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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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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电击文库] [夏海公司] [飞翔吧!战机少女] [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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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13 10: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爱丽丝•莉泽 于 2019-3-15 19:14 编辑

      飛翔吧!戰機少女 6
  ——————————————
  作者:夏海公司
  插畫:遠坂あさぎ
  譯者:蔡長弦
  圖源:爱丽丝·莉泽
  錄入:流星雨北斗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








內容簡介
  ★榮獲第十四屆電擊小說評審委員獎勵賞作者夏海公司最新作品。
  ★美少女×戰鬥機漫長且炙熱的故事登場!
  在蒙古礦山中,意外發現一千多年前的F-15J機翼殘骸。
  為了在面臨「災」緊迫威脅的蒙古進行更深入的調查,
  格里芬一行人接到回收其他零件的指令。
  抵達當地後,一行人興致勃勃地想先享受在地美食,
  卻有三名阿尼瑪少女出現在眼前。
  閃耀著暖橘色光芒的隊長Su-27裘拉薇麗克、
  海水藍外觀並散發冷酷氣質的MiG-29拉絲特裘卡,
  以及法式米色且總是面帶笑容,機體不明的蒂。歐。
  目標果然是F-15J殘骸的她們,與格里芬等人在蒙古上空展開激戰!
  系列故事峰迴路轉!日俄激烈交鋒的第六彈!
  作者簡介
  作者:夏海公司
  日本兵庫縣人,大學畢業後曾擔任過系統工程師,
  之後以《葉桜が来た夏》這部作品榮獲第十四屆電擊小說評審委員獎勵賞。
  並以此出道成為輕小說作家。
  作品:《奮鬥吧!系統工程師》、《ガーリー?エアフォース》。

CONTENTS
  
  *Ⅰ*
  *Ⅱ*
  *Ⅲ*
  *Ⅳ*

评分

参与人数 2轻币 +120 收起 理由
a8danny8 + 108 工作辛苦
玖月神威 + 12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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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18:4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爱丽丝•莉泽 于 2019-3-15 18:47 编辑

      進攻者高喊:「打倒侵略者!」
  守禦方高呼:「趕走侵略者!」
  相互矛盾的言行,卻都抱持著同等的情真意切。對於攻擊者來說,他們有搶回遭受不當占據之領土的大義名分;對於防守者而言,則有守護同胞生活區域的義務。正義與正義互相碰撞,對和平的希冀,造成無數的屍體。善意與愛的衝突。屢見不鮮的戰爭型態在此處上演。
  帶有藍色與黃色圓形標誌的攻擊機、戰鬥機蜂湧而至。機身畫有紅色星號的戰鬥機奮力地進行防空戰。交錯的飛彈撕裂大氣,曳光彈在蔚藍天空上產生染上一抹抹黑紅斑點。轉眼之間,雙方的機體一架又一架地墜毀。
  十月一日上午九點,突然造訪的狂燥充斥在克里米亞共和國的上空。以Su-25攻擊機與MiG-29戰鬥機為主力的烏克蘭空軍混合部隊──共計五十二架機體突然越過邊境線(以烏克蘭的角度來說,是非法占領的邊界),目的為殲滅、削弱俄羅斯駐軍,並收復失去的國土。
  俄軍也不會坐以待斃,格瓦爾季西克機場的防空系統隨即啟動,發射S-400遠程地對空飛彈。以Su-27SM3為核心的戰鬥部隊自南部貝爾貝克的空軍基地出擊,築起一條迎擊戰線。然而,面對壓倒性的數量差距,守備方的應對能力很快就達到了飽和。
  時期不好。
  由於反「災」戰爭的緣故,俄軍一直在逐漸調走克里米亞半島上的部隊。從戰機、預警機到地對空飛彈,已將軍事力量逐步轉移至中俄邊界上。當然,俄國並非錯估半島的重要性,只是要維持長達數千公里的邊界,投入再多的戰力也不夠,所以才調動了克里米亞的防空部隊,打算讓他們先返回國內,之後再派二線部隊過來填補空缺。結果卻被趁虛而入。
  烏克蘭軍機以機翼劃破烈焰突進,衝破先行部隊墜落的機身殘骸逐漸逼近。無論被擊落多少架友機,他們的戰意都不曾衰減,奮不顧身地跨越同胞的屍體向前進。
  『行得通!』
  烏克蘭語的無線通訊響起。
  『敵軍很弱。別放過這個機會!把混帳俄國佬趕盡殺絕!』
  防空部隊撐住了前三次的攻擊。
  他們奮力張開彈幕,直至砲管過熱燒燬,並將轟炸機和練習機投入防空戰鬥,甚至不惜以機身衝撞,阻礙敵機的進攻。
  然而,破綻驟至。
  起因在於烏克蘭司令部識破俄軍的極限,投入了預備兵力。
  從海線入侵的增援部隊加入制空戰,飛彈與機砲的彈雨灌向俄軍脆弱的側翼,先前勉強維持的平衡輕易地崩潰,攻擊機開始自防線各處入侵。
  線條粗獷的烏克蘭攻擊機有如被解放的獵犬一般,殺向目標。主要的對空設備、雷達、機場設施──他們想按部就班地奪去對手的眼睛,折斷對手的羽翼,打斷對手的獠牙。只要取得制空權,接下來的地面部隊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料理對方。由蘇霍伊航空集團生產製造,別名「禿鼻鴉」的猛禽抵達貝爾貝克空軍基地上空,準備朝補給中的戰鬥機撒下250公斤炸彈。
  機場裡的俄國人心中充滿絕望。
  就在那一瞬間。
  一束光箭降落在準備投彈的烏克蘭軍機上。
  是機關砲彈。
  高熱的彈頭狠狠地咬破攻擊機的機翼與機身。正當僚機還在納悶「怎麼了?」時,其他友軍已經遭到擊落了。原本應該撒在俄國軍機上的火力引爆開來,將機身與飛行員炸得粉身碎骨。
  烏克蘭軍的飛行員們抬頭往天上看。
  一架橘色的機體背對著太陽飛舞。橘色?是日光的反射嗎?不,不對。那寬闊的機翼、巨大的垂直尾翼及鐮刀般往上揚起的機頭,全部都被漆上亮眼眩目的暖橘色。流利的線條顯示它是俄軍的Su-27戰鬥機,但有一些不同。應該是座艙蓋的地方沒有玻璃罩,而是用數層繁複的裝甲板覆蓋住座艙。
  變形的Su-27一邊用機砲掃射,一邊俯衝而來,一瞬間又擊落了數架攻擊機。面對這種難以置信的準頭,編隊長終於發出了警告:『散開!散開!』、『護衛機在搞什麼!有戰機黏上來了!』
  烏克蘭軍的MiG-29戰鬥機連忙趕來,以左右包挾之勢鎖定目標,發射飛彈。然而,橘色的Su-27以垂直轉向避開攻擊,在倒飛的狀態下擊發機翼下方的飛彈。
  烏克蘭機的干擾絲和熱焰彈完全派不上用場。Su-27的飛彈無視多重電子干擾,貫穿了MiG-29。一陣爆炸聲與火光,地鳴聲般的劇烈震動。方才還在耀武揚威,來回盤旋的烏克蘭軍機接二連三地墜落。橘色猛禽無視物理法則,在其中靈活地來回穿梭。
  右翻滾接偏差射擊,橫向飛行的同時發射飛彈。橘色猛禽時而Z字飛行,時而進行急遽的加速減速,逐漸壓制了整片空域。
  『魔鬼……』
  烏克蘭軍的飛行員低吟。
  『那種機體太匪夷所思,太不尋常了。』
  不久後,戰鬥結束了。
  寂靜充斥著整片天空,宛如不久前的喧囂是一場假象。來襲的烏克蘭軍機有如幻影般消聲匿跡。
  只剩一架橘色的Su-27,繼續悠然地盤旋在機場上空。硝煙尚存的大氣中,響起俄語的無線通訊。
  『BA01,取得制空權。』
  『BA02,殲滅東方空域的敵軍部隊。』
  『BA03,警戒周圍。』
  橘色的座艙內,一道纖細的身影放鬆了身體,垂下濃密的睫毛,半瞇起眼睛。
  那是一名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女。鵝蛋臉上有不合比例的大眼睛、纖細的鼻梁及小巧的嘴巴。中分的頭髮往兩側高高蓬起,打造出充滿躍動感的形象。髮尾帶著閃閃發亮的暖橘色光芒,與機體相同顏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看起來不像是由外而內,而是由內而外地發著光。纖細的手指離開控制面板,撥了撥瀏海。
  「BA01,戰鬥結束,over。」
  少女的嘴巴離開通訊器,明顯不爽地咂舌一聲。
  「受不了,居然把我們拉來跟這種二流空軍作戰,上頭那群人是不是搞不清楚事情的輕重緩急啊。」
  『這邊聽得見喔,裘拉薇麗克。』
  來自司令部的無線通訊在耳邊響起,夾雜著雜訊的聲音對少女的失言提出警告。
  『批評高層記得適可而止,否則又會被送回去重新調整喔。妳們應該也不想因為無聊的事情而失去戰鬥經驗值吧?』
  少女「哼!」了一聲。
  「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怎麼會有白痴老是拿牛刀來殺雞啊!我們又不是貨運或是飯店服務生。」
  『我們祖國的國境線太長了,沒辦法全部布署足夠的兵力,所以需要在每處要地投入像妳們這樣的「特殊戰力」。妳應該明白吧?』
  「既然如此!」
  少女的語氣激動起來。應該是原本就感到不耐煩的緣故。她露出虎牙,瞪著空中一點。
  「那就不要老是重複這種治標不治本的作法,直接把敵方中樞整個摧毀掉不就好了嗎!要不我這就直接去轟開基輔的大門吧?」
  『上頭應該有指示,禁止越過國境。』
  司令部的語氣強硬起來。
  『紛爭若是繼續擴大,下一次NATO可能就會出面了。』
  「那就連他們也統統一起擊落就好了吧!」
  『冷靜。冷靜點,裘拉薇麗克。』
  嘆息聲透過耳麥傳來,聲音的主人開導似的繼續說道:
  『一切判斷都是基於祖國的利益。比起短期的勝利,十年、百年後的繁榮和興盛才是我們應有的目標。妳們也並非只要打倒眼前的敵人就好。別忘記,每一個行動都攸關著祖國的未來。』
  『……』
  『況且,』──無線電裡換了種語氣。
  『妳們還有其他的任務。蒙古南部的礦山上似乎發現了奇怪的物體,現已派遣緊急回收部隊前往,但也預測現場會發生戰鬥,想請妳們前去支援。』
  「支援?蒙古?」
  被喚作裘拉薇麗克的少女歪了歪頭,一臉疑惑地皺起眉頭。
  「怎麼?意思是說可能會被災阻撓嗎?」
  『這也是考量之一。只不過,我們擔心的是另一股勢力。有問題的那座礦山屬於日本企業的財產,日本政府也採取了行動,保護目標物品,到時候,那支阿尼瑪飛行部隊「獨飛」可能會出現。』
  「獨飛……」
  少女喃喃地複述一次,然後瞪大了雙眼,臉上逐漸浮現恍然大悟的神情。
  「是那群拐走貝兒庫特的傢伙嗎?」
  『正是。』
  少女「哈!」地笑了一聲,彎起嘴角,豔紅的嘴唇往耳邊勾起,露出凶暴的笑容。
  「哈哈哈!這樣啊,是這樣啊!日本的阿尼瑪部隊。好啊,這對我們來說是理想的對手!」
  少女靠在座椅上,仰頭看向頂蓋。方才的不悅已經徹底從鵝蛋臉上消失無蹤。
  (對,正是理想的對手。)
  少女──俄軍首架,也是世界上第一架實用型阿尼瑪──Su-27M-ANM裘拉薇麗克愉快地低語。
  人類之間的戰鬥交給人類就好了。她們終究是為了與非人類的存在作戰而誕生。
  阿尼瑪就該交給阿尼瑪對付,而阿尼瑪部隊就交由阿尼瑪部隊處理。俄羅斯航空宇宙軍第972號親衛航空戰隊「芭芭琪卡【蝶】」──正好,就讓我們試試看,獨飛與我們孰弱孰強吧!



  *Ⅰ*
  「很遺憾,你很正常,身心都沒有任何問題。」
  身披白袍的肥胖男性整理桌上的文件,扭動上半身時,圓凳子發出詭異的吱嘎聲。還是一樣令人心驚膽戰的光景,在這個男人面前,世上所有的普通家具看起來都無比脆弱。
  鳴谷慧將手臂套進上衣袖子裡,同時答道:「是喔。」今天早上的技本大樓裡人很少,檢查室裡只有自己、眼前的男性及幾名醫療人員。他們忙著進行各種測量,給人敷衍了事的印象。
  「你真的有認真檢查嗎,八代通先生?」
  慧的語氣不知不覺帶著質問。眼前的男性很忙,心思都放在接下來的行程上,隨便敷衍了事的可能性非常高。
  八代通遙──防衛省技術研究總部.特別技術研究室的室長,是反「災」戰的權威,兼日本阿尼瑪部隊的總指揮。一個人負責研究、開發並運用實戰部隊,想必沒什麼時間。然而,八代通不滿地回瞪了一眼。
  「真失禮,你以為剛才的檢查到底要花多少錢啊?是你打上幾個月的工也付不起的金額!而且全部都是稅金,怎麼能隨便做做啊。」
  「可是……」
  「還是怎麼樣?你想要求其他研究人員來進行二度複查?覺得信不過八代通的技術,想要徵詢不同觀點的意見?」
  「我又沒那麼說。」
  只不過,慧嘆著氣接著說。
  只不過。
  「如果我很正常,就代表我在戴高樂號上看到的景象全都是現實喔。」
  「……」
  八代通叼起一支菸,用無比危險的眼神凝視著天花板。
  在拉菲爾回收作戰後三個星期,他在漂流的航空母艦上體驗到的事情,至今仍未得出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
  時空的混亂、印象的實體化以及來自「災」的接觸。
  如果能以「過度緊張以致於產生幻覺」來下定結論,不知道該有多好。然而,其他成員也或多或少經歷過跟自己相同的體驗,尤其是從法多姆的分離體──雀爾芙那裡得到的資訊,似乎讓各大相關機構陷入了恐慌。如果至少能證明身為人類的自己當時腦袋並不正常,就可以把事情限縮為阿尼瑪特有的問題了。
  (結果是正常嗎……)
  多次身體檢查的結果全部沒有問題,以防萬一接受的心理測驗也沒有異常。
  (「災」的核心變成人型、空間變得零碎、倉庫突然與位於常熟的家相連……)
  如果那些都是事實,會讓人懷疑起自己對於現實的認知。自己現在真的位於小松嗎?真的跟八代通在檢查室裡對談嗎?
  該不會他沒有成功奪回拉菲爾,現在還迷失在無人的航空母艦上?或者他沒有成功與中尉及格里芬會合,還倒在倉庫裡面?
  正當慧被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想像嚇得渾身發抖時,八代通點了點頭。
  「嗯,假設一切都是事實。」
  他吐出的煙霧遮住了禁煙貼紙。
  「如果你的體驗和法多姆的資料都是真的,你知道會有什麼結果嗎?」
  「什麼結果?」
  「我們先試著忘掉物理法則和常識。這是個思考實驗。假設我們的敵人可以扭曲時空,干涉人的意識,那麼,能做到這種事的存在究竟是什麼東西?它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個嘛……」
  完全沒想過這件事。
  至今以來,慧都只是想用自己既有的常識來定義「災」。無法理解的事情就直接認定為幻覺,只探究清楚易懂的事情及現象。現在要改變這種思維,將發生過的事情全當成現實來看。
  他摩挲著下巴,長嘆了一口氣,回想與雀爾芙的對話內容並說:
  「『災』來自不同的次元。」
  「嗯。」
  「它們從非物質階層──也就是非物理性的領域出現在人類的世界。由於原本是沒有實體的存在,所以跟我們接觸的時候也沒有肉體、精神上的根基。根據手段和目的的不同,有時候以玻璃工藝品的姿態,有時候又複製人們記憶中的形象出現。」
  「原來如此。」
  八代通點點頭。
  「所以它們在夢裡才會以令堂的模樣跟你接觸?」
  「大概吧……雖然是我的突發奇想。」
  「不,這是個很好的觀點。如果可以卸下精神與肉體的基礎,也能夠理解法多姆的切片為什麼會實體化了。說到底,可以說明EPCM不只是一種電子儀器,還能對五感產生作用的原因。」
  所以呢?八代通往前探出身體。
  「它們不惜探索你的記憶,應該是想跟你說什麼吧?為什麼不能跟對待其他人類一樣,二話不說地殺了你?」
  「天曉得。」
  「好了,隨便說說看嘛!你從它們身上感覺到什麼態度?接收到什麼樣的訊息?」
  訊息、態度。
  慧閉上眼睛翻找記憶,撥開混濁的意識。
  「應該是……困惑吧。」
  「困惑?」
  「它們不明白為什麼會受到阻撓,不懂人類為什麼要抵抗。就像那個,小孩子覺得自己乖乖按照父母所說的話去做了,結果卻挨罵,滿腦子『為什麼罵我?』的感覺。」
  「小孩子是『災』,父母是你嗎?」
  「應該說是全體人類。做決定的都是我們,『災』只是配合我們的要求而已。」
  「哦?」
  八代通一臉有趣地笑了。
  「也就是說,我們是一群想要自殺的集體,『災』是在幫我們嗎?真是讓人一時間難以接受的說法呢。」
  「是你叫我隨便說的吧。」
  現在才拿常識來回嘴也太讓人困擾了。看到慧噘起嘴來,白袍的肥胖男子搔搔頭。
  「抱歉,我不是在耍你。事實上正好相反,應該說這與我心中的假設意外地相符,還是說我並不希望兩者相符呢……」
  「假設?」
  「所謂的『災』是人類群體的潛意識。」
  他用宛如聲樂家般清晰的聲音這麼說。
  「環境汙染、資源耗竭、生態系破壞,現今人類在地球上肆無忌憚地破壞,過度開發與人口爆炸,日復一日地對我們的母星造成傷害。所有人都認為不能再這樣下去,必須想想辦法,設下停損點,讓自然得以恢復。然而,全體人類的憂慮在個人的欲求面前很容易被擊潰,結果我們仍繼續破壞世界,快速朝著自我毀滅的方向前進。對此,一種防衛本能發動了──這麼想如何?」
  「防衛本能?」
  「你也可以稱之為自淨作用。切除惡性腫瘤,減少過度增生的細胞。也可以想成疾病的治療。如果是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人類會果斷地切除臟器或骨頭吧?被捨棄的細胞如果有意識的話,大概不會默不吭聲,不過,至少人類知道斷尾求生的方法。沒有理由認為所有人類都無法做到相同的事。」
  一股毛骨悚然的不祥感湧上心頭。
  「請、請等一下。八代通先生,你的意思是說……」
  慧屏住呼吸,往前探出身體。
  「是人類自己想要消滅人類嗎?」
  八代通淺淺地笑了。
  「應該說,是名為人類的種族在對人類個體進行一個個的疏苗。就像在減肥一樣,改掉暴飲暴食,甩掉脂肪,試圖打造出結實的身體。這種想法超越了臨界點,從精神世界溢出到物質世界來,以中國內陸──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構造物為起始。沒錯,你在幻覺中看到的那個神祕未知的『球殼』,正是那扇大門。」
  「大門……」
  「通往潛意識的門,通往深層心理的門。」
  怎麼可能。那麼,現今在眼前上演的是人類之間的鬥爭嗎?精神與肉體上的衝突,個體與全體的鬥爭。
  敵人是人類?種族本身具備的生存本能?開什麼玩笑,在七十億人的潛意識聚合體前,自己這些個體怎麼可能戰勝它們。
  看到慧的臉色變得蒼白,八代通聳了聳肩說:「開玩笑的。」
  「意思是說,我們也可以提出這種假設。只要想像力夠豐富,也能夠寫出一部像現在一樣,早期的『末日』系科幻故事。不過我個人會排除掉這個可能,太不現實了。」
  「是……這樣嗎?」
  可是他剛才的語氣非常逼真。
  「要是靈魂能超脫肉體,人類早就成為更偉大的存在了。我們的慾望會更強烈、更醜陋、更無可救藥。我們會毀掉自己腳下所踩的大地,永無止盡地持續開挖洞穴尋寶,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七十億個靈魂團結起來,發揮自淨作用?怎麼可能。」
  「你非常悲觀呢。」
  「我只是比較現實。坦白說,人類現在還沒有放棄文明的覺悟。頂多只會往自然保育的募款箱裡投點零錢,沉浸在微不足道的滿足感裡面罷了。假使真的有人克制所有的欲望或執著,孕育出『災』這種存在來……」
  眼鏡後方的眼睛瞇了起來。
  「那他大概看到了相當可怕的光景吧。看到我們最後抵達的──徹底崩壞的世界。」
  慧嚥下一口口水,彷彿周遭一瞬間失去了光明與色彩。荒蕪的大地在腦海裡蔓延開來。搞砸一切,無法挽回的未來。
  「唉。」八代通抖落菸灰。
  「說到底,究竟是什麼引起精神實體化的現象?為什麼會發生在二○一五年這個時間點?搞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導向合理答案的資料還太少。」
  「到頭來……還是跟之前一樣嗎?」
  來路不明的敵人,原因不明的戰爭。既有的常識和科學技術一概不適用,抗衡手段只有被稱作阿尼瑪,詳細資訊是一片黑箱狀態的戰鬥人偶。
  看到慧嘆氣,八代通回答:「倒也不是。」粗肥的手指在桌上攤開附帶照片的資料。
  「我們找到一個有點意思的東西,說不定會成為解開這道難題的契機。」
  「?」
  慧看著照片,上面是一塊土色的殘骸,殘骸上千瘡百孔,骨架裸露而出。從那發黑的斷面來看,似乎是相當古老的東西。
  「這是什麼?」
  「你覺得是什麼?」
  慧再度仔細端詳。可以發現表面有大量的鉚釘孔。這是某種交通工具的外殼嗎?很平坦,而且面積很大。
  (嗯?)
  中間有個記號──白底紅圓。是日章旗?國籍標示?既然如此,那這個東西應該是──
  「是飛機的機翼嗎?」
  「答對了,而且是空自的F-15J。」
  慧大吃一驚。那副慘狀看起來實在不像平安歸來的樣子。是被擊落還是緊急迫降?不管怎麼說,它無疑都迎來了悲慘的結果。不過,八代通先發制人地告訴他:「用不著擔心。」
  「並沒有發生什麼意外或戰鬥。應該說,空自沒有損失任何一架戰鬥機。這傢伙是在蒙古南部的礦山上被『挖掘』出來的。」
  挖掘?
  聽到意料之外的字眼,慧眨眨眼。這好像不是會用在飛機上的詞彙。
  「什、什麼意思?您是指挖開地面,結果挖出一架飛機嗎?而且是空自的戰鬥機?」
  「對。」
  「為什麼?」
  「完全不知道,所以有人來照會了我們。」
  身穿白袍的男性莫名開心地搓了搓手。
  「發現者是一間日系的資源開發公司。一開始以為是墜毀的蒙古機一部分,拖出來一看嚇了一跳,發現上面畫著日章旗。連忙調查那是客機還是中日戰爭時期的舊軍機,最後查出似乎是空自的F-15J,所以來訊向防衛省確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結果發現了更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
  「空自配備的F-15一架也沒少。包含過去的所屬機在內,所有飛機的所在地統統確認過了。也就是說,被發現的這架F-15既是空自的機體,同時也是不在空自掌握中的裝備。」
  「啥?」
  有聽沒有懂。儘管慧一頭霧水,疑惑著他在說什麼,八代通仍露出無畏的笑容。
  「很不可思議吧?為什麼日本的戰鬥機會出現在蒙古?還埋在地底呢?它究竟是在哪裡生產製造,又是配備在什麼地方的?謎團重重。超自然現象雜誌看到這個新聞應該會高興到哭出來吧,不過真正神祕的還在後頭。」
  八代通使勁往前探出身體來。
  「為了查明那架機體的來歷,他們用X光和超音波在當地進行了簡單的檢查,據說是檢測了內部構造和斷面。結果就如肉眼所見,它在經年累月的腐朽下,變得殘破不堪。但是問題出在它的年分。這個傢伙呢,似乎已經埋在地底下超過一千年了。」
  ……
  啥?
  「一……一千年?」
  西元一千年以前。怎麼可能,那可是平安時代啊!是比蒙古帝國建立更早以前的時期。早在萊特兄弟飛上天空的九百年前,噴射戰鬥機就翱翔在大陸上空了?騙人的吧,怎麼可能。
  「這個玩笑不好笑。」
  「所有人這麼想。覺得純粹是檢測失誤,搞錯數據而已。幸好礦山上還埋著戰鬥機的其他部位,決定全部挖出來重新調查一次。不過,蒙古南部位於中國邊境,是反『災』戰的最前線。在日益嚴峻的戰況下,別說是學術研究這種曠日費時的工作了,就連挖掘部隊都不得不全數撤離。這是前幾天才發生的事。好了,言歸正傳。上頭說,如果想從蒙古政府手上搶回礦山,希望我們肩負起相對應的戰力。」
  「咦?」
  話題的方向突然改變。感覺像本來在觀看格鬥比賽,卻被點名說:「下一位挑戰者就是你!」。慢著,難道這種發展是?
  八代通滿意地一笑。
  「你很聰明,省了不少事。沒錯,獨飛的下一個任務就是把南蒙古搶回來。」
  
  「真的假的啊……」
  看到慧趴在食堂的桌子上,格里芬關心地問了一句:「沒事吧?」
  灰色的眼睛擔心地望過來。她坐在慧旁邊,長髮輕飄飄地掃過他的肩膀。
  「要吃炸雞塊嗎?」
  她一臉糾結地把金黃色的麵衣遞過來,筷子前端還不斷顫抖。看到她那悲痛萬分的模樣,慧揮揮手說:「不用了。」
  「那是妳的吧。況且妳那麼期待,自己吃吧。」
  「可是,慧沒有精神。」
  「這不是食物可以解決的問題,妳不必在意。」
  格里芬一臉慶幸與遺憾交織的表情收回筷子,輕輕地抽了抽小巧的鼻子。
  「我不是很明白。我們已經參與過好幾次海外的作戰行動,我想不出慧現在才受到打擊的理由。」
  「因為新學期已經開始了啊,真是的。週末假日也就算了,平日沒辦法遠征海外啊。我的出席天數明明本來就岌岌可危了。」
  「請特休就好了,技本的每個人都是這樣。」
  「學生哪有特休啊!」
  慧連吐槽都有氣無力,頭無力地垂了下來。
  到底該怎麼辦?
  上個星期才因為太常遲到、早退而被導師警告。雖然他目前以照顧祖父母為由,搪塞了過去,但是只要校方聯絡家裡,謊言會立刻被拆穿吧。不,說到底,對現在的自己感到最煩躁的人是明華。雖然她察覺了不少異狀,願意幫忙圓謊,但如果甚至有被退學的跡象,她應該也會轉變立場。如果他動輒以一週、兩週為單位請假會怎麼樣?這次就算被關起來也不奇怪。
  (八代通先生又完全靠不住。)
  他在反「災」戰中動得那麼快的腦筋,一遇上升級、升學等關鍵字就毫無反應。慧剛才明明也拚命地告知自己的難處了。
  『被退學也沒差吧?我可以推薦你進航空學校,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去嗎?』
  他說得一副滿不在乎。
  說也說不通。
  嘆一口氣後,肩膀上冷不防地傳來一股重量。慧抬頭一看──是格里芬面無表情地靠了上來。
  「妳在做什麼?」
  「肌膚接觸。」
  「為什麼?」
  「技本的人說,在男人脆弱的時候這樣靠到他們的肩膀上,他們就會馬上淪陷。」
  把講這些話的工作人員給我帶過來!你這是在教壞戰鬥機!
  「再說妳啊,要做這種事的話,好歹也換個表情吧?頂著一張撲克臉,超不搭的。」
  「那要怎麼做?」
  「像是笑一笑,或是害羞一下之類的。」
  「這樣嗎?」
  她維持著冰冷的眼神勾起嘴角,臉頰肌肉痙攣似的抽搐著。
  好恐怖。超恐怖。
  「停!停!夠了,恢復原狀,妳的心意我感受到了。」
  「煩惱消除了嗎?」
  「沒有。」
  問題依舊沒有獲得任何解決。回家之後該怎麼跟明華說才好?該用什麼理由跟學校聯絡才行?慧一點頭緒都沒有。
  不過,在學校的事情上,他跟格里芬完全無法共享危機感。照理來說,她好歹是一起跨越過生死關頭的搭檔,現在卻莫名地令人感到遙遠。
  「格里芬。」
  「嗯?」
  「我們……或許無法互相了解吧。」
  「!」
  面對愕然的她,慧低下頭。當他刻意忽視強烈的混亂與焦躁感時,清脆的腳步聲傳來,一道長長的影子從頭頂上落下。
  「你們的感情還是一樣好呢。」
  愉快的聲音響起。慧抬頭一看,一名黑髮的女性──穿著職業婦女風格的長褲套裝,身材比例宛如模特人偶的外國人正端著乘放套餐的托盤。
  「中尉。」
  是法國軍情機構,對外安全總局【DGSE】的布朗傑中尉。半個月前,在空母戴高樂號攻堅作戰時跟慧等人同個隊伍的人,同時也是一起搜索並搶回拉菲爾子體的夥伴。不,反倒應該說──
  「就說了,可以別再叫我中尉了嗎,閣下?」
  女性皺起眉頭。
  「跟其他阿尼瑪一樣,叫我拉菲爾就好。」
  「喔。」
  慧揉了揉太陽穴。之前的習慣不小心跑出來了。
  「拉菲爾……中尉。」
  「……」
  不是,因為外表看起來是比較年長的女性,很難直呼名諱。叫她拉菲爾「小姐」也怪怪的。
  還是要叫殿下、大人、女士?
  「大小姐?」
  「你對我的名字有什麼意見嗎?」
  「才不是那樣。」
  「你那種叫法,形同在格里芬的名字前面加上一個Ms【女士】,或是在後面加上一個二等空尉一樣喔。」
  Ms.格里芬……格里芬空尉。嗯,確實很奇怪。
  「拉菲爾。」
  「嗯,這就對了。」
  阿尼瑪──拉菲爾滿意地點點頭,在對面的位置上坐下,拆開濕紙巾的包裝袋。
  「所以呢?怎麼啦?看起來這麼憂鬱。」
  「看得出來嗎?」
  「你的表情跟我DGSE的同事離婚時一樣,當時他碎唸著房子和存款統統被拿走了。」
  「……」
  「莫非是跟蒙古有關的事情?」
  被說中核心,慧眨了眨眼。
  「妳知道?」
  「我今天早上被八代通技官叫過去,他說要帶格里芬和法多姆過去,不在的期間要把警戒待命工作交給我。受不了,那個男人真會胡亂使喚人,我的指揮權應該還留在法國啊。」
  她苦笑著搖搖頭。
  「不過,被當成戰力期待的感覺並不壞。尤其是像我這種瑕疵品,能夠以這種方式受到運用,就不必苦惱自己的身分定位問題了。雖然像你這種普通人,應該又跟我不一樣了。我猜你是對自己為了搶回礦山這種瑣事,被置於危險之中而感到不滿?」
  「不,我倒是不怕危險。」
  永無止盡的戰爭、目的不明的戰鬥,如果能夠找到突破僵局的曙光,無論是遠征還是任何事情,慧都願意去做。看出一千年前的F-15可能性的人不只八代通一個,雖然他滿在意有點離奇的內容。
  拉菲爾微歪了頭。
  「那又是為什麼?你應該也很習慣八代通技官的作風了,沒道理現在才開始質疑吧?」
  「因為我還要上學啊。」
  慧把先前跟格里芬說過的內容又重複一次。由於連日的緊急起飛或調整作業,導致缺課連連;跟青梅竹馬套好了說詞,但是那位青梅竹馬本身就已累積了許多不滿,按照現在的狀態長期缺席的話,肯定會在家裡和學校鬧出大事來。
  待他全部說完之後,拉菲爾陷入沉思。她不像格里芬那樣疑惑,但也沒有理解體諒的樣子。思索了一會兒後──
  「你想繼續現在的生活嗎?」
  黑檀木色的眼睛看過來。面對那筆直的視線,慧的心臟狠狠一跳。
  「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和平的日常、平凡的校園生活、與青梅竹馬共度的青春,每一項都是既美好,卻又背離你現狀的事情吧。現在的狀況是你戴上層層面具,對許多人說了許多謊,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表象。而這個表象只有外表美好,內在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這種虛假的日常景象究竟有什麼意義?不如乾脆全部毀掉,尋求身邊眾人的理解比較好吧?」
  「這……」
  正如她所說。不想惹明華生氣,不想讓祖父母擔心。在緊急狀況下,這些枝微末節的小事都可以果斷地降低優先順序。說得難聽一點,不管他們怎麼說,也沒有選擇的餘地。要是日本列島被「災」吞噬了,出席天數和成績都將變得毫無意義。為了保護理所當然的日常,自己必須繼續飛下去。
  所以,還有一個選項是:把事情解釋清楚,之後休學,成為正式飛行員。
  「的確,中尉……拉菲爾說的或許沒錯。」
  慧嘆著氣回答,然後閉上眼睛整理思緒。
  「可是,要是沒有歸處,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好像會迷失到不知名的地方去。跟『災』戰鬥時,我會有種自己越走越遠的感覺,漸漸失去現實感,該說是心靈變得越來越軟弱嗎?我覺得我會漸漸地變得不再是自己。正因此,在這裡的生活對我來說很寶貴。我覺得我需要一份堅信,堅信理所當然的日常在小松等著我,而一如以往的景色就在眼前。」
  「堅信……」
  「或許也可以說是軸心。能夠穩住我這個人的楔子──路標。」
  「原來如此。」
  拉菲爾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意思是,你有你的定位危機吧。如果是這樣,我就能夠理解了,因為我也很熟悉迷失自我的恐懼。既然這裡的日常是你精神安定上的寄託,那你確實不可能主動捨棄它。」
  「對。」
  終於遇到能理解自己的人了。慧鬆了一口氣,然而,發現問題還是毫無解決方案。對,自己現在正面臨定位危機。被迫在身為戰鬥機飛行員的鳴谷慧和學生的鳴谷慧之間選擇。
  (唔唔……)
  「慧又倒下去了。」
  格里芬低吟。在慧無力地往桌上一趴時,頭頂上傳來拉菲爾的嘆息。
  「沒辦法。雖然力有未逮,但我也來幫點忙吧。畢竟我也欠了你不少人情啊。」
  「咦?」
  慧抬起頭來,而黑髮的阿尼瑪不懷好意地微笑,不斷轉著叉子前端。

      「簡單來說,只要冠冕堂皇地向學校請假就好了吧?以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的正當理由。」
  「是這樣沒錯,可是哪有理由可以一請就請一兩個星期的假啊……」
  要是請病假,就是要住院的程度了。婚喪喜慶、照顧祖父母等理由都說不通,更別提還要徹底瞞過同居的明華。
  然而,拉菲爾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沒什麼啦,所謂的謊言就是因為編得太小才會敗露。撒一個扯到不行的彌天大謊,別人反而不會起疑心。因為他們會自行將其合理化,認為不可能有人為了撒謊做到這種地步,搞得這麼大費周章。」
  「是喔……」
  慧有聽沒有懂時,拉菲爾更進一步地助長了他的混亂。
  「是說閣下,你喜歡歷史嗎?」
  ……
  什麼?
  
