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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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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ファミ通文庫] [野村美月]女王的御用甜点师〈下〉[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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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23 17: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3-23 17:43 编辑

  女王的御用甜點師〈下〉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野村美月
  插畫:Manyako
  譯者:kreuz+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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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錄入:Naztar(LKID:wdr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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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及輕小說文庫
  ───────────────────────────
  「妳現在還想嫁給花店老闆嗎?」
  「不想。我現在的第二個夢想……是嫁給甜點烘焙坊的老闆喔!」
  「那麼,妳從女王退位後來找我就能實現了。」
  在「巴黎榭最明智的玫瑰」羅格莎娜女王治理下,法洛利亞國內太平無事。
  至於王都一隅的小小甜點烘焙坊,今天依然有劇作家帶著麻煩闖進來。
  然而和平的日子意外起了波瀾──因為法洛利亞守護神巴爾特崙吃了敗仗。
  法洛利亞是否會再次陷入混亂──?
  戰敗的後果如何,全看羅格莎娜在國際會議上的外交手腕和席間招待貴賓的華麗甜點!?
  描寫「甜點之聖」傳說的歷史奇幻故事,精彩萬分的下集登場!

  作者:野村美月(Mizuki Nomura)
  出生於少數人才知道的合唱王國──福島。從小就喜歡創作「故事」,因此立志成為作家。以《赤城山桌球場歌聲響起》(赤城山卓球場に歌声は響く)獲得第三屆ENTAME大獎小說部門最優秀獎。興趣是早睡、午睡、晚睡等一切跟睡覺有關的事。主要作品為《桌球場系列》(卓球場シリーズ)、《文學少女》、《光在地球之時……》等等。
  插畫:Manyako
  佐賀縣出身,現居於東京都。以插畫家身分活躍於輕小說、遊戲原畫等領域,擔綱的知名作品有《噬血狂襲》等等。興趣是打電玩,愛好是睡覺(笑)。目前每天都趁泡澡時消化買來沒空玩的遊戲。
  http://mohu.is-mine.net/

  ──阿爾尚,我就任命你為女王御用甜點師吧!然後讓你為我蓋一座甜點城!

  「你的心裡……是否有思慕的人呢?」

  「放你在這裡做什麼甜點,根本是浪費你的天分。」

  (奇怪?難道說……我跟阿爾尚根本稱不上朋友?)

  「我們還有一張王牌──並不是身為軍人的阿爾尚‧卡列爾,而是製作甜點的卡列爾主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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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3-23 17: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話 甜點師與伯爵千金不容於世的戀情及其真相

  ──說起艾爾布朗修的名產
  不外乎結實累累的葡萄和金色乳牛擠出來的雪白牛奶。
  除此之外,還有清麗脫俗宛如白百合的裘賽特公主
  節錄自《點綴歷史的美麗公主們》

  第一章 女王之女與熱戀情侶的支持者

  「我有孩子了……」
  新的一年到來,法洛利亞王都巴黎榭下雪的日子也變多了。
  繪有大朵玫瑰圖案的鑲金邊茶杯中盛著熱巧克力,拉斐安羅斯宮的美麗主人若無其事地說完剛才那句話,拿起玫瑰色的烤蛋白霜餅蘸了些熱巧克力送入口中,露出幸福的微笑。
  「味道真好……這蛋白霜餅輕盈得彷彿出自天國的廚房,一不小心就吃多了。造型也和以往的蛋白霜餅不同,玫瑰色的波浪形狀極其優雅,色澤可愛又充滿浪漫氣息。聽說現在不少師傅都模仿你的做法,利用圓錐形的擠花袋製作蛋白霜餅或其他餅乾,再用奶油加以裝飾,在巴黎榭的甜點烘焙坊之間蔚為風潮呢!」
  「……好像是吧……」
  阿爾尚身穿白色立領廚師服、頭戴高高豎立的白色主廚帽,他邊盛裝餐點邊隨口應道,臉上寫著毫不在意。
  牆上排滿裝訂精美的昂貴書籍,窗邊掛著以金銀線繡出花鳥圖樣的錦緞窗簾,地上鋪著軟綿綿的長絨毛地毯,隨處可見陶器和水晶擺飾──女王的私人房間裡,這個時間只有阿爾尚和她兩人獨處。
  「阿爾尚……」
  「……怎麼了?」
  「我、剛才、跟你說我有孩子了耶……?」
  「我聽見了。」
  聽見他冷淡的回答,「巴黎榭最明智的玫瑰」──身著玫瑰色禮服、用金色緞帶綁起耀眼玫瑰色長髮的羅格莎娜女王笑咪咪地開口了。
  「要是你覺得驚訝或著急也無妨喔?」
  「我沒有理由驚訝或著急。因為公主妳不可能看上沒水準的男人,生下孩子後也一定能教養成優秀的人。」
  「真感謝你如此信賴我……」
  羅格莎娜一臉失望地喃喃自語。
  「雖然早知道會是這種反應,稍微讓我開心一下也不會怎樣吧……做出來的點心明明這麼甜,本人的嘴巴卻一點都不甜!」
  女王不滿地碎碎唸著──
  「所以……要我製作祝賀生產的糕點嗎?」
  聽到阿爾尚的詢問,女王抬起頭,露出盛開玫瑰般明豔動人的笑容。
  「不,要先請你製作慶祝婚禮的糕點。不是給我,而是給我的女兒──她今年春天即將成為席薩利歐公國的王妃喔!」

    ◇  ◇  ◇

  翌日──
  阿爾尚來到拉斐安羅斯宮的宴客大廳招待賓客。
  明亮耀眼的陽光透過大片的玻璃窗射進室內,不必外出就能盡覽戶外寬廣的庭園。宴客大廳中安置著好幾張天鵝絨躺椅,還有桌腳與桌緣處處精雕細琢的餐桌。一群悉心打扮的貴族千金和夫人圍在桌邊聊得正起勁,華麗的禮服上滿是精緻的蕾絲和色澤亮麗的緞帶,耳環和首飾上也都鑲著大顆大顆的寶石。

  ──女士的情報收集能力與人脈可不容小覷!

  羅格莎娜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也定期舉行女王主辦的下午茶會。
  今天的茶會比較特別,聚會同時也宣布了經常出席的伯爵家千金即將成婚的消息。
  「裘賽特小姐,恭喜您了。」
  「我們的朋友竟成了席薩利歐公國的王妃,真令人與有榮焉啊!」
  「聽說席薩利歐公國是個充滿文化氣息的美麗國家,目前正大力招攬有才華的年輕藝術家並給予資助。成為王妃之後必定肩負重任,不過裘賽特小姐的美貌和教養都堪稱法洛利亞女性的代表,絕對沒問題的。」
  參加茶會的眾人紛紛致上溫暖的祝福,身為女王之女的裘賽特小姐只是恭謹地應答:
  「謝謝大家。」
  銀髮碧眼的裘賽特小姐身形纖瘦,是個夢幻飄逸型的美人。她是艾爾布朗修伯爵的長女,還比羅格莎娜年長一歲。
  儘管如此,沒有子嗣的羅格莎娜仍決定收養裘賽特,讓她以公主的身分與席薩利歐公國聯姻,時間就定在今年春天。
  其實「女王的茶會」本來就有多重目的,除了收集情報也在物色年輕貌美、品德出眾的女孩,找機會與外國的王侯貴族或掌權者聯姻結親。
  被處死的前王妃來自巴哈爾姆王室,婚姻外交就是他們的看家本領。羅格莎娜也是有樣學樣。
  事實上,年輕的羅格莎娜即位後,也有一大堆國內國外的人士前來提親。
  然而她卻用威嚴中帶著淘氣的笑容告訴大家──

  ──我已經嫁給這個國家了,所以不可以重婚。

  這樣的判斷相當有智慧,「巴黎榭最明智的玫瑰」之名也更加響亮。
  話雖如此,還是必須尋找適合的妙齡女子以強化同盟,女王的養女也因此而生。
  從參加茶會的美麗貴族千金中層層篩選,這次脫穎而出的正是艾爾布朗修伯爵家的大小姐──裘賽特‧伊萊諾‧德‧艾爾布朗修。
  裘賽特號稱「艾爾布朗修的白百合」,嫻靜高雅的美貌從前就在宮中頗負盛名。席薩利歐親王起初對這門親事興趣缺缺,從法洛利亞外交官手中拿到裘賽特的肖像畫後卻一見傾心,完全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再聽到外交官在耳邊鼓吹「本人比畫像更美」,親王就欣然接受這朵產自法洛利亞的白百合了。
  去年年底,席薩利歐公國的外交官造訪法洛利亞討論婚禮事宜,親眼見到裘賽特後也驚為天人,還興奮地回國報告法洛利亞外交官所言句句屬實。本人不但比畫像美好幾倍,而且心地善良又文靜聰明,絕對找不到比她更適合的王妃人選。
  聽到這樣的報告,親王也開始由衷期待春天的婚禮了。
  「如今裘賽特小姐已經名花有主,法洛利亞國內恐怕有一大票名門男士要大失所望了吧?」
  茶會中的某一桌又聊起裘賽特的話題。
  「是啊……尤其是巴泰尤伯爵,一直對裘賽特小姐窮追不捨呢!」
  「聽說每天都送二十幾封信,還在她生日時送上曾經屬於納斯塔西亞皇國皇后的鑽石首飾,結果卻被婉拒了。」
  「天啊!皇族戴過的飾品可不是國寶級的嗎!價錢恐怕也是國寶級的吧?」
  「伯爵現在恐怕正抱著首飾掉眼淚吧……」
  阿爾尚巡迴於餐桌之間,一邊往剛出爐的香草舒芙蕾上澆淋散發著玫瑰芬芳的巧克力醬,一邊面無表情地聽女士們談話。
  裘賽特坐在羅格莎娜身邊,只在各位夫人笑咪咪地上前祝福時恭謹回應,除此之外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語。
  鬆軟綿密的香草舒芙蕾盛在小巧的圓形陶瓷器皿中,阿爾尚手持金湯匙舀起鍋中濃稠的巧克力往上澆時,裘賽特也絲毫不為所動。
  直到阿爾尚離開她身邊往其他桌移動,裘賽特才輕輕抬起如夢似幻的水藍色眼眸,瞥了對方一眼。
  然而就在兩人四目交會的瞬間,裘賽特臉上掠過一絲緊張,纖細的肩膀微微一縮,隨即收回視線再次低下頭。
  「……」
  阿爾尚也轉開目光,繼續手邊的工作。
  溫熱的巧克力突破香草舒芙蕾表面,緩緩流入其中同時散發玫瑰芬芳。看到這幅情景,聊得正起勁的女士們也不禁拍手讚嘆:
  「唉呀……看起來真好吃!」
  眾人陶醉在玫瑰、巧克力和香草交織而成的高雅甜香中,紛紛拿起小巧的金湯匙舀一口放進嘴裡──
  「竟然有口感如此輕盈的舒芙蕾!」
  接著又是一連串的感嘆與讚美。
  「真的,輕盈得宛如天使的呼吸!」
  「沒想到一下子就在口中化開了!」
  「玫瑰的香氣太迷人了!高雅的玫瑰香氣輕柔地席捲巧克力的苦味與香草的甘甜,那一瞬間的味覺真令人無法自持!果然是極致的奢華!」
  女士們紛紛對阿爾尚露出優雅的笑容。
  「卡列爾主廚,我一直很期待在女王主辦的茶會上品嘗您的甜點手藝喔!」
  「我也一直很期待!如果卡列爾主廚不是女王御用甜點師,我還想聘請他來自己家裡呢!」
  「真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搶先僱用您啊!卡列爾主廚!」
  阿爾尚保持應有的風度,一邊禮貌回應諸位女士,一邊淡然執行自己分內的工作。
  雖然幾次不露痕跡地望向裘賽特,但她卻一直低著頭默默吃著阿爾尚製作的舒芙蕾。
  就一位春天即將完婚的新娘而言,裘賽特實在太憂鬱了。

    ◇  ◇  ◇

  茶會結束收拾完畢後,阿爾尚騎馬離開王宮回到位於樂園大道的店裡,一路上一直想著艾爾布朗修伯爵家的千金。
  在羅格莎娜之前舉辦的茶會上,阿爾尚也見過她幾次。
  然而兩人只交談過一次,那是第一次在茶會中見面的時候。

  去年入秋時分──
  當時裘賽特沒有加入任何話題,只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長椅上,低著頭縮著脖子。
  阿爾尚先開口了。

  ──要不要幫您拿點什麼?

  低著頭的裘賽特把身子縮得更小了,回答的聲音既輕又細微,不仔細聽幾乎聽不見。

  ──那麼……可以請您……給我一塊那邊的梨子塔嗎?

  這是她的回答。

  ──……好的。

  阿爾尚揮動銀質長刀,俐落地將梨子塔切成幾塊,盛在鑲金邊的白盤上。
  在阿爾尚分送甜點這段時間,裘賽特始終低著頭,彷彿沒有資格抬頭看他。
  再次開口時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彷彿生怕有人聽見自己說的話。

  ──請問您……近來可好?

  阿爾尚拿起金色的湯匙舀起玫瑰醬和卡士達醬,在盤子上描繪出一大朵花。

  ──……還不錯。

  聽到這樣的答覆,面容依然緊繃的裘賽特嘆息似的喃喃說道:

  ──太好了。

  「妳們呢……?」阿爾尚低聲反問道,彷彿在自言自語。對方蜷縮的肩頭忽然一顫,一臉泫然欲泣。

  ──我們……大家都很好。我也是……父親也是……

  兩人的對話只有這寥寥數句。
  話才說完就有一群女士靠過來──「唉呀,裘賽特小姐真是的,怎麼一個人待在這種角落呢?我們過去和大家一起聊天吧!」然後裘賽特就被帶往人多的地方了。
  自此之後裘賽特沒有再找阿爾尚說話,阿爾尚也不再主動開口。
  今後恐怕仍是如此。
  漫長的冬季尚未結束,太陽下山得很早,馬路上已是一片幽暗。巴黎榭的街道上處處可見杏樹,如今樹上仍不見花朵與綠葉,只有茶色的枝椏在寒風中招展。
  等春天到來,樹上就會開出淡粉色的花朵,把街道妝點得多彩多姿吧……
  阿爾尚腦海中突然浮現花瓣繽紛落下的情景──
  然而想再多也沒有用,於是他決定不再注視寒風中兀自顫抖的樹枝。

    ◇  ◇  ◇

  幾天之後──
  阿爾尚店裡的常客,劇作家奧古斯特‧拉‧格祿又為了寫不出下次公演的劇本而煩惱不已,唸唸有詞地走在午後的樂園大道上。
  說起最近最熱門的題材,當然就是艾爾布朗修伯爵家的裘賽特小姐即將出嫁這件事。這位美麗的千金小姐成為女王的養女並嫁給異國親王,巴黎榭的市民對她是既崇拜又嚮往。
  「奧古斯特,你可要寫一齣美麗千金小姐嫁給外國王子、最後結局美滿的喜劇!這樣絕對能吸引大批觀眾前來捧場!」
  愛德華喜劇團的負責人這回嚴格下令。
  劇團裡的女伶們也各有意見。
  「沒錯!成為外國王子的新娘太棒了,是每個女人的夢想啊!奧古小弟,快寫一齣為我量身打造的戲!」
  「胡說什麼呢?千金小姐當然得由我主演!」
  「什麼?這劇團裡不就是我最符合裘賽特小姐的形象了嗎?」
  主角之爭早已傳來硝煙味,幾位女伶為了成為裘賽特小姐的化身,言行舉止都莫名溫婉優雅了起來。
  然而奧古斯特卻遲遲無法動筆。
  (這種國家之間的政治婚姻哪有什麼美滿結局?現實可是很殘酷的。寫那種不經大腦的圓滿喜劇根本是胡說八道吧?)
  即使在家中排行老么,奧古斯特畢竟出身子爵之家,既然明白政治婚姻的真相,當然無法像劇團團員那樣滿懷憧憬。
  於是他滿懷苦惱地來到樂園大道一隅,阿爾尚的烘焙坊附近。就在這時──
  (咦?)
  奧古斯特發現一位妙齡女子正在店前徘徊。
  一月的天空呈現略帶青藍的灰色,棉絮般的飛雪翩翩飄落。
  女子披著邊緣鑲有銀色皮草的斗篷,拉起兜帽試圖掩人耳目,卻隱藏不住內在散發出的高貴氣質。光是佇立在此就展現出無限風情,深深吸引奧古斯特的目光。
  雪白肌膚、線條優美的下巴和嘴脣在兜帽下若隱若現,令人忍不住感到好奇。
  奧古斯特本來就對清純玉女沒有抵抗力,如今依然單戀著梅利埃爾修道院的修女蘇菲,這位站在店前的女子也正是他喜愛的清純型。
  何況她一看就是富裕人家的小姐,卻沒帶隨從獨自前來購物,而且還偷偷窺探店內,在門口徘徊不前……這絕對另有隱情!
  劇作家天生無法放過可能寫進劇本的題材,於是奧古斯特主動靠近佇立雪中的美女,彬彬有禮地出聲詢問。
  「這位小姐,請容我失禮。請問您也喜愛這家店裡的點心嗎?」
  「!」
  吃驚的女子肩頭一震,低下頭正想離開,奧古斯特卻若無其事地擋住她的去路,天真無邪地說道:
  「我也是這裡的常客,跟老闆已經是十幾年的老朋友了。若是一個人不好意思進去,不妨讓我來帶路吧!」
  聽到「十幾年的老朋友」時,對方顯然頓了一下。
  但立刻又恢復正常,急忙找藉口離開。
  「我……我只是……剛好經過而已。」
  (她剛才對「老闆的朋友」這句話有反應!原來真的是阿爾尚認識的人,看來果然另有隱情?)
  阿爾尚那種腦筋不轉彎的木頭人,竟然有年輕女子一臉為情所困地找來店裡──當然非追根究柢不可。
  「別客氣,請進!」
  奧古斯特打開店門,彬彬有禮地把女子送進店裡。
  可惜店裡的空間實在小到不能再小,把女子推進去後,奧古斯特就只能站在門外探頭進去了。
  關鍵的阿爾尚似乎不在店裡,只有妮儂在櫃檯裡顧店。
  「阿爾先生人在城堡,但差不多該回來了。」
  妮儂以童稚的嗓音說明道。
  將紅褐色頭髮分綁成兩束馬尾的少女妮儂,目前跟阿爾尚同住並受他照顧。
  妮儂似乎也對這位用兜帽遮住臉龐、低著頭不知所措的女客人有些好奇。
  「這位客人跟奧古先生認識嗎?」
  她如此問道。
  「不認識,我們剛才在店前偶遇,她好像也很喜歡阿爾尚做的甜點。」
  「謝謝您的惠顧,請問今天想點些什麼呢?」
  聽說是阿爾尚的甜點迷,妮儂立刻露出開心的微笑。阿爾先生做的甜點是全世界最棒的,這句話妮儂平時就掛在嘴邊。
  「我……我想……」
  女子頻頻回頭看著店門,似乎是因為奧古斯特堵在門口,讓她想離開卻出不去。奧古斯特滿臉笑容。
  「阿爾尚做的甜點之中,您最喜歡哪一樣?這陣子最受歡迎的就屬蛋白霜餅了吧……劇團裡的女士們也相當喜歡。啊,我目前在閃耀大道上的愛德華喜劇團裡負責撰寫劇本,名叫奧古斯特‧拉‧格祿。最近正好在演出我編寫的戲劇,請務必前來欣賞。只要先知會一聲,我一定會幫您安排最好的位子。」
  奧古斯特探出身子滔滔不絕。
  「我……我也該……」
  進退不得的女子無意中仰起頭,一綹銀色的髮絲自兜帽下滑落,面容也在那一瞬間完全展露。
  (是裘賽特小姐!)
  雖然只在宴會上遠遠望見,但奧古斯特確實見過裘賽特。
  那是一位清麗得令人讚嘆的美人,恰如「艾爾布朗修的白百合」之名。當晚回到自家宅邸後,奧古斯特還不斷想起那窈窕脫俗的倩影,彷彿身在美夢之中。
  世上絕不會有第二個這樣的美女!
  她就是如今家喻戶曉的艾爾布朗修伯爵千金!
  (席薩利歐親王的準新娘裘賽特小姐……究竟為什麼會一臉為情所困地跑來偷窺阿爾尚的店!)
  超乎想像的發展讓奧古斯特大感訝異。
  (等等……「艾爾布朗修」不就是──)
  腦海中閃過一個連結阿爾尚和裘賽特的重大事件。
  走進後門的阿爾尚出現在廚房。
  由於剛從外頭回來,身上還披著黑色的外套,肩頭和銀色的頭髮上都帶著一層薄雪。
  阿爾尚一進門,裘賽特的肩膀就輕輕一震。
  看到裘賽特的阿爾尚也皺了皺眉,略帶灰色的青藍眼眸中確實浮現一抹驚訝。
  然而阿爾尚立刻恢復一貫的面無表情,彷彿戴上鐵甲面具。
  「……歡迎光臨,請慢慢挑選。」
  低沉而不帶情感的喃喃說完,阿爾尚便靜悄悄地走上廚房中的樓梯,回到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
  裘賽特僵立在當場,哀傷地垂下眼眸。
  雙脣緊抿的模樣看來十分難過。
  於是她買了一盒繫著玫瑰色緞帶的蛋白霜點心,離開了。
  奧古斯特還不死心。
  「外面正在下雪,還是叫個馬車吧!我正好也要去劇場,不嫌棄的話請讓我送您一程。」
  對方卻低著頭拒絕了。
  「我會在路上攔馬車回去。」
  說完便孤零零地在雪中漸漸走遠。
  奧古斯特只能乾著急,目送那如夢似幻的背影踏著宛如貴婦行走範本的步伐遠去。回到店裡後,阿爾尚已經換上白色的廚師服,戴著高高聳立的主廚帽走下樓。
  奧古斯特從櫃檯上探出半個身子,在妮儂身旁往裡頭大叫。
  「阿爾尚!你跟裘賽特小姐到底是什麼關係?那種刻意疏遠的態度絕對不單純!裘賽特小姐不是為了見你才特地來店裡的嗎?讓她回去也無所謂嗎?」
  妮儂嚇了一跳,轉身仰望奧古斯特。
  原以為阿爾尚會皺起眉頭擺出最擅長的臭臉,結果他依然面無表情。
  「……就是一般的顧客,問我也答不出是什麼關係。」
  阿爾尚邊答邊開始在工作台上排列刀具和打泡器。這就表示已經不可能從他嘴裡問出什麼了。

    ◇  ◇  ◇

  翌日──
  奧古斯特趁阿爾尚不在的時候跑來店裡,對著櫃檯後方正在顧店的妮儂不吐不快。
  「那兩個人肯定互相愛慕。」
  這是他從昨天開始苦思至今得到的結論。
  妮儂訝異得瞪大眼睛。
  「咦咦?你說阿爾先生跟昨天那位漂亮得不得了的客人嗎?互相愛慕是指……阿爾先生正……正在戀愛?」
  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妮儂紅著臉不知所措──
  「不過……昨天阿爾先生後來的確不大對勁。不但把該切成八塊的蘋果蛋糕切成十二塊,還把南瓜派邊緣烤焦了。還忘記先用冰水泡過就把手指伸進煮糖漿的鍋裡,結果燙得發出呻吟……」
  不過妮儂也表示自己有些發現。
  奧古斯特一邊覺得好想親眼看看阿爾尚恍神燙傷手指的情形,同時更加肯定自己的推論。
  「果然沒錯!那個阿爾尚竟然如此魂不守舍,只有戀愛了這個可能。對象一定是裘賽特小姐!」
  「可……可是阿爾先生說他不認識那位小姐啊?」
  「問題就在這裡!」
  奧古斯特指著妮儂的鼻子,一臉得意地說道。
  「阿爾尚絕不可能不認識裘賽特小姐,至少在羅格莎娜女王的茶會上一定見過面。那樣的美人見過一次肯定忘不了,更何況阿爾尚還是裘賽特小姐的救命恩人。」
  「這是怎麼回事?」
  妮儂好奇得往前靠了靠。
  於是奧古斯特把阿爾尚從軍時期的傳說講了一遍。
  故事發生在聖曆一八〇八年十一月,和貝爾加帝國簽訂和平協定的半年前。
  艾爾布朗修城遭貝爾加帝國軍隊包圍,陷入退無可退的絕境:巴爾特崙將軍不得不下令撤軍。
  這樣的情況要是維持到冬天,眼看著艾爾布朗修城就要被貝爾加軍占領了。然而兩軍兵力懸殊,實在無可奈何。
  此時巴爾特崙將軍的「銀色獵犬」卻無視撤退命令勇往直前,其他士兵也受到鼓舞而隨之前進。
  據說當時戰場上的阿爾尚簡直所向披靡。
  他以閃電之姿單騎闖入敵陣中心,舉起步槍轟隆一聲直直貫穿敵軍司令眉心,手中揮舞的劍快如電光石火,使無數敵兵的咽喉、胸口血花四濺。光憑「電光石火的卡列爾」一個人就讓貝爾加帝國潰不成軍。
  法洛利亞軍奇蹟似的反敗為勝,守住了艾爾布朗修城。
  「裘賽特小姐當時也在那座城裡!」

  革命爆發後,大部分貴族都選擇逃亡至外國,但艾爾布朗修的領主善於審度時勢,因此很早就開始支持革命政府。
  除此之外,領主還自掏腰包購買麵包等食糧免費發放給飢餓的民眾,也因此深受領民愛戴,直到革命結束後依然保有領土,家人也安然留在城內。
  後來巴爾特崙將軍擁立羅格莎娜,宣布女王復辟,艾爾布朗修領主立刻轉而支持保皇派以示決心。
  貝爾加帝國撒軍後,艾爾布朗修城裡舉行了慶祝會,慰勞巴爾特崙將軍和麾下的士兵。
  阿爾尚身為最有功勞的人,當然會受艾爾布朗修城主之女裘賽特小姐接見。
  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深受拯救自己的年輕勇士吸引,拚命守護的美麗小姐讓勇士深深著迷──這些都是很可能發生的事。
  「他們一定是那時候墜入愛河的!絕對錯不了!」
  奧古斯特腦海中浮現一幕幕浪漫的場景。
  千金小姐受困於敵軍包圍,內心無比恐懼。
  就在她發現友軍開始撤退而萬念俱灰時,一位勇士擊潰敵人,為她守住了城堡。

  ──這位勇士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想親自向他道謝。

  戰勝的慶祝會上,千金小姐忐忑不安地期待著,結果出現在眼前的是一位帶著孤獨氣質的銀髮青年。
  千金小姐發現他非常年輕,歲數也和自己差不多,不禁有些訝異。

  ──您就是守護了這座城的人吧?阿爾尚‧卡列爾大人,請讓我表達由衷的感謝。

  美麗如白百合的千金小姐溫柔地仰望著自己,勇士也忍不住為之心動。

  ──不必謝我,守護弱者是新國民軍的義務。

  表面上答得若無其事,內心卻燃起對千金小姐的戀慕,讓勇士有些糾結。
  千金小姐偷偷溜出喧鬧的宴會,獨自在陽台陷入沉思,碰巧勇士也來到陽台躲避人群。

  ──卡列爾大人……

  ──裘賽特小姐……

  兩人站在星光閃耀下的陽台深情對望。
  出乎意料的偶然點燃了他們心中的愛之火。

  ──卡列爾大人,我……自從剛才在大廳見面時就對您……

  ──我也是,從見到妳的第一眼就開始魂不守舍。叫我阿爾尚就好……

  ──那麼也請您直呼我的名字。

  勇者想緊緊擁抱千金小姐,卻在最後一秒住手了。他深深告誡自己,必須無比珍惜這位清純如白百合的女性。

  ──裘賽特,等戰爭結束國家恢復和平,我一定會回到這座城來迎接妳,到時候希望妳答應成為我的妻子。

  ──好的,我會一直等你回來。

  「他們就是這樣約定的。」
  「好感人喔!」
  奧古斯特即興瞎說了一段阿爾尚與裘賽特初戀的故事,妮儂聽得都出神了。

  至於寒冬的夜晚站在陽台上聊天會不會凍得牙齒直打顫,阿爾尚說不說得出那種甜言蜜語,這些枝微末節全都被奧古斯特抛在腦後,因為他也沉醉在自己的妄想之中。
  「然而在和貝爾加簽訂和平協定、戰爭徹底結束後,阿爾尚卻辭去軍職成為甜點師傅。他認為自己不再是軍人,而甜點師傅的身分又配不上城主千金,所以退縮了。」
  「原……原來是這樣啊……」
  妮儂的眼眶泛淚。
  「阿爾先生的確很可能這麼做。」
  「是不是!」
  奧古斯特突然放大音量。
  「裘賽特小姐至今依然思念著阿爾尚啊!阿爾尚一定也是如此。」
  否則那個冷靜到令人討厭的男人才不會把手指伸進煮化的糖漿,還因此燙傷了。
  「可、可是……裘賽特小姐今年春天就要嫁給外國的王侯了……」
  妮儂哀傷地抬頭仰望奧古斯特,一雙大眼睛裡還盈滿淚水。從奧古斯特的故事裡聽到阿爾尚這段身分懸殊之戀,似乎讓她稚嫩的心靈很受傷。
  奧古斯特繼續激昂地說道:
  「所以我們要阻止裘賽特小姐的婚事!支持相愛的戀人,成就一段命中註定的戀愛!」
  要是能在現實中見證如此不可思議的圓滿結局,就算一輩子都寫喜劇也無妨──奧古斯特整個熱血沸騰。
  對了,為了成就這段戀情,我就把它寫成劇本吧!
  如假包換的純愛故事,真真正正的圓滿結局!
  「妮儂,妳肯幫忙嗎?」
  「當然,只要是為了阿爾先生!」

