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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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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ファミ通文庫] [野村美月]女王的御用甜点师〈上〉[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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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4 21: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3-23 17:27 编辑

  女王的御用甜點師〈上〉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野村美月
  插畫:Manyako
  譯者:kreuz+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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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錄入:Naztar(LKID:wdr550)
  修圖:也许吧O狼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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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及輕小說文庫
  ───────────────────────────
  「──我答應你,成為女王。
  我想建立一個富裕到多餘、可以盡情浪費的國家。」
  「那麼成功之後我會做出成山的烤蛋白霜餅給妳當獎勵,
  附上玫瑰色的香檳。」
  歷經革命和革命後的混亂,法洛利亞王國終於恢復和平。
  王都巴黎榭一隅,劇作家奧古斯特偶然發現一家小小的甜點烘焙坊。
  在充滿迷人甜點的烘焙坊中,不愛理人的銀髮老闆總顯得格格不入,
  奧古斯特不禁懷疑起他的真實身分……原來在動亂中以「將軍的銀色獵犬」之名轟動一
  時的英雄,如今竟成為大為活躍的女王御用甜點師?
  描寫日後被尊稱為「甜點之聖」的青年傳奇的一生,
  甜膩的奇幻歷史故事上下集隆重登場!

  作者:野村美月(Mizuki Nomura)
  出生於少數人才知道的合唱王國──福島。從小就喜歡創作「故事」,因此立志成為作家。以《赤城山桌球場歌聲響起》(赤城山卓球場に歌声は響く)獲得第三屆ENTAME大獎小說部門最優秀獎。興趣是早睡、午睡、晚睡等一切跟睡覺有關的事。主要作品為《桌球場系列》(卓球場シリーズ)、《文學少女》、《光在地球之時……》等等。
  插畫:Manyako
  佐賀縣出身,現居於東京都。以插畫家身分活躍於輕小說、遊戲原畫等領域,擔綱的知名作品有《噬血狂襲》等等。興趣是打電玩,愛好是睡覺(笑)。目前每天都趁泡澡時消化買來沒空玩的遊戲。
  http://mohu.is-mine.net/

  「我不是什麼將軍的獵犬。而是女王御用甜點師──阿爾尚‧卡列爾。」

  「你明天也會來為我製作甜點嗎?」
  瑪麗‧羅格莎娜
  「當然,因為我是女王御用甜底師啊!」
  阿爾尚

  「歡迎光臨!奧古先生!」
  妮儂

  「相信上帝也會為格祿先生的一片美意而感到高興……」
  蘇菲

  「我要奪回拉斐安羅斯宮,成為它的主人。所以你不妨好好期待得到報酬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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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3-4 21: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3-23 17:28 编辑

  傳說中,他曾是個終日在地上描繪城堡的孩子。

  革命前一晚的王都巴黎榭,街道上滿是攜家帶眷的貧窮家庭和餓著肚子的年幼孩童。
  而「他」也出身於巴黎榭的底層社會。
  他從不參與男孩們互踩影子、丟石頭的遊戲,只是一個人蹲在地上,拿著樹枝一畫就是好幾個小時。
  他描繪的景物幾乎都是教堂或城堡之類大型建築,尤其是聳立於巴黎榭市街中央的拉斐安羅斯宮,總讓他畫得格外用心。
  那是太陽王夏路路十四世時代精雕細琢而成的王宮,象徵著王都巴黎榭的優雅奢華熠熠生輝。連綿的尖塔既優美又威武丄局聳的圍牆宛如圍繞在公主四周的守護騎士。他每天都蹲在人跡罕至的小巷一隅,不厭其煩地抬起一雙略帶灰色的青藍眼眸注視王宮,手裡拿著樹枝安靜地塗塗畫畫。
  當時根本沒人看出這樣一個獨來獨往的沉默少年將來會是赫赫有名的勇士,在人稱「雅爾特納之混沌」的動亂時期嶄露頭角,更無從得知他會成為知名的甜點師。
  而這個故事是根據我的曾祖父──人稱大格祿的作家奧古斯特‧拉‧格祿留下的手稿所寫成。
  誠如各位所知,劇作家大格祿又稱為吹牛大王。
  真相是他總將華麗的幻想寫得有如歷歷在目的現實,讓觀眾為之歡笑動容。
  因此曾祖父筆下的這個故事也可能不是真的。
  實際上,故事中的確充滿只有當事人才知曉的浪漫交流,以及誇張的情緒起伏。
  然而曾祖父確實和他活在同一個時代的巴黎榭,也和他過從甚密。
  在甜點的世界掀起革命,號稱「甜點之聖」的他──阿爾尚‧卡列爾和我的曾祖父奧古斯特初遇時,正值「巴黎榭最明智的玫瑰」年輕貌美的瑪莉‧羅格莎娜女王即位,也就是雅爾特納之混沌結束的三年後。
  聖曆一八一二年的某個夏日午後。
 楼主| 发表于 2019-3-4 21:0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3-23 17:29 编辑

  第一話 銀髮甜點師

  ──時代寵兒
  也是孕育美食之國法洛利亞之人。
  節錄自《法洛利亞式美食學【gastronomie】》

  「奇怪?有人跑來這種地方開店嗎?」

  一陣熬煮玫瑰醬之類的香甜氣息撲鼻而來,奧古斯特‧拉‧格祿不禁在樂園大道一隅停下腳步。
  樂園大道是王都巴黎榭最早鋪設完成的馬路,歷史悠久且給人閒適恬靜的感覺。相較於年輕人聚集的閃耀大道,這裡更洋溢著一股寧靜脫俗的氛圍,許多飯店和老牌烘焙坊在此櫛比鱗次。
  在這條樂園大道的三角窗地帶,開了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店面。
  (上個禮拜經過這裡還是空的,之前……應該是帽子店吧?好像是老闆上了年紀,開著開著就歇業了。嗯……不過這味道真的好香啊!)
  乾爽的夏日陽光下,奧古斯特動了動鼻子,深吸一口甜美的香氣。
  (炒焦的砂糖、奶油……牛奶和蛋……還有高雅的玫瑰香氣……應該是在做甜點吧?難道這裡是甜點烘焙坊?)
  奧古斯特對甜食有無盡的愛。
  革命結束後,惹人憐愛的女王復辟即位,廢除公會制度讓商業買賣更加容易,也促使經濟復甦、國家充滿活力。曾經被列為奢侈品的甜點隨之蓬勃發展,近兩、三年來巴黎榭新開張的甜點專賣店更是多如雨後春筍。
  這情況對奧古斯特而言無異於置身天堂。一旦聽說「那家店裡的庫咕洛夫皇冠蛋糕放了很多蘭姆酒醃漬的葡萄乾,簡直是人間極品!」或是「那間店賣的蜂蜜鬆餅連餅皮裡都夾著甘甜的蜂蜜,好吃到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他就會迫不及待地趕去嘗鮮。
  (不知道這裡賣的是什麼甜點呢……)
  高雅的玫瑰香混在砂糖的甜香之中,令人好奇得不得了。
  被香味迷惑的奧古斯特不知不覺往店家走去,突然想起一件事。
  (下一場舞台劇的劇本!截稿時間已經過了兩天,我才勉強擠出兩行!)
  奧古斯特瞬間面色鐵青。
  前天過去露臉時,他還跟愛德華喜劇劇場的負責人說只剩幾頁就完成了──事件順俐落幕,只剩下美麗女主角和拯救她的清廉主角熱情擁抱的橋段。
  如果直接走上通往劇場的閃耀大道,肯定會被迫坦承新劇本只寫了兩行的事實,然後受眾人責怪。尤其是隸屬於愛德華喜劇團的女性團員,保證對他不留情面。
  平常惹她們生氣時,奧古斯特就常看到各種內衣、假髮或馬甲朝自己飛來。

  ──彆腳作家!你沒寫完劇本我們怎麼排練啊?

  聽到這句話時,奧古斯特有時甚至會被揪著後頸甩來甩去。
  女士們心情好的時候又不一樣了。

  ──奧古小弟弟,你的金髮軟軟毛毛的真可愛~好像小雞喔!皮膚也又滑又嫩,年輕男孩就是好啊!

  ──啊!臉紅了!奧古弟弟好純情!

  ──姊姊們來教你這樣那樣的事吧?

  不是嬌聲調戲就是抱著他揉弄頭髮,但聽說劇本稍微晚一點完成立刻性格大變。

  ──你說啥?太離譜了吧!竟敢不遵守期限,還留著那張滑嫩嫩的臉蛋幹麼?

  ──讓我在你臉上抹石灰算了!

  ──上斷頭台吧你!

  下場就是被姊姊們左右夾攻捏臉頰或一陣猛戳。
  偏偏奧古斯特「遲交劇本」的次數非常之多。
  「唔……我想寫社會派的悲劇,不想寫什麼輕鬆愉快的戀愛喜劇啊!和我的希望完全相反,這種劇本我哪裡寫得出來嘛!」
  奧古斯特在店門口喃喃自語,給自己找藉口。
  在這種生死關頭,可不是被甜點吸引的時候。
  然而店門的另一邊傳來陣陣甜美的玫瑰香氣,不停誘惑奧古斯特。
  (反正繼續煩惱也改變不了新劇本只寫得出兩行的事實……)
  不如說正因為遇到瓶頸,才必須吃些甜甜的點心激勵自己啊!
  (對了!帶些甜點過去說不定能讓女伶們稍微消消氣!)
  於是奧古斯特推開了店門。
  門上的銅鈴發出「喀啷」一聲,身邊立刻瀰漫著玫瑰和砂糖的醉人香氣。
  店裡的空間實在很小,進來一位客人就能擠滿整間店。
  占滿整面牆的貨架上排列著各式甜點,諸如裝在花紋圓盒中的夾心糖、繫有金色緞帶的罐裝果醬,鋪著杏桃乾、葡萄乾或核桃的長方形蛋糕,圓形的巧克力塔和做成小孩造型的薑餅等等。
  位於右手邊的櫃檯上則放著一個玻璃容器,裡頭裝著一顆一顆玫瑰色的甜點。
  (哇啊……這是什麼?夾心糖嗎?)
  閃耀著寶石般光芒的玫瑰色吸引了奧古斯特。這一顆顆的甜點只有蠶豆大小,外層應該是調了顔色的砂糖吧?奧古斯特看得出神,突然聽到櫃檯裡發出聲響。
  櫃檯裡頭就是廚房,一個身穿白色立領廚師服的年輕男子正在其中工作。
  他是老闆嗎?
  男子頭上戴著一頂筆直朝天、略帶厚度的白色廚師高帽。
  如果是主廚,通常會戴那種頂端像睡帽般抽褶蓬起的帽子才對。這位男子頭上的帽子實在有點奇怪──
  而且不知為何手裡還拿著澆水壺。
  (咦?為什麼拿著澆水壺?)
  只見男子將澆水壺高高舉起──
  米黃色的濃稠麵糊自細長的出水口流出,在烤盤上整齊排列。每一條麵糊大概都有兩根拇指長。
  (啊!他在倒麵糊嗎?)
  奧古斯特在宅邸中看過廚師烤餅乾,是用湯匙舀出麵糊攤在烤盤上。用澆水壺的話比湯匙方便很多,可以迅速而平均地倒好麵糊。
  (原來如此──)
  就在他想通的同時,一直默默工作的男子忽然轉過頭來。
  (哇!)
  奧古斯特瞬間腿軟,都是對方的眼神太銳利害的。
  那雙略帶灰色的青藍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奧古斯特。
  男子看起來年紀不大。
  歲數大概跟奧古斯特差不多吧?線條俐落的臉龐加上閃著冷洌光澤的銀髮,給人一種犀利的印象。他的姿態非常端正,即使穿著廚師服也能看出那經過鍛鍊毫無贅肉的好身材,簡直無懈可擊。男子臉上沒有笑容,垂著嘴角說道:
  「歡迎光臨。」
  聲音低得好像正因為手邊工作被打斷而生氣。

  這氣氛也太緊繃了……
  (我……我該不會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吧?莫非這裡不是甜點烘焙坊,而是地下組織的祕密基地,那個澆水壺是某種黑暗武器……我會被殺掉埋進地底嗎?)
  奧古斯特發揮劇作家本能開始妄想,不禁緊張起來。
  「呃,你好……我還是……第一次來這家店呢!哈哈……哈哈哈……」
  真想快點逃出這裡!
  一點也不想和這個可疑的男子共處如此狹小的空間!
  「請問……這、這個……是什麼?」
  奧古斯特指著剛才迷住他的玫瑰色甜點問道。
  「那是用熬煮過的砂糖裹在杏仁上,外頭再包覆一層焦糖霜的糖果點心【confiserie】。」
  回答的聲音依然冷漠。
  「啊!普拉朗【pralin】糖嗎?我知道!」
  普拉朗是一種裹著糖霜、吃起來脆脆的杏仁糖,通常當作搭配紅茶的點心,或是裝在漂亮的袋子或小盒子裡當成禮物。奧古斯特自己也很喜歡。
  「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玫瑰色的普拉朗杏仁糖……」
  「……放了玫瑰增添顏色和香氣,所以在我家叫作普拉莉娜【praline】。」
  「普拉朗的女生版……普拉莉娜嗎?」
  就算是為了緩和陽剛味,這個看起來陰險又不開朗的男人……會幫甜點取那麼可愛的女生名字嗎?再看看架上的點心全都用薄薄的色紙或紙巾包著,十分講究的蝴蝶結也很惹人憐愛,但一想到那可能出自眼前男人之手,奧古斯特又開始覺得渾身不對勁。
  「嗯,呃……那就給我一些普拉莉娜吧!對了,那個又是什麼?」
  廚房的工作台上還有一些不常見到的點心。
  金黃色的細長點心,外頭裹著一層玫瑰色的糖霜。基底似乎是由老闆剛才用澆水壺倒出的麵糊烘烤而成,外型極為纖細優美。
  老闆的嘴角依然不悅地下垂著。
  「……泡芙皮裡填入玫瑰卡士達醬,名字……好像叫閃電【éclair】。」
  「那是你做的吧?怎麼會不確定名字!」
  而且幹麼說得那麼不情願啊?態度也很不客氣。
  奧古斯特在心裡吐槽,對方竟也皺起眉頭。
  「甜點的名字都是別人取的,好像是因為我沒有命名的天分。」
  他喃喃說道。
  (幸好取這些可愛名字的人不是他。而且閃電泡芙這名字不太可愛,還挺勇猛的……)
  「也幫我包一份那個嘗嘗吧!」
  「……好的,請稍等。」
  老闆俐落地將天藍色的紙捲成圓錐狀,用銀質小鏟取出玫瑰色的普拉莉娜裝進去,再將紙捲上方的開口擰起,最後拿出紙巾迅速包好另外一個閃電泡芙。奧古斯特拿起買好的甜點,走出店外。
  「呼──剛才真是緊張死了!」
  店裡陳列的甜點無論外型或顔色都十分可愛,相信每樣都很受女孩子歡迎。甜點看起來很誘人沒錯,問題是那個臭臉的老闆恐怕會嚇得客人不敢上門。
  奧古斯特一邊心裡嘀咕,一邊將閃電泡芙的包裝拆開一半。
  「哇啊!這真是……太美了!」
  近看之下簡直美得讓人墜入愛河。
  說到夾奶油餡的甜點,奧古斯特其實常吃那種小小圓圓、外頭灑了香草味砂糖的泡芙,卻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優雅纖細的外型。玫瑰色的糖霜──是仿效人稱「巴黎榭最明智的玫瑰」的瑪莉‧羅格莎娜女王嗎?
  湊近一聞,高雅的香氣撲鼻而來,令人陶醉不已。
  奧古斯特微微張開嘴,從邊上咬了一小口──瞬間受到強烈的震撼。
  (這是什麼!真是太好吃了!)
  烤得金黃酥脆的外皮「喀滋」一聲裂開,散發玫瑰芬芳的卡士達奶油宛如閃電般直射進來。
  突然湧入的香濃卡士達醬幾乎塞滿咽喉,掠過舌頭的口感滑順得讓人嚇一跳。雞蛋的風味和玫瑰的香氣華麗地合而為一,包覆甜點外層的甘甜玫瑰糖霜就在這時輕柔地展露風華,高貴的玫瑰香氣在嘴裡蔓延開來。即使只是稍微從口中挪開,內層的玫瑰卡士達醬就彷彿要噴湧而出,讓人不知不覺一口接一口地猛吞,連喘口氣的空閒都沒有。
  天下竟然有如此刺激的美味!
  奧古斯特也吃過不少名店製作的甜點,卻從未體驗過這樣的味道。
  吞下最後一口閃電泡芙,奧古斯特不禁嘆息。玫瑰的香氣還留在嘴裡,沉浸在甜美餘味中的他又動手了。
  (不知道這個的味道怎麼樣?)
  另一個袋子裡的甜點本來是要帶去慰勞劇場人員的,但奧古斯特實在好奇,忍不住打開袋口,想說淺嘗一顆應該沒關係。
  沒想到才剛打開包裝,鼻子就被玫瑰、砂糖加杏仁的香味擊中,讓他頭昏眼花。
  (這香味也太凶猛了!)
  奧古斯特小心翼翼地夾起一顆,彷彿對待寶石般看了又看。
  略帶光澤的玫瑰色實在太美好,可愛得讓人捨不得放進嘴裡。由於表面經過仔細烘烤,杏仁外層的砂糖融化後再結晶,陣陣甜美焦香不斷激起奧古斯特的食慾。
  (吃掉吧!普拉朗也不過是稀鬆平常的小點心嘛!)
  下定決心將杏仁糖放進嘴裡,被臼齒「喀滋」一聲咬碎的瞬間,華麗的香氣立刻在嘴裡迸裂開來。
  (唔……唔哇!)
  奧古斯特緊閉雙眼,停在原地扭來扭去。
  (這個也太好吃了!表面的糖霜和杏仁竟然如此爽脆!玫瑰的香氣一下子湧進咽喉,腦袋裡好像都響起華爾滋舞曲!這不是一般的普拉朗,是普拉莉娜!只嘗一顆絕對不夠的普拉莉娜杏仁糖!)
  一顆接著一顆,再吃一顆就好……
  這次是真的,再吃一顆就好。
  (……根本停不下來!這是要送人的慰勞品啊!我的新劇本只寫了兩行!兩手空空地晃進劇場絕對會被宰掉!普拉莉娜,妳存心毀了我嗎!)
  嚼完一顆又想重新品嘗那份感動,手已經伸向第二顆了。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興奮得發抖的奧古斯特只覺得耳邊縈繞著「喀哧喀哧」、「喀滋喀滋」的幸福聲響。
  終於走到位於閃耀大道上的愛德華喜劇劇場時,天藍色的紙袋早已空空如也。

