上表情緊繃,緩緩站起身。
  那就像是一抹烏雲倏地遮掩滿月般的變化。
  
  『九頭蛇現身了。』
  「…………怎麼會。」
  
  托羅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儘管如此,每當她的語調如此低沉,總是在世界或幻獸們出現異常的時候。菲莉露出凝重表情,咬緊了嘴脣。思考片刻後,她維持著同樣凝重的語氣指示托羅:
  「托羅,回訊。問對方幻獸調查官還要多久才能應對。」
  這句話讓托羅不禁鬆了口氣。比方說,事態看來還沒急迫到需要托羅向全方位以最強力量盡可能送出消息的程度。
  按照她的指示,托羅如此詢問對方。回覆馬上就傳到了。
  『該地區負責的調查官目前正在統整被害狀況。之後會向國家提出支援申請,並進行應變人員的選拔。但是在確保充分人手與武裝的許可發下來的過程預料會遭遇困難。在實際開始著手處理狀況前,最少也得花上四天吧。』
  「────四天。還是太慢了。對方可是九頭蛇,這期間該地區肯定無法免於深刻的災害。面對傳說規模的獸害,第一時間的反應太慢,這才是幻獸調查官最大的問題啊。」
  「真是愚昧啊。九頭蛇的存在雖然不至於需要隱匿情報,但也是第一種危險幻獸中相當於傳說級的生物。恐怕沒有足夠的志願者組成應變部隊吧。再加上善後處理的麻煩程度和判斷失準時必須負責的可能性──各部門間也許正使盡力氣互踢皮球吧。」
  「真是沒辦法……畢竟能迅速應變就是調查員的長處。我明白了,我會先趕往現場。」
  菲莉如此回答。庫施那悠悠搖擺著單邊黑色兔耳。
  「這樣好嗎?雖然不如舊日之龍,但九頭蛇同樣是應該等候勇者現身的強大幻獸。本來能打倒那種怪物的就只有天選之人吧……試圖顛覆那樣的至理不會有好事。」
  「不過,就和舊日之龍那次一樣。如果要等候勇者現身,會有太多人和幻獸死去。勇者是在人類滅絕前,預知危機降臨的種族整體事先在某處孕育的獨特存在,不一定趕得上……我非去不可。這是我的職責。」
  菲莉伸出了顫抖的手,輕撫托羅。按捺著心中翻騰的不好預感,托羅像是要安撫主人般用自己的頭使勁磨蹭那白皙的掌心。她淺淺微笑後抽回手,將手緊握成拳頭。猛然晃動白色頭紗,她筆直看向庫施那。
  就像曾幾何時──遙遠到有如古老夢境般的遙遠過去──那般,菲莉對他請求。
  「求求你,和我一起來。」
  「────如妳所願,我的鮮花。不過,這次有話得先說在前頭。」
  一如往常般二話不說就答應後,庫施那話鋒一轉。
  他的兔眼中映著菲莉的白色身影。
  「我的鮮花啊,其實我一直在思考這件事。如果我力有未逮,讓我的妳喪命──那麼雖然對『下一個』妳不好意思,但這次我可要隨妳而去。對,我承認。我實在沒辦法再度忍受那孤獨的時光。那樣的痛楚我再也不想體驗。我可不要一個人被拋棄在黑暗中。那次……實在是太寂寞了。」
  托羅睜圓了雙眼。庫施那究竟在說什麼,他實在聽不懂。但是托羅能夠明白,強悍到恐怕誰也無法殺害的幻獸,彷彿沒有壽命這種概念的活生生的黑暗──庫施那現在確實懷著與主人生死與共的覺悟。
  菲莉櫻唇微啟,隨後緊抿嘴唇。數秒後她平靜地宣示:
  「既然這樣,我絕不會死的。絕對。無論發生任何事。」
  「很好。我也會盡一切所能去保護。讓我的鮮花不知何為凋零。」
  
  庫施那說著,牽起了菲莉的手。
  於是一行人踏上旅程前往漆黑山脈。
  
  * * *
  
  漆黑山脈由於茂密蒼鬱的山林覆蓋,儘管在白天依舊陰暗而有此名稱。
  封閉在濃密的植物氣息中的空間,一般來說會成為野獸或幻獸,甚至稀有妖精種的巢穴。人一旦在裡頭迷失方向就無法輕易脫身。輕率的訪客會被整座森林困在其中。但是在菲莉等人抵達時,遮蔽視野的樹林有一大片已經枯死。
  樹木的表皮被溶解成黏糊狀。
  「…………真是悽慘。」
  剩下的黑青色液體飄散著刺激性的氣味。菲莉嗅著不禁皺起眉頭。
  四周充斥著既非腐臭亦非血腥味,燒灼著鼻腔黏膜的危險味道。
  那是毒液的氣味。
  目前空氣本身尚未嚴重受到侵害,但恐怕也無法久待吧。
  「居然已經這麼嚴重了……已經沒有活著的動物了嗎?」
  用手帕遮蔽口鼻,菲莉環顧四周。在枯萎或潰爛的樹林間找不到動物的蹤影。只剩下倒在嘔吐物中的屍骸,或是肌肉溶解後剩下的白骨。
  恐怕除了早一步察覺異狀並逃離的動物之外,其餘的已經全數喪命了。樹木的枯枝上有如果實般吊掛著大量的鳥屍。仰望那悽慘的情景,菲莉呢喃說道。
  「盡快趕來果然是對的。這情景會往下個山頭、下下個山頭一直延伸過去,最終甚至會抵達有人居住的地方吧。」
  「現在都已經是春天了啊。但就算季節再輪一次,這地方也不會有任何植物長出新芽吧。恐怕就連雪也不會積起。」
  庫施那懷著憤怒仰望枝頭。鳥屍渾身沾著黏稠的毒液。
  「能事先從妳那次學到真是幸運啊。所謂的破壞就該這麼做。」
  他尖銳彈響指尖。被毒液腐蝕的樹枝瞬間消失。差點被菲莉留在旅店,最後硬是跟來的托羅自皮包中只探出鼻頭,表示贊同般連連哼氣。菲莉以白皙的指尖為他搔癢般撫著他的頭。
  「我們動身吧──得盡早阻止他。」
  三人往受害程度惡化的方向邁步前進。
  殘留的毒液像巨蛇爬過的痕跡朝著前方一路延展。毒液痕跡周遭的死亡氣息格外濃重。彷彿「死亡」這個概念正蠕動著身軀向前爬行。
  「上次應該是遭遇舊日之龍的『我』吧。遭遇傳說級的幻獸就是這麼一回事。振作點啊,菲莉•埃赫納。庫施那也陪伴在妳身旁,妳一定要想辦法才行。」
  表情緊張的她像是激勵自己般呢喃說著,向前邁步。她的皮靴就要陷進吸飽了毒液的泥土。在這瞬間,黑色的圓形在她腳底漾開。她踩在黑影上不斷向前。
  
  最後,菲莉一行人平安抵達了目標。
  
  完全枯死的古樹的重重樹根包圍中,那洞窟張大了口。洞窟的深處一片漆黑,無法窺見內部。
  但是,菲莉隱約能感覺到似乎有著鱗片摩擦的聲音與尖銳的呼吸聲。
  取下掛在肩上的皮包,菲莉從裡頭取出了乾柴。庫施那在因毒液而濡濕的地面上創造黑色圓形。菲莉將折斷的樹枝堆在圓上,點燃火堆。用攜帶式的鼓風袋一吹,火焰便倏地竄起。
  緊接著她從皮包中取出箭,在箭頭點燃火焰,朝洞窟射出火箭。火光劃出一道軌跡,最終被洞窟的黑暗吞噬。不久後,洞窟深處傳出了情緒暴躁的聲響。
  明白敵人來襲的洞窟主人有了動靜。
  鱗片摩擦的沙沙聲音傳來。蛇獨特的咻咻呼吸聲。拖著長到令人難以置信的身軀,駭人的身影自洞窟中現身。
  巨大的身影高舉起頭。
  庫施那彷彿一甩披風般撐開晚禮服的下襬。菲莉握緊了合花椒木的手杖,低聲呢喃:
  「──────要來了。」
  蜂蜜色的眼眸中,映著擁有九顆頭的生物。
  多頭的巨蛇。有著堅硬鱗片保護的龐大身軀有如流動的河水般悠悠擺動。九顆頭同時張開血盆大口,毒液自尖牙滴落。
  那身影,彷彿由這世間的邪惡具體化而成。
  「幻獸書,第八頁。『九頭蛇』,『第一種危險幻獸──傳說級──未親眼目擊』、『有九顆頭顱,口吐毒液』、『傳說擁有不死之身』。」
  
  這匹幻獸毫無疑問可稱為毒蛇之王。
  
  九重的刺耳嘶吼同時響起。
  這正是戰鬥的號角聲。
  
  九頭蛇搶先發難。伴隨著尖銳嘶吼,毒液噴向庫施那。高速射出的液珠有著鐵塊般的硬度與力道。但庫施那輕易將毒液全部擊落,同時創造出黑影尖槍,刺穿九頭蛇的身軀。
  巨蛇因苦痛而嘶吼,卻沒有倒下。九頭蛇使勁扭動身軀,令黑影標槍化作黑霧消散。蛇再度爬行於地面。那速度快得異常。
  為了保護菲莉不受毒液所害,庫施那創造黑影的盾牌。有如騎士般舉著那面盾,他猛蹬地面飛馳。將毒液間二連三擊落的同時,庫施那令藏在盾後的手臂變形。那形狀就有如童話故事的插畫中,死神高舉的巨大鐮刀。
  「可別怨我啊,侵害世間的毒蛇。」
  庫施那揮鐮俐落地斬下噴毒的頭顱。九顆頭顱接連墜地。
  霎那間,熱水沸騰般的咕嚕聲響起,傷口處長出了新的頭部。
  「什麼?還真有一手!」
  發出讚賞般的驚呼聲,庫施那將黑影之盾向前投出。盾剎那間放大數倍,抵擋噴向庫施那的毒液同時將九頭蛇壓扁。被擠潰的蛇身化作肉屑。但沒過多久九頭蛇那柔韌的身軀若無其事般再度重生。
  看來傳說的不死之身並非浪得虛名。
  最後庫施那以透露著屈辱的語氣輕聲說道。
  「雖然不至於敗北,但也贏不了啊──這樣可殺不了他。」
  在這之後他又連連使出必殺的一擊。但是九頭蛇拔出黑針、堵住劈開身軀的創傷、甚至讓碎裂的心臟重生。真正理解了對方的特性,庫施那咂嘴。
  「嘖,就連捕獲都有困難啊。實在沒辦法把這傢伙長時間關閉在影子中。不管傷口多深都能完全修復。單就再生能力而言甚至凌駕於舊日之龍吧。要吞噬他的一切徹底消滅也不是辦不到──但恐怕要解放所有的黑暗,讓我不再是我吧。」
  「那樣不行。絕對不行喔。」
  「這我曉得。我自己變成比九頭蛇更棘手的怪物就本末倒置了。不過這下傷腦筋了……這傢伙和龍種不同,應該有弱點存在才是。」
  這句話讓菲莉定睛觀察四周。因為生物的弱點大多會反應在他們的巢穴周遭。這時她發現了,九頭蛇細心地在巢穴周遭的地面吐滿一層毒液。
  數量稀少的文獻中曾紀載,若要引誘他離開巢穴使用火箭特別有效。
  「火…………如果能用火灼燒傷口的話……!」
  「了不起啊,我的鮮花!」
  庫施那命令黑影舉起火堆。砍下九頭蛇的頭顱,他試圖用火堆灼燒傷口。但是頭部轉瞬間就重生。自尖牙滴落的毒液熄滅了火。
  確定了傷口的再生速度,庫施那再度咂嘴。
  「等等,這可不是區區火堆威力不足的問題。看這情況不管火勢再大都沒有意義。人類的火一定會熄滅,沒辦法徹底灼燒傷口。我的鮮花啊,現在該暫時撤退。若要阻止這九顆頭重生,需要不會輕易熄滅的幻獸之火。」
  「我明白了,我們走吧。繼續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
  菲莉點頭同意。庫施那以黑影創造牆壁,飛快地將她攔腰抱起。一陣風般遠遠逃離。聽著那尖銳咆嘯聲越來越遠,菲莉呢喃低語。
  「能用黑影搬運,能吐火的幻獸……看來還是火蜥蜴吧。不過火蜥蜴太小了。若要匯聚足以灼燒傷口的火焰,大概需要相當多的數量。也沒辦法等待火山甦醒時火蜥蜴大量出現……吐火的龍種……有辦法求得龍種的協助嗎?」
  「無論哪條路都十分坎坷啊……照理來說這種時刻需要的是勇者吧!」
  庫施那煩躁地如此抱怨。一行人拋下了九頭蛇,匆忙移動。這時托羅慌慌張張從皮包中探出了頭。
  他開始以嗶嗶聲鳴叫。菲莉聽了不禁睜圓雙眼。
  「什麼……勇者?」
  通訊的另一頭正是委託菲莉前來處理九頭蛇的那位調查官。調查官說,在幻獸調查官集體請願之下,國家終於准許正於王都接受訓練,持有特殊戰鬥能力的少年參加本次任務。
  