    ◇  ◇  ◇

  事不宜遲,奧古斯特當晚就寫了一封信給裘賽特。
  持續至今早的低潮彷彿不存在,甜蜜的求愛詞句源源不絕地自筆尖躍然紙上。

  ──為了對妳徹底死心,我不知道嘗了多少苦頭。我一直深信妳也是如此,忘了我才能得到幸福……

  ──直到如今,妳將遠赴海的彼岸那遙遠的國度,真正成為我無法高攀的高貴存在,我才終於明白。真摯的愛戀一生只有這麼一次,我根本無法放棄。

  這真是我筆下的經典名句!絕對能讓年輕女孩們滿心陶醉,感動得掉下眼淚!
  奧古斯特一陣自賣自誇,最後才寫上寄件人的名字──
  『阿爾尚‧卡列爾』
  這封信後來轉到妮儂手中,由她送到裘賽特暫居之處──艾爾布朗修伯爵位於巴黎榭的別墅。
  妮儂出任務時,店裡則由奧古斯特看顧。
  阿爾尚剛從拉斐安羅斯宮回來,看到櫃檯時不禁大皺眉頭。
  「謝謝您的光臨!請記得下次再來,美麗的女士!」
  奧古斯特正在送一位來店的婦人離開。
  「……我不記得有顧你來看店。要是沒人找你寫劇本了,就給我去別的地方找工作。妮儂人呢?」
  「她去當愛的信使了!」
  今天的奧古斯特一點也不在意阿爾尚的嘲諷。他若無其事地答完,阿爾尚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什麼意思?」
  就在這時,雙馬尾搖啊搖的妮儂正好跑進店門。她的臉頰紅通通的,眼睛也閃閃發亮。
  「奧古先生!裘賽特小姐回信了!」
  發現廚房中的阿爾尚正驚恐地瞪著自己,妮儂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妮儂畏畏縮縮地抬眼偷瞄阿爾尚,似乎很擔心他會生氣。
  「是我拜託妮儂的,請她幫忙把你的信交給裘賽特小姐。雖然信是我寫的,但妮儂並不知道,所以別責備她。」
  妮儂聽完拚命搖頭。
  「不,我知道信不是阿爾先生寫的。可是我想幫阿爾先生……」
  胸前的手還緊緊握著回信,鼻尖也還紅紅的,但妮儂毫不退縮。
  「……」
  即使阿爾尚皺著眉頭不發一語,妮儂依然努力說下去。
  「而、而且……我把奧古先生寫的信送到裘賽特小姐的宅邸時,門口的侍衛一開始還叫我『回去』,也不肯收信。但我還是在宅邸周圍走來走去,結果裘賽特小姐的貼身仕女出來了,還偷偷放我從後門進去。
  後來裘賽特小姐在房間裡接見我,我對她說:
  『我是替阿爾先生來送信給裘賽特小姐的。』
  裘賽特小姐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收下信當場打開了。
  裘賽特小姐看信的時候還是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拿信的手也微微顫抖。」
  「……」
  阿爾尚默默地聽著妮儂描述,表情依然非常嚴肅。
  奧古斯特仔細聽著妮儂敘述經過,緊張得心跳加速。
  我的信真的能讓裘賽特小姐回心轉意嗎?
  眼前彷彿出現那噙著淚水閱讀信件的美麗身影。
  「看完信之後,裘賽特小姐把信按在胸口,閉著眼睛想了好久。」
  「真的嗎?」
  奧古斯特的聲音透著興奮。
  「真的。」
  妮儂用力點了點頭。
  阿爾尚始終保持沉默。
  「裘賽特小姐說她馬上回信,要我等一下。」
  「……」
  「後來她真的馬上就寫好這封信,還溫柔地對我說:『請幫我轉交給店長。』」
  「……」
  妮儂雙手捧著白色的信封遞給阿爾尚,同時認真地抬頭望著他。
  「裘賽特小姐說要『交給店長』,所以這封信是寫給阿爾先生您的,請收下!」
  「她說得沒錯,阿爾尚,你該看看這封信!」
  奧古斯特也如此強調。
  根據妮儂的描述,裘賽特對那封信的印象應該不差。
  收到因故而無法聚首的戀人來信,開心之餘難掩悲傷也是人之常情。
  裘賽特的表現正是如此。
  (回信裡一定寫滿了她對阿爾尚的情意。畢竟含蓄婉約的女性往往容易把熾烈的情感藏在心裡。)
  否則一個結婚在即的千金小姐也不會獨自跑來阿爾尚店裡。
  阿爾尚一臉不悅地走近櫃檯,推開奧古斯特。
  他從櫃檯上接過妮儂手裡的信,當場拆開。
  信封裡只有一張便箋,阿爾尚攤開後一覽而過。
  (要是她邀阿爾尚私奔,我一定要協助他們。)
  奧古斯特暗自下定決心。他和妮儂兩人直盯著阿爾尚,只見他看完信後抬起頭。
  接著連便箋帶信封一起塞給奧古斯特。
  信紙碰到奧古斯特胸前,發出「唦」的一聲。
  「我……我可以看嗎?」
  奧古斯特的聲音高了八度,急忙趁阿爾尚改變心意前收下信箋迅速瀏覽。

  『致親切的先生:

  承蒙您貼心關懷,即將遠嫁他國的小女子由衷感謝。
  小女子雖柔弱無力,但衷心期盼能盡一己之力,不辱祖國之名。
  三月即將赴國外完婚,但願婚前有幸一見杏花綻放的美景。
  也祝您今後平安康健。

  小女子敬上』

  (呃……就這樣?)
  回信的內容溫婉有禮,但卻十分見外。
  完全看不到情侶應有的互動,也不見埋藏情意的隻字片語。
  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名字也沒寫清楚,不過是一張即使被人發現也毫無影響的問候函。
  更別說什麼真實的戀愛和圓滿結局了。
  看到奧古斯特的表情,妮儂也察覺信中內容恐怕不太妙,臉色沉了下來。
  「這下總該打醒你那愚蠢的妄想了吧?」
  阿爾尚從奧古斯特手中奪回信紙,一把撕成兩半。冰冷的撕紙聲陸續傳來,信件已被撕成碎片丟進垃圾桶。
  (這是為什麼……)
  奧古斯特呆站在原地。
  「……我絕不可能和艾爾布朗修伯爵千金有什麼發展。」
  阿爾尚凶巴巴地丟下這句話便回到二樓的房間,上樓時一點腳步聲都沒有。
  妮儂忍不住問:
  「奧古先生,信裡到底寫了什麼?」
  奧古斯特彷彿站在舞台正中央卻忘了台詞的演員,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  ◇  ◇

  當天晚上──
  奧古斯特待在劇場後台寫新劇本,阿爾尚和裘賽特的事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們在店裡見面時的樣子明明就很不自然……)
  裘賽特的眼神裡藏著悲傷,阿爾尚則是強自壓抑似的面無表情。
  劇本一點進度也沒有。
  「什麼沒頭沒腦的圓滿喜劇,根本是騙人的嘛!」
  忍不住把剛寫了幾筆的紙揉成一團。就在這時──
  「奧古弟弟,觀眾席上有一位非~常非常漂亮的美人喔!你快過來看看,順便換個心情嘛!」
  劇團的當家女伶之一──瑪儂興奮地跑來通知。
  那麼漂亮的美人必須一看,當作日後的參考也好。而且她絕對是奧古弟弟你喜歡的類型!儘管劇目正在進行,瑪儂還是邊說邊把奧古斯特拉到舞台側邊,偷偷窺視觀眾席。
  「你看,坐在第五排最邊邊那位!我第一次看到那麼漂亮的銀髮!而且她的氣質好好,又有一種清麗脫俗的感覺,就像最近大家都在討論的裘賽特小姐一樣!該不會是她本人吧?啊哈哈哈,怎麼可能嘛!」
  瑪儂在一旁喋喋不休,奧古斯特則訝異得闔不攏嘴。

  (什麼該不會是,她就是裘賽特小姐本人啊!)

  她為什麼會出現在觀眾席?
  雖然奧古斯特的確說過自己寫的劇正在愛德華喜劇團上演,希望裘賽特來捧場──但沒想到她竟然真的來了!
  舞台上正好演到搞笑橋段,演員滑稽的對話引得台下一陣爆笑。
  這類雞同鴨講的對話場面總會讓觀眾情緒高昂,也是戲劇的高潮之一。
  然而裘賽特臉上卻一點笑容也沒有。
  美麗的眼眸中滿是憂愁,緊抿的雙脣彷彿帶著哀傷,蒼白的臉龐始終緊繃。
  (這裡明明是笑點……為什麼露出那麼哀傷的表情呢?)
  觀眾席傳來陣陣笑聲。
  只有裘賽特一人笑不出來。
  她皺著眉頭,表情越來越哀痛。
  (這明明是一齣……引人歡笑的喜劇啊!)
  奧古斯特咬著牙,對自己的彆腳寫作能力既懊惱又無奈。

    ◇  ◇  ◇

  喜劇在觀眾的鼓掌歡呼中落幕,奧古斯特立刻從後門離開,快步趕至劇場大門口。
  (裘賽特小姐來看戲不就是因為我自稱阿爾尚的朋友嗎?所以她還是很在意阿爾尚的吧?)
  之前看到那樣禮貌性的回信,奧古斯特心都涼了。何況阿爾尚還警告他,再搞這種花樣就不准進店裡。
  但是親眼見到人家如此哀傷地觀賞喜劇,怎麼可能當作不知道!
  奧古斯特連件外套都沒披就跑出來,整個人快凍僵了,呼出來的氣息化成陣陣白煙。觀眾從燈光照明下的大門口魚貫步出,大家臉上都帶著盡興的笑容。
  裘賽特也在人群之中。她低著頭,用附有兜帽的斗篷緊緊裹住自己。
  然後靜悄悄地往奧古斯特所站之處的反方向走開。若是大白天還無所謂,這個時間可不適合年輕小姐獨自走動。裘賽特小姐打算去攔馬車嗎?奧古斯特邁步奔跑,心想得在上車前叫住她。
  就在這時,小巷裡走出一個穿著外套的男子,往裘賽特身邊靠近。男子似乎出聲叫住裘賽特,而裘賽特回頭一看,下一秒已經跌進對方懷裡。
  (!)
  男子熟門熟路地把裘賽特拖進小巷裡。
  奧古斯特拚命奔跑,終於在巷口看見抱著裘賽特跑掉的男子背影。
  不只一個人,還有一個同夥!
  小巷的另一頭停著一輛馬車,兩個男人就帶著裘賽特鑽進車廂揚長而去。
  奧古斯特對馬車上的徽章有印象。
  (那不是巴泰尤伯爵家的馬車嗎?)
  那個送上國寶級的鑽石卻被禮貌退回,對裘賽特著迷到近乎偏執的男人。
  (糟了!裘賽特小姐有危險!)

  第二章 營救千金小姐與最後的道別

  關店之後,阿爾尚正在廚房裡準備明天要賣的甜點,後門卻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敲門聲。
  他皺起眉頭,一開門就看見奧古斯特在這大冬天裡連外套也沒穿,站在門口頂著凍紫的嘴脣大叫。
  「阿爾尚!裘賽特小姐被巴泰尤伯爵綁架了!叫憲兵恐怕無法立刻出動,萬一事情傳開了更影響裘賽特小姐的清譽。快跟我一起去救她!」

    ◇  ◇  ◇

  阿爾尚邊脫邊丟下廚師服和主廚帽,迅速奔上樓拿了外套和步槍,接著把外套丟給奧古斯特叫他穿上。
  看到阿爾尚只穿著一件襯衫就背著步槍跑出後門,奧古斯特也邊穿外套邊跟出去,繞到店面後側。
  阿爾尚已經騎在馬背上,看到奧古斯特伸出手也沒多說什麼,立刻抓住他的手臂拉上馬,安置在自己身前。
  兩人就在飄雪的夜路上策馬急奔。
  夾雜著冰霰的風打在臉頰和耳朵上,肌膚凍得彷彿快裂開。奧古斯特穿著外套還好,阿爾尚想必更冷。
  然而雙眼透著精光、表情無比嚴肅的阿爾尚似乎不覺得冷,依舊策馬筆直向前。
  馬蹄聲劃破黑夜,風聲在耳邊低吼。
  阿爾尚宛如一隻銀色的獵犬。
  阿爾尚去年夏天在街上擊退盜匪時,奧古斯特就見識過一次人稱「電光石火」的英姿。不過現在的他看起來比當時更認真而嚴肅,顯然更著急。
  (原來他也擔心裘賽特小姐的安危……)
  奧古斯特心裡也非常擔憂。
  (別擔心,聽說巴泰尤伯爵把裘賽特小姐奉為女神,應該不會突然對她動粗。)
  心裡是如此祈禱,但一想到裘賽特小姐結婚在即,無計可施的伯爵可能採取更強硬的行動,反而越來越焦慮了。
  抵達巴泰尤伯爵的宅邸後,奧古斯特立刻敲門表示自己是子爵家的人,也是女王派來的使者,特地前來拜訪伯爵。
  一頭金髮、容貌溫和的奧古斯特看起來家境不錯,出來接待的執事似乎不敢直接把他趕走,於是便讓他進屋了。
  「請往這邊走。」
  遠在奧古斯特身後的濃濃夜色中,雪花依然靜靜地飛舞。除了風聲之外沒有其他聲響。
  奧古斯特暗自呢喃。
  (阿爾尚,接下來就靠你了!)

    ◇  ◇  ◇

  確定奧古斯特進入宅邸後,肩上背著步槍的阿爾尚輕鬆地翻越圍牆,闖進宅邸之中。
  犀利的目光掃過窗戶,發現三樓面對陽台、採光良好的房間裡透出燈光,立刻攀著樹木爬上陽台,側耳傾聽屋內動靜。
  屋裡似乎有人。
  「請別再靠近我,我今年春天就要嫁到席薩利歐公國了。」
  「所以妳只要在那之前與我相好,就不必去什麼席薩利歐了啊!女王派使者來了,必須快一點!」
  一聽到猴急男人的聲音,阿爾尚立刻用裝著刺刀的槍口擊破玻璃窗。
  喀啷一聲,玻璃碎片散落屋內。
  一隻手伸進窗內打開鎖,門也隨之開啟。
  冰冷的風雪吹進屋裡,窗簾大幅翻飛。
  「什……什麼人!」
  「!」
  疑似巴泰尤伯爵的男人正緩緩逼近跪在床上的裘賽特,突然一臉緊張地大叫,嚇得裘賽特倒抽一口氣。
  阿爾尚沒說半句話,舉起槍托就往巴泰尤伯爵下顎重重一擊,使他往後翻倒。
  「咕唔!」
  伯爵從床上跌落地面。
  還沒來得及呼救,又是一槍托猛然擊中心窩。
  「唔!」
  伯爵吃驚地瞪大雙眼,接著脖子一歪便昏倒了。
  阿爾尚沒有手下留情,伯爵的骨頭可能斷了。清醒之後恐怕會痛不欲生,可惜完全不值得同情。
  宅邸的佣人毫無前來探視的跡象,看來伯爵可能事先下令,即使發現些許動靜也不許任何人靠近。
  無論如何,最好還是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阿爾尚回頭探視裘賽特,發現她不發一語地緊抓著自己。
  或許是驚嚇過度,裘賽特顫抖的雙肩顯得纖弱無助,低垂的頸項也顯得細瘦而慘白。
  「……」
  阿爾尚不禁想輕撫那單薄的背和小小的頭,伸出的手卻在半空中停住。
  他默默閉上眼睛咬緊嘴脣,用力握緊伸出的手,用壓抑情感的低沉聲音輕輕說道:
  「……再忍耐一下。」
  然後牽著裘賽特的手走出陽台。
  阿爾尚讓裘賽特環住自己的脖子,背著她爬下樹,往大門方向走。帶著裘賽特走出宅邸時,奧古斯特已經攔好馬車等在外頭了。
  「我聽見玻璃碎裂的聲音,心想你應該已經順利找到她,所以就提前離開了。反正再待下去也見不到伯爵本人吧?」
  奧古斯特輕輕一笑。
  阿爾尚面無表情地回答:
  「……你這次倒是做得很好。」

    ◇  ◇  ◇

  後來──
  擔心裘賽特的奧古斯特陪著她一起坐馬車,阿爾尚則騎馬隨兩人回到奧古斯特家的宅邸。
  裘賽特不但面容憔悴,衣服也弄髒了,因此兩人決定先送她到奧古斯特家照顧。
  先讓世代都在格祿家服務的能幹執事為裘賽特換衣服、準備好溫熱的飲料,再派人到裘賽特家中通知。
  待一切都安排妥當,奧古斯特終於鬆了一口氣看向阿爾尚。他沒有坐在長椅上休息,只是披著外套面無表情地站在客廳裡。
  「你去看看裘賽特小姐如何吧?反正前來迎接的人不會馬上就到。有你陪在身邊,她應該也會比較放心。」
  奧古斯特輕聲問道,阿爾尚依然不帶感情地低聲回答:
  「……不,不用了。」
  略帶灰色的青藍眼眸浮現淡淡的憂鬱。
  (聽到我說裘賽特小姐被人綁架時,明明毫不猶豫就脫下廚師服和主廚帽丟在一旁了……)
  要是裘賽特對他而言一點都不特別,剛才又怎麼會那麼拚命?
  何況現在還是一副擔心的樣子。
  「阿爾尚,裘賽特小姐不是你重視的人嗎?」
  就算知道對方會生氣,奧古斯特還是忍不住逼問。
  既然為了她在下雪的夜裡一臉緊張地拚命策馬狂奔,不就表示她很重要嗎?
  「等到迎接的人抵達,你說不定永遠沒機會再和她說話了。只能趁現在向她表明心意不是嗎!」
  為什麼反而是我難過得快哭出來啊?
  還為了這種頑固的男人大吼大叫。
  這時阿爾尚平靜地俯視奧古斯特,喃喃地開口了。

  「奧古斯特……」

  第一次聽到阿爾尚叫自己的名字,奧古斯特愣了一下。
  他……剛才……叫了我的名字?
  不是幻聽吧?
  還沒來得及回應,奧古斯特已經和阿爾尚四目相交,只聽到他冷冷地低聲說道:

  「……謝謝你來通知我。」

  奧古斯特驚訝的程度達到新高,內心無比激動。
  (他……他道謝了!阿爾尚……竟然對我說……說說說了謝謝──)
  驚訝過度導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
  「那……那當然。」
  我們是朋友嘛──結果這句話被吞回肚裡,因為奧古斯特又想哭了。
  (搞什麼,竟然轉移話題……)
  阿爾尚一直凝視著窗邊。
  那眼神彷彿和裘賽特注視舞台時的哀傷眼神重疊,令奧古斯特無語凝噎。
  (老頑固!笨蛋!愛耍帥!鐵面人!)
  內心毫無保留地飆過一串咒罵──然而阿爾尚凝視窗外落雪的眼神太過平靜,奧古斯特實在罵不出口。
  奧古斯特在一旁含淚瞪著凝視雪花飄落的阿爾尚,同樣陷入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
  派去艾爾布朗修宅邸的使者回來了,同時呈報裘賽特的父親──艾爾布朗修伯爵來訪的消息。
  隨之出現的是一位文質彬彬卻臉色鐵青的銀髮男性。
  這個人正是艾爾布朗修伯爵。一看到他的臉,奧古斯特只覺得心臟噗通亂跳。
  (他長得……好像阿爾尚?)
  因為都是銀髮?
  不對,輪廓也莫名有些相似。
  伯爵見到阿爾尚時大吃一驚,表情僵在臉上。
  彷彿見鬼了一樣。
  阿爾尚面無表情地回視伯爵。
  「……」
  伯爵慌忙轉開視線,問道:
  「我女兒在哪裡?」
  得知父親到來,裘賽特也出現了。
  發現父親和阿爾尚都在房間裡,裘賽特也訝異得雙眼圓睜。
  接著便跑過去撲進父親懷裡,額頭抵著父親的手臂。
  「……是卡列爾主廚救了我。」
  裘賽特的聲音有些沙啞。
  艾爾布朗修伯爵緊緊抱住裘賽特,十分刻意地將目光轉回阿爾尚身上。
  站在伯爵面前的青年長著一頭和伯爵與裘賽特相同的銀髮。
  望著同時出現在眼前的三人──不只是艾爾布朗修伯爵,連裘賽特看起來都跟阿爾尚有些神似。
  (阿爾尚說過自己來自巴黎榭的老街,家裡孩子很多又很窮,所以才會從軍混口飯吃。可是──他該不會……)
  亂糟糟的心跳再次加快速度。
  從軍時期的阿爾尚唯獨那一次違抗了巴爾特崙將軍的命令。
  面對圍困艾爾布朗修城的貝爾加帝國大軍,他一個人莽撞地突破重圍。
  那件事後來傳為佳話,成為勇者奇蹟似的逆轉局勢的故事。

  問題是──

  萬一當時驅策阿爾尚前進的動力既不是勇敢也不是戰士的驕傲,更不是為了守護法洛利亞,純粹只是為了拯救艾爾布朗修城──拯救困在其中那些……和自己髮色相同的人呢?
  聽說裘賽特遭遇危險時,他連一秒都沒猶豫就脫掉了廚師服。
  如果當時的他也是如此,還沒思考就先衝出去了呢?
  畢竟阿爾尚是艾爾布朗修伯爵的──
  就在奧古斯特心裡的推測轉為確信時。
  艾爾布朗修伯爵終於開口了。他用苦澀而沙啞的聲音對阿爾尚說:
  「承蒙你兩次搭救,實在非常感謝。」
  阿爾尚淡淡地回答。
  「不必向我道謝,我只是做了當下該做的事。上次如此,這次也一樣……」
  伯爵低頭致意,也向奧古斯特表示日後會再來答謝,然後摟著裘賽特準備離開。這時裘賽特突然回頭望著阿爾尚,迷濛的眼眸中含著一種走投無路的情意。
  「卡列爾主廚,請問……你有思慕的對象嗎?」
  銀髮的裘賽特和銀髮的阿爾尚凝眸對望。
  「……只有一個視如自身心臟的對象。」
  阿爾尚靜靜地答道,帶著灰色的青藍眼眸和裘賽特的水藍眼眸一樣,都泛著一層寂寞的光暈。
  裘賽特一臉泫然欲泣,喃喃說道:
  「那個人真幸福呢……」
  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的裘賽特轉過身,和父親一同離開了。
  阿爾尚目送兩人離去,眼神看似淡漠卻透著一絲傷感。奧古斯特看著這一幕,胸口有種滿溢到快裂開的感覺。

    ◇  ◇  ◇

  事情過後──
  阿爾尚望著銀髮父女遠去的背影,心裡有股淡淡的痛楚。
  自己懂事的時候就住在巴黎榭老街的貧困家庭裡。
  眾多的兄弟姊妹、父親和母親不是褐髮就是黑髮,全家只有阿爾尚的頭髮是銀色的。
  阿爾尚一直以為父親之所以只挑他拳打腳踢,一定是因為頭髮的顏色。
  母親表面上沒有護著阿爾尚,卻趁父親不在時偷偷替他擦藥包紮,然後緊緊抱住他,用自己粗糙的臉頰蹭他的臉。
  「好可憐……」
  母親喃喃說道。
  「你真是個不幸又沒人疼的孩子……」
  淚水沾溼了阿爾尚的臉頰。
  其他兄弟姊妹也效法父親,不是用力揍他就是偷偷戳他,所以阿爾尚總是一個人玩。
  他每天都蹲在路邊,仰望聳立在遠方那白天閃耀著白色與金色、傍晚又被夕陽染成玫瑰紅的拉斐安羅斯宮,拿著樹枝在地上描繪它的模樣。住在附近的彆扭老學者看到了,於是主動和他說話。
  明明只是小孩子的塗鴉,老學者卻不停挑毛病:那邊的柱子形狀不對,那樣根本撐不住屋頂,還有牆壁也畫得很奇怪……
  「我讓你看看真正的建築物結構圖。」
  於是阿爾尚跟著老學者進了圖書館。
  「我怕吵所以討厭小孩,不過你很安靜,帶在身邊也不會妨礙我。」老人如此說道。
  後來阿爾尚就經常陪老學者去圖書館,不時會收到甜點當作謝禮。
  雖然只是灑了糖粉的油炸點心或裹著糖霜的杏仁蛋糕,但能吃到甜點對阿爾尚而言就很幸福了。

  阿爾尚八歲那年春天──
  那一天,街上的杏樹上開滿了杏花。
  路旁的樹木彷彿裹上一層粉紅色的糖霜,整齊地在青空下一字排開,淡粉色的花瓣隨著春風翩翩飛舞。阿爾尚正想坐在樹下吃那塊裹著白色糖霜的蛋糕,卻發現樹後有個陌生女孩正在哭泣。
  女孩的頭髮和阿爾尚一樣,都是銀色的。
  阿爾尚探頭問對方怎麼了,女孩嚇了一跳,盯著阿爾尚的頭髮顯得非常驚慌。
  「我剛才被狗追,結果摔倒了。」
  女孩怯生生地回答。
  漂亮的衣服上滿是泥巴,雪白的膝蓋上還滲著鮮血。阿爾尚牽著女孩走到河邊,替她清洗傷口。
  「衣服回去洗一洗就乾淨了。」阿爾尚如此安慰女孩,然後一人一半吃掉了那塊裹著糖霜的杏仁蛋糕。
  「跟你說喔……我聽到父親和執事的對話,說我還有個哥哥。我很想見見他,所以拜託在馬房工作的男生帶我來這裡。可是他被狗一吠就嚇得逃跑了……」
  後來奶媽出來找人,女孩就跟著回家了。
  而革命就發生在那一年的八月。
  上了年紀後經常躺在床上的學者和母親都在暴動中不幸身亡,阿爾尚也被父親拋棄。
  賣內臟肉類的店家老闆收留了阿爾尚,條件是要在店裡拚命工作,自此之後他就沒再嘗過甜點了。
  最後一次吃甜點就是和那個女孩分享的蛋糕,因此阿爾尚不時會想起當天的情景。
  想起奶媽叫那個女孩「裘賽特小姐」,還說「明天就要回艾爾布朗修的城堡了」,以及女孩有個頭髮顏色和自己一樣的「哥哥」。

  第二次見到女孩則是九年之後──在艾爾布朗修的城堡。
  女孩出落得美麗動人,凝視阿爾尚的眼神彷彿在說很想立刻飛奔過來。但她始終沒有主動過來說話,雪白清秀的臉龐寫滿哀傷。
  女孩的父親也是如此。艾爾布朗修的領主和女兒一樣有著一頭銀髮,向阿爾尚道謝時也是一臉有苦難言地注視著他。自此之後,他們就一直刻意避開阿爾尚。
  後來阿爾尚從軍中退役,在巴黎榭的甜點烘焙坊學藝。直到後來成為女王御用甜點師,開始在茶會上服務,才再次見到裘賽特。
  然而裘賽特似乎很怕與阿爾尚對視,因此阿爾尚也刻意不看她,假裝互不相識。

  去年秋天,羅格莎娜突然開口問起阿爾尚。
  「阿爾尚,我這裡有一門不錯的親事,想介紹給艾爾布朗修伯爵的千金喔!你覺得如何?可以繼續談嗎?」
  擺滿貴重的精裝書和各種美術品的女王私人房間中,羅格莎娜正一臉幸福地品嘗淋上焦糖醬的芙朗──將卡士達醬和麵粉打成糊後凝固而成的甜點。「咬起來好有彈性,真好吃。」她邊吃邊稱讚,突然放下湯匙仰望阿爾尚,露出狡黠的神情。
  阿爾尚拿起飾有玫瑰圖案的金邊茶杯,再次斟滿茶。
  「……這種事不該問我吧?」
  語氣無比平淡。
  「既然公主說是不錯的親事,那應該真的不錯。只要伯爵千金同意就沒問題了吧?」
  羅格莎娜聽完,盯著阿爾尚的眼神更認真了。
  「如果你不願意,我也可以不提喔?」
  「我沒有立場發表意見。」
  「是嗎……」
  羅格莎娜沉下臉喃喃自語,沒有再向阿爾尚提起這件事。
  阿爾尚也沒有多說什麼。

    ◇  ◇  ◇

  巴泰尤伯爵綁架女王養女一事後來私下解決。依照女王的命令,巴泰尤伯爵捐給國家一大筆錢,幾乎傾家蕩產。
  「這回如此輕易就放過你,你可要心懷感激!」
  羅格莎娜豎起眉毛怒斥道。
  隨後立刻露出憂愁的神色。
  「幸好裘賽特並無大礙。阿爾尚,謝謝你救了我的女兒。」
  女王的笑容裡似乎帶著一點哀傷。
  阿爾尚依舊沉默不語。

  時序進入三月,裘賽特離開法洛利亞的日子終於到來。

    ◇  ◇  ◇

  那一天,從清晨就開始下雨。
  烘焙坊的廚房中,阿爾尚先用冰水冷卻手指,才伸進鍋裡接觸沸騰冒泡的糖漿。
  迅速沾起化成膏狀的砂糖,在拇指和食指間確認黏稠度,然後關火。右手拿起刀子,左手握著用紙捲束起的兩支叉子,轉動叉子汲取糖膏。
  糖膏拉出帶著淡淡玫瑰色的線條,在半空中閃閃發亮。
  先迅速拉至眼睛的高度再放下,手指迅速俐落地不斷旋轉叉子,紡出細緻的糖線。
  一條、兩條、三條──無數條──落回鍋中的糖表面出現絲絲光澤。如瀑布般奔流而下的透亮甘甜一再被拉長、捲束,只見不停旋轉的叉子發出閃閃光芒。
  最後糖膏形成一塊看似線束的軟糖塊,阿爾尚放下手中的刀叉,徒手將糖塊水平拉長、對摺後扭轉。
  他低頭專注地盯著手中分秒變化的糖,反覆拉長、對摺、扭轉再拉長,讓空氣進入依然熱燙的糖塊之間。
  帶著淡淡玫瑰紅的糖塊逐漸泛出白金似的高雅光澤,這時烤爐中也傳出烤蛋糕的甜美芬芳。

    ◇  ◇  ◇

  (杏花……沒有開。)
  裘賽特心情憂鬱地凝視著自家宅邸窗外的杏樹。
  外頭的天色從清晨到現在始終灰濛濛的,杏樹上的花苞在冰冷的雨中全縮起來了,毫無綻放的跡象。
  前來迎娶的馬車不久後即將抵達位於巴黎榭的宅邸。
  而裘賽特也將搭乘馬車前往港口。
  自從冬天那個下雪的夜晚,阿爾尚從巴泰尤伯爵手裡救回自己後,兩人在女王的茶會上又見過幾次面,但雙方都沒有主動開口。
  其實裘賽特很想向阿爾尚道謝。
  小時候初見面那次,貝爾加帝國軍隊圍攻艾爾布朗修城時,每次都是阿爾尚救了自己。
  聽說自己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時,裘賽特說什麼都想見他一面,因此偷偷蹺家。
  那個男孩有著和裘賽特相同的銀髮,年紀比裘賽特稍長一些,雖然沉默寡言卻很體貼,還把自己的點心分給裘賽特吃。
  坐在粉紅花瓣輕輕飄落的杏樹下,兩人默默地吃著裹著糖霜的蛋糕,心裡覺得好溫暖、好踏實。
  其實裘賽特有很多很多話想和對方說。
  想深入了解那個和自己與父親一樣滿頭銀髮的男孩。
  革命爆發後兩人一直無法再見,裘賽特時常回想起小時候的那一天。直到長大後的阿爾尚成為解救城堡的勇者出現在眼前,裘賽特的心跳聲大到有如擂鼓,遲遲無法從他身上移開目光。
  多麼英俊挺拔的青年!
  外型精悍,渾身散發出沉默而堅強的氣質。
  裘賽特好想飛奔過去緊緊抱住他。
  她對父親說,拯救我們城堡的人是我哥哥,也是你的兒子,希望父親主動和他說說話,結果卻被嚴厲斥責,還不許她提起這件事。
  艾爾布朗修伯爵說,不能承認阿爾尚是自己的兒子。
  裘賽特對此深感抱歉,也不好意思和阿爾尚說話了。
  直到雅爾特納之混沌告終,國家恢復和平,裘賽特又在羅格莎娜女王的茶會上見到為賓客服務的阿爾尚,內心依舊如往日般激動。
  他為什麼成了甜點師?
  不是很受巴爾特崙將軍重用嗎?
  明明有許多疑問想上前問他,結果還是做不到。每次刻意轉移視線不看阿爾尚,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就更重一分。
  裘賽特每天晚上都夢到那個銀髮青年。
  那已經是戀愛了。

  偏偏愛上了自己的哥哥。
  裘賽特心裡很害怕,更是刻意疏遠阿爾尚。
  就在這時,女王提出了親事。
  「我很看好妳的美貌與氣質,希望妳成為我的養女,嫁給席薩利歐公國的親王。妳意下如何?如果妳已經有心上人了,我可以考慮其他人選。」
  裘賽特答道:
  「我答應。」
  還說自己沒有心上人。
  年紀比裘賽特小但無比堅強明智而華麗的女王面露憂色。
  「是嗎……」
  她如此應道。
  「你們果然很像。」
  彷彿喃喃地自言自語。
  至於「你們」之中的另一個人是誰,裘賽特當時並不知道。

    ◇  ◇  ◇

  迎娶的馬車抵達,女僕前來通知。
  「我馬上下去。」
  裘賽特應道。她再次透過細雨濛濛的窗戶凝望院中的杏樹,然後眨眨眼,離開房間。
  侍從撐起傘護送裘賽特搭上馬車。
  法洛利亞的外交官已坐在馬車裡,他也要隨行前往席薩利歐公國。
  為了避免沾上汙泥,裘賽特拉起裙襬緩步前進,踏上放置在馬車底下的台階,在侍從攙扶下搭上馬車。
  馬車在綿綿細雨中啟程。
  就在剛駛出大門時──
  「請等一下!」
  突然聽到有人叫喊,一個身穿寬鬆外套、綁著雙馬尾的女孩飛奔出來。
  是在阿爾尚店裡工作的女孩。
  「請停車!」
  馬車停下了。
  裘賽特請人打開車門探出身子,看到綁著雙馬尾的女孩像當初送信來時一樣,臉頰泛紅但無比認真地說道:

  「這是阿爾先生送給您的結婚賀禮。」

  裘賽特的心臟噗通一跳。
  女孩的連帽外套被雨淋得溼答答的,她站在心跳加速的裘賽特面前,遞出雙手捧著的大竹籃。
  再不快點收下,女孩可要繼續淋雨了。裘賽特急忙伸手抓住竹籃。
  竹籃沉甸甸的,蓋著一層遮雨布但沒怎麼淋溼。女孩一定很努力地用那小小的身軀擋雨,才能安然送達吧?