    ◇  ◇  ◇

  「……所以你只寫了兩行?」
  「竟然有臉來見我們?你這超龜速慢吞吞作家!」
  「太離譜了~臉頰還比平常更水嫩透亮,看了就火大!」
  「全身上下都是玫瑰花香,該不是偷懶不工作跑去跟哪家小姐約會吧?」
  「小少爺,你真的很想上斷頭台對不對?」
  被珍娜、凱瑟琳娜、瑪儂等幾位劇團中的當紅女星團團圍住逼到牆角,掐著耳朵捏著臉頰扯著頭髮一陣責罵,奧古斯特只能不斷重複一句話──
  「對不起,非常抱歉!」
  除了道歉還是道歉。
  劇團負責人和其他團員也被三位女伶的氣勢震懾,只能躲在遠處圍觀。
  愛德華喜劇團的當紅女星們在舞台上是慈悲為懷的女神、手無縛雞之力的公主,此刻卻一起露出冷血劊子手的表情,奧古斯特由衷感到畏懼。
  「我……我發現一家超美味的甜點烘焙坊,在那裡買了好吃得不得了的玫瑰風味甜點要來慰勞大家,因為試吃了一點才會沾上玫瑰花香,並沒有去跟誰約會!真的!」
  他吞吞吐吐地掰了一個理由。
  「你說那個有玫瑰花香的甜點到底在哪裡?」
  「奧古弟弟,你手裡什麼都沒有喔?」
  「唔!這……這個嘛……」
  在六隻眼睛的狠瞪之下──
  「因……因為實在太好吃了,我在路上……全都吃光了。」
  誠實回答的下場就是腦袋挨了一記,臉頰被擰,腳也被踩了。
  「上斷頭台吧!」
  「對不起!對不起!我明天一定再買來請大家!那種點心真的非~~常非常好吃,名字也很可愛,叫作普拉莉娜。外觀是玫瑰色的,而且保證美味,妳們吃過之後一定會心花怒放!所以求妳們別送我上斷頭台!」

  於是──
  隔天午後,奧古斯特再度造訪位在樂園大道一隅的小烘焙坊。
  由於昨晚熬夜趕寫劇本,睡眠不足的奧古斯特搖搖晃晃地推開店門,隨即聽見一個可愛的聲音。
  「歡迎光臨!」
  木製櫃檯裡頭站著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女孩。紅褐色的頭髮綁成兩束垂在耳際的馬尾,嫩綠色大眼睛看起來純真又惹人憐愛。
  「妳好啊!老闆在休息?」
  奧古斯特邊問邊往廚房裡瞧。
  工作台擦得一塵不染,打泡器、木鏟和鍋子之類烹調用具也洗得乾乾淨淨掛在牆上。那個戴著奇怪帽子的冷漠銀髮男也不見蹤影。
  奧古斯特一點也不想看到銀髮男,或者該說避之唯恐不及。然而發現他真的不在,又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
  (不對,沒那回事。幸好他不在店裡。)
  「阿爾先生今天去城堡了。」
  女孩以童稚的聲音答道。
  (阿爾先生……是老闆的名字嗎?城堡……難道是王宮?拉斐安羅斯宮?不不不,那不是一介烘焙坊老闆可以隨便進出的地方吧?)
  小孩子不懂事,大概是習慣把其他什麼地方叫作「城堡」了。
  「這樣啊?妳一個人留下來看店真厲害!」
  決定笑著隨口應道。
  「對了,奇怪……店裡的甜點呢?」
  凶惡的老闆不在店裡也無所謂。
  問題是牆上和櫃檯上都空空如也,昨天還擺得滿滿的甜點忽然全部消失了。
  貨架上只剩下一個糖果型的果凍點心。將濃縮果汁凝固後灑上砂糖,是一種廣受婦女喜愛的甜點。玫瑰色的果凍十分漂亮,但只剩一個沒辦法拿來當禮物。
  該不會所有甜點都賣完了吧?
  小女孩縮了縮肩膀,似乎感到很抱歉。
  「不好意思,因為沒有砂糖了,所以沒辦法作甜點。」
  「咦!你們經營得如此艱難,連買砂糖的錢都沒有了?」
  不是剛開店沒多久嗎?
  「不是的,您誤會了。」
  女孩連忙否認,似乎更洩氣了。
  「聽說街上出現盜賊,專搶從港口運來的貨物。前陣子還把運來的砂糖全部搶走,害所有巴黎榭的店家現在都缺砂糖。如果不經由街道運貨就得繞非常遠的路,再不快點抓到匪徒的話會越來越難取得砂糖,阿爾先生也很傷腦筋。」
  年紀不大的孩子竟對店裡的事如此了解還為此擔憂,實在令人佩服。
  (這麼說來,劇團的人好像也說過街上出現盜匪這件事……)
  據說這些盜賊是革命派的殘黨。
  由於法洛利亞國的守護神──巴爾特崙將軍率兵遠征不在國內,革命派殘黨似乎因此越來越不安分。
  儘管革命引發的長期動亂早已結束,王權復辟後的國家如今和平富庶,還是有不滿分子動輒聚眾生事。
  奧古斯特雖然生在子爵之家,但排行三男的他其實不太理會那些政治方面的事。
  眼前更迫切的問題是市面上的砂糖流通受阻,沒辦法製作甜點。
  「哇啊──怎麼辦啊?我答應人家一定要帶普拉莉娜過去的!」

  ──真的有那麼好吃的甜點?那你明天再帶來看看!

  ──要是又在路上邊走邊吃光了,我可饒不了你!

  ──沒錯!下次再犯絕對送你上斷頭台!

  幾位女伶一再耳提面命。
  也因為這樣,奧古斯特昨天才勉強逃過一劫。
  用砂糖不足的理由能說服她們嗎?沒那種好事。那些女伶肯定會強人所難──沒有砂糖?給你一天去種出來啊!
  「我非上斷頭台不可了……」
  「什麼!」
  櫃檯後方的雙馬尾少女嚇得瞪大眼睛。
  「斷頭台?這……這位客人,您……」
  「沒什麼,我在自言自語,妳別在意。」
  可不能嚇壞這麼小的女孩。
  奧古斯特買下碩果僅存的一個玫瑰色果凍糖,放進口袋後垂頭喪氣地正要離開,櫃檯後的雙馬尾少女卻踮起腳尖叫住他。
  「這位客人!砂糖進貨之後會再通知您,請留下聯絡方式吧?有了砂糖就能做很多普拉莉娜和其他甜點了!」
  她好像還是很在意斷頭台的事。
  「謝謝妳……我目前在閃耀大道的愛德華喜劇劇場寫劇本,名叫奧古斯特‧拉‧格祿。」
  奧古斯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不過……等到砂糖進貨,我的腦袋可能已經和身體分家,被埋在劇場的庭院了吧……哈哈……)

    ◇  ◇  ◇

  站在劇場的後門前,奧古斯特緊張地吞了吞口水。
  手持斧頭的幾位女行刑者已經等在門後了。
  「不,沒事的,不用擔心……珍娜小姐、凱瑟琳娜小姐和瑪儂小姐今天說不定心情都很好!」
  沒錯,女人心就像海底針一樣難以捉摸嘛!也許她們早就忘記昨天的約定了。
  奧古斯特抱著必死的決心剛打開門,立刻聽到一陣怒罵。
  「妳這隻偷腥貓!」
  「妳才是!在舞台上拋媚眼太下流了!」
  「就是說嘛!還故意跑到舞台邊邊,不看對戲的演員還對著觀眾席猛眨眼!」
  「那是劇情需要啊!」
  「是嗎?」
  「羅貝爾大人坐在左側觀眾席時妳就對著左側拋媚眼,人家坐到右側觀眾席時妳又趕快跑過去,還抛媚眼!」
  「凱瑟琳娜!妳還不是故意接近羅貝爾大人,還掀起裙子露腿給人看!」
  「瑪儂也一樣吧?在羅貝爾大人面前彎腰露乳溝就算了,還用手臂硬擠!」
  「對!太卑鄙了!」
  「沒錯!人品令人懷疑!」
  「對情人露乳溝有什麼不對?」
  「啥?情人?人家只是跟妳玩玩,妳就拽起來了?」
  「珍娜!凱瑟琳娜!妳們兩個還不是被玩玩而已!」
  「要不是瑪儂和凱瑟琳娜妳們從中作梗,人家和羅貝爾大人明明打得火熱!兩隻可惡的偷腥貓!」
  「幹麼搶我要說的話!」
  「就是嘛!」
  門裡的情況宛如夏季暴風肆虐。
  畏畏縮縮地靠近試圖一探究竟,沒想到眼前的景象慘烈得超乎想像。
  三位當家花旦揪著彼此的頭髮和衣襟,互相呼巴掌、拳打腳踢還不停尖叫。
  劇場負責人也抱著頭慘叫:
  「哇啊!拜託妳們別傷了臉蛋──還要表演呢!」
  無奈三人都聽不見負責人的聲音,繼續亂抓對方的臉、互丟拖鞋,還不停揮舞鞋拔。
  「……到底是怎麼回事?」
  奧古斯特小聲詢問一旁的男性團員。
  「珍娜小姐的情人同時和凱瑟琳娜小姐以及瑪儂小姐交往,但她們都以為對方交往的人只有自己。」
  「唔啊……」
  那個男人腳踏三條船嗎?
  「而且那傢伙還是達官顯要之子,最近要和出身名門貴族的年輕小姐結婚了。」
  原來是腳踏四條船。
  何況對方最後選擇了年輕的貴族千金,顯然跟幾位女明星都只是玩玩罷了。
  「一開始只是珍娜小姐和其他兩位說,自己的情人要和別的女人結婚了。結果凱瑟琳娜小姐和瑪儂小姐都說自己也有同樣的遭遇……本來還互相安慰說『男人真過分』,發現是同一個男人之後就吵起來了。」
  「那樣根本沒意義吧?明明是腳踏三條船的男人不好啊!最後還看上了清純幼嫩的千金小姐!」
  所以同處失戀陣線的夥伴不該互相責備,一切都要怪那個羅貝爾大人才對啊!
  雖然奧古斯特只是小聲嘟囔,正在爭執的三人卻一臉猙獰地同時看向他。
  「奧古弟弟……你剛才說什麼清純幼嫩的千金小姐呀?」
  「你想說我們幾個是皮粗肉厚的老太婆囉?」
  「所以被甩也是理所當然嘛?」
  奧古斯特身邊的其他團員瞬間作鳥獸散。
  「呃?不,當然不是那個意思……」
  奧古斯特退了一步。
  對方卻是步步進逼。
  「這麼說來……奧古小弟,你好像說過今天要帶非~常非常好吃、散發玫瑰香氣的點心來給我們哦?」
  「不曉得收到那個能不能讓我們差到谷底的心情變好呢?」
  「但我們看到你還是兩手空空的喔?」
  看來她們抒發鬱悶的目標變成奧古斯特了。
  「非、非常抱歉!那個……因為盜賊的砂糖不夠,甜點受阻所以不能做運送了──」
  奧古斯特嚇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女伶們眉毛都豎起來了。
  「你們男人全都說話不算話!」
  「沒錯!以為送個糖果點心當禮物就可以腳踏三條船嗎!」
  「真是夠了!那傢伙只會送我們花和點心!還不如送寶石能拿去換錢呢!」
  珍娜口中的「羅貝爾大人」已經變成「那傢伙」了,邊說還邊抓起一個圓形的陶器。那是一個表面有著細緻裝飾的陶製糖果盒,上頭附有蓋子,體積也相當大。
  「我竟然為了這種東西歡天喜地,還捨不得吃掉裡頭的點心!」
  要是被那個直接砸中絕對很痛。
  「珍……珍娜小姐,我並不是羅貝爾先生啊!」
  奧古斯特拚命辯解,珍娜卻用力閉起雙眼。
  「還以為釣到金龜婿了,沒想到最後只剩下不值錢的糖果!我的人生一片黑暗啦!」
  說著便雙手舉起糖果盒,眼看就要對準奧古斯特的額頭砸過去──

  「呀啊!」

  珍娜發出小小的尖叫,隨即往前仆倒。
  她手上的糖果盒已然消失,而無聲無息地從她手中奪走糖果盒的,正是那個不愛理人的年輕銀髮男子。
  凱瑟琳娜和瑪儂都驚訝得張口結舌。
  其他團員也訝異得直眨眼。
  奧古斯特也瞪大了眼睛。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男子站在珍娜身後,面無表情地打開糖果盒蓋探看其中。他身著巴黎榭市民平時常穿的襯衫和長褲,身上沒有廚師服,頭上也不見那頂奇怪的高帽。
  但他的確就是樂園大道上那家甜點烘焙坊的老闆!
  他什麼時候來的?
  從哪來的?
  為什麼會來?
  奧古斯特腦海中掠過各種問題。
  好半天才開口問道:
  「甜點坊老闆,你來這裡做什麼?」
  聽見奧古斯特大聲詢問,團員們都目瞪口呆。
  「甜……甜點坊老闆?」
  顯然是更訝異了。
  甜點坊老闆從糖果盒裡捏出一顆方糖,面無表情地盯著看了許久,實在看不出來他究竟在想什麼。
  方糖上有著彷彿雕刻上去的玫瑰造型,放進紅茶裡會在溶化前最後一瞬間浮現花樣,感覺十分浪漫,在女性之間也相當流行。
  聽見詢問的聲音,老闆總算從方糖上收回目光,依舊面無表情地看向奧古斯特。
  接著以低沉的聲音說話了。
  「……你的袖釦遺落在店裡,我來送還。聽說你在閃耀大道的愛德華喜劇劇場。」
  「袖釦?」
  看了看袖口,固定左袖的銀色袖釦的確不見了。
  甜點坊的老闆將袖釦拋了過來。
  奧古斯特還來不及伸手,袖釦已經準確地掉進掌心了。
  「謝……謝謝。但你為什麼會突然進來?」
  「……我剛才在後門叫人,但完全沒有回應。後來聽見吵鬧的聲音,就進來看看。然後看見她正要丟糖果盒,就阻止了。」
  (呃……講得這麼平靜反而讓人不知該如何反應啊……話說回來,我竟然完全沒發現他進來了……)
  「……我家的店員擔心你沒買到普拉莉娜會被送上斷頭台,結果不是處斬而是處以石刑嗎?」
  老闆喃喃說道,不帶感情的語調聽不出是嘲笑還是開玩笑。
  「聽說我家店員答應等砂糖進貨就幫你做普拉莉娜……如果可以用這些方糖,就能做出你們要的東西。如何?」
  冷漠的灰藍眼眸望向方糖的持有者。
  而珍娜依舊一臉驚愕,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  ◇  ◇