  簡而言之,勇者登場了。
  
  * * *
  
  在遙遠的過去,遠在「黑暗之王」曾親眼目睹戰爭的時代。當時現在這個國家分裂為許多小國。數位國王高舉各自的權杖,持續著漫長且醜陋的征戰。
  到最後國家漸漸整合,成為擁戴一名君王的大國。
  但是「幻獸調查官」與「調查員」就名義上並非受到國王任命,而是為國家本身效命。因為最初設立調查官的賢王,當初便宣言立於人類與幻獸之間的人物,不應為個人而是應該要貫徹為駐紮地區奉獻。
  因為如此性質,「幻獸調查官」的總部雖然位於王都,但也擁有一定程度的獨立性。
  同時,王政方也鮮少回應調查官的請求。
  
  換言之,九頭蛇的出現是非常可能損害國家利益的事態。
  據說年齡尚輕的勇者,就在王都的祕密設施內接受培育。
  
  為了與他會面,菲莉造訪了幻獸調查官的總部。
  總部位在王都南方,集鍊金術技術之大成打造的水晶宮。由於九頭蛇出現,現在總部正面臨天翻地覆般的騷動。
  在設置於水晶宮中央的世界樹移植分株的前方,幻獸調查員與調查官的名字一一被提出,正在挑選能派上用場的人手名單。招集了老鍊金術師們組成的智者會議不時傳來怪鳥般的尖叫聲,聽起來似乎正爭論不休。至於外觀粗獷的一群人則是受到調查官招集而來,應該是原本列屬罪犯的專殺幻獸的獵人們吧。
  為了最有效活用自然光源而設計的建築物內部,原本應該是沉默至上的寧降場所。但現在可說是陷入了極致的混沌。無論在何處都有怒吼聲與文件四處飛散。
  
  在這樣的騷動之中,當菲莉按照指示推開門扉,寂靜迎面而來。
  菲莉一踏入那房間後,自然而然忘卻了言語。
  
  因為她的會面對象眼神是那麼空洞。
  有著勇者稱號的少年,像個隨處可見的孩子。
  
  身穿著與那年齡不相襯的豪奢服飾,他俯著那張與黑色短髮十分相襯的白皙臉龐。眼神中不知為何感覺不到意志之光。菲莉的視線掃過他消瘦的全身以及直盯著空無一物的桌面瞧,欠缺表情的臉龐。她立刻就得到了結論。
  (這孩子似乎情緒發育相當遲緩啊……究竟是怎麼回事?)
  沒有等候負責的調查官為她介紹,菲莉刻意發出聲音坐在少年面前的椅子上。少年微微抬起臉。菲莉展露微笑後,將托羅自頭紗上頭放下。像是理解了主人的用意,托羅挺起胸膛撐開雙臂。
  「初次見面,您好嗎?」
  「…………」
  請托羅用力拍打翅膀發出聲音,隨後菲莉語氣開朗地向他搭話。
  少年沒有回答。菲莉凝視彷彿他那人偶般一動也不動的手。那雙手骨節格外突出,皮也相當厚實,是習慣持劍的戰士之手。與少年那稚嫩的臉龐顯得格格不入。儘管菲莉試著與他交談,但他像是不知該如何回應般毫無反應。
  (不習慣別人對他露出微笑。甚至可能連笑容的意義都不明白。等候指示並按照指示行動的傾向似乎也很強。顯然放棄自己思考。表達感情的手段也有顯著的欠缺。再加上似乎習慣戰鬥,簡直像是老練的士兵。)
  「哦。菲莉•埃赫納調查員。妳來了啊。」
  「請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一位女性推開房門。同時菲莉語氣尖銳地問道。
  托羅猛眨眼。既然剛現身的瞬間就已經知道菲莉的身分,這名女性八成就是捎來緊急聯絡的調查官吧。但是那低沉的嗓音和說話方式,托羅一直以為對方是男性。
  在他訝異的同時,菲莉沒有顯露一絲意外,凝視著對方。
  那是位大約三十來歲的人物。細心梳齊的髮絲、金框的單邊眼鏡、洋溢著潔淨感的長袍以及紋路緻密的蕾絲頭紗,在在都流露出研究人員特有的理性印象。雖然能感覺得到這位女性已不年輕,但增長的年齡似乎已轉化為優雅的格調。
  這位女性顯得有些納悶地微微歪過頭。
  「失禮了。我是調查官克雷曼絲•阿比。感謝妳這次答應了我的招集。不過……不好意思,妳剛才的問題是指什麼?」
  「我是指這孩子。我聽說一般只要發現擁有勇者資質的人,就會交由專門的教育人員負責。請問這孩子之前究竟是受了什麼樣的教育?」
  「希望妳保持冷靜。因為關於這一點,我的意見也與妳相同……勇者是國家的至寶,教育也是由國家負責。幻獸調查官對此沒有任何權限。」
  「啊……原來是這樣啊……非常抱歉,是我太失禮了。」
  菲莉連忙低下頭。克雷曼絲搖了搖頭,表示同意。
  「不會,妳會動怒也是人之常情。在我看來也認為這太過殘酷……他的才華在年僅三歲時就已經顯露,據說是斬殺了襲擊村莊的巨大蠕蟲。在那之後,據說盡是些職業軍人或身經百戰的強者負責教育。恐怕是與母親分離的時期太早了吧。無論是人或幻獸,都不該在不適切的時期被迫與雙親分離……不過,雖然難以接受,但現在難以批評那樣的判斷有誤。畢竟若沒這麼做,恐怕就趕不上這次九頭蛇的出現。」
  克雷曼絲頷首說道。頭紗隨著她的動作搖曳,她像是安慰少年般將手擱在少年單薄的肩頭上。不理會毫無反應的少年,克雷曼絲繼續說下去。
  「這孩子還年幼。不過,據說已經能完成身為勇者的職務。」
  「請稍等一下。難道是要我與如此年幼的孩童一起與九頭蛇戰鬥?我拒絕。我不只是保護人類整體,也保護個人。儘管是勇者,我還是無法讓這個年紀的少年擔負危險。這我絕不會退讓。」
  菲莉斬釘截鐵般說道。彷彿要說那樣的判斷太過急躁般,克雷曼絲緩緩搖頭。
  「怎麼會呢。我們也不至於如此勉強他……菲莉•埃赫納調查員。在我來此之前已經看過妳的報告書。」
  「……請問有什麼斬獲嗎?」
  「抱歉,恐怕我們只能給出妳應該也已經預料到的答案。雖然討伐九頭蛇需要幻獸的火,但數量達到估計需求量的火蜥蜴在此處也沒有接獲相關報告。就目前能驅使的噴火幻獸的範圍而言,要燒盡九頭蛇的頭部恐怕十分困難吧……至於龍種……我想妳應該也很明白,要和他們打交道有多麻煩。」
  克雷曼絲臉上掛著略帶譏諷的笑容,對菲莉說明總部收到的資訊。重新認知到條件的嚴苛,一抹陰霾掛在菲莉的眉間。但克雷曼絲話鋒一轉。
  「不過,確實有一匹符合所需條件的幻獸存在。」
  「真的嗎?」
  「是的。我們推測過去長期調查的那匹幻獸,正是對抗九頭蛇的關鍵。我希望妳現在帶著身為勇者的少年,前去該處。」
  聽了克雷曼絲的指示,菲莉歪過頭。她無法理解而納悶地問:
  「某匹幻獸?聽起來非常模糊。況且為什麼要挑我和他。」
  「那匹幻獸肯定擁有足以對抗九頭蛇的火焰。然而他同時也是可能成為世界之敵的存在……其實,在這次事件前我們已經為了接觸該幻獸,不斷向國家申請派遣勇者。但我們的請求全被打了回票。這次因為九頭蛇現身,我們終於得到了機會。調查官之間的計畫是,請他活捉那匹幻獸,進而利用那幻獸的火焰打倒九頭蛇。」
  「這計畫的危險度和命令他去與九頭蛇對決沒有差別。」
  「妳大可放心。那匹幻獸很可能理解人類的語言。如果對方沒有敵意,同時也能央請協助,那麼一切問題便迎刃而解……只是在抵達幻獸所在城堡的路程上需要勇者的力量罷了。之後就看妳與之溝通的能力了。」
  『這傢伙只挑好聽的部分說啊。掩飾東又掩飾西,到頭來一但發生戰鬥,危險度幾乎相同。不過「世界之敵」和「城堡」……這狀況聽起來似曾相識。』
  微微鼓動黑影,庫施那只讓聲音傳給菲莉。她微微點頭。
  在這同時,克雷曼絲依然滔滔不絕地說著。
  「由於目前王政方的人員正頻繁出入這座總部,無法輕易調動調查官。但如果要委託調查員,有太多人執著於解決獸害的成功報酬……不受金錢誘惑的妳最為適任。順帶一提,就算妳拒絕,派遣勇者的決定也不會改變。」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菲莉瞇起蜂蜜色的雙眼。一但她拒絕,少年就會一個人─或者加上一位將他視作武器的人一同出發吧。
  在這瞬間,菲莉失去了與之同行外的其他選項。
  儘管莫大的責任正要壓上他的肩頭,少年依舊沉默不語。
  沒對他多看一眼,克雷曼絲開始陳述那匹幻獸的資料。
  「對方是擁有紅色蜥蜴頭部的人型幻獸。他目前定居在廢墟之中,像是模仿廢墟內殘留的畫像般身穿紅衣,拒絕人類的造訪。他是目前毫無前例也沒有近似種族的生物─很可能藏有顛覆當下生態系統的可能性。」
  這樣的描述已經超過了似曾相識的程度。菲莉不禁睜大了眼。與她的影子同在的庫施那在桌面下蠢動。有如致命一擊般,克雷曼絲接著說道:
  
  「『火之王』──我們是這麼稱呼他的。」
  
  * * *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有位孤單的黑暗之王,
  他遇見了一位翻越黑色荊棘前來見他的白衣少女。」
  
  菲莉與庫施那的一切始自於此。
  正因如此,菲莉等人也無法就這麼對「火之王」視而不見。
  
  「火之王」當作巢穴的地點距離王都十分遙遠。
  菲莉首先造訪了熟識的森林,向巨鴉請求協助。過去她曾經救助了與鴉群走散的年老巨鴉。此後他們便時常協助菲莉。
  聽了菲莉的請求,這回同樣有年輕力壯的雄鴉欣然走向菲莉。
  儘管乘於鴉背飛在藍天之上,少年卻沒有顯露分毫喜色。腰間繫著一柄劍,背負著行囊的他默默地抓著巨鴉的脖子。
  「會不會緊張?飛在天上有什麼感覺嗎?不覺得風吹著很舒服嗎?」
  菲莉向他搭話但還是全無反應。那雙黑眼眸中的情感依舊稀薄。儘管如此菲莉在旅程中還是不斷關心著他的狀況。
  「我們先稍微休息吧。突然就離開王都,你一定也累了吧。」
  決定好休息時間,菲莉自大鴉背上跳下後,特地煮了清香甘甜的茶水──平常總是白開水──遞給少年。少年啜飲著茶水的時候,她悠悠說道。
  「如果有什麼難過或不開心的事,請立刻告訴我喔。還有,當我們平安見到『火之王』的時候,請躲在我的後頭。雖然一定得帶你一起去,但我其實一點也不希望讓你跟著一起來。如果有什麼萬一,請你立刻逃走,完成告知其他人那邊發生了什麼事的職責,就這麼說定了喔。」
  菲莉說完後,雖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理解,但他確實點了頭。感覺到一股哀傷在胸口漾開,菲莉輕閉起眼。
  儘管想呼喚少年的名字,她也無法說出口。
  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國家發現他身負超越凡人的資質並強制徵召他的同時,也奪走了他的姓名。雖然國家同時也以授予的形式給了他符合勇者身分的新名號,但少年似乎無法將那名字與自己互相連結。
  (真是殘酷啊。)
  