      *
  
  早晨上學的路上很熱鬧。
  說話聲、腳步聲、腳踏車聲渾然天成地化作一體,充斥在道路上。作業寫完了嗎?今天說不定會被點到。放學後要不要去哪裡玩?這個髮型怎麼樣?噯,昨天的電視節目啊……
  無比平穩的氣氛被身旁的低氣壓破壞殆盡,宛如有一堵無形的牆壁覆蓋了半徑好幾公尺,緊繃的空氣將周遭的歡聲笑語隔絕在外。而那股壓力的源頭是──
  「呃……噯,明華,妳是不是心情不好?」
  綁馬尾的少女「嗯?」地一聲,轉頭過來。輕鬆柔和的笑容,眼神裡卻沒有笑意。本能告訴慧有危險──慘了,這傢伙絕對在生氣,她很不爽。
  「有、有什麼話想說就直說啊,憋著對身體不好喔。」
  「沒有啊~我沒什麼想說的。慧才是有話想說的人吧?」
  「沒有啊。妳怎麼會這麼想?」
  「人在心裡有鬼時呢,會自己先主動開口確認啊,想要打探應該沒被發現吧?對方是怎麼想的?」
  「……」
  怪了,蒙古的事情他明明一個字也沒透露,她為什麼會擺出這麼警戒的態度?難道是手機終端上的歷史記錄被看見了?不對,上面又沒有留下什麼見不得人的訊息,為什麼?
  「慧,你啊……」
  明華保持著笑容可掬的表情,搖晃著水手服的裙襬說:
  「每次有什麼難以開口的事情,就會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好像是在看著我,實際上視線卻會偏移一點點。感覺不是看著眼睛,而是盯著鼻子附近的位置。你應該沒有自覺就是了。」
  「是、是喔。」
  「在預定要過夜的打工之前更是明顯,因為你會傳達出一種『啊,感覺有點尷尬』、『她在觀察我』的態度。然後,昨天從基地回來後,你也流露出相同的氣息,這是我的錯覺嗎?」
  慧心中一驚。
  「是.我的.錯覺.嗎~?」
  被她笑容燦爛地盯著看,慧的心臟差點從嘴巴裡跳出來。他連忙搖搖頭,調整呼吸,壓低聲音說:
  「肯、肯定是妳的錯覺啦。真是的,妳看我最近的出席天數那麼慘,不可能去做需要過夜的打工啦。」
  「我想也是~」
  她重重點了點頭後向前走。她踩著輕快的腳步,強烈的壓迫感卻完全沒有收斂,感覺慧只要有任何可疑的舉動,就會馬上被她綁起來。
  (怎麼辦?)
  這下子更難開口了。慧本來打算先觀察她的臉色,取得在外過一夜的許可,卻有種自斷退路的感覺。明明後天就要出發,時間已經迫在眉睫了。
  (拉菲爾最後也沒告訴我應該怎麼做才好。)
  她一方面故弄玄虛,一方面又中途結束了對話。雖然她信誓旦旦地表示:「接下來就交給我吧!」但直到今日都沒有任何消息。不知道是在忙著巡邏班表的改組,還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具體的計畫。
  (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慧下定決心。放心,我至今為止走過了無數險境。只要冷靜地應對,一定能夠克服難關,突破困境。
  不知不覺間抵達了學校,兩人穿過校門,向訓導老師道早後前往校舍出入口。每當和朋友擦肩而過,明華就會朝對方揮揮手,氣息開朗。嗯,這種感覺的她好像會答應他的請求,會乾脆爽快地給予認同。慧推敲著對方的反應,模擬了一下情境──好!
  「明華。」
  慧一邊換上室內鞋一邊開口叫她。
  「我也覺得自己最近請太多假了。上課進度落後,再這樣下去會很不妙。」
  「咦?」
  「所以我想稍微加把勁,把課業補上。比方說到選相同課程的同學家裡住,跟他們借筆記來抄。我在班上有幾個人選,所以想先找妳商量一下。」
  總之,先通過第一天這一關,讓外宿的事實成立,第二天以後的藉口之後再想……
  「啊,這點你用不著擔心。」
  但明華揮揮手,以非常爽朗的表情關上鞋櫃。
  ……咦?
  「因為我的選課全部都跟你一樣,也有筆記和講義,你不必特地外宿也能在家裡抄。是不是很棒~」
  「……」
  「而且坦白說,我已經不打算在晚上放你出門了。」
  她語出驚人。
  太恐怖了,根本就是恐怖片。
  是說,這樣是不是被將死了?蒙古行肯定沒指望了。
  「好啦,今天也打起精神來上課吧!期中考也快到了,不加油不行!」
  她氣勢高昂地說完,走在走廊上。
  上課鈴聲如晚鐘般響起。
  走進教室時,慧被直接帶往座位,不允許有任何的繞路行為。所有「早~」、「早安。」的招呼聲都由明華回應,就算向同學求救也全被攔截封殺。他這位青梅竹馬是真的打定主意,要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嗎?這股非比尋常的決心讓慧毛骨悚然,但是就眼下的情況來看,慧根本無法反抗她。
  就在慧意氣消沉地把書包掛上課桌旁的掛勾後,班導師走了進來。班導師是一名瘦得像根牙籤的中年男性,總是穿著淺棕色的衣服,所以遠遠看去真的就像根木棒,綽號叫「火柴」(當然不是因為跟以前的某位偶像藝人長得很像(註:此指日本八○年代知名男性偶像藝人近藤真彥)︶。班導師拿出一份影印的資料後,「呃……」地一聲環視全班一周說:
  「今天早上收到一則有點奇怪的通知。老師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覺得很困惑,不過……喂,鳴谷,有來上課嗎?」
  「是的。」
  咦,叫我?
  教室裡一片騷動。畢竟鳴谷慧的素行不良赫赫有名,大家可能覺得他終於要被處分了。但班導師接下來所說的話,恐怕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
  「恭喜你,法國文化及通訊部來訊表揚,說你寄過去的作文文采斐然,在僅限外國人士參賽的文化交流比賽中獲獎了。據說主辦單位從全世界各地收到了好幾百份參賽作品,但是入選的日本人只有你一個。哎呀呀,真是了不起。」
  ……
  啥?
  慧連連眨眼。
  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文化交流比賽?作文?老師到底在說什麼?他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猜想一定是哪裡搞錯了,結果──
  「頒獎典禮似乎就在這個星期五,包含交通時間在內,對方好像會負擔起兩個星期的旅費和停留期間的費用。這可是巴黎之旅喔,巴黎之旅!真好~」
  兩個星期。
  慧恍然大悟。
  長期的海外旅行、學校認可的在外期間。錯不了,是拉菲爾的傑作!雖然不知道是動用了哪條管道,但她應該是在法國國內進行了某些運作,捏造了一篇投稿文章出來。為什麼?理由很明顯──為了挪出遠征蒙古的時間,為了守護平凡高中生鳴谷慧的日常生活。
  『所謂的謊言就是因為編得太小才會敗露。撒一個扯到不行的彌天大謊,別人反而不會起疑心。因為他們會自行將其合理化,認為不可能有人為了撒謊做到這種地步,搞得這麼大費周章。』
  慧想起他們在餐廳裡的對話。
  不,但也做得太過火了吧!這下子豈不是變成外交活動了,最後要怎麼收拾善後啊?明華整個人都當機了!
  「老師~」
  一名班上同學舉起手,一臉興致勃勃地問:
  「那是什麼樣的作文?」
  「嗯~」
  班導師推起眼鏡,看向手中的資料。
  「好像是『從啟蒙思想觀察法國革命史』。從評語看起來,文章也得到很高的評價,說是:『用詞平易近人,內容簡潔有力。幾乎是外國人士所能寫出的最理想法文。』」
  真的假的?
  空氣在一陣「喔喔喔!」的驚嘆聲中震盪,好奇與敬佩的目光不斷朝他扎過來。慧抬不起頭來,他從來沒想過,原來因為自己沒做過的事情而受到表揚,會令人如此無地自容。什麼法國革命史、啟蒙思想,這已經不是喜不喜歡歷史的次元了吧!
  (是說,中尉……拉菲爾。)
  或許真的如妳所言,人類不會懷疑一個彌天大謊,會自己自圓其說,自顧自地將這個謊言認定為真實。
  只不過,跟不痛不癢的小謊比起來,誇張的大謊更容易留在人們的記憶裡。從今以後,自己將不得不扮演一個熟知法國歷史與哲學的男生。而她究竟有沒有想過該怎麼收拾善後呢?
  ……八成沒有吧,可惡!
  「慧,你會法語嗎?」
  明華提出了最基本的疑問。她無視周遭的熱烈氣氛,一臉懷疑的模樣。
  啊啊,混帳!一不做二不休了啦!
  「當然會嘍。」
  慧自暴自棄地挺起胸膛。
  「說起法國,可是製造出那款協和式客機的國家。我從小就訂閱了那邊的資料,一路從看不懂看到懂,雖然得知它退役時曾大受打擊。因為各種緣故,寫法語文章對我來說簡單得很。喔,下次也教教妳吧,Bonjour【你好】、C’est【很棒】 bon、Gateau au【巧克力蛋糕】 chocolat。」
  明華用明顯懷疑的眼神回望著他。
  可是,已經無法退縮了。謊言一旦說出口,就只能全力貫徹到底,否則只會迎來更糟糕的結局。
  (到基地之後,要不要去找拉菲爾學法語呢?)
  要找回平穩的日常,似乎得耗費一段時間。
  
      *
  
  挑高的出境大廳裡響起登機廣播。
  從天窗灑落的光線將橡膠材質的地板照得發白,每當有乘客走過,反光的地板就如水面蕩開漣漪。還有色彩繽紛的牆面廣告、伴手禮商店、餐飲店,區域內相當熱鬧。大概是因為北陸新幹線尚未開通的緣故,早晨的小松機場作為地方機場意外地充滿活力。
  「慧,你在東張西望什麼!已經開始受理登機了喔!」
  明華回頭大喊。
  往羽田的告示牌變為「登機中」。糟糕,動作得快一點。就在慧急忙往前走的瞬間,旅行箱撞到長椅的椅腳。他驚喊一聲。
  「真是的,你在搞什麼啊!啊啊,外套掉了,還有卡套也是。」
  明華撿拾起散落的物品,朝他瞪了一眼。
  「振作一點!接下來的兩個星期,你都要一個人旅行耶。真的沒忘記帶東西嗎?緊急聯絡電話記下來了嗎?藥帶了嗎?手機充電器呢?」
  「放心啦。」
  慧接過物品的同時嘆了口氣。同樣的事情她確認幾次了?耳朵都快長繭了。他將外套重新掛在行李箱上。
  「妳不用那麼擔心啦,又不是要長期留學,只是參加頒獎典禮,稍微觀光一下就回來了。就算少帶了什麼東西也可以在那邊買齊。」
  「是這麼說沒錯……」
  她有點鬧彆扭地縮了縮脖子。
  「可是慧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差,一個人生活感覺沒多久就會餓死……」
  太失禮了吧,我現在好歹會準備早餐,家事也在某種程度上跟明華共同分擔……有吧,大概有。
  唉,無論如何。
  「反正我很快就會回來了,會盡量保持聯絡。」
  「嗯。」
  「也會打電話回家的。」
  「嗯……」
  她沮喪地點點頭,輕啟唇瓣,向上瞟著他說:
  「千萬要小心喔。」
  「我知道。」
  慧拖著行李箱,抬頭看向指示板。出發時間快到了,真的快要來不及了。
  「那我走了。」
  慧舉起單手揮了揮,前往安檢處。將手機和錢包放進塑膠籃裡時,眼角餘光可以看到一臉不安的明華。她呆站在原地,在胸前緊握起拳頭。將行李箱放上輸送帶之後,慧最後再次朝她揮揮手。
  穿過了金屬探測門後,青梅竹馬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警備人員背後。或許是她已經前往送機用的瞭望臺了。廣播正在播放最後的搭機指引。
  (好了,接下來……)
  慧確認附近沒有認識的人,避開旁人耳目穿越候機室,朝著往羽田的登機門反方向的工作人員緊急出口前進。他刷過通行證通過讀卡機,溜進後方工作區,小跑步下樓來到行李分揀區。不明所以的整備人員看到他都目瞪口呆。慧一邊向他們點頭致意一邊走過輸送帶之間,來到停機坪。
  喇叭聲響起,一輛草綠色的運動型休旅車【SUV】停在航廈前,敞開的車窗裡伸出一隻粗壯的手臂朝著他打手勢,慧氣喘吁吁地坐進副駕駛座。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慧抱著行李低下頭。滿臉鬍鬚的中年男性說了聲「嗯。」,打聲招呼。對方穿著綠色的工作服,戴著藍色的工作帽,長著一張讓人莫名聯想到鯰魚的滑稽面孔。他是獨飛的維修人員──舟戶。
  舟戶放下手煞車,踩下油門。
  「順利瞞過去了嗎?」
  他轉動方向盤並問。在旋轉的景色中,飛往羽田的客機開始緩緩地起跑。
  「嗯。」
  明華現在應該正在瞭望臺上目送那架飛機離去,或許正在確認慧何時會抵達羽田,什麼時間會轉乘上國際線。她大概作夢也想不到,慧現在居然在跑道旁兜風,坐在自衛隊的交通車上,朝著轄區內的基地前進。
  「我想應該沒問題。」
  所謂的謊言,就是因為編得太小才會敗露。撒一個扯到不行的彌天大謊,別人反而不會起疑心。拉菲爾的建議這次仍然有效。機票、旅遊計畫、護照,準備得這麼周到,一般人都不會覺得是造假。對明華和學校裡的熟人們而言,鳴谷慧已經是坐上飛機的人了。
  舟戶點點頭說:「那就好。」
  「你拜託我的東西放在後面。」
  他朝後座揚了揚下顎。
  慧抱著行李扭身向後,在狹小的空間裡吃力地將尋獲的物品拖過來。舟戶直視著前方一一背誦出來。
  「頒獎典禮及觀光勝地的合成照片、偽造的獎狀、三種不同的巴黎特產及兌換後剩下來的歐元硬幣。」
  巨幅的照片裡,自己對滿場的與會者露出笑容。再看另一張照片,自己正在艾菲爾鐵塔前與一名陌生的白人勾肩搭背。你是誰啊!好恐怖,圖像後製太恐怖了。
  「這會不會太過頭了?要是有人問起『這個人是誰?』,我根本答不上來啊。」
  「那你最好仔細想好前前後後的所有說辭。我可沒辦法連這些都幫你搞定。」
  「嗯~」
  捏造出與旅程表毫無矛盾的故事非常困難。應該寫日記嗎?還是要冒用網路上的遊記呢?正當慧陷入苦思時,舟戶一臉同情地瞥了他一眼。
  「必須做到這種地步,照顧到那麼多方面,你也真是辛苦了。」
  聽到他感慨地這麼說,慧發出哀號。
  「既然如此,就請您去跟八代通先生說,請他擬定更有規劃的作戰計畫啦。這次也是,不必非得選在這個時間點搶回礦山也沒關係吧?反正埋在地底的F-15或礦山又不會長腳跑掉。」
  聽說此次遠征的主要目的為確保蒙古南部制空權,以及驅逐「災」離開該空域。從作為局部地區反攻戰的性質上來說,任務的緊急程度絕對不高,照理來說,晚一兩個月,情況也不會有什麼變化。
  如果能夠至少等到進入寒假,事情就又不一樣了吧。慧受不了像這樣被八代通的臨時起意牽著鼻子走。
  「嗯,話是沒錯,但是看來當地的火藥味似乎變重了。」
  「咦?」
  「俄軍好像有動作。」
  舟戶瞇起眼睛。
  「畢竟蒙古原本就是在蘇維埃政權的支援下,建立起來的國家,甚至被稱為蘇聯第十六個加盟共和國,在傳統上與俄羅斯關係緊密。說白了,那邊的軍備幾乎全是俄國貨,政治家等菁英階層裡也有多人留學莫斯科。也就是說,那是個俄羅斯可以輕易干涉該國內政的環境。」
  慧的心臟高聲跳動。
  「你是說,可能會有人來阻礙我們的挖掘工作嗎?」
  「更應該說,對方有可能直接占領整座礦山。如果他們認為被發現的F-15J有價值,這種可能性就非常高。」
  「可、可是,那是日本企業的礦山吧?」
  「對。不過那又怎樣?要是動用國家權力,在緊急時,總能找到幾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像是要保護附近的民眾、俄國飛機緊急迫降當地、構築抵抗『災』侵略的防線……諸如此類的。」
  慧的腦海中浮現一幅令人不愉快的形象。
  飢餓的野獸在果實前互不相讓。若是能先下手為強那倒還好,但要是雙方幾乎同時,或是僅以微小的時間差抵達目的地呢?那將會是用拳頭說話,以武力讓對方打消念頭的發展。
  「跟人類作戰。」
  話一說出口,慧打了個寒噤。這不同於與災戰鬥。自己的行動將會致人於死,斷人性命。
  他想起他在貝兒庫特流亡時的應對。即使只是在領空遭到侵犯時的應對,就令人無比心寒,更何況是正面交戰,慧沒有自信能果斷扣下板機。
  「哎呀,沒問題啦,出動你們的話,應該不會出什麼大事。」
  聽到舟戶的嘟噥,慧「咦?」了一聲,抬起頭來。而滿臉鬍鬚的維修人員聳了聳肩。
  「如果我們表現軟弱,對方還會硬幹,所以我們投入了兩架最強戰力的阿尼瑪。對方應該會覺得這筆買賣不划算。若是面臨亡國危機的話姑且不提,他們不會允許自己為了微不足道的好奇心而蒙受損失。這就是大人的吵架。」
  「大人的……吵架。」
  「比起百戰百勝,最好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應該是孫子說的吧?意思是不必真的與對手打起來,而是用威嚇或恫嚇來逼退敵人,這就是國家級的吵架。簡單來說,是要讓對手覺得自己『贏不了』。為此,準備一支對手意想不到的龐大兵力是最好的辦法。」
  「所以才出動獨飛?」
  「對。這只是為了避免人類與人類之間的戰爭,而不是為了開戰。」
  原來如此,確實是很符合八代通合理主義風格的想法。在開戰前分出所有勝負,排除一切不測事態。
  威懾力。
  不過,聽到這裡,慧突然心生疑問。
  「那帶更多架阿尼瑪過去不就好了?既然要威嚇對手,三架比兩架強,四架總比三架好吧?不過,或許八代通先生覺得兩架機體就綽綽有餘了,但既然如此,為什麼是法多姆和格里芬?說白點,選伊格兒和拉菲爾組成蒙古遠征隊也可以吧?」
  舟戶回以嘆息。
  「你啊,稍微想一想吧!自衛隊是要在他國的領土內進行示威行動喔!這不只是遊走在灰色地帶,而是無比接近黑色地帶了,更何況假想敵又是另外一個國家,你覺得我們可以把法國的阿尼瑪帶到那種地方去嗎?」
  「喔……」
  意思是可能造成政治問題啊。的確,無論八代通的手腕再怎麼厲害,應該都不希望造成日法對上蒙俄的局面。
  「那伊格兒呢?我覺得她的國籍和能力都無可挑剔。」
  「她能在示威行動中有所貢獻嗎?她可是選項裡只有『打』和『再打』的傢伙喔。」
  「如果叫她在後方待命,不要出面呢?」
  「你覺得她會聽嗎?」
  「不可能……呢。」
  根本不需要確認。帶那種只靠衝勁和氣勢生存的戰鬥機去,威嚇到最後不會只是威嚇。說不定回過神來,我方與俄羅斯已經全面開戰了。
  (結果只能選格里芬和法多姆啊……)
  然後,既然格里芬要出動,自己也一定要隨行。結論是沒有選擇的餘地,現在這個狀況是必然,也是最好的選項。
  「別露出那種表情嘛!室長也知道你很辛苦,說等這次的事情結束之後,他會認真考慮學校方面的問題。」
  「若是這樣就好了。」
  和這次相同的藉口實在用不了第二次,如果以後再有類似的召集,希望他務必要準備一些其他的說辭。
  不知不覺間已經接近空自的機庫。淺桃紅色頭髮少女的身影混在維修人員裡,正奮力伸長嬌小的身體看向這邊。除去有點缺乏表情之外,外表看起來真的是一名普通的女孩子。笨拙、憨直卻又無比率真的人類守護天使。
  「舟先生。」
  慧不自覺地低聲問:
  「我們,真的不必戰鬥吧?」
  與同為人類,同樣對抗著「災」的同胞。
  「我並不想讓她──讓格里芬殺人。」
  「我知道。」
  舟戶的語氣沉重。
  「大家都是同樣的想法。所以才會尋找不必戰鬥的方法。」
  「嗯。」
  「別擔心,示威行動雖然會用話術嚇唬對方,但那充其量就像是公雞在爭奪地盤,誰能把雞冠豎得浮誇,被嚇到的一方就退下。你只要把它想成這樣就好。順帶一提,雞和鬥雞給人的印象不一樣,牠們似乎只會打必勝的架。誰氣勢強就是誰贏,誰擺的架子漂亮就是誰獲勝。這個道理是一樣的。」
  「我們是雞嗎?」
  「很像啊。吵鬧不休,永遠到處奔波,不知道為何而忙。」
  聽到這個幽默的比喻,慧苦笑以對,突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動物圖鑑。記得書上寫著:雞只打必勝的架,會儘可能服從已成立的上下關係。原來如此,跟舟戶分享的知識一樣。察言觀色,就算被欺負也逆來順受,不逃不躲。很像人類的奇妙生態與特性。
  只不過,那本書上還這麼寫著──
  
  雞是會同類相殘的生物。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Ⅱ*
  草原正中央出現一塊孤零零的白色柏油路。
  起初彷彿暈染開來似的,在不久後變成縱長的格子狀。周遭沒有人工造物,只有幾條白線劃過枯葉色的大地,向左向右都只能看見天空與平原。一輪烈陽在頭上閃耀,好似飛在海洋上──一片由青草與土壤形成的無垠大海,一座文明的小小孤島矗立在其中。
  「是那個吧?」
  慧一邊確認著戰術地圖一邊問後座,格里芬頓了一秒後點頭回答:「嗯。」
  「北緯47度44分35秒,東經107度22分36秒。沒錯,是蒙古的納來哈機場。」
  「降落吧。」
  五個多小時的飛行即將結束,慧鬆了一口氣,準備進場。
  放下襟翼,機首朝下,一邊調整節流閥一邊讓機體下降。到達高度一千五百英呎(四百五十公尺)時放下起落架,繃緊身體,採取攻角準備迎接逼近的地面。
  空氣阻力驟然增強,機體晃動起來。觸地──衝擊力道從腰部下方直衝上來。減速板與機輪煞車同時發揮作用,讓速度慢下來。
  「抵達。」
  慧呼出一口氣,放鬆下來。
  從跑道一路滑向停機坪,當慧用腳尖控制腳煞車的時候,右手邊的上空有一道翡翠綠色的光芒逼近。那是一次緩慢的進場。看起來宛如滑行在透明的斜坡上,入場的準確度、速度沒有絲毫偏移,彷彿溜冰選手行走冰上一樣優雅的飛行。
  著陸。
  令人忍不住想出聲叫好。
  在初來乍到的機場,虧她能那麼穩定地著陸,真不愧是獨飛首屈一指的老手。身為一個想成為職業飛行員的人,甚至想坦率地對她表示尊敬,只不過……
  『慧先生,你們著陸時,放下襟翼的時間慢了零點二秒。』
  柔滑如絹的聲音透過無線電傳過來。
  『由於升力產生的時間過晚,導致必須強行操作節流閥,收油門平飄的方式也粗暴至極,動作非常不堪入目。作為在蒙古軍面前的首次著陸,那個表現堪稱國恥。稍晚我會進行回顧,請你仔細地確認自己的操縱。』
  「我知道啦……法多姆。」
  慧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她的尖酸刻薄,可是心裡還是很受傷。要是不堅強起來,感覺會被言語暴力打倒。
  唉,她應該是希望或多或少提高一點存活率,想把自己擁有的技術全部教授給慧,不過應該可以換個說法吧。格里芬都在瑟瑟發抖了,一臉宛如受驚小鳥的表情。
  「慧,我們逃吧。」
  「要逃去哪裡啊?」
  「逃到法多姆看不到的地方。可以的話,希望是能藏住整個子體的地方,還需要EGG遮罩系統和對空設備。」
  「才沒有那種地方!」
  這是要找地下基地嗎?再說,經過長途飛行的機體燃料即將耗盡,不先進行補給的話連一英哩也動不了。
  然而,格里芬固執地不肯罷休。
  「你希望我在作戰開始前就失去戰鬥能力嗎?」
  「啊?為什麼會失去戰鬥能力?」
  「因為喪失自信心。一蹶不振導致活動停止。」
  至於一蹶不振嗎?
  「我是需要誇獎才能進步的類型,不希望有人在正式上場前對我施加壓力。」
  意外的脆弱。是說,這不是可以說得這麼充滿自信的話吧?畢竟失誤的是我們,得好好改進才行。
  「死心吧。反正她又不會吃人。」
  格里芬回以一聲哀號。
  慧遵照機場人員的指示停下機體,一打開座艙罩,乾燥的空氣瞬間侵入駕駛艙。
  天空很高。聽到轟隆巨響,慧回頭看去,這次是一架雙引擎的大型運輸機正準備落地。主翼和機身上的日章旗清晰可見──是技本的維修團隊。聽說是因為這次作戰的時間比較長,所以決定連基地功能也一起搬運過來。
  運輸機完成與龐大塊頭不相符的輕快著陸,往這邊滑行過來,滑過停在前頭的法多姆,朝著更裡面的機庫去。
  慧的視線被它牽引著望去,幾架線條矮胖的軍用直升機映入眼簾。有兩架……不,是三架。它們停在停機坪上,抹茶色的噴漆閃著光芒,粗獷的外觀與歐美機種有著顯而易見的不同。應該是俄國製品吧。雖然光看識別表上似乎是蒙古軍機。
  『俄軍好像有動作。』
  舟戶說過的話閃過腦海,慧的心臟高聲跳動。身在難以捉摸的國度,讓他有股強烈的緊張感,感覺附近的蒙古藉工作人員也在觀察著這邊。要是他們跟俄羅斯是一夥的,要是他們攻擊毫無防備的自己一行人該怎麼辦?
  「慧,怎麼了?」
  「沒事。」
  慧搖搖頭。疑神疑鬼也無濟於事,畢竟蒙古和日本表面上是共同作戰的關係。現在盡量不要讓視線離開機體,先看看情況吧。
  「不過,這地方好驚人。」
  一望無際的廣大平原。跑道自是不用說,連跑道的另一頭也沒有任何起伏。雖然可以看見北邊有類似山脈的東西,但是距離相當遙遠。這片景色究竟有多寬廣呢?肯定不只幾公里或幾十公里。若要打個比方,就像北陸三縣(註:福井縣、石川縣、富山縣)全域都是一片無人曠野。
  「有種快要被空間壓垮的感覺。」
  「所以馬上民族才會發達啊。這裡不是憑藉人類的兩隻腳就能來去自如的地方,駱駝、馬、牛──有了某種動物作為運輸工具後,人類才得以征服這種距離。像我們這樣的農耕民族有點難以理解這種感覺。」
  回過神來,慧發現八代通就站在他身旁,陳舊的白袍隨風飄揚。他吸了吸鼻子,嘟噥一句:「好冷啊。」
  「我還以為現在才十月,掉以輕心了,這根本是冬天的氣候吧!在這種地方騎馬跑來跑去會凍死的,真不妙。」
  「我們又不用騎馬,沒關係吧?」
  「我本來想趁著空閒時間騎馬旅行的。也想體驗一下蒙古包,畢竟難得來到蒙古嘛。」
  「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觀光旅遊嗎?
  八代通看向格里芬,想尋求戰友。
  「妳呢?妳不想住住看蒙古包,喝喝看馬奶酒嗎?很稀罕的美味喔!」
  「喔喔!」
  「請不要勸戰鬥機喝酒。格里芬也是,兩眼放什麼光啊!」
  「小氣。」
  「真是小氣呢,明明是男子漢,只會計較這些小事。」
  「……」
  當慧嘆氣時,兩道人影從機庫走來。是陌生的面孔,兩個人都穿著西裝,身姿筆挺。
  八代通「喔~」地一聲,挑起單邊眉毛。
  「有人來迎接了。真是有意思的組合呢。」
  「咦?」
  法多姆走過來與一行人會合,而身穿西裝的男性們與她幾乎同時來到面前。
  其中一名男性──身材瘦長的青年停下腳步,點頭打個招呼。
  「歡迎來到蒙古,我是日本駐蒙古大使館的祕書朝倉。各位是獨立混合飛行實驗部隊的貴客吧?」
  他指向身旁的同行者說:
  「這位是蒙古經濟部的次長瓦雅喇。Vice-Minister,This is Haruka Yashirodori of the JAPAN Ministry of Defence. He’s in charge of the Independent Composite Air Test Squadron to which ANIMAs belong.」
  同行者親切地點頭致意並伸出手來。對方的年紀應該比八代通大很多,舉手投足也充滿了威嚴。聽說是蒙古的次長?雖然不太清楚經濟部是做什麼的,但來的不是軍方嗎?
  八代通殷勤地回握住對方的手。
  次長語速極快地說了幾句話,由於說的是英文,慧聽不太懂,不過似乎是在反覆地拜託什麼事。話裡頻繁地聽見「理解【understanding】」、「誠意【faith】」等單字。
  八代通一臉鄭重其事地點頭,最後回答了一句:「I understood it.(我明白。)」次長明顯鬆了一口氣。他露出笑容,握手之後邁步離去,只留下朝倉。
  「那我們走吧。我跟烏蘭巴托的研究機構約了時間,先去看看那架挖掘出來的機體,您覺得如何?」
  「嗯。」八代通點頭。
  「大概要花多久時間?」
  「車程大約一個小時。由於今天應該有不少事情要談,所以我也在那邊訂了房間。」
  「不好意思,有勞你了。」
  慧在心中「咦?」了一聲。
  訂房?要過夜?
  「請、請等一下,八代通先生,您要放著子體不管嗎?在這種國外?丟在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白袍的肥胖男性「嗯?」了一聲,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沒辦法啊,又不能裝上車載著走。待在這裡連吃飯都成問題。」
  「可是──」
  不看著沒問題嗎?俄國製的直升機映入眼角餘光。慧很擔心不樂見我方行動的人會破壞機體。
  「不用擔心,沒問題的。」
  翡翠綠的鮑伯短髮搖曳,法多姆往前站出一步。
  「這座機場裡的親俄派影響力已經被排除,我們的動向應該也盡可能地瞞住中央了。朝倉祕書,這些事務都安排妥當了吧?」
  「是、是這樣嗎?」
  她為什麼會知道?當慧腦袋一片混亂的時候,法多姆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在國防安全方面,蒙古無法與俄羅斯切割。然而同樣的,他們在經濟方面很重視日本。因為自從『災』出現以來,由於蒙古位置靠近前線,投資開始停滯。要是放任日本的資產在此次事件中遭受蹂躪,從今以後,蒙古要吸引外資進入將會越發困難,這樣重視經濟成長的經濟部會很頭痛吧?」
  「……呃……」
  「真遲鈍。簡單來說,日本不是用砲彈,而是用鈔票跟蒙古打交道。」
  話說得這麼明白,慧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即使無法讓蒙古這個國家完全向日本靠攏,也可以用一致的利害將對方拉攏過來。不是砲彈而是鈔票。意即為,在經濟方面將有共同價值觀的局處變成夥伴。
  若是如此,也可以理解剛才那位次長的態度了。他圖的是最大限度的好處,所以想要向日本政府及財經界示好。希望我方的「誠意」能換取對方的「理解」,拜託拜託【please】。
  法多姆勾起嘴角。
  「唉,雖然與其說是夥伴,更像是旁觀者。『該做的事情我們都做到了,接下來就請你們自便了。』、『不管贏的是俄羅斯還是日本,都跟我們一概無關。』」
  朝倉苦笑,勾起削瘦的臉頰看向八代通。
  「這位傳說中的女童子軍真會挖苦人,我原本以為她們的形象比較偏向薄命美少女。」
  八代通聳聳肩。
  「只有這個傢伙比較特別。好啦,所以鳴谷,目前把子體放著也沒問題,而且還有維修小組留在這裡。這下你放心了嗎?」
  「放心了。」
  「那我們走吧。吹風也差不多吹膩了,其他事情就留到車上說吧。」
  