  「謝謝……」

  裘賽特竭盡所能地擠出這句話,臉頰還紅通通的女孩滿意地一笑,隨後便離開了。
  關上車門,馬車再次出發。女孩之前送來的信並不是阿爾尚寫的,從字裡行間一下就看出來了。
  但這一定是他親自──
  揭開遮雨布,籃中是一個包在水藍色薄紙中的盒子,銀色的緞帶繫成一朵花的形狀。
  裘賽特的心跳越來越快,她拿出盒子放在腿上,伸出緊張得僵硬的手指解開緞帶,小心翼翼地拆開水藍色的薄紙。
  一個可愛的木箱出現在眼前,上頭描繪著群聚在翠綠樹梢的鳥兒。
  裘賽特屏住呼吸,繼續打開盒蓋。
  打開盒子的瞬間,裘賽特心裡充滿感動。
  盒子裡放著一個裹著粉紅色糖霜、做成花朵形狀的杏仁蛋糕。
  水亮而甘甜的花朵蛋糕四周圍繞著無數、無數朵綻放的小花。
  用砂糖和杏仁粉揉捏成餡料狀的杏仁糖霜捏花、運用溶化的砂糖飴製作的透明拉花,每一朵花都是淡淡的粉紅色,每片花瓣都精緻得必須靠指尖仔細製作。如此小巧動人的花朵塞滿了整個蛋糕盒。
  這是……玫瑰色?不對,這個顏色更柔和、更惹人憐愛──
  是杏花的顏色。
  (砂糖做的……杏花。)
  裘賽特眼眸深處浮現遍開在水藍色天空下的杏花,砂糖和奶油的香甜隨著一股懷念獼漫心間。

  那是很久以前的回憶。
  兩人分享杏仁蛋糕的安穩時光。
  坐在對面的法洛利亞外交官深感好奇地探頭窺視。
  「噢……」
  不禁佩服得低聲讚嘆。
  「好像用甜點畫成的繪本!鄰近的巴哈爾姆王國很流行這種圖畫似的裝飾蛋糕【pièce montée】呢!據說巴哈爾姆的名廚威爾漢穆‧霍夫曼等人曾在國王宴請外賓的晚宴上大展身手,運用精緻的糖飾和奶油揮灑出磅礴神話中的一幕,讓飲食藝術家讚不絕口。不過法洛利亞的甜點師傅也不是泛泛之輩。雖然不像神話故事那麼壯闊,卻有一種樸實溫馨的感覺,十分可愛。看得出製作的人非常用心。」

  「……的確如此,這禮物太棒了。」
  聲音不自主地顫抖,眼眶越來越熱,笑中帶淚的裘賽特勉強答道。
  原來阿爾尚還記得那一天。
  那天兩人在杏花盛開的樹下,分享裹著雪一般白色糖霜的杏仁蛋糕。
  那個暖心、溫柔又甜美的回憶。
  裘賽特眨了眨眼,不讓淚水奪眶而出。
  那時她問阿爾尚是否有心上人。

  ──……只有一個視如自身心臟的對象。

  阿爾尚如此回答。
  眼神中透著決心。
  原來阿爾尚的戀情也說不出口。
  就像裘賽特的戀情無法實現一樣,阿爾尚的戀情也沒有結果。但他並不後悔付出真心。
  ──那句話中隱含著這樣的心意。
  裘賽特也不曾後悔與阿爾尚相遇後的種種。
  (我已經收到最好的禮物了。)
  那是用甜點描繪而成,名叫回憶的小小繪本。嘗起來一定也是終生難忘的甜蜜滋味吧?
  嘗過之後也許就忍不住淚水了。
  所以只能一個人偷偷品嘗。
  但願阿爾尚──我最珍惜的哥哥終有一天得償宿願。
  無論以何種形式,但願哥哥與心上人有一天能兩情相悅,相親相愛。
  啊……我衷心期盼那一天終將到來。
  春季的雨靜靜飄落,往港邊前進的馬車微微搖晃。
  裘賽特凝視著盒中綻放的杏花,惹人憐愛的粉紅色花朵彷彿在祝福自己。於是她許下最後的心願──祝福阿爾尚。

    ◇  ◇  ◇

  聖曆一八一三年春天,艾爾布朗修的白百合──裘賽特公主出嫁了。
  奧古斯特寫的新喜劇在巴黎榭的愛德華喜劇劇場上演,結果大受歡迎,連續幾天座無虛席,還有人站著欣賞。
  《杏花新娘》這部輕快的喜劇成為他初期的代表作,描述伯爵千金愛上在街上偶遇的年輕人,而對方正是隱瞞身分在外的異國王子,後來伯爵千金嫁到王子的國家,結局皆大歡喜圓滿收場。
  「可惜這種幸福的故事不會發生在現實中啊……」
  樂園大道上的小小甜點坊裡,奧古斯特感傷地向綁著雙馬尾的少女傾訴。
  「所以我想……讓這種幸福美滿的結局在舞台上成真也不錯。」

  尾聲 回憶過去

  裘賽特踏上旅程兩天後的下午,阿爾尚來到拉斐安羅斯宮中女王的私人房間,正在桌上排列甜點。
  「哇!是裹了砂糖的杏仁蛋糕,還做成花朵的形狀!有春天的感覺,真可愛!」
  羅格莎娜坐在沙發上,眼睛閃閃發亮。
  杏仁蛋糕是用另一個模子烤的,比送給裘賽特那個小了一些,但一樣裹著粉紅色的糖霜。
  羅格莎娜捏起一塊,十分懷念地瞧了半天。
  「呵呵,好像杏花喔!小時候為了接落下的杏花,還把裙子整個掀起來在宮裡的庭院到處跑,結果被奶奶罵了。」
  她噘起嘴脣,輕輕抿了一口。
  手中的蛋糕比麵粉做的更溼潤甘甜,吞下之後令人忍不住微笑。
  「好好吃……因為是常見的簡單點心,反而更讓人想起從前吧?溫和的味道真令人懷念。」
  說完又咬了一口,露出安心的表情。
  「我的『女兒』現在應該在船上吃著你送的蛋糕,回想法洛利亞的點點滴滴吧?」
  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阿爾尚站在羅格莎娜身邊,抿著嘴面無表情地準備餐食。
  看著阿爾尚的模樣,羅格莎娜眼裡浮現淺淺的陰鬱,接著似乎想安慰他,又用溫柔的語氣補上一句。
  「席薩利歐的親王雖然是因為王妃突然病逝而再婚,但聽說是個心胸開闊而正直的人,也很積極地資助有才華的藝術家。相信他一定會珍惜裘賽特的。」
  阿爾尚張開嘴巴,淡淡地回應。
  「……既然公主這麼說,那應該就沒錯。」
  回顧過去明明不見得都是開心的事,卻總是讓人莫名覺得溫暖而懷念。
  粉紅花瓣飛舞的杏樹下,銀髮少女正開心地吃著裹了白色糖霜的杏仁蛋糕。
  「阿爾尚……如果我像裘賽特那樣嫁到國外怎麼辦?不是開玩笑,我是說……如果……如果我為了法洛利亞而不得不那麼做……」

  「沒關係。」

  或許是因為心裡想著裘賽特,忍不住想像如果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會如何吧?阿爾尚低頭看著不安地仰望自己的羅格莎娜,靜靜答道:
  「我的心臟只有一顆。只要公主妳願意,我就是屬於妳的。」
  羅格莎娜泫然欲泣地笑了。
  「那我就……放心了……」
  窗外晴空萬里,滿樹的杏花都綻放了。
 楼主| 发表于 2019-3-23 17: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話 討厭浪費的將軍閣下與甜點師之間的軼事

  ──盛傳他一天只睡三個小時
  睡眠對他而言代表活動與思考的停滯,無疑是一種浪費
  花很長的時間享受一餐更是浪費至極
  在他的字典裡,沒有「下午茶時間」這個詞。
  節錄自《鷹眼的英雄》

  法洛利亞的守護神,人稱不敗將軍的巴爾特崙自遠征的沙漠地帶傳回捷報,正值四月的第一個星期日。

  法洛利亞軍在迦納爾灣大獲全勝!
  繼續向東進軍!
  聲勢宛如席捲沙漠的暴風!

  國家英雄的活躍令巴黎榭市民情緒沸騰。
  「不愧是巴爾特崙將軍!即便是以往列強都不敢染指東方的亞夏大陸,這下也將歸入我軍管轄了吧?」
  「只要有巴爾特崙將軍,法洛利亞就國泰民安了!」

    ◇  ◇  ◇

  街上的國民歡欣鼓舞,反觀聳立於巴黎榭中央的拉斐安羅斯宮中,羅格莎娜女王卻是相當頭痛。
  「聽說將軍打算進軍東方的法地馬拉,征服那裡之後大概還會繼續前進吧……」
  女王拿著細緻的金湯匙,舀起阿爾尚做的牛軋糖雪糕送進嘴裡,嘆了一口氣。
  牛軋糖雪糕的基底是將蛋白打至發泡而成的蛋白霜,加入炒至焦糖化的杏仁或開心果碎片及水果乾,再混合鮮奶油攪勻冷凝之後就完成了。由於和牛軋糖十分相似,因此命名為牛軋糖雪糕。
  阿爾尚特製食譜中加了羅格莎娜喜歡的玫瑰花香,也為雪糕添上惹人憐愛的玫瑰色。
  「味道太棒了。」
  羅格莎娜這回發出另一種嘆息。
  「香甜濃郁卻清爽雅致而不膩,是因為多了玫瑰的芬芳嗎?冰冰涼涼的鬆軟雪糕中每一口都能吃到開心果和杏仁碎片,硬硬脆脆的口感真是一絕……配上酸酸甜甜的草莓醬好有春天的感覺,太好吃了……」
  她邊吃邊有感而發。
  阿爾尚一身立領白廚師服,頭戴高高豎立的主廚帽,一邊供應餐食一邊淡定地聽女王發表感想。
  占滿整面牆的書櫃上排列著各式各樣不同領域的書籍,其間隨意擺放著繪有東方聖獸之類的東洋風陶壺、飾有淡淡色彩的陶偶、水晶地球儀等等昂貴的美術品。午後的這個時間,女王的私人房間裡只有她和阿爾尚兩人。
  阿爾尚帶來加了玫瑰和草莓牛軋糖雪糕,高雅的滋味暫時療癒了羅格莎娜的味蕾和心情,但沒多久又愁容滿面。
  「現在各國都在批評巴爾特崙將軍的東方遠征,還說法洛利亞到底想占領多少殖民地,是不是企圖征服全世界。」
  在這個時代,列強以武力支配未開發的小國是稀鬆平常的事。
  未開發的地區擁有豐富的資源和人力,在那裡經營工廠或大型農場都能獲得龐大利益。
  因此強大的國家傾注全力奪取更肥沃的殖民地,同時藉此牽制其他強國。
  「就巴爾特崙將軍的情況來說,問題恐怕在於他真心想要征服全世界。看他那個樣子,好像認真打算在世界地圖上插滿法洛利亞國旗。」
  羅格莎娜用金湯匙舀起玫瑰色的牛軋糖雪糕送進嘴裡,又嘆了一口氣。
  這口氣嘆得有點微妙,分不出是煩惱法洛利亞守護神的激進,或是讚嘆美味的甜點。
  「他不求出人頭地、不要財富也不想支配他人,甚至沒有半點廢除我這個女王自立為元首的野心。那麼禁欲的人在教會修士中也找不到幾個,我絕對相信他。不過──」
  羅格莎娜瞇起紅茶色的眼睛。
  「巴爾特崙將軍只有一個麻煩的欲望,那就是征服欲。」
  女王嚴厲地如此斷言。
  「……」
  「只要是前人未達的土地,無論再遠他都想要親自征服。該說那是一種病還是本能呢?可惜他已經養成那種習性了,實在無可奈何。如果我能更妥善地掌控巴爾特崙將軍就好了。」
  身為女王的羅格莎娜提出了解散商會的政策,成功拓展國內通路促進商業發展,讓國家變得富庶,也因此獲得「巴黎榭最明智的玫瑰」稱號,備受國民愛戴。
  無論是她的年輕或華麗的玫瑰色長髮,鑲滿荷葉邊與緞帶的豪華禮服下纖細的身姿、含著強烈意志的清朗眼眸,美豔的笑容和如花瓣般吐出妙語如珠的嘴脣,在在都是國民的驕傲。
  我們的女王就是如此年輕、聰明而美麗。
  然而若是沒有巴爾特崙將軍做為後盾,女王羅格莎娜根本不可能即位;沒有令列強忌憚的巴爾特崙將軍,法洛利亞也不會有和平的一天。這些事實羅格莎娜應該再清楚不過。
  直到現在仍有人私下耳語,說羅格莎娜是巴爾特崙手上的傀儡女王。
  羅格莎娜繼續擺出有些憂鬱的臉。
  「總不能老是樂觀期望,我得變得更機智、更強勢一些,至少足以擺布巴爾特崙將軍才行。」
  說著便轉向阿爾尚,露出惡作劇似的微笑。
  阿爾尚靜靜地對她說:
  「……如果是公主妳,說不定做得到。」
  「是啊,不是做得到,是一定要做到。」
  羅格莎娜大聲說道,繼續吃起剩下的牛軋糖雪糕。
  「嗯──真是美味,草莓入口即化呢!果然不能懷著煩惱品嘗甜點,還是保持積極的心態品嘗比較好吃!」
  邊說邊一臉幸福地把雪糕送進嘴裡。
  阿爾尚心境坦然地守著豁然開朗的羅格莎娜,又在飾有玫瑰圖案的茶杯中添上新的紅茶。
  「謝謝你的招待,今天的甜點也很美味。」
  羅格莎娜笑著道謝──
  「對了!巴爾特崙將軍日前送來所需物資的一覽表,上面有一項耐人尋味的東西。你一定得看看!」
  然後突然露出無比興奮的神色。
  「幫我拿那邊的資料,桌上最上面那些。」
  羅格莎娜讓阿爾尚把巴爾特崙將軍列出的資料拿過來,指著其中一處。
  「你看,就是這個。」
  纖細的手指指出一行字,阿爾尚看了也微微睜大眼睛。
  「嗯……」
  阿爾尚喃喃應道。
  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他其實相當驚訝。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阿爾尚,你應該知道吧?」
  羅格莎娜半撒嬌半惡作劇地望著阿爾尚。
  阿爾尚心裡還有些意外,同時也回想起之前發生的一件小事──在巴爾特崙將軍遠征亞夏大陸之前。

    ◇  ◇  ◇

  去年的十月底──
  在那之前,阿爾尚被奧古斯特拉進梅利埃爾修道院的募款計畫,想出販賣可麗露的點子並前往修道院指導做法,事情才總算告一段落。
  阿爾尚再次來到拉斐安羅斯宮,為女王準備茶點。他在另一個房間換上白色廚師服,戴起高高豎立的主廚帽,往廚房走去。
  走廊的天花板上描繪著華麗的神話故事,集天使、英雄和女神於一景;牆壁上掛著好幾幅畫框鑲金的繪畫,還有無數根壯麗的仿古圓柱並列成排,顯得極盡奢華。阿爾尚面無表情地穿過走廊,腦海裡想著之後的烹調順序,腳步寂靜無聲。就在這時──

  「聽說巴爾特崙將軍下次要遠征亞夏大陸,趕在下個月初就要出發了。」

  一陣談論聲傳進阿爾尚耳裡。
  之所以讓他停下腳步,則是因為談論法洛利亞守護神的聲音裡帶著訕笑。

  「不是上週才從伊斯凡遠征回來嗎?看來法洛利亞的大元帥熱愛打仗呢!」

  回應的聲音裡也帶著輕蔑。
  幾位男士站在華麗的走廊中談話,看來都是有頭有臉的人。
  每一位看起來似乎都比巴爾特崙稍微年長一些。

  「大概是因為出身王國南方文化落後的鄉下小島,除了打仗沒有其他興趣吧?參加舞會時老是一副戴著鐵甲面具似的嚴肅表情,只會站在牆邊死瞪著與會者,從來不肯跳舞。而且每次只出現三十分鐘,時間一到就準時回去了。」
  「雖說只出現三十分鐘,一個矮個子臭著臉站在旁邊,還是讓大家覺得很不自在啊!不過就算他真的進了舞池,恐怕也只會跳出土包子的鄉下舞步,不停踩到女士們的腳吧?」

  到處都有這種人──認定立場和想法不同於自己的人比較低劣,然後沾沾自喜。
  無論革命前後,恐怕都是如此。
  這些人也用冷淡的眼神看著阿爾尚。
  那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子也能當女王御用甜點師。
  既然以前是軍人,一定在巴爾特崙將軍手下幹過很多見不得人的事吧?
  那種渾身血腥味的粗人,怎麼會被女王任命為御用甜點師?
  該不會是女王的情人吧?
  一群人在阿爾尚背後竊竊私語。
  其實阿爾尚不太在乎別人閒言閒語,也明白自己在宮廷之人眼中大概就是個粗人。
  所以他在王宮中刻意不引人注目,何況跟那些嫌棄將軍出身鄉下的人照面也很麻煩,於是在一旁靜靜等他們離開。
  然而一群中年人卻聊個沒完,有如婦女的閒話家常。

  「聽說將軍閣下連為自己而開的戰勝慶祝晚宴都嫌浪費時間,還要求司儀不要超過三十分鐘呢!」
  「他平常吃飯好像也只花十分鐘啊!不對,十分鐘還算長的呢!聽說他嫌用餐太浪費時間,每天都讓廚房準備涼的雞胸肉當飯吃呢!」
  「肥嫩的雞腿不是比較好吃嗎?竟然每天專吃乾巴巴的雞胸肉?還是涼的?要是我就受不了!」

  傳聞的確是真的,阿爾尚也在廚房裡聽主廚抱怨過。本想用心準備滿桌盛宴慰勞遠征歸國的將軍,沒想到將軍卻說明天只要準備雞胸肉就好。還說涼的肉吃起來比較快,要求先放涼再端上桌。
  只吃涼掉的雞肉就算了,主廚心想好歹在調味上下點功夫,因此試著端出不同的醬料。結果將軍根本沒嚼幾下就把雞肉吞下肚,還邊吃邊一臉嚴肅地盯著地圖和大砲設計圖,同時要求屬下進行報告。
  將軍大人八成完全沒發現醬料的味道變了。
  女王大人就不一樣了。
  「唉呀,味道真好!烤魚的方式跟以往不同吧?今天吃起來特別有彈性,配色也非常漂亮!」
  她每天都會帶著幸福的表情細細品味我做的菜。要不是女王天天露出惹人憐愛的笑容稱讚我,我大概早就失去自信準備辭職了。
  同樣身為廚師,阿爾尚也心有戚戚焉。

  「鄉下人就是這樣,一定是小時候沒吃過什麼好東西,所以欠缺感受美食的味覺吧?」
  「畢竟巴爾特崙將軍的故鄉在科提嘉島,島上的主食是栗子嘛!一年四季除了乾巴巴的栗子之外沒有其他食物,才會養出那種不會享受美食又無趣的人。」

  (這些人到底還要說多久……)
  就在阿爾尚放棄等待,正要跨出轉角時。
  聊得正起勁的男人們突然發出「噫!」的一聲怪叫。
  不但露出驚慌失措的神色,連聲音都微微顫抖。
  「呃……閣、閣下看起來氣色相當不錯,真真真……真是太好了。」
  一群人囁嚅著,試圖說些好話。
  只聽見一個彷彿直沉胃底的渾厚聲音傳來,壓垮眾人的閒言閒語。
  「倘若諸位日後還想繼續享受美食──」
  語氣聽起來毫無怒意。
  不過是正常說話罷了。
  但聲音中卻充滿強者的威嚴,毋庸置疑。
  「或許該避免在宮裡發表無意義的談話。」
  在場眾人彷彿兔子被獅子當面一吼。
  「非……非常感謝您……您的忠告。」
  「我、我們就先告退了。」
  急促而紛亂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經過剛才這一嚇,他們恐怕得少活十年。
  阿爾尚剛從轉角出現,巴爾特崙便露出戴著鐵甲面具似的嚴肅表情注視著他。
  正如敵視並嘲笑他的人所言,巴爾特崙是個黑髮的矮小男人。然而他的目光如鷹,被他那強勢而銳利的眼神一瞪,往往令人覺得他看起來高大了好幾倍,自己反而縮小了。
  這樣的形容一點也沒錯──儘管奧古斯特那傢伙經常抱怨阿爾尚是個面無表情的冷血男人,但跟巴爾特崙將軍一比,阿爾尚還算是表情豐富的。
  巴爾特崙直盯著身穿白色廚師服的阿爾尚,用威嚴而低沉的聲音說道。
  「卡列爾,剛才那些話你都聽到了吧?」
  「碰巧都聽到了。非常抱歉。」
  阿爾尚禮貌性地道了歉,過去的長官既沒有追究,顯然也毫不在意。
  「無妨,事實如此。我的確在鄉下長大,是個不懂品味食物的無趣男人,住在島上時也確實每天都吃栗子。因為栗子容易栽培,也方便長期保存。島上到處都有栗子樹,家裡沒食物時就會叫我出去撿栗子,饑荒時也是靠吃栗子保住了性命。」
  將軍淡淡地訴說著自己的過去,最後卻稍稍雛起眉頭,忿忿地表示:
  「所以我實在吃夠栗子了。」
  將軍繼續說道。
  「我只記得栗子吃起來又乾又硬,相較之下雞胸肉已經很軟很高級了。」
  阿爾尚明白巴爾特崙將軍並沒有徵詢自己的意見,所以默默地不發一語。
  「……」
  「算了,反正麻煩的晚宴和社交活動都讓女王處理就好,畢竟她應該比我在行很多。與其讓我這種面無表情的中年男子作東道主,還不如請年輕貌美的女王出面,既光彩又討出席者歡心。就這一點而言,擁立她當女王真是做對了。她和我不同,出身和教養都好,也習慣奢華的生活,善於社交言談,論起美食也能和大家有所共鳴。」
  這番話不是嘲諷,而是巴爾特崙以自己的方式評論羅格莎娜。
  「說得也是。」
  阿爾尚喃喃應道。
  話剛說完,巴爾特崙突然閉上嘴,對著阿爾尚從頭到腳趾頭細細打量了一遍。
  「卡列爾,你還真不適合這身打扮。」
  第一次穿起白色廚師服、戴著高高豎立的主廚帽在宮裡相遇時,巴爾特崙也說過一樣的話。

  ──跟你真不相稱。

  巴爾特崙的鷹眼彷彿閃著精光。
  「……」
  面對沉默的阿爾尚,法洛利亞的守護神以震盪人心的渾厚嗓音說道。
  「你還是適合身穿軍服,手持裝了刺刀的步槍。卡列爾,你本該是站在我身邊的人吧?讓你去幫女王做什麼下午茶點心,實在太浪費你的天賦了。」
  阿爾尚保持應有的禮儀,恭謹地回答。
  「我的確是個出身巴黎榭貧民窟的粗人……」
  懷著強烈的信心如此宣示:

  「但我現在很喜歡這身裝扮。」

  巴爾特崙的表情不為所動。
  即使被阿爾尚拒絕,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也好,等你想脫掉那身衣服時再來找我吧!」
  說完便從阿爾尚身旁走開了。
  阿爾尚和巴爾特崙背道而馳,加快腳步趕往廚房。

    ◇  ◇  ◇

  三天後──
  「唔啊……第三部劇本又被打回票了……」
  一走進阿爾尚位於樂園大道的店裡,劇作家奧古斯特便唉聲嘆氣。
  「……我這裡並不是煩惱諮商中心……」
  阿爾尚一邊拿杯子仔細計量砂糖後倒進文火上的鍋中,一邊喃喃唸道。
  但奧古斯特似乎沒聽到他的吐槽。
  「所以我現在正在寫第四部劇本。」
  依舊抬頭挺胸地大聲宣言。
  「好厲害。奧古先生,你太棒了。」
  被店裡站櫃檯的妮儂一誇,奧古斯特靦腆地笑了。
  「嘿嘿……總不能老是沒有進步嘛!」
  上禮拜還為了修道院慈善活動的事窩在家裡裝死,現在似乎完全復活了。
  他似乎打算再寫一部好的劇本,讓修道院的蘇菲前來觀賞。就一個生長在溫室中的小少爺而言,算是相當不屈不撓了。
  所以阿爾尚沒有繼續潑冷水,默默用手指打開了蘭姆酒的瓶蓋。
  (算了,反正還沒有其他客人光臨……)
  蘭姆酒一倒入鍋中,店裡馬上瀰漫著獨特的甘甜芬芳。
  奧古斯特陶醉地閉上眼睛,抽了抽鼻子然後從櫃檯上探頭進廚房。
  「好香喔……鍋子裡煮的是什麼?」
  阿爾尚不打算理他,妮儂卻搶先回答了。
  「是栗子。」
  語氣十分愉悅。
  「阿爾先生非常會剝栗子殼喔!拿著小刀咻咻咻地就剝好了。裡頭的軟皮比較麻煩,但他還是用竹籤一點一點剝乾淨了。」
  「這樣啊……但栗子吃起來不是乾乾沙沙的嗎?有種卡在喉嚨的感覺,實在不太好吃啊!一般印象中比較像克難食糧……或是鄉下人常吃的貧窮食物?到底要用栗子做什麼甜點?」
  「……客人來了,你給我滾。」
  正在調整火候的阿爾尚沒好氣地說道。
  「幹麼這麼小氣!」
  奧古斯特不滿地鼓起腮,看到門口當真站著兩位婦人時才慌忙開門。
  「非常抱歉!請兩位稍等一下!」
  他爽朗地說完,回頭選購了玫瑰色的普拉莉娜杏仁糖和新推出的甜點──在卡士達醬和杏仁醬調和而成的杏仁奶油醬中加入巧克力,外層包著派皮的蛋糕──然後乖乖回去了。

    ◇  ◇  ◇

  一週過後──
  巴爾特崙將軍遠征亞夏大陸的前一天,阿爾尚站在鋪著大理石地磚、金碧輝煌的走廊,等待將軍經過。
  「看來你並不打算回歸軍隊。」
  巴爾特崙看了看白色廚師服和主廚帽,面無表情地說道。
  「……我想把這個交給您,所以在這裡等待。」
  阿爾尚遞出一個玻璃瓶,約莫是剛好捧在手心的大小。
  「這叫糖漬栗子【Marron glacé】,是用砂糖熬煮而成。」
  「栗子……」
  巴爾特崙皺起眉頭。
  灰色的眼眸閃著質問的光芒。
  「你不知道我討厭栗子嗎?」
  阿爾尚靜靜回望那雙鷹眼,如此回答。
  「我知道。但這並不是克難食糧,而是甜點。先用糖度二十度的砂糖水熬煮去皮的栗子,再花一週慢慢將糖度提升到三十二度,之後再調降到三十度放涼。是一種製作起來非常費工夫的昂貴甜點。」
  巴爾特崙的眼神依舊帶著威嚴與魄力,阿爾尚語氣平淡的一番話似乎讓他有些傻眼。
  「不過是泡過糖水的栗子,需要耗費一個星期?這浪費時間的甜點太沒效率了。」
  「因為製作費時才能保存很久,遠征途中沒時間用餐的話信手拈來就能吃,十分方便。」
  「這點倒是很重要。」
  巴爾特崙喃喃說道,似乎有點興趣了。
  他依舊一臉嚴肅地揭開阿爾尚手裡的玻璃瓶蓋,捏起一顆碩大的栗子。
  手中的栗子泡了一個星期的糖水,表面的紋路依舊如雕刻般清晰。
  「剝得真仔細,這也浪費了不少時間吧?」
  將軍一陣低喃,接著將栗子送進嘴裡。
  鼓腮咀嚼的同時,臉上的表情仍然不為所動。
  「……」
  「……」
  黃金裝飾仿古圓柱並列的奢華走廊上,一陣奇妙的沉默逐漸蔓延。
  巴爾特崙咕嚕一聲吞下糖漬栗子。
  面無表情的將軍,面無表情的甜點師,兩人無語對望。
  巴爾特崙放回瓶蓋。
  走廊上響起喀啦一聲,就在下一秒──阿爾尚手裡的重量倏地變輕了。

  「原來如此,吃起來倒是不費時間。」

  低沉渾厚的呢喃過後,巴爾特崙拿著瓶子離開了。
  法洛利亞的不敗將軍巴爾特崙遠征亞夏大陸的前一天,阿爾尚和他之間的交流僅止如此。

    ◇  ◇  ◇

  「你看,就是這裡。」
  羅格莎娜伸出纖細的手指,指著巴爾特崙送來的物資補給表其中一處,惡作劇似的抬起頭。
  巴爾特崙在入冬時節出發前往亞夏大陸,至今已過了不只四個月。
  而現在已是春色爛漫。拉斐安羅斯宮中女王的私人房間內──
  「阿爾尚,你應該知道是怎麼回事吧?」
  羅格莎娜露出故作神祕的微笑。
  清單上列著砲彈、槍彈、牧草和馬鈴薯等等,其中一項寫著……
  『糖漬栗子一瓶』
  「『糖漬【glacé】』除了『放涼』之外也有『增添光澤』的意思吧?所以我才會把那表面亮晶晶的栗子甜點命名為『糖漬栗子』。不但帶有蘭姆酒的香醇,而且香甜綿軟入口即化,堪稱最奢侈的栗子──巴爾特崙將軍也品嘗過了吧?」
  阿爾尚的嘴角終於漾出微笑。
  「……巴爾特崙將軍遠征前,我送了他一瓶糖漬栗子。」
  表面上還是繃著臉、不帶感情地低聲回答。聽到阿爾尚這麼說,羅格莎娜的笑容更燦爛了。
  「既然如此,這項要求就理所當然了。」
  語氣中充滿欣喜。
  「就準備十瓶送給他吧!畢竟巴爾特崙將軍只要喜歡上一種食物就會天天吃,一瓶絕對不夠。宮裡的廚房和廚師隨你使喚,盡快為將軍準備吧!」
  羅格莎娜交代完,又附上一個甜美的眼神。
  「還有,記得也幫我準備一瓶喔!」
  身穿立領白色廚師服、頭戴高聳白色主廚帽的阿爾尚竭盡所能地恭敬回應:
  「遵命,女王陛下。」
 楼主| 发表于 2019-3-23 17: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話 其實長舌劇作家只是想聽寡言甜點師親切地叫自己的名字

  ──在某種意義上,
  那是和搔抓狼的咽喉
  同樣困難的一步。
  節錄自《大格祿創作手記》

  「咦?奧古弟弟你和甜點坊老闆是朋友?」
  「騙人!人家明明完全不理你!」
  「對啊,搞不好還嫌你煩呢!」

  「我……我們真的是朋友!」

  五月的某一天。
  劇作家奧古斯特‧拉‧格祿正在愛德華喜劇劇場的後台,在一群女伶面前紅著臉堅持自己的立場。
  「我們每天都見面……」
  「那是因為你去店裡買甜點吧?」
  「每次去店裡都會閒話家常……」
  「是奧古弟弟你自顧自的講吧?」
  「還會聽我訴說煩惱……」
  「哦……天天抱怨『我寫不出喜劇~』那種煩惱吧?奧古弟弟每天硬要闖進店裡哭訴給老闆聽,難怪人家一看到你想叫你出去啊……」
  幾位比奧古斯特年長的女性卸了妝、脫下衣服隨手一扔,幾乎只穿著內衣卻毫不遮掩地蹺腳坐在椅子上,手裡捏著奧古斯特帶來的玫瑰色普拉莉娜杏仁糖、波浪造型的玫瑰烤蛋白霜餅,嘴上卻不約而同地吐他的槽。
  為了買這些慰勞品,奧古斯特白天去了一趟阿爾尚位於樂園大道的店。

  ──唷!你好!