  他毫無疑問是勇者。
  除了勇者之外,什麼也不是。
  
  * * *
  
  「火之王」所棲息的廢城同樣也位在深山的山林之中。
  在過去,以白色石塊堆砌的王城內住著女王,王城旁有著居民生活的都城。但不知發生了什麼──也許是人類爭戰的結果──小國的國都現在已經遭到棄置。城鎮被植物吞沒而漸漸腐朽,只剩下石造建築。
  與九頭蛇所在的森林不同,這裡四處都有著妖精或幻獸的氣息。但是當菲莉一行人前進,周遭的氣氛就越是緊張。小精靈自蕈類的菌傘下方探出頭來。妖精們在花叢間匆忙飛舞。無聲的聲音同時向菲莉發出忠告。
  不可以再前進。不可以再前行。雖然幻獸毋須懼怕,但人類應當畏懼應當走避的尊者就在前方。不可以走進。不可以前進。
  這地方屬於背負天命的尊者。
  他們的反應讓菲莉微微瞇起眼。她發自內心感到懷念般呢喃道。
  「啊,就和過去的『我』寫在書中的──『黑暗之王』那時的反應一樣啊。」
  在黑影中庫施那五味雜陳地顫動。一面關心著少年的狀況,菲莉等人向前行。最後她訝異地睜大了眼。
  「看來是真的啊……住在這裡的孩子,和既有的幻獸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火焰籠罩著城堡。在樹林隙縫間可見到紅色烈焰無聲搖曳。那情景有如浮現在沙漠中的海市蜃樓般。火焰確實綻放著熱量,卻又沒有延燒到周遭樹木的跡象。雖然頑強地守護著城堡,但是對試圖入侵之外的生命全然無害。
  眼前的火焰凌駕了自然的常理。
  「黑暗之王」的城堡被黑色荊棘所包覆。
  「火之王」的城堡則受到紅色烈焰的籠罩。
  「啊,不對。和荊棘不一樣,火焰找不到空隙能鑽啊……雖然頭紗破掉是無所謂,但要是燒起來可就危險了……啊,托羅,不可以!」
  眼眸中閃爍著好奇心的光芒,托羅從皮包內探出頭。他偷偷地想要觸碰那奇異的火焰。在那之前菲莉趕忙按住了他的頭。托羅的臉擠扁在菲莉的掌心中。
  自她的影子中,庫施那自豪地豎起單邊兔耳。
  「別緊張,不須擔心。我的鮮花啊,只要有我的黑影,就能輕易劈開這道火焰……嗯?怎麼啦,小童?可別隨便靠近啊。」
  「…………喝!」
  少年默默地自腰間劍鞘拔劍。銀光奔馳。短短一瞬間劍身又收回鞘內。
  肉眼無法看見的某種力量被一劍斬斷。
  眼前的火焰有如霧氣消散般消逝無蹤。
  「原來如此……這不是人類可能習得的招數啊。這就是所謂的勇者嗎?」
  庫施那低聲呢喃。少年沒有回答。菲莉對他鄭重道謝,輕撫他的頭。少年露出幾分納悶的表情。凝視著他的雙眼,菲莉再度說道。
  「真的很謝謝你,幫大忙了。不過,接下來請不要自己衝上前去喔……就這麼說好嘍?好了,我們走吧。」
  菲莉一行人自朽壞的城門進入了城內。
  城內就如同預料中荒廢。樹枝自窗口遮陽板損壞的部分入侵城內,伸展著造型詭異的枝枒。不知名的藤蔓沿著樓梯的扶手或裝飾攀爬,色澤深暗的花朵大肆綻放。
  鞋底敲在冰冷的石磚上,菲莉一行人不斷前進。城內比想像中更明亮,雖然有些部位已經崩塌,但不至於擔心行走的安全。因為無論是長滿蜘蛛網的吊燈、已然腐壞的火把、甚至不可能燃燒的鋼鐵甲冑內部,全都燃燒著燦亮的紅色火光。
  漫長而寬敞的走道上,掛著一幅身穿華貴紅衣與裝飾的貴族男女肖像。
  一切都已然死絕,只有活生生的火焰依然明亮。
  菲莉一行人在這謎樣的城堡內,頭也不回地向深處移動。
  
  最後,他們抵達了謁見大廳。
  在大廳內的王座上,坐著一位與肖像畫中的男女同樣穿著寬鬆長袍的幻獸。
  
  他的身軀雖然與人類神似,頭部形似蜥蜴。與身材修長的庫施那不同,他的肩膀較寬,骨架也顯得較為魁梧。蜥蜴的頭部也英氣十足。那英挺偉岸的身影確實散發著王者的威嚴。
  菲莉靜靜來到坐在王座上的幻獸面前。
  「請問您就是『火之王』嗎?」
  「………………」
  對方沒有回答問題。不知為何感到不快,「火之王」對菲莉投出鄙視的眼神。也許是因為目睹那不友善的反應,黑影在她身旁急速自地面往上抽長。
  有如鐵線般細長的黑影交織形成兔頭紳士的身影。
  讓通體漆黑的身軀微微前傾,庫施那對著「火之王」優雅行禮。
  「火之王」的表情微微改變。他那瞳孔為紡錘狀的金色雙眼稍稍睜大。
  「失禮了……『火之王』。見到我的模樣,我想你也會知道我是誰。」
  「……『黑暗』……『黑暗之王』啊。」
  「真讓我吃驚啊。沒想到除了我之外竟然還有『王』存在。哎,雖然那不過就是人類取的名號……不過,我本身也有自覺。我確實是王,而你也是。我們是為了顛覆這世界的一切,自強大的幻獸與精靈之間誕生的存在。」
  庫施那搖曳著兔耳,如此斷言。
  「火之王」沒有回應。只是慵懶地背倚著王座,貫徹沉默。
  庫施那結束自我介紹後,菲莉在「火之王」面前雙膝跪地,垂首說道。
  「『火之王』,我們有求於您。現在人類與幻獸都因九頭蛇的毒而面臨危機。可以請您將那不可思議的火借給我們嗎?」
  菲莉等候回應。但是「火之王」在沉沉的嘆息聲中左右搖頭。
  庫施那不悅地輕蹬腳跟。
  「不願伸出援手啊?我說啊,你該不會想按照你誕生的理由,正計畫要毀滅世界吧?」
  「…………如果是又如何?」
  「有什麼理由嗎,『火之王』?你也還沒真正認識這個世界吧?獨自封閉在這座城堡裡頭,如果就這麼對世界一無所知卻毀滅了一切,將來肯定會後悔喔。」
  「………………」
  「還是說,你過去也遭遇過了什麼事?在這座城堡或是其他任何地方,你已經體驗過讓你想破壞這世界的經歷或者是離別?」
  「火之王」沒有回答。像是認為連交談的價值都沒有,他保持沉默。
  就在菲莉就要開口再度懇求協助時。
  劃破空氣的銳利聲音響起。沒有抵達王座,聲音的來源在半空中被火焰吞噬。徹底燃燒的箭矢化作白灰飄向地面。
  剛才那瞬間箭矢筆直射向「火之王」。理解了事實,菲莉睜大了雙眼。
  「──────咦?」
  「──────毒蟲啊。」
  「火之王」手撐著臉頰如此唾棄道。菲莉連忙轉頭看向身旁。
  身為勇者的少年正舉著他從自己的背包中取出的弓。菲莉完全沒有想過他身上藏著遠距離攻擊用的武器。她緊張地喊道。
  「為什麼。請立刻停手。我現在正要──」
  「因為危險。」
  「危險?」
  「她說,不要以為,可以互相理解,活捉最重要。」
  「你在說什麼……」
  第一次自少年口中聽見的言語是那樣稚拙且冰冷,菲莉不禁愣住了。
  庫施那嗤之以鼻。他踏響鞋跟走到眾人面前。
  「哼!我看八成是克雷曼絲那傢伙指使的吧。看啊,箭頭上塗著九頭蛇的毒液。即使是『王』,被那玩意兒擊中也無法安然無恙。他們的目的打從一開始就是活捉這傢伙。」
  在他眼前,遭受攻擊的「火之王」剎那間渾身開始冒出熱量與火焰。
  菲莉閉起了眼。再度與對方溝通的餘地,早已經一點都不剩了。
  閃爍的紅色彷彿大群的候鳥般在空中盤旋。庫施那低聲呢喃。
  「讓我們被捲進這場鬧劇──就是因為她早預料到會演變成這樣吧。」
  「火之王」輕輕將手掌向前一甩。儘管那動作看起來慵懶,但火焰顯露全然相反的猙獰攻勢衝向菲莉等人。
  勇者少年衝上前去舉起了劍。菲莉二話不說把他拖了回來。
  「你不可以戰鬥。也不可以動。求求你,就這樣別動。」
  隨後她便緊抱住少年。他不斷眨著眼,但還是聽從了菲莉的指示。
  面對漫天撲來的火箭,庫施那優雅地舉起一隻手。黑影盾牌擋下了烈焰。緊接著,「火之王」挪動指尖繼續追擊。這時黑影之盾蠢動變形,表面生出了巨大的上下顎,以銳利的尖牙接連咬碎紅色。
  迸裂的烈焰有一部分命中城堡牆面,瓦礫隨之飛散。
  瓦礫在擊中兩位王者前,立刻被火焰與黑影彈向一旁。
  王座周遭紅光閃耀。「火之王」的紅衣下襬熔解。那綻放著有如岩漿般的光芒,具有生命般蠢蠢欲動。
  「────嘖!那我也不能再堅持下去。」
  咂嘴,庫施那令一條手臂溶解。
  規模龐大的紅與黑彼此碰撞。捲起蘊含強大力量的漩渦。
  置身於衝擊波中,菲莉將少年與托羅抱在懷裡,壓低身子。
  遲遲無法將眼前四人燒成灰燼,「火之王」煩躁地蹬響鞋跟。數重的烈焰在他身旁層層相疊。那烈焰瞬間膨脹,化作填滿整個房間的紅色風暴。
  庫施那則是反過來將黑暗凝聚在自己的臂彎中。他連忙吼道。
  「我的鮮花啊!到我懷裡!」
  「嗯!」
  菲莉手臂攬著托羅與少年,毫不遲疑飛身跳向庫施那的胸口。
  庫施那緊抱住菲莉。這瞬間他將凝聚至極限的黑暗如披風般展開,緊緊包覆一行人。
  此時重重火焰猛然襲向眾人。房內的情景有如彷彿紅色薔薇將黑色果實層層包裹般。
  經過漫長的時間,最終烈焰消散,黑暗崩解。
  庫施那失去平衡,單膝跪地。菲莉連忙伸手攙扶。
  「庫施那!」
  「可惡,沒完沒了……連我都忍不住想喊累了啊,你這講不聽的傢伙!」
  庫施那喊道。疲憊的他渾身都是破綻,但對方卻沒有趁隙追擊。菲莉轉頭一看,「火之王」顯然也相當疲憊。倚著王座的他已經不若剛才英氣煥發。
  在菲莉的臂彎中,少年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情況演變。對於在眼前近距離上演的劇烈戰鬥,他似乎沒有任何情緒或想法。
  這時,托羅低聲鳴叫。庫施那也擺動單邊耳朵。
  「……看來連不速之客都到了。原來如此,就連這樣的情況都在算計之內嗎?真讓人傻眼啊。」
  庫施那在唾棄般的話語中注入憎恨。單邊兔眼睜大為扭曲的形狀。
  
  「………毒蟲啊。」
  
  庫施那的視線所指之處──在牆壁破洞的另一頭──有著為數眾多的一群人。
  成群結隊的幻獸調查官不知何時已經包圍了廢墟的這房間。
  
  * * *
  
  「那就是『黑暗之王』啊……果然傳說的確是真的。」
  克雷曼絲那金框單片眼鏡另一側的眼睛微微瞇起。緊接著響起的嘆息甚至透出幾分感嘆。她背後十數名幻獸調查官正等候她的命令。
  菲莉毫無畏懼地暫時離開托羅與少年身旁,站到眾人面前。與人類談判是她的職責。注意到調查官們手中都緊握著水晶片──張開結界的必備品──菲莉直瞪著克雷曼絲開口說道。
  「各位會現身於此真教我驚訝。您不是說,王政的人員頻繁出入本營,沒辦法輕易調動調查官?」
  「確實無法輕易調動。我們名義上只是動身調查九頭蛇的獸害情況。」
  克雷曼絲理直氣壯坦承造假。菲莉直瞪著她,緊接著問道。
  「那麼各位來到這裡究竟是有何用意?再加上對這位少年的指示,一切都和事先說好的不同。打從一開始就放棄與幻獸溝通尋求協助,試圖活捉並為了人類的利益強行奴役幻獸……這樣的行為配得上幻獸調查官的名號嗎?」
  「這句話就原封不動還給妳吧,菲莉•埃赫納。」
  「我?」
  「將『黑暗之王』這般極度危險的幻獸留在身邊,未盡義務如實報告─難道這就是適當的行為了?」
  克雷曼絲語氣平淡地指責。
  另一方面菲莉心平氣和地微微挑起嘴角。
  「就職業道德的觀點來看,這樣的行為確實有其問題吧。我在此鄭重道歉。然而,由於幻獸種類太過繁雜,現況下資訊已經龐大到難以整理,因此規定上除了『第一種危險幻獸』與明顯對人類有益的種族之外,其餘新種幻獸的報告都交由發現者自行判斷。因為他屬於分類之外的存在,因此沒有違反規定。」
  「原來如此,詭辯啊。妳比想像中狡猾呢。」
  菲莉反過來利用了自己過去屢次要求改善的規則。像是感到敬佩般,克雷曼絲輕聲一笑。凝視著她,菲莉正色繼續說道。
  「況且只要我一報告,他就會因為他的稀有性和強大力量而遭到捕捉吧。我判斷將他束縛於固定場所對人或幻獸都不構成利益。我現在依然深信當時的判斷對雙方都有利。」
  「的確,在受到妳使役的這段時間,『黑暗之王』從未危害人類,這確實是無法視而不見的事實。之後記得繳交使用實績的報告書。」
  在這樣的情況下,克雷曼絲下達了一板一眼到近乎滑稽的命令。她將視線轉向菲莉身後,從頭到腳仔細打量身穿一襲黑色晚禮服的兔頭紳士
  「說到底,『黑暗之王』這名字之所以會被我們的情報網捕捉,最初的線索是上層評為不值一提的某個古老傳聞──那是個許久許久以前的傳說。」
  在很久很久以前,漆黑的波浪造訪了某個國與國交戰的戰場。
  黑影模仿人的形體,讓雙方棄甲而逃,奪走了城堡。
  此後黑色荊棘包圍城堡,裡頭成了可怖魔王的住處。
  