  朝倉的車是豐田的Land Cruiser 【陸地巡洋艦】。
  慧還以為肯定會出現大使館專用的高級房車,實際上路後才知道原因。
  路況太差了。柏油舖設的範圍很窄,而且到處都是龜裂。也有許多凹凸不平的地方,每當輪胎滾過去,座位就會搖來晃去,根本不是高級車能在上面跑的道路。經過的車輛不是卡車就是露營車。
  格里芬臉色蒼白地緊緊抓著安全帶不放,像個胎兒一樣蜷縮著身體,嘴裡不斷喃唸著:「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所以。」
  龐大的身軀搖搖晃晃,八代通吞雲吐霧。在奔馳狀態的車子裡抽菸,不知道是太沒神經還是吸菸者的堅持。他把副駕駛座壓得嘎吱作響,同時看向朝倉。
  「可以多跟我說一些挖到F-15J時的狀況嗎?資料我是看過了,但還是想盡量收集第一手資訊。」
  「是。」
  朝倉看著前方回答,雙方的視線在後照鏡中交會。
  「挖掘現場在南戈壁省汗博格縣,日系資源開發公司──神泉金屬礦業蒙古(3M)公司所有的銅礦山。該礦山原本是由加拿大企業進行開發,後來對方因為『災』的問題收手放棄,所以改由神泉3M入主。當時中國軍還健在,蒙古政府也預計要加強防空網,神泉那邊也是在碰運氣賭一把。雖然以結果來看,是押錯寶了。」
  「那是以商業的角度來看吧。就考古學而言可是大成功。」
  「對方的總部似乎不這麼想呢。他們認為:『唉,開張了是好事,但戰線越來越接近了,情況不妙,在撤退之前盡量回收一些投資吧!』決定加快挖掘速度,結果挖出了『那個』。」
  「戰鬥機的機翼。」
  「這還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才發現的事。他們一開始以為挖到了未爆彈,引發了大騷動,傳進大使館的資訊也一變再變,甚至還曾經傳來遭到『災』空襲的報告。」
  接下來的事情經過,大致上跟從八代通口中聽來的一樣。
  殘骸調查、不可置信的測量結果、無法判定的機體來歷;想要挖出同時被掩埋的其他部分,卻因為「災」的侵略步調加速而無奈撤退。為了再次進行調查,必須確保該區一帶的制空權,將防線向前推進。
  「那塊機翼目前被運到MUST──蒙古科學技術大學接受詳細檢查。該校組織與神泉也關係緊密,應該不用擔心資訊洩漏問題。唉,要做正式調查的話,應該帶回日本做的,不過現在不好搬動,我們也不想弄巧成拙,露出馬腳。」
  「目前正在進行哪些具體的檢查?」
  「VT(目視檢測)、RT(放射照相檢測)、MT(磁粉探傷),都是一般的檢測項目啦。好像還打算測一下紅外線熱成像儀。」
  「反正都已經壞了,取一點樣本來驗驗看也沒差吧。畏手畏腳地光用眼睛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這點請您以防衛省的立場下令吧。以我們或當地機構的職權來說,可不能損傷自衛隊的機械。」
  「自衛隊的機械嗎?」
  八代通哼了一聲。
  「我可不知道文件上完全沒有記載的機體是否能斷言是自衛隊的機械。」
  「那個……」
  慧忍不住出聲。他抓著前座的椅背說:
  「朝倉先生看過那塊機翼的殘骸嗎?」
  「嗯?是啊,看過。雖然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
  「不可能是仿造品嗎?」
  之所以會單刀直入地這麼問,是因為照片留下的印象。滿布塵土的表面、外露的骨架、變色發黑的斷面,老實說,要不是八代通告訴他,慧根本看不出那是F-15,甚至以為那只是某種印有日章旗的大型廢棄物而已。
  「嗯~至少不是用紙或木板做出來的東西,而是真材實料的金屬製機翼。不過,如果打從一開始就仿照F-15的主翼製作再破壞掉的話,也許會變成那個樣子,不過那麼做有什麼意義?或者說,那麼做的意圖令人費解。」
  「會不會是某個想要得到礦山的人的陰謀?」
  「陰謀?」
  「您剛才說過,礦山原本是加拿大企業的財產吧?會不會是對方在脫手之後又反悔,趁著撤走的時候把戰鬥機的零件埋進地底。」
  「是為了什麼?」
  「這個嘛……日本的戰鬥機出現在海外的話,會引起各種問題吧。或許可以成為搶走礦山所有權的藉口……」
  慧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說不通。假使對方想讓日本企業的名譽掃地,那應該還有其他更簡單的做法。要是挖出機翼的時候,沒人發現那是戰鬥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再說,開採的權利既然在日本手上,若是有什麼萬一,挖掘一事只會徹底被抹消。
  「抱歉,當我沒說。」
  慧沮喪地靠上椅背,八代通則低聲笑了。
  「咱們家華生的推理似乎失敗了。只不過,不斷提出假說是有意義的,就算那個假說多麼荒誕無稽。只要有正確答案,就有得出答案的一天。」
  「您是說腦力激盪嗎?」
  聽到朝倉的附和,八代通「嗯。」地點了點頭,然後轉頭看向後方。
  「在這個前提下,法多姆,妳怎麼看?有什麼想法嗎?」
  「資訊太少了,無法判斷。」
  直接被打槍了。
  冷淡的眼神刺向八代通。
  「因為思考也需要消耗能量。我不認為現階段已經收齊分析所需要的資訊,這就像在黑夜裡不停地開槍一樣,沒有效率。」
  「那妳想到什麼就說,這樣就不會消耗太多卡路里了吧。」
  法多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非常嫌麻煩地望向窗外。
  「是從平行世界穿越過來的吧?如果是平行世界的產物,時間軸有點錯亂也不奇怪吧。」
  一瞬間,一陣沉默流淌而過。
  八代通盯著半空中的一個點,一臉出乎意料。
  「爸爸?」
  法多姆不滿地轉頭看來。
  「請別當真了。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我知道。雖然知道……」
  八代通歪著粗肥的脖子,沉不住氣地抖著腳。
  「假如說,平行世界的自衛隊也配備了F-15,而它不幸在蒙古南部墜毀的話……」
  眼鏡後方的眼睛眺望車外的平原。
  「那他們到底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呢?」
  
      *
  
  一如朝倉的事先預告,一行人大約在一個小時後抵達烏蘭巴托市區。
  景色從一望無際的原野轉變成歐洲風情的城鎮。大馬路上車水馬龍,晴空下的大樓群高聳入雲。林立的招牌上寫著斯拉夫字母,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氛圍。路上的行人雖然是亞洲面孔,景觀上卻幾乎見不到東洋風格的元素。如果有人告訴慧,他造訪的是一座俄羅斯城市,慧大概會不假思索地信以為真。
  車子通過大馬路,往西走來到類似文教區的區域,朝倉將車輛開進髒亂的停車場,倒車,停妥,然後放鬆地呼出一口氣,轉過頭說:
  「我們到了,各位辛苦了。」
  終於到了。
  慧嘆一口氣後,伸展身體。雖然只是一直坐著,但也很累。他一邊放鬆僵硬的肌肉,一邊打開車門,悶在車裡的空氣被風吸了出去,取而代之的喧囂湧了上來。
  踏上石板路,視線環顧四周。
  幾棟灰色的老舊大樓佇立在眼前。方才聽說目的地是一所大學,但應該是學校的研究設施。慧看見不少穿著便服的年輕人頻繁地從門口進出。
  朝倉拿出手機終端開始打電話。從「到了。」、「在門口前。」等內容聽起來,他可能是在叫裡面的人出來。八代通走下副駕駛座,伸了一個誇張的懶腰。
  「嗚嗚嗚……」
  聽見詭異的聲音,慧轉頭一看,格里芬正彎著腰從車子裡走出來。她臉色很差,一隻手還按著胃部。
  「怎麼了?撞到哪裡了嗎?」
  「暈車。」
  ……
  戰鬥機暈交通工具。
  太超現實了。雖然一開始的路況真的很糟糕啦。
  「靠近城市之後就沒那麼晃了吧?朝倉先生開車也很穩,不致於讓人那麼不舒服啊。」
  「相對的塞車的情況變多,一直走走停停的。我真的無法接受煞車時的後座力,也不喜歡變速排檔的感覺。」
  「那就沒辦法開車了吧!」
  這麼說起來,她在前往戴高樂號的運輸機中也很不舒服的樣子。可能是不習慣所有人力操縱的交通工具吧。明明是一架戰鬥機。
  「話說,妳乘坐拉菲爾的時候不是完全沒事嗎?拉菲爾的機動明明比較劇烈。」
  「只要以NFI(神經融合介面)連結就沒問題。可以知道接下來的動作,身心都能做好準備。對,只要這輛車也可以直接連接就好了。我要求改善介面。」
  「改善個頭。」
  她打算把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交通工具都當成瑕疵品嗎?改動之後,人類反而沒辦法操縱吧。正當慧一臉無奈時,入口處有一道身穿白袍的身影朝著一行人揮手。朝倉舉起手回應對方,人影則走下臺階靠過來。
  「辛苦了,朝倉先生。」
  那是一名三十歲出頭的女性。長臉小眼,外貌樸素卻充滿知性的人物。穿著暖和的高領上衣搭配黑色長裙。
  白袍衣襬翻飛,女子轉頭看向這邊。
  「初次見面,我是神泉3M的鹿兒。各位是防衛省的長官……嗎?」
  話才說完,鹿兒眨眨眼。她的視線落在法多姆和格里芬身上。喔,當然會有這種反應。
  「我是技本的八代通,本次調查的負責人。不好意思,可以請您馬上讓我看看那架挖到的機體嗎?」
  「咦?啊,當然沒問題,不過,那個……」
  「請別在意她們,她們只是吉祥物而已。」
  「吉祥物……」
  「請把她們想成類似萌寵的東西。為了成為一個比較平易近人的組織,自衛隊也是絞盡了腦汁。她們被管教得很好,請儘管放心。」
  八代通眼皮眨也不眨地斷言。臉皮實在有夠厚。名叫鹿兒的女性有點混亂,但還是對朝倉點點頭,嘆氣道:
  「我明白了。那麼,請往這邊走。我來帶路。」
  眾人在白袍背影的引領下進入設施內。走在走廊上,法多姆咂舌一聲。
  「萌寵。」
  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樣。
  「不眠不休地飛了兩千七百公里,結果被人叫作萌寵。」
  她在生氣,用尖銳的眼神狠狠瞪著八代通。慧連忙低聲勸她:「冷、冷靜點。」
  「畢竟隨便搪塞也只會讓人起疑,像那樣強硬地瞎掰到底才不會受到深究。」
  「也許是這樣沒錯,可是……」
  法多姆回以一記忿恨的眼神。
  「被那樣介紹過一次,接下來不管在這座設施裡遇見任何人,都會被用同樣的方式介紹吧?在異國的最高學府裡,我將永遠留下一個萌寵的形象,這不會太令人難堪嗎!」
  「怎、怎麼會。妳這麼酷,用有點幽默的方式來介紹比較容易提昇好感度。要是依照原本的模樣,妳想,會給人很不好相處的印象。」
  「也就是說,我平時的好感度還不如萌寵?」
  「不不不,我沒有那個意思。」
  她的心情感覺很差。是錯覺嗎?比平時更難搞了。抵達機場時也很冷淡,是不是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了?
  八代通完全沒注意到他們的尷尬對話,開口問鹿兒:「所以。」
  「調查進行到什麼地方了?我剛才聽說,你們預計要將所有非破壞性的檢查統統進行過一輪?」
  「是的。」
  鹿兒晃動一頭長髮。
  「一般性的檢查項目大致都已經結束,現在正要以放射線照相的結果為基準,將內部構造轉為3D-CG。只要數據化就可以補全損壞部分,也可以製作復原圖。另外,我們目前正試圖從破洞的形狀模擬出墜落時的狀況,比方說是從什麼位置、受到了什麼樣的力量撞擊。」
  「哦?」
  八代通愉快地勾起嘴角。
  「處理得意外地好呢,真優秀。」
  「因為朝倉先生說過,這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遇到阻礙,所以我們想盡量將能做的事情先做完。」
  「這種小心是對的。所以呢?有沒有什麼新發現?」
  鹿兒看著半空中說:
  「沒有特別顯著的成果……只不過,嗯,出現了有點奇怪的出入。」
  「出入?」
  「是的。為了進行比對,我們從日本那邊要來F-15J的CAD檔,結果發現每處地方都不一致。只有翼形之類的大方向是相同的。」
  「會不會是損壞時受到的撞擊導致結構扭曲了?」
  「這部分我們已經做了確實的校正,消失的部分也從比對範圍中排除了,但就是無法得到百分之百的吻合率。」
  「具體差異大概是多少?」
  「以目前的現狀,出現了百分之十七的誤差。」
  「相差很大呢。」
  八代通歪著頭,一臉艱澀的表情。雙下巴像鬥牛犬一樣扭曲。
  鹿兒聳了聳肩。
  「總而言之,請您直接看看實物比較快。這邊請。」
  鹿兒在一扇高聳的鐵門前停下腳步,操作左手邊的觸碰面板後,鐵門向左右兩側打開了。裡面還有另一道關卡,鹿兒將手掌按在掃描器上,開啟了第二道門。
  嘈雜的空調聲與機械聲撲面而來。
  這是一處廣闊如工廠的空間。自己一行人走出來的地方,似乎是二樓一條懸空的走道,底下是一片機具用的空間。大量的研究器材、鷹架陳列在此,還有終端陳列在油氈材質的地面上。而研究人員來回穿梭在狹小的空間裡。
  中央有一座工作台。略顯髒汙的發黑殘骸就放在上頭。大量的檢測儀器與禁止進入的圍欄將周遭圍了起來。
  (就是那個嗎?)
  體積相當龐大,旁邊的研究人員看起來是迷你尺寸。慧相當意外,在他原本的想像中,它應該是更加四分五裂的碎塊。F-15J的確是大型機,就算只是單片機翼也差不多那種大小,不過它的存在感驚人。原來如此,正如朝倉所說,應該沒有人會閒到特地去做那種偽造品。
  「……」
  回過神來,慧發現格里芬一直注視著那片機翼。面無表情,雙眼眨也不眨。
  「格里芬?」
  慧看向她的側臉。
  「有什麼讓妳在意的地方嗎?」
  「……嗯。」
  格里芬歪著頭。
  「感覺有點怪怪的。但大概是錯覺吧,沒事。」
  「不要緊吧……」
  該不會是還在暈車吧?慧擔心起來,但她快步走掉了。慧無可奈何地追上去。由鹿兒和八代通帶頭,一行人走下樓梯來到檢測場。
  來自左右的機械聲變得更震耳欲聾。慧感受著從腰骨傳來的地面震動,來到了工作台。
  「嗯……」
  八代通瞇起眼睛,張大了鼻孔。
  「這傢伙的年代感真是極品啊。若是贗品,根本是可以賣錢的水準了。」
  沉甸甸的金屬塊就在身旁。原本應該光滑的表面處處扭曲變形、捲起、塌陷。腐蝕情況很嚴重。噴漆幾乎完全剝落,塵土和沙子的顏色很醒目。
  鹿兒操作附設的桌面終端。
  「年代測定的結果沒有變化。附著物的調查結果也跟機體顯示為幾乎相同的時期。贗品的可能性很低呢。」
  「貨真價實的歐帕茲(註:Out-of-place artifact,簡稱OOPArt。意指在不合理地點出土的加工物品,日本稱為「時代錯誤遺物」)嗎?」
  八代通彎起嘴角,不知為何看起來非常開心。他俯視身旁的鹿兒。
  「可以靠近看看嗎?我想觀察一些細節。」
  「請,您也可以使用這邊的終端。」
  八代通抬起短腿跨過圍欄,向前傾身觀察機翼。就像一頭確認獵物生死的熊,以恨不得湊上去嗅嗅味道的架勢檢查著殘骸。
  「這傢伙經過了大改造呢。」
  不久後,雀躍的聲音響起。
  大改造?
  慧不禁好奇地反問: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它不是一般的F-15J。支點增加,飛行控制面也被加大,應該經過了很多次改良。為了提昇戰鬥力,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無視了成本。喔喔……」
  看了看裂縫裡面之後,八代通用力地點了點頭。
  「多了幾個輪框,是為了增加機體強度嗎?當然跟既有機的構造不一致了。管線在這裡,油箱在這裡……喔!」
  他一個人心領神會,其他人完全被放置在一旁。
  「那個,您的意思是什麼?」
  「意思就是說,二十一世紀的F-15J比十一世紀的退步。說到西元一千年左右,好像正好是攝關政治(註:平安時代的一種政治制度)興盛的黃金時期吧?平安時代貴族們的軍事預算似乎比當今政府更多。竟然能花這麼多錢進行改造,哎呀~只能說羨慕啊。」
  「你是認真的嗎?」
  「如果所有數據都正確,就只能導出這個結論了。若要提出反證,必須否定這些數據。而且不能以隨便認定的成見,而是經過建立在科學資料上的程序。」
  八代通「嘿咻!」一聲,踩著危險的步伐從圍欄對面回來。原本就亂七八糟的髮型變得更慘烈了。他擦掉額頭上的汗水,移動到終端前。
  「不過,我也不想認為日本人花了一千年時間,達成了技術上的倒退,所以要再稍微仔細調查一下。鹿兒小姐,您剛才提到的3D模組可以用這個看嗎?」
  「可以,只要從CAD軟體裡叫出來就好。」
  滑鼠的點擊聲響起,畫面上顯示出線框模型的主翼構造。起初是破損狀態,接著出現復原後的形象。八代通一臉鄭重其事地注視著螢幕,然後突然低吟了一聲「嗯?」,就那樣維持著向前傾身的姿勢僵住。
  「發現了什麼嗎?」
  要是放著不管,他很有可能會自行做完結論。慧覺得有必要讓他想起自己等人的存在,可是……
  「八代通先生?」
  沒有回答。白袍的肥胖男子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3D模組。
  「呃……」
  就在慧忍不住走到他身旁的瞬間,八代通轉過頭來。他臉上的表情消失,黑瑪瑙似的眼瞳在眼鏡後方閃閃發光。
  「抱歉,我發現了一些東西想調查看看,你們去吃飯吧。這附近應該有很多店家。」
  「咦?」
  不不不,別這麼突然就丟下自己不管啊。自己一行人既沒帶錢又人生地不熟,而且語言也不通,到外面去也只會寸步難行。
  然而,八代通不給他們抗議的時間,再度轉向終端,一言不發地開始敲起鍵盤。
  法多姆搖搖頭,大概是知道八代通一旦進入這種模式,就算拿千斤頂來也撬不動,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我來帶路吧。」
  朝倉苦笑著提議,並朝鹿兒歪著頭,交換一個眼神。
  「這一帶鄰近大使館,有幾間我常去光顧的店。雖然不知道合不合各位的口味,但我可以帶各位到友善外國人的地方去。各位意下如何?」
  慧看了眾人一圈,一陣可愛的咕嚕聲響起──格里芬一臉嚴肅地按著肚子。
  「麻煩您了。」
  慧嘆著氣提出請求。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穿過大學校園,來到大馬路上。
  粉彩色的建築物沿著棋盤式的道路林立,多是有稜有角的箱型建築,少有曲線。窗戶形狀也整齊劃一,宛如所有形狀都相同的積木排列組合。果然不像是亞洲的城市,但又跟美國或歐洲的街景不同,景觀很獨特。
  「這就是所謂的蘇維埃式計畫都市。井然有序、講求功能性,沒有絲毫浪費。不過導入市場經濟之後變得雜亂很多。你瞧,像以前就不會出現那樣子的店家招牌。」
  朝倉指著路旁的店鋪,一整排色彩繽紛的招牌點綴著建築物的一樓。確實跟周遭的景色非常格格不入,甚至可以看到類似網咖的標誌。
  「違章建築也變多了,老一輩的人很擔心城鎮本身的氛圍會在不久後徹底改變。雖然這或許也可以說是都市的成長啦。」
  「源自蘇維埃的城市也頂多是這半個世紀左右的產物吧?我不認為它是足以讓人憂懼變化的歷史。」
  對於法多姆的疑問,朝倉點頭同意。
  「妳說的沒錯。只不過,烏蘭巴托這個名字的意思為『紅色英雄』。就某種意義上而言,這座城市本身是社會主義的象徵,這裡的改變也會牽扯到許多複雜的問題。畢竟市場經濟的概念不是魔法,無法將所有事情統統變好。」
  朝倉一邊說明,一邊穿越斑馬線,走到一半時停下腳步來,慧還在想發生了什麼事情時,看見轎車從眼前開了過去,接著有卡車在背後捲起一陣沙塵。行人專用號誌還亮著綠燈,看來這裡完全沒有優先禮讓行人的概念。慧牽起稀奇地東張西望的格里芬,一口氣跑完剩下的距離。太可怕了。回頭一看,也有行人被困在馬路中央進退維谷,景象嚴重缺乏秩序。
  「我們到了。」
  朝倉若無其事地說。
  慧氣喘吁吁地抬起頭來,看見一塊藍底白字的招牌。富士山般的設計與斯拉夫文字的店名重疊在一起。Монгол……不會唸。
  「這是什麼料理?」
  當慧感到不安時,朝倉回答:「蒙古料理。」
  「畢竟難得來到烏蘭巴托,請務必要嚐嚐看這個國家的風味料理。對了,請不用擔心,這是名列於旅遊指南上的店家,口味很適合觀光客──比較適合。」
  「你剛才是不是說了『比較』?」
  「嗯,是跟以當地居民為目標客群的店家相較之下的意思。如何?會抗拒的話,也可以帶各位到其他店家去,像是日本料理或中華料理之類的。」
  「嗯~」
  慧原本就對蒙古料理一點概念也沒有。是像成吉思汗烤肉之類的嗎?只不過,好像聽說過那是起源於日本的料理。
  「我想請問一下,其他店家離這裡很遠嗎?」
  「有點距離,步行大概十分鐘。」
  「只有十分鐘的話──」
  「做不到。」
  格里芬突然插嘴。她一臉驚愕,微搖著頭。
  「無法理解你們在說什麼,那種像是要燃料不足的機體再飛十分鐘一樣的發言。眼前明明就有機場,這不合理,沒有效率。」
  「那是什麼比喻啊……」
  她是在說她肚子很餓,不想再繼續走了嗎?即使如此,那也不是在空中燃料不足那麼緊急的事態吧。
  慧嘆了一口氣。
  「唉,可是,這座機場搞不好會拿出不符合規格的燃料喔。不是航空煤油,而是汽油或柴油之類的。」
  「燃料就是燃料,就算會稍微傷到引擎還是可以燒。」
  「不要傷到引擎啊!」
  「總比墜落好,我們現在需要的唯有挑戰!」
  「我可不想進行那種挑戰!」
  慧看向法多姆求救,綠髮的少女卻聳了聳肩。
  「我沒那麼餓,能吃的東西就吃。要選哪家店悉聽尊便。」
  朝倉也落落大方地點頭。什麼啊,搞得像是只有我一個人在挑三揀四一樣,我又沒有那麼排斥。
  「那就這家吧。」
  朝倉微笑著說了聲:「好。」他走向入口,打開雙開的大門進入店內。慧跟在後頭,同時安撫著急躁的格里芬。
  這間餐廳裡大約有四十個座位。桌子與桌子之間用屏風區隔開來,牆壁上刻有格子花紋。天花板上懸掛著圓形裝飾,而橫梁以裝飾為中心,呈放射狀延伸出去,氣氛令人聯想到遊牧民族的帳棚,播放的音樂也是充滿民族色彩的曲子。
  客人很少,一名中年的女性店員匆匆現身,將一行人帶到裡面的座位。
  朝倉接過菜單,攤開在桌上。
  「總之,先點幾道推薦菜色可以嗎?先選一些難度不高的。」
  「好的,沒問題。」
  惴惴不安地等了三分鐘左右之後,一道看似扁平的甜不辣餐點端上桌。接著是一盤類似炒烏龍麵的料理,以及像燉牛肉的湯。
  「來,請用吧。」
  嗯~
  慧戰戰兢兢地拿了一塊冒牌甜不辣,對它令人意外的重量感到畏縮的同時大口咬下。
  「嗯。」
  裡面放了肉嗎?味道意外地清爽。肉汁從咬碎的麵衣裡流出來,慧連忙吸吮。還不錯,感覺像是比較大顆,外皮比較硬的煎餃。
  「味道如何?」
  「比想像中還容易入口,也沒什麼怪味道。」
  「羊肉餡餅算是這裡的速食,在攤販上就可以輕鬆買到,很受日本人歡迎喔。順帶一提,那邊那盤麵食料理是蒙古傳統炒麵,湯則是羊肉高湯燉蔬菜,簡單來說就是炒烏龍麵和蔬菜湯。每道菜吃起來的口感都跟看起來差不多。」
  「是喔。」
  什麼啊,沒什麼好怕的嘛。
  卸下緊張的瞬間,慧才意識到自己飢腸轆轆。既然剛才吃了肉類料理,那這次試試蔬菜吧!正當他想把湯碗挪到手邊來的時候──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搶走了容器。
  法多姆抱著湯和湯匙,一臉若無其事地開始舀起碗裡的內容物往嘴裡送。
  「喂。」
  「什麼事?」
  「知道是什麼料理的瞬間才開動會不會太奸詐了?我好歹也挑戰了一道菜耶。」
  「這叫謀定而後動。」
  「誰跟妳說這個了。總而言之,作為承擔風險的報酬,也讓我吃一口吧!我剛好想吃點熱呼呼的東西。」
  「真巧呢,我也覺得身體冷,想喝點湯。」
  法多姆默默地繼續吃,一點鬆手的意思也沒有。沒辦法,慧轉而看向麵食料理,正好看到格里芬掃光了最後的一口。
  「……」
  羊肉餡餅也沒了,這是什麼離奇現象!
  「要加點嗎?」
  聽到朝倉這麼問,慧用力地對他點頭。
  點餐後沒多久,類似蒸饅頭、奶油燉菜和炒飯的料理端上桌。辨識出食材之後,這次大家的動作依舊迅速,伸長的手你爭我搶地奪取獵物。所有食物有六成進了格里芬的肚子,剩下的則是由自己和法多姆兩兩均分。
  接著是下一盤、再下一盤、下下一盤。
  氣氛劍拔弩張,無形的壓力上演著空中戰。每個人都警戒著下一道菜上桌的時機,計算著該怎麼先發制人,壓制對手。
  「喔,來了!」
  聽到朝倉的話,身體做出反應。慧一隻手牽制著阿尼瑪們,另一隻手企圖把菜餚往自己面前挪。法多姆也不甘示弱地伸出手來。
  就在那一剎那──
  「唔!」
  「嗯……」
  雙方停下了動作。
  端上桌來的是一盤奇形怪狀的肉塊。令人聯想到椰子的球體裝在盤子裡,一共有四個。從變色發黑的外皮縫隙間隱約可見森森白骨。看起來像前端的部分是鼻子嗎?還是嘴巴?等等,這個該不會是……
  「這是鹽煮羊頭。是道名菜喔。」
  噫!
  食欲一口氣消退了。不對,雖然知道不該差別看待食物,不過這個實在是……感覺非常腥,還可以看到像眼眶的洞。
  慧倒抽了一口涼氣。
  「法多姆,妳吃吧。」
  「不不不,慧先生不是很餓嗎?請用,聽說這是道名菜呢。」
  「不不不,不好意思,我可以等其他的菜,妳不必客氣。」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為了表達感謝之情,請慧先生務必接受我的進獻。」
  當兩人毫無建設性地互相推諉時,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格里芬拿走一顆羊頭,毫不遲疑地直接啃了一口。面無表情的臉上沒有絲毫抗拒,肉塊在轉眼間化為白骨。
  「……」
  「……」
  慧與法多姆兩人面面相覷,有種相識以來應該是首度心靈相通的感覺。雙方不約而同地盯著格里芬看。察覺到這兩道敬畏的目光,桃紅色頭髮的阿尼瑪「嗯?」了一聲,抬起頭來。
  「幹嘛?怎麼了?」
  「沒事,只是覺得妳好猛。」
  她的肉體生存能力大概是最強的,就算漂流到遠海的孤島上也能找到可食用的果實或魚類,有什麼吃什麼地存活下去。
  回過神來,朝倉正呵呵笑著。
  他擦拭著眼角的淚水,窄小的肩膀顫抖,一副笑到不行的樣子。之後似乎發現到慧的視線,他舉起單手表示:「抱歉。」
  「你們太好笑了,我沒想到能看到這麼有人味的互動。哎呀呀,我好像應該改變一下自己對阿尼瑪的認知。」
  「你果然也對阿尼瑪抱有像是機器人的印象嗎?」
  小心翼翼地詢問後,朝倉搔了搔腦袋。
  「唉,老實說,我之前對她們的印象是來歷不明。畢竟技本向來保密到家,不會讓不必要的情報外流。記得我一開始聽說他們把戰鬥機的駕馭單位做成女孩子時,心想『是鬼扯蛋吧?』」
  「我想也是。」
  合理的感想。反過來說,慧不希望會將她們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的人在政府機關裡亂搞。
  「我一開始也不知道該怎麼和她們接觸,但最近已經不太會意識到這一點了。彼此都不愉快的話也會起爭執,雖然在一些無法讓步的地方會有意見衝突,不過這一點在面對一般人類的時候不也一樣嗎?」
  「的確。」
  「所以我現在不會用特別的眼光看待她們。我把她們視為同一個部隊的夥伴,而不是工具或交通工具,不會有什麼奇奇怪怪的顧慮。該關心的時候就關心,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對吧?慧徵求法多姆的同意,但法多姆回以一記冰冷的眼神,壓低聲音「喔~」了一聲。
  「你有關心過我嗎?」
  奇、奇怪?跟想像中的反應不一樣,她果然心情不好嗎?有種不小心誤觸開關的感覺。
  「可是。」
  朝倉的神情稍微認真起來。
  「如果一般的女孩子擁有一般的精神狀態,就很容易被恐懼擊潰。你也不例外。要是我,不管要搭乘的是多麼厲害的戰鬥機,我都不想遇上那麼大量的敵人。」
  「嗯。」
  「你們曾經遇上一對十,甚至是一對二十的空戰吧?」
  「是啊。」
  的確,在這方面上,她們的精神構造與一般人不一樣。戰鬥才是本分,勝利才是使命。這是雀爾芙之前在拉菲爾奪還作戰中說過的話。即使長著一副楚楚可憐的少女外型,剝下這層外皮之後,英勇好戰的烈火精神就會冒出頭來,在砲火中突進。
  然而,慧沒有自信能好好說明那種轉換,也不想多說多錯,招致誤會。
  「畢竟總得有人要去做,害怕地待在地面上發抖,最後也只會被『災』幹掉而已。」
  「對了,而且。」做了平淡的總結之後,慧突然想到。
  「新裝備、戰術?也發展出來了,就像友軍的數量一瞬間暴增一樣,所以我們並不是隨時隨地都在跟數量多於我方幾倍的敵人戰鬥。」
  「這次沒帶Parallel Minds來喔。」
  聽到預期之外的發言,慧「咦?」了一聲。而法多姆意興闌珊地看著旁邊,半瞇著眼欣賞牆壁的設計。
  「因為在上一次作戰中突然讓它全面上陣,好像發生了各種沒有預期到的狀況。目前正在實驗室裡進行檢修,暫時無法使用。」
  「真的假的啊!」
  沒有它還能完成這次的任務嗎?不僅要牽制俄軍,還得要排除南蒙古的「災」?感覺難度突然三級跳了,說不定會變成一對五,不,甚至是一對十的局面。當慧難以掩飾動搖時,法多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更何況,使用它的話,又會被慧先生羞辱。」
  「……啥?」
  她在說什麼?看到愣住的自己,法多姆的臉色更難看了。想了一會兒之後,慧「啊!」了一聲,意會過來──她在說探索戴高樂號時的事情吧?格里芬掀了實體化的雀爾芙的裙子。
  「等、等一下!那不是我,是格里芬幹的好事!我反而是阻止她的人。」
  「可是你看了吧?」
  「這個嘛……」
  「看了吧?」
  ……
  聽到這不由分說的語氣,慧低下頭說:「嗯。」法多姆緊皺起眉頭。
  「退一百步來說,把那件事當成不可抗力之下的意外好了。但是我在回程時曾經嚴正地提出了抗議才對,而你的回應不僅含糊其辭,隔天還擺出一副忘得一乾二淨的態度,那算什麼?」
  「不……」
  「你所謂的『關心』是這麼一回事嗎?」
  喔喔喔!
  總算懂了。
  原來如此,所以她才一直這麼不高興啊。慧覺得自己已經道過歉了,但是裝沒事的態度惹得她很不爽,很鬱悶。
  「抱歉啦,我沒想到妳會這麼介意。」
  「我很介意。我反而無法理解你為什麼會覺得我不介意。」
  法多姆氣呼呼地別過頭去。
  不是,因為妳總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成熟模樣嘛!表現出在教導無知小孩的感覺,誰知道妳會因為被看到內褲就那麼驚慌失措啊。
  想抗議但還是閉上了嘴。怎麼想都是自找麻煩,結果只會火上澆油。當慧嘆了一口氣,想要再跟她解釋一次時──
  「Acakypa.」
  店員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向朝倉招了招手,語速極快地對他說了幾句話。
  朝倉站了起來,一臉疑惑地歪了歪頭。
  「好像有人打電話找我。我去去就回。」
  「啊,好的。」
  內心雖然想著「不要丟下我!」,但慧沒有說出口。腳步聲遠去,留下一陣尷尬的沉默。空氣很尖銳,可以強烈地感覺到無言的憤怒。
  (唉!)
  可惡,知道了啦!隨便妳怎麼罵都行,如果這樣可以讓妳消氣就好。
  慧做好覺悟,就在他深吸一口氣,準備全面投降的那一刻──
  颼!
  他感覺到一陣涼意,背上寒毛直豎。彷彿被人拿匕首抵著脖子,又像是在空戰時被「災」繞背的感覺。
  怎麼回事?
  慧轉頭一看後,僵住了。
  三道人影站在桌子旁邊。不知道是何時出現的,用冰冷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
  站在最前頭的是一名個子嬌小的女孩,穿著無袖襯衫加高腰的七分褲裙。雙腳與肩同寬,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大到與那張鵝蛋臉不成比例的眼睛特別令人印象深刻,小巧的唇瓣揶揄似的彎著。
  惹人憐愛的少女模樣。只不過,只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不屬於人類的存在,而那頭中分且高高澎起的頭髮帶著眩目的暖橘色光芒。
  (阿尼瑪……!)
  就在慧不禁想站起身時,少女抬起手,微微歪了纖細的頸項。
  「給我老實地坐著。我們可不是兩手空空地過來,想動手的話你們也會傷亡慘重喔。喂,那個綠色的也是。」
  法多姆半站起身,一隻手緊緊抓著叉子,琥珀色的眼睛裡滿是強烈的緊張。
  「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嘛!我們今天不是來開戰的。只是打聲招呼而已,打擾嘍。」
  暖橘色的少女拉開鄰桌的椅子坐下,翹起褲裝下的雙腿並靠上椅背。
  跟在她左右兩側的是兩名年紀相仿的女孩子。一個是穿著絨毛夾克外套的軍服少女,五官深邃,水藍色的頭髮剪得很短。可能是沒有眉毛的緣故,給人的印象有點奇異。她高挑的身軀挺得筆直,面無表情地站著。
  另一個是穿著圍裙洋裝的少女。她與前述的那個人形成對比,臉上帶著微笑,眼睛細細的,看不見眼珠子。米色的鮑伯頭隨性地到處亂翹。
  每個人的髮尾都一閃一閃地發著光──是阿尼瑪。三名反「災」戰的最強戰力出現在一行人面前,這是用常識難以想像的事態。慧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無法理解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的思緒一片混亂。
  凝結的空氣中,暖橘色的少女視線巡梭一圈,以興致盎然的表情說:
  「從髮色來看,那位是格里芬,那位是法多姆吧。怎麼沒看到伊格兒?我想那邊那位小哥應該不可能是伊格兒吧?」
  (她們知道我們?)
  她們是什麼人?
  慧臉色發白,甚至在莫名的恐懼下感到呼吸困難。
  「在詢問別人的身分時,要先報上自己的名字。我想這是不分東西洋的基本禮儀,難道沒人教過妳嗎?」
  法多姆視線銳利,冷冷地盯著橘髮少女。
  「不過,不用報上名字吧。妳們是特有色暖橘與海水藍,裘拉薇麗克與拉絲特裘卡──俄羅斯航空宇宙軍第972親衛航空戰隊的阿尼瑪飛行部隊,通稱『芭芭琪卡』。」
  「俄軍?」
  這次任務的假想敵,世界上第一批投入實戰的阿尼瑪。
  名叫裘拉薇麗克的少女哼了一聲。