  笑容滿面地推開門,接著便向廚房中正用小鍋煮巧克力醬的阿爾尚打招呼。

  ──出去。

  阿爾尚立刻皺起眉頭趕人。
  妮儂慌忙打圓場。

  ──阿爾先生這個月要推出的新蛋糕出了小小的問題,連續好幾天熬夜嘗試改良,所以比平常稍微不耐煩一點點。奧古先生寫不出劇本時也會煩躁不安吧?就是相同的道理。

  聽完妮儂的解釋,奧古斯特也有些同情遇到瓶頸的阿爾尚。

  ──原來如此,真是辛苦你了。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儘管說吧!

  奧古斯特親切地說完,對方卻依然冷淡。

  ──現在馬上出去,暫時不要讓我看見你。

  語氣冷若冰霜,妮儂和奧古斯特都僵住了。
  雖然順利買到甜點,還是忍不住在公演結束後對女伶們抱怨一下。「他這樣對朋友也太過分了!我寫不出劇本的時候可沒找他出氣!」「咦?你們是朋友嗎?」女伶們一致表示意外,於是有了之前那段對話。
  (欸?難道我跟阿爾尚……稱不上朋友?)
  不會吧?兩人認識那麼久了,雖然吵過架,後來似乎也因此更了解彼此一些。對了,還有──
  「阿爾尚之前叫過我的名字!」
  奧古斯特不死心地大叫。女伶們一陣嘆息,只好拍拍這可憐孩子的頭。

    ◇  ◇  ◇

  (大家都不懂!被那個阿爾尚直呼名字是多麼重大的事!)
  隔天上午──
  奧古斯特再次準備前往樂園大道上的甜點坊,勉強挺起微微下垂的肩膀邁開大步。
  第一次聽到阿爾尚叫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彆腳作家、沒用作家或寫劇本的小少爺──
  『奧古斯特……』
  當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從巴泰尤伯爵手裡救出裘賽特後,阿爾尚靜靜地注視著自己。

  ──奧古斯特……

  ──謝謝你來通知我她出事了。

  語氣中帶著感謝。
  對,他的確說過!
  後來「奧古斯特……」和「謝謝你」的聲音在腦海中反覆播放,還感動地覺得自己跟他應該算是朋友了。
  (不過仔細想想……當時到現在已過了將近四個月,他連一次都沒叫過我的名字!)
  還是如往常般叫我「彆腳作家」或「小少爺」。
  現在竟然叫我「回去」!
  (唔哇啊啊啊啊啊!我不甘心!為什麼不叫我的名字!)
  聽到他叫「奧古斯特」時,感覺就像一匹警戒心很強的狼突然靠近身邊,雖然面向別處卻乖乖坐了下來。那種感動令人背脊寒毛直豎,真想再體會一次!
  想聽他叫自己的名字。
  非常、非常想聽。
  不,簡直想逼他叫!
  終於走到阿爾尚的甜點坊時,內心的渴望早已達到頂點。
  店門一開,巧克力的甘甜香氣便撲鼻而來。阿爾尚面無表情地站在櫃檯後的廚房,戴著布手套正從烤爐中端出烤盤,巧克力的香氣就是從那裡飄來的。
  「啊!奧古先生,歡迎光──」
  妮儂在櫃檯裡出聲歡迎,話還沒說完……

  「阿爾尚!我的名字叫奧古斯特。為了避免你忘記,現在就在這裡唸一百次來聽聽!」

  妮儂訝異得嘴巴都闔不攏,身穿廚師服、頭戴主廚帽的阿爾尚手裡還端著烤盤,太陽穴直冒青筋。
  奧古斯特緊握雙拳直瞪著阿爾尚,一副絕不退縮的模樣。
  最後阿爾尚終於低聲說道:
  「……我為什麼要唸你的名字一百遍?那是哪門子宗教儀式?」
  「我叫過你的名字上百次,你卻只叫過一次我的名字。這不是很不公平嗎!」
  阿爾尚的青筋更明顯了。
  「哪裡不公平?」
  「那不是重點!總之你現在、立刻叫我的名字!否則我心裡會一直不舒服!」
  大概是因為……只有自己把阿爾尚當朋友看待,不只數度甚至數十度主動嘗試接觸、靠近並進一步了解他,結果對方的態度卻令人失望。
  阿爾尚覺得無聊似的嘆了口氣,這下反而讓奧古斯特更火大,直接爬上了櫃檯。
  「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
  「喂!別跪在櫃檯上!」
  「仗著我離不開你(做的甜點)而只能不斷付出(點心錢),結果你只把我當成搖錢樹嗎?」
  「別再往前爬了,小心跌下來撞到頭,變得比現在更笨!」
  「你說我笨!果然只是拿糖蜜灌我,欺騙我的真心!我明明這麼……這麼……滿腦子都是你啊!」
  就在奧古斯特單膝跪在櫃檯上大吼大叫時。
  不知所措的妮儂看了看門口──
  「啊!蘇菲小姐!」
  「咦?」
  奧古斯特慌忙回過頭。
  頭戴白色包頭帽、罩著黑頭巾,身穿黑色連身長裙的修女蘇菲正在門口,扭扭捏捏地不知如何是好。
  (蘇、蘇菲……)
  「我……我是為了開發新口味的可麗露……來找卡列爾主廚商量的……結、結果……不小心聽到……剛才那些話……」
  不知為何,蘇菲對著奧古斯特畫了個小小的十字,雙手交握在胸前。
  接著對愣住的奧古斯特說道:
  「沒想到格祿先生竟然對阿爾尚主廚……我一直不知道。但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即使這段戀情不被上帝容許,我還是衷心祈禱格祿先生終將找到內心的平靜。」
  蘇菲的語氣無比認真,還真的閉上眼晴開始祈禱。
  (什麼戀情……?)
  奧古斯特還是一頭霧水。
  (我對蘇菲是有戀愛的感覺……咦?她說格祿先生對阿爾尚主廚……欸欸欸欸欸欸?)
  終於發現蘇菲誤會自己和阿爾尚了,奧古斯特心中大聲慘叫。
  (不對!並沒有!我只是想聽阿爾尚叫我的名字啊!)
  奧古斯特嘴巴一開一闔地似乎還想辯解什麼,阿爾尚將散發巧克力芬芳的烤盤重重放在工作台上,以來自地底似的低沉聲音說道:
  「……你馬上給我滾,彆腳作家。」

    ◇  ◇  ◇

  翌日午後──
  奧古斯特躲在門外窺探阿爾尚的店裡。
  昨天好死不死的被蘇菲撞見又嚴重誤會,還把阿爾尚也惹火了,奧古斯特自己都覺得暫時別去人家店裡比較好。
  冷靜下來之後,昨天的言行舉止簡直讓他丟臉到想自殺,心裡懊悔萬分。
  (結果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阿爾尚會叫我的名字只是因為事關裘賽特小姐,根本不是因為把我當成朋友。)
  然而奧古斯特想起之前的承諾,必須帶玫瑰磅蛋糕去慰勞劇團裡的女士們,只好偷偷摸摸地又來了。
  仔細確認過阿爾尚確實不在,奧古斯特才敢走進店裡。正在櫃檯旁看書的妮儂似乎鬆了一口氣。
  「奧古先生,歡迎光臨!我等你好久了!」
  「等……等我?」
  「新推出的巧克力蛋糕終於完成了,我想請奧古先生試吃。」
  「咦咦?可是讓我試吃的話,阿爾尚會生氣吧?」
  奧古斯特下意識地看了看廚房。
  廚房整理得乾乾淨淨,身穿白色廚師服的冷漠青年並不在裡頭。
  妮儂笑咪咪地說:
  「是阿爾先生交代的,說要讓奧古先生試吃,然後問問感想。」
  「什麼!」
  「他還說反正你今天一定會再來。」
  「阿爾尚這麼說……?真的?」
  昨天明明那麼生氣,看著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討厭的小飛蟲,今天卻……為什麼?
  不敢置信的奧古斯特愣在原地,妮儂回答的聲音卻十分開心。
  「對!」
  她從廚房裡端出特地盛在盤子上的新作蛋糕,還附了一支叉子。
  「請用。奧古先生是第一位吃到的客人。」
  「……謝謝。」
  奧古斯特還沒回過神,愣愣地接過盤子。
  蛋糕的外型有些奇特,以前不曾看過。
  彷彿是用巧克力色的海綿蛋糕薄片捲起稍硬的白色奶油,切面看起來有點像漩渦。
  拿起叉子切下邊緣的一小塊放入口中,微苦的滋味立刻在舌尖擴散。
  「好好吃……」
  奧古斯特一臉正經地喃喃自語。

  「海綿蛋糕的巧克力味道非常濃郁,雖然有點苦但是餘韻綿長……內餡應該是奶油醬吧?不是很甜的牛奶風味,搭配微苦的海綿蛋糕恰到好處。感覺就像巧克力的苦味中夾雜著微微香甜……」
  妮儂開心地聽著奧古斯特發表感想。
  吃著漩渦模樣的微苦巧克力蛋糕,奧古斯特莫名覺得──這有點像自己和阿爾尚相處時的感覺。
  (好像一直在繞圈子,感覺很苦……但偶爾又甘之如飴。昨天還覺得阿爾尚根本不想理我,今天卻又讓我試吃新產品,這表示阿爾尚也對我有一點親切感了嗎……?也許有一天……他會讓我寫一部以他為主角的劇本吧?)

  ──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因為太不甘心而無意中說出了那句話。如果這塊巧克力蛋糕就是阿爾尚的回答──
  今後肯定還會因為阿爾尚而生氣、不甘心,甚至說出丟臉的話,彷彿在迷宮中繞來繞去。但如果將來真有那麼一天……
  妮儂輕輕地開口了。
  「阿爾先生說,奧古先生雖然老是抱怨、煩人又愛死纏爛打,是個被寵壞的小少爺,但耿直得像個笨蛋,心地善良而且不屈不撓。這是稱讚喔!」
  「……那是稱讚嗎?聽起來損我的部分比較多啊……」
  奧古斯特繼續品嘗漩渦模樣的蛋糕,當場陷入複雜的心情。

  新推出的巧克力蛋糕被阿爾尚命名為「友情【Amitié】」,奧古斯特過了一陣子才知道這件事。
 楼主| 发表于 2019-3-23 17: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話 克萊依斯勒會議上大為活躍的甜點師

  ──聖曆一八一三年
  世界各國維持著一種如履薄冰的緊繃平衡。
  那一年八月
  和平會議在巴哈爾姆的克萊依斯勒城展開,與會各國卻各懷心思
  法洛利亞的羅格莎娜女王為這場會議預先準備了一張王牌【Joker】,
  那就是阿爾尚‧卡列爾
  節錄自《克萊依斯勒會議正傳》

  第一章 法洛利亞國的危機與和平會議

  「阿爾尚,大事不好了!」
  奧古斯特緊握著報紙闖進阿爾尚店裡,時值聖曆一八一三年六月的一個午後。
  小得不能再小的店面位於王都巴黎榭的樂園大道,今天依然瀰漫著溶化的奶油、烤焦的砂糖和奢華的薔薇交織而成的香氣。
  架上排列著薑餅人、薔薇造型的磅蛋糕、盛在玻璃容器中的紅色與黃色果凍糖,以及裹著厚厚糖霜的杏仁蛋糕。
  妮儂正在櫃檯旁拿輕薄的色紙包裝水果蛋糕、繫上玫瑰色緞帶,突然的叫聲嚇得她睜大眼睛。阿爾尚手裡則端著紅色的玫瑰醬,正要倒進閃電泡芙用的卡士達醬裡,被這麼一叫立刻皺起眉頭。
  他冷冷地望向奧古斯特,不知這萬年低潮期的劇作家小少爺又為了什麼無聊的事大驚小怪。奧古斯特以幾乎要衝過櫃檯跌進來之勢探出上半身,攤開手中的報紙。

  「巴爾特崙將軍戰敗了!」

  奧古斯特手中的報紙上印著醒目的標題。
  「法洛利亞的守護神──巴爾特崙將軍遠征亞夏大陸失敗!」
  「法洛利亞軍大敗撤退!」
  阿爾尚才看到一半,臉色就沉了下來。
  在櫃檯旁瞪大眼睛的妮儂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辨讀,臉色也漸漸轉為鐵青。
  只有奧古斯特一個人滿面通紅,氣喘吁吁地大叫。
  「如果這消息是真的,巴哈爾姆王國和貝爾加帝國又會來攻打法洛利亞了!」

    ◇  ◇  ◇

  「……很可惜,巴爾特崙將軍戰敗一事並非謠傳也毫不誇張,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翌日午後。
  牆上擺滿書籍和各式美術品的女王私人房間中,拉斐安羅斯宮之主一邊靠阿爾尚準備的玫瑰冰沙冷靜頭腦,一邊陳述現況。
  玫瑰色的長髮編成豔麗的髮髻,身上的豪華禮服處處鑲著緞帶和蕾絲。羅格莎娜臉上總是帶著明豔的笑容,絲毫不輸一身華麗的行頭,今天卻難得皺起眉頭,彷彿在模仿阿爾尚的表情。
  巴爾特崙將軍號稱法洛利亞的守護神,是傳說中不敗的戰略天才。但他這次的失敗其實理所當然。
  將軍至今親自率領大軍南征北討,拓展法洛利亞的版圖。
  其聲勢可比過去征服東方、成為世界霸主的古代英雄亞歷薩斯一世,也向列強展示了法洛利亞的強大。
  這次遠征的地點正是過去亞歷薩斯一世稱霸的亞夏大陸,一登陸便傳回捷報,日後也迅速地攻城掠地。
  然而所向披靡的不敗將軍卻在亞夏大陸中央的亞爾哈拉沙漠遭遇奇襲,喪失半數兵力戰敗撤退。
  儘管試圖反擊,但對手不只是敵方軍隊,還有炎熱的太陽、一望無盡的沙漠和缺水等難以克服的逆境,結果只好先返回祖國重整旗鼓。
  據說巴爾特崙將軍率領的法洛利亞軍正在搭船返國的途中。
  「本想盡可能地隱瞞戰敗的消息,結果現在就已鬧得人盡皆知,一定是有人刻意宣揚。而且不只一個人,是一群人有效率地炒作消息。」
  羅格莎娜認為這絕對是外國間諜幹的好事,眉頭鎖得更緊了。
  散發玫瑰芬芳的冰沙涼涼地滑過舌尖,似乎沒讓頭腦冷靜卻冰冷了身體,讓羅格莎娜纖細的肩頭微微顫抖。
  「老實說,情況太糟了。對法洛利亞的國民而言,巴爾特崙將軍原應是絕對無敵的守護神,他戰敗的消息肯定讓所有人心生動搖。現在還有人謠傳巴爾特崙將軍戰死,搞得人心惶惶,生怕舊革命派趁機作亂,外國也派兵攻打,雅爾特納之混沌再次降臨。」
  實際上,奧古斯特早已大驚失色地衝進阿爾尚店裡,嘴裡還嚷嚷著大事不好了。昨天深夜,阿爾尚還在廚房裡準備材料時──

  ──我睡不著,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妮儂似乎一直醒著。

  ──今後還會發生戰爭嗎?如果發生戰爭,這個國家是不是又會變得貧窮?

  她低著頭,似乎非常不安。
  妮儂出生時正值雅爾特納之混沌中期,懂事之後便體會到戰爭的可怕以及戰爭帶來的貧窮。
  這個國家的人民全都如此。
  正因為深深記得革命爆發後的種種黑暗,所以樂見羅格莎娜成為女王、國家變得富饒,得以在絕對無敵的巴爾特崙將軍守護下安居樂業。
  羅格莎娜說過,要建立一個人人都能盡情享受奢華的國家,這個心願明明實現了。
  國民經過一番惡戰終於贏得和平和富饒,如今正盡情地享受成果。
  所以打從心裡害怕手中的幸福就此消失,再次回到那個戰亂貧困的時代。
  就連如此稚嫩的少女都不例外。
  阿爾尚伸出手,放在妮儂頭上。
  骨節分明的手掌幾乎可以完全包住那小小的頭。阿爾尚輕撫妮儂的頭,沉靜地說道。

  ──這不是妳現在該思考的問題,女王一定會率先盡力避免這種事發生。

  ──……我知道了,阿爾先生。

  妮儂堅強地點點頭。後來阿爾尚為她準備了一杯熱牛奶,加了蜂蜜和薑。
  妮儂雙手捧著杯子,乖乖喝掉牛奶。
  「真不甘心……」
  羅格莎娜放下金湯匙,喃喃自語。
  低垂的臉龐看來比平時柔弱了幾分。
  「唯有巴爾特崙將軍威名在外,法洛利亞才能勉強保有和平,這個弱點竟然曝光了。之前列強還對巴爾特崙將軍有所忌憚,今後恐怕會一起針對法洛利亞。」
  羅格莎娜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第一個就是貝爾加帝國……還有巴哈爾姆、馬爾合眾國、納斯塔西亞皇國……連英格利亞王國都會趁機來分一杯羹。」
  「……」
  阿爾尚無語傾聽,羅格莎娜似乎邊說邊在心中整理錯綜複雜的情勢。
  「不過最危險的因素恐怕還是巴爾特崙將軍……」
  羅格莎娜的語氣僵硬,臉龐浮現今天最嚴肅的表情。
  「倘若列強提出無理的要求,巴爾特崙將軍八成會主張開戰,以武力拒絕對方。畢竟他在雅爾特納之混沌時期就是這樣守護國家,趕走貝爾加和巴哈爾姆的軍隊。這次恐怕也會如法炮製吧……」
  羅格莎娜咬著嘴脣──
  隨後立刻露出堅毅的目光,語帶威嚴。
  「不過現在的法洛利亞已經不同以往了。我要用不流血的方式守護這個國家,不再依靠武器讓對方屈服。今後的法洛利亞必須如此才行。」
  女王如此斷言。
  羅格莎娜自己也是一路奮鬥才走到今天。
  少女時期的她曾是失去家人、遭國家驅逐的孤兒,憑藉著王族血統和自身的智慧這兩樣武器掙得女王的地位。
  她滿腔熱誠地告訴阿爾尚,說她想建立一個所有人都能盡情浪費的和平國度,如今依然為了實現夢想而以細瘦的身軀支持著這個國家。
  世人都以為羅格莎娜是巴爾特崙的傀儡。
  以為有巴爾特崙作後盾,年輕的羅格莎娜才能當上女王。
  阿爾尚心裡明白,其實羅格莎娜自己最清楚這件事。
  望著臉色凝重的羅格莎娜,阿爾尚低沉而淡然地喃喃說道:
  「……加了蜂蜜和薑的熱牛奶或許比紅茶適合現在的妳?」
  羅格莎娜抬起頭看著阿爾尚。
  臉上的嚴肅漸漸消失,羅格莎娜露出比平時看起來更稚氣的認真表情,盯著阿爾尚的眼睛瞧了一會,終於鬆開緊抿的雙脣。
  「我沒事。」
  慢慢地、沉穩地輕聲回答,彷彿想讓阿爾尚放心。
  「雖然這是我當上女王後遇到的最大難關,突破之後卻能向列強證明法洛利亞並非巴爾特崙將軍一個人的國家。這是身為女王的我該努力表現的時候!」
  白皙的雙頰透出血色。
  紅茶色的眼眸漸漸泛出金色光芒。
  「阿爾尚,再幫我斟一杯紅茶,還要加木莓果醬。你作的果醬真的很好吃,讓人想直接拿湯匙從瓶子裡挖出來吃光光呢!」
  羅格莎娜開朗地說道,阿爾尚則為她準備了一杯果醬加倍的紅茶。

    ◇  ◇  ◇

  一週過後──
  巴爾特崙回到法洛利亞。
  麾下的士兵全都滿臉倦容、步履沉重,只有騎在馬上的巴爾特崙已著眼下一場戰爭,目光銳利如鷹。

  「我已分析過戰敗原因,也設想好改善方法了。」
  法洛利亞重臣聚集的大廳內,巴爾特崙正和王座上俯視眾人的羅格莎娜對峙。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敗軍之將,一如遠征之前般充滿威嚴,幾乎讓人嚇破膽的渾厚低音響徹大廳。
  「下次遠征必然能獲得戰果。」
  「但是現狀不容我們放眼遠方,必須先保護自身所在的這個國家。」
  羅格莎娜的語氣也十分堅定,並讓內政官員報告這一週以來各國對法洛利亞的要求。
  大廳內議論紛紛,巴爾特崙矮小的身軀散發出強烈的怒氣,一臉不悅地聆聽報告。
  (將軍會如此忿怒也是當然……)
  巴爾特崙戰敗的消息一傳開,結果不出所料。列強諸國公然表明反法洛利亞的立場,開始提出無理的要求。
  例如將巴爾特崙將軍以往侵略的土地全數歸還正當擁有者,甚至以侵略惡行造成各國混亂為由,要求割讓其他土地做為賠償。
  這裡所謂的「正當擁有者」當然不是原本住在那塊土地上的人民,而是提出要求的國家。
  貝爾加大言不慚地主張那塊土地原本屬於貝爾加帝國,巴哈爾姆則宣稱那是巴哈爾姆王國暫時借予法洛利亞的土地──
  還暗示如果拒絕就要以武力奪回。
  看準法洛利亞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於是趁人之危予取予求。
  「不必理會那種見鬼的要求,開戰就對了。」
  巴爾特崙的反應正如羅格莎娜所料。
  大廳內的重臣全都倒抽一口氣。
  「我在這四年之間不斷遠征、累積實戰經驗,讓法洛利亞軍更加堅強。成果顯而易見,現在的法洛利亞軍是全世界最強的,即使列強全數攻來也有能力應對。那些傢伙一聽說法洛利亞戰敗就像螻蟻一樣圍上來,只要證明我軍強大到宛如大象足以一腳踩扁螻蟻,他們就知難而退了。」
  要展現法洛利亞的國力。戰爭才是最迅速確實的辦法──巴爾特崙以直擊人心的重低音如此斷言。
  巴爾特崙的語氣堅定,身上散發出強者的氣場,在場諸位重臣似乎有些被他說動。儘管有些動搖,再次陷入戰火仍舊令人感到不安。重臣們同時看向羅格莎娜,請求女王定奪。
  (巴爾特崙將軍想建立「強大的法洛利亞」,如果是他,或許真能與列強為敵還有勝算。但我想用其他方式守護法洛利亞,不讓國民流一滴血。)
  羅格莎娜的目標是「富饒的法洛利亞」。
  國民可以自由選擇職業,努力工作就能變得富有,足以盡情享受生活。
  當初在下著雨的弗雷諾瓦廣場上,她是如此向民眾宣誓的。
  為了實現那句話,羅格莎娜絞盡腦汁、明辨忠奸、慎選言辭、布計謀劃,一路奮鬥至今。
  雅爾特納之混沌期間,國民得想盡辦法才能求得一天的溫飽,還有很多人每天都吃不飽,為飢餓所苦。如今這些人都能在街上的烘焙坊買到烤蛋白霜餅、庫咕洛夫蛋糕和糖果等各種甜點,享受那可愛的造型與滋味。
  一旦發動戰爭,累積至今的和平與美好很可能一夕崩毀。
  打仗必須花錢,也必須招募士兵。
  如此一來稅負勢必加重,工作人口也會流失,使國家變得貧窮。

  「……我贊成將軍的意見。」

  羅格莎娜慎重而明確地說道。
  巴爾特崙似乎沒想到羅格莎娜會答應得如此乾脆,微微瞪大雙眼。
  重臣們也露出不解的神色。
  發現眾人的視線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羅格莎娜露出玫瑰般豔麗的微笑。
  「列強的要求一項都不能答應。除此之外,為了防止他們日後還有其他不講理的舉動,確實必須展現法洛利亞的國力。」
  「女王陛下,您準備向各國宣戰嗎?」
  一位重臣開口詢問。
  「要宣戰也不是現在。士兵們剛遠征回來已經很累了,必須讓他們休息一陣子。」
  巴爾特崙的一雙鷹眼直盯著羅格莎娜,但羅格莎娜沒給他機會說出「不需要休息」,表面上依照他的提議繼續說道。
  「在借用巴爾特崙將軍的力量前,我會先運用其他力量請列強撤回要求。」
  「其他力量是指……?」
  羅格莎娜依然微笑。


  「外交的力量。」

  話一說完隨即露出女王的威嚴,凜然宣告。

  「我要召集各國代表,舉行和平會議。」

    ◇  ◇  ◇

  一個月後的八月中句,各國要人受法洛利亞女王瑪莉‧羅格莎娜之邀,齊聚法洛利亞國境不遠處、位於巴哈爾姆王國瓦爾塔地區的克萊依斯勒城,展開一場會談。
  雖然名為和平會議,實際目的卻非常明顯──不外乎各國互探底細,追究法洛利亞的侵略惡行,要求法洛利亞割讓領土和權利。
  巴爾特崙將軍似乎有所不滿。
  羅格莎娜以爭取兵力恢復的時間為由舉行會議,這點巴爾特崙勉強接受了。但一聽說會議的準備及相關費用均由法洛利亞負責,這件事還是羅格莎娜主動提議的,將軍就不樂意了。
  「女王,您打算把自己的手腳剁下來送給敵人,以求活命嗎?」
  巴爾特崙來到羅格莎娜的政務室,面有慍色。
  「法洛利亞在這場會議中完全處於劣勢,那群鬣狗迫不及待地想把法洛利亞吊起來啃得一乾二淨,為他們提供食宿只是浪費金錢和時間!」
  將軍的語氣毫不留情。
  聽到「浪費」這個詞,羅格莎娜的表情反而稍微開朗了一點。
  「的確,或許看起來只是無意義的浪費,不過這就是外交,需要靠乍看之下只是徒勞的事物慢慢累積。何況情勢並非完全不利於法洛利亞,我們還有一張王牌。」
  巴爾特崙直瞪著羅格莎娜。
  「什麼王牌?」
  「就是阿爾尚。」
  這個回答似乎引起了巴爾特崙的注意。
  「讓卡列爾回歸軍隊?」
  將軍認真地問道。
  「不,我說的王牌並非身為軍人的阿爾尚‧卡列爾,而是甜點師──卡列爾主廚。」

    ◇  ◇  ◇

  八月初──
  奧古斯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阿爾尚位於樂園大道的店,門口卻貼著一張紙。
  『暫停營業』
  「怎麼這樣……」
  不禁在店前垂頭喪氣。
  從愛德華喜劇團的女伶嘴裡聽說阿爾尚的店停業時,奧古斯特還不敢置信。
  阿爾尚明明什麼都沒說。
  (啊……不過我昨天去店裡找他說話時,他沒嫌我囉唆礙事快滾回家,妮儂拿試作的厚片餅乾請我嘗味道,他也沒叫她跟我收錢……)
  現在回想起來,妮儂當時也沒什麼精神。自從聽說巴爾特崙將軍戰敗的消息,妮儂就一直無精打采,即使表現出開朗的樣子,卻不時低著頭露出落寞的神情。獨自顧店時常把阿爾尚送她的書攤在桌上,人卻悵然若有所思。奧古斯特習慣了,所以沒有特別在意。
  略帶鹹味的厚片餅乾……原來是餞別禮物嗎?那恰到好處的鹽分……會不會是他偷偷落下的眼淚呢?
  「阿爾尚,你太過分了!竟然突然就消失不見了!」
  相識之初,奧古斯特只覺得他是個冷淡又討人厭的傢伙。
  但阿爾尚製作甜點時非常認真,而且熱中研究。後來聽說他以前做過難吃的薑餅,非親非故卻收留了母親過世的妮儂,才慢慢發現他的優點。
  從阿爾尚口中聽到一點點從軍時期的故事,歷經修道院和裘賽特的事後又更了解阿爾尚一些,甚至得到阿爾尚的幫助。
  最近甚至覺得兩人之間產生友情,認為阿爾尚或許沒有表面上那麼討厭自己。
  然而這一切都是自己誤會了嗎?
  那個漩渦形狀的巧克力蛋糕又算什麼?還取了「友情」這個意有所指的名字!
  「這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嗎?你就這樣拋下我遠走高飛嗎?」
  奧古斯特蹲在店門口,仰天長嘆。
  「……別在這裡鬼叫,會讓左鄰右舍誤會我的交友關係。」
  阿爾尚皺著眉頭,從後門出現了。
  妮儂跟在阿爾尚身後,兩人都背著大大的行李,似乎準備遠行。
  「阿爾尚!妮儂!」
  奧古斯特立刻彈跳起來,衝向兩人。
  「你們要去哪?為什麼不通知我?我還以為這輩子都看不到你那不開心的臭臉了!」
  奧古斯特含淚哭訴,讓阿爾尚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你是不是作家,連字都不認識?門口寫的是『暫停營業』不是『停業』!」
  「可是沒有寫要停業多久啊!」
  「……」
  「意思是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吧?」
  奧古斯特這句話讓妮儂幼小的身軀抖了一下,不安地抬頭仰望阿爾尚。
  奧古斯特也注視著阿爾尚,臉上的表情和妮儂差不多。阿爾尚嘆了一口氣。
  「……只是因為工作而需要留在巴哈爾姆一陣子。時間長短要等實際開始工作才知道,所以告示上沒有寫明日期。並不會一、兩年都不回來。」
  「巴哈爾姆……難道是克萊依斯勒城的和平會議?」
  克萊依斯勒城是巴哈爾姆知名的避暑勝地,八月即將在此舉行和平會議一事早在巴黎榭市民之間傳開。名為和平會議,實際上卻是討論法洛利亞的賠償問題和各國的權利,這件事也已人盡皆知。
  市民始終擔心年輕貌美的女王出席會議可能遭敵人俘虜,也很怕外國軍隊攻進國內,再次掀起戰爭。
  奧古斯特也不例外。所以阿爾尚一提到巴哈爾姆,他立刻就聯想到和平會議。
  「你要陪羅格莎娜女王去克萊依斯勒城?」
  或許是認定隱瞞也沒用,阿爾尚沒好氣地回答:
  「對。」
  接著補上一句──
  「……所以會議結束就回來了。」
  (回得來嗎?)
  這句話臨到嘴邊,又被奧古斯特硬生生吞回肚裡。
  因為覺得太不吉利了。
  妮儂泫然欲泣地仰望阿爾尚。
  「我……我還是想跟阿爾先生一起去。」
  阿爾尚卻斬釘截鐵地拒絕了。
  「不行。廚房有國家派專人幫忙,不缺人手。妳乖乖待在梅利埃爾修道院等我回來就好。」
  妮儂還不死心。
  「可是……」
  她扭扭捏捏地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發現阿爾尚臉上仍是一副嚴肅的表情,只好低頭作罷了。
  平時的妮儂絕對聽從阿爾尚的話,從不耍任性。現在會這樣鬧彆扭,恐怕是因為她也擔心阿爾尚一去不回。想到這裡,奧古斯特更覺得心裡難受。
  「奧古斯特……」
  突然聽到阿爾尚叫自己的名字,奧古斯特驚慌得叫了出來。
  「咦……哇!是!」
  「也請你幫我多照顧妮儂,多去梅利埃爾修道院看看她。」
  「……嗯。」
  「不許灌輸她奇怪的概念,也不准派她去做壞事。還有,你也少去勾搭修女。」
  「……嗯。」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我對蘇菲的感情是純潔而神聖的,你是不是誤會我了──雖然很想抱怨,聲音卻哽在喉間出不來。
  奧古斯特低著頭默默無語,彷彿這一別就是天人永隔。
  「……等我回來再做你喜歡的甜點,當作謝禮。」
  冷漠如阿爾尚,這句話的語氣算是相當溫柔了。
  「妮儂,走吧!」
  阿爾尚催促低著頭的妮儂,兩人沿著樂園大道前方的路越走越遠。
  (阿爾尚,你千萬要平安回來。在你回來之前,我絕對不吃甜食!)