  三十分鐘後。
  甜點坊老闆穿上白色立領廚師服,銀色的頭上頂著高聳的主廚帽,站在劇場的廚房裡。他身上的服裝以及杏仁等其他材料,都是奧古斯特從位在樂園大道的店裡火速搬來的。
  奧古斯特拿著老闆寫的紙條,在顧店的雙馬尾少女面前逐項朗誦,女孩的臉龐瞬間亮了起來。
  「終於弄到砂糖了嗎?太好了!這樣就不用上斷頭台了吧?」
  女孩顯得十分高興。而老闆之所以會出現在劇場,似乎也是因為這位雙馬尾女孩拜託他過去看看。
  「謝謝!多虧有妳幫忙,我的腦袋才能留在脖子上。」
  向女孩道過謝,奧古斯特趕回閃耀大道上的愛德華喜劇劇場,正好看見老闆默默地在廚房檢查火候,身旁還擺著一個大銅鍋。
  劇團裡的人員在廚房門口擠成一團,一副很感興趣又不敢隨便發表意見的模樣,始終注視著老闆的背影。
  啪噠一聲──
  老闆用力抖開奧古斯特遞過來的廚師服,長長的手臂穿過袖子,最後戴上那頂不大常見的帽子。這時在場的眾女性表示──
  「討厭……這男人不錯嘛!」
  「身材也挺壯的。」
  「穿起白色制服很好看啊!」
  但也僅止於小聲的發花痴。
  「不過那個人的背景絕對不單純!好像會暗中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懂!而且眼神銳利,感覺很危險。」
  「看不出他的真實身分對不對?表情那麼可怕的人真的做得出非~常非常美味的玫瑰花香甜點嗎?還幫甜點取了普拉莉娜這麼可愛的名字?」
  又是一陣竊竊私語。
  奧古斯特也跟她們一樣,緊張兮兮地看著老闆的動作。
  火力開到最大的爐灶轟隆隆地噴出紅色火焰,連圍觀群眾都覺得熱氣逼人。
  老闆取出廚房裡最大的銅鍋輕輕放在爐灶上,將糖果盒中的方糖全倒進去,再用湯匙舀進少量的水。
  他抬頭挺胸、正氣凜然地站在鍋前,仔細地觀察砂糖的變化。直到砂糖在鍋中開始沸騰冒泡,他才慢慢倒入玫瑰色的醬汁,隨後便是一陣華麗甘甜的香氣漫天鋪地而來。
  老闆繼續不發一語地注視著沸騰的糖漿,右手伸向浮著冰塊的冷水……下一秒就將手指插進滾燙的糖槳裡!
  「哇!」
  奧古斯特不禁大叫出聲。
  幾位女士硬生生把尖叫吞了回去,眼睛卻瞪得老大。
  「他……他把手指伸進去了!」
  「不燙嗎?」
  「當然燙啊!絕對燙傷了!」
  然而老闆卻若無其事地以食指尖沾起一些糖漿,將拇指靠上去又分開,檢視兩根手指間牽連的閃亮銀絲。
  「……這砂糖不錯。」
  低沉的聲音,輕輕的喃喃自語。
  提供方糖的珍娜臉上露出被這句話打動的神情。
  後來老闆再次伸出手指沾取融化的砂糖,以同樣的方式確認稠度──似乎已經恰到好處了。
  於是他一口氣將杏仁全倒進鍋裡。
  彷彿土石流的杏仁在廚房裡造成轟然巨響。老闆順手關上火,拿起木鏟猛烈攪動鍋裡的東西。
  杏仁表面漸漸沾上黏稠的玫瑰色砂糖漿。老闆的下半身動也不動,只有雙手以令人目不暇給的速度與氣勢持續攪拌。
  大量的杏仁在玫瑰色糖漿中劇烈旋轉、翻滾,鍋子在木鏟的撞擊下不斷發出銅鑼般的震耳聲響。
  朝向眾人的背部肌肉一陣收縮、隆起,手裡的動作也逐漸加快。那強大的力道與壓迫感伴隨著銅鍋持續發出的巨響,奧古斯特和在場的所有團員全被震懾住了。
  銅鍋裡不斷冒出高雅的玫瑰花香混合焦糖的甜香,交織著烘烤過的杏仁芳香瀰漫整個廚房,飄向奧古斯特等人所在之處。所有人的鼻子都自動開始汲取這誘人的芬芳,眾女伶也不例外。
  老闆運用篩子將落在鍋底的砂糖與杏仁分開,只把杏仁倒回鍋裡再次加熱攪拌,待杏仁表面的砂糖融化後再次關火,加入剛才篩出的砂糖其中一半,讓砂糖均勻沾附在杏仁表面後灘在盤中放涼。放涼之後再次重複相同步驟,只將杏仁放回鍋中加熱攪拌,待表面砂糖融化後再灑上之前篩出的糖粉。反覆幾次之後──

  「完成了。」

  甜點坊老闆剛放下木鏟,圍觀的女士們已迫不及待地擠進廚房。
  「快點!好想快點開動!」
  「啊啊……真是的,為什麼這麼香!」
  「顏色也好可愛!」
  老闆將普拉莉娜分裝到盤中,冷冷地說了聲「剛做好,小心燙口」便分發給大家。
  「唔哇!真的好可愛!」
  「真捨不得吃!」
  「好香喔!」
  女伶們拾起玫瑰色的普拉莉娜杏仁糖,送進嘴裡。
  一口咬碎聽見清脆聲響的同時──
  「咦?」
  「騙人!」
  「怎麼會?」
  三人不約而同瞪大眼睛發出驚呼。
  「好好吃──!」
  還邊叫邊扭。
  「好厲害!好香好脆,口感太棒了!」
  「玫瑰的香味在嘴裡慢慢化開,真是……無法形容!」
  「真的……就像是名叫普拉莉娜的可愛女孩!」
  三位小姐完全忘了剛才的不愉快,興奮地捏起一顆又一顆玫瑰色的小點心。
  等在一旁吞口水的其他團員後來也拿到了普拉莉娜──
  「好吃!」
  「唔哇!這東西讓人回味無窮啊!」
  一時之間驚嘆四起。
  「原來奧古小弟說的是真的!」
  「謝謝你,奧古弟弟!」
  「我最喜歡你了!」
  幾位女伶完全變回開朗又溫柔的大姊姊,笑盈盈地向奧古斯特道謝。剛才還大叫人生一片黑暗的珍娜一口氣嗑了好幾顆普拉莉娜,深深嘆了一口氣後喃喃唸道:
  「現在是玫瑰色的了……」
  「我下次一定會遇到更好的戀情!」
  「我也是!」
  「一起加油吧!」
  「好!」
  三人的友情似乎更堅定了。
  女伶們轉而對老闆投以充滿好感的眼神。
  「真的太美味了!」
  「我們下次也去貴店拜訪吧?」
  「真想多了解你呢!」
  大家都一臉陶醉地向老闆搭訕。
  但老闆只是默默清理著使用過的鍋子和器材。因為他實在太沒反應,搞得氣氛越來越尷尬,凱瑟琳娜這才想起一件事。
  「啊!對了……沒有砂糖的話……做不出甜點呢!是吧?」
  她小聲地自言自語。一旁正豪邁地脫掉廚師服的老闆突然開口了。
  「……不,明天應該就會進來了。」
  (是說明天就有砂糖進港了嗎?但如果盜匪再次出沒,不就又被劫走了嗎?)
  奧古斯特心想。然而老闆並沒有多說什麼,換好衣服就回去了。
  三位女伶惆悵地望著自始至終都非常冷漠的老闆離開。
  「啊──沒戲唱了嗎……」
  「別看上他比較好喔!妳自己都說那種人肯定不單純了。」
  「可是我還想再吃普拉莉娜啊~總覺得吃完之後有種非常幸福的感覺!」
  「我也這麼覺得!奧古弟弟,你下次再帶來請我們嘛?」
  「啊……嗯。」
  奧古斯特漫不經心地答道,其實他也一直注視著老闆離去的方向。
  (話說回來……我還沒問他叫什麼名字……)

    ◇  ◇  ◇

  奧古斯特窩在後台一隅繼續寫劇本,眼看著終於快寫完可以準備回家,天都快亮了。
  留在劇場裡的團員擔心天色太暗可能有盜匪出沒,要他先睡一下再回去。然而──
  「沒關係的,大家晚安!」
  奧古斯特弱弱地笑了笑,還是離開了。
  白天在太陽照射下氣溫很高,這個時間就涼快多了。
  走在空無一人的大馬路中央,只有月亮和星星的光芒照明。奧古斯特像個醉漢似的,腳步蹣跚地往家走。
  走路可以激發靈感,所以奧古斯特喜歡走路。
  然而今晚──
  (這條路上擠滿痛恨王宮的瘋狂市民……已經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啊……)
  奧古斯特莫名感慨。
  十三年前──聖曆一七九九年,八月。
  革命起義的那一天,身為巴黎榭市民恐怕畢生難忘。
  (國庫已經見底,街上到處都是飢餓的市民,王公貴族還每晚大宴賓客,要求專屬廚師擺滿整桌的豪華料理……那當然會引起革命啊!)
  奧古斯特也是貴族,屬於該遭到驅逐的一群。
  當時的他跟那家甜點坊的顧店少女差不多大,家人盡可能地在他身上塞滿寶石和金幣,帶著他搭乘破馬車逃離巴黎榭。
  年幼的奧古斯特透過車窗看見成群的暴民,聽見怒吼和慘叫不絕於耳,那種恐懼如今仍不時出現在他的惡夢裡。
  後來革命成功,國王全家都被處死。
  但那不過人稱「雅爾特納之混沌」的黑暗時期揭開了序幕。
  雅爾特納是將智慧授予人類的女神。身為革命領袖的思想家皮耶‧羅傑曾宣言這場革命是雅爾特納的啟示,並就任成為革命政府代表。
  (他大概沒想到自己也會在一年後被送上斷頭台吧……?革命政府內部不斷分裂,其他國家也以掩護亡命貴族為藉口出兵攻打,國內亂成一團的結局竟然是王權復辟……)
  就在混亂至極的那一刻,法洛利亞出現了兩位檯面上的救世主。
  一位是號稱法洛利亞守護神的大元帥──不敗將軍巴爾特崙。
  另一位則是巴黎榭最明智的玫瑰──瑪莉‧羅格莎娜女王。
  年輕的瑪莉‧羅格莎娜算是已故國王的姪女,巴爾特崙將軍擁立她即位後徹底掃蕩革命政府,並將外國的軍隊逐出法洛利亞境內。
  「混沌的時代終於結束,如今巴黎榭出了一位賢明的女王,又受到勇猛將軍的守護,不但享有和平,市井小民過著從前只屬於一部分王公貴族的富裕生活,真是天下太平了。」
  奧古斯特拿出留在口袋裡的玫瑰色果凍糖映在銀色的月光下,嘴裡彷彿唸台詞似的喃喃自語,不禁露出在人前不曾展現的空虛笑容。
  身為逃亡到安全地帶過活的卑鄙貴族,或許沒有資格慶賀和平的到來。自己還沒有為巴黎榭付出過什麼。
  每次想起這件事就覺得呼吸困難,今晚又在這種感覺的侵襲下將閃閃發亮的果凍糖放進嘴裡,嘗到華麗的玫瑰花香和酸甜的滋味。
  結果覺得自己更可悲了。奧古斯特拖著疲憊的身體,正好經過樂園大道邊緣的甜點坊。
  店面後方忽然走出一個男子。
  剪短的銀髮在黑暗中散發銳利的光芒,嚇了奧古斯特一跳。
  是老闆!
  (他在這種時間要去哪裡?)
  冷漠的甜點坊老闆穿著行動便捷的黑衣,肩上背著茶色的袋子和細長的步槍,步槍尖端還裝有尖銳的短刀。
  那是士兵隨身攜帶的,附有刺刀的步槍!
  一般市民會帶著那種引起騷動的東西嗎?不對,應該說他真的只是一般市民嗎?白天見過他製作甜點的功夫,實在非常厲害。不過正如劇團裡的女士們所言,他身上的確有種不明的氣質,就算私下從事什麼危險工作也不令人意外。
  (他該不會是什麼怪盜?或是暗殺者?)
  奧古斯特內心的警鐘響個不停,當下飛快地躲進附近建築裡。甜點坊老闆在幽暗中迅速前行,沒發出一點腳步聲。
  宛如一隻訓練有素的軍用犬。
  奧古斯特決定繼續跟蹤他。
  自從在劇場廚房見識到他攪拌杏仁和砂糖時的強健背影,奧古斯特就對他非常好奇。開店之前曾經在哪裡修習技藝嗎?雖然店面不大,畢竟是開在寸土寸金的樂園大道上,他還那麼年輕,資金又是從哪來的呢?
  那雙陰沉又犀利的眼眸中究竟藏著什麼樣的祕密?
  (難道他真是怪盜或暗殺者,開甜點坊只是幌子?用這個構想說不定能寫出很棒的劇本!)
  沒錯,那一定不是什麼甜蜜蜜的戀愛喜劇,而是奧古斯特一直想寫的社會派沉重故事。
  話說回來,甜點坊老闆的行進速度簡直飛快。明明沒有奔跑只是正常地邁步,卻逐漸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而且一點腳步聲都沒有。反而是跟蹤的這位頻頻被石頭絆到,或是踩到樹枝發出細微聲響,搞得自己膽顫心驚。
  (可惡──絕對不能跟丟!)
  奧古斯特死命盯緊黑暗中若隱若現的銀色頭頂。
  老闆正朝向通往港口的街道前進,正是傳說中有革命派殘黨轉行當盜匪的那個──
  (難道他是革命派殘黨?)
  就在這時,剛才還走在前方的老闆忽然消失無蹤。
  「咦!」
  奧古斯特慌忙四處張望,卻遍尋不著。
  眼前只見空無一人的街道。銀色的月光一如甜點坊老闆的髮色,照耀著向前筆直延伸的泥土路。
  「到底跑去哪了?」
  奧古斯特沿著街道邊走邊尋找老闆,腳邊的影子突然和其他影子重疊了。
  (!)
  奧古斯特大吃一驚,嘴巴立即被一隻戴著皮手套的手摀住。
  「為什麼跟蹤我?」
  另一隻手正揪著奧古斯特的脖子。手套裡的冰冷手指忽然使勁,彷彿在說敢動一下就像殺雞一樣扭斷你的脖子。
  後背不停顫抖的奧古斯特動了動嘴巴,對方的手微微鬆開露出一點隙縫,揪住脖子的手卻更用力了。
  「我看到你出門……晚、晚上一個人走在路上很危險,我不放心……就跟上來了。聽說有盜賊出沒嘛……」
  奧古斯特緊張得聲音都變尖了。
  眼角餘光瞄到老闆肩上步槍頂端的刺刀,正閃著凜凜寒光。要是被那個捅進咽喉──
  「……」
  一陣長長的沉默過後,只聽到萬分無奈的聲音,彷彿能看到說話者皺著眉頭滿臉困擾的模樣。
  「……萬一盜賊出現,你這樣的少爺能保護我嗎?」
  這是甜點坊老闆的呢喃。
  彷彿還能聽見嘆息。
  奧古斯特心想,不必無奈得這麼明顯吧?
  就在這時,後方傳來叫喚的聲音。
  老闆瞬間從奧古斯特身邊彈開。
  「你別跟來!礙事!」
  丟下這句話後便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跑走了。
  「竟然嫌我礙事……」
  儘管剛剛才被嚇得彷彿全身血液都結凍,老闆的這句話確實刺激到奧古斯特,讓他卯起來追了上去。
  「別小看劇作家!為了蒐集創作題材受點大傷──感覺很痛還是算了,受點小傷根本不算什麼!可以的話希望別流太多血……」
  一面奔跑一面不小心說出有點丟臉的真心話。
  沒多久又把老闆跟丟了。
  倒是發現一列載貨的馬車,以及一群手持武器的男子。
  (這些才是革命派殘黨嗎!話說甜點坊老闆又跑去哪了?難道他不是革命派的人?)
  儘管守衛挺身抵抗盜賊,但坦白說實在太弱了!那樣根本不堪一擊。巡守市街的衛兵到底在幹什麼?
  就在這時,如雷貫耳的槍聲響起,騎在馬上正要揮劍的盜賊肩膀中彈,血花四濺。
  「哇啊!」
  盜賊從馬背上跌落。
  子彈接著從另一個方向飛來!
  又從相反的方向飛來!
  槍聲彷彿劃破夜空的驚雷,每一聲響起就有盜賊被擊中手腳。在這個黎明曙光尚未露臉,只有銀色月光朦朧地映照四周的微暗時刻,壞人正被精準地一一擊倒。
  步槍在革命期間已有長足的進步,不像舊式步槍無法在短時間內連續射擊。問題是,一個人有辦法在黑暗中如此快速地移動,而且邊移動邊瞄準甚至命中目標嗎?
  (這是甜點坊老闆幹的?還是說開槍的不只一人,他還有其他同伴?)
  盜賊似乎和奧古斯特有著相同的疑惑,也因此心生不安。難道是憲兵出動了?人躲在哪裡?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道銀色閃光劃過黎明前的幽暗。
  那是甜點坊老闆的頭髮。
  銀髮青年突然出現在盜賊面前,以步槍槍口的刺刀迅速攻向他們。
  刀尖隨著老闆的銀髮閃了幾下,每次都造成盜賊「嗚哇!」一聲慘叫,隨即倒地哀號。
  這超乎常人的迅速宛如電光石火──
  奧古斯特無言地望著如閃電般亮起、散落的銀髮,想起關於一位勇者的傳聞。
  勇者隸屬於巴爾特崙將軍的特別部隊,活躍於雅爾特納之混沌時期,是將軍手中最強的武器──人稱「銀色獵犬」、「銀色來福槍」、「電光石火的卡列爾」。
  絲毫無隙可乘的步伐,讓人聯想起訓練有素的軍用犬。
  無論是黑暗中的精準射擊、宛如閃電的迅捷攻擊,或是光芒內斂的眼眸、久經鍛鍊的強健體魄,這些特徵全都指向動亂時期的英雄之一,也就是那位勇者。
  隨著雅爾特納之混沌終結,勇者也從檯面上消失。傳說他現在仍遵從巴爾特崙將軍的密令,暗中執行不為人知的任務。
  沒想到那個態度冷漠又嚇人、作甜點的功夫卻是一流,甚至為甜點取了可愛名字的驚人店長……就是巴爾特崙將軍的「銀色獵犬」!
  月色漸漸淡去,星星也沉入天空之海,天色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眾盜賊早已失去鬥志,或倒臥或蹲坐在地上。這時憲兵隊才終於趕到。
  「這……!這是怎麼回事!」
  街道上的景象令憲兵張口結舌,倒是甜點坊的老闆開口了。
  「好像是來搶貨物的盜匪。詳細情況就問他們吧!」
  態度依然冷淡。
  「你……你又是誰?」
  「路過的一般市民。」
  接著轉向似乎是貨運的負責人──
  「我家的砂糖剛好用完了,順便搬一包走。這些錢夠嗎?」
  把錢交給男子後,甜點坊老闆逕自打開成堆載貨中的箱子,取出一包凝固成圓錐形的砂糖,倒進肩上的袋子裡就離開了。
  剩下在場眾人茫然地目送他的背影。