      「知道我們是誰的話就輕鬆了。我單刀直入地說重點:我們要汗博格的礦山。不管是『災』還是人類,敢來阻礙的傢伙都一律排除。愛惜小命的話趕緊回家吧,我們也不忍心擊落在遠東幫忙處理『災』的夥伴。」
    她擺出將桀驁不馴演繹得淋漓盡致的態度。當慧對她勝券在握的發言感到啞口無言時,裘拉薇麗克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雖然要我們二話不說地把你們擊落也行,不過只有我們擁有對手的情報也不公平嘛。所以我才特地跑來警告你們。感謝我吧,這是我們偉大俄羅斯的仁慈。」
  「還仁慈呢。」
  法多姆哼笑了一聲,半瞇起眼睛,露出無比輕蔑的眼神。
  「一個在帝制、共產主義和民主制度上都一事無成的失敗國家,還那麼自大。」
  「啥?」
  橘髮少女的上半身輕輕一晃,一隻手肘撐著膝蓋,往前探出身體。
  「愛耍嘴皮子的,妳給我小心一點。我基本上雖然很寬容,但是有幾件事不能容忍。侮辱祖國就是最不能忍的一項。妳敢再說一次,我就用AK堵住妳那張髒嘴。不希望門牙被打碎的話就給我老老實實地坐著。」
  法多姆聳了聳肩。
  「真不巧,我是被人不分青紅皂白地命令就會反彈的性格。對了,我想到一件會讓妳很火大的事情呢。畢竟是個油價下跌就能讓整體經濟崩盤的國家,我懂妳覺得可恥的心情。」
  匡啷!──一聲巨響響起,裘拉薇麗克踹翻了椅子。她走到法多姆面前,倨傲地俯視她,全身散發出洶湧的怒氣。
  「當個舉國被美國燒光兼去勢的小跟班,妳很開心嘛!在美國佬的保護傘下酣睡了大半個世紀,睡到忘記自己有多少斤兩了嗎,日本鬼子?」
  「不勞費心,伊萬。我們比妳們有自知之明,不會蠢到把將近百分之五的GDP拿來挹注在軍事費用上。」
  法多姆緩緩站起身,挺直背脊,反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嬌小的裘拉薇麗克。
  「自尊與國力不成正比的國家真是悲慘,不得不拿媲美新興國家的預算,假裝自己是世界盟主。仗勢、恫嚇和偷襲都成了家傳絕技。這次也要用同一招嗎?沒有正面交鋒的實力,所以仗著人多勢眾來威脅恐嚇。」
  「是不是威脅恐嚇,妳要用自己的身體確認看看嗎?」
  裘拉薇麗克瞬間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法多姆也不甘示弱,在快碰到鼻尖的距離互瞪,空氣緊繃顫抖。裘拉薇麗克瞇起眼睛。
  「這麼說來,在貝兒庫特那時候趕走東部軍的Su【追擊機】-27的人也是妳吧,翡翠綠色的子體?我家小妹妹似乎受到你們不少關照,就算沒有這次的事情,我也打算找一天討回這筆帳……正好,現在就來打一場吧!」
  金屬聲與腳步聲響起,她背後的少女們殺氣驟增。名為拉絲特裘卡的阿尼瑪往前踏一步,穿著圍裙洋裝的女孩子笑著將手伸進懷裡。
  「等、等一下!妳們冷靜點!」
  慧忍無可忍地介入,按著裘拉薇麗克與法多姆的肩膀,把她們兩人拉開。慧觀察著兩人的臉色說:
  「妳們在做什麼?阿尼瑪的職責是與『災』戰鬥吧?同為阿尼瑪卻在這種地方打起來,像話嗎?法多姆,妳也少挑釁別人。」
  「哎呀,慧先生,你想袒護俄羅斯嗎?」
  「我不是要偏袒任何一方,只是不想見到戰鬥機在地面上打起肉搏戰而已。」
  聽到慧憮然不悅的回應之後,裘拉薇麗克一副被人當頭棒喝的模樣。她眨了眨眼睛後,噴笑出聲,微微顫抖著肩膀。
  「沒錯,我們的機體和腦子全是為了空戰而存在,不是用來在這種狹小的地方扭打成一團。你很明理嘛,老兄。」
  「裘拉。」
  拉絲特裘卡悄聲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橘髮的阿尼瑪挑起單邊眉毛。
  「沒時間了嗎?算了,今天是來跟你們打個照面,畢竟要是你們在戰場上墜毀,我們就連對手的長相都不知道了。」
  她嘆了口氣,扶起踹倒的椅子。
  「目的達成。我們走吧,拉絲特裘卡、蒂.歐。」
  方才的殺氣宛如假象一般一掃而空。喚作蒂.歐的女孩翻飛圍裙洋裝的裙襬,依舊頂著笑容跟在裘拉薇麗克背後。拉絲特裘卡也準備轉身離去,卻又好像注意到什麼似的停下腳步,轉身朝著這邊走過來。
  「妳、妳要幹嘛?」
  慧被她能樂面具般的容貌氣勢壓制住,而她將嘴唇湊近他耳邊。
  「不要隨便碰裘拉。剛才若是你再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兩秒,我就把你那條手臂切下來了。下不為例,給我記清楚了。」
  !
  瞥了嚇得一跳的慧一眼,拉絲特裘卡轉身離去。她走到裘拉薇麗克的身旁,眼神溫和下來,站得像個保護公主的騎士。
  店門關上,音樂再度開始流放。全身上下的緊張感一解除,鉛塊般沉重的疲憊湧了上來。
  「哎呀~不好意思,我接到一通奇怪的電話,一直被拖著無法掛斷。各位點餐沒問題吧……嗯?」
  朝倉眨了眨眼睛。大概是注意到氣氛不對勁,他不可思議地環顧整桌的人。
  「發生什麼事了嗎?」
  
  結果,一行人沒有加點就離開了店裡。
  自己一行人的行蹤竟然那麼輕易就敗露,太危險了,此地不宜久留。慧向朝倉說明了事情經過,決定儘快回去與八代通會合。
  朝倉正在用手機講電話。慧帶著格里芬循著來路往回走,同時丟了個眼神給法多姆。
  「妳啊,太快跟人吵起來了吧?要是那群傢伙直接動手怎麼辦?」
  慧其實被嚇得心驚膽顫,要是再晚一步介入調停,說不定就來不及了。然而,法多姆卻不以為意地回答:
  「不怎麼辦。不希望事情鬧大的人是她們,只要我們不先出手就不會演變成暴力事件。」
  「咦?」
  慧眨眨眼。
  「妳、妳怎麼知道?」
  「想也知道。如果是軍方的正式動作,那就不可能只有阿尼瑪們現身,護衛和管理人員應該也會登場。後者沒有出現,代表這是她們的專斷獨行,背著管理者耳目的私自行動。」
  「為了什麼?」
  「天曉得。她們說想來瞧瞧對手的臉,可能就是那樣吧。總之,在違令的情況下,東窗事發之後頭痛的是她們,所以她們再怎麼威嚇也不會出手,不致於動用武力。我是這麼判斷的。」
  「所、所以妳才挑釁對方嗎?知道不會被揍,所以才肆無忌憚地開罵?」
  「嗯,算是吧。」
  個性好差勁!這傢伙果然很黑心,本性扭曲得九彎十八拐!
  「請不要露出那種表情。我可不是只出於個人喜惡而擺出那種態度,而是因為俄羅斯這個國家只要見到對手示弱,就會立刻得寸進尺攻過來,所以這種好戰的態度剛剛好。請你用『被小覷就完蛋,被看輕就將軍』的想法來看待。」
  「是小混混吵架嗎?」
  「差不多。話說回來,格里芬,剛才那三個人,所有人的臉和名字都一致嗎?」
  「嗯。」
  桃紅色頭髮的少女瞪大眼睛,想了一會兒後歪著頭。
  「Su-27和MiG-29認出來了。可是剩下的那一個認不出來,我沒看過那種特有色。」
  「我想也是。」
  咦?
  「等、等一下,Su-27和MiG-29?她們嗎?可是,她們說的名字完全不一樣啊。Su-27不是芙蘭卡【Flanker】,MiG-29不是弗肯【Fulcrum】嗎?」
  「那是NATO取的代號。她們在本國裡的暱稱是Su-27M-ANM裘拉薇麗克和MiG-29SMT-ANM拉絲特裘卡,所以身分顯而易見。問題在於最後的那一個人。」
  「好像是叫蒂.歐吧?」
  法式米色的頭髮,身穿圍裙洋裝的少女。她一直帶著微笑,完全沒有開口說過話。
  法多姆點頭。
  「俄羅斯裡沒有那種暱稱的機體。雖然把斯拉夫文字的д和о連起來會得到相同的發音,但意思是before或until,怎麼想都不像是戰鬥機的名字。」
  「會不會是什麼縮寫?」
  「有可能……但不管怎麼省略現有的機種名稱,都不會是д.о。說到底,俄國機經常只用記號、數字來代表,不取暱稱。」
  說完後,她突然陷入沉思。
  「不對,說的也是。縮寫數字讀音的話,可以想到一個。如果說д是два? д【二十】цать,о是оди【一】н的字首……」
  「21?」
  聽到格里芬的回答,法多姆點點頭。
  「對,使用21作為製造編號的航空器,隨便想都能想到好幾架。戰鬥轟炸機Su-21、教學練習機Yak-21,但是最有名的應該是MiG-21。NATO代號──費緒貝德【Fishbed】。號稱生產數量高達一萬架次的舊東方集團的最暢銷機種。」
  「費緒貝德。」
  大名如雷貫耳。那是象徵著冷戰時期蘇聯的機體。圓筒形的機身加上三角機翼,在空戰紀錄片裡肯定會率先登場的機體。
  「妳說那個人就是它嗎?」
  「不知道,不過可能性很高。問題是對方為什麼要隱瞞MiG-21這種舊型機的身分?我不認為現在有必要隱匿這種機體的存在,在這個時間點上,完成讓它符合現代標準的升級也很不自然。是不是有什麼無法正式公開的異狀?亦或是──」
  琥珀色的眼睛越瞇越細。
  「搭載了類似『誘蛾燈』,無法公諸於世的裝備呢?」
  一股寒意竄過背脊,兩個月前的記憶歷歷在目。連日蜂湧而至的「災」、地平線上鋪天蓋地的玻璃藝品光芒、菲律賓海上的死戰。
  「總之,」法多姆繃緊表情。
  「既然剛才出現的阿尼瑪有三架之多,那我們要重新擬定戰略。畢竟不能期待以數量取得壓制力,也預想得到在實戰上會相當不利。況且我很在意我方的行動外洩這件事,必須從根本上重新調整作戰方針。」
  「……」
  不安有如烏雲湧上心頭,裘拉薇麗克那句「愛惜小命的話趕緊回家吧」迴盪在耳裡。就在慧握緊拳頭,吐出一口氣的瞬間。
  「鳴谷先生。」
  朝倉轉過頭來,單手按下手機的結束通話鍵。他放慢了腳步,並肩走在慧的身旁。
  「會合地點改了。大學似乎被警方壓制了。」
  「警方?」
  「他們好像在找八代通先生,說是入境管理上有問題,要強迫他去做筆錄。雖然在最後關頭被我們的人員發現並攔下來了,但是內部現在似乎還亂成一團。」
  「不、不要緊吧?」
  「他們姑且讓八代通先生從後門逃走了,但在那之後就沒了消息。我之前有告訴八代通先生發生緊急情況時的會合地點,我想他應該是往那邊去了。」
  真的假的?
  情況糟透了,蒙古高層說要成為我方盟友的事呢?在這種狀況下,完全不曉得停在納來哈的子體是否真的平安無事。
  「會合地點在哪裡?」
  「中央街區的旅館。那是我們用來作為安全屋的地方,蒙古政府應該不曾掌握到它的存在。地方距離這裡不遠。雖然以安全性而言是大使館最安全,但大使館裡監視的耳目眾多。」
  「慧。」
  格里芬不安地仰望他,玻璃珠般的眼瞳游移。
  慧隱藏起內心的動搖,對她微笑。
  「沒事的,那個大叔沒那麼容易被逮到。現在八成在避難的旅館裡面吃飯了,還會擺出一副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架子,抱怨警察幹嘛來干擾他的調查。」
  「可是……」
  「不用擔心啦!」
  慧一邊說一邊加快了腳步。
  沒事,應該不會有事。他正以麻煩透頂的表情等著我們才對。畢竟他可是那個八代通先生,怎麼可能被敵人抓到。慧不希望有這個可能。
  然而,越是裝出樂觀的態度,內心越是焦急。不安揮之不去,負面的想像一個接著一個地湧上。
  可惡,拜託,千萬要平安無事啊!
  慧加快奔跑的速度,指甲深深陷入緊握的掌心裡。
  
      *
  
  「嗨,你們很慢耶,我都等到不耐煩了。你們是跑到路邊吃草了嗎?我還以為你們是飯吃太飽,走不動了呢。」
  八代通在吃肯德基,茶几上放滿了眼熟的紅色包裝。這裡是鄰近中央廣場的旅館,位於最頂樓的蜜月套房。白袍壯漢坐在椅子上慢條斯理地吃著午餐,腳下居然還在接受女性的腳底按摩服務。捲起來的西裝褲管與白花花的小腿令人看傻眼。
  他無視拚死拚活跑過來的一行人,「唔!」了一聲,低頭看向按摩的女性,嘴裡碎碎唸著:「有點痛,可以再輕一點嗎?」、「Softly,妳聽得懂英文嗎?不對,不是用力,是輕一點!痛痛痛!」
  「八代通先生。」
  慧的聲音裡流露出疲憊。
  「你被警察追捕了吧?還好嗎?」
  「嗯?當然沒事啦,官吏的行動模式在每個國家都大同小異,鑽他們的漏洞對我來說是輕而易舉。不擇手段起來,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呃……
  這個人是公務員沒錯吧?
  「幹嘛?表情那麼奇怪。話說回來,你們遇到什麼事了?只是要躲警察的話,躲在大學裡也可以啊,何必特地打斷我調查出土飛機,叫我到這種旅館裡來避難?說明一下理由。」
  「我是很想說明啦……」
  按摩的女性一臉莫名其妙地看了眾人一圈。她好像聽不懂日語,不過這些事還是不能隨便讓人聽見。看到慧遲疑的模樣,八代通把腳抬起來,比手畫腳地告訴那位女性:「妳可以回去了。」
  確認房門關上之後,他挑起眉毛說:「所以?」
  「發生了什麼事?」
  「俄羅斯的阿尼瑪出現了。」
  慧開始講述蒙古餐廳裡發生的事情,說明打給朝倉的奇妙電話、出現的三架阿尼瑪及近乎恐嚇的警告。
  「我們的行蹤被俄羅斯知道了啊……」
  八代通摩挲著下巴。雖然還是有點不正經地打著赤腳,臉上的神情卻嚴肅了起來。
  「經濟部出賣我們的可能性有多少?」
  「怎麼會!」
  朝倉一副大吃一驚的模樣搖搖頭。
  「不可能!您知道他們現在有多少與日本合作的投資案嗎?同意合作請求轉頭就賣掉隊友,這完全是自殺行為,很有可能會在國際上失去信用。」
  「既然如此,就是從其他管道洩漏的。你有沒有什麼頭緒?這個國家裡知道我們行動的還有哪些人?」
  「哪些人……」
  朝倉一臉困惑地歪著頭。
  「不,沒有那種人啊。除了經濟部的人之外,知道這件事的只有神泉3M和大使館的工作人員而已。」
  「那就是其中一方了。順便問一下,神泉3M是百分之百的日資嗎?該不會有蒙古政府的資金投入吧?」
  朝倉倒抽一口氣,皺起眉頭,表情很難看。
  「有國營的資源開發公司出資。因為有一條以百分之十五的資本額參與開採的條件。可是,不會吧……」
  「不是不可能的事吧。既然出了錢,就會有一定程度的介入人員和組織。其中一者成為後門的可能性非常高。」
  「……」
  「再問一件事,對方管轄的政府部門是?」
  「礦產資源管理局。」
  「那邊跟俄羅斯的關係呢?」
  「雙方正在進行大規模的礦山開發合作案。」
  「這就對了,情報八成是經由那邊流出去的。跟神泉3M說,叫他們現在立刻清查對外聯絡記錄。在這幾個小時內,曾經有過密集聯繫的傢伙就是後門。把他揪出來之後,讓他遞送假情報掩飾我們的行蹤。至於情報外洩了多少,等到那之後再來調查。」
  朝倉神色一變,拿出手機,語速飛快地確認狀況並下達指示。
  「這裡安全嗎?」
  慧開始擔心起來問道,八代通則哼了一聲。
  「天曉得,不過照現況來看,不管在哪裡都差不多危險。在情況明瞭之前,沉住氣做好準備吧。」
  不久後,朝倉掛斷電話,抬起頭來。
  「姑且先切斷聯繫神泉3M的情報途徑了,目前只能與大使館取得聯絡。我們就在這裡待命吧。我沒讓神泉那邊知曉安全屋的存在,待在這裡應該會比無頭蒼蠅似的亂跑安全。」
  「要等到什麼時候?」
  納來哈的子體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落到俄軍的手裡?慧擔心得不得了。也許是察覺到他的焦躁,朝倉轉頭對他說:
  「如果神泉3M內部真的有內鬼,在控制住情況之前無法隨意妄動。無論再怎麼加快動作,收拾善後應該都要花上幾個小時。我們搞不好要在這裡躲上一晚,不對,大約兩晚。」
  「那麼久?」
  那麼慢條斯理的沒問題嗎?應該在為時已晚之前採取行動吧?
  正當慧想上前逼問時,他的視野傾斜,腳下踉蹌,失去平衡後跪倒在地。
  奇、奇怪?
  使不上力。法多姆在千鈞一髮之際扶住他,抓著他的上手臂,將他拉回來。
  「急也沒有用,我們才剛經過一場高強度的急行軍,稍微恢復一下體力吧。調整好狀態,確保緊急時能夠行動也很重要。」
  她的眼神說著「不要逞強」。的確,仔細想想,自己一行人從一早就持續飛行了五個小時,抵達烏蘭巴托後又東奔西走,不知不覺間累積了疲勞。慧回答:「好吧。」,請法多姆鬆開手。
  「你要看嗎?」
  八代通隨手把客房服務的本子遞過來,上頭用英文和蒙古文寫著按摩、擦澡等服務。
  「大使館似乎會買單,你可以隨便叫。」
  慧接過來並嘆氣。
  真是的,自己一行人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
  
  因為被稱為安全屋,慧原本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裡面只是很普通的旅館。
  這裡從表面上看起來,是一間由馬來西亞投資的會員制住宿設施,目前也有一般會員入住,大廳和公共區域有許多人來來去去。據朝倉所說:「與其特意打造可疑的專用防空洞,從既有設施裡租房間比較不容易引人注目。」嗯,的確,要是市中心有一棟主人不明,用途也不明的大樓會非常醒目。由於是會員制,可以保障住宿客人的品質,就某種意義上也可說是一種合理的安全措施。
  慧小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外頭的天色已經暗了。沒看到八代通和朝倉的身影,也許他們貼心地移動到其他房間去了。茶几上放著鑰匙和錢包,便條紙上寫著:「有事就到○○號房來。女性(?)們在△△號房。」
  慧緩緩地起身前往浴室。沖著熱水澡,意識漸漸清醒過來,無從宣洩的焦躁感也稍微減輕了一些。正如八代通所言,在情況穩定下來之前,除了靜觀其變之外別無選擇,無頭蒼蠅似的亂跑導致所在地暴露毫無意義。
  慧擦拭著頭髮,回到房間裡打開電視。當地的新聞、綜藝和音樂節目陸續出現在電視上。想當然爾,慧完全聽不懂節目內容在說什麼。他茫然地看著看著,不久後電視上開始播放碳酸飲料的廣告,氣泡破掉的聲音和冰涼的水滴讓飲料看起來非常好喝。他突然感到口渴,打開了冰箱,想看看旅館有沒有供應飲料。
  (居然是空的。)
  橘色的燈光照亮空蕩蕩的冷藏室。就連製冰盒裡都乾乾淨淨。
  再看看客房服務的本子,上面全是酒類,找不到他想要的那款飲料。儘管上頭寫著Soda,但是他想起以前在上海的旅館點了同樣的東西時,送來的是完全沒有甜味的氣泡水。雖然不曉得蒙古的蘇打是什麼樣的東西,但是他不想重演同樣的錯誤。
  (去買吧。)
  記得大廳有販賣部,一直悶在房間裡也只是徒增憂鬱,就當作出去走走散心吧。
  穿上便服,拿起錢包,慧關掉電視和冷氣的電源後走出房間。
  「啊。」
  鎖門的時候,旁邊傳來一道聲音,淺桃紅色頭髮的少女快步走了過來。
  「慧。」
  「嗨。」
  「你要去哪裡?」
  「去買點東西。妳呢?」
  「我想來看看你的情況。因為你一直睡,我很擔心。」
  慧將鑰匙收進口袋裡,轉頭對她聳聳肩。
  「託妳的福,我的疲勞消除得差不多了。現在就算叫我再來一次長途飛行也沒問題。」
  「那可以再去一次蒙古餐廳嗎?」
  「那個就先別了。」
  好不容易才忘掉的說,食慾一下子都沒了啊!
  「不過,我想喝點東西。妳要一起來嗎?我打算到一樓的販賣部看看。」
  「要。」
  格里芬小步小步地走到慧身旁,玻璃珠般的眼睛直仰望著他。
  通過走廊後進入電梯,來到一樓之後,迎接他們的是柔和的古典樂。大理石地板上映照出吊燈的燈光,高級的沙發對面可以看見兌換貨幣的櫃檯及服務台。身著制服的女性服務人員略顯無聊地打量著四周。
  販賣部位於牆邊,有時裝店、特產店和熟食店。熟食店的店面前陳列著報紙和香菸,讓慧聯想到日本的便利超商,停下了腳步。他踏進狹窄的店內,物色起陳列櫃,沒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萬國共通的紅色包裝碳酸飲料。他拿了一罐,轉頭問格里芬:
  「妳呢?有沒有想要什麼?」
  「優酪乳。」
  「是哪一個呢……」
  完全無法把產品名稱和內容物連結起來。有些從顏色上看起來很像,但不曉得實際上是什麼東西就買簡直像在賭博。猶豫到最後,慧拿了一瓶包裝上寫著BIFIDO–YOGHURT的飲料。反正上面寫的字看起來很有比菲德氏菌的感覺,應該不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東西吧。
  又選了幾樣點心零食後,慧把商品拿到收銀臺,用不熟悉的圖格里克紙幣結完帳時,格里芬一直看著隔壁的商店。
  「怎麼了?」
  「可愛。」
  格里芬指的地方展示著一套色彩繽紛的民族服飾。有點像旗袍,但是剪裁很寬鬆。腰部繫著一條帶子,看起來也像是日本的和服。
  「妳喜歡這種類型的衣服嗎?跟妳平時的穿著風格很不一樣耶。」
  「看起來很暖和,我喜歡毛毛軟軟的。」
  「像是絨毛布偶裝?」
  「我想被它包著睡覺……」
  那只是喜歡棉被而已吧?慧忍住吐槽,凝神細看那套服裝。胸口處掛著Feel free to try this on的牌子,用手機終端翻譯的結果是「可供試穿」。嗯。
  「妳要穿穿看嗎?」
  格里芬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圓滾滾。
  「我沒有那麼充裕的經濟能力,就財政上來說不可能。」
  「不,只是試穿而已,不用花錢。」
  慧示意她看上面掛的吊牌,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單字看。不知道是不是看懂了,她轉過頭來點點頭。
  「OK,那就走吧!」
  朝店裡的人招招手,比手畫腳地詢問是否可以試穿之後,女性店員笑容可掬地同意了,並且把格里芬帶進更衣室。
  「喔!」、「喔!」的聲音從更衣簾後傳來。短褲伴隨著衣物摩擦的聲響掉到地上。赤裸的雙足僵硬地動來動去。看來她是第一次讓別人幫忙穿衣服,踩著完全談不上優雅的舞步,前後左右地轉著圈圈。
  「嗚喔!」
  發出了很驚人的聲音耶,不要緊吧?
  慧擔心地等著時,更衣簾打開了。一道嬌小的人影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絲絹質地在白色燈光的照明下熠熠生輝。
  (唔……哇!)
  空氣雍容華貴,彷彿有一大朵花兒盛開了。金色的刺繡、帽子上的寶石和長長的流蘇綴飾將大氣點綴得鮮明亮麗,被攏到前方的頭髮孕藏著光芒,帶著憂鬱的眼睛看著這邊。
  好惹人憐愛。娃娃般的少女抬起臉龐,氣若游絲地張開唇瓣說:
  「好重。」
  一開口就是這個嗎?慧瞬間幻滅,但還是再度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番。
  很適合她。大概是因為她的容貌原本就如夢似幻,就算穿上非日常的裝束也完全不會撐不起來,反而更凸顯了白皙的肌膚。她總算站直了身體,捏著袖子張開雙手,「嗯。」的一聲挺起胸膛。
  「怎麼樣?」
  「嗯……還不錯啊。」
  慧的臉紅了起來,視線無法控制地飄來飄去。不,老實說是「很可愛」,不過當著面告訴對方太難為情了。感覺一不小心就會誠實地讚嘆起來,說出:「不妙!好可愛~拍照,拍照!」之類的話。
  太破壞既有形象了。
  不過,即使只有含蓄的讚美,格里芬也十分開心。她緊抿著嘴,看到鏡子裡映照出自己的身影,每次轉起圈圈,洋裝的裙襬就翩翩搖曳。
  店員笑容滿面地上前說了幾句話,雖然語言不通,但可以大致上明白她在說什麼。「真是太適合了!」、「要不要買個禮物送可愛的女朋友啊?」
  慧誠惶誠恐地問了句:「How much?」聽到的價格是目前所持現金的幾十倍。
  再見。
  就在他搖頭的瞬間,他看見擺放飾品的商品架,上頭陳列著不少富有民族色彩的小配件。
  慧走近商品架確認幾項物品的價格。嗯,這個價位好像還能接受。
  「格里芬。」
  慧招招手,將架上的其中一個商品遞給她。格里芬歪了歪頭。
  「手套?」
  「外面很冷嘛。如果是這個,我就能買給妳了,但也要妳喜歡啦。」
  手腕上的皮草和點綴在整體上的刺繡很可愛,格里芬端詳它,然後問:「那慧呢?」
  「慧不買手套嗎?」
  「我?我啊……」
  他喜歡更簡約一點的設計。不過也罷,說不定會在寒冷的夜晚裡移動,要是遇上緊急情況,手卻凍僵就不妙了。
  「那就買兩雙……可以嗎?」
  「嗯。」
  慧請店員結帳。格里芬戴上手套後盯著手掌,然後幸福地瞇起了眼睛。
  「是一對。」
  她的嘴角綻開笑意。
  「跟慧一起,用一樣的。」
  (咦?)
  慧住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格里芬笑了。她露出自然的笑容,彷彿平時的面無表情全是錯覺。
  怦咚──心臟高聲跳動,喘不過氣。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從喉嚨深處湧了上來。
  「那、那我在外面等,妳去把衣服換下來吧。不要傻呼呼地忘記自己的衣服喔。」
  「好。」
  格里芬老實地點點頭,回到更衣室。慧摀著胸口等待甜美的氣息遠去。心臟怦怦跳著,氣溫不怎麼高,身體卻在發熱。怎麼搞的?我到底是怎麼了?悸動太強烈,背後搔癢難耐。
  慧走出店外深呼吸。等一下,這是那個嗎?常在連續劇或漫畫裡看到的Fall in什麼的嗎?不會吧,居然在這種時候,再怎麼說都太搞不清楚時間和地點了。我們正四面受敵,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抓耶!結果我卻在這裡酸甘甜,心癢癢,嗚哇!
  「你這是什麼怪表情,演默劇嗎?你從剛才開始就太好笑了,小哥。」
  聽到這陣低啞的嗓音,慧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轉頭一看──是橘髮少女。少女半瞇著大大的眼睛,搔搔腦袋。
  ……
  啥?
  「裘、裘拉薇麗克!」
  慧尖叫著往後退,轉身想向店內的格里芬示警。
  「啊~慢著慢著。用不著擔心,我只有自己一個人,不打算打架,也不打算進行麻煩的口舌之爭。所以你冷靜點,在大廳裡喧嘩會打擾到其他客人吧?」
  裘拉薇麗克攤開雙手,表示自己沒有加害之意。的確,在她身上沒看見武器類的物品,附近也沒有可疑的人影。
  「懂了嗎?那就放輕鬆一點,別露出那種像看見殺父仇人的眼神。是說,站著太累了,要不要到那邊的沙發上聊聊?」
  「妳是來幹嘛的?」
  慧明顯緊張地問。說到底,從她有辦法輕易地侵入會員制的旅館來看,不能輕忽大意。就算她一聲令下,有俄羅斯的特殊部隊衝進來也不奇怪。大概是發現了慧不肯放鬆警戒,裘拉薇麗克嘆了一口氣。
  「不相信我呢~唉,也罷,那就在這裡說吧。我有兩件要事要說,首先是中午那件事。不好意思啊,我意氣用事了。」
  她低頭道了歉。看到她頭頂上可愛的髮旋,慧大出意表。
  「我本來並不打算採取那種態度,想要更紳士地跟你們見面,但有個讓人火大的傢伙。」
  裘拉薇麗克彆扭地噘起嘴。她在說法多姆嗎?嗯,的確,那傢伙不在場的話,情況應該會更不一樣。
  「妳是特地過來說這個的嗎?」
  裘拉薇麗克皺起眉頭。
  「這很重要吧。我可不想害俄羅斯的阿尼瑪,被人認為是破壞對手用餐時間也不以為意的大老粗。就算對方是敵人,做錯事就該承認。這是我們的作風。」
  還扯到作風來了。
  看來她是個性格有點複雜的人。自尊心高又衝動,有自己獨到的正義感。合得來也就罷了,踩到地雷似乎就會一發不可收拾。慧有點謹慎地催促她說:「然後呢?」
  「妳剛才說有兩件要事吧?剛才的道歉我明白了。還有另外一件事呢?」
  「……」
  裘拉薇麗克別開視線,一改先前的旁若無人,露出客氣拘謹的表情。她張了張鼻翼。
  「我想打聽貝兒庫特的事情。」
  簡短地低語。
  「中午原本也是為了這件事去見你們的。關於那傢伙在日本受到的待遇,我有些實在無法釋懷的地方。你們當初到底打算對她做什麼?」
  「什麼打算?」
  「少裝蒜了。你們知道貝兒庫特的能力吧?妥善運用那傢伙的話,何止周邊國家,說不定連美國那種超級大國都能放倒。結果你們卻把她帶到空無一物的海上,就這樣把她發射到外太空去了。我實在搞不懂,難道你們想把她改造成衛星軌道武器嗎?」
  「才不是那樣。」
  誰想出於個人喜好想把她送上天啊。如果可能,慧至今依舊希望她留在身邊,與格里芬三個人一起再度漫步在小松的街道上。這個願望之所以無法實現沒有其他原因,全是因為自己一行人的作戰計畫太天真了。
  「我們只是想爭取時間,解除她身上的『誘蛾燈』機能。」
  「啥?」
  裘拉薇麗克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
  「為什麼要解除『誘蛾燈』機能?她可是為此打造出來的阿尼瑪耶。」
  「所以說!」
  慧感到徒勞無功的同時向她解釋。或許對俄羅斯的阿尼瑪來說,同類只不過是用完即丟的工具。就算之前的友機說她是自爆兵器,貝兒庫特大概也能接受,說著「好,是這樣啊。」可是,至少貝兒庫特對她自己的樣子感到苦惱,她渴望著籠子外面的人生。
  慧把他們相遇之後的來龍去脈、貝兒庫特重拾記憶、八代通的決定與計畫告訴裘拉薇麗克,她聽完之後,表情變得呆若木雞,喘不過氣似的吐出一口氣。
  「你們想把她變成一個普通的阿尼瑪。」
  「對。」
  「為了讓她活下來──僅此而已。」
  「是啊。」
  想瞧不起我們的話就儘管那麼做吧。反正戰鬥狂八成無法理解。
  然而,裘拉薇麗克神情嚴肅地盯著半空中,緊抿著嘴巴沉默不語,平靜下來的雙眼裡靜靜地反射著吊燈的燈光。
  怎麼了嗎?慧有點擔心時,看見她閉著眼睛,揚起下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跟她……只見過一面。在造訪新西伯利亞航空飛機工廠的時候,一場高官貴賓雲集的典禮上。我和拉絲特裘卡也被打扮得花里胡哨地站在台上。當時我在舞台旁看到了她。一個純白色的,彷彿將世上所有汙穢全部洗去的阿尼瑪,靜悄悄地站在那裡看著我們。」
  「……」
  「那是一雙嚮往光明的眼睛,只有那雙眼睛留在我的記憶裡。結果到頭來,我還是沒能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渴望著什麼。不過……這樣啊,即使只是短暫的一陣子,但她在日本找到了她的容身之處啊。」
  裘拉薇麗克垂下目光。
  「作為祖國的守護者,我完全無法理解你們的行動。保護國家是我們的使命,能用的東西就要全部拿來用。如果殺掉貝兒庫特能夠打倒上百萬個『災』,那我認為我們絕對應該那麼做。不過──」
  橘色的腦袋低了下去。
  「感謝你們有尊嚴地對待她。即使她是個那樣的阿尼瑪,但依舊是我們的妹妹。因為我不想聽到她被拆解掉做情報解析,或是被當成拋棄式的炸彈。」
  「妳……」
  出乎預料的反應。就在慧僵住的時候,有人叫了一聲「慧」。
  格里芬目瞪口呆地站在商店門口,灰色的眼睛交互看著自己和裘拉薇麗克。
  橘髮的阿尼瑪站起身來,泰然自若地回望格里芬。
  「提供你一個情報吧,小哥。」
  她依舊看著別處,低聲說:
  「烏蘭巴托的主要街區導入了俄國製的交通管制系統。表面上是用來取締違規車輛和防止交通堵塞,實際上追蹤的對象卻不只是車輛。只要變更監視攝影機的模式,也可以持續拍攝人類。」
  「!」
  「要逃的話最好快一點。你們揪出採礦公司裡的鼴鼠了吧?蒙古政府裡的親俄派打算趁還不算太晚時收拾你們,似乎已經做好不惜動用粗暴手段的覺悟。唉,畢竟以現在的情況來說,要是讓你們離開烏蘭巴托就追不到行蹤了,我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情。」
  「為什麼?」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種事?看到慧不加掩飾的困惑,裘拉薇麗克哼了一聲。
  「因為我討厭戰鬥機之間的戰鬥被地面上的事搞得亂七八糟。即使正面交鋒,我們也能打倒你們,不需要政治或謀略的幫助。」
  「況且──」她看了過來。
  「也是謝謝你們為貝兒庫特所做的一切。這樣就兩不相欠了。下次在空中相見時,我會毫不留情地擊落你們。我的仁慈不會有第二次,給我好好記住這一點。」
  裘拉薇麗克說聲:「掰啦。」後揮手離去,嬌小的身影融入大門外的黑暗裡。卸下緊張感之後,周遭的音樂重新回到耳邊。
  「慧,剛才那是?」
  格里芬像解除了定身咒般跑過來,混亂與疑問在小臉上打轉。然而,現在沒有時間慢條斯理地解釋了。如果裘拉薇麗克所言屬實,時限現在正迫在眉睫,他們就快失去逃生之路了。
  「該回去了。」
  慧拉起戴著手套的手,跑向電梯。格里芬似乎想問什麼,最後還是閉上嘴巴,默默地跟在後頭。
  到達蜜月套房所在的樓層,穿過走廊來到法多姆的房間前後,慧按下門鈴。
  沒有回應。
  「是這個房間吧?」
  格里芬點點頭,而慧再按一次門鈴。奇怪,她外出了嗎?可是過來的路上都沒有碰到她,環顧四周也沒發現其他人影。慧心裡忐忑不安。
  「喂,法多姆!妳在嗎?回答我!」
  慧用拳頭敲門,重複三次之後,他低頭看向格里芬。
  「有鑰匙嗎?」
  「有。」
  「幫我開門,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格里芬在短褲的口袋裡摸索,掏出房卡插進門上的插槽。嗶!──短促的電子音效響起,門鎖解除。連轉動門把都令人著急,慧推開房門,幾乎是一頭衝進室內。
  「法多姆!妳沒事吧!」
  綠髮少女在他大叫的方向前面。用浴巾遮著胸口,正要從浴室裡走出來。白嫩光亮的肩膀和腰線微微泛著紅暈。
  視線交會。
  難以言喻的沉默充斥現場。