    ◇  ◇  ◇

  除了提撥國庫資金,羅格莎娜還拿出投資存下的私人積蓄,把克萊依斯勒城裝飾得美侖美奐。無論餐具、毛巾、床單全都選用法洛利亞製的最高級品。
  餐點方面也派出足以代表法洛利亞的宮廷御廚同行,要他們採購材料時千萬別小氣,一律使用最高級的。
  「存錢就是為了花用,手筆越大越能彰顯金錢的價值喔!放著不用的錢與垃圾無異。」
  羅格莎娜如此斷言,甚至以個人名義貸款彌補不足的部分。
  會議籌備期間,各國代表陸續抵達克萊依斯勒城。
  首先抵達的是巴哈爾姆宰相,約瑟夫‧艾多瓦德。
  約瑟夫‧艾多瓦德下巴留著一小撮白鬍子,乍看之下是位溫文儒雅的中年紳士,內在卻是個老練的政治家,被其他各國戲稱為巴哈爾姆「披著山羊皮的狐狸」。
  其次抵達的則是軍事大國貝爾加帝國的第一皇女,希德莉潔。
  外型美豔的皇女有著閃耀如黃金的長髮和翠綠眼眸,豐滿的胴體嚴實地包在貝爾加帝國軍服之下。一介女流卻能以將軍的身分號令眾軍,是眾所周知的戰場公主。個性出了名的剛烈,過去曾和巴爾特崙交戰過無數次。
  由於每次都慘敗在巴爾特崙的指揮及其特別部隊的活躍下,皇女這回可是懷著復仇之心來參加會議。
  海運興盛的馬爾合眾國是由七個島國結盟而成,這次也派出米拉納總督佩特羅‧博爾吉耶,以及席薩利歐公國的羅倫佐親王與會。
  佩特羅‧博爾吉耶是博爾吉耶家的現任當家,他的家族有專出野心家之稱。不公開的傳聞指出博爾吉耶家專長使用特殊毒藥的暗殺,而佩特羅本人也常和陰謀掛鉤。儘管心腸是黑的,巴哈爾姆宰相艾多瓦德表面上還是個穩重的白鬍子瘦小紳士,而佩多羅‧博爾吉耶則表裡如一,是個鼻下蓄著黑鬍子、眼神怎麼看怎麼狡猾的微胖中年男子。
  至於席薩利歐親王羅倫佐,之前才迎娶了號稱法洛利亞白百合的絕世美女,正是裘賽特的丈夫。
  羅倫佐正值三十多歲的青壯時期,深邃的輪廓很有男子氣概。又高又壯的身材看似擅長劍術弓道的武人,實際上卻是眾所周知的藝術愛好家。他不吝於資助有才華的藝術家,不僅招攬他們入國,還讓他們住進城堡就近照顧,據說席薩利歐國內有非常多這樣的藝術家。雖然個性爽朗、大而化之,卻也不失一國元首應有的冷靜,決定事情時深明抓大放小的道理。
  英格利亞王國則派出國王的堂弟──理查卿參加會議。理查卿生著一頭捲捲的茶色鬈髮,臉龐也圓嘟嘟的。雖然並不是非常胖,不過肩膀很寬,小腹也略顯渾圓,再加上那頗具親和力、一派樂天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就像一隻熊玩偶。
  最後是封閉於冰天雪地中的北方大帝國──納斯塔席亞皇國,由第二皇子米海爾代替臨時病倒的兄長出席。
  米海爾皇子比羅格莎娜年長,但仍相當年輕。他的皮膚白得有如北方帝國的積雪,容貌也細緻高雅得宛如女性,眼神還帶著幾分憂鬱。
  聖曆一八一三年八月,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克萊依斯勒會議即將展開,與會者一一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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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表各國的優秀與會者早已到場,發起這場會議的法洛利亞女王羅格莎娜卻姍姍來遲,直到開始時間前一刻才抵達。
  明亮的玫瑰色長髮上優雅地繫著光澤耀眼的金色緞帶,身上則是玫瑰色的禮服搭配華貴的首飾。女王扶著侍從的手,拖著不良於行的腳緩緩落坐,彷彿深知自己是如何美豔動人地向眾人微微一笑,宣布會議上的第一個消息。
  「在此通知各位一個不幸的消息──法洛利亞大元帥巴爾特崙將軍在遠征途中受傷,由於傷勢惡化而不克參加今日的會議。」

    ◇  ◇  ◇

  巴爾特崙不參加會議的消息一傳開,與會者紛紛露出驚訝或不悅的神色。
  下巴留著白鬍子的巴哈爾姆宰相艾多瓦德果然老練,立刻擺出溫和的紳士表情假裝擔心。
  貝爾加的戰場公主希德莉潔也一如傳聞中的個性剛烈,露骨地挑起和金髮同色的眉毛。
  英格利亞的理查卿顯然十分意外,令人聯想起熊玩偶的渾圓臉龐露出驚訝之色。
  臨時代替兄長出席的納斯塔席亞第二皇子米海爾似乎不為所動,帶著憂鬱貴公子氣息的白皙臉龐看不出什麼感情,銀色的眼眸卻直盯著羅格莎娜。
  「……」
  野心勃勃的米拉納總督博爾吉耶則不大高興,鼻下蓄著黑鬍鬚、整體看來神似蛤蟆的臉皺成一團。裘賽特之夫──席薩利歐親王羅倫佐皺起充滿男子氣概的眉毛,似乎正謹慎地思考什麼。
  事實上,要求巴爾特崙不出席會議的人正是羅格莎娜。

  ──巴爾特崙將軍,請您以傷勢惡化為由留在房間休息。

  昨天夜裡,羅格莎娜造訪巴爾特崙的房間,對他說出這番話。巴爾特崙自嘲似的回道。

  ──我要是出席會議,恐怕會忍不住踹倒椅子大吼:「開什麼無聊的會,不如開戰一決勝負比較快!」

  ──請巴爾特崙將軍您藏身幕後,這樣更能讓與會者感到壓力。

  ──算了,就當作如此吧!我也想見識見識女王的手腕,看您如何在不開戰的情況下挽回頹勢,又是如何運用卡列爾。

  羅格莎娜說要將阿爾尚當作王牌,這個計策讓巴爾特崙十分感興趣。
  巴爾特崙承認,羅格莎娜並不是個虛有其表的女王。
  但他也認為不開戰只靠外交手段保護國家太不實際,不過是小公主天真的理想論調──這點羅格莎娜也心知肚明。
  如今的事態早已超出羅格莎娜的小手所能掌握,但巴爾特崙還是想看看她會如何運用不是軍人的阿爾尚‧卡列爾。
  巴爾特崙鄭重地提出一項附帶條件。

  ──不過,若是我認為女王已無法掌控情勢,就會立刻出席會議,並且按自己的意思發言。

  ──那我可得把事情處理完善,好讓將軍能在這涼爽的城裡悠閒靜養呢!

  羅格莎娜藏起心中的不安,微笑以對。
  (我要靠外交手段守護法洛利亞,避免發生戰爭。)
  得知巴爾特崙將軍缺席,各國代表反應不一,卻一致注視著羅格莎娜。而羅格莎娜也笑咪咪地回視眾人,一如昨晚和巴爾特崙對話時。羅格莎娜一邊環顧眾人,一邊將其表情烙印腦海。
  這些人之中誰是敵人?
  誰又可能成為法洛利亞的盟友?
  不只今天,整個會議期間都必須繃緊神經、理清思緒,冷靜判斷所有跡象。
  (他們都以為我是巴爾特崙將軍的傀儡,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因為被稱為「明智的玫瑰」就得意忘形了……)
  那麼不妨利用他們的認知,同時趁這場會議顛覆他們的既定印象,使其明白羅格莎娜不只是個好看的花瓶而已。
  「接下來就正式開會吧!若各位不嫌棄,議長就由發起這場會議的本人擔任。」

    ◇  ◇  ◇

  不出所料,各國在會議第一天就開始責怪法洛利亞。
  貝爾加帝國皇女希德莉潔首先發難。
  「巴爾特崙將軍的遠征豈不是擾亂世界秩序的侵略行為?」
  皇女發言尖銳直接,要求巴爾特崙將軍放棄所有非法征服占領的土地。
  野心勃勃且善於算計的米拉納總督博爾吉耶也不客氣,要求歸還五十年前借予法洛利亞的領土,還說那塊土地是法洛利亞使詐奪取的,所以不承認當初的契約具有效力。
  羅格莎娜正要開口,下巴留著白鬍子的巴哈爾姆宰相艾多瓦德卻搶先發言,語氣和態度溫和如白色山羊。
  「各位何必一直責怪法洛利亞呢?占領未開化國家領土也好,戰敗國在一定期間內租借部分領土給戰勝國也罷,這些情況不只在法洛利亞如此,在其他國家也是理所當然啊!」
  希德莉潔懷疑地看著艾多瓦德。
  巴哈爾姆乍看之下是幫法洛利亞說話,其實不然。其他與會者無不繃緊神經。
  (他恐怕是這些人之中最難纏的……)
  歷史悠久的巴哈爾姆王國是世界文化中心,號稱文化的發源地。他們不常訴諸軍事力量,卻善於靠聯姻強化同盟,外交手段也相當靈活,因此長期以強國之姿君臨天下。
  身為宰相的艾多瓦德實際掌握政權,羅格莎娜流亡巴哈爾姆時也向他學到不少,尤其是政治上的利益交換。因此她深知約瑟夫‧艾多瓦德這個人表裡不一,是個大意不得的人物。
  博爾吉耶總督依舊皺著那張神似蟾蜍的臉。
  「雖說其他國家亦是如此,但法洛利亞也太不知節制了。無視於各國再三勸阻,像個熱中玩樂的小孩般一意擴張領土,幾乎要在全世界插滿法洛利亞國旗!」
  代表英格利亞的圓臉理查卿也跟著點頭。
  「很可惜,總督說得沒錯。英格利亞的國民議會也認為不能繼續放任法洛利亞,否則可能危害全世界。」
  艾多瓦德趁機接話。
  「的確如此。法洛利亞尚未成為一個成熟的文化國家,然而國土卻過於寬廣,年輕的女王恐怕掌控不了。因此不妨讓巴哈爾姆擔任法洛利亞的輔佐國,負責管理法洛利亞。如此一來各位都能放心,也能為柔弱的女王減輕負擔。羅格莎娜陛下,您說是吧?」
  老練的宰相溫和地詢問羅格莎娜,慈愛的眼神彷彿正關注著自己初出茅廬的弟子。
  「巴哈爾姆和法洛利亞的淵源匪淺,不僅前任王妃出自法洛利亞,女王的母后也擁有巴哈爾姆血統,法洛利亞王室原本就有如巴哈爾姆王室的分支。對了,當年兩國曾締結誓約,當法洛利亞王室面臨危急存亡之秋,巴哈爾姆必當傾力相助,這件事羅格莎娜陛下應當知曉。」
  「的確……那是一百五十年前的誓約。」
  羅格莎娜謹慎地回答。
  『當法洛利亞王國面臨危急存亡之秋,巴哈爾姆王國當傾力相助,並有權干涉法洛利亞國內一切事務。』
  那是以「干涉權」為名的盟約。
  艾多瓦德微笑點頭。
  「正是。」
  (那份盟約早就有名無實了……)
  儘管如此,在這一百五十年間,巴哈爾姆卻不斷以「干涉權」為名,行敲詐、侵略法洛利亞王室之實。
  艾多瓦德表面上說願意成為法洛利亞的輔佐國,實際上卻是看準法洛利亞面臨各國同時進攻的危機,以保護為由要求法洛利亞成為巴哈爾姆的附屬國。
  一旦拒絕提議,巴哈爾姆也會轉而追究法洛利亞。
  若是接受提議,就等於隸屬於巴哈爾姆旗下。
  無論如何選擇,對法洛利亞都一樣不利。
  羅格莎娜盈盈一笑。
  「唉呀,差不多是用下午茶的時間了呢!」
  在場眾人全都莫名其妙。
  表情彷彿在說:下午茶?這位小姐胡說什麼?
  羅格莎娜繼續朗聲說道。
  「暫且休息片刻吧!為了讓各位一嘗法洛利亞的文化,我特地帶來個人最欣賞的甜點師。」
  這番話顯然說得不是時候。
  貝爾加皇女一臉無法接受,彷彿想說這沒頭沒腦的小丫頭明明肩負國家重任,卻在這種場合胡說八道,還直瞪著羅格莎娜。
  其他與會者的反應也大同小異。
  艾多瓦德似乎認為這是年輕女王逃避問題的藉口,露出游刃有餘的笑容。
  「據說法洛利亞的飲食文化模仿自巴哈爾姆,如今身在美食中心的我國城市中,不知能品嘗到何種法洛利亞美味呢?」
  語氣中帶著嘲諷。
  「相信一定能讓各位滿意。」
  羅格莎娜依舊滿臉微笑。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聲響。
  「請進。」
  接到羅格莎娜的指示,大門兩側的侍從同時拉開門扉。
  門外站著一位青年。
  立領白色廚師服下的身形健壯頎長。
  一般主廚帽頂端有著睡帽似的柔軟角度,青年頭上的主廚帽卻是以厚紙撐出直向天際的高度,造型十分新穎。帽子下是一頭凜冽的銀髮、精悍的面容。
  以及不像廚師的犀利目光。
  青年雙手捧著銀色托盤,上頭罩著偌大的半圓形蓋子。
  年輕主廚像軍人般無懈可擊地行過一禮,聲音低沉而淡然地自我介紹。

  「在下名叫阿爾尚‧卡列爾,今日特地來此為各位準備甜點。」

  與會眾人瞬間神情緊張。
  甜點師傅阿爾尚還沒沒無聞。
  然而在雅爾特納之混沌末期,隸屬於巴爾特崙將軍的特別部隊、人稱「巴爾特崙的銀色獵犬」,身為將軍最精良的武器並以電光石火之姿活躍於戰場──那位阿爾尚‧卡列爾可是名聞遐邇。
  那就是巴爾特崙的部下──傳說中的阿爾尚‧卡列爾?
  銀髮、灰藍色眼眸,絕對錯不了!
  謠傳負傷退役後仍暗中執行巴爾特崙密令的卡列爾……竟然是甜點師?這是什麼陷阱?那頭銀色獵犬該不會突然翻臉,把在場所有人抓起來血祭?
  所有驚詫的眼神全聚焦在阿爾尚身上。
  尤其是貝爾加皇女希德莉潔,因為在戰場上吃過好幾次虧,這時更是忿忿地直瞪阿爾尚。
  阿爾尚面無表情地繼續前進。
  身後跟著幾位端著茶具和餐盤的美麗女孩。這些女孩並非女僕,而是羅格莎娜以茶會之名招來的千金小姐,不但舉止優雅而且氣質高貴。所有女孩都穿著鑲有大量古典款式蕾絲、裙襬蓬起的禮服,長度只到腳踝的裙襬設計十分創新,讓女孩們更顯年輕可愛。
  以為派出年輕女孩是為了迷惑在場的眾多男人,希德莉潔更是氣得眉毛倒豎。直到阿爾尚畢恭畢敬地揭開銀盤上的蓋子,她立刻被盤中之物吸引得往前一靠。
  其他與會者也因為眼前罕見的甜點而睜大眼晴。
  那優美的造型就像一頂王冠。
  雪白的蛋白霜餅和嬌嫩玫瑰色澤的蛋白霜餅交互排列,圍繞整個甜點。
  每個蛋白霜餅都呈現波浪般的柔美弧度,彷彿純白與玫瑰色的波浪競相追逐、嬉戲糾纏,無比惹人憐愛。
  甜點上方的白色蛋白霜餅則如海上的泡沫般螺旋向上、層層疊疊,看起來就像一大朵白色玫瑰。與其說是甜點,不如說是連細節都精雕細琢的蛋白霜雕刻。
  打從今年初,利用圓錐形布袋加裝花嘴擠出造型蛋白霜的技巧瞬間流傳開來,即使在法洛利亞以外的各國也蔚為主流。不是利用擠花袋做成波浪造型,就是一點一點擠成小巧的花朵造型。
  然而利用擠花技巧組合成如此華麗的甜點,即使在巴哈爾姆也前所未見。宰相艾多瓦德盯著甜點看得出神,顯得不太高興。
  阿爾尚低沉地說道:

  「這是瓦修蘭夾心蛋糕。」

  甜點的名字再次令與會眾人莫名其妙。
  因為瓦修蘭明明是一種圓形的乳酪。
  那奇特的甜點是一塊乳酪?或是裡頭包著乳酪?
  阿爾尚淡淡地繼續說明,彷彿在回答眾人的疑問。
  「甜點上鋪滿白色的蛋白霜餅,看起來很像瓦修蘭乳酪,因此女王陛下以此賜名。這次特別加上象徵女王陛下的玫瑰色蛋白霜餅,讓造型更為優雅。外層是蛋白霜餅,內層則是沁涼的冰淇淋和冰沙。」
  阿爾尚拿起長長的銀色蛋糕刀,切開名為瓦修蘭的夾心蛋糕。
  喀嚓……一聲脆響,純白的蛋白霜外殼輕輕碎散。
  蛋白霜底下是冰涼的內餡層,由上而下分別是香草冰淇淋、紫紅色的黑醋栗冰沙、玫瑰冰沙、杏桃冰沙、蜂蜜冰淇淋,最後還有一層浸過香檳的嫩綠色海綿蛋糕,是開心果口味。
  六層內餡展現出優美的色彩。
  「這真是……太美了。」
  席薩利歐親王羅倫佐忍不住喃喃讚嘆。
  唯一的女性希德莉潔似乎也看得出神,但立刻「哼」的一聲揚起下巴。
  阿爾尚切開瓦修蘭夾心蛋糕,分裝在冰透了的白色餐盤中,接著以小巧的銀杓逐一澆上玫瑰色的醬汁。
  玫瑰色的液體自高高舉起的杓尖分毫不差地落至白色的餐盤,在瓦修蘭四周描繪出繽紛花瓣。
  高超的技巧和鮮豔的色彩相映成趣,與會者無不讚嘆出聲。
  身著法洛利亞最新流行服裝的千金小姐們端起以薔薇醬裝飾的瓦修蘭,分送到各個與會者面前。
  「請用,別等到冰品溶化了。」
  最先開動的是英格利亞的理查卿。令人聯想到熊玩偶圓臉和壯碩體格並非憑空而來,他對美食顯然非常執著。早在阿爾尚切開瓦修蘭時,他的口水就快流下來了。
  理查卿拿起銀湯匙,一口氣挖下蛋白霜餅、香草冰淇淋、黑醋栗冰沙和玫瑰冰沙送進嘴裡。

  「唔……真好吃……」

  他閉著眼睛微微顫抖,隨後睜開眼睛連珠砲似的說道:
  「這實在好吃!我第一次吃到如此爽口的烤蛋白霜餅,彷彿雲朵般輕盈,在舌尖瞬間就化開了。沁涼的冰淇淋和冰沙配上化開的蛋白霜,發出細細碎碎的聲音在嘴裡溶化……啊啊!這感覺該如何說明才好?總之我第一次體驗到這種口感!」
  其他與會者也跟著開動。
  「唔嗯嗯,這的確很特別。冰沙調和了蛋白霜餅的甜,味道太棒了。」
  「配上烤蛋白霜餅……原來如此,嚼在嘴裡可以聽見細細碎碎的聲響,然後彷彿溶化般一下子就消散了。」
  博爾吉耶低喃,羅倫佐則出聲讚嘆。
  理查卿依然讚不絕口。
  「我沒說錯吧!還有,多種口味的冰沙與冰淇淋疊在一起卻不搶味且非常順口,這也相當厲害。能夠一次品嘗玫瑰冰沙的高雅、黑醋栗冰沙的爽口和杏桃冰沙的酸甜,實在太奢侈了。何況外觀如此優美,簡直讓人覺得吃掉太可惜了。」
  「……非常美味。」
  表情憂鬱的納斯塔席亞皇子優雅地低聲稱讚,貝爾加皇女希德莉潔卻一臉不甘心。
  「冰、冰淇淋這種東西……貝爾加也有啊!烤蛋白霜餅也到處都吃得到,這根本不算什麼稀奇東西,不值得大驚小怪!」
  話雖這麼說,手中的湯匙卻從沒停下。
  理查卿沒多久就把盤裡的蛋糕掃光,圓嘟嘟的臉頰閃閃發亮。
  「啊──以前最讓我感動的甜點就是巴哈爾姆的櫻桃果餡捲佐鮮奶油了,但這個更勝一籌啊!」
  良好的家境使他說起話來直率天真,卻使得巴哈爾姆宰相的太陽穴瞬間抽了一下。
  然而宰相立刻恢復溫和的表情。
  「看來巴哈爾姆的傳統甜點在這裡發揚光大了呢!不過我國的國寶級美食藝術家霍夫曼主廚也不遜色,他製作的傳統甜點風味醇厚,有機會還請務必賞光。嘗過之後理查卿或許又會改觀了。」
  「那當然!我也想一嘗霍夫曼主廚的甜點!」
  理查卿親切地笑著回應。
  就在所有人的餐盤都空了時,羅格莎娜露出玫瑰般豔麗的微笑。
  「趁各位品嘗過冰涼的甜點冷靜下來了,我們繼續開會吧!嗯……剛才談到干涉權對吧?的確,我國爆發革命時也多虧巴哈爾姆行使了干涉權呢!當時承蒙貴國為法洛利亞盡心盡力,實在非常感謝。」
  羅格莎娜刻意不提發動干涉權後的結果,臉上始終帶著微笑。
  「多虧巴哈爾姆使我國順利一統,得以一路學習、不斷努力走到今天。若巴哈爾姆的諸位願如父親般放寬心守護我國,我將十分感激。畢竟臨危時有巴哈爾姆這樣的強國行使干涉權協助,實在令人放心。」
  這番話不僅雲淡風輕地回絕艾多瓦德的提議,也向巴哈爾姆以外的各國暗示──若企圖爭奪法洛利亞的領土或權利,巴哈爾姆勢必以干涉權為由挺身而出。
  這下不只搞定巴哈爾姆,也化解了貝爾加與米拉納的攻擊。
  「那麼就進入下一個議題吧!」
  羅格莎娜故作天真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艾多瓦德宰相連吭聲的機會都沒有。
  貝爾加的希德莉潔、米拉納的博爾吉耶同時皺起眉頭。
  阿爾尚一邊泡紅茶一邊看著這一幕,在心裡喃喃自語。
  (公主……先取得一勝了。)

    ◇  ◇  ◇

  第二天之後的會議也照著羅格莎娜的劇本進行。
  一旦會議中情勢不利於法洛利亞,羅格莎娜就召喚阿爾尚。接著身穿白色廚師服、頭戴高聳廚師帽的冷面甜點師就會出現,端出不同於昨日的滿盤甜點。
  如花似玉的美少女們送上的甜點樣樣造型優美,令人目不轉晴,味道更是無懈可擊,每每成功轉移眾人的注意力。
  雪白柔滑的杏仁奶酪淋上果醬已是美味,何況果醬中還加了細細切碎的金黃色夏橙果凍,白色與金色的細緻對比美得令人屏息。用湯匙攪碎滑溜彈牙的杏仁奶酪,沾上含有夏橙果凍的醬汁一起送進口中,甘甜的杏仁奶香和酸甜的夏橙果香立刻占領整個口腔。
  如此絕妙的滋味實在難以言喻,滑過舌尖的細緻奶酪和嫩中帶韌的果凍醬汁也令人只能讚嘆。
  另一天的甜點則是使用大量奶油和蛋製作,鬆軟可口的布里歐修奶油麵包。除此之外還有沾了牛奶、糖和蛋汁烘烤而成的薄片,上頭放著用紅酒熬煮至軟爛的無花果以及牛奶冰淇淋。
  英格利亞的理查卿訝異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奶油麵包和無花果軟綿綿熱呼呼的,搭配冰涼的牛奶冰淇淋真是──美味得不得了!原來無花果滋味這麼棒!好吃到舌頭彷彿跟著溶化了!」
  他邊說邊瞇起眼睛。
  還有一天的甜點是閃電泡芙。
  羅格莎娜惡作劇似的告訴眾人:
  「這樣吃味道最棒!」
  於是大家都學著她,直接拿起泡芙咬下一口──金黃色的香醇奶黃醬瞬間流出,其中帶有玫瑰芬芳的卡士達醬宛如閃電般直灌口腔,衝擊性的美味令與會者全都瞪大眼睛。
  另一天的巴伐露亞則是以貝爾加人愛喝的溫熱奶糖醬──巴巴洛瓦為基底,將其冷凝後加上綿密的鮮奶油,再加入大量以利口酒調出成熟風味的水果。貝爾加皇女希德莉潔才吃了一口便喃喃說道──
  「是巴巴洛瓦……」
  還不自覺地流露貝爾加口音。
  或許是因為這濃縮雞蛋與牛奶香甜的滋味實在太美好,希德莉潔難得默默地繼續吃著,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紅了臉。
  「這……水果的酒味稍嫌太重了!」
  這回則是正式地以標準發音說道。
  英格利亞的理查卿徹底成了阿爾尚的支持者。
  「卡列爾主廚今天為我們準備了哪些甜點呢?是用新鮮欲滴的柳橙搭配杏仁醬烘烤而成的水果塔?還是加了大量葡萄乾還灑上糖粉的庫咕洛夫蛋糕?連布里歐修麵包都能製作得如此美味,使用同一種麵圑的庫咕洛夫蛋糕想必也不同凡響。或是在酥脆派皮中填滿綿滑的卡士達醬,表面烤出一層薄薄焦糖的愛之泉酥派也不錯啊!」
  理查卿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搖晃龐大的身軀,不知究竟是來開會還是來吃甜點的。
  玫瑰色的普拉莉娜杏仁糖已成了他的最愛,他把法洛利亞名匠親手打造的雕花薄陶器放在手邊,即使正在開會依然不停從中拿出糖果大嚼特嚼。
  「唉呀,不好了……這真是讓人一口接一口啊!又香又脆還透著高雅的芬芳,比我去年收到的巴哈爾姆名產普拉朗還好吃。阿爾尚‧卡列爾主廚說不定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甜點師呢!」
  聽到理查卿對阿爾尚讚不絕口,巴哈爾姆宰相艾多瓦德的太陽穴又抽了一下。
  「那是因為您還不認識我國的霍夫曼主廚、舒密特主廚及奧貝托主廚吧……」
  艾多瓦德笑咪咪地應和道。

  到了晚上,羅格莎娜從法洛利亞帶來的一流廚師也卯足全力,用最高級的器皿盛裝極盡奢華的餐食。年輕貌美的女孩們穿著可愛的禮服,展現高雅的儀態為客人服務。
  與會眾人完全被法洛利亞的文化征服,尤其是阿爾尚的甜點每天都能帶來新的驚喜,折損攻向法洛利亞的矛頭。
  而羅格莎娜也不斷運用巧妙的話術避重就輕,持續掌握會議中的主導權。

    ◇  ◇  ◇

  「沒想到那個法洛利亞的孤兒竟能做到這個地步……」
  會議結束後,巴哈爾姆宰相約瑟夫‧艾多瓦德回到克萊依斯勒城內的專用房間,脫下白色山羊的溫和外皮,露出狐狸的陰森表情。
  不良於行又沉默的少女總是躲在巴哈爾姆宮廷一隅,刻意不引人注目。
  如今那個少女與當年判若兩人,身姿華麗且帶著自信滿滿的笑容,自始至終掌握著會議的發展。
  法洛利亞爆發革命時,羅格莎娜舉家流亡巴哈爾姆。艾多瓦德認為一個小女孩應該沒什麼主見,留下來還能善加利用,所以唯獨沒有置她於死地。
  實際上,羅格莎娜看起來也像是家教嚴格、沒有自我的女孩。
  然而那只是裝出來的。羅格莎娜巧妙地逃出巴哈爾姆,還得到巴爾特崙的庇護,最後當上法洛利亞女王。
  這麼說來,帶走羅格莎娜的並非貝爾加帝國的間諜,而是巴爾特崙的手下?艾多瓦德一直以為巴爾特崙想利用羅格莎娜的王室血統,把她當作傀儡好獨攬大權。
  想當然耳,雅爾特納之混沌結束後,實際進行改革的人一定是巴爾特崙而非羅格莎娜。
  這次會議席上不見巴爾特崙,八成也是那個鷹眼男人的計策。
  (看來我得重新解讀時勢了……)
  克萊依斯勒會議的核心人物並非至今不見人影的巴爾特崙將軍,而是那位善用燦爛笑容和聰明才智的年輕女王。
  羅格莎娜身邊那個可惡的甜點師看來也不單純。
  (必須先下手為強,讓巴哈爾姆掌握會議主導權。)
  沒錯,巴哈爾姆絕不能輸給法洛利亞這種旁門左道。
  無論政治手腕或美食──
  都不能輸。