  但是某一天,那傳聞倏地斷絕了。
  
  「傳說終究只是傳說,無論誰都認為那不過只是虛構的故事。但是,數年前我們發現了因為上層分裂騷動而佚失的部分資料。資料中記載了某個存在的捕獲紀錄……在『舊日之龍』失控處留下的遺址,發現了擁有使役黑暗的力量,兔頭人身的新種幻獸。」
  「………………」
  「調查官與該幻獸之間的交流相當短暫。但也許是那遺址留下的證據,讓調查官立刻判斷新種擁有龐大力量,於是便將之封印在結界中。但唯獨有關封印地點的資料就像是被誰偷偷取走般,直到現在依然下落不明……菲莉•埃赫納,對此不知妳是否有頭緒?」
  「不,完全沒有。」
  「這樣啊……也好,無所謂。不過因為幻獸本身的資料不明,當時我們也沒有多麼重視那幻獸。古老的傳說與精靈的活性化,再加上一度受到封印的幻獸,這三件事之所以彼此連結而重新評價,是在發現『火之王』之後的事了。」
  臉依然朝著庫施那,克雷曼絲僅移動視線。
  她的眼眸映出了依然孱弱地坐在王座上的蜥蜴頭幻獸。
  「我們並非毫無根據就將『火之王』視作『世界之敵』。相當於『火之王』父親的幻獸的屍體,以及相當於母親的精靈……雖然母親只是就理論上存在……我們已經得到證據。雙方的交融顯然是刻意為之。此外發現『火之王』的時期,我也想特別告訴妳。」
  克雷曼絲悠悠豎起了食指。指頭根部那只造型為吞食自身尾巴的蛇狀青銅戒指閃爍著光芒。左右擺動食指,她娓娓道來。
  「首先,在『黑暗之王』現身時─頻繁的戰爭不只是危害人類,同時對幻獸也造成了莫大損害。但在不久之後國家逐漸整合,有鑑於人與幻獸間的摩擦,賢王也設立了幻獸調查官。換言之,在人類步入安定期的同時,幻獸們也跟著免於最大的威脅──也就是人類的侵害──同樣步入安定期。從此以後,漫長的一段時間內沒有出現下一個『王』。」
  「所以說,『火之王』就是──」
  「調查員菲莉•埃赫納。我想妳應該也察覺了吧?步入安定期的人類數量快速增長。人的開墾範圍迅速擴張,與幻獸間的衝突再度增加。現況下,調查官與調查員的人手甚至不足以處理頻繁的獸害。雖然人類一方的悲劇日益增加,但如果站到幻獸方的角度來看──」
  「也就是,自身的領域受人類侵門踏戶。」
  菲莉垂下了蜂蜜色的眼眸。她回想起萊歐斯的悲働呼喊與獅鷲的可憐模樣。克雷曼絲輕撫銜尾蛇青銅戒指,再度看向「火之王」。
  「在這個當下,被創造出來的就是『火之王』。這可說是幻獸方已經提出了他們的結論吧。雖然『王』並非只殺害人類,而是足以顛覆整個世界的存在─但現在的幻獸們,以妖精種為中心顯然有對人類的依賴傾向。恐怕重整自身體系的用意更為強烈吧。」
  菲莉咬住嘴唇。克雷曼絲的言下之意她也已經理解了。勇者是人類這個種族整體對於大規模獸害所顯示的防衛反應。
  (如果「王」的出現就是幻獸方的防衛反應,種族間的對立構造已經成形了。)
  克雷曼絲向前一步,近距離與菲莉互相凝視。
  「既然幻獸為了它們自身而創造了王,那麼我們也該拿出人類方的答覆。人類將活捉王並予以利用。這就是我們的答覆。」
  「也許『王』誕生的意義真的就在此沒錯。但是您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
  「說來聽聽,如果有參考價值我也會列入考量。」
  「無關乎上一代的想法,任何生命都可以選擇自己要走的道路。『黑暗之王』誕生在遙遠的過去,但人類至今尚未毀滅。種族的意志和個體的意志不一定相符。輕易認定『王』必然與人類敵對,未免太過武斷了。」
  菲莉抬起頭迎向克雷曼絲的注視。但克雷曼絲搖頭回答。
  「就如同我剛才說的,妳身為一位調查員而長期使役『黑暗之王』的事實的確難以忽略。然而『王』未免太過危險,無法只聽從妳獨自一人的個人判斷。」
  「但是,目前『王』與人類之間有著莫大的力量差距。如果同時有兩位『王』出現並且彼此協助,那麼人類可說是坐以待斃。只是與『王』為敵,總有一天人類一定會滅亡。現在應當相信有交涉的餘地,如果真有誰擁有毀滅世界的力量與知識,若要讓那人回心轉意,我相信愛與信賴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妳的意思是,『黑暗之王』是因為愛與信賴而放棄毀滅世界?」
  「是的,正是如此。因為我的意見奠基於實際案例。」
  菲莉斬釘截鐵地斷定。微風吹過,拂動她的純白頭紗。
  彷彿新娘的誓言般,菲莉接著說道。
  「庫施那•特拉提深愛著我,同時也為我所愛。愛確實是沒有形體,不穩定的事物。但人與幻獸……差異甚大的雙方要互相理解時,這將會是非常重要的要素吧。」
  在菲莉的背後,依然單膝跪地的庫施那的兔耳前端倏地發紅。他下意識地將長耳往下折。但一注意到托羅的視線,他又連忙把兔耳伸得筆直。
  兩人的爭論雖然「火之王」應該都聽見了,但他從來不曾開口。也許是正在思考著什麼吧,他並未特地出言否定。
  蜂蜜色的雙眸中綻放著意志之光,菲莉繼續想說服克雷曼絲。
  「此外現在我正在撰寫『幻獸書』。知識能改變世界。只要有更多人正確理解幻獸的生態習性,就能大幅度減少獸害發生吧。請您助我一臂之力。在我們開始互相殘殺之前,應該還有很多該做的事。」
  「原來如此。妳是理想主義者啊……就這一點而言,我個人確實願意給予高評價。歷經無數挑戰,屢次跨越困難依然秉持理想。不過這次意見的對立──」
  克雷曼絲彈響指尖。
  隨後,她背後的部下們高舉起水晶片。那是龍種的長老們與人類立下契約時象徵友善的贈禮,其中積存著地脈的魔力。除此之外內部還添加了將鍊金術師召喚從魔時使用的結界改寫而成的捕捉幻獸用術式。
  
  「────我很遺憾。」
  「千萬不可以!各位錯估了『王』真正的力量!」
  
  菲莉立刻急忙叫道。但克雷曼絲不理會她的意見。
  自水晶片滴落的蒼藍光芒開始在地面上描繪複雜的圖樣。
  伸手扣住克雷曼絲的肩膀,菲莉繼續懇求道:
  「王在捨棄原本的形體、捨棄自我的時候,會變得最強!因為成功讓他們消耗體力,也許讓妳誤以為能夠活捉王!這樣的判斷是錯的!請嘗試與對方溝通!勇者尚年幼,認定人類一定會獲勝太過武斷了!」
  這個事實是菲莉在過去聽庫施那親口陳述。同時那也是當「黑暗之王」第一個遇見的埃赫納死去之後發生的事。
  「黑暗之王」捨棄了兔頭紳士的形體,化作毀滅世界的黑影。
  在那瞬間,庫施那不再是庫施那。
  『那時的我簡直教人顫慄,就只是為了破壞一切而存在的黑暗。我可不想……也絕對不可以再次變成那模樣。』
  「求求妳!不要逼我的庫施那,還有『火之王』毀滅這個世界!」
  菲莉悲痛地吶喊。
  同時,噗滋一聲輕輕響起。
  「呃,咦?」
  菲莉愣愣地呢喃,雙腳頓時失去力氣。庫施那納悶地瞇起眼,好不容易擠出力氣伸長了身體的一部分。在她倒地前,他一手攬住她的腰將她拉到身旁摟進懷中。
  下一個瞬間,庫施那大惑不解般問道。
  「我的鮮花啊……這玩意兒是什麼?」
  「這、這是什麼啊?」
  菲莉自己好像也無法理解狀況般一頭霧水。
  一把平凡無奇的短刀正刺在她的腹部。
  在菲莉被刺的時候,庫施那完全無法反應。他的力量消耗到只能跪在地上動彈不得雖然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最重要的還是他從未自克雷曼絲身上感受到任何一絲殺意。她簡直就像是把手擱在菲莉肩頭般,將短刀刺進她的腹部。
  察覺異狀的托羅開始掙扎想衝出皮包。菲莉雖然使不上力卻還是按住了皮包。在他們的面前,克雷曼絲以平緩的口吻低語道。
  「我深感遺憾,菲莉•埃赫納調查員。」
  克雷曼絲一面說一面搖頭。她取出絹質手帕抹去沾在指尖的些許血跡。
  「我原本不希望演變成這種需要寫悔過書的事態。但我判斷,與其讓妳繼續抵抗和礙事下去,像這樣觀察日後狀況演變更有意義。」
  克雷曼絲以一派平靜的眼神凝視著菲莉。
  她澄澈的眼眸中沒有憎恨也沒有憤怒。
  「幻獸調查官、調查員的歷史是由滿腔熱血的人材們奮不顧身的實際體驗累積而成。就算妳死了,『黑暗之王』是否依然能繼續維持他的低危險性,這是個好機會讓妳實際證明……不過,不好意思。傷口似乎太淺不足以立刻奪命啊。讓妳受苦並非我的本意。可以拜託你讓她安息嗎?」
  克雷曼絲對身為勇者的少年問道。
  他依舊面無表情。雖然視線轉向菲莉,少年卻沒有執行命令。他握緊了拳頭,也沒有回話。恐怕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吧,他默默地往菲莉身旁靠近一步。
  克雷曼絲感到傻眼般地說。
  「哦?你居然會抗命啊,國家的說明還真不能當一回事……哎,算了。菲莉•埃赫納調查員,雖然到死亡應該還有一小段時間,請妳忍耐一下。如果真的難以忍受,雖然免不了痛楚但只要一口氣把短劍拔出──」
  「克雷曼絲調查官!」
  「什麼問題?」
  就在庫施那因為憤怒就要崩解自身形體的時刻。
  其中一名調查官發出因緊張而嘶啞的吶喊。年輕的青年咬緊了嘴唇。
  他凝視著在庫施那臂彎中按著自己腹部的菲莉。那看似長袍般樸素的黑色頭紗顫抖著。青年厲聲批判長官的行為。
  「您這樣未免也太不講理了吧!我原本是為了捕獲凌駕於『第一種危險幻獸』的危險幻獸,才與您同行來到此處!從來沒聽說過要殺害同胞、殺害埃赫納調查員!」
  「菲莉•埃赫納調查員選擇站在『黑暗之王』那一邊。她的思想已經太過傾向幻獸。我判斷已經沒有互相理解的可能性。」
  「但、但是,我個人也曾受到她的獸害解決數量、以及縝密的諸多報告書所打動!我提議盡快為她療傷!」
  青年堅決不退。
  克雷曼絲表情流露幾分不解。她輕扶額頭。
  「真傷腦筋……這次的任務我已經相當用心挑選參加人員了啊……你會加入這次的部隊是因為父親的舉薦吧?你這樣還能抬頭挺胸面對父親?」
  「父、父親與此無關!我堅決反對!這未免太蠻橫了!」
  「我也是!長官!幻獸調查官的工作不是殺人!」
  反抗的意見接二連三冒出。黑影在庫施那身旁搖曳。扭曲變形的兔眼中浮現強烈的憤怒與憎恨,同時也有著難以拂拭的困惑。儘管心懷困惑,但其實庫施那早就明白了。
  人會殺人,也會救人。這就是人類。
  白皙手掌伸向迷惘的庫施那。菲莉的掌心輕輕包住他的臉頰。
  「不可以喔,庫施那。」
  菲莉把自己的額頭貼向兔頭紳士那不斷顫動的臉頰。她每次呼吸,鮮血就沿著刺在她腹部的刀刃流出。儘管如此她還是露出了一如往常的微笑。
  