      「……」
  「慧先生。」
  她的聲音寒冷如冰。
  「你是故意的吧?」
  「抱、抱歉!對不起!」
  慧連忙走出房間,反手關上房門並仰望天花板。心臟在怦咚怦咚地狂跳。出大事了,慘了。不同於在戴高樂號上的時候,這次真的糗了。完蛋了,要被殺掉了,會在肉體上及社會上同時被抹殺。
  「幹嘛?吵吵鬧鬧的,是在吵什麼?」
  八代通從隔壁房間走出來,後面跟著一臉疑惑的朝倉。
  「鳴谷?還有格里芬,你們在做什麼?忘記帶鑰匙,被鎖在門外了嗎?」
  「不是。」
  格里芬搖搖頭,一臉為難至極的表情說:
  「慧說想偷看法多姆洗澡。」
  「才不是!」
  拜託妳,不要把結果與目的混為一談!那麼大聲地破門而入的偷窺狂,變態等級太高了吧!人格會被懷疑的。果然,八代通一臉凝重。
  「我說你啊,格里芬就算了,那傢伙我不建議喔,畢竟她是會趁你在床上平心靜氣地睡著時砍掉你腦袋的類型。另外,伊格兒比較不會有後續糾紛。」
  「你在說什麼啊!」
  「還是說是那個?你是把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捅一刀的風險當成調劑,很享受這種情趣的類型?那我就不阻止你了,畢竟每個人的夜間嗜好因人而異。」
  「就說了!」
  就在慧說著「不是這個樣子!」否認此事的時候,房門開了。一臉陰沉的法多姆走了出來。她穿著平時的高腰裙及襯衫,環顧眼前排排站的眾人。
  「我可以認為這是解決我憤怒的場合嗎?還是要我把憤怒換成忍氣吞聲,放著生怨恨利息的場合?」
  「大概是要先釐清狀況,看看是否能酌情處理的場合吧。鳴谷,有什麼想說的話最好快說,趁被害者對你的觀感還沒變得更糟糕的時候。」
  還觀感咧。
  是在公開審判嗎?慧這麼心想,但也很感激能有個解釋的機會。總而言之,他先向法多姆道歉,感受著抗議的目光說明現在的狀況──在烏蘭巴托架設的監視系統、親俄派的動向以及目前他們正在逐漸失去逃離的時間。
  八代通大嘆了一口氣。
  「真是的,這裡也該說是冷戰中的柏林的政治都市了。不愧是只用一代就讓史上最大的帝國分崩離析的民族,對外態度也是千變萬化啊。」
  「別佩服他們了,我們快點逃吧!距離我們剛才從大廳上來,已經過了不少時間。」
  「不可能是──陷阱嗎?」
  法多姆提出異議。
  「比方說,打算等我們離開旅館後一網打盡。」
  情報來自裘拉薇麗克這點應該讓她心有芥蒂,她一副非常懷疑的樣子。然而,八代通搖搖了頭。
  「那個阿尼瑪輕而易舉地通過了旅館的安保系統吧?假如她是帶著惡意接近,那我們現在應該已經被槍口團團包圍了。換作妳會怎麼做?在掌握到對方的所在地,隨時可以投入戰力的狀態下,妳會只為了告知這個事實而跑來嗎?」
  「不會。」
  「那就代表這真的是個純粹的警告。好了,朝倉祕書,有逃脫的手段嗎?你應該不會叫我們接下來各自英勇奮戰,打出一條活路吧?」
  「是不會。可是,我們不清楚對方的動向,必須稍微思考一下要逃到哪裡,又該用什麼方法逃。」
  在他嘆氣的瞬間,簡訊的通知鈴聲響起。朝倉看向手機終端,咂舌一聲。他對眾人點頭說一句「失禮。」後走進法多姆的房間,湊到窗邊並低聲咒罵。
  「怎麼了嗎?」
  慧隨後跑上前,朝倉抬起一隻手制止他,以手勢示意他離開窗戶正前方,然後指向外面。
  夜晚的街道上停了好幾輛小型巴士,蒙著臉的男人們接二連三地從後車門下車。他們穿著令人聯想到戰術背心的夾襖和軍靴,手上拿的東西怎麼看都是槍。看似隊長的男性大大揮動手,手下人員紛紛散開。
  「是蒙古白色納粹十字,一個新納粹主義的民族主義組織。他們平時是以中國人、韓國人的商店為下手目標,可是……大概是被什麼人煽動,盯上了我們吧。那是一群腦子一熱就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的傢伙,很危險。」
  說話的期間,毀損物品的聲音響起。大門似乎被破壞了,尖叫與槍聲同時傳來。
  八代通問:「怎麼辦?」,朝倉則揉揉眉心。
  「地下室可以通往隔壁大樓的停車場,我們從那裡搭乘預備的車子逃走吧。登錄時用的身分是跟日本大使館毫無關係的人員,追蹤起來應該很困難。我們儘快離開烏蘭巴托,到嘎丘爾特一帶跟蒙古政府接洽。一個國家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對這種暴行視若無睹,只要爭取到時間,情況就會變得對我們有利。」
  「我現在倒是希望他們來查我了。」
  八代通咒罵著離開了窗邊,拿起四散在床上的行李丟給格里芬。
  「要走嘍。鳴谷,你也去拿你的個人物品,盡量小心別留下痕跡,兩分鐘後在這個房間前面集合。法多姆,妳可以動身了嗎?」
  「拜某個人所賜,我已經準備萬全了。」
  唔!
  慧聽出她的話中帶刺,但也開始行動。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把看到的所有私人物品都放進包包裡,確認垃圾桶裡沒留下什麼奇怪的東西後離開房間。八代通等人已經在走廊上等著了。樓下傳來震動與騷動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聲音感覺比剛才更接近了。
  朝倉將手機終端收進胸前的口袋裡。
  「我們搭貨梯吧,走這邊。」
  一行人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奔跑,前往與載客電梯相反方向的樓梯間。打開緊急出口,進入後方工作區後,一行人頭上頂著裸露的管線和白色燈管,操作電梯的配電箱。
  停下腳步後,慧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心跳聲。一想到背後的緊急出口門會不會隨時被推開?敵人會不會大舉來襲?慧就難以鎮定下來。也許是周遭機械所散發出來的熱氣中所致,汗水從他的臉頰上滑下來。
  「慧。」
  格里芬抓住他的襯衫袖子。聽到她不安的聲音,慧安撫道:「沒事的。」時,突然發現她的手包裹在色彩鮮豔的質料裡。
  「什麼啊,妳還戴著它啊?」
  「這是慧買給我的。」
  「是沒錯啦。」
  「我很寶貝它。」
  真是令人感激……不過,搭乘子體的時候記得脫掉喔,不然就無法進行直接連接了。
  鈴聲響起,鐵灰色的牆壁分開,洩漏出藍白色的燈光。慧拉著格里芬的手進入貨梯後,朝倉迅速地打開配電箱的下方,插入鑰匙並輸入了幾個密碼。接著,顯示樓層的燈號熄滅,只留下B1。看來是切換成直達模式了。貨梯門關上,發出沉重的聲響開始下降。
  四秒,五秒,六秒。
  令人以為是永遠的沉默持續到最後,G力消失,抵達目的地樓層。貨梯門開啟,冷空氣侵襲進來。
  「稍等一下。」
  朝倉率先走出去確認周遭情況,他來回張望幾次之後,朝眾人示意:「沒問題。」
  看到朝倉招手,一行人隨後跟上。穿過有如迷宮的通道,打開緊急出口後就是停車場。用混凝土灌澆而成的空間裡停放著轎車和貨車,左手邊遠處設有斜坡,街道上的光線從斜坡上照射進來。
  太好了,敵人的魔掌似乎還沒伸到這裡來。
  就在慧鬆一口氣的瞬間,法多姆出聲說:
  「請等一下。」
  琥珀色的眼睛瞇起,她抬起單手制止己方一行人的動作,往前踏出一步,緊盯著混凝土空間的深處。
  「有人在那裡。」
  「咦?」
  凝神一看,車子後面有東西在動,以緩慢不穩的動作走了出來。
  那是一名身穿制服的女性。她用手按著襯衫下的肩膀,拖著有如千斤重的一條腿,看起來好像受傷了。慧對她的側臉有印象。是在哪裡見過?慧搜索記憶後大吃一驚──她是服務台的女性工作人員。對方筋疲力盡地看向這邊。
  「什!」
  她露出來的半張臉腫得慘不忍睹,用手按住的肩膀也染著血。她被襲擊者攻擊了嗎?就在慧連忙想要跑過去的時候──
  「不要過去!」
  八代通出聲喝止了他。慧轉頭問:「為什麼?」後嚇了一跳。白袍男性的臉上出現可說是猙獰的表情。
  「那是對方灑的餌,別上鉤了。」
  「咦?」
  也許是發現這邊沒有動作,女子放心地垂下肩膀。
  不久後,她挺直腰桿抬起手臂,露出虛弱的笑容指向車子後面。這一瞬間,槍聲響起,女性飛了出去。
  慧一時間無法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眼睜睜地看著女性在他面前以慢動作倒下。這彷彿是一個信號,武裝集團紛紛從暗處現身,一邊對著無線電高聲大叫一邊舉起槍。
  「發什麼呆!快跑啊!」
  慧被人推著肩膀,踉踉蹌蹌地躲到柱子後方。女性最後的模樣烙印在他的眼簾上。她死了,被殺了?為何?為什麼?
  「她八成是在拷問下招出了這個地方,最後被當成誘餌利用吧。如果我們因為擔心她而跑過去就會被一網打盡;要是我們沒過去,她就會因為失去用處而被殺掉。事情就是這麼單純。」
  法多姆平淡地回答,彷彿所有感情都從那張白皙的臉上脫落了。
  「這……算什麼?」
  「是現實,剝掉道德和倫理之後的人類社會本質。自己以外的性命沒有同等的價值,將屍體做成沙包,把俘虜派去擋子彈,讓小孩衝進地雷區。嗯,極其合理的判斷。慧先生,道德觀這種東西呢,充其量是日常和戰場後方的奢侈品。」
  「怎麼會……」
  「八代通先生!這個!」
  朝倉把一項東西丟給八代通。是車鑰匙。他自己則放慢腳步,伸手探進懷裡,掏出漆黑發亮的金屬物體──是手槍。朝倉拉開滑套,揚揚下巴。
  「那邊那輛Range Rover。麻煩你去把它開過來,我來拖住他們。」
  「你一個人嗎?」
  「請不用擔心,比起當間諜,這方面我更熟練。」
  話還沒說完,朝倉就扣下扳機。一聲槍響,讓從幾十公尺外往這裡接近的男性翻了一圈。接著又是一發,講無線電的男性倒下。
  就在慧瞪大雙眼時,一聲斥責傳來:「慧先生!」法多姆追著八代通的背影而去,而白袍男子已經跑得相當遠了。
  慧連忙跟上。朝倉一邊持續開槍一邊穩步後退。敵人的子彈到處亂飛,被打凹的混凝土化為粉塵,模糊了視野。
  就在慧拚命奔跑的時候,引擎聲在柱子對面響起──刺眼的光芒射入眼睛,金屬製的龐然大物發出刺耳的輪胎摩擦聲朝他逼近。
  後車門敞開著,綠髮少女從後座探出半個身體來。
  「慧先生,朝倉祕書!快上車!」
  慧跳上減速的Range Rover。先是自己,再來是朝倉。他剛呼出一口氣,下一秒臉上卻沒了血色──少了一個人。沒看到桃紅色頭髮少女的身影。
  「請等一下,格里芬呢?」
  慧環顧四周,在柱子對面看見穿著斗篷罩衫的人影。她大概是在一開始的混亂中慢一步開始逃離,現在正拚命往這邊過來。
  「八代通先生!」
  「我知道!快讓她過來!」
  槍擊變得更猛烈了,好幾發子彈打在車身外板上。慧縮著脖子與朝倉交換座位,朝格里芬伸出手,高聲叫道:「快點!」
  「就差一點點了,加油!」
  呼!呼!慧感覺得到少女的氣息,玻璃珠般的眼睛晃動著,距離遲遲無法縮短。快點,快一點!求求妳了!
  「爸爸!右邊!」
  法多姆發出警告。武裝士兵從其他出入口湧了出來,比之前的那一群人還近。看到我方的身影之後,對方進入射擊姿勢,其中一人舉起了圓筒形的武器。
  「榴彈發射器!」
  法多姆的叫聲與強烈的G力重合,車子跳躍似的往前進了好幾公尺──是八代通連續緊急加速又緊急煞車的緣故。千鈞一髮之際,失去目標的敵彈直接命中左後方的車輛。一聲轟隆巨響,烈燄沖天,引擎蓋飛了出去。燒得赤紅的空氣從側邊撲來,粉塵如散彈般襲來。
  「混帳!還真是盛情款待啊!」
  「還有一次!」
  一看之下,敵人正在將砲彈填裝進折管式的砲身。大概是不太熟練的緣故,對方調整了好幾次角度。朝倉從車窗縫隙擊發子彈,但敵人的動作沒有停止,開一槍就會有十倍以上的鉛塊打回來。
  「喂!格里芬還沒到嗎!」
  聽到八代通的怒吼,慧咬緊牙關。她已經來到只剩下一點點距離的地方。還有三公尺、兩公尺、一公尺。
  「爸爸!手榴彈!要來了!」
  敵人架起發射器,完成發射準備,空蕩蕩的砲口對準了這邊。
  「到極限了,要走了!」
  引擎發出轟鳴聲。格里芬伸出手,慧也拚命地伸長了手臂。車子向前駛動,雙方碰到了指尖。太好了,趕上了!接下來只要全力把她拉上來──
  「啊。」
  少女的身體一歪,似乎被什麼東西絆倒了。快要握住的手鬆開來,慧連忙探出身體,拚命伸出去的指尖也只抓到了布料。手套滑落,而格里芬摔倒,只剩一塊色彩繽紛的布料留在他的手中。
  「咦?」
  灰色的眼睛愕然地看著自己,桃紅色頭髮的光輝漸漸遠去。緊握在手上的手套與她的臉重疊,幾十分鐘前的光景閃過眼前。
  
  ──跟慧一起,用一樣的。
  
  「格里芬!」
  呼喊聲被車子的排氣聲蓋過。
  以熊熊燃燒的火焰為背景,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癱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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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Ⅲ*
  看到格里芬越來越遠的時候,起初閃過腦海裡的想法是一片混亂。
  緊接而來的認知趕上現實,極度的恐懼湧上心頭,全身細胞發出尖叫,痛苦得滿地打滾。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格里芬會死,她會被殺!就像剛才的女性一樣被一槍打穿腦袋,或是被手榴彈的烈焰燒成灰燼。
  我不要!
  「唔!」
  回過神時,慧從車上跳了下來。背後響起「慧先生!」、「鳴谷!」的叫喊。然而,他還來不及回答,劇烈的衝擊就降臨了。慧在混凝土上翻滾,胸部和腰部狠狠地被撞了好幾下。他無視劇痛爬起身。格里芬……在那裡!她在五公尺左右的距離外,一臉茫然地抬著頭看向這邊。
  「慧。」
  「沒事吧?站得起來嗎?」
  慧跑過去對格里芬說。小小的手指抓住了他伸出的手。這次他不會再鬆開手了,慧用力地握緊她的手。格里芬一臉如在夢中的表情,被他牽著手戰戰兢兢地站起來。「慧。」嘶啞的聲音再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有話等會兒再說,先逃吧!」
  看不到八代通他們的車,可能已經開走了。背後有武裝集團,也無法掉頭回來。他們只能自己逃脫了。
  警鈴聲慢半拍才響起,灑水系統開始運作,水霧與粉塵混雜在一起,讓視野變得更差。多數敵人都被Range Rover引走,還沒有什麼人注意到兩人。慧看出對方的位置和遮蔽物,計算了一下逃脫路徑。好!
  「要走嘍!」
  慧拉著格里芬的手開始狂奔。蒙古語的叫喊與腳步聲追了過來,附近的地面隨著槍聲爆炸。但正如慧所期待,對方沒有瞄準,射歪的子彈打在距離很遠的後方牆壁上。
  跑進略顯骯髒的便門,從內側上鎖。是樓梯間,粗略環顧四周也沒有其他人在。敵人的包圍網好像還沒擴及到這裡來。太好了,趁現在逃到外頭去的話應該就會有辦法了。
  砰!砰!
  有東西打在門上。對方在射擊那扇門嗎?慧咬緊了牙,將格里芬拉到身邊,攬住她單薄的肩膀爬上樓梯。
  最後他們來到大樓的後門。這裡有一扇類似警衛室的小窗戶,窗戶對面的警衛們正兵荒馬亂地打著電話,監視攝影機的畫面裡映照出地下室的慘狀。他們報警了嗎?有人注意到這邊,出聲問他們的身分,但是他們沒有停下來,馬不停蹄地穿過便門,跑到外頭。
  戶外帶著涼意的空氣刺上皮膚,俄羅斯風格的城市裡飄浮著橘黃色的燈光。慧完全不知道他們該往哪邊走,該往哪裡去。可是他們不能停下來,要是不盡量遠離旅館,他們馬上會再次被敵人包圍,被敵人抓住。
  頭上似乎響起了輕微的機械聲,電線桿上架設著白色的箱型機器,深色的鏡頭眨眨眼,低頭看向他們。監視攝影機?
  「可惡!」
  不行,只要待在街上,所在地無論如何都會被對方知曉,一舉一動都會被對方察覺。他們得離開鬧區。到郊外,或者盡量往照明稀少的方向去。
  背後傳來敵人的聲音。對方在行道樹對面的後門附近尋找兩人。
  「往這邊走。」
  慧與格里芬一起翻越柵欄,進入隔壁建築的私人土地,一邊搜尋著死角一邊穿越寬廣的前庭。
  色調柔和的無軌電車從旁邊經過,車頭燈的燈光在街道上縱橫交錯。交通流量還是一樣大,不過沒人注意到路旁兩名孩子的逃亡。只有自己兩人在異國的城市裡到處亂竄,氣喘吁吁又孤立無援。
  穿過馬路,來到另一棟建築物,走過十字路口來到老舊的小巷。
  到底要跑到哪裡才能逃出生天?還是他們已經成功混淆追兵的目光了?
  不知道,危機感已經麻痺,慧只是不停地跑。彷彿停下腳步的瞬間,就會被槍林彈雨和手榴彈的烈焰抓住。
  「慧……我的腳、已經……」
  「再跑一下下,加油!」
  慧鼓勵著上氣不接下氣的格里芬。他察覺到臉頰上的汗水,伸手去擦卻黏了一手的血。是在混亂中受了傷嗎?仔細一看,襯衫和褲子上也滲出紅色的東西,沒有痛楚反而令人覺得毛骨悚然,只有類似麻痺發熱的感覺籠罩著全身。
  慧壓下湧上心頭的不安,努力用開朗的聲音說:
  「八代通先生他們一定會找人來救我們,所以妳再忍耐一下。別擔心,我們絕對會獲救。」
  穿過河岸邊的街道來到大馬路上,慧瞥了一眼對岸的路燈,打算穿過斑馬線。
  就在那一瞬間,眼前有一輛小型巴士開過來。看到那熟悉的輪廓,慧寒毛直豎。是那群人!蒙古白色納粹十字,他們被找到了!
  慧一把抓起格里芬的手掉頭就跑,背後傳來巴士的開門聲和攔阻聲。看見一條狹窄的小巷後衝了進去,沿路踢翻破爛雜物,濺起髒兮兮的積水,想方設法地企圖保持距離。耳邊的空氣呼嘯而過。對方在開槍,死亡與他擦身而過。
  究竟跑了多久呢?彷彿永無止盡的逃亡路途走到最後,慧的視野一片開闊。
  隔著一條車道,一片寬廣的黑暗展現在眼前。草坪、石板路及稀稀疏疏的一列戶外燈。路樹和長椅浮現在白色的燈光中。
  是公園,而且非常大。公園裡面被交錯的樹木遮擋,無法一眼望盡,濃重的黑暗看起來有如簾幕。
  怎麼辦?該逃到裡面去嗎?就在慧猶豫不決時,一輛小型巴士從左邊的十字路口彎過來,背後的小巷裡也有人的動靜逐漸逼近。
  沒時間考慮了。慧鞭策著疲憊的身體衝進公園裡,蹬著石板路不斷深入再深入,進入樹林間躲避外面的光線。
  林木長得鬱鬱蔥蔥,沒什麼人造物。枝葉的窸窣聲遮蔽了喘息與腳步聲,城市裡的喧囂也很遙遠。感覺不錯,慧心想這片黑暗說不定會直接掩蓋他們的身影。
  「哈!」
  洩漏響亮的笑聲。
  混帳,這算什麼?太爛了吧!
  樹林的另一頭是毫無遮蔽物的廣場。一片草坪綿延而去,草坪中心是看似噴水池的造景。無處可躲,也無處可逃。設計成一圈圓形的戶外燈甚至驅散了夜幕。
  背後傳來幾道腳步聲,也混雜著小型巴士的引擎聲。大概是有熟悉地形的人在,嘈雜聲漸漸擴散開來,緩緩包圍整座廣場。
  「────!────!」
  他們在講什麼?勸降嗎?然而下一秒,好幾道發射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閃,空氣為之顫慄,被切碎的青草在空中飛舞。哈哈,想也知道。如果對方是願意溝通的人,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引發這麼大的騷動。
  要活捉就得先停止他們的動作,開個兩三槍奪走身體的自由。最壞的情況下,只要留一個活口就能發揮人質的作用,對方絲毫沒有手下留情的理由。
  在絕望的折磨下,慧卻還是本能地想求生,幾乎是無意識地拉著格里芬的手往廣場中央跑。草屑橫飛,夜露四濺,他一心祈求著好運,一邊飛奔過無人的草原。身體很遲鈍,雙腿像是裝了鐵塊似的沉重。他踉踉蹌蹌地來到噴水池邊緣,將少女拉到造景後面蹲下來,想要先躲過呼嘯的鉛塊風暴。
  每當被子彈擊中,造景就震動一下。碎落的粉塵從頭上灑下來,慧已經沒力氣逃跑,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了。只能緩緩地等待人生的最後一刻降臨,坐視著希望潰堤。
  我們……我們在做什麼?
  「人類」這種生物──
  如今世界可是面臨了滅亡的危機啊!明明如此,你們不團結起來攜手合作,在這種地方搞內鬨,還要毀掉身為最後一絲希望的阿尼瑪。
  「對不起,格里芬。」
  慧抱住她纖細的肩膀。
  「妳們明明拚命地想要保護我們、拯救我們,人類自己卻彼此仇視,想要毀掉一切。我們真是一種愚蠢的生物,就算沒有『災』,想必我們自己也會因為內鬨而走向滅亡。對,是啊,說不定乾脆滅亡了比較好,這種愚蠢的存在增加到幾億、幾十億之多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不對。」
  一道平靜但堅定的聲音否定了他。
  格里芬抬起頭來,玻璃珠般的眼睛筆真地看著他。
  「我相信人類。」
  她的話裡帶著堅強的意志。
  「我相信人類就算愚昧,就算不停地失敗,總有一天也會回到正確的道路上。我認為人類能打造出嶄新的未來。」
  「格里……芬?」
  「慧,不要放棄,你們的選擇會改變世界,希望會編織出歷史。不管有多麼狼狽、多麼曲折,只要不停往前走,人類這個物種就不會結束。失敗不會結束在失敗,只要你們不絕望,總有一天可以走出這座迷宮。所以,所以我──」
  一聲格外刺耳的槍聲響起。
  格里芬的身體一震──張著嘴巴緩緩地倒下去,額頭上流下一道紅色痕跡。鮮豔、令人聯想到子體顏色的鮮紅色落在石地板上。
  「喂。」
  慧搖晃她的身體,意識凍結。他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實,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騙人……的吧?)
  他抓著她的肩膀,指尖掐入柔軟的皮膚裡。
  「這不好笑,格里芬,睜開眼睛,睜開眼睛看我啊!好不好?」
  沒有回應。少女的臉上漸漸失去血色,漸漸失去紅潤。
  子彈剜起身側的大地,夜風彷彿要吹散她的生命,捲起被切斷的草屑。

  啊啊……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開什麼玩笑!」
  慧嘶吼著怒瞪武裝集團,連周遭交錯的彈雨都不在意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抱有明確的殺意,想抓住對方的手腳狠狠地擰下來,連靈魂一起徹底粉碎。你們……你們知道自己究竟幹了什麼好事嗎?竟然為了那些無聊的信條和主義,讓一切統統化作泡影。我要讓你們知道厲害,絕對要讓你們為犯下的過錯償命!
  敵人逐漸接近,車輛跟在舉著槍的成員背後。壓倒性的兵力差距。但慧已經不害怕死亡了,現在他的腦袋裡只想著能帶多少人一起上路,能不能成功復仇。他要咬斷敵人的喉嚨,奪走他們的槍,送一兩個人下地獄去。他要他們贖罪。
  (等等我,格里芬,我馬上就去找妳。)
  就在暴虐的情緒即將衝出胸口的時候──
  天空中傳來巨響。
  小型巴士在宛如雷聲的轟炸之後爆炸,沖天而起的火焰讓武裝勢力們感到動搖。慧還來不及去想發生了什麼事,巨大的飛行物體就從低空入侵。寬大的主翼、長方形的進氣口、發出暴力低吼的雙渦輪扇引擎……
  是戰鬥機。機身和機翼下的派龍架上掛著有如柴薪的武器,在夜晚黑暗的背景下,看不見國籍標誌或機體編號,但是慧一眼就看出了它的身分──飛來的機體整架散發出棣棠色的光芒。
  「伊格兒!」
  在他大喊時,機體已經通過了他的頭上。掀起的陣風隨著轟鳴聲襲來,草皮沙沙作響,外套翻飛起舞。慧瞇著眼睛轉頭望去,看見鮮豔奪目的豔陽黃餘暉。他沒看錯,果然是伊格兒。可是她為什麼會在這裡?她不是跟拉菲爾兩個人一起守著小松嗎?
  不理會慧湧入心中的疑問,雙發引擎的子體轉彎。它以傾斜二十度角緩緩下降,宛如瞄準獵物的猛禽般,盯著廣場上的敵方部隊。這下武裝集團總算察覺到危險了,他們撤掉包圍網,開始爭先恐後地逃進樹林裡。然而為時已晚,武器從機翼下的派龍架上灑下,有如巨大孔雀魚的雪茄型容器在空中展開魚鰭,緩緩地旋轉並撒落在廣場上。
  接連發生驚人的爆炸和地鳴聲。大地晃動,人和瓦礫像紙片一樣被捲上空中,火焰與黑煙燒焦了夜空。武裝集團的手榴彈完全無法與其相提並論,超規格的暴力在眼前上演,沒有任何人能穩穩地站著,活人與死人都平等地趴在大地上。
  警笛嗡嗡響起,幾束刺眼的探照燈光線照進廣場。草綠色的裝甲車從硝煙裡出現,接著是穿著迷彩服的士兵衝了進來。他們小跑步散開,舉槍對準了倒在地上的武裝勢力。
  是友軍?
  得救……了嗎?
  「慧先生!」
  綠髮少女從草坪對面跑來,還可以看到後面跟著白袍的壯漢與瘦長的青年。
  (法多姆、八代通先生……)
  慧想呼喊他們,卻發不出聲音來。視線開始模糊,緊繃的情緒中斷,下一秒,眼前的一切全被黑暗吞沒。
  