  樂園大道的小小甜點坊門口,奧古斯特總算追上老闆,出聲叫住他。
  「等一下!你就是巴爾特崙將軍的『銀色獵犬』……那位『電光石火的卡列爾』嗎?」
  奧古斯特邊喘邊抬頭望著對方。
  我現在說不定正和傳說中的勇者對峙──這份激昂和緊張讓奧古斯特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黎明時分的大馬路上罩著一層白霧,肩上背著刺刀步槍和一袋砂糖的甜點坊老闆回頭了。
  「……我的確姓卡列爾,但不是你說的什麼將軍的獵犬。」
  清晨的太陽從雲朵間射下幾道光束,照在銀髮、青藍眼眸略帶灰色的冷漠青年身上。
  遠在他挺直背脊的堅強站姿後方,壯麗的拉斐安羅斯宮尖塔群正閃閃發光。
  奧古斯特也凝視著老闆,聽他用充滿驕傲的聲音說道:
  「我是女王御用甜點師──阿爾尚‧卡列爾。」

    ◇  ◇  ◇

  如果奧古斯特親眼見到那天下午發生在拉斐安羅斯宮的事,恐怕會驚訝得說不出話。
  下午茶時間之前不久──
  銀髮青年騎著馬造訪王宮。
  行至高掛黃金薔薇徽章、金碧輝煌的大門前,他沒有下馬就直接報上姓名,守衛的士兵立刻退至左右讓他進入。
  青年始終面無表情地騎馬前進。沿路可見鋪著石板地的中庭正中央有座噴水池,大噴泉四周還有圍成圓形的小噴泉,不斷向空中噴出水花。
  再往前走則是一整面高塔連綿的壯麗建築。鑲金箔的屋頂、飾有金質雕刻的窗框和薄玻璃板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屋簷和陽台上排列著各種女神或聖人雕像。
  青年將馬交給僕役後走進建築之中,挑高的天花板上描繪著五彩繽紛的神話故事,而他只是無聲地走過華麗天花板下的大理石長廊。
  他在宮裡準備的房間裡披上白色立領廚師服,戴起高高豎立的主廚帽,然後走進廚房。廚房分成好幾個房間,他走進其中一間,裡頭忙進忙出的廚師們紛紛向他低頭行禮。
  青年沒有太大反應地點頭示意,隨即開始準備茶點。
  他拿出早在店裡準備好的材料迅速擺盤,不久便端著裝飾好的成品走出廚房。爬上鋪著玫瑰色地毯的樓梯,穿過屋頂掛著無數金色鎖鏈相繫的巨型水晶吊燈、兩旁鑲滿琉璃的華麗走廊,停在一扇左右各有一頭黃金獅鷲像守護、上面滿是金色天使浮雕的門前。
  敲了敲門──
  「請進!」
  屋內傳來一個愉悅的聲音。
  單手拿著銀盤,另一手靈活地打開門,立刻出現一個以金色緞帶繫著編起的玫瑰紅髮、身穿玫瑰色禮服的華麗少女,正喜孜孜地過來迎接阿爾尚。
  「阿爾尚!歡迎!」
  少女明明腿不方便還特地跑來門口,搖搖晃晃地差點摔倒,還好被阿爾尚一手抱住。
  「女王不要亂跑!很危險的!」
  阿爾尚皺起眉頭出聲斥責,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女王卻笑咪咪地把臉湊到抱住自己的阿爾尚胸前,仰起頭、彎起花瓣般的嘴脣,露出天真的微笑。
  紅茶色的眼眸在光線照射下彷彿透著金色,正從下方直勾勾地仰望阿爾尚。
  「只要女王高興,要跑要跳都不是問題。這雙腿雖然不能跳激烈的舞蹈,只是奔向你應該沒關係吧?何況你絕對不會失手讓我摔倒的!」
  法洛利亞的女王,瑪莉‧羅格莎娜──人稱羅格莎娜女王的少女說得自信滿滿。以往聰慧的眼神今天看來似乎多了一分稚氣。
  「……為什麼這麼高興?」
  阿爾尚低頭看著女王靠得有點太近的臉龐,冷冰冰地問道。
  「之前在街上為非作歹的盜賊都被抓起來了!結果他們根本不是革命派殘黨,而是軍方高層的不肖子,所以憲兵才不敢隨便捉拿。不過聽說有路過的善良市民出手料理這些匪徒,把他們交給憲兵處置了。這善良的一般市民肯定是個優秀的人!」

  「公主,妳……」

  阿爾尚顯得有些無力。
  「所以到底是哪國的女王昨天把我叫來這裡,說什麼巴爾特崙將軍不在國內無法動用軍警,自己又不能和軍方高層起糾紛,有些紈褲子弟看準這一點,竟然假裝革命派在街上為所欲為,要是有路過的一般市民幫忙抓住他們,揭穿他們的身分就好了?還威脅我說要是沒人插手,街上恐怕永遠買不到砂糖?」
  羅格莎娜歪歪頭,決心裝傻。
  「唉呀……說威脅實在太難聽了,我只是說出自己的心願而已嘛!一定是那位幫忙解決盜匪的善良市民人品高潔,不忍心無視柔弱少女的心願吧?」
  「柔弱少女是哪位?」
  阿爾尚讓羅格莎娜扶著自己的手臂,慢慢待她走到桌邊穩穩坐下,然後才將銀盤放在桌上。
  房間裡的四面牆上全是書櫃,整齊羅列著各個領域的書籍。昂貴的美術品和奢侈品點綴其間,乍看之下雜亂無章,其實卻是極具審美眼光的精心擺設。
  轉身關上厚重的門扉再回來,羅格莎娜輕聲竊笑,換上一副工於心計的表情。
  「多虧有善良市民協助,我才能公然審判盜賊,還從那群不肖子的父親手裡徵收了鉅額賠償金呢!尤其是靠賄賂積攢了成堆財寶的勃懷耶准將,那些違法財產幾乎全被我沒收了。對付有錢人當然不能客氣嘛!我都想送張感謝狀給勃懷耶准將的不肖子羅貝爾了。最重要的是砂糖在巴黎榭恢復流通,我才吃得到你作的甜點。這是最讓我高興的事!」
  「……那個不肖子名叫羅貝爾嗎?」
  「沒錯,是個花名在外的傢伙。夏爾曼伯爵家的純情千金被他哄得團團轉,本來還打算嫁給他呢!幸好我順便阻止了……等等,你認識准將的不肖子?」
  「……不認識。」
  阿爾尚淡淡地帶過,在桌上放了一個鑲金邊的盤子。
  盤子上放著填滿玫瑰卡士達醬、包著玫瑰色糖霜的細長閃電泡芙。
  正要擺放刀叉時──
  「不用啦!」
  女王明快地拒絕。
  「反正這個房間裡只有我和你。」
  女王愉快地說完,伸出纖細白皙的手指,不顧形象地捏起點心送進嘴裡。花瓣般嬌嫩欲滴的朱脣輕啟,咬下一口玫瑰色的閃電泡芙。帶著玫瑰芬芳的卡士達醬從烤得酥脆的泡芙皮中源源湧出,讓女王邊吞邊瞪大眼睛。
  光滑的臉頰染上一層玫瑰色,圓睜的雙眼彷彿因幸福陶醉而瞇了起來,細瘦的肩膀輕輕顫抖。

  「閃電泡芙這名字實在太貼切了。卡士達醬正如劈向大地的電光,從玫瑰色的閃電中不斷湧進嘴裡。我取的這個名字真是精妙!」
  女王滿意地抬頭看了看侍立餐桌旁的阿爾尚,又低頭閉起眼睛。
  「我送你當作開店賀禮的廚師服和帽子也很適合你,每次看到都讓我心裡小鹿亂撞呢!」
  要是你肯試著多微笑,別老是繃著一張臉就更好了。女性顧客絕對會變多喔──可惜阿爾尚只是不發一語地任由女王自說自話。
  阿爾尚越是不想理人,羅格莎娜就笑得越燦爛。
  「你明天也會來為我製作甜點嗎?」
  「當然。只要公主妳還是這拉斐安羅斯宮的主人,我就會達成妳所有的願望和命令。」
  一如今天清晨在樂園大道上面對滿心好奇的劇作家時,阿爾尚的答覆依然充滿驕傲。
  戴著羅格莎娜贈送的,有如高級訂製服的時髦主廚帽,阿爾尚抬頭挺胸,眼神無比堅毅。

  「因為我是女王御用甜點師。」

  終結「雅爾特納之混沌」的關鍵人物,勇者阿爾尚‧卡列爾。
  自軍中退役的他成為甜點坊老闆,不久後又將再次名留青史。
 楼主| 发表于 2019-3-4 21: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3-23 17:29 编辑

  第二話 甜點師成為巫師的經過──雙馬尾少女口中莫名其妙的小故事

  ──糖果屋裡住著巫師
  會把迷路跑進來的小孩
  然後吃掉
  節錄自《寫給小朋友的訓示童話集》

  夏季刺眼日照開始轉為秋季和煦陽光的某個午後,樂園大道角落那間小得不能再小的甜點坊出現了一個訪客──劇作家奧古斯特‧拉‧格祿正畏畏縮縮地在附近探頭探腦。
  還不時從門外窺伺店裡。
  (阿爾尚……應該不在吧?)
  似乎是在確認這件事。
  這個時候老闆阿爾尚經常不在店裡。據顧店的妮儂表示,老闆去拉斐安羅斯宮為羅格莎娜女王製作甜點了。
  一般而言,這種不起眼的小店甜點師傅絕對不可能踏進女王的住處。但如果是那位卡列爾老闆,恐怕沒什麼不可能。
  因為阿爾尚‧卡列爾是法洛利亞守護神巴爾特崙將軍最厲害的武器,也是雅爾特納之混沌末期令他國聞風喪膽的勇者。
  至於那位勇者為何不在遠征國外的巴爾特崙將軍身邊,反而在王都當什麼甜點師──由於當事人話少得令人害怕,所以奧古斯特始終問不出口。
  不過那不是重點,他今天是擔心別的事才過來的。
  奧古斯特翻開書本遮住臉,一會兒踮起腳尖一會兒歪著身子。這時店門忽然打開,一位綁著雙馬尾的嬌小女孩出現在他的腰際,有些猶豫地仰頭打量他。
  「呃……奧古先生,現在是營業時間,請進來吧?」
  「妮儂,妳……妳好啊!」
  在外偷窺的事情被人發現,奧古斯特只好訕訕地笑了笑。

  進來一位客人就能擠滿的小店裡,今天也瀰漫著甜點的香味和高雅的玫瑰花香。
  架上排列著外層有糖霜的杏仁蛋糕、外型如波浪般優美的庫咕洛夫皇冠蛋糕、烤成貝殼造型的瑪德蓮蛋糕,還有裝在玻璃瓶裡的薑餅人。不是繫著金色或玫瑰色的緞帶,就是用印有蕾絲花紋的紙巾包裝,或是裝在天藍色的盒子裡,總之非常可愛。
  櫃檯上也擺著各式各樣的甜點。包括店裡的招牌──玫瑰色的普拉莉娜杏仁糖,中間夾著玫瑰卡士達醬的閃電泡芙,還有當季的各式甜塔。
  櫃檯後方的廚房整理得乾乾淨淨,那個身穿白色廚師服的冷漠銀髮青年似乎真的不在。
  (太好了!)
  奧古斯特暗自握拳。
  「今天推薦的是梨子塔。阿爾先生的塔採用薄脆的甜塔皮,內層塗滿混合杏仁醬和卡士達醬的杏仁奶油【frangipane】,再鋪上切成厚片的梨子進爐烘烤,非常非常好吃喔!甜塔皮烤得香噴噴又酥又脆,一口咬下馬上就在嘴裡散開了。」
  妮儂站在櫃檯後方,為奧古斯特詳細介紹。
  站櫃檯時的妮儂看起來比平常高一點,似乎是因為站在墊高的平台上。
  聽完妮儂熱情的介紹──
  (哇……那一定很好吃!)
  開始想像口感的奧古斯特覺得飄飄然,突然想起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任務。
  起因是昨天在愛德華喜劇劇場聽到女伶們討論起阿爾尚。
  至於內容則是──

  ──那個帥甜點師傅對女人也太沒反應了吧?無論我怎麼對他拋媚眼,還對著他露乳溝,他都不為所動啊!

  ──他對我也是這樣!之前去店裡光顧時還說要免費招待他來看戲,結果他一點興趣也沒有。看他那副守身如玉的樣子,難道是已婚男士?

  ──看店的那個小女孩該不會是他的私生子吧?八成是太太過世了或者跑掉了,人才會那麼陰沉啦!

  ──不對,那個看店的孩子搞不好是他的情人。

  ──啊!很可能喔!如果他只對小女孩感興趣,我們用成熟女人的魅力當然迷惑不了他。我總算懂了!

  ──沒錯!竟然完全無視瑪儂的胸部、珍娜的腿和我的嘴脣,不是同性戀就是戀童癖!

  ──奧古小弟,你去打聽打聽!

  起初只是默默聽著女士們閒聊,內心暗自吐槽:哪有這種事!對自己不感興趣的男人就都是同性戀或戀童癖嗎?不過她們實在講得煞有其事,搞得奧古斯特越聽越擔心。
  (同性戀嗎──他對我這個男生冷淡到極點,根本不可能。至於戀童癖嘛……莫非──)
  妮儂是個勤奮又親切的好女孩。
  之前砂糖缺貨無法製作普拉莉娜時,她還替「恐怕要上斷頭台」而沮喪的奧古斯特擔心,特別拜託阿爾尚到劇場來查看。
  這女孩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她現在身處水深火熱之中,這次就換我拯救她──
  在強烈的責任感驅使之下,奧古斯特看準阿爾尚不在的時間來到店裡。
  「妮儂,聽說妳是阿爾尚的私生子……真的嗎?」
  突然被人這麼一問,妮儂不禁瞪大眼睛。
  驚訝過後──
  「咦?咦咦咦──!」
  她尖叫出聲,雙手像鳥兒振翅一樣揮著不停。
  「私……私生子?那阿爾先生不就是……我的……爸爸?這……這怎麼可能!」
  「可是你們一起住在這家店的二樓吧?」
  「是……是的。」
  「那麼……是親戚嗎?」
  「不,不是。也不算親戚……」
  「那你們……」
  奧古斯特吞了吞口水。
  「……是情侶?」
  「咦咦咦咦咦咦咦?」
  妮儂整張臉都紅了。
  「如……如果阿爾尚跟妳……是那種……不正常的關係,身為成年人的我就有義務保護年幼稚嫩的少女。所以妳願意老實告訴我嗎?阿爾尚有沒有強迫妳……」
  「沒有!絕對沒有!我只是承蒙阿爾先生的好意寄宿在這裡,既不是私生子也不是他的情人!」
  妮儂拚命搖頭盡全力否認,短短的雙馬尾也跟著不停搖晃。
  奧古斯特總算冷靜下來──
  「說得也是……根本不可能嘛!哈哈……哈哈哈……」
  只能無奈地傻笑。
  「不過,怎麼說呢……阿爾尚就像戴著鐵面具一樣,老是一臉嚴肅地不知道在想什麼,平常不理會別人就夠可怕了,真的開口回應反而更恐怖!心地不好又冷酷,實在不像個理想的監護人……妮儂,妳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吧?」
  就算沒有不正當的關係,阿爾尚奴役妮儂總是事實吧?
  話說回來,光是跟那種看起來粗心大意的陰沉男人住在一起,就夠讓一個小女孩覺得尷尬了!
  由於夾雜私人恩怨,奧古斯特提到阿爾尚總忍不住口吐惡言。
  一個月前,奧古斯特無意中在街上看見阿爾尚發揮絕對的強勢整治盜賊,得知城裡的甜點師傅其實是動亂時期的勇者,突然對他十分感興趣。
  至於每天來店裡報到,還帶著記事本和筆纏著人家問東問西──的確是有點過分。
  然而阿爾尚對於採訪的態度也太冷漠,一定是因為天生個性不好。奧古斯特堅信:那傢伙根本不知道何謂溫柔體貼,打從心底討厭跟人來往。
  沒想到妮儂卻突然開口了。
  「阿爾先生非常溫柔,是個善良的人。」
  妮儂語重心長的低喃彷彿有感而發,讓奧古斯特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
  「妳說阿爾尚非常溫柔?」
  那個好像從小到大都沒笑過的冷漠男人……哪裡溫柔了!
  妮儂的嘴角微微揚起。
  「是的,他真的非常、非常溫柔,否則就不會收留只是和他住在同一棟公寓的我了。」
  據說當時妮儂和母親兩人相依為命,而阿爾尚在巴黎榭的甜點師傅手下當學徒,邊工作邊學習製作甜點。
  直到今年春天,妮儂的母親突然生病過世,是阿爾尚收留了無依無靠的她。
  「阿爾尚那種人主動收留妳?」
  難道妮儂的母親是個大美人而且和阿爾尚相戀,阿爾尚為了懷念故人才收養妮儂?奧古斯特不禁往八卦的方向聯想。
  因為真的非常意外。
  「妮儂,妳跟阿爾尚以前就感情很好嗎?」
  其實奧古斯特想問「妳媽媽跟阿爾尚是不是感情很好」,但這麼問一個喪母的年幼女孩實在太沒神經,脫口而出之前才改變話題。
  「該怎麼說呢……好像跟所謂的感情好又不大一樣?」
  妮儂似乎回想起剛認識阿爾尚時的情景,一臉認真地陷入沉思後──用有點懷念又有點高興的語氣說起往事,彷彿在說一個埋藏心底的重要祕密。
  「阿爾先生大約三年前才搬進公寓,那時我還很小,母親出外工作時只能獨自留下來看家。每次看到我在公寓外逗貓咪或拿小石子當彈珠玩,阿爾先生就會臭著一張臉走過來,突然伸手遞給我一塊薑餅。大概是因為我心情不好,看起來很沮喪吧……」