    ◇  ◇  ◇

  就在艾多瓦德動鬼腦筋時,巴黎榭的某座修道院禮拜堂中,奧古斯特和妮儂正在替阿爾尚擔心。
  自從阿爾尚離開,妮儂臉上就不見笑容,如今正在聖母像前垂頭喪氣。
  「我今天早上和蘇菲小姐一起洗盤子,盤子明明沒摔到卻裂成兩半;原本晴朗的天空也在我們洗完衣服後烏雲密布,最後還下起大雨。縫補衣物時不小心把自己的裙子一起縫住,被蘇菲小姐發現不對才趕快幫我拆開。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把自己的裙子縫住。還有,吃飯的時候院長大人竟然被李子核噎住,大家都急壞了。後來蘇菲小姐猛拍院長的背,好不容易才讓她把核吐出來……這些是不是壞的預兆?阿爾先生會不會出事了?」
  最近拒吃甜食的奧古斯特一樣垂頭喪氣,看來沒比妮儂好多少。
  「我也完全寫不出新劇本。即使昨天蘇菲小姐溫柔地笑著對我說『請再接再厲』,我的右手還是不為所動,任由筆尖滴下的墨漬在紙上逐漸擴散。心想阿爾尚該不會遭遇不測了……不對,八成會遇到不測……真遇到不測怎麼辦?一想到這裡就更無法動筆,結果被劇團的人凶巴巴地追討劇本,只好逃到這裡避難。」
  其實奧古斯特經常寫不出劇本、被劇團成員通緝而四處躲藏,只是現在一切問題似乎都跟阿爾尚有關。
  妮儂的眼眶都溼了。
  「我……我不管了,就算會被阿爾先生責怪,我也要去找他!」
  奧古斯特也跟著掉眼淚。
  妮儂每天反覆閱讀阿爾尚送她的書,目的就是學習寫字,將來有機會能幫上阿爾先生的忙。來到修道院之後,妮儂每天都在紙上寫滿阿爾尚的名字。奧古斯特心裡很清楚,她是因為太擔心阿爾尚,以至於寫不出其他字句。
  眼前的女孩如此執著地思念著阿爾尚,我能視若無睹嗎?
  不,辦不到。
  何況我自己也想見他一面。
  「好吧,我們去找他!」
  唯有決斷力和行動力不輸人的奧古斯特說道:
  「反正現在是夏天,我也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夏天到涼爽的瓦爾塔地區避暑一點都不奇怪!」
  妮儂仰望奧古斯特,重重點了點頭。
  「沒錯!我也……呃,我也怕熱,想去涼爽的地方避暑。奧古斯特先生,請讓我陪您一起去!」

    ◇  ◇  ◇

  克萊依斯勒城的廚房中,阿爾尚正忙著指揮其他廚師,完全沒想到寄養在修道院的同居少女和萬年低潮劇作家連成一氣,正踏上往巴哈爾姆的旅途。
  「快準備奶油!堅果要在麵粉之後放!那塊派皮還要再往內摺兩次!」
  「再摺兩次?」
  手忙腳亂的廚師豎起食指和小指再次確認。
  「對,兩次!」
  阿爾尚回答的音量比平時大了許多。
  儘管擔任學徒時也有為眾人準備大量甜點的經驗,但那時只要一個勁地剝橘子皮或揉派皮用的麵團,做好上頭交代的工作即可。現在的阿爾尚必須注意每個人手邊的工作,自己手裡也停不下來。
  除了休息時間供應的盤裝甜點,還有晚宴時擺上桌的各式甜點,以及慰勞與會者身邊隨行人員的甜點。再加上羅格莎娜特別指定的甜點,廚房裡的工作簡直永無止境。
  依照羅格莎娜的指示,盤裝甜點一樣也不能重複,務必隨時提供新花樣,讓與會者不斷體會驚喜和感動。
  (公主的要求總是很嚴苛。)
  然而只要是她的要求,阿爾尚就使命必達。
  「卡列爾主廚,這個還要繼續做嗎?會不會太多了?」
  阿爾尚正將軟化的飴糖捏成一段段,捻壓拉長成一片片紅色的葉子。一旁的廚師正在製作黃色的葉子,忍不住開口詢問。
  兩種顏色的葉子都已塞滿整個四角形的銀色托盤。
  「這不是為明天的甜點準備的。」
  「咦?那是晚宴上用的?」
  「也不是。」
  「那究竟什麼時候……?」
  話還沒說完,阿爾尚突然感到有人直盯著自己,倏地回頭一看。
  廚房裡和戰場上一樣混亂,廚師們一邊吆喝一邊拚命處理手邊的工作,根本沒人有空注意其他人。
  「卡列爾主廚,怎麼了嗎?」
  「……沒事。動作快,後續工作還等著我們。」
  「呃……是!」

    ◇  ◇  ◇

  你的鼻子很靈。
  這是巴爾特崙對軍人阿爾尚的評價。
  你能發揮用處不只是因為射擊精準、劍術超群而且判斷迅速,更因為你有嗅出四周情況的能力。
  所以一旦發覺不對勁,立刻前來報告。
  (剛才……的確感覺到人的視線……)
  傍晚時分──
  晚間工作開始前的片刻,阿爾尚在克萊依斯勒城內院採摘香草,同時思索白天在廚房裡的異樣感受究竟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時,空氣中突然混雜了血和鐵的氣息。
  「!」
  阿爾尚迅速轉身,抽出掛在腰間的烹飪用小刀指向來人。
  對方就站在距他數步之遙的前方。赤紅夕陽下的人影微微倒抽一口氣,接著不悅地開口。
  「虧我刻意隱藏氣息靠近,沒想到你的感覺還真敏銳。看來不可能從背後砍下你的頭了。」
  站在阿爾尚眼前的正是身穿貝爾加帝國軍服的金髮女子──皇女希德莉潔。

  第二話 將軍的心思與女王的小憩

  戰場上數度敵對,希德莉潔對阿爾尚而言也算是有某種緣分的女性了。
  一介女流卻身穿軍服,以將軍的身分統帥眾多男性,甚至有戰場女神之稱。
  希德莉潔是個金髮綠眸、五官深邃的美女,即使一身軍服也束不住那充滿女性魅力的豐滿身材。要不是眾人皆知她的個性剛烈,上門求親的人恐怕會大排長龍。儘管比羅格莎娜年長許多,貝爾加的皇女卻依然單身未嫁。
  據說皇女本人曾公然宣稱:
  『我不跟比我弱小的男人結婚。』
  「……」
  她來這裡做什麼?
  就算因為在戰場上吃過虧而心懷怨恨,堂堂一國皇女也沒必要親自來取甜點師的首級。
  阿爾尚把小刀插回腰際,沉默不語。
  「真是個冷漠的男人。」
  希德莉潔話中帶刺地喃喃說道。
  「沒想到你竟帶著這副臭臉做出那麼可愛的甜點……號稱『巴爾特崙的銀色獵犬』的你可是讓我軍吃足苦頭,害我硬吞敗仗啊!」
  「……」
  阿爾尚沒理由道歉。畢竟貝爾加軍也殺了不少法洛利亞的士兵,戰爭就是如此。
  而且就算現在道歉,恐怕也只會讓對方更生氣。阿爾尚始終無言,惹得希德莉潔更火大了。
  「為什麼都是我在說話?你沒聽見我在跟你說話嗎?」
  「……我聽見了。」
  阿爾尚看著希德莉潔的眼睛,低沉地答道。對方突然捏緊拳頭望著地面,肩膀微微顫抖。
  「你這傢伙就算不在戰場上也很討人厭!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個差勁的男人!」
  希德莉潔丟下這句話,猛然抬頭瞪視阿爾尚。
  「但我肯定你的能力。卡列爾,你想不想來為貝爾加帝國效力?當然,不是請你來當甜點師,而是來從軍。」
  阿爾尚正要開口回答,希德莉潔突然凶狠地瞇細雙眼。
  「這場會議不可能平安結束。」
  阿爾尚的話哽在喉間。

  「最後一定會開戰。」

  希德莉潔的語氣充滿肯定。身著軍服的女性站在赤紅的夕陽下,看起來就像渾身浴血的女神。

  「沒有人相信巴爾特崙將軍真的生病了,那個熱中戰爭的瘋子也不可能如此老實。最希望開戰的人莫過於巴爾特崙了吧?而法洛利亞勢必戰敗,結果你終將失去甜點師的工作。」
  阿爾尚低聲呢喃。
  「……我拒絕。」
  希德莉潔似乎早知道阿爾尚會如此回答。
  「我就當作沒聽到。你不妨等開戰之後再考慮,看最後生存下來的是法洛利亞還是貝爾加。」
  說完又補上一句:
  「你做的巴巴洛瓦的確不錯,但讓你繼續當甜點師實在太浪費了。」
  丟下這句巴爾特崙也說過的話,希德莉潔兀自消失在漸趨濃重的暮色之中。
  阿爾尚將裝了香草的竹籃放在腳邊,神色凝重地望著希德莉潔遠去的方向。

    ◇  ◇  ◇

  阿爾尚沒有回廚房,反而提著竹籃來到羅格莎娜的房間。羅格莎娜已經換好出席晚宴的露肩禮服,笑容可掬地歡迎阿爾尚進屋。
  不良於行的羅格莎娜一蹦一跳地走出來,牽著阿爾尚的手回到房內,閃著金色光芒的眼眸仰望阿爾尚。
  「怎麼了?為什麼皺著眉頭一臉嚴肅?今天的甜點也非常棒喔!多虧有你,讓我又順利突破難關了。巴哈爾姆的艾多瓦德宰相真討厭,老是挑我的語病緊咬不放,一點都大意不得。貝爾加的皇女也視我為敵,米拉納的博爾吉耶總督更是毫不隱藏野心,態度咄咄逼人……」
  稍微抱怨了一下,轉眼又陷入思考。
  「不過……態度最詭異的卻是……納斯塔席亞的皇子。」
  羅格莎娜喃喃說道。
  「他從會議開始至今幾乎不曾主動發表意見,眼神總是飄忽不定,白淨的臉上毫無表情,始終不發一語。感覺好像在等待時機,讓納斯塔西亞成為影響會議的關鍵。真可怕啊……」
  羅格莎娜的臉色微微發青,微斂的雙眸透出些許膽怯。
  竟然有人能讓羅格莎娜露出這樣的表情,阿爾尚不禁回想納斯塔西亞第二皇子的模樣。低著頭靜靜品嘗阿爾尚做的甜點,膚色雪白、嘴脣很薄、白金色的頭髮、恍若女性的精緻面容。
  羅格莎娜猛然抬起頭,似乎想甩開膽怯的心情。
  「不過沒關係,我不會輸的!英格利亞的理查卿和席薩利歐的羅倫佐親王傾向支持我們,何況我還有你。」
  說完便露出開朗的笑容。
  阿爾尚直視羅格莎娜,想看出她是否又勉強自己假裝開朗。羅格莎娜眼角帶笑,神祕兮兮地輕聲詢問,彷彿在說兩人之間的悄悄話。
  「對了,那個來得及嗎?」
  「我會讓它來得及。」
  阿爾尚的回答讓羅格莎娜輕輕一笑,安心地閉起眼睛。
  「是嗎?我很期待喔!真想早點讓大家看到,讓大家驚呼法洛利亞竟有如此厲害的甜點師,然後好好炫耀我的御用甜點師可是世界第一!」
  羅格莎娜邊說邊興奮地睜大眼睛、手舞足蹈,玫瑰色的禮服裙襬輕輕翻飛。不良於行的腿害羅格莎娜歪了一下,阿爾尚立刻伸手攙扶,讓她跌進自己懷裡。
  「……」
  阿爾尚靜靜支撐著奢華禮服下的單薄身子,羅格莎娜也沉默了片刻。
  「……你今天沒說身為女王該舉止端莊呢……」
  「……」
  「謝謝你……」
  羅格莎娜低著頭,道謝的聲音有些沙啞。
  「抱歉,我有點累了。三十分鐘後再叫醒我。」
  羅格莎娜仍靠在阿爾尚胸前,蜷起身子睡著了。
  淺淺的鼾聲和規律的心跳透過白色廚師服的布料傳來。
  阿爾尚低著頭,靜靜凝視那纖細的脖頸和裸露的肩膀。
  一如兩人一起旅行時,羅格莎娜很容易入睡這點至今未曾改變。睡著時純真的面容,像貓咪般微微蜷起的睡姿也與當年無異。

  ──我們乾脆扮成夫妻吧?年輕丈夫和嫩妻!

  ──阿爾尚,你說我們看起來像不像夫妻?要不要手挽手走在一起試試?

  ──你試著對我笑一笑,露出我老婆怎麼如此可愛的表情?哎唷,別一直皺眉頭嘛!

  十四歲的羅格莎娜兩手捏起阿爾尚的臉頰,輕輕竊笑。
  十七歲的自己被捏著臉頰,依然臭臉。
  「……」
  阿爾尚輕輕蹲坐下來靠在牆邊,盡量不吵醒懷裡的羅格莎娜。
  一手拿著散發清淡芬芳的香草籃,一手輕輕抱著羅格莎娜細瘦的身軀。
  如此纖細的肩膀裸露在外,難道不覺得冷嗎?
  阿爾尚彎起手臂,環住那纖細的肩。

  ──我的第二個夢想可是嫁給花店老闆喔!

  ──我要用這雙手為丈夫作飯、縫補衣服喔!

  ──還要生個長得像丈夫的孩子,為孩子編織襪子呢!

  時至今日,羅格莎娜心裡還懷有那個夢想嗎?
  如果她真的嫁給花店老闆,一定是個勤快又開朗的好太太,也不必將國家重任全挑在自己瘦弱的肩上了。

  ──阿爾尚……如果我像裘賽特那樣嫁到國外怎麼辦?不是開玩笑,我是說……如果……如果我為了法洛利亞而不得不那麼做……

  裘賽特遠嫁席薩利歐公國後,羅格莎娜不安地低著頭喃喃自語,聲音還在顫抖。
  那時阿爾尚的內心深處真的很痛。
  和羅格莎娜獨處時,阿爾尚總覺得這世界上好像只剩下自己和她兩人……
  彷彿兩人相依為命。
  然而他心裡很清楚,羅格莎娜是和法洛利亞這個國家緊緊相連的女王。
  不能嫁給普通男子為妻。
  即使如此──
  (我的心臟仍只有一顆。)

  ──阿爾尚,我任命你為女王御用甜點師,讓你為我蓋一座甜點城堡。

  只有那位公主能對自己說這句話。
  懷抱著纖細脆弱卻溫暖的身體,阿爾尚默默聆聽兩顆心臟交疊的聲音。

    ◇  ◇  ◇

  三十分鐘後──
  由於怎麼搖也搖不醒,只好不停拍打羅格莎娜的臉。
  「公主,快起來!」
  阿爾尚叫道。
  「唔……嗯……」
  羅格莎娜皴起眉搖了搖頭,微微睜開眼睛。
  一看到阿爾尚面無表情的臉近在眼前,羅格莎娜立刻睜大眼睛想站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被阿爾尚抱著動彈不得,霎時滿臉通紅。
  「阿爾尚……我為什麼會睡在你懷裡?」
  「是公主妳自己靠過來,要我三十分鐘後叫醒妳吧?」
  阿爾尚鬆開手,扶著羅格莎娜的腰讓她站好,一邊低聲說道。羅格莎娜不禁雙手遮臉。
  「話……話是沒錯,我是這麼說過……但通常不是該把我抱到床上嗎?你看,床鋪就在旁邊啊!但你為什麼……你、你該不會整整三十分鐘……一直維持這個姿勢?」
  羅格莎娜抬起眼,吞吞吐吐地問道。阿爾尚冷淡地回答:
  「……因為公主妳抓著我的衣服不放。」
  「真的嗎?對不起!」
  羅格莎娜的臉更紅了。
  「呃……我差不多該去參加晚宴了……」
  「公主,妳的頭髮亂了,後面的緞帶也鬆開了。」
  「咦!」
  「轉身。」
  把羅格莎娜轉過去背對自己,阿爾尚動手整理那豔麗的玫瑰色長髮,把鬆脫的緞帶重新繫緊。
  綁頭髮是阿爾尚在當甜點學徒時習得的特殊技能。由於羅格莎娜常在兩人獨處時興奮地亂跑,往往不小心歪倒或猛力甩頭,把造型華麗的髮型給弄亂。於是阿爾尚運用綁蝴蝶結裝飾甜點的技巧替她整理頭髮,結果意外不錯。
  『反正阿爾尚會幫我整理,我就可以放心弄亂了。』
  後來羅格莎娜瘋起來更肆無忌憚了。
  阿爾尚臭著臉替羅格莎娜整理頭髮時,她那花瓣似的脣邊總是漾著一抹開心的笑容。今天卻始終低著頭,連脖子和肩頭都染上一抹緋紅。
  阿爾尚的心情也比以往沉重。
  順便弄平禮服裙子上的縐褶後,阿爾尚冷冷地說道:
  「……好了。」
  羅格莎娜轉過身,露出一個不真切的微笑。
  「謝謝……還有……謝謝你一直抱著我。」
  儘管臉上還帶著淡淡紅暈,微笑的羅格莎娜卻恢復沉穩。
  「多虧有你幫我消除疲勞,現在又可以繼續努力了。我會叫女孩們過來,接下來的事你就不必擔心了。女孩們會陪我一起進會場。」

    ◇  ◇  ◇

  點著大量蜜蠟蠟燭的吊燈金碧輝煌,照亮了整座大廳。羅格莎娜帶著無比開朗的笑容努力做好外交,完全看不出剛才還累到睡著叫不醒。她和理查卿、裘賽特的丈夫羅倫佐親王相談甚歡,談話內容正是最近全世界都在討論的席薩利歐新進雕刻家。
  將晚宴的甜點排放得美侖美奐,再確認過取用和補充餐點方面都沒問題,阿爾尚這才離開會場。
  大廳裡目前還維持著和平的氣氛,最後真的會以開戰收場嗎?
  貝爾加皇女說過,最希望開戰的人就是巴爾特崙。
  他目前還關在房間裡,宣稱正在接受治療,打從會議開始就不曾出現在眾人面前。
  會議第一天清早,阿爾尚已獨自在廚房開始工作。這時羅格莎娜拖著行動不便的腿來到廚房,眼神非常認真。

  ──巴爾特崙將軍答應我,在我們防禦艾多瓦德宰相等人的攻擊時不參加會議。

  ──但若是會議發展不利於法洛利亞,他就會出席會議並自由發言,也就是向各國宣戰的意思。所以我們必須讓巴爾特崙將軍無法出席會議。

  (到目前為止,會議一直按照公主的計畫進行……)
  但巴哈爾姆與貝爾加等國絕不會就此死心。
  羅格莎娜說納斯塔西亞皇國的米海爾皇子感覺很詭異,所以他也可能暗中有所圖謀。
  即使是目前看似友善的理查卿和羅倫佐親王,也有可能因局勢變化而與法洛利亞對立。
  (就連巴爾特崙將軍也──)
  阿爾尚突然發現什麼,立刻停下動作。
  樹木繁茂的中庭一隅,有兩個人正藏身暗處小聲交談。
  若是一般人經過,應該會因夜色昏暗而看不清兩人。
  但阿爾尚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很清楚。
  其中一個身材矮小卻充滿魄力的男性──是巴爾特崙將軍。
  阿爾尚背後冷汗直流。
  (另一個人是……?)
  再次屏氣凝神,仔細觀察。
  年輕的黑髮男人……米拉納總督佩多羅‧博爾吉耶的隨行人員中,的確有這麼一個人。
  兩人交談片刻便分開,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博爾吉耶的隨從走得很快。
  巴爾特崙將軍卻抬頭挺胸,緩步前行。
  (將軍他……打算和米拉納聯手?)

    ◇  ◇  ◇

  隔天清晨──阿爾尚已在廚房裡著手工作,同時思索著是否該將昨晚看到的情形告訴羅格莎娜。
  今早的廚房依然一片喧囂,阿爾尚身旁的年輕廚師正在製作玫瑰醬。今天準備的盤裝點心是牛軋糖雪糕,為了預留冷藏時間而必須提早製作,所以阿爾尚暫時還走不開。
  晚宴結束時已近黎明,羅格莎娜一回房恐怕就倒在床上睡著了。有必要特地潛入房間搖醒她,告訴她這件事嗎?或者是自己誤判情況?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訝異的聲音。
  「怪了……這奶油怎麼打不發啊?是材料不新鮮嗎?」
  「是你技術不好吧?」
  「你說什麼!」
  阿爾尚猛然轉身,快步走到正在攪打奶油的廚師身邊,拿起銀叉往奶油盆裡一插。
  「卡、卡列爾主廚!你在做什麼!」
  廚師們一陣目瞪口呆。
  直到看見沾了奶油的叉子尖端逐漸變黑──「啊!」在場眾人紛紛驚叫出聲。
  阿爾尚一臉嚴肅地大叫:
  「立刻把所有材料都丟掉!」
  銀質餐具會對砒霜之類毒物產生反應。
  奶油之所以打不發,恐怕就是混進了正常材料以外的東西。
  (是誰下的毒?)
  要是在沒發現有毒的情況下完成甜點送上會議桌,事情就嚴重了。剛才攪打奶油的廚師臉色鐵青。
  「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不是我幹的!」
  廚師邊說邊不停發抖,看來真的不知情。
  「我明白了。你是清白的,所以別發抖了,振作一點!現在馬上採購新材料,務必趕上下午的會議。」
  「現在才開始準備材料根本來不及!」
  「盡可能先弄來一部分也好!被下毒的事也不許傳出去!就說天氣太熱,材料都壞了!」
  總之會議上的甜點不能缺,至少得先趕緊準備這部分。
  忙完再找下毒的凶手。
  阿爾尚跟著出城採購,在城區買到小麥、蛋和牛奶帶回廚房。
  今天預定的甜點是牛軋糖雪糕,先將蛋白打成蛋白霜,加入炒至焦糖化的杏仁、開心果碎片和糖漬水果,再加入奶油攪拌後冷藏。然而現在材料不足,也沒時間冷藏了。
  為了確認採買來的雞蛋、砂糖和麵粉沒有問題,阿爾尚親自拿起來仔細檢視、嗅聞甚至嘗味;庭院中摘來的李子也命人重新洗過。
  阿爾尚把蛋一一打進盆裡,依序加入溶化的奶油、熱過的牛奶和其他材料,動作迅速卻細緻地攪拌均勻。
  廚師們分成三人一組,幾個人合力將調好的麵糊倒進平底鍋,煎成一片片薄餅皮。趁著這段期間,阿爾尚則繼續忙著製作卡士達醬和鮮奶油。
  最後將烤好的薄餅皮層層相疊,中間交互抹上卡士達醬和鮮奶油──這些工作全由阿爾尚獨力完成。
  淋上含有大塊果肉的李子果醬後,千層蛋糕終於完成。這時羅格莎娜才剛命人端上下午茶和甜點。
  幸好千層蛋糕大受好評。
  「我一直以為可麗餅吃起來乾乾硬硬的,這蛋糕裡的餅皮卻很有彈性呢!李子果醬酸得恰到好處,大塊大塊的果肉真是美味。太好吃了!卡列爾主廚,今天的甜點也很棒!」
  英格利亞的理查卿吃完甜點感動萬分。
  眾人享用甜點時,固定光顧的業者送來新的材料。阿爾尚和早上一樣親自仔細確認材料,繼續將廚師分成三人一組,合力製作晚宴上的甜點,嚴格管理監控。雖然勉強度過一個危機,並不表示問題已經解決。
  阿爾尚腦海中浮現昨晚在中庭與博爾吉耶的隨從對話的巴爾特崙,以及博爾吉耶家代代相傳的知名毒藥。
  博爾吉耶家族靠著那種毒藥,至今不知葬送了多少敵手。

  ──最後一定會開戰。

  希德莉潔信心滿滿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那個熱中戰爭的瘋子也不可能如此老實。最希望開戰的人莫過於巴爾特崙了吧?

  懷著背脊發涼的不安,阿爾尚無聲無息地走向巴爾特崙的房間。
  結果在走廊的轉角不小心看見了──
  一個行進間無懈可擊的男人正從巴爾特崙房裡走出來。
  男人乍看之下雖不醒目,眼神卻十分冷洌。他隸屬於阿爾尚過去待過的巴爾特崙特別部隊,而巴爾特崙一遇到重大戰役,必定會派出該部隊擔任作戰要職。
  (他出現在這裡……表示兵力已部署完成了?)
  身體突然一冷。
  阿爾尚目送前同袍離開,上前敲了敲門,不等對方回應就進去了。
  「恕我失禮。」
  踏進房裡的瞬間,阿爾尚心裡一驚。
  巴爾特崙站在窗邊,透過窗簾間隙眺望室外。對外宣稱受傷正在療養的他卻穿著軍服、抬頭挺胸,注視窗外的眼神有如盯上獵物的雄鷹。
  即使知道阿爾尚走進屋內,他也沒有回頭。
  阿爾尚曾在巴爾特崙身邊待過一年,所以深知將軍矮小的身軀會在某一瞬間看來異常龐大。
  那正是這個天才鎖定目標的瞬間。
  「抱歉突然闖進來,但我有件事無論如何都想向您確認。廚房裡製作甜點用的奶油被人下毒了。將軍,您昨晚曾在中庭和博爾吉耶的隨從對話吧?」
  巴爾特崙始終望著窗外,彷彿直墜對方心底的聲音充滿威嚴。
  「你懷疑我嗎?也對,發生毒殺意外的話勢必免不了開戰。快要厭倦裝病的我的確很可能這麼做。」
  「……我剛看見德拉庫洛瓦隊長從房裡走出去。」
  「沒錯,他來通知我兵力已部署完成。」
  巴爾特崙若無其事地說道。
  (將軍果然已經派兵……)
  「在和平會議中出兵如同違反協定。」
  聲音裡含著責備。
  「但其他國家也是如此。」
  巴爾特崙冷冷地說完,緩緩轉身望著阿爾尚。
  眼前的那張臉上寫著堅強的意志,令阿爾尚屏住呼吸。
  「沒有任何一位與會者認為這場會議將和平落幕,在場的所有人都有意開戰。因此各國早就祕密派兵潛伏,等的只是一個機會。戰爭早就開始了。」
  「……並非如此。」
  巴爾特崙狠狠瞪著阿爾尚。
  「至少其中一位不會開戰──也會阻止開戰。她也正在奮戰,但是不靠軍隊或武器。」
  「只靠外交嗎……?」
  巴爾特崙嗤之以鼻。
  阿爾尚使勁全身的力氣瞪著他。
  羅格莎娜的目標是富饒的法洛利亞。
  巴爾特崙將軍想要的卻是強大的法洛利亞。
  兩者雖然相似,卻完全不同。差別在於羅格莎娜希望靠外交手段守護國家,巴爾特崙將軍則憑藉軍事力量壓制他國。
  巴爾特崙的鷹眼直盯著阿爾尚。
  「女王至今為止做得不錯,但又能撐到何時?你不相信我也罷,我和博爾吉耶的侍從只是站著聊聊,打探彼此今後的戰略,並沒有收下毒藥放進廚房的鍋裡。但這樣的事件八成還會再發生,鬧大之後勢必免不了開戰。卡列爾,你也該乖乖放下蛋糕刀背起步槍了吧?」
  巴爾特崙的壓迫感越來越大,不知不覺中已讓阿爾尚手心直冒冷汗。他狠狠反瞪巴爾特崙,毅然說道。
  「會議還沒有結束。恕我先告辭了。」
  房門開啟又關上。
  離開巴爾特崙的房間,阿爾尚在走廊上快步前進。

  ──沒有任何一位與會者認為這場會議將和平落幕。

  ──在場的所有人都有意開戰。因此各國早就祕密派兵潛伏,等的只是一個機會。

  內心的躁動彷彿千萬根細針,刺激著全身肌膚。
  如果巴爾特崙所言屬實,克萊依斯勒城四周現在已被各國軍隊包圍了。
  萬一今天早上被下毒的甜點進了與會者的肚子,肯定已成為各國開戰的藉口。巴爾特崙說,這樣的事件還會再發生。
  (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必須揪出下毒的凶手。
  從當時情況看來,下毒的人肯定是廚師之一。但他們全都是從法洛利亞帶來的,難道其中藏著間諜?
  究竟是誰?
  阿爾尚沿著走廊走到中庭。
  正打算穿過中庭回廚房時──

  「喂──!阿爾尚!」

  突然聽見一聲少根筋的愉悅呼喚。
  「是我啦!我來囉……!」
  這聲音的主人是理應待在巴黎榭的青年,令人傻眼的是他竟然出現了。而且正往這裡奔來──眼睛發亮、笑得闔不攏嘴而且不停揮手。
  「……你為什麼在這裡?怎麼混進城的?」
  現在根本沒空搭理這個萬年低潮劇作家。
  或許是因為阿爾尚的表情太過嚴厲,跑到跟前的奧古斯特突然退縮了。
  「就……就是因為……天氣太熱了想到避暑勝地旅行嘛!而且這裡離巴黎榭很近。既然來了就想順便來探望你一下……對,只是順便喔!順便探望!啊……我跟守城的人說你店裡的工作人員幫你送東西來,對方就讓我進來了!」
  阿爾尚感到頭痛。
  還別說綁著雙馬尾的少女正站在奧古斯特身後,畏畏縮縮地探出頭。
  「阿、阿爾先生……對不起,因為院長被李子核噎住了……」
  院長被李子核噎住了──這和理應寄住在修道院的妮儂現在和奧古斯特一起出現在這裡……有什麼關係?
  總之讓奧古斯特去看妮儂顯然是個錯誤,阿爾尚真心後悔。
  一定是這個小少爺慫恿老實的妮儂跟來的。否則妮儂還是個孩子,一個人根本來不了巴哈爾姆。
  奧古斯特剛才還像隻縮頭烏龜,現在倒是完全放開了,還比手畫腳地說個不停。
  「來到這裡的途中發現到處都是士兵,嚇我一跳。沒想到不只城裡,連外圍都有重兵守衛。呃……你別對我露出那麼恐怖的表情啦!」
  奧古斯特看到的是法洛利亞的士兵?還是巴哈爾姆……貝爾加?或是米拉納派來的?
  耳邊響起巴爾特崙說過的話──「戰爭早就開始了。」
  「啊……我帶了禮物給你。」
  「蘇菲小姐試做了新口味的可麗露,要我們帶來給阿爾先生嘗一嘗。」
  妮儂急忙拿出包起來的可麗露,希望阿爾尚稍微息怒。
  「是巧克力口味的可麗露。雖然外觀跟原來差不多,切開之後卻能看到巧克力的顔色。」
  奧古斯特豎起食指和小指。
  「原味的可麗露裡頭是黃色的,新的巧克力口味裡頭則是茶色。兩種一起吃就能與心愛的人兩情相悅,你覺得這個廣告詞怎麼樣?」
  阿爾尚的目光停在奧古斯特手上。
  「那個……豎起食指和小指是兩種的意思?」
  突然壓低聲音問道。
  通常比「二」的時候會豎起拇指和食指,像是一個L型。
  至少在法洛利亞是如此。
  但最近似乎看過奧古斯特那樣的手勢。
  奧古斯特有些難為情地回答:
  「沒錯,在巴哈爾姆是這樣比『二』的。當初流亡巴哈爾姆時養成了習慣,不小心就,」
  阿爾尚倏地奔過兩人身邊,速度快如閃電。
  「欸?阿爾尚!」
  「阿爾先生……!」
  驚訝的叫聲瞬間被拋在腦後。

  ──那塊派皮還要再往內摺兩次!