      *
  
  醒來之後,第一眼看到的是窗邊的花瓶。
  白色容器裡裝飾著雪絨花,玻璃窗外面一片黑暗,告知時間是在日落之後。慧轉動視線,發現腦袋被柔軟壓了回來──是枕頭。看來他正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毛毯。沒有任何裝飾的牆壁被塗上白色與嫩草綠兩種顏色,給人乾淨清潔的印象。幾乎沒有什麼日常家用器具,床邊放著一個像是呼叫鈴的按鈕。
  (病房……?)
  「喔,你醒啦?」
  低沉的聲音闖進朦朦朧朧的意識。
  慧轉過頭,一陣鈍痛襲來,身體處處發麻。定睛一看,他的手臂和胸口纏了一層又一層的繃帶,臉頰和頭上也有紗布的觸感。
  「還不能動喔,你傷得非常嚴重,甚至讓人很意外你居然還四肢健全。上海的時候也好,這一次也罷,你真的很堅強呢。要是一般人,早就已經死透兩三次了。」
  一道龐大的人影忽然湊上來打量他。對方把手插在白袍的口袋裡,腦袋探了過來。是個戴眼鏡的肥胖男子。他挑起單側眉毛,注視著慧的臉。
  「知道我是誰嗎?你熟睡了超過一天,身體就別提了,我正擔心你的腦袋有沒有出問題呢。嗯,眼神似乎有聚焦,瞳孔也正常,也有意識。」
  「……八代通先生?」
  慧剛開口問:「這裡到底是……?」時渾身僵硬。失去意識前的光景在腦中閃過。夜裡的逃亡、逼近的腳步聲與槍響、被追進廣場、遭到敵人包圍,然後……
  「格里芬!」
  慧掀開毛毯跳起來,劇痛竄過全身,但他無暇顧及於此。他抓著白袍撐起身體,緊盯著那張肥胖的臉說:
  「八代通先生,她──格里芬中彈了……」
  「是嗎?」
  「我什麼都不能做,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明明下定決心絕對要保護她,結果、結果卻變成這樣──」
  「慧!」
  熟悉的聲音傳來,披著斗篷罩衫的少女朝他跑了過來,桃紅色的頭髮搖曳,反射光芒。她順勢以倒上床的力道撲向床舖。
  「啥……?」
  格、格里芬?
  慧不敢置信。是本人嗎?不是在作夢吧?還是自己也中彈身亡,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重逢了?可是,近在眼前的少女觸感明確,體溫透過睡衣傳了過來,搖曳的眼睛緊緊地看著自己。
  「慧,太好了。」
  小手抓住他的上臂,指尖陷進繃帶裡。
  「我以為你不會醒來了。」
  「不,我……那個,我沒事。」
  無法順利表達,欣喜之下無法清楚地認知現狀。呃,這種時候應該先問的是──
  「妳沒事嗎?」
  「嗯?」
  「嗯什麼,妳的頭部中彈了吧?流血倒了下去。」
  「這個嗎?」
  格里芬撩起頭髮給他看,太陽穴上貼著一塊紗布,非常小,只有OK繃大小,也幾乎沒看到有血跡滲出。
  「她被子彈擦到,引起了腦震盪,很驚險,不過沒有大礙。這傢伙向來倒楣,這次說不定是分到了你的好運氣。」
  (啥……?)
  腦、腦震盪?
  只是被嚇昏而已?不是被子彈打中?只是擦破了一塊皮?
  哈!
  ……
  哈哈。
  哈哈哈。
  啊哈哈哈!
  「!慧、慧,好難受。喉嚨……勒住了,勒到了,唔喔喔喔喔喔!」
  慧抱住掙扎亂動的格里芬。啊啊,她活著,她在呼吸。手中的溫度、肌膚的觸感、傳來的心跳,一切都如此惹人憐愛。就在慧用全身感受著她的存在時,八代通制止了他。
  「好了,你想掐死她嗎?好不容易四肢健全地生還,卻在同伴的手裡窒息身亡就太意外了喔。」
  「啊、嗯……抱歉,格里芬。」
  格里芬大口喘著氣,從她漲得通紅的臉蛋來看,似乎是真的很痛苦。她搖搖晃晃地離開,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下。慧又向她說了一次「抱歉。」,轉頭看向八代通。
  「可是,後來怎麼了?這裡是……烏蘭巴托嗎?」
  「是納來哈機場附近的醫院。烏蘭巴托市區大概要再花一點時間才能恢復正常,我們姑且先退到這裡來。那些恐怖分子全部被逮捕了,警方正在清查他們背後的關係,不過應該不會查出什麼讓人滿意的情報吧。畢竟他們只不過是蜥蜴的尾巴。」
  「警察是我們的同伴嗎?」
  「更貼切的說法應該是,他們會不時根據雙方的力量平衡來改變立場。這次剛好是因為跟我們聯手的重要人士,在警方和軍方高層擁有強大的影響力,在政策推動上,恰巧跟親俄派處於對立。似乎打算拿昨天的事件當籌碼,反將對手一軍。有夠煩的,不過總比孤立無援好。」
  「……」
  「姑且跟你複習一下整起事態的演變吧。在停車場跟你分散後,我們衝進了日本大使館裡,透過外交管道向蒙古政府提出嚴正的抗議,說:『我國有民眾被捲入排外恐怖攻擊,要是政府放任不管,我們就凍結目前正在貴國內進行的所有投資計畫。』同時從交通管制系統的記錄中找出你們的所在地,派救援部隊前往救助,最後設法掌握到的就是那座公園廣場了。」
  「原來是這樣。」
  看來拚死掙扎沒有白費力氣。要是早早放棄,八代通的救援也就趕不及了。話雖這麼說,但真是千鈞一髮。只要轟炸稍微來晚一點點,自己應該就衝進敵陣裡了。
  嗯?
  轟炸?
  「奇怪?這麼說起來,我怎麼好像有看到伊格兒飛過來的印象……是我的錯覺吧?畢竟她應該在小松,這裡也不是呼叫她就能馬上過來的距離,我是不是看見幻覺了?」
  「啊~!慧,你醒了~!」
  金髮少女出現在病房門口,她張著嘴巴,一雙大眼睛瞪得圓滾滾,微捲的長髮到處亂翹。
  擁有雄鷹之名的阿尼瑪踩著運動鞋,發出響亮的腳步聲跑到床邊來。
  「噯噯~你覺得伊格兒怎麼樣?厲不厲害?很帥對吧!格里芬說她昏倒了,完全不記得,伊格兒超級不開心!」
  「是、是嗎?」
  「突然叫人家裝上Mk82炸彈,還只能瞄準敵人打,真是為難人家了!可是伊格兒很努力,小心地不打到慧你們喔~明明連誘導裝置都沒有,卻有準確地避開你們兩個人所在的長椅。」

  「長椅?」
  慧怔愣地回望她,而伊格兒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就是公園入口的那張長椅!」
  「不,我們是在廣場正中央的那座噴水池。」
  「咦?」
  「咦?」
  ……
  「哎喲,這種小細節沒差啦!」
  「有差好嗎!我們能平安無事只是走狗屎運吧?妳開什麼玩笑,什麼叫有努力避開啊!妳想殺了我們嗎!」
  「哼~!人家明明救了你們!慧好壞!不懂得感恩!討厭你討厭你!」
  伊格兒躲到八代通背後,朝慧吐舌頭。可惡,好想揍她。慧氣得拳頭發抖,而八代通嘆了一口氣。
  「唉,資訊共享不太到位我們也有責任。畢竟她一抵達納來哈就又馬上起飛,處於完全沒有建立檔案連結的狀態,幾乎只靠著無線電指示就趕到現場。你就稍微寬容一點吧。」
  對了,剛才被不合時宜的情緒吞沒,忘了問這傢伙出現在這裡的理由。
  「那個……為什麼伊格兒能來救我們?」
  「嗯?」
  「就算說是一路猛趕,從日本到蒙古也要花五個小時以上吧。如果你是在旅館遭到襲擊後立刻呼叫她過來,她是怎麼趕上那個場面的?曲速飛行通過日本海嗎?」
  「如果有那種技術就謝天謝地了。情況其實更單純,因為我不是在恐怖分子襲擊之後才呼叫伊格兒,而是在下午入住旅館後,第一時間就呼叫她了。」
  「咦?」
  「我從你們那裡聽說俄軍阿尼瑪部隊的事情後,想說既然對方有三架,那我們也得湊齊相應的數量才行。雖然我對小松的緊急應戰能力有點不放心,但是投入不上不下的戰力,導致被各個擊破反而更糟糕。要打就徹底地打,要撤退就撤退。考慮要怎麼抉擇之後,我決定採取攻勢。」
  「攻勢。」
  聽到直白的字眼,慧嚇了一跳。攻擊,交戰。對手是俄軍阿尼瑪部隊,也就是芭芭琪卡,擁有暖橘色彩的少女。
  「非得做到那種地步不可嗎?」
  慧不禁開口問。一股難以言喻的怪異感湧上心頭。
  「日本跟俄羅斯都太奇怪了!的確,那或許是來歷不明的歐帕茲,但它只是殘骸而已吧?為了得到那種東西而干涉他國政治,這次還打算讓阿尼瑪自相殘殺,這都是什麼鳥事啊?八代通先生,這次的事件,你該不會……」
  慧的眼神嚴厲起來,壓低了聲音說:
  「還有什麼事情沒告訴我們吧?」
  「……」
  白袍男性板起臉來。
  他張大鼻孔用力深呼吸,胡亂搔亂頭髮。
  「我不是要隱瞞你們。只是因為它是一個無從判斷的研究資料,我自己也不知道它代表著什麼意義,所以才沒說。就只是這樣。」
  「什麼意思?」
  「這是我在解析貝兒庫特的資料期間發現的事情。俄羅斯的科學家對現今世界的樣貌抱持著根源上的疑問,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有什麼地方不太一致。他們為了釐清那個原因,運用貝兒庫特的剩餘演算能力持續進行模擬實驗。究竟是哪裡發生了異常?異物是在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混進來的?不過,絕大多數是類似氣候變遷或生態系變化之類的無聊模擬實驗,不過在幾千個演算法裡面,有一個微妙的東西。」
  「微妙的東西?」
  「Play within a play.」
  男人的聲音裡帶著奇妙的寒意。
  「就是劇中劇的意思。簡單來說,就是在一個模擬實驗裡打造另一個模擬實驗,用來演算外側會如何處理內側。不是計算世界會走向什麼樣的結局,而是計算操縱世界的人會有什麼樣的舉動。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操縱世界的人、控制萬物行動的存在,也就是──
  「神……?」
  八代通點點頭。
  「那群人稱之為『主宰』。簡單來說是神明的行動解析。這個世界被至高無上的意志扭曲,而他們像打電腦遊戲一樣,不斷改變條件和難易度來進行觀測。阿尼瑪、子體和我們都只是其中的條件之一。」
  「那是什麼?」
  這件事太荒誕無稽了,慧的腦筋跟不上。現今的世界是個模擬實驗?要改變被某個人的意志扭曲的現實?這笑話爛透了,笑不出來。
  「你應該不會把這種事情當真吧?」
  「我啊,是屬於覺得『原來還有這種想法啊』的類型。不過俄國人恐怕是很認真地這麼想,而且在尋找揪出那個存在的鑰匙。」
  鑰匙。
  慧恍然大悟。該不會……該不會就是那個?
  「一千年前的F-15。」
  八代通只用眼神肯定了這句話。
  「唉,假如有神明一般的存在,那時間和空間應該都能任祂隨意掌控,應該可以馬上丟個一打或兩打的歐帕茲。所以我也可以理解俄羅斯把這次的發現視為良機,也可以理解他們想投入最強戰力排除阻礙的心情。」
  慧用餘光看見伊格兒正在爬上凳子。大概是聽膩了這個話題,她伸手想要去按呼叫護士的按鈕,而格里芬慌張地制止她。這片光景與眼前對話過於格格不入,讓慧的腦袋裡一片混亂。
  「我們非得配合他們演這種童話故事嗎?」
  「唉,我本來心想,如果只是個時間帶比較奇怪的贗品,最壞也可以放手讓給他們,可是在烏蘭巴托看到實物後,我改變了想法。鳴谷,那個東西──那片機翼是我們『技本』的設計。」
  「啥?」
  八代通哼了一聲,勾起嘴角。
  「正確地說,是我們接下來打算設計的東西。在我們以子體的運用結果為依據,想讓機體強度更向上提昇的計畫裡。目前我們正在籌備下期修改企畫的階段,而那東西就被當成一千年前的遺物挖出來了。你覺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充滿嘲諷的口吻。
  「假設真的如俄國人所說,是神明在操弄世界的參數,那我們的技術為什麼會被丟到過去?而且不是丟在日本,是被搬到蒙古?我應該知道理由吧?我們的所作所為究竟是聯繫著希望,還是走向毀滅?要是不弄清楚這一點會很危險,我會無法決定今後的動向。」
  「所以──」八代通說,鄭重地調正他肥胖的身軀。
  「所以我們要去汗博格,去那裡拿下剩餘的殘骸。要是俄羅斯來攪局,我們只要毫不留情地加以排除。」
  就算要跟同為阿尼瑪的對手交戰也一樣。
  八代通的聲音低沉,語氣卻堅定不移。
  
  結果在那之後,慧在病房裡待了整整一天。
  雖然是為了謹慎起見、蒐集情報和擬定諸多方針而做的決定,但是傷患也不能做什麼事。一覺醒來後,傷口已經閉合,身體上的疼痛也消退了。力氣和體力充盈之後,他反而對眼下的停滯不前感到不安,因此開始鍛鍊肌肉當復健,結果才開始做就慘遭護士教訓。慢跑當然不行,伸展操也不行,慧就這樣一動也不能動地只能等著吃飯。晚餐、早餐、午餐,然後再接著晚餐,最後他終於忍無可忍地溜出了病房。慧穿著涼鞋,只披了一件開襟毛衣就跑到外頭,盡量遠離建築物的燈光,往草坪走去。
  滿天的星空在頭頂上散開,可能是空氣很清澈,星星又大又亮,密集的光點重重疊疊,有如空中的裂痕。漆黑的大地無邊無際,模糊了天地的分界。彷彿飄浮在外太空裡,一鬆懈就無法分辨上下左右,在虛空中不停旋轉。
  感覺也有點像頭暈目眩,慧甩了甩頭。踩著青草前進,他看見前方有一道嬌小的人影。人影抬起線條柔和的下顎仰望著天空,呼出的白色氣息浮現在星光裡,生成一片如夢似幻的光景。淺桃紅色的腦袋發著光。
  「喂。」
  聽到呼喚,格里芬轉過頭來,瞪大了眼睛說:「慧。」
  「你可以出來嗎?」
  「只是散個步而已。我又沒有亂來,而且馬上就回去了。是說,妳才在這裡做什麼?」
  「我在看星星。」
  想想也是。
  慧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後續。她是單純出來觀測天體的嗎?
  「可以跟妳一起看嗎?」
  「嗯。」
  慧走過去與她肩並著肩。抬頭望去,無數星斗覆蓋了整片視野。光景還是一樣震懾人心,但是與剛才不同,這次不會讓人感到害怕不安。身旁的少女成為強烈的重力拉住了自己,身體與心靈都與她相繫。
  「格里芬。」
  「嗯?」
  「幸好妳活著。」
  「嗯。」
  格里芬點點頭。
  「慧也是。」
  她稍微換了一口氣說:
  「幸好遙、朝倉和納來哈的維修人員們都平安無事……其實我也不希望其他人死掉。」
  「其他人?」
  「在停車場被槍擊而死的女人,還有追著我們跑的那些人。」
  「妳啊。」
  慧屏住呼吸,凝視著她。
  那可是打算殺掉自己的人。被對方那麼惡劣地對待,甚至用砲彈來洗禮,格里芬卻還是不希望對方死掉?希望他們能跟自己一樣繼續活下來?
  這個博愛主義的程度有點異常。在子體化前,她以前被南美的反政府勢力利用,曾經攻擊過友軍,這是當時留下來的創傷嗎?不對──
  「我相信人類。」
  慧想起她在公園廣場的話。她用蘊含堅定意志的決然語氣說:
  「我相信人類就算愚昧,就算不停地失敗,總有一天也會回到正確的道路上。我認為人類能打造出嶄新的未來。」
  這股盲目的信賴是怎麼來的?這份對人類這個物種全體的愛。
  打從相遇以來就一直抱持著的疑問浮現腦海。她究竟知道什麼?她的目的是什麼?
  「格里芬,妳為什麼願意待在我身邊?」
  慧說出最根本的問題。
  「如果是要因應意識障礙的策略,那妳只要在維修或戰鬥時跟我待在一起就好了吧?可是妳一直守護著我,要是我軟弱就罵我,我頹喪就鼓勵我,一路引導著我走到今天。為什麼?妳為什麼願意為我做這麼多?」
  他們並不是一直都擁有良好的關係,相遇之後的慧有一陣子很迷惘,覺得她是來歷不明的存在,得知她源自「核心」時也激烈地排斥過,然而她依舊願意依偎著自己。慧想知道那個理由是什麼,又是怎麼來的。
  「不知道。」
  格里芬垂下視線。
  「一定要跟慧在一起是事實,是位在我非常深處的準則。這一點打從一開始就決定了,所以我可以馬上就認出你。跟鳴谷慧在一起、保護人類到最後,這兩個概念對我而言近乎本能,在這個前提下,我不曾有過任何迷惘。可是……」
  可是?
  「最近變得有點奇怪。」
  長髮晃動,遮住了她的側臉。
  「待在慧身邊時,我的心臟會怦咚怦咚地跳,呼吸會變得困難,還有非常難過的感覺。越開心就越會這樣。我明明是在做正確的事情,卻越來越不安,覺得很難受、悲傷,又寂寞。」
  「格里芬?」
  被星光照亮的眼睛水汪汪的,纖細的肩膀在顫抖。她緊緊揪住開襟毛衣的袖子。
  「慧,我好怕。」
  懇求的眼神。
  「我不想跟慧分開,想一直跟慧在一起。」
  強烈的膽怯傳遞過來。慧被她激動的表情懾住,卻還是拚命回應她。
  「我跟妳一樣。從旅館逃走的時候,我也沒有丟下妳不管吧?同樣的事情不管再來幾次我都會去救妳,要是失散了我會去找妳。妳知道吧?」
  「我知道。雖然知道,可是……」
  格里芬有種不安,卻無法順利表達出來的感覺。她著急地張開嘴巴又閉上,唯有一雙灰色的眼睛靜靜地訴說著痛苦。
  是什麼?她到底在擔心什麼?是害怕與俄國機交戰,被擊落嗎?但是,如果是擔心這件事,自己也會與她同生共死,不需要擔心別離。
  慧找不出問題點,不知道該解決什麼問題,但又不能放著不安的她不管。他伸出手指拭去她的眼淚,視線交會,輕輕地按住她的肩膀。
  (奇怪?)
  這個姿勢是怎麼回事?臉靠得很近,身體緊貼著四目相對,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格里芬一臉神情迷濛的樣子。
  美如糖藝的嘴唇輕啟,呼吸聲感覺非常大聲。視線無法離開艷麗的唇瓣光澤,心臟在狂跳。
  慧想起在上海海上接吻時的觸感。甜美、柔軟,彷彿快要融化在一起的記憶。現在只要再將臉湊近一點點,就能重新體驗到那種感覺。氣氛無可挑剔,但是他真的要順著氣氛繼續下去嗎?畢竟短短一分鐘之前,他們還在進行相當嚴肅的談話,現在卻只因為距離稍微近了一些,他的腦袋就被顏色鮮艷的衝動填滿,想要忘卻一切,將她擁入懷。
  太奇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亂七八糟,就連格里芬都會輕視他,罵他:「我在跟你認真討論耶,你開什麼玩笑!」吧。可是除此之外,他應該怎麼做才好?按著她的肩膀,把她推開嗎?在這種距離下繼續對話?兩者都很詭異。那麼,那麼……
  「慧。」
  呢喃聲響起,格里芬緊緊抓住他的雙臂,臉和身體湊得更近了一些。
  「慧,我……」
  理性崩壞。啊啊,沒辦法,忍不住。他想抱緊這副嬌小的身體,想感覺她的溫度。就在慧下定決心,雙手使力時──
  「咳!」
  一聲平靜的咳嗽聲響起。空氣凝結,躁動的心一口氣冷卻下來。
  慧戰戰兢兢地回頭一看,綠髮少女半瞇著眼看著兩人。
  「兩位要繼續下去也沒關係,不過格里芬,爸爸找妳。說是接下來要進行EGG的調整,從剛才開始就不斷奪命連環叩。」
  法多姆晃了晃手機終端給她看。是格里芬的,她忘記帶了吧。
  格里芬怯生生地離開自己的身體,走到法多姆身邊接過手機,低頭道了一句:「對不起。」後回醫院裡去了。
  法多姆哼了一聲,將寒冰似的眼神轉向慧。
  「我不是故意來打擾的喔。我體貼地等了一會兒,只是看你什麼都不做,所以才宣告時間到的。」
  「什、什麼時間到啊……」
  「明明快點把她推倒就好了。對我肆意玩弄,遇到真正重視的女孩子就連親一口都不敢嗎?真令人火大呢。」
  「我、我說妳!」
  慧滿臉通紅地走上前,卻被她用食指制止。法多姆的神色稍微嚴肅了起來。
  「前往汗博格的日期確定了,就在明天凌晨。」
  「咦?」
  「挖掘的重型設備已經前往現場了,我們要同時確保制空權並構築據點,從俄方手中搶得先機。反正只要取得目標物品,接下來的解析可以在日本做。總之就是講求速度的快攻。休息時間結束了。」
  「這樣啊。」
  慧繃起神經。他們原本就是為此造訪蒙古的,現在傷勢痊癒,技本的準備也已經完成,接下來就只剩下勇闖虎穴了。終於可以跟「災」戰鬥了──可以回到原本的任務上。就在慧因為既定目標而喘著粗氣時──
  「慧先生。」
  法多姆莫名露出困惑的表情,垂下纖長的睫毛,吸了一口氣。
  「幹嘛?」
  「你認為我們現在的關係能一直持續下去嗎?」
  「啥?」
  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果『災』在明天的戰鬥中依舊派出超乎預期的龐大兵力,或是芭芭琪卡出現得比想像中還早,我們之中可能會有誰被擊落。那樣一來,就無法再相見了喔。被火焰與金屬片吞噬,永遠成為只在記憶中的存在。你和格里芬說不定會再也無法像剛才那樣交談,你真的有清楚地認知到這件事嗎?」
  「這……」
  至今為止也一樣吧。面對壓倒性數量的「災」,他們一直都戰得驚險無比。對上阿尼瑪的戰鬥的確是第一次,但這又不是需要特別看待的事情。飛彈打中了就是擊落對方,被飛彈打中了就是被對方擊落而已。
  法多姆應該也抱持著同樣的疑問吧,她自己提出問題,卻也一副困惑的模樣。
  「抱歉。可是我有種奇怪的預感,覺得我們所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好像有什麼類似時限的東西正在逐漸接近。」
  「別說那種話啦!」
  格里芬也好,這傢伙也罷,她們在說什麼啊?是被異國的恐怖組織追殺過後,變得多愁善感了嗎?
  然而,法多姆臉上僵硬的表情不變,直直地看著他。
  「慧先生。」
  她的聲音平靜卻清晰。
  「世界上沒有永恆不變的事物。無論是我、是你還是格里芬,總有一天都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而誰也不曉得那一天是遲是早。所以,請你至少別讓自己後悔,趁還做得到的時候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盡量去做──她這麼說。
  
      *
  
  萬里青空一望無際。
  從高空中看到的草原充滿了意外豐富的起伏。漆黑的山脈縱橫大地,山谷間的聚落、道路及湖泊宛如米粒。大概是整體海拔偏高的緣故,雲和地面的距離很近,落下的陽光在大地上形成斑駁的影子。
  「太好了,沒什麼風。之前還聽說氣流相當不穩定就是了。」
  慧回頭找格里芬攀談,而格里芬短短地「嗯。」了一聲附和。與平時一樣面無表情的格里芬繼續檢查著機體,螢幕上顯示的畫面從氣象資料切換到作戰路線和周遭飛行資訊,不規律的電子音效嗶嗶作響。
  「噯,格里芬。」
  「嗯?」
  「……不,沒事。」
  絲毫感覺不到她昨晚展現的不安。她已經放寬心了嗎?或者只是假裝放寬心了呢?慧不認為那麼強烈的恐懼可以只睡一個晚上就消除。
  「我們所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好像有什麼類似時限的東西正在逐漸接近。」
  法多姆所說的話讓他耿耿於懷,如果最後時限真的正在逼近,那自己想做什麼?想跟格里芬怎麼樣?不知道。因為他一直覺得有格里芬在身旁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根本無法想像她消失的情景。
  如果今天是最後一次能跟她在一起──
  『BARBIE隊,聽得到嗎?我是八代通。快要進入「災」的警戒線了,這裡的敵人似乎比日本海那邊弱,可是也不要大意了。大陸是那群傢伙的地盤,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冒出什麼東西來,而且還可能遇到俄國機來妨礙。把神經給我繃到最緊了。』
  無線通訊中響起『是。』、『是~』的回應。左手邊有綠色和黃色的機體並排飛行,反射著強烈的陽光在青空中前進。裝甲座艙罩全副武裝,機翼下面自然不用說,機身下方的派龍架上也載滿了武器。
  『再確認一次作戰計畫。BARBIE隊前往礦山南方,排除敵方迎擊機並敲開哨戒線。同時,地面部隊向前推進,實施建構雷達監視網、架設對空兵器並修建機場。只要巡邏防線建立起來,堅守陣地的準備工作就大功告成了。之後要一邊執行適度的巡邏,一邊待命準備緊急迎敵。畢竟時間要是拖太久,蒙古軍的戰力可能也會增強。』
  「什麼是哨戒線?」
  總不可能在空中有畫一條線。慧想先確認他們要去敲開「災」的什麼東西,結果──
  『咦~慧,你都沒在聽嗎?』
  伊格兒拔高了聲音。
  『出發前召開的作戰會議上明明說明過好幾次了!』
  呃!
  糟糕,他太在意格里芬的事情,整場會議都在神遊天外。這下自己露出馬腳了。
  八代通嘆了一口氣。
  『唉,算了,我再分享一次吧。就是這個。』
  圖片被轉傳到螢幕上。透明無色的……球?許多顆宛如肥皂球的球體連在一起,感覺像在看理科教室的分子模型一樣。它們彼此間隔約一百英里,飄浮在蒙古南部的天空中。
  『那是裝備著雷達的滯空監視站台,體積龐大,但裡面裝的八成是惰性氣體。不能自主飛行,但可以持久地監視四面八方數百公里。只要有它們在,我們的行動就會全部洩漏。』
  「那,只要把它們打下來就好了?」
  『對,這樣就可以隱瞞我們的行蹤,能反過來用我們的雷達監視網掌握敵人的動向。』
  原來如此,攻守交換嗎?至少在挖掘結束前,能在南蒙古打造出一片安全地帶,確保人類的世界。
  『還有其他問題嗎?沒有就差不多開工了。BARBIE隊,允許交戰。』
  伴隨著一聲:『收到!』,伊格兒開始加速,法多姆也隨後踩下油門。為了不被兩架領路的戰機拋下,慧加大了引擎的馬力輸出。煩惱就留待以後,現在要專注在眼前的敵人身上。
  大氣的流動改變,發出沉重的低吼敲打在座艙罩上,發出「沙沙」的噪音。遠方閃過銀光,是雷達接觸,它們來了!
  「火器管制系統開啟!BARBIE01,遭遇敵人!」
  發射飛彈。發射出去的彈頭正面粉碎了敵機,避開爆炸的火焰後,又有兩三架「災」機衝了過來。
  雙方互相散布著轟炸聲交錯,鎖定彼此背後,進入纏鬥。急轉彎的G力讓操縱桿一口氣沉重起來,肌肉和骨骼發出輾壓聲。慧咬緊牙關,視線巡梭,尋找敵方蹤跡。斜上方有飛機雲。
  鎖定。
  「FOX2。」
  發射的飛彈以九十度角改變了方向,飛翔而去,遵從格里芬的控制猛然加速,撞破了正在轉彎的「災」機腹部。
  同時間,伊格兒她們也繳出了戰果,清澈的空中綻放數朵火焰之花。
  「滯空雷達在哪裡?」
  「兩點鐘方向,距離14。」
  慧根據格里芬的指示移動機體。大概是發現我方的目的了,敵人集中過來。四道玻璃閃光從前方的天空拖著螺旋狀的飛機雲【Contrail】逼近。
  誰想奉陪啊!
  再發射兩發飛彈。慧將誘導工作交給格里芬,節流閥全開。
  衝進螺旋中央。飛彈命中倒飛著逼近的敵機,另一發擊中從左方來襲的「災」。機體滑過洞開的包圍圈空隙,脫身了!
  「發現目標,一點鐘方向。」
  慧遠遠看見有如氣球的物體。或許是相對速度大的緣故,雙方的距離在轉眼間逐漸縮短,球體各處射出猛烈的火箭,拖著白煙的小型迎擊飛彈往這邊逼近。
  「混帳……傢伙!」
  傾斜機身,鑽進火網空隙,用機砲打碎接近的飛彈,將準星鎖定了目標。
  扣下板機。有如閃光燈的光芒一閃,被氣球吸了進去。球體外殼噗滋、噗滋、噗滋地開洞,膨脹起來。一瞬間的沉默過後,劇烈的爆炸填滿了整片視野。是因為自衛火器也被捲進去了嗎?慧在千鈞一髮之際傾斜操縱桿,避開爆炸掀起的氣浪。飛散的碎片敲打在機身上,發出鏘鏘的討厭聲響。
  『慧先生,你太亂來了!蠻幹也該有個限度!』
  綠色子體從後方追了上來。周遭不見敵蹤,看來剩下的「災」都被法多姆她們解決掉了。
  慧活動頸部和下顎的肌肉,調整一下耳麥的位置,視線看向戰術地圖。
  「抱歉,不過雷達站台有好幾個吧?我想說不趕快擊潰,應該會不太妙。而且你們也說要速戰速決啊。」
  『速戰速決跟有勇無謀是兩回事。再說,慧先生,你知道自己現在用掉幾顆飛彈了嗎?要是芭芭琪卡在彈盡糧絕的時候出現,就笑不出來了喔。』
  慧心中一寒。手指從武器投擲按鈕鬆開,確認飛彈數量。一枚、兩枚、三枚,剩四枚飛彈。
  「她們果然……會來嗎?」
  『會來的,鐵定。』
  法多姆與他並肩飛行,重整編隊朝下一個目標前進。
  『不管我們的情報隱匿工作做得多麼到位,都出動了這麼多的戰力,不久後就會暴露了。從烏蘭巴托到汗博格的直線距離是五百公里,戰鬥機飛過來用不到三十分鐘,就算對方發現有戰鬥後出動也絕對來得及。』
  「我們贏得了嗎?」
  話才說完,慧就後悔了。這個問題沒意義到了極點。假如法多姆回答:「會輸。」的話,他要唯唯諾諾地接受嗎?還是要夾著尾巴逃回去?怎麼可能,只是滅自己威風而已。
  然而,法多姆稍加思索後回答:『七成五。』
  「咦?」
  『我們的勝算。老實說,如果只有我和格里芬會很難打,不過加上伊格兒就另當別論了。只要沒有其他意外,我們應該會贏。』
  「是、是嗎?」
  真是出乎意料的回答。
  「我還以為妳會說五五波耶。」
  『只看雙方的數量是不相上下沒錯,我也可以理解你為什麼會那麼想。不過,若是把隸屬機種的世代也考慮進去,我們比較有優勢。』
  「世代?」
  『講得極端點,就是對戰鬥機的規格要求不一樣。技術和戰術會隨著時代演進,需要的戰鬥機樣貌也會逐漸改變。有飛彈和沒飛彈的時期、有雷達和沒雷達的時期,軍用飛機的存在方式也不一樣吧?就是這麼一回事。』
  「嗯、嗯嗯?」
  聽不懂。不過法多姆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道:
  『第1世代是亞音速的噴射推進,第2世代是超音速飛行與雷達,第3世代是雷達歸航導引飛彈的運用能力,第4世代是增添後燃器與電子儀器,第5世代就是講究匿蹤技術和超音速巡航的時代了。順帶一提,像格里芬那樣的最新型非匿蹤機,由於超越第4代但未達第5代,所以被稱為4?5代機。Viper Zero也一樣。』
  「是這樣啊。」
  『是的。順帶一提,我是第3代,伊格兒是第4代,所以現在位於蒙古的獨飛戰力平均值為3?8代。反觀俄方,Su-27M-ANM裘拉薇麗克是第4?5代,MiG-29SMT-ANM拉絲特裘卡是第3代,而那個叫蒂.歐的阿尼瑪如果是MiG-21,那就是第2代,平均起來為3?2代。這樣你明白了嗎?作為戰鬥單位,我們更新型也更強。』
  強。
  「嗯~」
  『怎麼了嗎?反應那麼微妙。』
  「不是,因為3?8和3?2只差一點點吧?這不算在誤差的範疇裡嗎?」
  『這麼聽來真討厭。我這麼拚命地硬掰我們獲勝的理由,你卻打算潑我冷水?』
  「硬掰?妳剛才說了『硬掰』對吧!」
  『哎呀,不小心說出實話了。』
  唔哇啊啊!他果然很討厭跟這個傢伙講話!心情越來越沉重了,糟糕透頂!
  『玩笑話就先擺一邊吧,慧先生,在空戰的世界裡,戰力每差一代就是完全不同的次元。第2世代的機體就算群起而攻之,也敵不過第3世代的機體,所以,至少在混進一架舊世代機種的那一刻起,敵方就處於劣勢。接下來只要擊落她們最新銳機種的主力核心機體就行。』
  「最新銳機種。」
  Su-27M-ANM裘拉薇麗克,特有色為暖橘色的阿尼瑪子體。
  『三架一起上,搞定Su-27。這就是我們的作戰。』
  法多姆斬釘截鐵地斷言。
  單純但確實的方法。不打三對三,而是先將局面變成三對一,挾質量確保壓倒性的優勢。要說唯一令人不安的地方……
  「要是蒂.歐攜帶了什麼詭異的裝備怎麼辦?就像妳所說,要是她裝了『誘蛾燈』等級的祕密武器的話……」
  『到時候就先打蒂.歐。看機體外形就可以大致判斷出一定程度的改造,臨敵時我會指示你們變更目標。』
  「呼嗯。」
  的確,照目前的情況進行下去是不會輸。七成五的勝算,四戰三勝的比例,只要不掉以輕心就沒什麼好不安的。可是……
  「慧。」
  格里芬的聲音僵硬。
  「有兩個未確認的飛行物體正在高速接近。方位320,距離16,再兩分鐘後接觸。」
  「是『災』嗎?」
  「否定。沒有EPCM反應。偵測到EGG。波長……是子體。」
  !
  『來了呢。伊格兒,中斷「災」的清掃任務,先收拾俄國獾。戰術連結,顯示目標。』
  戰術情勢畫面上覆蓋了多條資訊,將正在接近的光點加上字母標示和威脅情報。EN01.Su-27M-ANM,威脅等級:高;EN02.MiG-29SMT-ANM,威脅等級:中。另一架呢……?不見機影。即使把地圖的比例尺調低來看,正在接近的機體依舊只有兩架。
  『嗨,小哥,看來你從那群蠢貨的包圍中脫身了呢。平安就好。』
  無線通訊切了進來,慧不會聽錯這道略顯低啞的嗓音──是裘拉薇麗克。她還是老樣子,一副驕傲自大又目中無人的語氣。
  『我的建議很有用吧?可以的話,真希望你能認真地把另一個忠告也聽進去。我應該警告過你──愛惜小命的話趕緊回家。』
  聽到這冷酷無情的台詞,慧心中一寒,用力地握緊了操縱桿。
  「裘拉薇麗克,我們……」
  『哎呀,不好意思,我們沒有聊天的餘裕。我說過了吧?我的仁慈不會有第二次。真遺憾,居然要以這種形式失去貝兒庫特的恩人。』
  她輕輕一笑,電波另一端的氣氛為之一變,氣息裡蘊藏著鋒利如刀的殺氣。
  