  ──這是……

  ──……

  面對一臉疑惑的妮儂,毫無表情的青年只是遞出放在皺巴巴紙上的薑餅人,不發一語。
  薑餅人是阿爾尚店裡的固定商品,今天也塞了滿滿一玻璃罐,陳列在貨架上。餅乾的造型像個張開雙手的小孩,烤成漂亮的茶色薄片,用門齒咬斷時會發出清脆的聲響,咀嚼後薑的辛辣、砂糖的甘甜和奶油的香氣同時在口中散開,伴隨著一絲熱辣辣的甜美刺激。
  看到面無表情的男人拿餅乾給自己,小孩子八成會嚇得逃走吧?但妮儂似乎收下餅乾,還吃掉了。
  「結果那塊薑餅硬~到一個不行,像在啃鐵一樣。」
  「咦?阿爾尚做的薑餅不是烤得恰到好處嗎?」
  奧古斯特訝異地睜大眼睛,妮儂卻微微一笑。
  「是啊!但當時的阿爾先生才剛開始學做甜點而已。那塊餅乾實在硬到不能再硬,直接咬下去牙齒可能會斷掉。後來他幫我把餅乾放在牛奶裡泡軟,結果泡出整塊的砂糖和薑的碎片,吃起來滿口都是渣,而且非常辣。」
  「薑餅不是甜的,而是辣的啊……」
  「沒錯。」
  如此可怕的餅乾──據說妮儂後來還從阿爾尚那裡收到很多次。

  ──……

  ──又是薑餅嗎?

  ──……

  ──謝……謝謝。

  「那根本是整人吧?妳為什麼不拒絕他!不對……是拒絕不了吧?阿爾尚瞪著妳的表情一定很像恐怖的地獄守門人!」
  「是啊!他總是拿出包好的餅乾,彎著腰一直盯著我。起初我也覺得他好像很可怕,還以為自己惹他生氣了……」
  「果然……」
  奧古斯特探出上半身,微微一笑。
  「不過……阿爾先生每次都是在我寂寞的時候給我薑餅喔!所以漸漸覺得這個人也許是不放心我。一想到有人用這種方式關心自己真的很開心,也就收下薑餅了。」
  妮儂提起往事的聲音和表情都顯得很愉快,奧古斯特不自覺聽得入神。
  (原……原來如此啊?他還真不像是會關心小女孩的人……)
  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
  阿爾尚以前做的甜點不但口感差而且味道嚇人,這點也頗令人意外。
  (這麼說來……大師也不是生來就是大師的嘛……)
  「剛開始做的薑餅真的很硬,味道也很奇怪!後來才慢慢進步到不泡牛奶也能吃,味道也越來越好……」
  直到某一天她接過阿爾尚手裡的薑餅,當場打開包裝紙咬了一口──
  只聽到一聲脆響,薑的辛香倏地竄進鼻腔,甘甜的砂糖與奶油香瀰漫口中,舌頭彷彿都要融化了。

  ──實在太好吃了!

  妮儂抬起頭,笑著對阿爾尚說道。
  「結果阿爾先生只是非常冷淡地喃喃說了聲『是嗎』,轉身就走了。」
  「妳說他是不是很討人厭!」
  「不會啦!因為他……」
  妮儂正想為阿爾尚辯解,廚房的後門就打開了,肩上背著貨物的阿爾尚正好回來。
  一看到奧古斯特在店裡,阿爾尚馬上皺起眉頭露出一副「你怎麼又來了」的表情,不發一語地從廚房裡的樓梯上樓了。
  「妳看到沒有!他剛才竟然狠瞪客人,連個歡迎光臨也沒說,是不是很過分?我絕對不相信他是個懂得體貼的好人!那種人肯定表裡如一,徹頭徹尾的冷血無情!」
  奧古斯特憤憤地指著阿爾尚離開的方向抗議,妮儂顯得有些為難。
  「不好意思,其實阿爾先生很怕生。」
  「怕生?可愛的女孩子才可以怕生!那種虎背熊腰眼神凶惡的男人怕什麼生?又沒有人會因此動心!」
  「呃……我覺得成年男性怕生……也挺可愛的啊……」
  妮儂小聲嘀咕。
  「我先撤退了,免得阿爾尚又出來瞪我!啊……幫我包一個梨子塔,我要一整個!」
  「好的,謝謝您的惠顧!」
  先拿蕾絲紙巾包起梨子塔,外頭再包一層玫瑰色的薄紙,最後繫上金色緞帶。
  手裡忙著包裝的妮儂似乎很在意奧古斯特手中那本厚重的書,不時投來好奇的目光。
  「妳喜歡書嗎?」
  被奧古斯特這麼一問,妮儂瞬間漲紅了臉扭捏起來。
  「不,沒那回事!其實……我不識字,只是覺得能看懂那麼厚的書好厲害。真的……非常抱歉!」
  「不必道歉啦!要不我教妳識字吧?」
  「呃?可是……」
  妮儂有些羞怯地抬眼看了看奧古斯特。
  「不用麻煩了,我並不需要識字。」
  說完又露出笑容。
  (其實她想學寫字,也想看懂書中的內容吧……?)
  離開店裡的路上,奧古斯特一直想著這件事。
  正如妮儂所言,送給劇團成員的梨子塔餅皮香脆,結合杏仁醬和卡士達醬的杏仁奶油綿滑香軟,其中的梨子果肉厚實多汁,好吃到讓女伶們讚不絕口。

    ◇  ◇  ◇

  三天後。
  閉關在家寫完新劇本的奧古斯特終於得以出門,馬上到樂園大道的甜點坊報到。
  「啊!奧古先生,歡迎光臨!」
  闔起攤開在櫃檯上的紅皮書,妮儂開朗地大聲招呼。
  「午安!妳在看《寫給小朋友的訓示童話集》嗎?那是專門出版給小朋友看的,因為賣得很好還蔚為話題呢!」
  「這是阿爾先生送我的。」
  妮儂紅著臉頰,難掩歡欣地說道。
  「他說這本書裡用詞簡單而且有很多圖畫,比較容易閱讀,還說會慢慢教我認字,沒有客人的時候也可以在店裡練習寫字。」
  廚房裡不見阿爾尚的身影,但工作台上排放著各種材料和器具,看來不久就會回來了。
  「是……是嗎?阿爾尚這樣說啊……」
  低喃聲中難掩複雜的心情。
  (原來阿爾尚也知道妮儂想識字啊……)
  所以才特地弄來受小朋友歡迎的書送給她吧?
  (原來……他也可以為別人著想嘛?說不定……還真的有溫柔體貼的地方。)
  妮儂輕輕撫摸書的封面,彷彿對待珍貴的寶物。
  「阿爾先生昨天唸了第一則故事給我聽。」
  「什麼?」
  擺著臭臉用冷淡的語氣……講故事?
  真不想聽……不對,反而有點令人好奇。
  「故事在說一對迷路闖進糖果屋的兄妹。糖果屋裡住著邪惡的巫師,打算把兄妹吃掉。」
  「沒錯,那個故事就叫《糖果屋》。」
  奧古斯特小時候也聽奶媽唸過這個故事,後來自己也看過。
  但是那個臭臉男唸故事給小孩聽?奧古斯特忍不住又開始想像。聽到他那陰沉的聲音講起巫師要吃小孩那段,小孩還不嚇得渾身發抖嗎?
  然而妮儂卻笑逐顏開。
  「這本書裡的巫師把小孩們養胖了吃掉,不過阿爾先生是善良的巫師,所以把母親過世的我接來糖果屋,還好心地教我認字呢!」
  妮儂顯得非常開心。

  「你看,阿爾先生是個好人吧?」

  奧古斯特有點動搖。
  妮儂燦爛的笑容讓奧古斯特怦然心動,也跟著認為阿爾尚是個大好人。但一想起阿爾尚那沒好氣的態度,多少還是覺得他真是個討厭的傢伙。
  (唔啊……我都被搞亂了。阿爾尚到底是好人還是討厭鬼?)
  奧古斯特正在糾結,身穿白色廚師服、頭頂高聳主廚帽的阿爾尚就從廚房中的樓梯下來了。他盯著奧古斯特瞧了幾秒──
  「……你又寫不出劇本,跑來找我家店員抱怨了嗎?」
  吐槽得毫不留情。
  (這傢伙絕對是個討厭鬼──!)
  奧古斯特心中如此大喊。
  只有妮儂臉上的笑容依舊燦爛。
  「我正在跟奧古先生說,阿爾先生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話剛說完,反倒是奧古斯特慌了。
  (那種說法聽起來不就像是……我趁阿爾尚不在的時候偷偷誇讚他嗎?)
  開什麼玩笑?根本相反吧!我只有說阿爾尚的壞話,可沒說過他是好人──
  阿爾尚皺著眉頭,盯著奧古斯特瞧了好一會兒。
  妳看,他也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啊!
  得趕快解釋誤會才行。
  「不,其實我──」
  急急忙忙正要開口,阿爾尚已經轉身走開了。
  而且聲音低沉、語氣冷淡地補上一句:
  「……最好是。不買東西的話就快滾。」
  一點也不親切。
  聽到這句話之後──
  (哇!這算什麼?幹麼拽得二五八萬的?這人果然只是個討厭鬼!)
  奧古斯特內心再度吶喊。
  然而妮儂卻不知為何笑得更加燦爛,一臉開心地注視著阿爾尚的背影。


    ◇  ◇  ◇

  那天的下午茶時間。
  牆壁上排滿各類書籍和各式美術品的女王房間裡,阿爾尚正將紅茶注入繪有玫瑰花紋的杯中。
  「唉呀?是薑餅!」
  看著和梨子塔擺在一起的薑餅人,一頭玫瑰色長髮的女王眼睛閃閃發亮。
  「小時候常吃呢!」
  女王捏起薑餅人,從頭部一口咬下,忍不住瞇起眼睛。
  「真了不起,簡單的餅乾也能做得這麼好吃。濃郁的薑汁香氣透著一點辛辣,味道卻甘甜無比。爽脆的口感也棒極了!」
  配著加入大量牛奶的紅茶,女王正津津有味地品嘗薑餅。這時阿爾尚突然低聲喃喃說道:
  「……她好像很喜歡公主幫忙找來的書,非常高興。」
  女王也將視線轉向阿爾尚。
  「是嗎?那太好了!那本書我看過,就算是大人來看也覺得很有意思而且令人懷念,所以我才特別推薦啊!」
  女王粲然一笑──
  隨即再次瞇起眼睛。
  「既然是你說住在一起的小女生想識字,希望我幫忙挑選教材,我當然得盡力幫忙啊!你這個人看起來不關心別人,其實非常注意對方吧?對於放在心上的人甚至可說是寵溺。能被你撿回家,你家那位可愛的同居人還真幸福呢!」
  「是嗎……」
  阿爾尚不帶感情地低聲回應,轉身凝望華麗的書背整齊排列的書架。
  身後的羅格莎娜不禁莞爾。
  「阿爾尚,你知道嗎?你覺得不好意思的時候就會說『是嗎』,然後轉頭背對人家喔!就這麼不想讓人看到你害羞的表情嗎?」
  「……」
  羅格莎娜繼續進逼──
  「轉過來讓我看一下好不好?我不會笑你的。拜託?就看一下下嘛?」
  無視於女王的撒嬌拜託,阿爾尚始終假裝欣賞架上的書籍,好久好久都沒有回頭。
 楼主| 发表于 2019-3-4 21: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3-23 17:30 编辑

  第三話 關於劇作家和修女的神聖之愛

  ──戀慕遠在天邊的純潔無瑕,
  這種心情
  宛如向上帝祈禱
  我對伊人的思慕
  正是如此遙不可及。
  ──節錄自《戲曲‧梅利埃爾的修女》

  「請放開我!」
  「別這樣嘛!陪我們玩玩有什麼關係?我們可以買下妳手裡所有的蠟燭喔!」
  「妳們很缺錢吧?這可是助人……不對,幫助上帝啊!」
  巴黎榭歷史最悠久的樂園大道上,行道樹已開始染上金黃。時序入秋的某個黃昏──
  年輕的修女頭戴白色包頭帽、罩著黑頭巾,身穿樸素的黑色連身長裙,正被路邊的兩個男人糾纏。
  「如此無禮的行為,上帝是不允許的!」
  挽著盛裝蜜蠟蠟燭的竹籃,年輕修女正無力地試圖甩開男人的手。
  「唔哇!」
  抓住修女手腕的男人突然往後仰。
  一個沒見過的青年不知何時已站在他們身後,抓住登徒子的另一隻手往背後扭。
  緊抓修女的手腕的手這才鬆開。
  同行的另一個男人吼了聲「你這傢伙!」便揮拳襲來,青年先將手被扭到背後的男人按倒在地,接著一拳擊中從另一側衝過來的男人腹部。
  「噗咳!」
  挨了一拳的男人瞪大眼睛,雙膝落地。
  先前被按倒的男人起身試圖反擊,下巴卻被踹了一腳。
  「呃啊!」
  只聽到一聲呻吟,男人又倒地了。
  兩人似乎十分害怕,抬頭看了看青年便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這回青年倒是沒有動作。
  晚霞染紅的街道盡頭──
  以壯麗的拉斐安羅斯宮閃耀金色光芒的尖塔群為背景,銀髮青年正面無表情地站在眼前。年輕修女注視著他,感覺就像仰望教會祭壇上的聖子像。
  得向解救自己的人道謝才行……
  年輕修女才剛開口,背著背包的銀髮青年早已無聲地邁開腳步,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彷彿根本不是為了拯救別人,而是因為男人剛好擋了他的路才出手趕人。
  修女提著盛裝蜜蠟蠟燭的竹籃,凝望著充滿男子氣概的背影在黃昏夕陽下彷彿散發淡淡光暈,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人呢?願上帝保佑他。)

    ◇  ◇  ◇

  「我嚮往的是那種神聖之愛啊……」
  還不到中午,某位萬年低潮劇作家就已來到樂園大道上的小小甜點烘焙坊,對著年僅八歲的少女嘆氣爭取同情。
  「彷彿只要見到對方、交換幾句輕聲細語,就覺得神清氣爽心滿意足。不像那種相遇五分鐘後就互相告白,告白後兩分鐘就接吻長達一分鐘的廉價愛情,簡直讓人倒胃口。負責人竟然還說相遇就要五分鐘太慢了,觀眾看得太無聊會睡著,硬是要我改編成開幕三分鐘後就成為情侶開始調情!」
  站在只夠一位客人容身的狹小店內,身邊圍繞著由玫瑰色緞帶、薄透的色紙和印有蕾絲花樣的紙巾包裝的各式甜點,奧古斯特沒完沒了地講述著新劇本進度停滯的理由。
  「寫劇本真不容易呢……」
  櫃檯後方綁著雙馬尾的少女──妮儂認真地表示同情。
  「妮儂,妳真是個好孩子。來這裡跟妳聊天真是令人欣慰!」
  至於二十好幾的成年男子向八歲少女尋求安慰像話嗎──這個問題並不在貴族家的小少爺思考範疇裡。
  廚房裡傳來冷冰冰的聲音。