  ──再摺兩次?

  廚房內的情景彷彿重現眼前。
  確認阿爾尚的指示時,那個身材無異於常人、非常不顯眼的青年的確豎起了食指和小指。
  (下毒的凶手不是米拉納,而是巴哈爾姆?)
  一衝進廚房,阿爾尚立刻搜尋青年的身影。明明規定廚師們三人一組同時作業,但向阿爾尚比出巴哈爾姆慣用手勢的男子卻不然。他親切地和其他兩人閒聊,自己卻背對他們蹲在地上,刻意弓起身子形成視覺上的死角,暗中靠近麵粉袋。
  男子假裝要拿麵粉,眼看著就要將手裡小瓶中的粉往裡頭灑──
  「!」
  阿爾尚從後頭抓住男子的手,嚇得他猛然回頭。
  阿爾尚的另一隻手已拿起瓶子,瞪著男子問道:
  「這是什麼?」
  其他廚師都停下手邊的工作,轉頭看著阿爾尚等人。
  手臂被抓住的男子臉上的表情瞬間消失,阿爾尚卻看得很清楚。
  (這傢伙……)
  察覺危險的瞬間,男子將瓶子被奪去後空出的手伸進廚師服之間,抽出一根長針直指阿爾尚。
  阿爾尚鬆開抓住男子的手,迅速退開。
  然而長針已劃破阿爾尚的右手,自手腕至上臂中間裂出一道傷口。
  「唔!」
  血花四濺。
  廚房各處陸續傳來驚叫,男子已一路逃出廚房。
  「站住!」
  追趕在後的阿爾尚也衝出廚房。
  男子衝出庭園,一路往外奔馳。他似乎早已將城內構造牢記在心,逃走時毫不猶豫。
  那個男的很習慣這種情況,是專業的間諜!
  夏季的黃昏來得很晚,熱辣的太陽仍在頭上發威。朗朗白晝之下,阿爾尚盯緊男人的一舉一動,一路追趕在後。
  追趕途中一度和奧古斯特與妮儂擦身而過,兩人驚慌地瞪大眼睛,似乎在後頭叫著什麼,但現在根本沒空停下來問清楚。
  由於阿爾尚剛才很快就閃開了,男子留下的傷口並沒有很深。但手腕的血管確實被劃破了,不停冒出鮮血。
  而且身體有些麻痺,頭腦也不大清楚。
  針上有毒嗎?
  竄逃中的男子正趴在城牆上。他打算爬上城牆,逃出城外?
  (怎麼能讓你得逞!)
  阿爾尚從男子身後撲上去,硬把他從牆上拖下來。兩人同時跌坐在草地上,男子迅速翻身,手裡的長針這回瞄準了阿爾尚的咽喉。
  阿爾尚避開攻擊,踢向男子腹部。男子雖然往後退,阿爾尚的踢擊卻快了一步。
  「咕唔……」
  重心不穩的男子呻吟出聲,立刻重新站直,手持長針直指阿爾尚飛撲過來。
  阿爾尚避開針尖,抓住對方的手臂狠摔出去。
  男子背部著地倒臥草地,立刻順勢伸腿掃向阿爾尚。
  「!」
  身體微微一歪,男子的腿又直逼心臟而來,阿爾尚迅速跳開。
  兩人的衣襬隨風翻飛,阿爾尚的廚師服上沾滿血跡和泥土,男子身上的廚師服也差不多。
  或許是因為激烈活動,侵襲阿爾尚的麻痺感和暈眩越來越強烈。必須盡快解決對手,否則自己可能會被打倒。這男人很強!
  廚師服的下襬再次被風捲起,阿爾尚主動衝向男子,一拳擊向對方胸口。
  這回男子沒能閃過阿爾尚的快速攻擊。
  只見他雙眼大睜,頹然跪地。
  阿爾尚揪住男子的衣領,喘著粗氣逼問。
  「你是巴哈爾姆派來的間諜嗎?」
  就在這時,槍聲轟然響起。
  男子的身軀抽了一下隨即往後仰倒,手臂無力地垂落。
  鮮血從他背後汩汩滲出,染紅了整件廚師服。
  阿爾尚大吃一驚,視野彼端浮現一列士兵,舉著裝有刺刀的步槍指向這邊。那些人是巴哈爾姆宰相的護衛。
  (殺人滅口嗎?)
  從那個位置開槍,搞不好會連阿爾尚一起擊中──但對方可能根本不在乎。
  阿爾尚聽見艾多瓦德的聲音,隨後便看見下巴留著白鬍子的中年男子出現在庭院,臉上帶著優雅的笑容。
  「卡列爾主廚,人稱電光石火的你倒是花了不少時間才制伏對方啊!該不會是光顧著做甜點,結果身手變鈍了吧?」
  語氣一派沉穩,不帶半點心虛。
  阿爾尚手裡還揪著男子的廚師服衣領。艾多瓦德不屑地低頭瞄了氣絕身亡的男子一眼,彷彿看著一隻微不足道的小蟲。
  「我聽說試圖在食物中下毒的凶手逃走了,所以派護衛前來查看情況,看來是派上用場了。沒想到法洛利亞的廚師竟想毒害與會人士,真是令人驚訝。」
  「這個男的不屬於法洛利亞,是巴哈爾姆的人。」
  阿爾尚義正詞嚴地反駁,儘管體內的毒已讓他神智不清。
  鬆開緊握衣領的手,任由男子的遺體倒落庭院。
  艾多瓦德不悅地皺起眉頭。
  「你說什麼?自己的國家幹了齷齪的事,還想把罪推到巴哈爾姆頭上?這是對巴哈爾姆的侮辱。我一定要把這件事告訴各國代表,徹底追究事實真相。」
  看來他很有自信,就算追究也不怕東窗事發。
  畢竟凶手已經死了。
  不對,就算凶手沒死,他恐怕也會怒斥對方含血噴人。看著艾多瓦德瞇起的眼睛,阿爾尚立刻明白了。
  艾多瓦德的目的並非暗殺各國政要。
  他的目的是掀起騷動,找藉口開戰。
  所以他現在眼裡帶著笑意,一副稱心如意的模樣。

  ──在場的所有人都有意開戰。

  意識朦朧的腦袋裡,巴爾特崙的聲音不斷重播。
  各國表面上同意和平會談,私底下卻都希望以武力決勝嗎?
  那或許是最簡單的辦法。只要戰勝,就能為自己的國家爭取最多利益。
  那麼羅格莎娜的心願──
  這場會議根本毫無意義嗎?
  阿爾尚跪倒在地上,自己卻毫無感覺。
  手腕流出的鮮血染紅了草地。
  胸口被捏緊似的難受,已然麻痺的身體卻感覺不到痛苦,手也動不了了。
  「唔……」
  阿爾尚雙手撐地,趴伏在草地上。艾多瓦德愉悅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唉呀?卡列爾主廚看起來非常不舒服啊?這下恐怕無法製作明天會議上的甜點了。明天可能就是會議的最後一天了呢……嘗不到卡列爾主廚做的甜點實在太可惜了。」


  第三章 甜點師阿爾尚‧卡列爾之名永垂青史

  阿爾尚醒來時已是隔天早上。
  妮儂坐在床邊俯視阿爾尚,雙眼紅通通的。「太好了!萬一你不幸死掉,我就一輩子都不能吃甜點了。」奧古斯特臉上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語帶哽咽。
  「等等……阿爾尚,你還得靜養一陣子才行!」
  「沒錯!醫生說再晚一點治療就危險了。阿爾先生,你可是差點死掉啊!」
  阿爾尚正要起身,卻因為右手的一陣劇痛而皺起眉頭。奧古斯特和妮儂兩人合力把他壓回床上。
  甩開兩人的阿爾尚還想下床,右手腕卻再次傳來激烈的疼痛。他強行活動右手,卻覺得整隻手像石頭般僵硬,連指頭都動彈不得。
  「唔……現在幾點了?會議開始了嗎?會議上的甜點怎麼辦?巴哈爾姆宣戰了?法洛利亞呢?」
  阿爾尚皺著眉頭眼露凶光,表情嚴肅地問了一串問題,奧古斯特只能怯怯地回答。
  「你昨天傍晚前在庭院昏倒了。由於毒素擴散至全身,情況相當危急,羅格莎娜女王派自己的御醫來治療,還說一定要救醒你。今天的會議下午才開始,現在還早。各國也尚未宣戰,不過……」
  奧古斯特的眼神透著陰鬱,妮儂臉上也浮現不安的表情。
  「暗殺者混進法洛利亞廚師之中,試圖毒害各國政要的消息鬧得沸沸揚揚。大家為了凶手是哪國人而發生爭執,看來隨時都可能爆發戰爭……」
  阿爾尚的表情越來越僵硬。
  巴爾特崙、巴哈爾姆宰相、貝爾加皇女,三人都期望開戰。

  ──明天可能就是會議的最後一天了呢……

  的確,繼續維持現狀的話。
  「至於會議上的甜點……你都這副模樣了,一定會有別人幫忙準備的。」
  「別人辦不到。」
  強忍右手腕的劇痛和侵蝕身體的疲倦感,阿爾尚勉強站了起來。
  「不行啦!阿爾尚!你慣用的手受傷了,那樣是無法製作甜點的!」
  「阿爾先生,你流了好多汗!萬一連你也出事,那就……又剩下我一個人了!」
  奧古斯特和妮儂拚命阻止。
  妮儂的眼淚撲簌簌地掉個不停。母親在去年春天過世之後,她就沒有其他親人了。阿爾尚強忍住幾乎脫口而出的呻吟,從行李中拿出新的廚師服。
  「我不會丟下妳的。」
  對妮儂說完這句話,阿爾尚轉身背對兩人,穿過廚師服的袖子,聲音裡充滿堅定的意志。
  「工作結束後我就回去。」
  白色廚師服衣襬彷彿軍裝斗篷,唰地一聲隨風展開。

    ◇  ◇  ◇

  (阿爾尚的右手暫時動不了……下午茶時間送不出他做的甜點,以往的辦法也行不通了。)
  在侍從的扶持下,羅格莎娜走在通往會議廳的走廊,表情十分僵硬。
  她拖著行動不便的腳,一步一步緩緩前進。
  眼前的情況一如當時在弗雷諾瓦廣場獨自走上斷頭台。
  四周充滿民眾憎恨王族的視線,閃著銀灰光芒的利刃讓她不停發抖,但除了前進之外沒有其他路可走。
  心裡害怕、雙腳顫抖,卻莫可奈何。
  (但當時還有阿爾尚陪著我……)
  羅格莎娜登上斷頭台前,阿爾尚在她耳邊輕聲呢喃,說成功之後就做烤蛋白霜餅犒賞她。
  羅格莎娜面對群眾演講時,阿爾尚也一直注視著她。
  所以羅格莎娜才能堅強起來。
  也順利達成目標。
  但這次阿爾尚卻不在身邊。
  羅格莎娜在阿爾尚房裡待到黎明將近。望著緊閉雙眼動也不動的他,只覺得心臟彷彿要裂開。
  毫無動靜的阿爾尚看來就像死掉了一樣,羅格莎娜只覺得胸口越來越難受,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要不是和阿爾尚同住的少女跟朋友也在房裡,羅格莎娜恐怕已經趴在他身上大哭了。
  就像跟他同住的少女一樣。

  ──阿爾先生!阿爾先生!你快醒醒,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少女邊說邊不停掉眼淚。
  但羅格莎娜不能這麼做。
  (因為我是女王……)
  不能當眾趴在家臣身上痛哭。
  醫生說阿爾尚已度過危險期。
  接下來只須好好休養,靜待康復。
  但羅格莎娜依然不放心。其實她很想一直待在阿爾尚身邊,但又不得不出席會議,直到天亮時分才離開阿爾尚的房間。
  之後更忙於為會議做各種準備,完全沒有休息。
  羅格莎娜親自來到廚房,告訴眾人阿爾尚很可能無法製作甜點,屆時務必請其他廚師代勞。
  廚師們臉上寫滿擔憂。
  他們心裡也很清楚,一旦阿爾尚不在,恐怕做不出令與會者滿意的甜點。
  (沒有阿爾尚就無法順利撐過會議。)
  其實羅格莎娜也深知這個無奈的事實。
  她靠著行動不便的腿獨力走在冰冷的走廊,內心始終惴惴不安。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羅格莎娜在心裡對著恐怕仍躺在床上沒醒的阿爾尚喃喃說道,只覺得眼淚快掉下來了。
  儘管如此,還是得在沒有阿爾尚的情況下突破困境。
  (我必須盡量爭取時間,即使多拖一天也好,一定要撐到阿爾尚康復,能夠再次親手製作甜點。)
  就在這時,走廊前方的橫向通道突然無聲無息地冒出一個人──膚色白皙到近乎透明、一頭白金短髮,面容憂鬱的青年。
  那是納斯塔西亞第二皇子米海爾。對方一發現羅格莎娜便停下腳步,讓羅格莎娜先行。
  對羅格莎娜而言,這個完全看不出在想什麼的皇子最難對付。
  因為不知道他究竟是敵是友。羅格莎娜試著以微笑掩飾緊張,米海爾卻在這時淡淡說道:
  「看來巴爾特崙將軍已無大礙了呢……」
  米海爾望著緊閉的門扉,眼神和聲音一樣淡然,彷彿能以那雙冷漠的眼透視門後的景象。
  羅格莎娜突然覺得背脊一涼。
  「恕我先行一步。」
  說完便從米海爾面前走過。羅格莎娜命侍從打開會議廳大門,霎時僵立在原地。
  會議廳裡鴉雀無聲。
  因為以往空著的座席上正坐著一位雙手抱胸的男子。
  除了羅格莎娜和米海爾以外,所有已入席的與會者都發現了這位個頭雖小卻非常有壓迫感的鷹眼男人,因為他的出現而噤聲無語。
  男人正是法洛利亞大元帥──巴爾特崙。

    ◇  ◇  ◇

  會議開始的前一天晚上,巴爾特崙對羅格莎娜說過:「就讓我見識見識女王的手腕,看您如何在不開戰的情況下挽回頹勢。」
  但他也說過,一旦判定女王已無法掌控情勢,就會立刻出席會議,並且按自己的意思發言。
  所以羅格莎娜的首要目標就是不讓巴爾特崙出席會議。
  然而這個計畫已成破局!
  羅格莎娜強自揮開內心的怯弱,在會議席上落坐。
  會議在緊張的氣氛中展開。
  討論到下毒凶手的真實身分時,巴哈爾姆宰相艾多瓦德出言懷疑法洛利亞,卻遭貝爾加皇女質疑。
  「如此說來,閣下的國家也很可疑不是嗎?射殺下毒凶手的行為看來就像殺人滅口。」
  英格利亞的理查卿接著說道:
  「說起毒藥,該是博爾吉耶家的專長吧?不能從毒藥種類查出雇主嗎?」
  這番話似乎被博爾吉耶總督解讀成對該國的懷疑。
  「沒必要調查毒的種類,最有下毒動機的莫過於貝爾加帝國了吧?」
  博爾吉耶語帶挑釁,惹得貝爾加皇女眉毛倒豎。
  羅格莎娜試圖改變話題,在場代表們卻開始各自表述意見,根本停不下來。
  只有兩個人自會議開始至今始終沉默不語。其中之一是納斯塔西亞皇子,另一位則是巴爾特崙。
  巴爾特崙始終雙手抱胸、緊抿雙脣,散發出巨人般的壓迫感注視會議進行。貝爾加皇女希德莉潔話鋒一轉,找碴似的問道:
  「巴爾特崙將軍從剛才到現在一直保持沉默,不知有何高見?或是傷仍未痊癒,連說話都嫌費力?」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巴爾特崙身上。
  羅格莎娜倒抽一口氣。
  (讓將軍開口,好確認他的本意?可是──)
  巴爾特崙緩緩開口,依舊一臉不悅地發出渾厚的聲音。

  「各國都有動機,無論是誰幹的都不奇怪。討論這件事根本毫無意義。」

  房間裡寂靜無聲。
  巴爾特崙的意思是……這場會議不過是鬧劇,還不如直接開戰。相信各位也如此期待吧?
  (糟了,不能讓巴爾特崙將軍繼續發言。得命人準備茶點,但阿爾尚──)
  就在羅格莎娜猶豫時──
  「看來現場的氣氛有些火熱啊……不妨休息片刻吧!」
  巴哈爾姆宰相露出沉穩的微笑。
  (他想做什麼?)
  羅格莎娜繃緊神經,看著老練的宰相。
  艾多瓦德依然笑容可掏。
  「或許是我多事,但聽說法洛利亞的甜點師受傷無法下廚,所以我另請巴哈爾姆的師傅準備了茶點,還請各位賞光。」
  艾多瓦德愉快地說完,便命人進來準備。
  會議廳大門隨即開啟,一位文雅的壯年男子出現在門口。他身穿長版廚師袍,頭戴頂端如睡帽般微微彎曲的主廚帽,向眾人一鞠躬。

  「我是各位今天的主廚,名叫威爾漢穆‧霍夫曼。」

  「霍夫曼主廚?是巴哈爾姆首屈一指的那位美食藝術家?」
  英格利亞的理查卿站了起來。
  艾多瓦德略顯得意地回答。
  「正是。各位難得范臨巴哈爾姆,老是品嘗法洛利亞的餐點或許也膩了,所以我特地從王都緊急召來本國首屈一指的主廚……」
  接著刻意提高聲調,彷彿在向面色鐵青的羅格莎娜炫耀。
  「請各位鑑賞我國的文化!」
  霍夫曼身後出現一組樂隊,成員手裡分別拿著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長笛和鐃鈸等各式樂器。
  會議桌上排放著數張銀色板子,樂隊演奏起輕快的音樂。
  《阿瑪利耶圓舞曲》──以巴哈爾姆壯麗王都阿瑪利耶命名的華爾滋名曲,是舞會上必演奏的曲目。
  隨著優美高雅的旋律,霍夫曼主廚巧妙迴旋於與會者的座位之間,運用甜點在鐵板上描繪圖畫。
  「裝飾蛋糕【pièce montée】……」
  羅格莎娜脣邊溢出呢喃。
  裝飾蛋糕又稱為甜點繪畫,表現的重點不在味覺,而在視覺上的華麗、奇特與壯觀。運用將砂糖煮溶而成的軟糖拉出花鳥,再將砂糖與杏仁粉揉和而成的糖膏調色,以拼圖的原理鋪排出十字架、刀劍或生有翅膀的馬,最後以鮮奶油或蛋白霜裝飾,完成一幅繽紛的圖畫。
  甜點繪畫的主題大多是華麗的神話或歷史場景,常用來當作喜慶宴席上的裝飾,或由甜點師當場表演,運用軟糖、餅乾和奶油餐桌上作畫娛樂眾人,炒熱宴席氣氛。
  巴哈爾姆的霍夫曼主廚正是甜點繪畫界的第一把交椅!
  宰相艾多瓦德呵呵笑著。在那短短一瞬,穩重的白山羊外皮彷彿剝落,露出底下狡獪黑狐的本性。
  霍夫曼主廚先拿出杏仁粉與砂糖揉製而成的杏仁糖膏,用染成深海色澤的糖膏排滿整片銀色板子,再灑上碎餅乾呈現出沙灘,最後加上蛋白霜製成的純白貝殼點綴沙灘。
  滑潤的鮮奶油和輕盈的蛋白霜巧妙地妝點大海,波浪上還有軟糖拉成的紫色與水藍色小魚穿梭其間。畫面正中央是以純白牛軋糖製作的巨大蚌殼,上下兩半營造出蚌殼開口的模樣。
  輕快的音樂不絕於耳,霍夫曼主廚的手也不曾停歇,移動時的腳步彷彿跳著華爾滋般流暢。
  無論是他優雅的動作,或是桌上美麗的砂糖繪畫,全都讓席間眾人看得目不轉睛。
  主廚接著拿出十種造型不同的擠花袋,在蚌殼四周描繪長著翅膀的天使,讓綻開的蚌中浮現金色長髮披肩的美麗女神。
  最後再用刀叉掬起熬煮過的糖飴,紡出一縷縷金色細絲灑在畫面上,象徵海面升起的曙光。
  女神的誕生──
  華麗的神話世界躍然眼前,令所有與會者啞口無言。英格利亞的理查卿甚至發出呻吟。
  羅格莎娜也緊緊握住放在膝上的雙手。
  (號稱美食藝術家霍夫曼主廚是甜點繪畫的高手,從他一出現,我就知道是要展露這門絕活了……)
  艾多瓦德面對其他與會者,露出確定得勝的表情。
  「如何?是不是宛如美術館中收藏的名畫?巴哈爾姆和法洛利亞何者處於飲食文化的頂峰,各位應該很清楚了吧?」
  「唔……的確……就文化這點而言,巴哈爾姆似乎略勝一籌啊!」
  聽完理查卿的話,艾多瓦德捋了捋下巴的白鬍子,優雅地點點頭。
  「這是當然。法洛利亞的文化不過是模仿巴哈爾姆而來,以一個國家而言仍不夠成熟。看來我國還是必須站在父執輩的立場,繼續引導輔助法洛利亞才行。」
  艾多瓦德再次提起一度被羅格莎娜化解的干涉權,就在羅格莎娜正要回嘴時,一陣笑聲響起。
  趴在桌上低聲嗤笑的人正是巴爾特崙。
  「哦?巴爾特崙將軍發現什麼有趣的事了嗎?」
  艾多瓦德刻意詢問,似乎以為對方只是不肯認輸。巴爾特崙止住笑,抬起老應般的雙眼傲視艾多瓦德。
  「文化這種東西毫無定性,不過是時代強者的附屬品。一旦法洛利亞占領巴哈爾姆,所謂巴哈爾姆文化也就染上法洛利亞風格了吧?」
  那一瞬間的艾多瓦德似乎懾服於巴爾特崙的目光,但他畢竟是老練而狡猾的政治家,立刻露出冰冷的眼神說道:
  「那番話可以解讀成對我國的宣戰嗎?」
  貝爾加皇女──
  英格利亞國王的堂弟──
  米拉納總督──
  席薩利歐親王──
  以及白皙臉龐上浮現寧靜表情的納斯塔西亞皇子──所有人都注視著兩大巨頭的互動,豎耳傾聽接下來的對話。
  在這描繪了女神誕生的會議桌上,室內的緊張氣氛達到最高點。
  羅格莎娜無法打斷兩人。
  光靠羅格莎娜一人已無法改變局勢。
  這樣下去會爆發戰爭!法洛利亞將再次遭到戰火踩躪!
  現在迫切需要的那張王牌卻──
  (阿爾尚!)
  羅格莎娜心中呼喊著那個名字。
  會議廳的門打開了。
  羅格莎娜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
  互相瞪視的巴爾特崙和艾多瓦德也望向門口,同時露出驚訝的表情。
  其他與會者也直直盯著站在門扉之間的那個人,彷彿眼前出現幻覺。
  身穿漿得筆挺的白色廚師服,頭戴高高豎立的白色廚師帽──銀髮甜點師阿爾尚‧卡列爾堂堂站在門口。
  他不是被暗殺者的長針刺傷,目前昏迷不醒嗎?
  然而阿爾尚的表情聲音都顯得平靜而堅強,沒有半點身受重傷的樣子。
  「抱歉讓各位久等了,在下立刻為大家準備甜點。今天的主題和以往不大一樣,不僅滿足各位的味覺,還要帶來視覺上的饗宴。」

    ◇  ◇  ◇

  (手受傷的甜點師還能變出什麼花樣,你的計畫早就被我看穿了。)
  巴哈爾姆宰相艾多瓦德內心竊笑。
  霍夫曼主廚繪製的藝術甜點被移至屋裡,另外搬了幾張桌子進來。
  桌上排放著鐵板。
  理應深受重傷的阿爾尚出現在會議廳固然令人驚訝,但與會者似乎也很好奇他究竟要做什麼。
  巴爾特崙將軍再次雙手抱胸,一雙鷹眼直盯著阿爾尚。
  羅格莎娜抬頭望著阿爾尚,似乎難掩心中的不安。
  準備工作就緒後,阿爾尚走到樂團旁,輕聲說了幾句話。
  樂手看了看艾多瓦德。
  艾多瓦德點頭表示同意。
  大概是希望樂團也為自己演奏吧?
  無所謂,反正阿爾尚的舉動註定徒勞無功。
  樂手朝阿爾尚點點頭,開始演奏樂曲。
  清朗的小提琴旋律揭開序幕,令人聯想起清晨的風景。這首曲子名叫《夏之風暴》,是法洛利亞新銳作曲家去年發表的作品,一度引起熱烈的討論。
  (跟古典樂比起來不夠有深度,而且曲子進入中段之後……)
  就在艾多瓦德沉思時,阿爾尚已經開始動作。
  他伸出左手,將染成綠色的糖果排列在鐵板上。
  「卡列爾主廚也要做甜點繪畫?」
  席薩利歐親王喃喃自語。
  聲音裡帶著些許同情,或許是因為阿爾尚的動作不比霍夫曼流暢,相較於對方的熟練技巧難免吃虧。而這正是艾多瓦德看準的機會。
  (派人去廚房打探時就發現卡列爾在準備甜點繪畫了,看來那就是他打算端出的壓軸作品。所以我才特地從王都召來霍夫曼,讓他搶先製作甜點繪畫。)
  無論阿爾尚畫出什麼,都贏不過霍夫曼的藝術繪畫,何況他的慣用手受了傷,只能靠左手勉強作業。
  實際上,阿爾尚運用透明的糖飴、染色的杏仁糖膏和牛軋糖鋪排出的景物的確只是平凡的森林、河川或山谷,顯然一開始就比霍夫曼遜色許多。
  而且霍夫曼配合著輕快的華爾滋樂曲,繪畫之際彷彿在與會者之間舞動,手勢和手臂的動作都十分優雅。相較之下阿爾尚的手腳動作不但乏善可陳,甚至令人覺得無趣。
  《夏之風暴》自晨光般的前奏轉為正午豔陽高照的曲調,激昂的旋律彷彿歌頌著生命的躍動,但阿爾尚的動作卻完全沒有配合音樂。
  巴爾特崙不悅地皺緊眉頭,其他與會者也是一副期待落空的模樣。
  只有羅格莎娜屏氣凝神地望著阿爾尚。
  (女王還信任卡列爾的能力嗎?再這樣下去也只會做出小孩塗鴉般的作品,無異是自暴其短,證明法洛利亞的文化不如巴哈爾姆啊!顏面盡失的巴爾特崙一怒之下八成會開戰,我的目的就達成了。)
  眼看一切正如自己所盤算,艾多瓦德心中再次浮現黑色狐狸的笑容。
  正在鋪陳甜點的阿爾尚緊抿雙脣,額頭冒出汗珠。他用受傷的右手扶住擠花袋,左手使力──
  在山岳、森林和湖泊之間畫出一條條巧克力曲線。
  (嗯?那些線條是什麼?)
  艾多瓦德瞇眼細看。
  「地圖……?」
  剛才還一臉無聊的貝爾加皇女喃喃說道。
  其他與會者似乎也看出端倪。
  「對啊,沒錯……」
  「的確是地圖。」
  眾人紛紛往桌邊探頭。
  阿爾尚用巧克力描繪的正是國界線。
  「那裡是巴哈爾姆、英格利亞……貝爾加、納斯塔西亞,還有馬爾合眾國?哦……畫得很不錯嘛!」
  席薩利歐的羅倫佐親王豪邁地說道。
  (哼……不過就是一幅地圖,比起霍夫曼的藝術繪畫還差得遠了。)
  艾多瓦德以勝利者自居,絲毫不把阿爾尚的表現看在眼裡。
  這時理查卿疑惑地低聲呢喃。

  「奇怪?怎麼沒有法洛利亞?」

  聽理查卿這麼一說,其他人才終於發現。
  應該夾在巴哈爾姆、貝爾加與英格利亞之間的法洛利亞不見了。
  「唔……」
  巴爾特崙俯視地圖,發出一聲低吟。
  阿爾尚放下手中的擠花袋。
  (不打算畫法洛利亞了嗎?)
  就在艾多瓦德訝異之時──
  音樂的節奏變了。
  原本有如夏季明亮耀眼風光的旋律倏然轉變,隆隆的沉重樂音彷彿山雨欲來。
  似乎刻意配合樂曲的轉折,阿爾尚無言地靠近門扉,迅速伸出手。這時沉重的門扉往兩側打開,令人陶醉的甘甜芳香瞬間席捲整個會議廳。是蘭姆酒的香味。
  身穿廚師服的男子自門外魚貫走入,他們三人一組,合力搬運某樣甜點。
  「那是什麼?」
  米拉納的博爾吉耶總督大叫出聲。
  伴隨著濃烈的蘭姆酒香,裝飾著鮮奶油、蛋白霜和糖絲的城堡陸續被搬進屋內。
  甜點做的城堡直直向天際延伸,屋頂鋪滿玫瑰色和水藍色的鮮奶油,彷彿一朵朵微捲的波浪。整面白色的奶油城牆上灑滿花瓣,金黃色的糖飴蜿蜒攀附於整座建築,宛如外牆上的荊棘圍籬。
  其中最令在場眾人驚嘆的,莫過於那高聳犀利的雄偉外型。
  「那也是甜點繪畫嗎?」
  羅倫佐親王喃喃自語。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甜點繪畫!竟然能用甜點建造城堡!而且還蓋得如此高聳龐大!」
  理查卿睜大了眼睛,抬頭仰望那座比自己身長的一半還高的甜點城堡。
  過去的甜點繪畫就是用糖果描繪圖畫。
  運用糖飴、奶油或果醬描繪出壯麗的平面圖像,所謂繪畫就是平面上的創作。
  但阿爾尚卻將其化為立體。不只是以甜點作畫,還蓋起一座精緻的城堡,與以往的甜點繪畫截然不同。
  樂團演奏出的旋律越來越不安穩,彷彿訴說著空中烏雲密布,風暴即將來襲。
  甜點做的城堡依序擺放在巴哈爾姆、貝爾加、英格利亞、納斯塔西亞、米拉納和席薩利歐各國中央。
  平面的圖畫瞬間變得立體,影響三次元的空間。白色城堡聳立在巧克力區分出的各國地圖上,強烈的存在感震懾所有觀眾。
  在場眾人見證了甜點製作史上的一大躍進。
  羅格莎娜望著阿爾尚的眼神中充滿信任。
  緊張的旋律漸漸拉高,蘭姆酒的甜香彷彿邀請與會者進入幻境。
  從旁協助的廚師遞給阿爾尚一只金色的單柄鍋。
  鍋中散發強烈的蘭姆酒香。
  就在這時,阿爾尚動了。
  噹!用力一踏,發出重重的腳步聲。
  阿爾尚以左手握住金色的單柄鍋,將裡頭煮熱的蘭姆酒一口氣潑向用鮮奶油裝飾得金碧輝煌的甜點繪畫。
  鐃鈸的巨響彷彿雷鳴。
  小提琴拉出閃電般的樂音。
  阿爾尚與剛才判若兩人,在張口結舌的與會者面前、身邊飛快地穿梭。
  銀髮與白色廚師服映入眼簾的瞬間,熱燙的蘭姆酒已傾注在甜點城堡上,激起陣陣白色的蒸氣。專注地望著眼前這一幕時,阿爾尚的身影已消失在視野之中。
  霍夫曼主廚移動時的腳步悠然,彷彿跳著華爾滋舞步。
  但阿爾尚的動作卻遠遠比他迅速、犀利,正如他的稱號──電光石火。
  這樣的動作不似華爾滋,反而更像劍舞,隨著昂揚的音樂逐漸加速。
  助理廚師陸續遞上新的單柄鍋,阿爾尚巡迴於桌子之間,將鍋中的蘭姆酒一一澆在甜點城上。加了砂糖熬煮的蘭姆酒散發強烈的芬芳,氤氳的白色蒸氣更讓陶醉於阿爾尚身手的與會者們臉頰泛紅──抑或是真的醉了。
  持續落下的暴雨、雷鳴和強風之中,甜點城被煮熱的酒一淋,溶化的奶油層層滑落。
  曾經如此華麗雄偉的──創新而前衛的立體甜點繪畫就此緩緩消融。
  阿爾尚的舉動令眾人啞口無言。
  最終暴雨化為小雨,音樂轉為寂寥的旋律,曾經是城堡之處只剩茶色的斷垣殘壁。
  曾經翠綠的森林和山野全染成一片赤紅。
  因為甜點上層的綠色砂糖溶化,下層紅色的糖飴便裸露出來。看起來就像歷經戰火焚燒,也像是遍地鮮血。
  阿爾尚低沉地告訴眾人:

  「……這是沒有法洛利亞的世界最後的模樣。」

  與會者全都沉默不語。
  一片荒蕪的大地,焚燒殆盡的森林,化成粗糙茶色殘塊的城堡。這是法洛利亞割讓後的世界預測圖,一如世界級的雅爾特納之混沌。
  阿爾尚剛才畫的國界線並非自創,而是羅格莎娜之前畫給他看過的。如果法洛利亞被迫割讓,世界上再無法洛利亞這個國家,那麼其他各國又會如何?