  『我要蹂躪你們。』
  
  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宣告後,雷達警報響了起來。鎖定,地圖上的光點分散成好幾個。
  是飛彈!
  「格里芬!防禦動作!」
  慧急轉彎的同時發射干擾絲和熱焰彈。火焰與鋁形成的壁壘吞噬敵方的飛彈,誘發爆炸。
  橘色和海水藍的機體穿梭而去,兩者同樣是雙發動機、雙垂直尾翼的流利線條,橘色的機體擁有一般的主翼、尾翼之外,還有前翼。空氣震動,衝擊波襲來。速度好快!
  『慧先生,請不要跟她纏鬥!對方的機動性比你高,追太深會被吃掉的!』
  「妳這麼說也沒辦法啊!」
  不追就無法攻擊,默默飛行只會被單方面地狙擊而已。
  綿延漫長的飛機雲在太陽下分為兩道,急遽地改變方向,回身往這邊來。槍口咆哮,火箭飛過來。慧讚嘆著對方左右對稱的美麗動作,同時翻轉機體。
  「現在要怎麼辦?」
  『我和伊格兒負責驅趕,把她們誘導到格里芬的射程範圍裡,請你用間接射擊【Off-boresight】的方式開砲。誘導能力越高,我們的攻擊應該就越有利。』
  「可是沒看到蒂.歐的蹤跡……」
  會不會被偷襲?慧心中仍有不安,但是──
  『我實施過三重掃描,對方的EGG只有兩個,說不定是起飛前出了什麼問題。無論如何,我們的作戰計畫不變。活用數量上的優勢,一口氣把對方逼上絕路。這種時候講情面沒有用。』
  「……收到。」
  慧拉動節流閥立起機身,刻意選擇遠離敵人的方向飛。伊格兒和法多姆追著目標而去。進入機砲有效射程範圍時,敵我雙方開始以阿尼瑪機特有的銳角式機動互相搶位繞背。
  電子音效「嗶!」地一響,戰術地圖上顯示出座標。目標的未來位置及移動路徑傳送過來。要把對方引誘到這個位置的意思嗎?
  「格里芬,妳明白作戰計畫了嗎?」
  「嗯。」
  「OK,那就走吧。」
  慧盡量迂迴地接近目標地點,要是採取太直線的路徑,他們的意圖會被察覺。他假裝只是在閃避,一副很猶豫要不要加入空戰的動作。
  『啊~討厭!完全打不中!超火大!』
  有部分人士打得很認真,不過無視她。按照法多姆的目的,戰場漸漸接近目標地點。還有五海浬、四海浬、三海浬。
  「鎖定。」
  格里芬的聲音響起。全周天螢幕的右手邊,瞄準框與遠方的目標重疊了。鮮紅色的光點傳達出捕捉到獵物的訊息。
  「……FOX2。」
  一瞬間的遲疑過後,慧按下武器投擲鈕。他還是很難把裘拉薇麗克視為敵人,畢竟她前來告知恐怖分子的襲擊行動,有通風報信的恩情在。不過慧沒得猶豫,要是不幹掉對方,自己就會被幹掉,會被空對空飛彈擊穿。
  機身匡啷一晃,狹長的飛行物體往右後方飛去,拖著白煙,以高速朝著黑點飛去。裘拉薇麗克……採取閃避動作了嗎?然而為時已晚,按照這個時機,她避不開格里芬控制的彈頭。
  命中。
  就在慧預測接下來會出現的破壞和閃光時──
  飛彈的軌道突然改變。它轉了一百八十度,垂下頭。
  爆炸。
  裘拉薇麗克閃耀著機翼往上升,暖橘色的機體毫髮無傷。
  什……
  「妳在幹什麼啊,格里芬?打歪了耶!」
  「怎麼會……」
  格里芬的抽氣聲傳來。她屏住呼吸,低聲說:「再一次。」
  「開啟飛彈尋標器,鎖定。」
  瞄準框的紅燈閃爍。慧吸一口氣,傾斜機身放出武器。再次發射飛彈。彈頭畫出曲線平緩的軌跡,卻依舊在命中敵人之前就爆炸。
  「怎麼可能?為什麼?」
  「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無線通訊「沙!」地一聲傳來,法多姆急切的聲音響起。
  『慧先生,我們遭到中斷。她們正在用與格里芬相同波長的EGG投擲飛彈,覆蓋誘導波,讓飛彈失去方向。』
  「可以做到這種事嗎?」
  『以原理上來說並非不可能。這跟讓格里芬操縱拉菲爾時一樣,以改變EGG波長的方式與其他機體重合。差別在於釋放波長的目標是子體還是飛彈。當然,這必須事先掌握到對方的EGG波長。』
  爆炸聲再度響起,伊格兒放出的飛彈在空中自相殘殺了。彈頭的碎片虛無地往地面墜下,耳邊響起咂舌聲。
  『看來我們這邊的EGG遭人採樣了,飛彈打不中。得用機砲搞定對方。』
  「等、等一下!對方的飛彈能打中我們吧?而我們卻要用槍來戰鬥?太亂來了!」
  『亂來也好,胡來也罷,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先取得高度,以壓制對手頭頂的形式──』
  警報鈴聲「嗶──」地響徹駕駛艙。是遭到鎖定的警報,敵人的飛彈正在接近,有兩發。
  慧咬牙傾斜操縱桿,但是在逃開前又被其他的雷達訊號捕捉到。這次是拉絲特裘卡的瞄準,海水藍色的裝甲座艙罩盯上了這邊。
  『日本鬼子,你居然敢朝裘拉發射飛彈。下地獄吧,為你犯下的沉重罪行顫抖去死吧。』
  宛如詛咒的聲音讓慧寒毛直豎。距離很近,這次換我方沒有閃避空間了。干擾絲?熱焰彈?來不及,要被幹掉了!
  在那一剎那,一陣光雨堵住了拉絲特裘卡的前方,海水藍色的機體翻轉機翼。砲擊?遮蔽了陽光的棣棠色子體急速地降下來。
  「伊格兒!」
  『動來動去的,煩死人了!可以不要管作戰計畫了吧?伊格兒把她們全部打下來就好了!』
  格林機砲發出怒吼,瞄準拉絲特裘卡的尾翼。海水藍色的子體閃過弧形的彈道,降低高度,同時進行翻滾與加速,企圖繞到伊格兒的背後。伊格兒隨即減速閃過拉絲特裘卡的突襲,然後再度展開追擊。
  『別想跑~!』
  她完全昏頭了。雖然很感激她從危機中拯救了自己,不過她現在根本看不見周遭,感覺有點危險。裘拉薇麗克……正在與法多姆交手。
  『伊格兒!不要飛太遠了!我們會來不及掩護妳!』
  『人家才不需要掩護!敵人只有兩架飛機而已,人家馬上就打敗她,回你們那邊去。只要再縮短一點點距離就好!』
  這時,好像有東西一閃。天空的顏色在搖晃?伊格兒左手邊的空間在波動。
  (怎麼回事?)
  是眼花了嗎?就在慧眨眨眼睛,又甩甩頭的瞬間。
  『伊格兒!』
  法多姆以蠻橫的機動飛到伊格兒左手邊。隨後,機關砲彈從空無一物的空間裡射出,猛烈的光粒撞破了法多姆的尾翼,黑煙冒出,碎片飛散。
  什!
  『什麼!』
  伊格兒的尖叫與劃破空氣的尖銳風聲重合了。有東西緩緩褪去大氣的藍色,出現在陽光下。好巨大。比F-15J更大了一兩圈。巨大的主翼及翼前緣延伸板化為一體,營造出有如女雛(註:女兒節人偶中的皇后人偶)的線條,一雙垂直尾翼從根部擺動著──從未見過的機體,菱形的機首、扁平的機身、粉餅盒般的座艙罩,一切都顯示出它是一架基於未知構想打造而成的戰鬥機。
  不明機體使雙發引擎低吼,急速上升,投身跳入水面似的再度溶進天空的藍色裡。
  什麼?
  那是什麼東西?
  「格里芬,雷達探測呢?」
  「Negative contact!EGG也無法檢出,完全失去目標。」
  『怎麼會有這種事……』
  法多姆的抽氣聲響起,一副愕然的模樣。
  『蒂.歐──是這個意思啊。所以隱瞞了她的存在,把她當成殺手鐧來使用。我們被擺了一道,要是早點注意到就好了。』
  「喂,妳在說什麼?妳知道那個傢伙嗎?」
  『21──двáдцать.одйн,所以叫蒂?歐。我們的推測沒有錯。只不過那不是MiG-21,而是開發代碼I-21,又名T-50。戰術航空機先進航空複合體──PAKFA,第5世代機。』
  鎖定警報響起。這次是短程飛彈從正上方落了下來。無法辨識母機的蹤影,只有宛如漣漪的搖晃留在空中。慧咬牙使用動力俯衝,撒下熱焰彈逃過一劫。
  「妳說第5世代機……?」
  法多姆在幾分鐘前說了什麼?她說戰鬥機的性能會依世代差異,有天翻地覆的改變。每前進一個世代,舊型機就會完全無法抗衡。我方的戰力是第4?5代機的格里芬、第4代機的伊格兒和第3代機的法多姆。當時會認為這個陣容能夠勝過芭芭琪卡的原因無他,正是因為他們以為蒂.歐是第2代機,結果卻是第5代機?獨飛中不存在的次世代機阿尼瑪。
  『沒錯,首次公開亮相喔!』
  裘拉薇麗克嗤笑。她用打從心底感到愉悅且嗜虐的聲音說:
  『匿蹤技術、超音速巡航、AESA。由於電磁遮蔽了EGG,就算妳們是阿尼瑪也沒辦法輕易地找到她。特有色為虹色【Iridescence】,沒錯,她不是為了反『災』戰,而是為了對付阿尼瑪而特化的機體!』
  橘色和海水藍的機體衝過來,打算以武力包圍並擊潰我方。雷達波從四面八方湧來,感覺像被一張看不見的網子纏住了,無處可逃,無論是往右還是往左,都會被敵人的下顎咬得粉碎。
  慧啟動節流閥,提高速度試圖逃離敵人的瞄準。就在他衝出去的瞬間,一陣機關砲彈的彈雨突然撲來。左手邊的空間在搖晃,是蒂.歐──不對,是帕克法。火花粒震盪機體,左側主翼爆炸開來,格里芬「唔!」地發出慘叫。
  「沒事吧!」
  「沒事……不影響戰鬥。中止燃料供給【Fuel】,啟動自動滅火裝置。」
  「別逞強喔。」
  慧大喊的同時向左轉。他想尋找敵人蹤跡,拉絲特裘卡卻已在此時追了上來。再度響起飛彈警報。他看向伊格兒,發現對方也同樣遭到裘拉薇麗克追擊,光是從敵彈下逃生就顯得焦頭爛額,更遑論反擊了。
  (可惡!)
  餘彈數量太少,失去數量上的優勢,擔任司令塔的法多姆又負傷了。無法期待飛彈能命中,機體性能也大打折扣。心跳劇烈起來,焦躁和恐懼源源不絕地湧上來。
  慘了,不行了,要全滅了。
  「撤退吧!必須先重整態勢,照現在這樣下去只會任由她們宰割!」
  「可是法多姆她!」
  格里芬緊盯著座艙罩的另一側,視線前方是冒著黑煙的綠色機體。
  「她的方向舵和引擎被打壞了,就算逃跑也會被追上。」
  「我們和伊格兒來防守敵人,讓法多姆趁著這個空檔去避難。就算再怎麼不利,至少能絆住敵人,只要可以設法逃出她們的偵測範圍就好!」
  就在慧加強語氣的瞬間,機體匡啷一晃,他失去了操縱桿的手感。視野一歪,開始緩緩地旋轉起來。
  「怎、怎麼了?喂,格里芬,妳在做什麼?把控制權還來!」
  「我什麼也沒做,是NFI……變得怪怪的。Uncontrollable。無法操控。」
  『等等!機體自己……為什麼?』
  聽見伊格兒的尖叫,慧恍然大悟。戰術地圖上的我機顯示正在遠離戰場,伊格兒也一樣。只有法多姆還留在敵陣中,表示檔案連結的線條是從她那裡延伸過來。
  遠程操控,中斷訊號,強制退避命令。
  「喂!法多姆,妳想做什麼!妳在想什麼!」
  『呵!』一聲輕笑響起。
  『半吊子和突擊笨蛋竟然想負責斷後,太貽笑大方了。別想太多了,儘速撤離吧,這裡由我拖住。』
  「什麼拖住……妳!」
  在三對二,而且沒有負傷的時候也陷入了苦戰耶,妳想憑一己之力擋住敵方三架飛機?
  太亂來了!
  就在慧想對她說:「自大也該有個限度,好歹我們三架戰機通力合作……」的時候,他的背脊竄上一股寒意。
  她可是法多姆,應該早就知道這麼做是在亂來,那她為什麼要做出這麼莽撞的行徑?理由很簡單,因為她知道即使有他們兩架機體的掩護也會失敗,因為她知道他們會被占有優勢的敵人任意宰割。
  所以她打算將損傷降到最低,犧牲一架來讓另外兩架存活下去。至於要犧牲的機體是誰──
  「妳開什麼玩笑!」
  迸出的聲音宛如哀號。慧敲上操控台,朝著耳麥怒吼:
  「妳不是不打會輸的仗嗎!就算其他人被擊墜,自己一個人也要活下來,這是妳的原則吧!妳要守護人類的使命跑到哪裡去了?現在不是妳在這種地方飾演悲劇女主角的時候吧!」
  『說的沒錯。』
  她回應的聲音非常平穩,好似放下了某種心魔。她「呵呵。」地輕輕一笑。
  『真不像我的風格呢。這種時候本來應該讓你們上前突擊,幫我擋子彈的,可是為什麼呢?我認為應該為了拯救人類而存活下來的不是我,而是你們。』
  「法多姆!」
  『我的人生充滿了失敗,但是在最後的最後度過了快樂的時光。慧先生,我要向你道謝,願你平安健康。』
  噴發還健在的引擎,朝俄國機而去。
  裘拉薇麗克從左邊,拉絲特裘卡從右邊逼近。槍林彈雨將垂直尾翼和進氣口打穿,空對空飛彈接二連三地發射,瞄準翡翠綠色的機體。
  『第一架!』
  哄笑聲響起,就在慧要吶喊出聲的那一刻──
  飛彈彈飛了出去。彷彿被看不見的巨人用手揮開,從正中間斷成兩截,並將跟在後頭的彈體捲進去,一起落向大地。
  『什麼!』
  裘拉薇麗克的聲音與奇怪的雜音重合──一陣宛如尖銳汽笛聲的噪音。大氣搖曳,有什麼東西遮蔽了陽光。慧被吸引而抬起視線,看見上空出現一抹細長的輪廓──長而寬大的主翼、高高突起的雷達罩、曲線形的進氣口。
  薰衣草紫色的戰鬥攻擊機──
  「Viper Zero!」
  隸屬那霸基地的子體側翻,擊發機翼下的發射架,燃燒的火箭在半空中分散為無數顆子彈,形成光雲。俄國機承受不住而避開,Viper Zero急轉彎追了上去。機關砲彈的軌跡在藍天中畫出黑色的汙痕。
  「為什麼……為什麼她會在這裡?」
  抽氣聲被電子音效打斷,大量的文字列被傳到螢幕上。數字與字母接二連三地流過畫面。
  「她說是遙……叫她來的。」
  格里芬輕聲說:
  「說是不吝惜出動的戰力,既然要打就盡全力去打。還說他在呼叫伊格兒的同時也召喚了Viper Zero,在抵達汗博格的航線上盡可能地投入了所有的空中加油機。」
  「真的假的?」
  把日本的防空交給拉菲爾一個人嗎?太亂來了。不過慧現在很感激這個荒唐的舉動,這種不顧一切的態度太可靠了。
  螢幕上顯示「YOU HAVE CONTROL」的訊息,訊號來源是BARBIE04──Viper Zero。慧回過神來握住操縱桿,發現控制權回來了,連忙調轉機體返回戰場。
  電子音效「嗶──」地響起。
  ──FIRST PRIORITY:PROTECTING BARBIE03.LEAVE THE RUSSIAN TO ME(最優先事項:掩護BARBIE03。俄國機交給我處理。)
  「交給她處理?」
  單憑她一架飛機嗎?
  不可能吧。她不曉得她們可以讓我們的飛彈失效嗎?然而,慧還來不及阻止Viper Zero,她就翻轉機翼,發射了短距離空對空飛彈。
  『笨蛋!我們老早就解析完妳們的EGG──』
  沒過多久,拉絲特裘卡的笑聲就凝結了。彈頭逼近海水藍的機體,最後在千鈞一髮之際於鋪開的干擾絲及熱焰彈中爆炸,飛散的炸藥在拉絲特裘卡的尾翼與機身割出縱橫交錯的裂痕。
  『什!』
  拉絲特裘卡拖著黑煙,設法重整姿勢,卻難以掩飾心中的震撼。強烈的混亂和疑惑透過無線通訊傳了過來。
  『妳在搞什麼!拉絲特裘卡,現在可不是玩耍的時候!』
  『不是、不是的,裘拉!這傢伙不太對勁!』
  Viper Zero一個銳角轉彎,再度逮住射程裡的俄國機。鎖定──裘拉薇麗克恨恨地咬牙。
  『帕克法!跟拉絲特裘卡一起攻擊那傢伙,我去收拾那個死不足惜的老不死!』
  裘拉薇麗克掉頭向法多姆飛去。再度顯示出「PROTECT 03」的文字訊息。唉,知道了啦!交給妳,交給妳就是了!
  「格里芬、伊格兒,先跟上法多姆!讓她脫離這片空域,剩下的事情之後再說!」
  不等她們回覆:『收到!』慧就開啟節流閥。大氣的聲音變得強烈,亂流讓機體不斷震動。
  離法多姆所在的空域還有一段距離,來得及嗎?不,一定要來得及,絕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殺。
  Viper Zero靈巧地閃過兩架俄國機的攻擊,緩緩地移動機身,從敵人的射擊線上逃開。明明一樣看不到帕克法的身影,卻擁有具威脅性的閃避能力。不對……她看得見?她可以察覺對方的所有動作,所以才能應付多名敵人?
  為什麼?
  慧的視線落在戰術地圖上,核對俄國機的位置、Viper Zero的行進方向與雙方的機動,試圖盡量占據比較有利的位置。Viper Zero似乎在找敵方的死角,俄國機則想確保雙人小組的優勢。獵犬拉絲特裘卡與看不見的狙擊手帕克法,她們想要活用兩者的長處──
  (啊!)
  慧恍然大悟。
  對了,是用消去法。雖然說在光學及電波上看不見,也不是從物理上消失了。只要通過其他物體前面就會遮住對方的身影,所以她們越是追求理想的陣形,帕克法越不能通過隊友的前方。她不能出現在拉絲特裘卡和裘拉薇麗克的行進路線上。
  預測看得見的敵人軌道,排除帕克法的移動目的地。只要能夠高速地不斷重複這個演算,就能夠以高準確度預測到對方的位置。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戰場上的情況時時刻刻在變化,一般來說沒辦法以秒為單位掌握對方的行蹤。但是,如果是在獨飛中也屬於特異存在的Viper Zero的話……
  『唔!』拉絲特裘卡發出短促的呻吟,忌憚地翻轉機翼。
  『這傢伙!EGG一直變來變去,無法讀取她的動作!』
  Viper Zero的外裝甲在閃爍。慧一開始還以為是錯覺,不久後顏色的變化清晰起來。從紫色變成藍色,接著變成青色,再變成綠色。她接連變換特有色,改變周遭空氣的顏色。虹色的子體猛地變換角度上升後發射火箭彈。無數的火球在天上炸開,沒打中嗎?
  『哈!白痴嗎!妳在瞄準哪裡──』
  就在那一瞬間,有什麼東西反射出烈焰的火光。空間扭曲,一隻巨大怪鳥的輪廓浮現出來。『糟糕……!』拉絲特裘卡發出悲鳴。
  『帕克法!快逃!飛彈警報!』
  她的警告晚了一秒,白色長槍接二連三地打在空中的扭曲上,猛烈的爆炸讓帕克法的機體彈起,機翼和機身也冒出幾縷黑煙,開始下降。緊接著,又有飛彈在距離拉絲特裘卡極近的地方炸開。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慧!」
  格里芬的大喊讓慧收回視線。裘拉薇麗克的機影正在接近,瞄準框捕捉到暖橘色的機體。慧反射性地按下武器投擲鈕。
  「FOX2!」
  發射出去的飛彈依舊在敵人的面前爆炸了。打不中,可惡!這邊的情況沒有任何改變嗎?剩餘的飛彈……一枚。
  「格里芬,不要引導飛彈了。」
  「咦?」
  「反正也打不中,用一般的紅外線導引把飛彈打出去吧!就算對方用EGG來進行妨礙,我們也還能鑽漏洞。」
  「可、可是,如果只把飛彈發射出去,最後只會被她用子體的機動躲開而已。」
  「是啊,不過只要她躲避了,就可以爭取到時間,我們的活路就打開了。」
  「咦……?」
  「別管那麼多了,要上嘍!伊格兒,妳接下來可以按照我的指示行動嗎?」
  『做、做什麼?』
  慧簡短地說明並點燃後燃器,一邊確認劇烈的燃料消耗,一邊追上裘拉薇麗克。他按下發射鈕,最後一顆飛彈脫離了派龍架。
  『再來幾次都是一樣的!一群學不會教訓的傻子!』
  裘拉薇麗克輕輕翻動機翼,之後似乎發現這次攻擊不是由阿尼瑪進行導引,因此放棄EGG干擾,急轉彎進入閃避動作。機械式的尋標器追不上她的動作,飛彈輕易地跟丟了目標,被撒下的熱焰彈迷惑,引爆了引線。暖橘色的子體拋下黑紅色的煙霧,馬上又直指法多姆的背後,鎖定已經連逃走都做不到的對手。就在她發出凶暴的怒吼,準備發射空對空飛彈的時候──
  「格里芬,準備承受撞擊!」
  慧繃緊全身肌肉,拉下操縱桿。後燃器的推力與緩速下降的位能讓機體鑽到裘拉薇麗克的正下方。他們宛如從正下方把對方捧起似的,用駕駛艙一頭撞上去,以裝甲最厚重的座艙罩頂起敵機的腹部。
  『什、麼!』
  裘拉薇麗克失去平衡,卻又馬上找回重心,運用副翼讓機身重回水平狀態。
  『你們是神風特攻隊嗎!不過那種消極的態度是──』
  ──!
  接下來的話無法說出口。伊格兒從正側方趕到。不,不對,是裘拉薇麗克正好被撞飛到伊格兒的彈道上。原因無他,正是因為格里芬的動作讓她沒能發現我方的意圖。
  『混帳東西!』
  咒罵聲被機砲的掃射聲掩蓋,燃燒的彈頭毫不留情地打穿裘拉薇麗克的機身、主翼和垂直尾翼,火焰從破洞中噴出來,馬上化作白煙。也許是自動滅火裝置啟動了,不過從砲擊下逃開的機影機動性明顯下降了。損傷變成空氣阻力,奪走她飛行動作的靈活俐落。
  「可惡!沒辦法擊落她嗎!」
  他們明明兩機齊上,幾乎用盡燃料和武器了。俄國機是怪物嗎!
  接下來真的只能以蠻力硬拚了。這次可能真的需要用機體去衝撞,不過不能退縮。如果她們無論如何都打算把法多姆擊墜,那我們只能以肉身去擋了。就在慧確認完機砲的子彈數量及剩餘燃料,準備採取下一步行動時──
  『開什麼玩笑!』
  尖銳的一聲大喝──是裘拉薇麗克。慧一瞬間嚇了一跳,但是她不等他做出反應,接著大吼道:
  『我不是在說笑,我們還能打!撤退?門兒都沒有!妳是怕了吧!』
  『裘拉,這是極限了!受損太嚴重了!』
  拉絲特裘卡伴隨著哀號闖入戰局,一邊甩掉Viper Zero的追擊一邊拚命試圖掩護領隊機。
  『不可能,這不可能。本小姐──光榮的芭芭琪卡怎麼可能撤退!』
  『妳這樣是抗命!帕克法,啟動EW!煙幕開啟!』
  海水藍色的機體拖著煙幕,遮住裘拉薇麗克的身影,同時間,帕克法也朝Viper Zero發射殘餘的武器。Viper Zero用機關砲彈擊落飛彈,與帕克法噴射出煙幕幾乎在同一時間,視野被遮蔽,空中被斑駁的灰色充斥。
  不久後,煙霧散去。
  晴朗的天空中不見俄國機的蹤影。跟抵達的時候一樣,只有一片一望無際的天空與大地。
  「贏了……嗎?」
  慧全身無力。卸除緊張的瞬間,感覺身體與心靈都快分解了。骨頭、肌肉、神經,全身上下都殘破不堪。
  虛脫了好幾秒後,他回過神來。對了!法多姆呢?
  「沒事,她還健在。」
  格里芬指著座艙罩左前方。綠色的機體在空中翱翔,引擎損壞大半,卻還是筆直地飛行著。
  (哈!)
  慧笑了出來。
  哈哈!
  太好了。
  太好了,沒有任何人死掉。
  眼淚流下。明明不難過,他卻止不住嗚咽。
  「慧?」
  格里芬疑惑地看向他。
  無線通訊響起,傳遍重拾寂靜的天空。
  『基地呼叫BARBIE小隊,臨時機場舖設完畢。空中警戒任務交給BARBIE04,其他人先暫時返回。重複一次,BARBIE小隊先暫時返回──』
  
  臨時機場位於沙漠中央。
  大概是原本就有礦山設施專用的跑道在,滑行道旁殘留著老舊的標誌和看板,立在停機坪旁的組合屋很新,卡車及電源車忙碌地在視野中來來去去。
  慧跟在伊格兒後面降落並前往停機坪。打開座艙罩之後,乾燥的風吹了進來。踩上地面的瞬間,緊繃的肩膀這次真的放鬆下來。
  (活著……回來了。)
  全員平安無事,沒有少任何一個人。
  「哦哦?」
  聽到奇怪的叫聲,慧轉頭一看,桃紅色頭髮的光芒掉了下來。他還來不及躲開就被壓倒,背部狠狠撞上地面,掀起一片沙塵。
  「對不起,慧,腳滑了。現在是放鬆下來後,身體使不上力氣的狀態。」
  「那就在下來之前說啊!我會扶妳下來。明明好不容易平安歸來,卻因為這種理由受傷的話太白痴了吧。」
  「的確。不過,我希望這種時候慧能溫柔地接住掉下來的我。技本的人也說過,勝利之後的擁抱是必備經典。」
  「所以說,把那個工作人員帶過來見我!我要好好地跟他談一談什麼叫TPO!」
  慧一邊拍掉塵土一邊站起來,要先去找八代通時,聽見跑道上響起了排氣聲。翡翠綠色的子體滑行過來,雖然滿身瘡痍,但是火勢和濃煙已經熄了。緊急車輛圍了上去,娃娃頭的少女從開啟的座艙罩中爬了出來。
  「……」
  「慧?」
  慧推開格里芬的肩膀,邁步走上前。走到距離兩三公尺的地方時,法多姆抬起頭來,琥珀色的眼睛瞪大並說著:「慧先生……」
  他抬起一隻手,狠狠地甩在她的臉頰上。
  啪!清脆的聲響響起,法多姆一臉愕然地看著他。
  「不准再做出那種事。」
  擠出來的聲音在顫抖。慧用力握緊了拳頭。
  「我是因為相信妳絕對不會死才敢亂來的。如果妳覺得妳可以代替某個人被擊落也沒差,那我不會再讓妳飛行。我會現在立刻把這架子體打爛,丟回小松去。我是認真的。」
  法多姆一瞬間倒抽一口氣後低下頭,一臉賭氣的模樣說:
  「子體被打壞的話,就跟我死了沒兩樣啊。」
  「什麼?妳說了什麼嗎?」
  「……」
  慧聽見她叨叨唸唸著「粗暴。」、「居然毆打女性的臉。」好一會兒,不過,大概是發現他還沒有消氣,法多姆向上瞟著他說:
  「對不起。」
  「法多姆道歉了!」
  格里芬發出尖叫。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追上來的,一副彷彿看見世界末日的表情。
  「嗯……」慧別開了臉。看著太過嚴肅的法多姆,他自己也渾身彆扭。
  「沒關係。抱歉,打了妳。妳明明都被打得那麼慘了。啊,對了,妳有沒有受傷?有哪裡不舒服的話──」
  「……慧,很多順序都相反了。」
  聽到格里芬一臉傻眼的吐槽,慧更焦急時,冷不防地察覺到異狀。
  背後傳來騷動,伊格兒的周遭聚集了一大群人。大型子體失去直接連結的光芒,變成灰色,緊急車輛中抬出了擔架。
  「怎麼了?」
  穿著白袍的龐大身軀走過來──是八代通。他正皺著眉對手機終端大吼。結束通話後,他停下腳步,視線巡梭了一圈。
  「你們沒事吧?有沒有哪裡異常?」
  「沒、沒什麼事。」
  他的樣子很奇怪,感覺不太尋常。轉眼間,又有一輛緊急車輛停靠在伊格兒旁邊。
  「發生了什麼事嗎?」
  「伊格兒的機能停止了。」
  慧的呼吸差點停止。
  「EGG反應也消失了。由於沒有外傷,我們正在懷疑她是不是被俄國人植入了病毒。總而言之,所有人都儘早去進行記憶體掃描。」
  慧不等他把話說完就跑出去,剛淡去的恐懼又重新襲來。到底是怎麼樣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躺在擔架上的金髮少女表情寧靜祥和,閉著眼睛彷彿沉睡在夢鄉裡,一隻手放在胸口,反覆輕淺的呼吸。她活著……嗎?
  「是植物人狀態。由於核心停止運作,對人類來說就是大腦失去了機能。因為腦幹和小腦還活著,應該不會立即停止呼吸。」
  追上來的八代通說明。法多姆也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交互看著白袍的男性與伊格兒說:
  「核心停止運作……這種事情可能發生嗎?如果是在物理上被粉碎那倒是另當別論。」
  「不曉得。不過事情已經實際發生,我們也只好承認了。話說回來,妳們快點到檢查車上面去,要是病毒擴散的話怎麼辦?」
  「不是病毒。」
  格里芬如此低語。她的視線落在伊格兒身上,臉上沒了表情。
  「啊?」
  八代通皺起眉頭,不悅地瞪著桃紅色頭髮的阿尼瑪。
  「別亂說。妳可以確切地解釋目前這個情況是出了什麼事,有什麼事態正在發生嗎?」
  「重複排除。」
  少女淡淡地答道。
  「只有一個阿尼瑪能適合一架機種。F-15J要變成子體,就不能有F-15C或F-15D的子體存在。她只是適用了這個原則。F-15的『本質』變得無法判斷要以J型為容器,還是以其他的機體為容器。」
  「妳說……其他的機體?」
  在傻眼的八代通面前,一個想法冷不防閃過慧的腦海裡。說到底,他們來這裡的原因是什麼?在烏蘭巴托看見的殘骸、奇妙的分析結果,全部都跟格里芬剛才所說的話聯繫起來,形成一個他想都沒想過的假說。
  「等、等一下喔。這麼說來,難道埋在這座礦山裡的F-15──」
  慧看著格里芬的神情,感受著周遭眾人的動搖,同時將內心的疑問宣之於口。
  「是子體嗎?」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18:56 | 显示全部楼层