  「妮儂,妳不必理他沒關係。讓他隨便買點什麼然後快滾。」

  奧古斯特噘起嘴,不滿地瞪著櫃檯後方。
  櫃檯後方就是廚房,身穿白色立領廚師服、頭戴高聳主廚帽,聲音和本人一樣冷淡的銀髮青年正站在其中,正在攤平的圓形麵皮上鋪滿用蘭姆酒醃漬過的葡萄乾。
  「你一出現就讓人掃興耶!」
  奧古斯特出言諷刺,對方卻無動於衷。
  「你可以不要來。」
  阿爾尚邊說邊排好散發蘭姆酒香的葡萄乾,蓋上一塊大小差不多的麵皮,繼續在上頭鋪排葡萄乾。排放完成後將麵皮自邊緣慢慢捲起揉捏,讓葡萄乾均勻分布在麵團中。
  寬大的手掌和修長的手指不帶任何猶豫,迅速而有力地揉捏麵團,連帶著手臂的肌肉一陣收縮起伏,讓某人差點看得忘我。
  (不對……就算他製作甜點的手藝了得,內在還是冷血的魔鬼!)
  於是奧古斯特用力皺起眉頭回嘴。
  「不好意思,我是來買甜點,不是來看你的!要是兩手空空的去劇場,一定會被女伶們責怪:『怎麼沒買普拉莉娜或別的糖果?還有當季的水果塔呢?』而且我自己也想吃玫瑰閃電泡芙、玫瑰脆餅和玫瑰酥餅!」
  「這表示你真的很喜歡阿爾先生做的甜點,對不對?」
  妮儂笑得合不攏嘴。
  (欸?)
  突然和阿爾尚四目交會。
  「……」
  對方瞬間露出一個難以言喻的複雜表情,隨後又皺起眉頭淡漠地繼續手邊的工作。先將手中的麵團揉圓並在正中央壓出一個洞,再塞進陶製的庫咕洛夫蛋糕模。
  奧古斯特急忙解釋──
  「不、不是……我的確很愛這家店的甜點,可是這就像迷戀舞台上的女明星,卻不一定喜歡私底下的她一樣,完全是兩回事!妮儂,請給我一包普拉莉娜杏仁糖,二十個瑪德蓮蛋糕,還有一個水果蛋糕!越快越好!」
  又連珠砲似的點了一堆甜點。

    ◇  ◇  ◇

  (我喜歡那家店的甜點,可不是喜歡阿爾尚!)
  右手捧著裝滿烤點心的紙袋,左手拎著裝了水果蛋糕的盒子,奧古斯特氣沖沖地走向劇場和咖啡廳林立的閃耀大道。
  (雖然我的確對動亂時期的勇者「電光石火的卡列爾」很感興趣,也想試著以他為題材撰寫劇本……)
  這是奧古斯特天天往店裡跑的原因之一。無奈老闆個性彆扭,至今不肯告訴他從軍時期的故事。
  然而奧古斯特又不想寫「甜點坊老闆卡列爾」的故事,如此平淡無奇的主題八成吸引不了觀眾。
  (為什麼保密到絕口不提呢?難道他從軍時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該不會是因此被迫退役吧?)
  就在奧古斯特心有不滿地想著這些問題時──
  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傳進他耳裡。

  「要買蠟燭嗎?」

  路邊站著一位頭戴白色包頭帽外罩黑頭巾、身穿白領黑色連身長裙的年輕修女,正在招呼路上的行人。
  彷彿一折就斷的纖細手臂上掛著竹籃,年輕修女伸出雪白的手,從籃中取出一個帶著淡淡黃色的蠟燭。
  「這是修女們誠心誠意製作的蜜蠟蠟燭,還請各位買回去試用看看,只買一個也沒關係。」
  年輕修女的表情毫無心機,聲音裡充滿熱情。
  精巧的側臉看起來清純美麗,宛如紫羅蘭花朵的紫色眼眸澄澈無比,長長的睫毛透著金色,嘴脣彷彿不知汙穢為何物的純潔花瓣。

  (看到聖女了……)
  奧古斯特從未見過如此適合黑白修女服的女性。
  無疑是從天而降的聖潔少女。
  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出現在眼前,奧古斯特整個人都呆了,不自覺搖搖晃晃地走向聖女。
  「要買蠟燭嗎?」
  聖女伸出纖細的手臂,沉靜賢淑地遞出蠟燭。
  「……請全都給我。」
  「咦?」
  紫羅蘭色的眼眸突然睜大。
  隨即露出不解的表情凝視著奧古斯特。
  「呃……請問……全部都要嗎?」
  對方似乎起了戒心。奧古斯特連忙解釋:
  「因……因為蠟燭正好用完了!我家的房間很多,想說一次多買些慢慢用……而且向上帝買的話感覺離天國比較近嘛!」
  聽完這番話,對方的表情柔和許多,眼神也轉為尊敬。
  「非常感謝您,相信上帝也會為您的善行感到欣慰。」
  「哈哈……沒那麼偉大啦!」
  「啊!但是您雙手都拿了東西……」
  聖女看了看奧古斯特手上的甜點紙袋和蛋糕盒,擔心似的皴起眉頭。
  「沒關係,我還拿得動。」
  「那麼這些就交給您了。」
  聖女邊說邊把整籃蠟燭交給奧古斯特。籃子掛上來的那一刻,奧古斯特的手臂硬生生沉了一下。
  (唔……好重!)
  「那個……還是我幫您……」
  「沒、沒問題!別看我這樣,其實挺有力氣的!」
  儘管平常只提過筆、書本和點心盒之類的,在理想的女性面前還是想耍個帥。
  「對了,我該把籃子送還哪裡?」
  「咦?不用了,就送給您吧!」
  「那怎麼好意思!難道妳們的修道院離這裡很遠?」
  聖女似乎有點猶豫。
  「是梅利埃爾修道院。」
  ──最後還是回答了。
  「哦……」
  距市街稍遠處的村子裡,似乎是有這麼一座修道院。
  (印象中外觀的確挺破……呃不,是有點歲月了……)
  都派修女大老遠跑來街上賣手工蠟燭了,修道院的經濟狀況恐怕真的不大好。奧古斯特暗自想著,聖女突然垂下眼,金色的睫毛微斂。
  「說來慚愧,不過真的非常感謝您買下蠟燭,這樣就能買麵包回去給姊妹們了。禮拜堂的玻璃窗半年前就破了,如今總算有辦法換新。能在冬天之前修復真是太好了。」
  玻璃窗破了半年都沒修!這修道院窮到什麼地步了?
  「呃……請問這些一共多少錢?」
  聖女微笑著開口說了一個金額,讓奧古斯特驚呆了。
  「太便宜了啦!這種東西得賣貴一點才行!」
  蜜蠟蠟燭點燃時會散發甘甜的芬芳,是相當昂貴的高級貨。竟然只賣這種價錢──
  「可是……賣得太貴就沒人買了。」
  「唔……」
  的確,一般人家大多使用廉價的獸脂蠟燭。
  「那麼我出十倍的價錢買下這些吧!」
  奧古斯特邊說邊要把整個錢包都塞給人家。
  「我不能收。」
  聖女面有難色地拒絕了。
  「收取不正當的酬勞,上帝是不會高興的。」
  原來她是個表裡如一的清純聖女,奧古斯特反而更感動了,甚至覺得自己想用金錢幫助她實在可恥。
  不能用父母的錢,應該靠自己的力量幫助她。
  (但是我能為她做什麼呢……對了!)
  奧古斯特想到一個好辦法,語氣中也透著興奮。
  「那麼舉辦慈善公演募款給妳們應該沒問題吧?我在閃耀大道上的愛德華喜劇劇場擔任劇作家,讓我們去修道院義演募款吧!」

    ◇  ◇  ◇

  「……所以希望義演當天能有賣甜點的攤位。可以請你們幫忙嗎?啊!這是伴手禮!」
  隔天午後──
  阿爾尚正好要出門,奧古斯特就來了。他拿出蜜蠟蠟燭擺在櫃檯上,堆起滿臉笑容。
  「劇團方面已經答應了。我告訴他們在外表演可以吸引沒來過的觀眾,為上帝服務以後也比較容易上天堂,大家都非常樂意。阿爾尚,你也來嘛!說不定可以抵銷之前做過的壞事喔?」
  「……我並不特別想上天堂。」
  阿爾尚披上外套,興致缺缺地答道。
  依舊滿面笑容的奧古斯特似乎沒受影響。
  「別那麼說嘛!我們以後一起上天堂吧!」
  還邊說邊擠到人家身邊。
  「……跟你一起就更不必了。」
  阿爾尚皺起眉頭,這回是妮儂說話了。
  「阿爾先生,我覺得……幫助有困難的修道院是件非常好的事。聽說梅利埃爾修道院裡有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小孩,沒飯吃實在太可憐了。」
  說著說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阿爾尚剛才離開廚房一下,奧古斯特似乎又對妮儂胡說了什麼。顯然看準了阿爾尚無法不理會妮儂的請託。
  (明明是個行事不經大腦的貴族少爺,倒是很會耍小聰明找我麻煩……)
  阿爾尚突然想起當初結識的那個玫瑰色長髮少女──拉斐安羅斯宮的主人也跟這傢伙一樣。
  剛認識不到半天,就把阿爾尚扯進一灘渾水。相較於那位做事不考慮後果的公主,眼前這個少爺的提議或許好多了。
  「阿爾尚,我相信你不是壞人,一定不會放任貧困的修道院自生自滅!」
  「阿爾先生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兩人同時凝視著阿爾尚。
  被凝視的人只能嘆氣。
  再不出發就趕不上王宮的下午茶時間了。
  「……那個修道院裡應該有地方烤甜點吧?」
  阿爾尚撇開頭問道。
  「有火爐,也有烤箱!」
  從後門離開的同時,奧古斯特愉悅的回答也傳進耳裡。

    ◇  ◇  ◇

  短短一週的準備期間,來到阿爾尚店裡的奧古斯特天天樂到忘我。
  「我為義演寫了全新的劇本喔!這是我第一次寫得如此順利,才一天就寫完了!故事描述一位高貴的騎士愛上住在修道院的清純公主,雖然連手都不曾牽過卻始終思慕著對方,甚至為她奮戰至死,卻始終未能告訴她自己的心意。最後騎士的墳前長出一棵銀白色的樹,公主並不知道那是騎士的墳墓,只是在看到銀白色的樹時莫名揪心,留下一行清淚!啊啊!我真是天才!來看義演的觀眾一定會哭成一團!」
  奧古斯特不帶換氣地說完──
  「對了,這是伴手禮!」
  然後每天都留下蜜蠟蠟燭才離開。
  蜜蠟是由蜂巢提煉而成。修道院所在的村莊盛行釀造紅酒和養蜂,修道院裡似乎也不例外。
  阿爾尚愁容滿面地低頭看著日益增加的蜜蠟蠟燭,一旁的奧古斯特卻紅著臉喃喃自語:
  「愛情的力量真偉大啊……」
  阿爾尚想過是否該把蜜蠟蠟燭塞進某人鼻孔裡,但這樣對待昂貴的蠟燭也太浪費了。就這樣,義演當天終於來臨。

    ◇  ◇  ◇

  十月的清晨。天色還沒亮,阿爾尚已經在修道院的廚房裡檢視火爐和烤箱的情況了。
  (比我想像中堪用啊……)
  看來這裡的火爐和烤箱都是為了準備多人份的餐食而設計,這樣就能一次製作大量的甜點了。
  阿爾尚從位於樂園大道的店裡帶來模型,正一一擺放在陳舊的工作台上。
  人形的刀模用來製作薑餅人,還有整面都是玫瑰造型凹洞的模型,是向鑄模師傅特別訂製的,用來製作磅蛋糕。磅蛋糕只需混合等量的雞蛋、奶油、砂糖和麵粉進爐烘烤就能完成,是做法簡單的大眾甜點,不過換個造型看起來就新鮮很多。
  外觀像是波浪裙的陶器則是庫咕洛夫蛋糕的模型,內側中心有一處粗圓錐狀突起,填入麵糊烘烤完成的蛋糕中央自然會形成漂亮的空洞。表面繪飾精美的陶製庫咕洛夫蛋糕模相當貴重,甚至有收藏家出高價蒐購,取用時都要特別小心。
  阿爾尚正排放著在店裡準備好的各種麵團和材料,奧古斯特就和年輕修女一起出現了。
  「這位是在修道院服務的蘇菲‧莫爾特羅修女。蘇菲,這個人就是今天幫我們準備甜點的阿爾尚‧卡列爾主廚!」
  奧古斯特邊傻笑邊介紹年輕修女,是個有雙淺紫羅蘭色眼眸的清秀佳人。她頭戴白色包頭帽、罩著黑頭巾,身穿白領黑色連身長裙。
  (原來如此……就是為了她才突然說要舉辦義演吧?)
  之前從奧古斯特的神色就已猜出大概,現在終於真相大白。
  蘇菲不好意思地低頭道謝:
  「非常感謝您特地來這裡協助我們……」
  話說到一半忽然抬起頭,正視阿爾尚的臉──
  「你……你是……!」
  蘇菲嚇了一跳似的低聲呢喃。
  紫羅蘭色的眼眸中瞬間浮現驚訝,隨即轉為深深的感謝。
  「前幾天承蒙您幫忙解決危難,實在感激不盡。」
  「咦?妳認識阿爾尚嗎?」
  奧古斯特看了看蘇菲又看了看阿爾尚,臉上寫著問號。
  蘇菲露出恭謹的微笑,有些開心地答道:
  「之前在樂園大道上賣蠟燭時曾遇到兩位男士,說願意買蠟燭但堅持要我陪他們,還硬抓住我的手臂。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這位先生一下子就把那兩位趕跑了。」
  「……對了,妳是那時的……」
  阿爾尚也想起來了。
  身旁的奧古斯特發出唔唔唔的低吼,蘇菲卻更開心了,看著阿爾尚的眼神充滿好感與柔情。
  「當時沒機會詢問您的名字,也無從表達謝意,我一直難以釋懷。能像這樣再次見到您,或許真是上帝的安排吧?」
  蘇菲的眼睛都笑彎了。
  「蘇……蘇菲!還有很多準備工作沒有完成,得快一點才行!」
  奧古斯特突然緊張地大叫出聲。
  「好的,讓我為您帶路。卡列爾先生,那就待會兒見了。」
  「蘇菲──!還要幫觀眾帶位呢!」
  奧古斯特一邊擋住蘇菲不讓阿爾尚看她邊急忙離開廚房。一切都看在眼裡的阿爾尚無奈地搖搖頭,繼續手邊的工作。

    ◇  ◇  ◇

  (阿爾尚竟是幫過蘇菲的恩人!從流氓手裡拯救自己,不留姓名就瀟灑離去──要是在劇本裡,和這種男人重逢無疑是當場墜入愛河的節奏啊!這下糟了!肯定不妙!何況蘇菲還一臉開心地直盯著阿爾尚啊!唔啊……我幹麼拜託阿爾尚來做甜點啦!)
  走出廚房的奧古斯特十分鬱悶。
  更別說一旁的蘇菲還一直嬌羞地說什麼「能夠再次遇到卡列爾先生真是開心」、「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了。
  她的話題從剛才就沒離開阿爾尚過。
  蘇菲肯定對阿爾尚有意思。
  (但阿爾尚對蘇菲感興趣嗎?)
  愛德華喜劇團的眾女伶對他露胸露腿都毫無反應,還因此氣他這塊鐵板也太厚,搞不好是同性戀或是戀童癖。
  問題是,如果對象不是那麼肉感而積極的女性,而是蘇菲這樣文雅清純的女生,結果或許就不同了。
  (沒錯……萬一蘇菲是阿爾尚喜歡的類型,兩人一定馬上墜入愛河,然後蘇菲就成了年輕老闆娘,在阿爾尚店裡站櫃檯──)
  想到這裡,奧古斯特差點直接抱頭大叫。
  「格祿先生,您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蘇菲擔心地如此問道。
  「不,我沒事。只是因為準備義演比較忙碌,有點睡眠不足。」
  「啊!竟然為了我們而那麼辛勞,這份誠心一定能感動上帝!」
  「哈哈……」
  (但我想感動的是妳,不是上帝啊……)
  這句話實在太不得體,說不出口。
  (對了,蘇菲是虔誠的信徒,絕對不可能和阿爾尚發展出什麼關係的!)
  現在不是煩惱這些雜念的時候。必須讓義演成功落幕,募得足以重建這座破爛修道院的捐款,讓蘇菲更加開心才行。

    ◇  ◇  ◇

  奧古斯特下定決心,修道院裡的募捐活動也隨即揭幕。
  戲劇表演下午才登場,表演之前則是修女們義賣手工蠟燭、刺繡手帕、被毯和竹籃的時間。
  阿爾尚的甜點也在義賣之列。
  「這是巴黎榭現在最受歡迎的,卡列爾家的甜點!玫瑰磅蛋糕堪稱人間美味喔!」
  奧古斯特的招呼加上融合砂糖、奶油的甜美香氣,勾引客人不斷前來。
  甜點攤位設在修道院門口,桌上排列著各式各樣的甜點。其中包括灑著糖粉的玫瑰型磅蛋糕、糖霜外皮咬起來爽脆的油炸點心、薄脆的薑餅人和塞滿葡萄乾的庫咕洛夫皇冠蛋糕,有切片也有整個包裝。
  一位女性客人買了一個玫瑰磅蛋糕說想嘗嘗味道,咬下剛出爐的蛋糕瞬間瞪大眼睛。
  「哇!真是美味!外層烤得酥脆,裡頭鬆鬆軟軟,濃郁的奶油隨著玫瑰香氣從蛋糕裡透出來,感覺多放幾天會更綿密好吃!我要再買十個!」
  女客人一叫,其他客人也蜂擁而至。
  「我第一次看到玫瑰造型的甜點,顏色也好漂亮!」
  「味道也很棒!吃完齒頰留香!」
  「這種油炸點心外層的糖霜又香又脆,好吃到不可思議!」
  「薑餅的口感太棒了!啊啊……好想配熱牛奶一起吃喔!再多都吃得下!」
  「庫咕洛夫蛋糕可以切開零售呢!請給我一塊!」
  攤位前瞬間大排長龍,妮儂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連修女們也趕來幫忙。
  儘管人手增加,搶購的人潮卻不見消退。
  「聽說這裡的甜點很好吃!」
  「媽媽,幫我買那個像花的甜點!」
  隊伍越排越長了。
  庭院裡的孩子們塞了滿嘴油炸點心,嘴邊還被溶化的糖霜弄得黏答答;慈祥的老夫婦坐在樹下品嘗帶著蘭姆酒香的庫咕洛夫蛋糕,邊吃邊不停稱讚:「好吃,真好吃!」
  「我們年輕的時候,甜點這種東西只有王公貴族才吃得起啊!老伴,妳說這年頭是不是越來越好了呢!」
  「是啊,多虧有巴爾特崙將軍和羅格莎娜女王呢!能吃到這麼漂亮又美味的甜點,得感謝他們兩位才行。對了,還要感謝上帝呢!」
  「說得是啊……」
  老夫婦感慨良多地聊著。
  攤位上忙著應付人龍,廚房裡端出的甜點也沒停過。明明只有阿爾尚一個人掌廚,效率卻有如十個人同時工作。
  到攤位上巡視的蘇菲有感而發。
  「大家吃甜點的模樣看起來好開心……這幅景象多麼和平而幸福啊!卡列爾先生真是了不起。」
  聽見蘇菲一臉陶醉的喃喃自語,奧古斯特再次感到危機。
  「愛德華喜劇團下午將在禮拜堂盛大演出!清純之愛與信仰的故事一定會打動大家的心!請務必蒞臨觀賞!」
  懷著不能輸給阿爾尚的決心大聲宣傳。
  (我也寫了不輸給甜點的劇本,開幕之後一定能讓觀眾目不轉睛!)
  奧古斯特鬥志昂揚。
  「蘇菲,我幫妳預留最前排的位子了。」
  「這樣好嗎?我只是工作人員……」
  「不,這部戲妳一定要看,請不要客氣。」
  奧古斯特急得嗓子都尖了,蘇菲只是嫻靜地微笑以對。
  「好的,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我只看過描述耶穌降生的短劇,很期待看到其他劇目呢!」
  清澈的眼神讓奧古斯特都看傻了。
  (沒錯,我的劇本就是獻給蘇菲的!)