  ──邊境相交的國家變多,自國界遭受侵略的機會當然也會增加。

  ──巴哈爾姆和貝爾加兩國相鄰,結果必然會互相侵犯。

  ──英格利亞恐怕會遭納斯塔西亞自背後進犯,納斯塔西亞也將失去經由法洛利亞通往東方的重要道路。

  ──馬爾合眾國一直依靠海運增加國家收益,若是法洛利亞被消滅,南迴的海路恐怕將受貝爾加威脅。

  ──而貝爾加得到海港之後將改變商品的流通方式,英格利亞殖民地栽種的砂糖、辛香料價格可能暴跌。

  如今的世界正處於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態,一旦法洛利亞這個國家消失,下一個瀕臨危機的可能是任何國家。
  羅格莎娜和阿爾尚正把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眾人面前──巴哈爾姆、貝爾加、英格利亞、納斯塔西亞、馬爾合眾國,以及雙手抱胸凝視著地圖的巴爾特崙。
  與會者各個表情僵硬,陷入沉思。他們腦海中或許也浮現未來的地圖,只是疆界線各有不同。
  羅格莎娜展現的地圖不過是其中一種可能。

  (無論如何,但願這能讓各國重新思考開戰是否對自己的國家、對整個世界有利……)

  在羅格莎娜祈禱似的注視下,阿爾尚放下金色單柄鍋,左手握住長長的蛋糕刀。
  揚起的刀身閃著凜凜寒光。
  不顧在場驚訝的眾人,阿爾尚毫不猶豫地切下地圖上殘存的城堡。
  「!」
  城堡的基底是加了葡萄乾烘烤而成的庫咕洛夫蛋糕,裡頭滿是綿密的卡士達醬。
  阿爾尚流暢地操作蛋糕刀,沒多久便將蛋糕分切完成,盛在助手拿出的餐盤上。接著一一擠上雪白的鮮奶油裝飾,將蛋糕分送給各國代表。

  「這是各位耳熟能詳的庫咕洛夫蛋糕,先浸過蘭姆酒之後再澆上大量蘭姆酒,風味特別濃郁。」

  阿爾尚低沉的聲音靜靜流過會議廳。

  「亞夏大陸的沙漠地帶流傳著一則民間故事,名叫『阿里巴巴與醉倒的一群大盜』。我借用這個典故,將甜點命名為巴巴‧歐‧蘭姆。請各位盡情享用。」

  接過餐盤的與會者們似乎還沒從夢裡醒來,不由自主地開動了。
  夾著卡士達醬的庫咕洛夫蛋糕吸飽了加入砂糖的蘭姆酒,配著香草風味的冰涼鮮奶油入口,立刻感到一股令人暈眩的濃烈香氣直灌鼻腔。
  略帶苦澀的醇厚滋味麻痺了舌尖,令人更加陶醉其中。
  這種蛋糕絕不能讓小孩子吃。酒香濃郁、彷彿麻藥的成人甜點令眾人臉頰發燙,這時阿爾尚繼續說道──

  「趁各位享用蛋糕時,我繼續為各位呈現『法洛利亞存在的世界』。」

  撤下茶色的城堡廢墟,廚師們再次畢恭畢敬地搬來嶄新的甜點城堡,呈現在眾人面前。
  這座城堡遠比之前放在地圖各處的奶油城堡更加宏偉精緻、金碧輝煌,連艾多瓦德宰相都忍不住低吟。
  聳立的柱身是以砂糖粉、澱粉和取自豆科植物的明膠混合凝固而成,表面刻有藤蔓和鳥類等細緻的花紋,上層纏繞著一圈圈透亮的糖絲,基底則是交疊的茶色餅乾和可麗露。
  牆壁的部分是杏仁蛋糕,外頭還裹著厚厚一層白色糖霜。
  無數個小型泡芙堆疊出城牆,外層淋上糖飴,冷凝之後便無比堅固。屋頂由數片混有核桃與杏仁碎片的牛軋糖鋪排而成,邊緣還有精緻的拉糖裝飾。
  窗戶的位置鑲著水藍色的薄荷糖,窗框則是巧克力口味的杏仁糖膏。扭成麻花狀的金色糖飴拼裝出城堡大門,閃著耀眼的光輝。大量檸檬色的拉糖樹葉撒在原本一片赤紅的森林上,瞬間讓戰火下的鮮血化為滿地豔紅的秋楓。
  在沉醉於巴巴‧歐‧蘭姆芬芳的與會眾人面前,一位甜點師緩緩建構出嶄新而美好的世界。

    ◇  ◇  ◇

  (他真的趕來了……)
  羅格莎娜面帶微笑,注視著身穿立領白色廚師服、頭戴高高聳立的廚師帽,外型精悍的甜點師。
  每次遭遇走投無路的困境,他總會為自己扭轉局勢。
  (這次也是……靠著受傷的手臂和中毒的身體……)
  最後廚師們將拉斐安羅斯宮搬進會議廳,安置在它應該存在的位置──羅格莎娜等人的國家正中央。
  法洛利亞的王宮──巴黎榭優雅與奢華的象徵。在夕陽下閃耀玫瑰色光芒的屋頂上鋪著澄透的玫瑰色果凍,以薄荷味糖飴固定玫瑰香蛋白霜餅而成的長柱林立,外圍還則有牛奶色和玫瑰色的方糖堆疊而成的高聳城牆,守護著華麗的王宮。
  城堡的牆壁上披著厚厚一層糖霜,散發香草的甘甜。延伸而出的陽台、裝飾屋頂的美麗女神雕像,全都是用混合杏仁粉和砂糖熬製的糖飴製成,還帶著甘甜的酒香。在透明糖絲上鑲嵌包著銀箔的糖珠做成中庭的噴泉,金黃色糖飴製成的大門輝煌奪目,正中央的大朵玫瑰徽章更是一絕,連一片片纖薄的花瓣都真實重現。
  阿爾尚右手拿鍋子,左手握住兩根叉子,巧妙地掬起鍋中煮溶的糖飴,揮灑精緻的玫瑰色糖絲。
  骨節分明的手指每次旋轉叉子,閃亮而纖細的糖絲便帶著高雅的玫瑰芬芳搖曳垂落。細長而優美的尖塔群籠罩在玫瑰色的光芒下,顯得豔麗奪目。
  (阿爾尚,那是我們的城堡呢……)
  羅格莎娜兒時居住的城堡。
  年幼的阿爾尚每天注視的城堡。
  那座讓兩人結緣,無比珍貴而可愛的城堡。
  羅格莎娜帶著微笑,回想起巴哈爾姆國境邊的威登森林。當時還是士兵的阿爾尚坐在樹樁上描繪拉斐安羅斯宮,而自己看到他的圖時不但深深感動,也莫名被吸引了。
  那裡正是一切的開端。
  冷淡的青年略顯靦腆地坦承自己的夢想是蓋一座甜點城堡。
  那麼我就成為女王,任命你擔任我的御用甜點師──羅格莎娜當時如此回答。
  阿爾尚承諾過,要為羅格莎娜蓋一座甜點城堡。
  現在他實現了諾言。
  用他其實不夠靈活的左手──拚命為自己完成如此完美、優雅而奢華的甜點城堡。

  完成所有工作後,阿爾尚向眾人一鞠躬。
  最先鼓掌的正是英格利亞的理查卿。
  「太棒了!這真是藝術!美得像在作夢!剛才的巴巴‧歐‧蘭姆就像下了迷藥一樣!」
  接著是裘賽特的丈夫──席薩利歐親王羅倫佐忍不住讚嘆。
  「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甜點繪畫,如此嶄新、優美而動人心弦。這已經超越了過去的甜點繪畫,堪稱甜點界的革命!」
  阿爾尚的甜點繪畫裡包藏著羅格莎娜的心願──
  維持世界的秩序與和平。
  那才是讓全世界豐衣足食、日新月異的最好辦法。
  基於這個共識,英格利亞和席薩利歐都開口稱讚法洛利亞女王羅格莎娜的御用甜點師,藉此表明支持法洛利亞的立場。
  巴爾特崙的雙手依舊交叉在胸前。
  艾多瓦德宰相的嘴脣糾結,彷彿有口難言。
  貝爾加皇女希德莉潔、米拉納總督博爾吉耶同時皺起眉頭,陷入沉思。
  博爾吉耶總督目光流轉,默默觀察周圍情勢。
  (再一個人就好……只要多一個人支持法洛利亞……)
  情勢就對我方有利了。
  (拜託……再一個人……)
  羅格莎娜心裡不停祈禱。
  阿爾尚也注視著會議的發展。
  說時遲那時快,納斯塔西亞的米海爾皇子開口了。

  「我也認為卡列爾主廚的甜點值得讚賞。」

  所有人的視線全轉向米海爾。
  滿臉愁容的青年總是因沉默而令眾人關注,卻在這一瞬間開口發言而引來注目。但米海爾不為所動,只是靜靜把話說完。
  或許他一直在等待這個最佳時刻,好讓納斯塔西亞決定會議的結局,決定世界的未來。

  「如此偉大的藝術擺在眼前,不得不承認法洛利亞是個擁有成熟文化的國家。羅格莎娜女王透過卡列爾主廚的創作提倡世界和平,納斯塔西亞也贊同這個理念。」

  羅格莎娜鬆了一口氣。
  現在法洛利亞占上風了!
  「我也有同感。卡列爾主廚的立體甜點繪畫令我心服口服。」
  博爾吉耶立刻跟著開口。希德莉潔微微轉開視線,喃喃說道:
  「我們貝爾加帝國也不希望打沒有意義的仗。」
  巴哈爾姆的艾多瓦德宰相不大高興地捋著白鬍子。
  「這個嘛……法洛利亞可說是巴哈爾姆之子,看到如此進步的表現著實令人欣慰。卡列爾主廚的傷勢似乎沒有想像中嚴重,真是太好了。」
  聲音裡有說不出的酸楚。
  巴爾特崙依然將雙手交叉在胸前,一雙鷹眼閃著精光。
  但也一直緊抿雙脣,沒有開口的意思。
  這表示他也明白了阿爾尚和羅格莎娜藏在甜點城堡中的訊息──
  而且同意了。
  法洛利亞終於度過危機!
  得以維護自身權益,並且避免戰爭。
  羅格莎娜與阿爾尚四目相對,一如在下雨的弗雷諾瓦廣場上受到民眾喝采當時。
  但現在的心情比當時更開心且驕傲。羅格莎娜凝望著那雙冷淡的灰藍色眼眸,滿懷感激地喃喃說道。
  (阿爾尚,我們贏了!你做的甜點城堡守護了法洛利亞!)

  尾聲 日後的故事

  與會眾人一致表明和平的立場,長達一個月的克萊依斯勒會議終於圓滿落幕。會議結束之後──
  席薩利歐公國的羅倫佐親王特地來廚房辭行。
  「您的身體尚未完全康復吧?不好好休息嗎?」
  「……感謝您的關心,不過待在廚房反而讓我比較自在。」
  「卡列爾主廚,您真是發自內心地熱愛烹飪。」
  一番寒暄之後,有著武人般偉岸外貌、眼神卻開朗且平易近人的親王親暱地對阿爾尚說道:
  「我的王妃說過,法洛利亞有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甜點師。會議期間品嘗過卡列爾主廚做的甜點之後,我也深有同感。我的王妃說得沒錯。」
  隨後親王露出充滿敬意的眼神。
  「其實我從小就想成為藝術家,無論從事雕刻、繪畫或音樂都好。我由衷希望能親手打造動人心弦的美好事物,可惜一點才華也沒有。畫出來的貓長得像熊,雕刻時鑿子一揮就把大理石敲壞了……拉小提琴和彈鋼琴時不是把握柄折斷就是把鍵盤彈飛,唱起歌來又五音不全──總之實在沒天分到一個極致,最後只好放棄,轉而支持其他藝術家。」
  親王說到一半,突然感慨地低聲呢喃:
  「所以當我看到那樣的甜點繪畫時,說什麼也要支持法洛利亞。」
  說完又露出親切的笑容。
  「這下我有最棒的旅途見聞可以和王妃分享了。希望您有朝一日能到席薩利歐來做甜點,可以的話最好選在夏天。因為夏天正好是柳橙採收的季節,我和王妃都很喜歡柳橙,也希望能讓她一嘗您用柳橙製作的甜點。」
  阿爾尚靜靜地答謝,表示有機會一定前去拜訪。

  巴爾特崙也比阿爾尚等人早一步回到法洛利亞。
  將軍歸國的前一天,阿爾尚在微風轉涼的午後庭園中目送他離開。
  身材矮小的巴爾特崙依舊充滿威嚴,對阿爾尚如此說道。
  「我還是認為武力可能逐步改變文化,這點我無意改觀。不過身為法洛利亞國民和巴黎榭市民,還是要為見識到那麼精緻華麗的拉斐安羅斯宮而向你致敬。」
  將軍的鷹眼再次閃過犀利的光芒。
  「我下回遠征還會帶那種糖煮栗子,因為隨時拿出來就能吃,非常方便。記得幫我準備好。」
  不等阿爾尚回答,巴爾特崙已轉身離去。
  個頭矮小卻有著巨人般的氣勢,散發絕對的力量與野心──以下一場戰爭為目標。
  (巴爾特崙將軍將來或許還是會與公主對立……)
  羅格莎娜的目標是富饒的法洛利亞。
  巴爾特崙將軍期望的是強大的法洛利亞。
  兩人的堅持恐怕永遠不會改變。

  英格利亞的理查卿誠摯地懇求阿爾尚一起回國,擔任自己專屬的廚師。貝爾加的希德莉潔皇女也還沒死心。
  「我不打算收回前言,還是希望你以軍人的身分投靠我國。要是你改變心意了,隨時都可以到貝爾加來。」
  留下對阿爾尚的邀約,眾人陸續離開克萊依斯勒城。
  奧古斯特和妮儂也露出開朗的笑容。
  「我在巴黎榭的店裡等你回來!」
  「我也會在店裡為你接風!你答應過,會做任何我喜歡的甜點吧?」
  奧古斯特說道。
  「彆腳作家,你不必來迎接我。明明拜託你照顧妮儂,你竟然把她帶到克萊依斯勒城來,還有臉叫我做甜點?」
  「你怎麼這樣……我很期待耶!」
  「是我拜託奧古先生帶我來的,請不要責怪他。而……而且多虧奧古先生帶我來克萊依斯勒城,我才有機會看到阿爾先生帥氣又厲害的一面,真是太好了。」
  「正是如此。你的表現太棒了!將來一定要讓我寫一部以你為主角的劇本,做為我的最佳傑作!」
  奧古斯特再次讓阿爾尚皺緊眉頭。
  「那麼我們在巴黎榭再見囉!」
  妮儂輕輕一鞠躬,奧古斯特熱烈地猛揮手,兩人就此先行離開。

    ◇  ◇  ◇

  由於所有與會者都已回國,阿爾尚專為羅格莎娜準備了甜點。將打發的玫瑰色蛋白霜擠在冰涼的卡士達奶油上,看來就像輕飄飄的雲朵。
  「真好吃,好像在吃玫瑰色的棉絮,軟綿綿的!下面的奶油入口滑順又冰涼,太棒了。」
  羅格莎娜在自己的房間品嘗完甜點,發出放心又滿足的嘆息。
  「啊……會議總算結束了。最麻煩的果然是納斯塔西亞的皇子呢!只有他是不確定的因素,害我好擔心。」
  「……其他人都在預料之中?」
  阿爾尚問道。
  「大致上是,畢竟是我刻意邀請這些人的。」
  羅倫佐是裘賽特的丈夫,很可能會支持我方。而英格利亞的理查卿熱愛美食,尤其對甜點毫無抵抗力。從羅格莎娜伶俐的眼神中,不難看出這些人選都是她計畫好的。
  早在會議開始之前,羅格莎娜便已擬定計畫著手執行了。
  (這位公主真是……)
  羅格莎娜坐在椅子上,對阿爾尚露出甜美的微笑。
  「不過最大的功臣還是你喔!阿爾尚,你實踐了為我蓋甜點城堡的承諾呢!謝謝你。」
  「該道謝的是我。妳讓我實現了夢想。」
  如果不曾與羅格莎娜相遇,自己的心臟或許永遠是冰冷的。不會那樣激動亂來,或許也不會為任何事熱血沸騰。
  羅格莎娜依然微笑著仰望阿爾尚。
  「你看,無論做多少個甜點城堡,最後還是會消失,真是浪費力氣和金錢。但浪費絕非毫無意義,這個夏天發生在克萊依斯勒城的事一定會宣揚出去,大家都會知道你的甜點城堡有多優雅、強韌而完美。我也與有榮焉呢!」
  羅格莎娜束起玫瑰色的長髮,身上的華麗禮服鑲滿荷葉邊和緞帶。她的臉龐閃耀著燦爛神采,充滿女王的雍容和自信。
  「今後……應該不會有人說公主妳是傀儡女王了……」
  羅格莎娜沒有聽從巴爾特崙的話,反而照自己的意思奮戰並獲得勝利。
  她已是名副其實的女王。
  或許沒有機會實現第二個夢想了……
  阿爾尚的聲音裡夾雜著微微苦澀。羅格莎娜或許也察覺了,眼神顯得有些落寞。
  「妳現在還想嫁給花店老闆嗎?」
  阿爾尚這麼一問,羅格莎娜立刻開心地回答:
  「不想。我現在的第二個夢想……是嫁給甜點烘焙坊的老闆喔!」
  閃閃發亮的眼眸裡透著惡作劇的神采。
  四周的空氣彷彿也變甜了。
  然而阿爾尚和羅格莎娜都知道,這不過是說著好玩。

  (阿爾尚大概會像平常一樣不放在心上,淡淡地丟下句『是嗎』就轉身不理我了吧……)
  羅格莎娜注視著阿爾尚,心裡卻有些落寞地這麼想著。
  雖然明白連落寞都是不應該的。
  然而阿爾尚卻低沉地、極為自然地回道:
  「那麼等女王退位後來找我就好了。」
  羅格莎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深深吸了幾口氣,張開嘴巴又閉上,好不容易才喃喃說道:
  「你這個人……有時候會說出不得了的話呢……」
  「……是嗎……」
  這回的反應倒是一如往常,冷淡而若無其事。
  鬆了一口氣的羅格莎娜還想調侃阿爾尚,卻突然有股想哭的衝動。
  眼眶泛淚的瞬間之後,臉上卻是充滿喜悅的笑容。
  「說得也是,到時候就拜託你了。」
  阿爾尚沒有回答。
  只是默默地在印有玫瑰圖案的杯中再次斟滿紅茶。
  然而如果有人在這時看見阿爾尚的臉──就會發現令人嚇一跳的溫柔笑容。
 楼主| 发表于 2019-3-23 17:41 | 显示全部楼层
  羅格莎娜女王與阿爾尚之間的信賴關係終生不曾改變。

  數年後,阿爾尚受英格利亞王國和貝爾加帝國之邀,得以在國外一展甜點師長才,更一度以皇室御廚的身分暫居納斯塔西亞皇宮。
  然而無論身在哪個國家,阿爾尚永遠自稱「法洛利亞女王的甜點師」,直到過世之前仍以甜點師的身分侍奉女王,而女王也始終深愛他做的甜點。
  克萊依斯勒會議後數年,巴爾特崙和羅格莎娜女王正式決裂。
  納斯塔西亞第二皇子米海爾在克萊依斯勒會議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日後也順利登基成為皇帝。遠征納斯塔西亞成為巴爾特崙失勢的要因,米海爾運用徹底的持久戰使法洛利亞軍疲憊不堪,迫使巴爾特崙將軍敗退,其智慧與謀略可見一斑。
  後來米海爾皇帝向羅格莎娜女王求婚,而貝爾加的希德莉潔皇女最終嫁給小她十歲的米海爾皇帝,這些恐怕都是當初克萊依斯勒會議中始料未及的。

  阿爾尚‧卡列爾後來成為名留青史的甜點師,人稱「甜點之聖」。
  他的養女妮儂‧艾玫後來率先拜他為師,將他留下的大量食譜撰寫成冊。
  阿爾尚發明的閃電泡芙、普拉莉娜杏仁糖和玫瑰烤蛋白霜餅至今仍是巴黎榭最受歡迎的熱賣甜點,而阿爾尚和奧古斯特協助重建的梅利埃爾修道院依然由修女製作可麗露銷售,如今已是知名觀光景點。
  繼初期代表作《杏花新娘》之後,阿爾尚的好友奧古斯特‧拉‧格祿陸續寫出數部名作,成為有「大格祿」之稱的名劇作家。
  至於他是否寫成流傳後世的悲劇,相信大家已經知道了。

  羅格莎娜女王終身未嫁。
  然而……
  據說她時常造訪一座玟瑰盛開的別莊,在那裡養育一位銀髮的男孩。
  至於這個男孩是誰的孩子,又是如何長大成人,曾祖父的遺稿中都不曾提及。
 楼主| 发表于 2019-3-23 17:42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女王的御用甜點師》上、下兩集同時出版,以下是下集的後記。
  我在上集裡也寫過,本作中登場的人物、國家、甜點的來歷等等八成都是虛構的!下集提到的裝飾蛋糕(甜點繪畫)也和實物不盡相同,希望各位把它當成只存在於這個故事中的甜點就好。除此之外,以友情為名的巧克力捲也是毫無事實根據的創作。因為我的故鄉以前有間蛋糕店,會為甜點取些好聽的名字──例如「包心菜田的小丑(※泡芙)」、「草原上的旭日(※舒芙蕾乳酪蛋糕)」等等,而咖啡捲就叫作「朋友的約定」。我想那或許是因為咖啡的淡淡苦味和焦茶色,也覺得這名字意義深遠而深受感動,於是就借用了這個名字。話說回來,故事中還是結合了兩成的事實,例如阿爾尚的模特兒卡列姆主廚。卡列姆主廚的一生宛如多采多姿的夢境,請各位務必一讀,絕對會深受感動喔!

  接下來是創作這篇故事的經過(後篇)。
  原本計畫要寫一個主角生性冷淡的校園甜點師故事,結果經過六次改稿全都未獲採用,後來臨時提出新的企劃,也就是《光在地球之時……》系列。撰寫這個系列時也不大輕鬆,總之勉強趕上了出版時程。寫完幾集之後,我依然反覆思考著前一個主題,心想該如何生動地表現一個寡言而冷靜、立志成為甜點師的男孩。不少迷人的小說都是以這種男孩的角度寫成,但我卻想不出究竟有何不同,自己為什麼寫不出來?究竟該針對哪一點著手改善……
  終於寫完《光在地球之時……》系列的最後一集後,我試著利用多餘的時間寫了雙主角其中之一是寡言男孩的《陸與千星~發送世界的少年與別墅的少女》……心想現在或許寫得出另一位寡言的男主角了。結果發現還是很困難,而且不容易寫進有特定主題的短篇小說中。再加上目前校園故事的企劃案不容易通過……奇幻故事才是主流……那麼寫成歷史故事或許不錯,還可以請插畫家畫很多漂亮的禮服。主角是沉默甜點師的歷史故事?如果甜點師曾經是軍人呢?啊啊啊!那就試著加進以前就想寫的卡列姆主廚好了!
  於是在《陸與千星》完稿後,我趕快和責任編輯討論這個構想,幸好對方也很有興趣,最後終於實現了。開始寫之後經常煩惱該如何兼顧歷史資料,虛構的比例又該占多少,不要太像歷史故事,有點時代劇的感覺比較好……再加上原本計畫是一冊完結的短篇小說,結果寫著寫著卻老寫不完,最後甚至變成一般短篇小說的三倍。其實大綱字數換算成稿紙就高達一八一張,當時就該明白塞進一冊是不可能的了……
  話雖如此,故事總算是逐漸成形,雖然還有許多需要努力的地方,終究是完成了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我會繼續自我磨練,希望有一天能再挑戰校園甜點師的故事。到時還請各位不吝捧場。

  二〇一四年 八月二十四日 野村美月

  參考文獻
  《宮廷御廚安東尼‧卡列姆》伊恩‧凱利著,村上彩日譯,株式會社Random House講談社,二〇〇五年十月二十日。
  (Ian Kelly, "Cooking for Kings: The Life of Antonin Careme, the First Celebrity Chef")
  《我想傳達的安東尼‧卡列姆之心:甜點與法國料理的革命分子》千葉好男(Frederick Chiba)著,株式會社鳳書院,二〇一三年五月十五日。
  《國王的甜點御廚:史特雷口述甜點史》皮耶‧里耶納爾、弗蘭索瓦‧杜特、克雷爾‧歐格爾合著,大森由紀子監修,鹽谷祐人日譯,株式會社白水社,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三十日。
  (Pierre Liénard, François Duthu, Claire Hauguel, "Moi, Nicolas Stohrer, pâtissier du roy – gebrauchtes Buch")
  《廚房的歷史:烹調用具改變人類的飲食文化》畢‧威爾森著,安娜貝爾‧李插畫,真田由美子日譯,株式會社河出書房新社,二〇一四年一月三十日。
  (Bee Wilson, "Consider the Fork: A History of How We Cook and Eat")
  《法國甜點圖鑑:甜點的名稱與由來》大森由紀子著,株式會社世界文化社,二〇一三年八月一日。
  《法國鄉間的溫馨烘焙甜點》大森由紀子著,株式會社柴田書店,二〇〇六年九月二十日。
  《法國甜點的美味傳說》大森由紀子著,日本放送出版協會,二〇〇八年九月十五日。
  (《法國甜點的美味傳說》大森由紀子著,曾鑠惠譯,台灣東販,二〇〇九年三月二十四日。)
  《從甜點追溯法國歷史》池上俊一著,株式會社岩波書店,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甜點圖書館:蛋糕的歷史故事》尼可拉‧漢布爾著,堤理華日譯,株式會社原書房,二〇一二年三月二十二日。
  (Nicola Humble, "Cake: A Global History")
  《Sucre:製糖技術教本》稻村省三著,株式會社柴田書店,一九九四年六月十五日。
  《彩繪世界生活史四:法國大革命》埃爾維‧盧克沙爾德著,皮耶‧普羅浦思特插畫,福井芳男、木村尚三郎監譯,東京書籍株式會社,一九八九年十月三十一日。
  《拿破崙、富歇、塔列朗:激情戰爭一七八九~一八一五》鹿島茂著,株式會社講談社,二〇〇九年八月十日。
  《拿破崙生平》提耶里‧蘭茲著,福井憲彥監修,遠藤由佳里日譯,株式會社創元社,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日。
  (Thierry Lentz, Napoléon: "Mon ambition était grande")


  很榮幸有機會繼續繪製女王的御用甜點師(下)的插圖。
  我是插畫家Manyako。
  因為我自己非常愛吃甜食,
  繪製插畫時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盯著名為資料的眾多甜點)
发表于 2019-3-23 20:41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即使有愛,還是有無法跨越的身份地位在。
发表于 2019-3-23 21:1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看完有股淡淡的忧伤,虽然最后应该是在一起了?但是这种不能正大光明的在一起还是觉得很悲伤,我还期待有个私奔结局
发表于 2019-3-23 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果然最后女王还是暗地里和男主搞上了
发表于 2019-3-23 22:5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说实话这个作品我觉得比六老师的飞行员系列更让人喜欢,因为结局至少不是真正的悲剧
发表于 2019-3-23 22:5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absence 发表于 2019-3-23 21:12
这本看完有股淡淡的忧伤,虽然最后应该是在一起了?但是这种不能正大光明的在一起还是觉得很悲伤,我还期待 ...

不错了,孩子都有了,犬村的飞行员系列更虐
发表于 2019-3-24 00:1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后能在一起已经是最好的了
发表于 2019-3-24 01:2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种偷偷摸摸在一起的结局我真的不是很喜欢……
发表于 2019-3-24 01:47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大的录入。
幸好不是以悲剧结局的,因为总是会下意识的带入法国历史,读的过程中一直很担心呢。。。
发表于 2019-3-24 02: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后连小孩都有了公主也是赢家,就是妹妹那篇最后都没说怎么要赶他出门不解
发表于 2019-3-24 02:55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像法国历史那样,还真的太悲哀了呀,能在一起,很不错了!
发表于 2019-3-24 08:06 | 显示全部楼层
嘿 至少2人最後有在一起   像犬村飛行員 (對某飛行員的追憶) 最後卻是分離 悲劇收場  
发表于 2019-3-24 08:2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樓主錄入,還蠻好看的。
发表于 2019-3-24 09:0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魔鬼干的事吗?看了上卷的我还期待之后能是糖,结果下卷一开始就是口BE的药?哪有拿苦精当馅料的甜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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