  「不可以傷害人喔。」
  霎那間,黑暗爆發性地籠罩一切。
  
  那抹黑暗覆蓋了克雷曼絲與她的部下們──沒有吞噬任何人又恢復原狀。
  
  確定部下們毫髮無傷,克雷曼絲放鬆下來。她讚嘆般說道。
  「原來如此……看來妳所說的話並非謊言啊,菲莉•埃赫納。再加上部下們為妳請願,我承認這次的行為有必要檢討……不過,現在最優先的還是捕獲『火之王』與『黑暗之王』。之後再將菲莉•埃赫納調查員送進醫院聽取供詞。各位應該沒有意見了吧?」
  她如此下達結論。蒼藍光芒在房內不停擴張。
  菲莉緊抓住庫施那。因為剛才擴展黑暗,他現在顯得更疲憊了。但是庫施那用他的手臂緊緊抱住菲莉回應她。
  
  就在詭譎的光芒就要吞噬『黑暗之王』的瞬間。
  「怎麼啦,怎麼啦?現在到底是怎麼啦?」
  
  伴隨著快活的說話聲,三個金色光點出現在菲莉與庫施那面前。
  菲莉撐開眼皮。刺眼的光芒凝聚成似曾相識的形狀。光點飛舞在刺穿她的腹部的短刀刀柄旁,散發金光的小小人形──妖精驚呼道
  「才發現有很可怕又好像見過的力量流過來,跑來一看,這不是『黑暗之王』嗎!而且之前保護我們的那姑娘現在不好了!」
  「喂喂喂!你們幹了什麼好事啊!她可是我們的可愛姑娘耶!」
  「快帶她到我們的國度吧!要快點幫她治好才行!」
  聽著那銀鈴輕響般的說話聲,菲莉回想起某件事。
  這座城堡周遭確實有妖精的蹤影。他們居住的妖精小丘全都能通往同一個場所,也就是妖精鄉「青春之地」。也許是查覺到異狀讓他們跑來一探究竟吧。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突如其來的狀況,調查官們紛紛愣在原地。
  「看招!障眼法!」
  妖精們對他們釋放刺眼的金光。
  同時菲莉、庫施那、托羅都被轉移魔術所包圍。
  在妖精們交錯釋放的光芒中,菲莉對著某個人物拚命伸出了手。
  
  「和我們一起來──────!」
  
  少年沒有回應菲莉的呼喚。他只是凝視著菲莉,微微歪過頭。
  就像個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孩子。
  
  淚水自菲莉蜂蜜色的眼眸溢出。
  
  下個瞬間,三人的身影倏地消失。
  菲莉的意識也在這瞬間落入黑暗。
  
  * * *
  
  不知從何處隱約傳來了好像不屬於凡間的美妙樂曲。
  緊接著是銀鈴般的可愛嗓音輕拂過菲莉的耳畔。
  「她會醒來嗎?」「一定會醒的。」
  「很快就會醒?」「不會太久的。」
  「看吧。」「她要醒了。」
  在那高亢嗓音的催促下,菲莉睜開了眼皮。朦朧的記憶自意識深處浮升。菲莉倒抽一口氣,伸手摸向自己的腹部。沒有傳來痛楚。不知為何就連傷口都找不到。
  (……這是怎麼回事?)
  愣了好半晌,她撐起上半身。
  菲莉的頭頂上是一片金線編成的頂蓋,她剛才就躺在這張豪華的床舖上。空氣彷彿鑲著寶石般閃閃發光。自窗口放眼望去所見的景色燦爛而美麗。
  嬌小的人形生物齊聚在她的身旁。
  他們在半空中靈巧翻滾,揮灑著金光的同時歡喜叫道:
  「醒來了!」「我們的可愛姑娘!」
  「『黑暗之王』的美麗花朵醒來了!」
  此時菲莉也明白了。這裡是妖精們的國度。
  「各位早安。呃,不好意思……」
  正要對他們開口詢問時,菲莉察覺一股奇異的聲音。噗噗嘶~噗噗嘶~聽起來令人格外放鬆。她開始尋找怪聲的源頭,就在她想向妖精們詢問位置時,她發現一隻小小的蝙蝠正趴在她的枕頭旁。
  鼻子吹著泡泡,托羅正置身夢鄉。眼睛下方的短毛濕了一大片。看來他應該在菲莉身旁哭了好一段時間吧。
  「……對不起,托羅。」
  不打擾他的睡眠,菲莉伸出手溫柔輕撫他的臉頰。
  就在這瞬間。有如一陣風暴般,大量的黑色闖入房內。
  妖精們頓時渾身顫抖。他們飛快地躲進家具的隙縫間藏身。黑色先是塗滿了整座房間,隨即凝聚於房間中央處,發出咻的一聲凝聚成四肢修長的兔頭紳士。
  菲莉面露微笑抬起臉看向他。
  擺動著兔耳,庫施那垂著臉問道。
  「……我的鮮花啊,傷勢如何?」
  「嗯,我沒事。多虧了妖精們的治療,連傷口都沒有。」
  「這樣啊……那就好。」
  再度發出咻的一聲,庫施那融入黑影中,劃出閃電般的曲折線條,黑色飛也似地不知移動至何處。庫施那就這麼從菲莉眼前消失。
  確定黑影已經離去,妖精們戰戰兢兢地從躲藏處探出頭來。
  菲莉跳下豪華的床鋪,金色的綢緞睡衣隨之輕盈搖擺。一匹妖精飛到她面前。菲莉對他伸出手,單膝跪地行禮。
  「真的很感謝各位。謝謝各位的好心。之後我會去向女王陛下親自打招呼並致上謝意……在那之前,請稍微給我一點時間。」
  語畢,菲莉便走出了房間。
  走出妖精們的宅邸後,她便筆直朝著花海走去。
  
  * * *
  
  天空的顏色不屬於凡間,花朵的形狀也與菲莉所知的不同。
  眼前一切景物都不受人類世界的法則所束縛,綻放著震懾人心的美。色彩繽紛到超乎想像的花海,像是沒有盡頭般鋪展到視野的彼端。
  在那片錯綜複雜的色彩之中,唯有一抹黑色格外突兀。
  兔頭的高瘦紳士盤腿坐在花海中。
  輕盈走在悄然綻放的花海間──沒有一片花瓣因此飄落──菲莉在他身旁坐下,抱住自己的膝蓋。庫施那沒有反應,只是愣愣地盯著半空處。她傾過身子,純白的髮絲隨之搖曳。菲莉的頭輕靠在黑色晚禮服肩膀上。
  「對不起。」
  「……為何道歉,我的鮮花。」
  庫施那回答菲莉的呢喃時依舊直盯著前方。菲莉閉上眼睛繼續說道。
  「我沒為你辦到任何事。」
  「就算是我的鮮花,我也會生氣喔。」
  「因為……我差點就死掉了。」
  「就是這點啊。蠢材。」
  庫施那單邊耳朵倏地垂下。他沒再繼續說些什麼。
  花朵無聲搖曳。在這片美麗的光景中,菲莉再度開口說道。
  「如果我死了,你也會跟著死去啊。而且之前和托羅也約好了。對不起。」
  「………………不對,其實該道歉的是我才對啊,我的鮮花。」
  突然間,庫施那伸出了一條手臂。他緊緊摟住菲莉的肩膀,把她拉向自己。坐在花海之中,緊依在菲莉的身旁,庫施那輕聲說:
  「說什麼要好好保護……說什麼決不讓花朵凋零。沒能從凶刃下守護我的鮮花,到底算什麼『黑暗之王』……我的鮮花是不是對我幻滅了?覺得討厭我了?」
  「這答案不會有第二個喔。」
  「說的也是……沒錯,的確如此。」
  轉身正面面對庫施那,菲莉伸出雙臂,緊緊擁抱他。
  那溫軟的雙臂,彷彿母親、彷彿姊姊,又有如新娘般。
  擁抱著他的黑色身軀,她鄭重地細語道:
  「我最歡你了,庫施那。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像是要裹住懷裡那再重要不過的事物般,庫施那小心翼翼地伸展雙臂環繞她的身軀。菲莉的身軀嬌小、纖瘦且脆弱。他默默閉上雙眼。
  在花海之中,兩人難分難捨地相擁。
  就在這時。
  嗶──────────!
  突如其來的怪聲擾亂了氣氛。兩人連忙放開彼此。
  後頭拖著成群的妖精,似乎正有什麼朝著兩人高速飛來。那玩意兒在空中急速停止後,就這麼平貼在菲莉的臉上。哭泣般的鳴叫聲響起。
  「啊,托羅你也真是的。你醒了啊。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
  「嗯嗯,我明白。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最喜歡你了。」
  托羅就這麼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庫施那聳了聳肩,對他說道。
  「小不點,你醒啦。唉,也用不著哭成這樣。我的鮮花現在也平安無事……喂,我說你啊,剛才我和我的鮮花間的距離還滿近的吧,你來不踢我鼻子嗎?真教人不習慣……好了好了,別再哭了。水分都要流光了。」
  庫施那伸手捧起淚流滿面的托羅。
  不准弄哭我們的朋友!妖精們異口同聲抗議。
  「這、這些傢伙們是什麼時候變這麼要好。」
  庫施那傻眼地說著。對著飛舞在周遭的妖精們,菲莉表情柔和地點頭說道。
  「嗯,我已經沒事了,別擔心。都是多虧各位……嗯,嗯嗯……所以我想我該回去了。妖精之國和人類世界的時間流動速度不同。『火之王』和『九頭蛇』還有年少的勇者,我得去確定大家現在的狀況。」
  「我的鮮花啊,妳瘋了不成?這些傢伙們歡迎我們待在這裡!人類的世界下場如何又與我們何干?妳還是有不回去的選項啊!」
  庫施那激動地說道。菲莉默默地轉身看向他。
  隨風搖曳的花朵以沙沙聲歌唱。立於七彩繽紛的波浪中,黃金的薄睡衣搖擺著。
  她靜靜地仰起頭望向她所愛的幻獸──那同時也是深愛著她的幻獸。目睹那蜂蜜色的澄澈雙眸,庫施那洞悉了一切。無從閃躲只能接受。
  「真拿妳沒辦法啊……我的鮮花。這就是妳之所以會成為我的鮮花的原因吧。」
  庫施那仰望天空。他本就心知肚明,而且是早在遙遠的過去就已經明白。
  菲莉•埃赫納深愛著世界。她發自內心珍惜著世界、人類以及幻獸。就如同母親般堅定,如同新娘般忠貞,如同嬰孩般純真,菲莉如此深愛著世上的一切。
  
  無論人類或幻獸,她都不會捨棄。
  不管曾經受過幾次背叛。
  
  「好吧……我也同行吧,我的鮮花。那正是我和屬於我的妳之間的約定。」
  庫施那伸出手。菲莉若有所求般握住那手掌。他再度立下誓言。
  
  「無論最終抵達何時何地,一起走到最後。」
  於是兩人緊緊握住彼此的手。
  
  * * *
  
  妖精女王欣然接受了菲莉的謝意與歸還人世的請求。
  因為她其實暗自擔憂著自己的「愛侶」也許會受到訪客影響,再度起了回到人間的念頭。因此女王讓菲莉一行人選擇了他們想前往的妖精山丘後,二話不說就將三人送回人類世界。
  
  也不知究竟移動了多長的距離。
  回過神來,菲莉便站在某個妖精山丘附近的寬廣草原上。
  
  菲莉選擇了距離巨鴉棲息的森林與人類村落雙方都不遠的地點。
  她打算首先到村落收集當下的消息。決定目的地後再前往巨鴉森林。但是在菲莉站在草原上的瞬間,衝擊性的情景直撲向她。
  「……咦?」
  草原現在彷彿泥沼般。一切都化作黝黑的深藍。
  黏稠的毒液痕跡橫過樹林,蜿蜒蛇行的同時一路往村落延伸。
  「……九頭蛇!」
  菲莉一行人連忙拔腿奔馳。
  抵達村落後發現,九頭蛇似乎早已經穿越了村莊。沾染毒液的房舍中沒有村民的身影。也許是逃離時已經搬走,就連屍體也沒留下。但是家畜小屋中留有並排的白骨。原本汲取地下水的水井中,毒液幾乎就要自井口溢出。
  目睹境況悽慘的廢村,菲莉愣了好半晌。她握緊合花椒木的手杖。
  「九頭蛇居然來到這麼遠了……調查官原本捕捉『火之王』後,利用他的火來打倒九頭蛇的計畫沒有成功嗎?九頭蛇看起來沒有受到任何阻礙,就這麼往下一座村莊移動了……居然就連勇者戰鬥的痕跡都找不到。」
  「真令人費解。不過狀況似乎糟到比想像中還糟糕透頂。不過,我的鮮花啊,倒還有一線希望。」
  庫施那彎下那修長的身軀,自滿地毒液中拾起了布偶。
  將那嬰孩尺寸的布偶高舉向天,他低聲呢喃。
  「看來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但『火之王』還沒有毀滅世界。」
  菲莉點頭回應庫施那。她同樣以蜂蜜色的眼眸直瞪天空。
  世界依然存在。「火之王」還沒有毀壞一切,但也沒有殺害九頭蛇。這代表了什麼意義,菲莉必須親自去確認。
  