    ◇  ◇  ◇

  多虧義賣攤位上大排長龍,使得修道院下午依舊人潮眾多。聽說觀劇的票錢是隨喜樂捐,不少人都覺得去看看也無妨,排隊的民眾陸續湧進禮拜堂。
  奧古斯特坐在蘇菲身旁,等待開幕。
  中間隔著奧古斯特,另一側的座位上則坐著妮儂。妮儂說甜點全部賣光了,阿爾先生整理完廚房應該也會來欣賞。
  「看完戲再整理廚房也來得及啊……」
  雖然不覺得那個陰沉的男人懂得欣賞舞台劇,但奧古斯特倒是希望阿爾尚能看看這部戲,畢竟這是他的自信之作。
  帷幕終於從兩旁揭開,舞台上出現一位頭戴白色包頭帽外罩黑頭巾、身穿白領黑色連身長裙的清純修女,手裡還挽著竹籃。
  故事中的她雖然是一國之公主,同時也是把人生奉獻給信仰的修女。飾演這個角色的正是愛德華喜劇團的當家花旦之一──瑪儂。
  平常在後台看到的瑪儂總是只穿內衣,翹著腳坐在椅子上。
  「天氣好熱,奧古弟弟快來幫我扇風~還有,觀眾席第四排、右邊數來第五個位子上有個看起來很有錢的俊男,去幫我問問他叫什麼名字!」
  儘管私底下是個性感過頭、欲望過多的熟女,在舞台上卻儼然是個完美的清純少女。不只瑪儂如此,愛德華喜劇團的其他演員同樣演技精湛,個個都是戲精。
  身穿修女服的清純少女(實際年齡早已稱不上少女,但在舞台上就是個少女)一登場,觀眾立刻交頭接耳。
  「哦?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呢!」
  「聽說是王都當紅的女伶耶!」
  (很好!抓住觀眾的心了!)
  出外摘採藥草的公主不久後便會遇見流浪的騎士。
  騎士並不知道穿著修女服的少女就是這個國家的公主,只是被她的美和純潔吸引,不知不覺墜入愛河。
  相遇的瞬間,公主也注視著騎士。
  「多麼英挺雄偉的騎士啊……」公主的心微微悸動,卻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感覺,只是害羞地微斂雙眸,和騎士擦肩而過。
  騎士回頭──
  黑色修道服裙襬和黑色頭巾搖曳,公主的背影逐漸遠去。
  劇本上寫的是如此純情的開場,然而──

  『呀啊!裙襬被荊棘勾住了!』

  理應溫柔賢淑的公主突然尖叫起來。
  (欸?有這句台詞嗎?)
  奧古斯特愣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難以置信的一幕。
  公主身上的修女服裙子……竟然「唰」地一聲滑落腳邊!
  禮拜堂長椅上的觀眾立刻發出「喔喔喔!」的騷動。
  雖然裙子裡頭還穿著一條裙子,以免下半身整個出來見人……
  問題是被鉤破的裙襬一路裂開到大腿,險險遮住內褲而已,這跟被看光光有什麼不同!

  『討厭~!』

  理應清純的公主在台上邊扭邊羞赧地尖叫,雖然遮遮掩掩卻微妙地什麼都沒遮到。或者該說微妙地若隱若現。
  (這是……什麼情形?發生什麼事了?)
  奧古斯特張口結舌。
  舞台上應該含蓄保守的公主又開口了。

  『哎唷,真是丟臉。這下沒辦法回修道院了。』

  還邊說邊扭。
  (為什麼會出現劇本上沒有的台詞和情節?)
  接著流浪騎士出現了。

  『唉呀!這真糟糕!』

  騎士解下身上的斗篷──

  『這位女士,失禮了!』

  騎士將手臂伸至公主背後,環抱似的用斗篷包住她。
  應該是純真的公主一臉陶醉地靠在騎士壯碩的胸前,騎士則將公主連斗篷一起抱個滿懷。

  『我的心跳得好快,這是為什麼呢?明明是第一次見面……』

  『我也一樣。雖然是初次見面,卻覺得妳可愛得不得了。我能將這卑劣的脣印在妳那嬌嫩欲滴的脣上嗎?』

  『不可以!我是侍奉上帝之人。可是……啊啊!這份悸動卻是如此激昂!』

  『妳的心彷彿就在我的胸膛裡跳動,請讓我吻妳吧!』

  『不可以!啊啊……但我也能感受到你的心跳,是如此熱烈、昂揚而瘋狂!』

  『唯有妳清純的脣能讓我躁動的心冷靜下來!』

  『上帝,請原諒我!』

  騎士的臉和公主的臉越來越靠近。
  兩人嘴脣疊合的瞬間,期待已久的觀眾發出今天最盛大的歡呼,甚至熱烈鼓掌。
  「幹得好!」
  「這才是男人!」
  叫好聲此起彼落。
  女性觀眾也竊竊私語。
  「討厭!真不害臊!」
  「可是好帥喔!」
  舞台上的吻戲還沒結束。
  奧古斯特愣了好一陣子,才忽然回神看向旁邊。
  先是妮儂那邊──
  妮儂雙手遮臉,整張臉都紅透了。八歲的小孩似乎也明白男女接吻代表什麼意思,明知道不該看又忍不住想看,只好從指縫偷瞄抱在一起的公主和騎士。
  然後有些遲疑地看向蘇菲──
  這邊則是整張臉都綠了。
  (唔哇……)
  白皙的臉頰緊繃,紫羅蘭色的眼眸彷彿看見什麼汙穢恐怖的景象般瞪得老大,薄薄的嘴脣還微微顫抖。
  「上帝啊……」
  聽到她求神垂憐似的呢喃,奧古斯特的臉也綠了。
  (那不是我寫的劇本!不對,雖然有些台詞的確是我寫的,但劇情完全不一樣,我絕對沒寫那種初次見面就接吻的橋段!)
  奧古斯特在心裡拚命辯解。
  手心滿是汗水──其實他想立刻衝上台張開雙臂大喊不准演!不要看!但觀眾對台上的激情演出反應正熱烈,現在喊停一定會被丟石頭。
  台下的奧古斯特急得直冒汗,台上的劇情卻繼續發展。公主和騎士屢次私下幽會,終究被人發現,面臨被拆散的命運。
  後來騎士遭到流放,公主也被關進修道院的高塔。這時敵國派兵進犯,騎士戴上面具隱藏真實身分回到國內,成功擊潰敵軍。
  這一段還算照著奧古斯特的劇本演。
  只不過前面的幽會橋段遠比騎士活躍於戰場的時間長很多。
  兩人在修道院的庭院、走廊和祭壇前一次又一次地情話綿綿、熱情擁吻。
  每次都讓觀眾屏息以待,然後熱烈鼓掌。
  尤其演到戰場上的騎士不知怎麼地離開前線,還潛入公主被關的高塔中一夜纏綿時,歡眾的歡呼甚至差點把老舊的禮拜堂震垮。一旁的蘇菲動也不動,臉色也跟蠟燭一樣蒼白,真讓人擔心她會不會睜著眼睛昏過去了。
  舞台上正演到眾人發現面具騎士就是那位遭到流放的騎士,紛紛稱讚他是守護國家的大英雄。
  被幽禁的公主也重獲自由,和騎士相擁熱吻。
  於是兩人再也不分開,國王禪位給騎士,騎士順利迎娶公主為妃,結局幸福圓滿。

  『相信這一定是上帝的指引!』

  『沒錯!因為虔誠地信奉上帝,才讓我倆結為連理!』

  說完最後兩句彷彿硬加上去的感恩台詞,舞台劇終於落幕。
  浪潮般的掌聲和歡呼隨即湧向舞台。
  「演得好!」
  「太棒了!」
  「騎士大人好帥!」
  「公主也好嬌媚!」
  演員們出場謝幕時,台下的歡呼更是達到顛峰。演員們有人拿帽子有人提竹籃,紛紛下台走向觀眾席。
  觀眾也自動地將取代票錢的捐獻金投入其中。
  或許是表演帶來的興奮還留在心裡,大家捐獻時都相當大方。
  眼看著竹籃和帽子都裝滿了。
  奧古斯特茫然地看著眼前的盛況。
  突然發現還穿著白色廚師服的阿爾尚就站在禮拜堂門口。
  頭上卻不見主廚帽。
  阿爾尚面無表情地看著這邊。
  (阿爾尚看到剛才的舞台劇了嗎?從什麼時候開始?難道他也認為那種無聊的劇本是我寫的?)
  奧古斯特只覺得整張臉好像燒起來了,急忙轉過頭。
  妮儂還坐在椅子上紅著臉發呆,蘇菲的表情則非常僵硬,無言地看著本是祈禱場所的神聖禮拜堂裡一片喧鬧。

    ◇  ◇  ◇

  禮拜堂中的觀眾全數散去之後──
  奧古斯特在愛德華喜劇團的更衣室裡大吼。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演得跟我寫的劇本完全不一樣啊!」
  這位柔弱的小少爺平常總是任由女伶們搓圓捏扁,沒有人想到他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團員們似乎也慌了。
  「這個嘛……因為原來的劇本節奏太慢,而且講了很多大道理,評論家或許會欣賞,但平常不看戲劇的村民恐怕會看到睡著。所以大夥兒討論之後決定稍微……改編一下……」
  「改編?」
  「抱歉啊!要是先說了你一定會拒絕,所以……」
  奧古斯特一臉愕然。
  自己心目中最傑出的創作竟然會讓觀眾看到睡著?
  「好啦!奧古弟弟,你別那麼凶嘛!只是加點福利讓觀眾更融入劇情嘛……好吧,也許是加太多了……」
  飾演公主的瑪儂囁嚅著試圖安撫奧古斯特,只是沒反省多久就恢復開朗。
  「而且觀眾都看得很開心,反應非常熱烈啊!我也演得很盡興。與其在台下一片死寂的情況下展露演技,脫光光站在舞台正中央還比較不尷尬呢!」
  意思是我寫的故事吸引不了觀眾,所以你們才把它改編得有趣一點?
  自己的聲音和團員們的聲音在腦袋裡轟然作響,眼前不斷浮現蘇菲鐵青的臉和觀眾樂在其中的表情。奧古斯特不知道該生氣還是掉眼淚才好,心情低落到谷底。
  最後只能咬著嘴脣說道:
  「可是……在禮拜堂裡演出那樣的戲碼也太……」

  表演結束後,蘇菲似乎不想和奧古斯特交談。

  ──抱歉……我先離開一下。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她一定認為奧古斯特是個不要臉的男人,竟然寫出寡廉鮮恥的劇碼褻漬神聖的禮拜堂。
  劇團成員們似乎想起在禮拜堂裡演出這樣的內容並不恰當,也有反省之意。
  「呃……是我們不好啦!可是你看,我們募到這麼多錢耶!」
  「就是說嘛!說不定比我們在劇場裡公演賺得更多呢?把這些錢全捐出去,上帝一定會原諒我們的!」
  大夥兒邊說邊把帽子和竹籃遞給奧古斯特,裡頭裝滿了紙鈔和硬幣。
  奧古斯特把捐款全裝進布袋,提去交給蘇菲。
  蘇菲一直跪在禮拜堂的祭壇前祈禱。
  看到這幅景象,奧古斯特的心彷彿被刺了一下。
  他覺得蘇菲正在向上帝告罪,因為他們在上帝之家演了一齣不合禮數的劇碼。

  「……蘇菲……」

  奧古斯特有些猶豫地叫了一聲,蘇菲回過頭。
  她臉上的表情在看到奧古斯特的瞬間僵住了,看來是相當為難。
  「對不起。」
  奧古斯特心虛地道歉。
  「……其實今天的劇目應該不是這樣的,只是……出了一點差錯。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很抱歉。」
  蘇菲似乎並沒有生氣。
  只是不知該如何反應地看著奧古斯特,看得奧古斯特越來越心虛。
  「這些……是觀眾捐獻的錢,就當作是我們誠心致歉……請妳收下。」
  說完便遞出沉甸甸的布袋。
  「非常抱歉,這些錢我不能收。」
  蘇菲滿臉歉意,態度卻十分堅決。
  就像第一次在閃耀大道上相遇那天,奧古斯特說要出十倍的錢買下蜜蠟蠟燭時──
  『收取不正當的酬勞,上帝是不會高興的。』
  蘇菲現在的表情就和當時一樣,只是多了一絲憂傷。
  那時的奧古斯特已感到羞愧,如今更被一股痛苦和悲哀壓得喘不過氣。蘇菲靜靜地對他說道:
  「格祿先生,我真的非常感謝你們為了修道院如此努力,也明白那純粹是出於好意。但是……」
  蘇菲眼裡的哀傷又暈染開了。
  「以冒瀆上帝的方式獲取金錢,不能算是正當酬勞。倘若我收下這些錢,上帝恐怕也不會高興。」
  蘇菲的話像箭一樣刺進奧古斯特胸口。
  我的所作所為最後只讓她傷心難過嗎?
  奧古斯特舉著布袋僵在原地。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一個略帶嘲諷的聲音。

  「妳家上帝不但死腦筋,還挺高傲的嘛!」

  回頭一看,面無表情的銀髮青年正走向奧古斯特和蘇菲。
  蘇菲嚇了一跳,肩膀微微一震。
  阿爾尚早已脫下白色廚師服,披著黑色外套無聲地靠近兩人,毫不費力地奪走奧古斯特手上的布袋。
  「金錢本身並沒有所謂正不正當、乾不乾淨,用途倒是可能有正確和錯誤之分……」
  略帶灰色的青藍眼眸閃著精光,看得蘇菲一時表情僵硬。
  「既然妳認為這些是不義之財不能收,那就當作今天的工作酬勞,由我收下。」
  阿爾尚冷冷地說完,轉頭看向奧古斯特。
  「小少爺,這樣行吧?」
  反正已經是沒人要的可憐金錢了──
  奧古斯特低著頭答道:
  「隨便……你高興就好。」

    ◇  ◇  ◇

  之後的整整十天,奧古斯特都窩在家裡。
  奧古斯特一心想乾脆就這樣隱居不問世事,愛德華喜劇團的相關人員卻天天輪流來報到。
  為了讓劇作家早日回到劇場,一夥人先哄後騙再威脅,好說歹說都說服不了他,只好從安慰哄騙再來一輪。
  直到第十天,三位當家女伶同時出現了。
  「你鬧夠了吧?到底要龜縮到什麼時候?」
  「奧古弟弟,你不來寫劇本,我們怎麼排練下次公演啊?」
  「就是說嘛!雖然你寫的悲劇不怎麼樣,喜劇卻相當有趣,看過的觀眾都說好喔!」
  三人圍著委靡不振的奧古斯特大呼小叫。
  「如果繼續這樣窩在家裡,你心愛的美麗修女就跟那個英俊甜點老闆……」
  這句話有效地驚醒奧古斯特。
  「咦?蘇菲跟阿爾尚?他們怎麼了?該不會在交往──」
  不對,在禮拜堂打斷兩人對話、拿走捐款袋的阿爾尚對蘇菲一點也不客氣。
  蘇菲也被措辭嚴厲的阿爾尚說得沒有好臉色。
  經歷過那種場面,很難想像兩人之間會萌生什麼男女之情。
  不過戀愛劇都是這樣演的──互相看不順眼的兩人往往不知不覺在意起對方,萬一阿爾尚後來又去找蘇菲怎麼辦?