  *Ⅳ*
  「災」對蒙古的攻擊低調得令人訝異,之前擔心的對礦山的空襲也近乎於零,反而是橫跨一片海洋的小松緊急升空的次數比較多。這些事情都是事後才聽說的,不過「災」為什麼不攻陷陸上臨接的敵陣呢?這件事不管怎麼想都很不可思議。
  舟戶說:『就像位在附近的觀光景點意外地不會去一樣啦。』這位一臉鬍子的維修人員在他們告知會延遲回國時間的電話中,悠哉地這麼說。『覺得隨時都能去的話,無意中不就不想去了吧?「災」可能也是同樣的心情。』
  這總結也太隨便了。拜託你稍微認真地想一下好嗎?我們這邊很辛苦耶!聽到慧半帶埋怨的抗議,舟戶仔細地想了想。
  『那麼,這個推測你覺得怎麼樣?「災」主要以軍事基地或工業區為目標,這是可以從它們過去的行動模式中推測出來的內容。然後,跟周邊國家比起來,蒙古的工業及軍事實力都比較低,所以就被放過一馬了?』
  嗯,這個說法還可以接受。在慧點頭認同,表示:「原來如此。」後,舟戶苦笑著說:『只不過啊──』
  『如果這個想法正確,那就代表我們正拚命走在跟存活下來完全相反的方向喔。畢竟我們越是準備進行反「災」戰,就越容易成為它們的目標。』
  ……
  不管怎麼說,在那之後,由於「災」鮮少接近,修復工作進展得很順利。同時間,我方也排除了殘存的「災」監視站台,將警戒線向前推進。過了一天後,非武裝的貨機開始來來回回地運送器材進入,大量的廠房與工程設備如雨後春筍般在沙漠中林立。到了第二天早上,挖掘工作比預定時間提早一天重新展開了。
  十月九日,上午十一點。
  慧戴上黃色工程安全帽,搭乘工作用的廂型車來到挖掘口。跟法多姆及格里芬一起下車來到施工現場時,工程正好步入佳境。重型機械鑿穿地面,卡車將土載走,捲起的沙塵將大氣染成一片混濁的白色。
  「差不多要出來嘍。」
  八代通的聲音與重型機械的運作聲重合,起重機開始轉動,捲起鋼索,一個巨大的物體伴隨著灑落的砂土往上升起。損壞大半的垂直尾翼率先暴露在陽光底下,緊接著是被壓扁的引擎及處處裸露出骨架的機身。想當然爾,沒有主翼。不過原貌保留得比想像中完整,從外觀上一眼就能看出是F-15。
  然後,當起重機旋轉過來,露出機體的正面時──
  「啊啊……」
  法多姆呻吟,八代通也張開鼻翼。只有格里芬一個人靜靜地凝視著挖掘出來的物體。
  「裝甲座艙罩。」
  會低聲吐出這個用不著多說的事實,是因為慧還沒能找回現實感。同一機種有兩架子體,宛如鏡像般的模樣公開於世。
  工程人員大喊著「降下來!」、「慢一點!」,把殘骸放到倒車過來的拖車車斗上。確認過重心與穩定度之後,對方朝八代通招了招手。
  「好啦,去跟它見個面吧。」
  八代通一副麻煩透頂的模樣說完後邁步走去,慧沉默地與阿尼瑪們一起跟在他後頭。爬上拖車的扶梯,走到機體旁邊,一股冰冷的泥土味飄了過來。
  「需要準備X光機嗎?」
  聽到工作人員的詢問,八代通隨即回答:「不用。」
  「之後再弄。現在先把這個座艙罩撬開再說。」
  「可以嗎?整架機體可能會受損喔。」
  「沒時間拖拖拉拉了,不盡快讓伊格兒從昏睡中清醒過來就來不及了。用不著擔心,責任我來扛。重型機械還是什麼的全部隨你們用。」
  在八代通不容分說的指令下,工作人員們開始行動。他們搭起簡單的鷹架,用維修用的治具、鋼索加重型機械的力量,一層一層地把裝甲剝下來。
  匡啷──發出沉甸甸的巨響,最後一層外板卸下,照射進去的光線驅趕走駕駛艙裡的黑暗。八代通爬上鷹架,往駕駛艙裡面看去。
  「唉……我想也是。」
  他自言自語似的低語。
  一具已經化為白骨的遺體坐在座位上。可能是被捲入了火災,防護帽及氧氣管已經融化變形了。
  因為早有心理準備的緣故,受到的震撼很小。歲月形成的變色讓骨骸的外觀變得有如人造物品,不過也有其他沒有預料到的事情。
  狹小的駕駛艙裡有「兩個」座位。跟前座一樣,後座上也有一具嬌小的白骨。
  (雙人座的……子體?)
  「這傢伙應該是F-15DJ。」
  八代通環顧內部,扶著駕駛艙的邊緣探出身體。
  「DJ?」
  「F-15J的雙人座型,這就是把它子體化後的模樣。不過NFI只有後座有,前座是普通的駕駛座。嗯~為什麼要這樣設計呢?」
  「是不是因為前座是人類專用的?」
  法多姆插口道。她壓著隨風搖曳的頭髮,站到八代通身旁。
  「主駕駛員大概是人類,搭載阿尼瑪是為了輔助前者。您瞧,武器管制、雷達管制相關的設備在後座。基本上雖然是以直接連接進行操控,但是用來進行支援的一般設備也都還在。」
  「喂,等等,那──」
  慧不禁拉高聲音。這是明顯異於一般子體的異常存在方式,但是自己卻很清楚這種結構。人與阿尼瑪互補的系統與操縱方式。
  「不就跟我和格里芬一樣嗎?」
  「對。」
  「為什麼?這個阿尼瑪也有什麼類似意識障礙的問題嗎?所以才讓像我一樣腦波相容的人類坐上去。」
  「我猜──不是。」
  法多姆瞇起了眼睛。
  「這恐怕才是原本的姿態──我們與你們人類的。」
  「啥?」
  「慧先生,還記得以前在海鳥島收復戰時,我曾經說過的話嗎?我說以兵器而言,你和格里芬的存在方式是理想的型態,阿尼瑪超乎尋常的力量應該由人類來操控及運用,我反而很疑惑為什麼其他子體不是這個樣子──這就是答案。異常的是我們,你們才是應該要有的樣貌。」
  「等、等一下喔,妳在說什麼?原本?異常?」
  遭遇「災」難、吸收它們的技術,最後誕生了現在的阿尼瑪。才沒有什麼原本或異常。法多姆的說法聽起來像是以前存在著可以視為雛形的現象一樣。
  「哲學思辨等以後再討論吧,現在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八代通又往駕駛艙的更深處看去。他踮著腳尖,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倒栽蔥。
  「如果說後座的遺體是阿尼瑪……在這附近吧?抱歉了。」
  他伸手摸進白骨體內,把手探進鎖骨和肋骨之間後抽出來,沾滿煤灰的手上握著一顆閃閃發光的寶石。
  「核心。」
  那正是「災」的中樞,阿尼瑪們的本體。昏暗的駕駛艙中,唯有那顆寶石綻放著眩目的光芒。
  「如果有東西正在跟我們的伊格兒競爭,應該就是它了吧?還是機體本身?考慮到伊格兒在抵達汗博格之前都還平安無事,把這東西丟到遠方或把它破壞掉,這樣情況應該會獲得改善。唉,考慮到可能再度發生同樣的事故,還是廢掉比較保險。機體我想拿來做解析,所以先把核心破壞掉試試看吧。」
  「咦,等等!」
  太突然了。核心不是可以那麼隨便就弄壞的東西吧!
  「請等一下,我不曉得重複排除是以什麼樣的方式運作,但假使伊格兒的靈魂?還是本體?被捲進了那顆核心或這架機體裡面,把它破壞掉會很不妙吧?伊格兒說不定會再也回不來!」
  「若是那樣的話,就算把這東西運送到遠處去,事態也不會有所改善。要是因為猶豫不決而遲遲不下手,不知道伊格兒什麼時候會停止呼吸。還是說你有什麼其他的辦法?」
  「辦法……」
  慧試著想了想,卻幾乎想不到有意義的辦法,只是徒增不安而已。由於什麼都不清楚,的確不如先採取行動,但──
  「我想測試一件事。」
  法多姆平靜地說。她看了閃閃發光的核心及後方座位一眼。
  「既然核心還在,應該可以解析這架機體的EGG吧?如果可以,是不是能用調變器把該頻率做出來,進入NFI裡?即使機械性的動作部分已經死去,機體的意識本身應該也還留著。」
  「意識?」
  「您也可以說是精神或靈魂。」
  八代通一臉彷彿聽到聖經用語的表情。
  「物體裡寄宿著意志──就算超自然也該有點限度。不過好吧,假如事情真的如妳所言,可以進入這架機體的意識那又怎麼樣?對於解決現在的問題有幫助嗎?」
  「我在戴高樂號的事件中向您報告過吧。我們藉由進入非物質層次,接近了事情與現象的本質。擺脫形體,抵達該事物原本具備的意義。這兩者是一樣的。如果F-15J-ANM和F-15DJ-ANM擁有相同的『本質』,那應該有可能藉由追溯源頭,回到原本的流動。」
  「所以要用這傢伙的NFI當入口?」
  「是的。」
  「嗯……」
  八代通一臉糾結,在指間把玩著核心。
  「這對一名技術人員來說是很有魅力啦。可是妳忘了嗎?法國海軍就是因為連接上那個非物質層次,才導致整個艦隊消失,因為迷失在時間和空間的夾縫裡,再也回不來。妳要主動冒同樣的危險嗎?可能會適得其反喔。」
  「請不用擔心,我曾藉由Parallel Minds經歷過一次那個世界,不會錯過抽身的時機。我一定會把她營救回來。」
  「更何況──」法多姆瞥了慧一眼。
  「這次我表現不佳,想要有表現的機會。因為我不想繼續被某人宣告排除在戰力之外。」
  「妳在說什麼?」
  「好了。」她帶過話題,琥珀色的眼睛依舊看著自己。不,她果然很介意。也是啦,這傢伙好像沒被人打過巴掌,還在記恨的可能性非常高。
  「鳴谷你覺得呢?」
  「我覺得……嗯。」
  這個做法比突然把核心破壞掉更妥當。畢竟法多姆也應該不會再亂來了,交給她試試看或許可行。就在他打算回答:「既然如此,可以啊。」的時候──
  「不行!」
  一道尖銳的聲音響起。
  桃紅色頭髮的少女抓住了他的手臂。她的表情很嚴厲,神情一反常態地緊張。
  「那是我的工作,是我和慧應該完成的事情。」
  「啥?」
  我、我嗎?
  「慧不親眼看著就沒有意義了。沒有人可以代替他。」
  第一個從混亂中反應過來的人是法多姆。她皺起眉頭轉過頭來。
  「可是格里芬,妳跟慧先生兩人在戴高樂號的那種情況下,沒辦法順利行動吧?事實上,慧先生當時是在單獨行動的狀態下讓『災』……」
  「我不是在說風險的問題。」
  格里芬打斷了她。
  「只是在說為了達成目的,需要什麼而已。法多姆,靠妳無法改變目前的狀況,只會浪費寶貴的時間而已。」
  法多姆不免露出不悅的表情,皺起眉頭打算反駁她時──
  「好了,好了。總之,現在有了幾個選項,接下來就由我來研究看看。」
  八代通介入兩人之間調停,把手放在少女們的肩膀上。
  「先回辦公室吧,我要對這架機體進行詳細檢查。我會暫時留在現場指揮,等這邊結束後再回去,所以妳們先待命。可以吧?」
  「……是。」
  法多姆還是一副不滿的模樣,但垂下了肩膀,嘆著氣往廂型車走去。格里芬也小跑步跟在她後頭。
  「鳴谷,可以稍微談一談嗎?」
  就在慧打算邁出步伐時,八代通叫住他。他抓著駕駛艙的邊緣,用嚴肅的表情看向他。
  「對於剛才那番話,你有什麼想法?」
  「什麼想法?」
  慧微歪著頭。
  「難得看到格里芬態度那麼強硬,她平時明明不會那樣跟法多姆爭辯。」
  「就這樣?」
  八代通低吟一聲,看著半毀損的子體說:
  「我啊,很不滿意。」
  一臉不爽的表情。
  「感覺像跑在一開始就被預設好的軌道上,不管往右轉還是往左轉,最後都會被帶到同樣的目的地去。我們之所以能抵達這裡的原因無他,正是因為全力投入了獨飛。而能夠實現這件事,是因為迎來了拉菲爾這名預想之外的警備大將。而能得到拉菲爾,需要以『誘蛾燈』技術為基礎的新裝備。你不覺得太順利了嗎?就像有人一個一個事先埋好了解謎遊戲的線索一樣。」
  ──慧,你必須做出選擇。
  不可思議的似曾相識感與聲音掠過腦海。在混濁的白色空間裡,有人這麼告訴過自己。玻璃珠般的眼睛緊盯著自己,連內心的最最深處也無所遁形。
  ──在見識和經歷過許多事物之後,你在最後的最後必須做出正確的選擇。在湊齊所有拼圖前讓你存活下去,這就是我的使命。
  (使命?)
  誰的?為了什麼?
  頭好痛。慧按住太陽穴,深呼吸之後,八代通的聲音回來了。
  「我一直隱隱約約地這麼想著,直到剛才的對話才確定──格里芬她知道什麼。不對,說不定她也只是走在軌道上而已。在不曉得那是好是壞之前,我無法輕易地接受提案。可能的話,我想再多蒐集一點情報,但是又沒有時間悠哉地慢慢來。當然是因為伊格兒的情況,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不曉得俄軍什麼時候會回來,還有小松的防衛。」
  「八代通先生……你覺得格里芬在騙我們嗎?」
  「那傢伙沒有精明到可以騙人,這一點身為製作者的我最清楚。不過,就算是壞人也可以裝得很真摯,尤其是不覺得自己在做壞事的傢伙。」
  「……」
  「抱歉,我說了很麻煩的事情。」
  八代通揉了揉眉心,張開鼻孔。
  「總而言之,如果採用格里芬的方案,你也必須做好心理準備。法多姆說的風險當然一定會考慮進去。包含風險問題在內,你自己想想該怎麼做。我傍晚時會再找你,到時候給我答案。」
  喇叭聲響起,廂型車的駕駛一臉「怎麼還不上車?」的表情看著他。
  「現在就讓他過去!」八代通大吼。
  
      *
  
  回到住宿的地方後,慧自己一個人想了兩個小時。
  他重新仔細地回想了一次八代通說的話、法多姆的暗示和格里芬的舉動,回想自己一直以來看到了什麼、聽見了什麼。冷靜地審視自己在與非人類少女一同度過的期間裡,做出了什麼樣的判斷。
  (走在有人預先舖設好的軌道上……嗎?)
  貝兒庫特的檔案裡的模擬實驗,是叫作神明行動解析嗎?把它與剛才八代通所說的話合起來看,自然會導出一個假說:他們被某個偉大的存在──有如神明的東西牽引著行動,沒有自由意志,宛如西洋棋的棋子一樣默默地行動,朝著應有的結局前進。而格里芬是遊戲玩家的代言人,又或許就是玩家本人,所以她才會屢屢透露來歷不明的知識,左右他們的行動。
  把它當成笑話一笑置之很容易,但是她剛才的言行顯然很不對勁。不對,不只剛才而已。取回貝兒庫特記憶的時候、在厚木基地陪尚克玩遊戲的時候,她的舉動都很奇怪。她知道照理來說不會知道的事情,明白照理來說不能明白的事實。
  這件事已經掩飾不住了。她是基於某種意志,抱持著某種意圖在行動。
  如果她打算將人類誘導向毀滅呢?如果她打算把人命當成遊戲中的棋子一樣摧毀呢?
  我該怎麼辦?拒絕她嗎?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我今後不會再照著妳說的話去做。」嗎?阻絕雜音,捨棄感情,然後──
  (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動?)
  不對。
  自己至今為止也沒有扼殺過內心真實的想法。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拚命化解了生命的危機,而且也不覺得除此之外,還有其他選項。雖然無法否認思考迴路偶爾會超常發揮,但若是這樣,無論怎麼思考都沒有用。至少自己是走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這點想必八代通也一樣。舟戶、明華、裘拉薇麗克,每個人都站在各自的立場上善盡自己的責任,如果把這些成果都視為神的手筆,那是在侮辱名為人類的存在。誰能忍受自己被命運決定好了結局。我們踏出的每一步都是我們自己。
  想到這裡,慧赫然想起一件事。之前從上海生還的時候,格里芬曾經說過什麼。慧問:「我們的相遇是不是命運?」
  「我大概不相信命運。」
  她很迷惘,但這麼回答。
  「如果是命運讓我和慧相遇,倘若命運阻撓,我就無法找到你了。這點讓我很難接受。」
  (啊啊……)
  什麼嘛,答案早就已經揭曉了。
  她不是會遵循著軌道走的性格,而是發現軌道不合心意就掀翻它,轉往其他路徑的類型。這樣的她不會唯唯諾諾地接受通往毀滅的道路。
  「好!」
  慧輕輕地伸了個懶腰後站起身,走出自己的房間,在夕陽斜照的走廊上前進。
  桃紅色頭髮的少女在餐廳裡,手沒有伸向紙盒包裝的飲料,一臉茫然地眺望著窗外。斜陽將她的髮絲染得更紅,從內部散發的光芒加上從窗外灑入的日照,讓她看起來彷彿全身都被光粒子包圍,灰色的眼睛裡映照出綿延無際的沙漠。
  「格里芬。」
  這聲叫喚比慧想像得響亮。纖細的頸項緩緩傾斜,逆光中,她靜靜地轉頭看過來。
  「慧。」
  「在想什麼?」
  慧把隔壁的椅子拖過來,椅背朝著前面坐下時,格里芬晃了晃髮絲。
  「在想慧。」
  「我?」
  「我在思考要怎麼樣才能一直跟慧在一起。」
  「……」
  慧嘆了一口氣。這傢伙抱著無法與任何人分擔的不安,抱著恐怕連當事者都沒有確切認知到的痛苦。
  要安慰她說:「別擔心。」很容易。要告訴她:「不用擔心,我絕對不會離開妳,妳放心吧。」也一樣。只不過,那麼說大概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所以慧決定先接受它,把她的煩惱當成煩惱看待。
  「然後呢?」他鼓勵她繼續說,直視著她玻璃珠般的眼睛。
  「想出答案了嗎?」
  格里芬搖搖頭。
  「不知道。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也有種現在這樣並不好的感覺。大概直到最後的最後,我都會跟慧在一起,可是我不知道那個『最後』是什麼意思。」
  「直到某一方死掉之類的嗎?」
  「慧……不會死。」
  她聲音嘶啞地低下頭去,好像在咀嚼那句話代表著什麼意思。
  「格里芬。」
  回過神時,自己已經伸出手,輕輕地捧住了那張小臉。
  格里芬靜靜地閉上眼睛,鼻子呼出一口氣,將手掌覆上。
  「慧的手……好溫暖。」
  「妳的手也很暖。」
  「嗯。」
  「我要吻妳嘍。」

  慧用大拇指抬起她的下顎,將臉湊近。雙唇相觸的瞬間,彷彿所有時間都停止了。感覺全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只剩自己兩人在呼吸。流洩而出的感情和心意流經彼此的身體。明明只是第二次的體驗,卻好像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會這麼做了。不想分開,也分不開,希望能夠永遠這樣觸碰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從遠方響起的爆炸聲打破了寂靜,好像有運輸機或什麼東西正在接近。帶著回音的廣播聲傳來,他們睜開眼睛,不約而同地離開了身體。
  「慧。」
  「嗯。」
  「我喜歡你。」
  「我也是。」
  「我們是情侶嗎?」
  「嗯。」
  「太好了。」
  格里芬安心地垂下肩膀。那模樣太可愛,讓慧再一次將嘴唇覆了上去。
  「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慧撫摸著她的臉頰問,格里芬則不發一語地回望向他。
  「如果按照妳所說的做法跟挖出來的子體連接,那樣可以拯救大家嗎?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嗎?」
  「不知道。」
  她的回答很簡潔,沒有敷衍搪塞也沒有模稜兩可,有什麼就說什麼。
  「什麼是救贖?什麼才是最好的?現在的我無法判斷。但是我可以拖延,幫你們爭取找到最佳方案的時間。」
  「妳是指延長時限嗎?」
  「嗯。」
  「是什麼樣的時限……妳也不知道嗎?」
  格里芬一臉抱歉地垂下頭。慧摸了摸她的腦袋說:「沒關係。」
  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沒有選擇的餘地。自己想要盡可能地多跟她共度人生,就算時限延長到最後,等著他們的是難以預料的事態,也沒有縮減這段時間的道理,沒有這個必要性。
  一切都是為了幸福的未來,為了自己與她並肩而立的明天。
  好!
  「走吧,格里芬。總之,先去救那個失控的惹禍精女孩吧。」
  桃紅色頭髮的少女點點頭說了聲「嗯。」,抓住了他的袖子。
  
  「所以?你們為什麼牽著手?為什麼十指相扣?我以為你們是來商量怎麼營救伊格兒的,是我誤會了嗎?」
  站在臨時機庫中,八代通頂著一張臭臉,表情像是看到在畢業典禮上穿著運動服的學生,臉上寫著:「你們在搞什麼!有沒有搞清楚狀況啊!」
  事實上,他們與周遭的光景格格不入。堆積如山的器材、忙碌地來回穿梭的維修人員。在這之中,有兩個小孩子要好地手牽著手出現。就算不是八代通也會露出懷疑的眼神吧。我知道,我知道啦……
  「嗯,這個嘛……發生了一些事情。」
  「你就老實招了,罹患了名為青春的疾病吧?受不了,居然選在這種非常時期。」
  八代通搔亂了頭髮,把臉湊過來。
  「你有確實聽懂我白天跟你說的話吧?這可不只是我們的問題喔,走錯任何一步都攸關著反『災』戰的走向。」
  「我很清楚。」
  慧以堅定的語氣回答。他握著格里芬的手,低頭看向淡桃紅色的腦袋。
  「可是,如果要懷疑她,還不如跟世界同歸於盡。八代通先生,你不是也說過嗎?從上海回來時,你說『無論身處多麼絕望的狀態中,還是有一段無法割捨的羈絆。』現在也一樣。無論那條蜘蛛絲有多麼不牢靠,一旦割斷它就只會掉下去,而我不打算選擇自殺。」
  「不爬上蜘蛛絲的話,說不定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掉下去吧。」
  「那我們就會一直待在地獄裡,不去努力也不設法逃脫。這是八代通遙的生存之道嗎?」
  砸舌聲響起,八代通毫不掩飾他的煩躁說:
  「你那種講話方式簡直跟法多姆一模一樣,竟然受到她這種不好的影響。喂,格里芬,妳真的要選這種男人嗎?會累得快死掉喔。這傢伙是思考到最後,會直線衝向懸崖然後直接掉下去的類型。」
  「我知道。」
  格里芬一臉嚴肅地點頭。
  「慧跟遙很像,所以不意外,感覺已經習慣了。」
  八代通露出完全出乎意料的表情。他仰頭低聲咒罵。
  「我還是不要生女兒好了,要是有男人上門來打招呼,我八成會揍死他。」
  他說出危險的台詞,同時挑起單邊眉毛。
  「好啦,不用問也知道,你有結論了吧?你和格里芬要連接那個子體,進入形而上學的階層去進入並營救伊格兒的『本質』。你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吧?」
  「是。」
  慧堅定地點頭。
  他依舊完全不懂任何的道理或手段,可是他的目的很明確,沒有迷惘。
  八代通的白袍衣襬翻飛,告訴他:「跟我來。」他們穿過器材與車輛之間,前往機庫深處。避開登機梯,經過往復式引擎的飛機旁邊後,出現兩架猛禽的身影。它們是同樣名為F-15的機體,不過一架保有雄壯威武的姿態,另一架則腐朽得慘不忍睹。兩者被無數的電纜連接在一起,發電機在腳下發出沉重的轟鳴聲。
  「這是……」
  八代通把手插在白袍口袋裡轉過頭來。
  「可以動的部分已經盡可能用我們的伊格兒補全了,應該能用NFI來正常處理。EGG調變【Modulator】器也安裝上去了,接下來只要跟格里芬的特有頻率同步就好。」
  準備有夠周全。難道他早就料到格里芬會來嗎?既然如此,還說那麼多廢話幹嘛,這個老滑頭。心裡雖然這麼想,但是不管發生什麼事,自己的行動都不會改變。唉,畢竟自己搶走了他的其中一個寶貝女兒嘛,應該要承受一點小刁難。
  「我坐前座就可以了嗎?」
  「這就要看格里芬了。喂,依照妳的印象,鳴谷應該待在哪裡?妳的大腿上嗎?」
  面對這若無其事的帶刺性騷擾,格里芬沒有反應。她微歪了歪頭。
  「前座。」
  並這麼回答。
  工作人員開始進行啟動準備。在等待期間,慧穿上飛行夾克後爬上登機梯,滑進有點髒的駕駛座就座時,有股難以言喻的奇怪感覺──好像坐在關門後的遊樂園遊樂設施上面,沒有可以抓握的操縱桿或節流閥,也沒有麻煩的吸氣軟管或G力衣,閒得發慌。
  另一方面,後座的格里芬被裝上了雜七雜八的器材,連著導線跟電極的模樣像是哪裡來的提線木偶。慧感興趣地拉了拉導線,惹來工作人員的一頓罵。
  「喂。」
  八代通探頭進來,五官往臉部中間皺起,並且繃著臉說:
  「你要是以她的男人自居,那就要跟她走到最後喔,不准中途放手。負責把她帶回這裡來,做得到嗎?」
  「什麼責任啊……」
  就算不拜託我那種事,我也打算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做到最好,用不著特地來耳提面命。是說這位大叔意外地是個傻爸爸耶。這麼擔心的話,平常再多關心她一點就好了啊。讓她一個人到我家拜訪,又讓她跟我住在同一個房間裡,如果我再稍微忠於欲望一點,早就犯下不知道多少次過錯也不奇怪了。啊,對了,說到這個我才想到,有件事每次都想說都忘了說。
  「是說,八代通先生,請不要教她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開口閉口就是攻陷、淪陷的,很危險耶。」
  「?你在說什麼?」
  「就是──」
  慧告訴八代通,技本的工作人員會教唆她做奇怪的事情。幸好(?)對象是自己,要是其他人的話可能會當真。想到她對其它男性可能也是那種態度,慧就覺得非常恐怖。應該說是不喜歡。
  然而,八代通卻一臉疑惑地默不作聲。他緊緊抿著嘴巴,目不轉睛地回望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才憋出一句:
  「格里芬說過那種話?」
  「是、是啊……前天也說過。」
  怎麼了?反應這麼奇怪。慧戰戰兢兢地問:「請問怎麼了嗎?」
  「不。」
  八代通摩挲著下顎。
  「我不知道你對我們有什麼樣的印象,不過我們家的人都很嚴謹,對阿尼瑪的纖細心理小心翼翼得近乎異常。照理來說,不會有人抱著半開玩笑的心態灌輸她戀愛知識。講話比較直白的也就我和舟戶而已,不過至少就我所知,我不記得自己曾經跟她說過那種話。所以在想,到底是誰跟她說了那些話?」
  咦?
  一陣混亂襲上心頭。慧無法理解話題的發展,剛冷靜下來的思緒又開始混亂。教壞格里芬的人不在技本?什麼意思?
  「準備完成。」
  工作人員的聲音響起,發電機的運作聲不知何時變大了。背後的格里芬就座,將手放在NFI上。
  「唉,算了,總之就拜託你嘍。」
  八代通拍拍慧的肩膀,這對他而言,應該只是個微不足道的疑問,轉而將注意力集中在作業上。但慧無法釋懷,不安與疑問如烏雲般打轉。
  是格里芬捏造出來的?不對,特地在這種事情上胡說八道沒有意義。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嗎?在哪裡?跟誰?
  一想到這裡,慧的腦中好像有什麼東西聯繫了起來,令人恐懼的想像充斥在他的腦海。不會吧,那麼……那麼,格里芬該不會是……
  「要開始嘍。」
  八代通的聲音響起。慧想大喊「請等一下!」,卻來不及。周遭的機械聲大得震耳欲聾,格里芬在背後宣告:「直接連接。」
  霎時間,光的激流覆蓋了整片視野。意識擴散開來,失去平衡感,混亂的重力與雜音粉碎了方向感。所有事物化為一體,白茫茫的黑暗充斥意識,不久後,一切都被混沌的漩渦吞噬。
  而鳴谷慧忘卻了一切。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18:57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國產匿蹤實驗機ATD-X──又名X-2──升空了呢。看到它在F-15DJ及F-2A的守護下翱翔在天空中,我想一定有很多人感到很興奮。我也同樣看著Twitter上的實況,感到欣喜萬分。哎呀~因為我從RCS實驗模型公開後追了它將近十年,竟然看到那架有如沒上色的CG模組般的機體實際飛上天空,心中實在萬分感慨。
  是說,雖然已經在許多地方提及過了,但是這架X-2既不是戰鬥機,也不是預計要服役的機種原型,是用來開發次世代戰鬥機的試驗台,也就是為了搭載完成匿蹤戰機所需的各種裝備、軟體的實驗用站台。在這裡檢證、改善研發出來的技術,不久後反饋到開發出來的新型機種上。
  那個新型機種在防衛省中被稱為3i FIGHTER的概念名稱,也就是所謂的第6世代機的研發計畫,不過那是因為現在的F-35閃電Ⅱ戰鬥機或F-22猛禽戰鬥機屬於第5世代,所以是下一世代的機體。第6世代機的定義目前國外也尚在摸索中,也還沒歸納出什麼是必備的要素。從預計要實裝的技術來看,連雷射防護罩和無人僚機都有,讓我覺得好像在看科幻電影的設定資料。不過,構想不會全部實現是軍事計畫中的常態(也有SDI的前例在),次世代機的樣貌應該會在各種檢討與取捨選擇的過程中,逐漸定型吧。只不過,有一件事我很在意,那就是美軍的ADVENT這個關鍵字。不同於目前的單循環引擎,它擁有多個最佳活動環境,稱為變循環引擎。細節省略不談,不過如果這種引擎實現了,耗油量將獲得大幅改善,超音速巡航的使用也會逐漸普及,軍民也可以共用相同的設備。由於它性能好,也能發揮量產的效果,應該會顛覆目前的引擎市場吧。是說,我們的X-2實驗計畫裡沒有變循環的關鍵字,目標似乎放在設法將IHI的高性能引擎小型化,藉此提高匿蹤能力並維持輸出功率上面,我有點擔心這個方向會不會誤判了時代的趨勢。也罷,由於IHI還有名為ATREX的太空飛機用的吸氣式渦輪衝壓膨脹循環引擎,很期待這兩種技術可以在某個地方結合。不管怎麼說,在短時間內,我好像沒辦法把目光從航空相關的新聞上移開呢。截稿死線?喔~可以變循環一下嗎……
  
  最後,感謝繼前作繼續提供美麗插畫,以妝點本書的插畫家遠坂あさぎ老師、耐心陪伴我多次改稿的編輯湯淺先生和小野寺先生,更重要的是,我想向手中拿著這本書的您獻上由衷的感謝之意。謝謝大家。
发表于 2019-3-15 21:0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从三月初开始就天天刷论坛,终于等到了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21:09 | 显示全部楼层
su2730 发表于 2019-3-15 21:00
从三月初开始就天天刷论坛,终于等到了

其实早搞好了。。
发表于 2019-3-16 01:2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终于看到了
发表于 2019-3-16 01:4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爱丽丝•莉泽 发表于 2019-3-15 21:09
其实早搞好了。。

原来你这些天都在搞这个啊,好像录入的挺快的
发表于 2019-3-16 02:30 | 显示全部楼层
Euterpe




果然呢,到头来还是要变成阿尼玛和阿尼玛之间的战争
 楼主| 发表于 2019-3-16 11:31 | 显示全部楼层
岁月成殇 发表于 2019-3-16 01:43
原来你这些天都在搞这个啊,好像录入的挺快的

没啊 一天搞完的东西 一直懒得发
 楼主| 发表于 2019-3-16 11:32 | 显示全部楼层

嗯 anm的战争 人类的本质 即使有共同的敌人也不会团结。。。
发表于 2019-3-16 12:14 | 显示全部楼层
爱丽丝•莉泽 发表于 2019-3-16 11:32
嗯 anm的战争 人类的本质 即使有共同的敌人也不会团结。。。

算是本质呢还是习惯呢,旅馆那里很明显是要下黑手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安排这段剧情的,然而也符合当时的混乱状况
发表于 2019-6-2 13:3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來支持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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