  「火之王」如何看待這個世界。
  人與幻獸究竟是否仍有攜手共存的餘地。
  
  * * *
  
  九頭蛇似乎並未大肆噴灑毒液,高度一定以上的場所都免於被害。但是小規模村落的房屋幾乎都是平房。不過有著三角屋頂看似聚會所的建築物有二樓。
  現在菲莉正坐在二樓窗邊的桌子。自皮包中取出羽毛筆沾上墨水,她表情嚴肅地快筆書寫著。托羅腹部貼著桌面,斷斷續續發出其他蝙蝠不可能發出的嗶嗶聲。菲莉凝神傾聽,在紙上以點與線記錄。當能書寫的空白處全部填滿,她就飛快地抽出下一張紙。
  作業以猛烈的速度飛快進行。
  站在一旁注視那情景,庫施那納悶地歪過頭。
  「我的鮮花啊,妳這是在與哪邊的誰互相聯絡?」
  「我沒有和任何人聯絡──我在竊聽。大事不妙。現在『燒瓶中的侏儒』們正互相投出大量訊號。看來應該事態緊急。」
  「竊、竊聽?真能辦到這種事嗎,我的鮮花?」
  「就托羅的性能而言是辦得到。只是過去從來沒這樣試過而已,畢竟違反職務倫理。不過現在面臨的是世界級的危機,別無選擇啊。對吧,托羅?」
  菲莉如此一問,托羅沒有停止鳴叫,同時得意地挺起胸膛。面對世界的危機,勇者托羅自然會選擇正確的行動。
  菲莉繼續寫下訊息,途中不時更換筆尖,最後她終於將「燒瓶中的侏儒」們之間交換的訊息大致上寫了下來。她抄起最後一張紙,點頭說道。
  「……看來事態真的很嚴重啊。」
  「我的鮮花啊,現在狀況究竟如何了?雖然內容似乎很長,妳就長話短說吧。」
  「現在幻獸調查官總部似乎要再度實施以祕密訓練的部隊對『火之王』進行總攻擊,削弱他的力量再活捉,進而實行打倒九頭蛇的計畫……其他的幻獸的火似乎全部都試過了,但是都沒有效果……至於勇者似乎下落不明。」
  「這太愚蠢了。難道他們還沒學到教訓嗎?簡直是自殺。」
  「我也這麼認為……但是,純就理論上來說,看起來會有幾分勝算。他們就是為此花上數年積存魔力,還與一部分的龍種締結了魔力轉讓的契約……不過如果這次『火之王』真的解放自身形體捨棄自我,一切就完了。」
  菲莉抓緊了最後一張紙。一旦「火之王」拿出全力,就等於是人類與幻獸的全面戰爭就此暴發。如此一來世界真的會迎向末日。
  「看來現在該去的地方就只有一處啊。」
  「『火之王』的城堡……不過,巨鴉森林已經被九頭蛇的毒給……」
  「這倒是不用擔心。」
  就在此時,強健的振翅聲響起。猛烈的風衝進室內。數枚紙張隨之飛舞。
  窗櫺已經毀損的二樓窗口外,出現了黑色的身影。庫施那啞口無言。
  那是一隻體格健壯的巨鴉。拍著翅膀停滯在半空中的同時,他彷彿深感懷念般屢次搖著頭。托羅欣喜地振翅飛舞,他剛才為了尋求巨鴉的反應而不斷發出經過調整的音波,辛勞總算有了回報。菲莉以透著信任與安心的語氣喃喃說。
  「他們是遠比人類更敏銳的種族,我相信他們一定及早逃到安全的地方了。」
  把托羅放進皮包,菲莉一腳踩上窗口的木框。兔頭紳士站在她身旁。他伸手支撐她的手掌,巨鴉為了方便菲莉跨坐而低下頭。
  純白的頭紗在風中翻飛,菲莉跳向巨鴉的背。
  情義深重的幻獸歡迎友人的騎乘,高聲鳴叫。
  
  「現在要放棄任何事都還太早了。」
  
  菲莉堅定地斷言。
  為了阻止世界的終結,她們飛向天空。
  
  * * *
  
  「火之王」的城堡周遭覆蓋著比過去更加厚實的火牆。
  陰暗的森林中,搖曳的紅色帷幕堅決拒絕任何訪客。
  在這個當下,蒼藍的光芒有如藤蔓緩緩爬上火牆。藍光侵蝕般漸漸滲入火牆中。那道藍光正是源自人類手持的手杖前端那顆經過精細加工的水晶。
  包圍著城堡,頂著黑色或白色頭紗的調查官們一絲不苟地詠唱魔法。
  精心挑選的人員表情肅穆,緩緩解放水晶中蘊藏的魔力。他們也同樣賭上了自己的一切要拯救世界。但是聚集於此處的所有調查官之中,恐怕沒有人真正理解廢墟內的那幻獸擁有的真正力量。
  火焰漸漸減弱。目睹那情景,擔任指揮的克雷曼絲點了點頭。恐怕是歷經了漫長的辛勞吧。她的頭髮明顯發白許多,肌膚也不若過去豐潤。
  最後火牆終於降低到人足以跨越的高度。克雷曼絲高舉一隻手。
  「很好!暫時中斷魔力解放。全員前進────呃!」
  揚起的語尾被驚愕吞噬。黑色藤蔓無聲無息地纏上了她的全身。
  她的部下們也紛紛短促驚呼。轉頭環顧四周,克雷曼絲讚嘆般呢喃道。
  「……被擺了一道啊。」
  環繞廢城的調查官們全部都被黑色藤蔓所束縛。
  驚惶頓時瀰漫場上。這時一名少女踩過雜草,出現在眾人面前。
  她抬起臉以蜂蜜色的眼眸掃視眾人,新娘般的白色頭紗隨之搖曳。
  調查官們不禁驚呼,也許重組過的人員中也有人認識她,一部分的驚呼聲中透著出乎意料的喜悅。克雷曼絲百感交集般呼喚那少女的名字。
  
  「菲莉•埃赫納調查員。」
  「好久不見了,克雷曼絲•阿比調查官。」
  
  調查官與調查員兩人互相對峙。
  雖然一度差點死在對方手下,但菲莉對克雷曼絲投出的眼神依然平靜。另一方面,驚愕也已從克雷曼絲臉上消失。令人意外的是,克雷曼絲臉上剩下的同樣是安心。
  「這樣啊,妳還活著啊,真是太好了。」
  「……這句話我很難照實收下。您之前確實打算殺死我。」
  「是啊。但那時妳被妖精帶走後,就那樣音訊全失了。既然妳不是被幻獸殺害,我身為調查官也對這結果發自內心感到欣喜。」
  克雷曼絲如此回答。菲莉凝視著她,自她眼中找不到說謊的神色。
  像是現在終於能理解般,菲莉開口說道。
  「看來您確實是一位幻獸調查官沒錯。」
  「這還用說。菲莉•埃赫納調查員。不過我和妳的職務倫理截然不同就是了。我的職務是將傾斜的天秤強制恢復原狀。在這過程中我不能讓任何不確定要素介入。同時我對我的職務也懷抱著確切的自傲。」
  「真是意外。毒蟲,妳甚至不嘗試抵抗啊?妳之前想殺害我的鮮花,我原本以為妳會更不放棄掙扎。」
  庫施那搖擺著兔耳如此打量著克雷曼絲的臉龐。她那金框單眼鏡另一側的眼睛微微瞇起。在那之中同樣有著放心的神采,克雷曼絲回應庫施那的凝視。
  「啊,『黑暗之王』也平安無事嗎?先把我綁成這副德性,又問我為什麼不掙扎……菲莉•埃赫納調查員,像這樣束縛我們之後妳到底有什麼打算?」
  試著聳肩但全身都無法動彈,克雷曼絲如此問道。菲莉回答:
  「我是來說服您的。『火之王』不是人類有辦法抗衡的對手。太過於相信自身的力量,這次真的會導致世界毀滅。」
  「但是目前別無他法。難道妳認為用言語說服,『火之王』就會聽從?」
  「可能性還是存在……況且目前世界還沒有被毀滅。」
  菲莉語氣堅定地說道。克雷曼絲滿懷遺憾般搖頭。
  「這提案的不確定要素多到我無法相信啊,菲莉•埃赫納調查員……不過,我也明白理想的耀眼之處。過去我也曾像妳一樣相信人與幻獸能更加互相理解。對了,我就告訴妳一個我的小祕密吧。」
  克雷曼絲突然將聲量壓到最低。她將脖子伸長到極限,臉盡可能靠向菲莉。
  隨後,克雷曼絲彷彿說悄悄話的孩童般輕聲說。
  「我啊……其實喜歡幻獸更勝於人類喔。」
  這是祕密喔。她悄聲說道,豎起食指擱在嘴唇前。
  菲莉瞪大了雙眼。因為克雷曼絲的手臂已經掙脫了束縛。
  「我的鮮花!」
  「呼……正因如此,我可不能放棄啊!」
  庫施那飛快將菲莉摟進懷中。克雷曼絲高舉起手,戴在食指的銜尾蛇戒綻放光芒。利用鑲嵌於蛇眼處的水晶放射的光芒,克雷曼絲燒斷了黑影。
  緊接著她將自己手杖的水晶敲向地面。蒼藍碎片四散迸裂,光芒隨之擴散。光芒溶解了束縛克雷曼絲部下的黑影。
  儘管不知所措,調查官們紛紛在草地上重新站起身。
  保護著菲莉的同時,庫施那瞪向克雷曼絲。她以柔和的眼神回應。
  「一方利用另一方,藉此維護世界……這也是為了彼此的共存!」
  「有些事物光靠這樣沒辦法維持!只依靠鬥爭,這世界無法長存!」
  調查官與調查員的白色頭紗在她們的吶喊聲中搖曳。
  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在場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事。
  
  一副異樣的鎧甲無聲無息出現在眾人眼前。
  
  * * *
  
  一切都只發生在一瞬之間。
  鐵灰色的風首先掃過了位於左側的一群調查官。
  大量的血液飛濺。甚至來不及發出慘叫,數具軀體就如同紙片輕易遭到裁斷。隔了一拍後,內臟與骨肉盛大潑灑在草地上。
  那陣鐵灰色的風的真面目──一具無聲奔馳的鎧甲沐浴在鮮血中,緊接著又砍倒了距離最近的下一個人。他朝著調查官們對廢城組成的包圍陣勢中央處徐徐移動。
  數秒的空白後,時間頓時恢復原本流速。
  陷入恐慌的調查官們紛紛為了逃離死亡而拚命奔逃,唯有菲莉與庫施那,以及克雷曼絲反而朝著那副鎧甲移動。
  克雷曼絲一腳踹向差點跌倒的屬下讓他得以逃命,她本身則無所畏懼地與那具鎧甲對峙。舉起手杖的前端,克雷曼絲靈巧地瞄準了鎧甲的關節處。
  庫施那朝著鎧甲的四肢射出黑色荊棘。
  而菲莉伸展雙臂緊緊抱住鎧甲的背部。
  「不可以!」
  「………………!」
  下一個瞬間,數件事同時發生。
  朝著鎧甲四肢射出的黑影荊棘居然被那鎧甲以劍斬斷。緊接著鎧甲又將克雷曼絲的手杖也劈斷。鎧甲對準了她的側腹刺出長劍。然而那劍鋒在觸及克雷曼絲的同時靜止了。
  新的黑影荊棘纏住了鎧甲的雙腳。儘管如此鎧甲還是使勁想把劍鋒推入克雷曼絲的身軀。菲莉更用力地抱住鎧甲的背部。
  庫施那連忙叫道。
  「我的鮮花,妳這是在做什麼!」
  「不可以傷害人!」
  甚至不理會庫施那的喊叫,菲莉緊緊抱住那具鎧甲。
  下一個瞬間,誰也料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鎧甲放開了手中的劍。
  「什麼?」
  庫施那驚叫。鎧甲的動作顯然帶著遲疑,鎧甲近乎滑稽地將菲莉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推開。儘管如此她還是整個人失去平衡差點摔倒。
  鎧甲目睹那情景微微一顫,一瞬間似乎想對菲莉伸出手。但鎧甲在金屬擦撞聲中使勁搖頭。蹲下身,手握住黑影荊棘。鎧甲就這麼空手扯斷了「黑暗之王」的束縛。
  「怎麼可能!只憑蠻力撕裂我的黑影?」
  「…………!」
  下一個瞬間,鎧甲突然轉身背對菲莉等人,逃向廢城內部。
  菲莉表情緊繃地目送著那突然現身並大肆屠戮的背影飛快遠去。
  轉身回顧調查官們的慘狀,她短暫迷惘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究竟是該去追那全身鎧甲的人物,還是留在此處盡可能治療傷者。就在菲莉要選擇留在此處的時候,出乎意料的說話聲傳來。
  「妳快去吧,菲莉•埃赫納調查員……從這情況看來,恐怕妳的直覺沒有錯。」
  臉頰沾著血液,肩膀不停顫抖,克雷曼絲如此說道。她的聲音已經嘶啞。
  眼前的慘狀令菲莉迷惘。
  「可是……」
  「我們的殘存者,也都帶著聯絡用的『燒瓶中的侏儒』。治療的技術,也在妳之上……況且,被那鎧甲傷到的人,反正終究保不住性命……」
  沉重地喘息,克雷曼絲放開了按著自己側腹傷口的手。剛才鎧甲的劍刃明明只是輕輕觸及,但腹部的血肉卻像是遭野獸撕咬般被挖開一個窟窿。血止不住地流著。
  菲莉咬緊了嘴唇。像是要她放棄般,克雷曼絲搖了搖頭。
  隨後,不知為何她露出了宛若母親般洋溢著溫暖與慈愛的微笑。
  「快去吧,菲莉•埃赫納調查員……如果,妳真的、那麼相信……」
  「我……」
  「就算只是、理想論,但如果、理想真的、能夠實現。當然我、也覺得很好……」
  突然間,克雷曼絲伸出手臂。顫抖的指尖在半空中游移不知尋求著什麼。最後像是放棄要觸碰般,她在途中收緊了五指握緊拳頭。
  隨後她便將視線投向庫施那。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仔細打量著他─就和第一次見到他的那時相同──她吐出讚嘆般的嘆息聲。
  「再會了,黑暗之王………啊啊……果然,傳說是……真的啊。」
  那話語中清楚透露出憧憬。
  某一幅想像中的光景如閃電般掠過菲莉的腦海。克雷曼絲剛才說過她喜歡幻獸更勝於人類。過去她也許正是懷著近似憧憬的心情,翻閱著「王」的資料吧。
  
  留下這孩子氣的一句話,克雷曼絲緩緩闔上眼。
  直到最後的最後,克雷曼絲•阿比依然貫徹身為幻獸調查官的立場。
  
  雖然方法與菲莉不同。但她同樣是為了想守護的事物與理想而奮戰至今。
  菲莉閉起眼睛,握起雙手。在一瞬間的禱告後立刻轉身。菲莉朝著廢城拔腿奔跑。庫施那刻意不提起克雷曼絲所說的話,而是這麼問道:
  「……我的鮮花,為什麼剛才要做那麼危險的事?」
  「那個穿著鎧甲的人,有一種和你很像的感覺。藏在鎧甲底下的眼神,看起來感覺很相似。那是個很強悍但也很寂寞的孩子……而且,有種很懷念的感覺。」
  強忍著淚水,菲莉如此回答。她跳過火焰繼續前進。
  前方,朽壞的城門正等候著她。
  
  面對「火之王」所居住的高貴之地,她握緊了手杖。
  「也許那孩子才是拯救世界的關鍵。」
  
  * * *
  
  伸進城內的枝枒長得更加茂密,深色花朵的數量與種類也更繁雜了。樓梯附近簡直像是屋內的小庭園般。而每一朵花的中心都點著火焰。
  鞋底踩過冰冷的石磚地面,菲莉等人連忙往洋溢著奇異光芒的城堡深處前進。穿過高掛著肖像畫的走廊,彷彿過去那般衝進了擺著王座的謁見廳。
  
  該處沒有任何變化。
  「火之王」依舊英挺地坐在王座上。
  
  蜥蜴頭與那襲紅色長袍的模樣所散發的威嚴依舊不減。那看起來像是毀滅世界的魔王,也像是等候勇者造訪的賢王。
  菲莉神情肅穆走向他面前。她再度於「火之王」面前雙膝跪地。
  深深低頭,菲莉有如祈禱般懇求。
  「非常抱歉再度造訪此處。『火之王』,希望您願意聽我一句話。現在人類與幻獸都為了九頭蛇而深受其害。這樣下去不死之蛇的毒將讓這個世界走向終結……在這段漫長的時間中您並未毀滅這世界。懇請您大發慈悲。可以請您把那不可思議的火焰借給我們嗎?」
  「火之王」凝視著她。好一段時間,他只是沉默不語。
  最後,「火之王」將不快的視線轉向一旁。輕聲說道。
  「我喜好平靜……因為上次和這次的入侵,我對人類早已經沒了好感。況且妳是怎麼抵達這地方?那傢伙怎麼了?」
  「……請問您是指什麼?」
  菲莉大惑不解而問道。但這回答似乎觸怒了「火之王」。他深嘆一口氣,舉起了手。紅色烈焰立刻凝聚在他的指尖如漩渦打轉。
  庫施那連忙要搶到菲莉面前。但她將裝著托羅的皮包放置在光滑的地面上,一把推向遠處,搖了搖頭。菲莉阻止了「黑暗之王」。
  「沒問題的……別擔心。」
  「我的鮮花,別說蠢話了!這是自殺!」
  菲莉無所畏懼地看著紅色的光芒。火凝聚為箭矢,飛快射出。
  烈焰在半空中熄滅。
  剎那間衝進謁見廳的鐵灰色疾風──剛才的鎧甲──為菲莉劈斷了火箭。
  「──────!」
  「你果然來了啊!」
  庫施那為之震驚的同時,菲莉的反應顯然透露著信賴。
  反手再一劍,鎧甲將火箭碎片全部消除。然而化解「火之王」這一擊時的衝擊力,讓鎧甲的頭盔被彈飛了。鎧甲重新踩穩步伐。他先是按住了臉,隨後靜靜地挪開了手掌。
  黑髮包圍中的蒼白肌膚映入菲莉眼簾。那雙眼眸依然留有幾分稚氣。
  鎧甲下的真面目是一位消瘦的青年。他與菲莉互相注視。
  菲莉的蜂蜜色眼眸微微泛著淚光。她緩緩伸出手。青年一動也不動。彷彿要觸碰當初未能觸及的事物般,她的手掌包住他的臉頰。
  「我一直很擔心你啊。」
  「……還活著。」
  「嗯、嗯。」
  「妳還活著。」
  「是的。我也很高興你還活著。」
  菲莉微笑說道。雖然依舊有些僵硬不自然,但青年微微放緩了表情。
  目睹那情景,庫施那瞪大了那雙兔眼。
  
  「你……該不會是勇者嗎!」
  鎧甲中的青年正是當初年少的勇者。
  
  如此一來那超乎常理的力量也能解釋了。菲莉在「妖精之國」養傷的時候,少年已經長成青年,穿上鎧甲擔負起「火之王」城堡的守衛。
  像是洞悉了背後的來龍去脈,庫施那輕撫著自己的下巴。
  「原來如此……年幼的勇者當時內在空洞。洗腦也絕非難事。那時『火之王』絞盡剩餘的力量擊退調查官,沒有殺害而是活捉了少年,讓他成為自己的守護者,就這麼使喚到今天啊……有能力與『王』為敵的就只有勇者。如果讓勇者成為自己的僕從,自然再也沒有敵手。」
  「黑暗之王」瞪向「火之王」。那話語中透著嚴厲的批評,但「火之王」沒有回應。像是想說「就算那樣又如何?」,他微微縮起蜥蜴雙眼的瞳孔。
  青年勇者再度舉起了劍,挺身站在菲莉面前。像是要打消對「火之王」的恐懼般,青年一次又一次使勁搖著頭。
  「不可以……這個人……那時候……對我……」
  菲莉回想起遙遠過去的光景。少年沒有握住菲莉對他伸出的手。當時他只是擺著一張不明白菲莉用意的表情。恐怕直到那時為止,從來沒有人對少年伸出手吧。因此他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好,也不知該作何感想。
  直到最後的最後,擔心他這個「人」的,就只有菲莉而已。
  「這下你有什麼打算,『火之王』……看來你對勇者的洗腦已經解除了啊?」
  「黑暗之王」挑釁般說道。「火之王」左右搖頭。
  緩緩舉起利爪與鱗片構成的手指,他彈響指尖。同一瞬間,勇者手中的劍身上點燃了沉靜但劇烈閃爍的奇異火光。
  那正是永不熄滅的幻獸之火。
  菲莉睜大了雙眼。她對著「火之王」深深低下頭。
  「真、真的非常感謝您!」
  「帶著那個,要去哪裡就去吧。而且再也不准回來。」
  「火之王」冷淡地低聲說。自王座站起身,一甩紅色長袍的下襬。
  彷彿對這些無趣的騷動已經百般厭煩,他這麼說道:
  
  「只要再有人類踏進我的城堡──這次我一定會毀滅這世界。」
  
  他就這麼消失在自己的城堡深處,消失在寂靜與孤獨之中。
  「火之王」自持續了漫長時間的舞台上消失。
  他離去之後,就只剩下得到了幻獸之火的勇者與菲莉、「黑暗之王」以及小小的蝙蝠。
  
  * * *
  
  勇者是人類整體為了守護自身種族而產生的防衛反應。
  與之相對的就是「火之王」與「黑暗之王」。即便九頭蛇身為「傳說級」幻獸,還是無法與之相提並論。因此當得到了永恆之火的拯救世界者與毀滅世界者並肩作戰時,不死的毒蛇頓時也成了區區的野獸。
  「黑暗之王」與勇者攜手合作的威力便是如此壓倒性強大。
  庫施那以黑影盾牌防堵毒液,勇者精準揮劍。兩人分擔防禦與攻擊的默契不需事先討論戰術也無懈可擊。每當蛇頭被燃燒的劍刃砍落,傷口遭烈火焚燒,九頭蛇的再生能力也隨之衰弱。直到失去所有頭部的軀體無力癱倒在地。
  
  最後,不死的頭部被埋在地底深處,以巨岩封印。
  這一切恰巧發生在九頭蛇朝著王都前進途中的森林裡。
  
  「黑暗之王」與勇者的戰鬥沒有其他目擊證人。
  救世的偉業就這麼不為人知悄悄達成了。
  
  「……終於,結束了。」
  
  望著鎮壓九頭蛇頭的巨岩,菲莉低聲呢喃。
  大地受到毒液侵蝕,世界深受其害。無數的動物與人類喪命了。傳說級的獸害終於就此落幕。
  於是人與幻獸的世界再度恢復了和平。
  然而現實並非童話故事。事件的尾聲只是另一個事件的序章。
  「雖然最後『火之王』還是願意對我們伸出援手,但人類對幻獸整體的反感劇烈高漲,人類肯定會開始嘗試排除『王』的威脅吧……這下究竟該怎麼辦才好。」
  菲莉低語道。儘管世界獲救了,但剩餘的難題未免太過沉重。
  一度體驗過九頭蛇這威脅的人們,理所當然會憎恨幻獸吧。同時也能預料「火之王」的傳聞將會傳開。儘管最後「火之王」願意出手協助,但他的態度實在算不上對人類友善。許多的幻獸調查官也喪命了。
  在這一代的勇者逝去前,要求他討伐「火之王」的壓力肯定會日漸增加。
  由於身分已經曝光,菲莉與「黑暗之王」也必須開始逃亡。但是停留在固定地點的「火之王」承受的危險肯定遠在兩人之上吧。
  況且他也已經宣言,只要再有人類踏進他的城堡,他就會毀滅這世界。
  但是人類終究出於恐懼而選擇踏進火焰之城吧。
  
  「請他重新設下結界……不過,也沒辦法保證永遠不會有人發現解除的方法。」
  「我,會去。」
  「咦?」
  聽見出乎意料的一句話,菲莉倏地抬起臉。在她面前,青年的勇者微笑說道。舉起火光閃爍的長劍,眼神已經不再空洞的他反覆說道。
  「我,會去。所以,妳去告訴大家。告訴每個人,所有人。告訴大家,勇者完成使命了。」
  「勇者」。只有這字眼咬字格外清晰。理解了他的意志,菲莉為之戰慄。青年打算就這麼去實現人們的期許,擊倒「火之王」。
  如此一來,確實世界不會毀滅在「火之王」手中。但她連忙緊握住他那包覆在鎧甲下的手臂。
  既然打倒了九頭蛇,勇者的使命已然達成。菲莉竭力地對青年說道。
  「您在說什麼呢?。您好不容易才打倒九頭蛇得到自由……況且『火之王』到現在都沒有毀滅世界,還願意幫助我們,怎麼可以傷害他。」
  「我,一定要去。而且,不會再回來了。」
  他頑固地搖頭說道。青年筆直看向菲莉。她張開口。
  這時菲莉回想起,自己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毫無疑問是勇者。
  除了勇者之外,什麼也不是。
  
  「所以,去告訴大家。不要擔心。相信我。」
  
  勇者面露微笑。
  過去那個就連如何改變表情都不曉得的孩子,像是要背負一切般。
  
  隨後他舉起手,彈響指尖。
  
  「──────世界,不會結束的。」
  
  蒼藍光芒包覆了他的全身。與調查官那些借來的魔力不同,那是與生俱來的力量。那力量甚至侵蝕了周遭的大氣,刺眼的光芒徹底包圍周遭。
  在勇者釋放的光芒中,菲莉使勁伸出了手。
  
  
  「等一下────────!」
  
  就像過去那般,青年沒有對菲莉伸出手。但這次他點了點頭。
  就好像這次他已經明白自己該怎麼做。
  
  「掰掰。」
  
  稚氣地揮了揮手。
  留下那孩子氣的道別,勇者消失了。
  
  菲莉跪坐在原地。眼淚自蜂蜜色的眼眸滾落。她睜大了雙眼,盯著已經空無一物的半空中。愣愣地坐在原處,菲莉喃喃道。
  「……怎麼會……這樣一來,你身為一個人的幸福,究竟是什麼呢?」
  菲莉的低語聲在悲傷中顫抖。庫施那沒有說什麼。像是察覺主人的悲傷,托羅自皮包中探出頭來。他輕哼著氣。
  就在托羅要出聲安慰主人時,他嗅著了某種氣味。空氣中依然充斥著毒液的刺激性臭味。但是,在那臭氣中參雜著一縷柔和的芳香。
  
  那是春天的氣味。
  經過漫長的時間後,與過去相似的季節再度造訪了。
  
  * * *
  
  在這之後,菲莉•埃赫納調查員在「黑暗之王」的陪同下,再度造訪了「火之王」的城堡。之前在森林深處搖曳的火焰已經消失,城內也找不到「王」的蹤影。
  彷彿許久沒有任何生命棲息般,裡頭也找不到任何動物。
  
  向國家報告勇者的選擇後,菲莉•埃赫納隱藏自身的行蹤。
  
  在那之後,世界沒有毀滅。過了好幾天依舊沒有毀滅。
  與「火之王」一同消失的勇者,再也沒有回來。
  
  人們讚頌他的偉業,改編為歌謠與故事,讓英雄傳奇得以代代相傳。
  永遠記得那位打倒了毀滅世界的「火之王」的勇者。
  
  但是,他毫無疑問是個人。世上只有一名少女明白這件事。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勇者與世界之敵的故事
  

  這是個世界上無人知曉的故事。
  
  勇者一個人奔跑在能毀滅世界的「火之王」城堡中。身穿鎧甲,手提烈焰長劍。那身影彷彿眾望所歸的英雄般,為了實現自身的命運般不斷前進。
  最終,他抵達了謁見廳。
  在討厭的客人離去後,「火之王」再度回到王座上。
  頭部為蜥蜴,身穿紅色長袍的醜陋模樣。「火之王」直瞪著勇者。這時勇者手握著劍猛然朝「火之王」飛奔。
  
  劍鋒下一個瞬間就能奪下「王」的首級。
  就在這距離。
  
  勇者鬆手放開劍柄。
  緊接著他伸展雙臂,抱住了「火之王」。
  
  
  把臉埋進那紅色長袍──她喜愛的紅色禮服中,勇者只輕聲說了一句話。
  
  
  「媽媽。」
  
  
  
  認為自己是醜陋怪物的勇者與美麗的火之女王的故事
  

  被選為勇者的少年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醜陋的怪物。
  
  在過去,和其他大人帶到他面前的怪物們廝殺就是他的每一天。
  大人們說,怪物都是應該打倒的敵人,應當殺害的生物。然而他卻覺得,比起大人們口中說的那些怪物,自己才是更加醜陋更加恐怖的生物。
  被大人們擄來的怪物們每個都驚惶、恐懼、哭叫。自己只因為討厭被大人們責罵便殺死他們,這樣的自己肯定更加醜陋,更加恐怖吧。少年心裡一直這麼想著。
  
  不知何時,少年覺得自己才是醜陋的怪物,周遭的大人們也和他一樣。自己身邊那些恐怖的怪物們一次又一次對他說。
  
  要成為「勇者」。
  要「拯救」「世界」。
  
  但是怪物一點也不想成為什麼「勇者」。
  
  * * *
  
  就在「黑暗之王」與白衣人被妖精帶走,自少年眼前消失後。
  在無數火箭的驅逐下,怪物們紛紛逃出廢墟。最後怪物們沒有成功捕獲「火之王」,將少年棄置在原地就這麼離開了。
  握著塗了九頭蛇毒的箭矢,他也沒想過要逃就這麼站在原地。
  少年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拳頭。剛才白衣人對他伸出了手。但是少年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她。
  事到如今,少年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件很過分的事。
  這瞬間,劇痛刺向少年的肩膀。他反射性地揮動箭矢,以箭頭化解了那為了炸飛他全身而射來的一擊。
  「火之王」站在少年面前。少年明白「王」是個不合乎事實的稱呼。
  眼睛比誰都銳利的他早就知道。眼前的「火之王」因為有著蜥蜴的頭和體格壯碩的人類身軀,所以才被誤以為是男的。但其實是位女性。
  「火之王」並不正確,該說是「火之女王」才對。所以儘管白衣人的口吻百般尊重,她卻一直很不愉快。
  「────醜陋的毒蟲啊。」
  「火之女王」喚來下一波的火箭。
  少年仰起臉看著那身影。
  她和他所知的怪物們是截然不同的生物。她非常強悍,絕對沒有哪個人有辦法獵殺她吧,肯定就連少年也辦不到。彷彿絕對不會折斷的刀刃般的身影,讓少年覺得非常美麗。所以他自言自語般呢喃說道。
  
  「好  漂  亮。」
  
  仔細一想,這是少年第一次依照自己的意志發出話語。
  「火之女王」停止了動作。她臉上的震驚彷彿有一把刀深深刺進她的胸口。
  她欲言又止,但又闔上嘴。「火之女王」的視線游移不定。最後像是不知所措般,她開了口──那口吻比起面對怪物們時要柔和許多──輕聲說。
  
  「…………你是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不知為何,「火之女王」沒有殺死少年。
  
  在那命運的一天,怪物原本應該悽慘死去的那一刻,女王大人的慈悲救了他一命。
  在那之後,他就在她身旁度過了漫長的時間。
  
  儘管嘴巴上說著你真是醜八怪,但她從來不曾指使過他。
  儘管口口聲聲說著你真醜,他生病時卻陪在他身旁。
  最後甚至在不知不覺間也准許少年那樣稱呼她。
  
  「媽媽……媽媽……回來了……我回來了。」
  「………………」
  「媽媽說過了對吧?我……我已經不用再成為任何東西了。反正我永遠只會是醜陋的我。所以啊,媽媽,我不要那樣。」
  勇者緊抓著「火之女王」的禮服裙襬哽咽地說著。就算因為之前袒護白衣人而下一秒就被她殺掉,他也覺得無所謂。如果能讓比誰都美麗且令人珍愛的她親手奪走性命,少年甚至覺得了無遺憾。
  因為他在這世界上認識的所有人之中,就屬「火之女王」對他最溫柔了。
  所以勇者一次又一次反覆懇求。
  
  「我不想當什麼勇者……我們逃走吧。一起去誰也不知道我們的地方,一起逃走。我們不要毀滅世界,也不要拯救世界了,好不好?媽媽……媽媽,我……」
  勇者的眼睛不停掉著淚珠。他像這樣懂得哭泣,也是因為與她相遇。「火之女王」從來不曾禁止勇者做什麼。
  他想哭的時候,她總是放任他待在自己身旁,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火之女王」一語不發。但也沒有命令他住口。所以他就一如往常般繼續說了下去。
  
  於是勇者口中說出了他身而為人的第一個願望。
  
  「媽媽,我想和妳一起,一直活下去。」
  「…………你是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火之女王」語氣冷漠地只回答了這麼一句話。但她緩緩伸出了手。用那隻長著鱗片與尖爪的手,觸碰勇者的頭髮。
  她就這麼一次又一次反覆挪動著手掌。
  好半晌之後,勇者終於明白她像是撫摸著孩童的頭一般摩娑著他的髮絲,他戰戰兢兢地抬起臉。俯視著那張皺成一團的哭臉,「火之女王」發自內心傻眼般,非常溫柔地說了:
  
  
  「…………你還真是醜啊。」
  
  
  在那之後,世界沒有結束。
  一直、一直都沒有結束。
  
  
  勇者打倒了「火之王」,行蹤成謎。
  
  
  名不見經傳的醜陋青年與「火之女王」踏上旅程不知前往何處。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這是某個英雄傳奇最終沒有發生的故事。
  
  
  
  
  黑暗之王與白色少女的故事
  

  「黑暗之王」與白色少女今天也繼續旅行。
  還有其他為了毀滅世界而被創造的「王」。
  只要幻獸書尚未完成,人與幻獸間的摩擦就會不斷增加。新的「王」又會不知於何處誕生。
  
  人與幻獸是否真能共存。
  現在白色少女再度重新思索這件事。
  
  在小巧花朵遍布的春天草原上,她問「黑暗之王」。
  「庫施那。如果喔,如果我又被殺了……你會想要毀滅世界嗎?」
  「我不會,我的鮮花。這個嘛,隨妳而去這個選項也沒了。畢竟屬於我的妳,意志太過堅定了。」
  「黑暗之王」搖頭說道。他的視線轉向趴在少女頭紗上頭悠然打鼾的蝙蝠。經過漫長的思考,「黑暗之王」開口說出他的結論:
  「妳想守護的事物,就由我來繼續守護吧……我向妳保證。我認為其他的『王』也不會不由分說就毀滅世界。」
  「……其他的『王』也是?」
  「無論是想拯救世界,或是想毀滅世界,都取決於他目睹了什麼,對什麼感到幻滅──認為什麼事物值得守護。事情大概就這麼單純吧。」
  說到這裡,「黑暗之王」仰望天空。闔上眼睛,他百感交集地呢喃。
  
  
  「和人類沒什麼不同。」
  
  
  三人的旅程還會持續下去。
  沒有盡頭的美麗世界圍繞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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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zue + 13 工作辛苦
山之翁 + 10 工作辛苦
1261545787 + 13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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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唔噶撒糕 + 11 工作辛苦
Mihale + 11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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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3 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Myuki_Rie 于 2019-9-23 20:04 编辑

  後記
  
  
  第二集平安問世了,哈雷路亞。各位好,我是綾里惠史。十分感謝各位購買《幻獸調查員2》。就如各位所見,這次後記的分量非常少,所以我的步調也得加快一些,不好意思。首先是告知。
  《幻獸調查員》竟然決定要出漫畫版了。將會由星野倖一郎老師於2017年夏天開始,於Comic Clear開始網路連載。我已經拜見過設定稿與分鏡稿,幻獸與庫施那英挺帥氣,托羅和菲莉惹人憐愛,畫面充滿了栩栩如生的動感,敬請期待。綾里現在已經期待得不得了。
  雖然漫畫版會從夏天開始連載,但本系列究竟能不能出到第三集還不曉得。不過在第二集中的「王」與勇者的故事,是我在寫第一集時就很想寫的部分,能像這樣化為實體書籍,我覺得很幸福。如果得到下一次的機會,希望各位再度支持三人的旅程。
  雖然還不曉得人與幻獸到底有沒有共存之道,但白衣少女、黑暗之王和勇敢的蝙蝠一定會一直在一起吧。最後,在此特別感謝編輯的辛勞,以及lack老師為本書繪製了為三人注入生命般有如童話的美麗插畫。更要向抽空閱讀這個故事的各位讀者至上最深的謝意。誠摯希望還有機會能再度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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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10 收起 理由
山之翁 + 10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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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9-24 07:5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錄入 工作辛苦了
发表于 2019-9-24 09:01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点赞!
发表于 2019-9-24 09:14 | 显示全部楼层
666666。感谢录入
发表于 2019-9-24 11:51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这个系列的气质真的太好了……
发表于 2019-9-24 15:17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这系列一直很喜欢,可惜没有第三卷了啊
发表于 2019-9-24 22:18 | 显示全部楼层
工作辛苦           
发表于 2019-9-24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翻译的辛勤
发表于 2019-9-25 18:29 | 显示全部楼层
感恩 謝謝大大收錄台版
发表于 2019-9-26 00:3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近來的勇者都是反派來的
這次的反而正常多了

這書幻獸的定位就是鄰居一般
有好的存在,也有一級危險的
相對的也有人類太可惡

最後的感想,作者誤導計劃成功,什麼美醜根本亂來
嘛,沒有第三卷真是可惜
发表于 2019-9-26 10:07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想到勇者的审美观念完全不一样
而且还是个母控……
与异族之间,到底是共存还是斗争,这是个恒久的争议
发表于 2019-9-26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每個故事都有它的道理存在
有的是感人,有的是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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