  ──上次是我說得太過分了。抱歉,請原諒我。

  要是阿爾尚很有男子氣概地低頭認錯,難保蘇菲不會馬上傾心於他。

  ──沒那回事,我也措辭過當了。

  ──其實我覺得妳很漂亮又賢淑,是個不錯的女人。因為特別在意,反而失了平常心。

  ──這……我該說什麼好呢?

  奧古斯特腦海裡隱約浮現羞紅了臉卻扭扭捏捏欲拒還迎的蘇菲,以及看著蘇菲時眼中滿是愛憐的阿爾尚。
  「嗚啊!這不可能!」
  奧古斯特失聲大叫。
  那個冷若冰霜的阿爾尚眼神中帶著愛憐?絕對、絕對不可能。
  奧古斯特突然大叫嚇壞眾人,三位女伶同時尖叫著往後仰。
  「啊!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臉頰發燙的奧古斯特輕聲呢喃。
  「那個……在我休養的這段期間,阿爾尚和蘇菲……怎麼樣了嗎?」
  聽到這番確認,三人都露出關愛的眼神,彷彿看著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
  「誰知道呢?」
  「說不定和你想像中一樣,也說不定還會有更深入的發展喔?」
  更深入的發展?什麼意思?難道他們要結──?
  奧古斯特嘴巴一開一一闔卻說不出話,在修道院禮拜堂中飾演公主,拋棄信仰追求愛情的瑪儂小姐嬌媚地瞇起眼睛,誘惑似的開口了。
  「我們可不打算告訴你後續發展,你就走出宅邸親眼確認如何?對了,這個時間正好可以在閃耀大道上看見有趣的景象喔!」

    ◇  ◇  ◇

  三十分鐘後──
  走在閃耀大道上的奧古斯特一路東張西望。
  相較於安靜的樂園大道,劇場和咖啡館林立的閃耀大道白天就有年輕人流連往返,好不熱鬧。
  而現在才剛過中午。
  所謂「有趣的景象」究竟是什麼?
  莫非是阿爾尚和蘇菲跑來閃耀大道約會?
  萬一真看到他們約會,這回肯定要遠離塵世隱遁山林。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喧囂,轉頭一看才發現那裡大排長龍。
  (咦?怎麼回事?)
  隊伍中不只年輕男女,還有帶著小孩的母親和上了年紀的夫婦。
  奧古斯特沿著隊伍往前走,倏地瞪大眼睛。
  頭戴白色包頭帽、外罩黑頭巾的修女們正從竹籃裡拿出一個個發亮的咖啡色點心,包在白色紙巾裡交給客人。

  「讓您久等了,兩個可麗露對嗎?謝謝您的惠顧,請再來捧場!」

  「修女小姐,請給我五個可麗露。孫子們都非常喜歡,所以拜託我再來買。」

  「非常謝謝您。來,請拿好,這裡是五個可麗露。請再來光顧!」

  「請給我四個。我前陣子第一次吃到可麗露,外層焦脆裡頭卻軟糯彈牙,口感非常奇特呢!」

  「來,讓您久等了。這是四個可麗露。我第一次吃到的時候也被這種新奇的口感嚇了一跳喔!請再次光臨!」

  修女們一邊熱情招呼客人,一邊兜售謎樣的甜點。
  (可麗露【canelé】是什麼東西?「凹凸不平的【cannelé】」?)
  因為外表有好幾道縱向溝槽,看起來凹凸不平的關係?整體形狀倒是有點像教堂裡的吊鐘。
  這掌心大小的精巧點心雖然呈現烤焦似的深黑色,表面卻十分光滑油亮。
  話說回來,修女為什麼會跑來賣點心?
  奧古斯特站在隊伍旁觀察許久,其中一位修女忽然看向他。
  「啊!格祿先生!」
  叫聲裡帶著親暱。
  「咦?」
  她認識我?
  「妳們……來自梅利埃爾修道院?」
  奧古斯特只想得到這一點。
  雖然他全心全意注視著蘇菲,完全無視其他修女以至於沒什麼印象,但又覺得好像見過這麼個人。
  對方提著裝有謎樣點心──可麗露的竹籃,笑著回答:
  「是的!」
  接下來的話卻讓奧古斯特大吃一驚。
  「這一切都要感謝您!格祿先生,是您拜託卡列爾主廚指導我們製作可麗露的吧?而且連模型和烹調用具都準備好了,真是感激不盡。託您的福,可麗露現在大受歡迎呢!」
  其他修女也轉頭看向奧古斯特,笑咪咪地齊聲說道:
  「非常感謝您!」
  「呃……這……這真是太好了!」
  回答的聲音高了八度。奧古斯特沒有繼續往劇場走,反而攔了輛馬車。
  「請到梅利埃爾修道院。」

    ◇  ◇  ◇

  奧古斯特抵達修道院時,年事已高的院長特地出來迎接,還向他低頭致謝。
  「格祿先生,非常謝謝您。多虧有您幫忙,我們今後都不愁三餐沒有著落了。」
  不知為何走到哪裡都被人感謝,奧古斯特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聽說阿爾尚教大家烘焙可麗露,請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卡列爾主廚嗎?他現在正好在廚房裡!」
  「!」
  奧古斯特驚訝得一時忘記呼吸。上了年紀的院長和藹地提出請託,希望他進去看看大家。
  「──因為大家都非常感謝格祿先生。」
  院長帶著奧古斯特走向廚房。
  立刻就聞到一股香味飄來──修女們正在廚房裡興高采烈地工作。
  一位修女正用打泡器攪拌黏稠的麵糊,另外一位修女正往表面有數道溝槽的吊鐘狀小模型裡塗抹某種黃橙橙的東西,還有一位修女正手持鐵鏟打開烤爐取出烤盤,烤盤上排列著還裝在模型裡的可麗露。
  幾位修女之中站著一位身穿立領白色廚師服、頭戴高聳白色主廚帽的冷漠青年,正以低沉卻宏亮的聲音對修女們發號施令。

  「加了蜂蜜不快點攪拌就會結塊,動作快!麵粉不要一口氣全倒進去,記得分成四、五次加。喂!塗蜜蠟的動作太粗魯了,在模型裡薄薄塗一層就好!對了,就是這樣。」
  「卡列爾主廚,麻煩您來檢查一下烘烤的結果。這樣的顏色還是太淺嗎?」
  修女戴上厚手套,取出模型裡的可麗露遞到阿爾尚面前,只見他眼露精光地往下一看。
  「不會。這種點心放涼之後顏色會變深,現在這樣剛剛好。烤得不錯。」
  修女開心地露出微笑。
  「謝謝您的讚賞。」
  奧古斯特站在門口呆望了許久,阿爾尚那不帶感情的目光忽然轉向他。
  奧古斯特立刻緊張起來,其他修女卻先出聲了。
  「格祿先生!歡迎光臨!」
  「謝謝您專程前來。」
  眾修女紛紛對他表示歡迎。
  儘管心裡怪彆扭的,奧古斯特還是聳聳肩走進廚房。
  「聽說你在這裡教她們製作可麗露……原來是真的。這些模型也是你準備的吧?」
  帶有縱向溝紋的吊鐘狀銅製模型十分小巧,放眼望去約莫有五、六十個。這些模型絕對不便宜。
  (他一定是用蘇菲不肯收的那些捐款買了這些模型。)

  ──金錢本身並沒有所謂正不正當、乾不乾淨,用途倒是可能有正確和錯誤之分……

  雖然眼神淡漠兼沒好氣地說了這番話,他還是準備了工具、想好新的甜點食譜,親自來教授做法。
  修女開心地將剛從模型裡拿出來、還散發香甜熱氣的可麗露遞給奧古斯特。
  「這是剛才烤好的,請嘗嘗看。烤這種點心之前要先在模型裡塗上蜜蠟喔!起初我們還嚇了一跳,不知道製作蠟燭的材料會不會害人吃壞肚子,沒想到塗上蜜蠟竟能讓甜點表面如此光滑油亮。材料中的雞蛋是附近釀葡萄酒的農家低價提供的,因為去除紅酒裡的沉澱會用到蛋白,剩下太多的蛋黃卻讓農民很頭痛,便宜出售也算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據說這也是阿爾尚想到的辦法。
  (我龜縮在家的這段期間,阿爾尚一直在盡力改善修道院的生活──)
  奧古斯特覺得自己沒資格收下修女手中的可麗露。
  「……街上的人都排隊搶購可麗露,這個辦法一舉數得,真是太好了。早知道這樣,一開始就該拜託你全權處理,對吧?」
  奧古斯特連懊惱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在他覺得自己連一點點價值都沒有,不禁心情落寞時──
  阿爾尚低沉地說道:

  「要不是被你拖下水,我也不會自找麻煩。」

  還皺著眉頭一臉不爽地看著奧古斯特。
  奧古斯特訝異地回望阿爾尚,對方的眼神卻更加嚴厲。
  「害我在店裡跟修道院之間跑來跑去,像個白痴一樣忙得團團轉,元凶無疑就是某個彆腳作家。製作可麗露也是因為你拿來的蜜蠟蠟燭已經堆成一座山,得想辦法消耗才行。買模型的錢還是你募集來的!」
  回想起蘇菲哀傷的面容,奧古斯特心裡揪了一下。
  「可……可是蘇菲說那部戲不適合修……不適合在修道院演出,也不願意收下捐款……」
  「……金錢沒有乾淨或汙穢之分,重要的是如何運用。我只是收下沒人要的錢然後花掉,如此而已。」
  阿爾尚從修女手裡捏起可麗露,湊到奧古斯特鼻尖。
  「你吃吃看!這是因你而生的甜點,可麗露【凹凸不平的】這個名字也很符合一下沮喪一下亢奮的你,不是嗎?」
  修女們也極力勸說:
  「格祿先生,你快嘗嘗看啊!」
  「我也希望格祿先生能品嘗我們的作品。」
  奧古斯特被大夥兒勸得十分感動,於是接過可麗露,在凹凸不平的尖端咬了一小口。然後又咬了一口。
  一口接著一口。

  「……好好吃!」

  喃喃自語時又咬了一口。
  吃到一半時,奧古斯特已經顧不得其他了。表層不算烤焦但又香又脆,中間卻軟糯而有嚼勁。
  剛出爐的可麗露還有點燙,散發蜂蜜和蛋黃的濃郁香甜,加上蘭姆酒難以言喻的高雅芬芳,簡直讓人陶醉。
  吞下最後一小塊可麗露,奧古斯特不自覺地露出笑容。
  「這個好吃得不得了啊!」
  修女們臉上的笑容就像和煦的陽光。
  只有阿爾尚始終擺著一張臭臉,語氣冷淡。
  「……是嗎?能讓嗑掉我家店裡一大堆甜點的你說好吃,看來已經不需要我繼續指導了。」
  阿爾尚說完便轉向修女。
  「明天開始就由妳們自行製作吧!妳們已經有那個實力了。」
  語氣十分嚴肅。
  修女們卻是一臉惋惜──
  「好的,我們會努力。」
  只能無奈地點頭。
  (話說回來……怎麼一直沒看見蘇菲啊?她最近還好嗎?)
  奧古斯特正納悶,身後便傳來欲言又止的聲音。
  「不好意思,我聽說格祿先生造訪敝修道院,不知道……」
  奧古斯特一回頭,就看到蘇菲略顯尷尬地站在那裡。

    ◇  ◇  ◇

  『我有些話想對格祿先生說,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對方如此小心翼翼地提出請求,奧古斯特也就跟著前往禮拜堂了。
  十天前,蘇菲就在這裡拒絕接受募得的捐款。
  回想起這件事,奧古斯特依然心痛。
  「非常抱歉。」
  蘇菲看著地面說道。
  她縮著身子、雙頰泛紅,一副既慚愧又歉疚的模樣。
  「其實我一直想向您道歉。您豁盡全力為修道院籌募資金,我卻說出那種話來拒絕接受。其實高傲的並不是上帝,而是我自己。真的非常對不起。」
  蘇菲一再道歉,反而讓奧古斯特不知所措。
  奧古斯特繭居在家這段期間,蘇菲恐怕也非常後悔。
  「沒關係啦!何況那部戲的確是對上帝不敬,而且當時募得的善款最後也派上用場了。可麗露現在大受歡迎,真是太好了。」
  奧古斯特誠心誠意地說完並露出笑容,蘇菲抬起頭望著他愣了一會兒,嘴角也漸漸揚了起來。
  「的確,這都是您的功勞。之前破掉的窗戶終於換好了,真的非常感謝您。」
  蘇菲的聲音柔柔的。
  (哇!她對我笑了!怎麼辦!我現在無敵開心啊!)
  「謝謝您把卡列爾主廚帶來這裡。」
  「別這麼說,我剛好是他店裡的常客,所以多了一點點影響力。」
  在如此清澈的眼眸注視之下,奧古斯特都害羞了。
  蘇菲真的好漂亮。
  金色的睫毛彷彿能透光,雪白的臉頰染著淡淡紅暈……
  蘇菲的眼神中藏著思慕。
  「卡列爾主廚真是個大好人。」
  「妳過獎了啦──咦?卡列爾?」
  等等,剛才說得不是我,而是阿爾尚!?
  曾幾何時,蘇菲的表情蒙上一層羞怯。
  「我說了那麼失禮的話,他還願意為我們準備可麗露的模型、設想製作方法,甚至包辦訂購材料和取得巴黎榭市內的營業執照。儘管如此他還是非常謙虛,直說自己只是被格祿先生拖下水呢!」
  「呃……」
  劇團裡的女伶們之前說過,有些事情要自己親眼見證……原來不只是卡列爾的新甜點引來民眾排隊那件事嗎?
  蘇菲現在的表情正有如戀慕英勇騎士的清純公主。
  「卡列爾主廚真是個大好人……」
  她不斷重複這句話。
  「討厭!我真是的,實在太不知羞恥了!」
  蘇菲雙手捧臉,羞得像個年幼少女。
  奧古斯特看著這一幕,內心對阿爾尚的怨恨就像煮開水一樣幾近沸騰。
  (結果好處全被那傢伙占盡了啊!)

    ◇  ◇  ◇

  隔天的午茶時刻。
  許久不見的拉斐安羅斯宮之主今天非常不愉快。
  一如昨天從修道院返家途中的奧古斯特,這位大人也噘著嘴斜眼瞪著阿爾尚。

  ──幹麼?對我有意見?

  ──並沒有。

  在家被寵慣了的小少爺一路嘟囔,聲音裡的不滿根本藏不住。
  現在這位一頭玫瑰色長髮的女王也一樣。她置身於滿是各種書籍和美術品的房間,優雅地往鋪著天鵝絨的椅子上一坐──
  「沒有。」
  女王不大滿意地喃喃說道,隨即臉色一凜。
  「你忙著和修女們一起和樂融融地製作點心所以沒空來見我,這件事我一點也不生氣喔!既不期待你好歹請人捎個信來通知一下,也沒有因為你不來找我商量就自己給甜點取名字而感到寂寞!以你的水準來說,可麗露算是個很不錯的名字。所以我並不懷疑這是你跟修女們一起想到的名字,也沒有因此而嫉妒吃醋!」
  一口氣說完這段話──
  女王的威嚴也蕩然無存。
  「巴黎榭最明智的玫瑰」明明是位聰明冷靜的少女,只有在卡列爾身旁才會像個孩子似的,有時嬉鬧有時撒嬌耍賴。
  卡列爾淡淡回應道:
  「……那真是抱歉。」
  他邊說邊將冰沙舀進盛著可麗露的盤中,一邊是淋了巧克力醬的牛奶冰沙,另一邊則是蘋果冰沙。放好甜點盤後繼續在桌上排列刀叉和湯匙,再泡上一壺紅茶。羅格莎娜噘著嘴,不大滿意地看著這一切。
  「可以了啦!」
  羅格莎娜伸出雙手抓住卡列爾。
  然後臉頰和嘴角一鬆,綻放甜美的微笑──彷彿剛才根本沒鬧過彆扭。
  「我想說的都說完了,現在就好好品嘗甜點吧!反正面癱如你八成不會因為我發脾氣而動容,繼續生悶氣只是跟自己過不去。」
  這番話倒是相當合理。
  生完氣馬上展露笑容,這也很像羅格莎娜的作風。
  「我還是第一次吃你做的可麗露呢!之前偷偷派人上街向修女買來嘗過,又軟又有嚼動,真是好吃。我開動了……」
  從可麗露邊緣咬下一口──
  「奇怪?」
  羅格莎娜瞪大眼睛,將手中的可麗露掰成兩半。
  「唉呀……是玫瑰色的!」
  女王興奮得雙眼發亮。
  修女賣的可麗露裡頭帶有淺淺的蛋黃原色,手裡這個卻加了玫瑰醬調過顏色。
  「聞起來也有玫瑰和蜂蜜的香味!至於味道──」
  邊說邊放進嘴裡。
  「真的是玫瑰口味的可麗露!」
  羅格莎娜臉上的笑容也盛開了。
  阿爾尚隨侍在開心的羅格莎娜身旁,淡淡地說道:
  「這是為公主特別製作的,我的店裡也買不到。只要公主妳想吃,我就特別為妳製作。」
  把阿爾尚拉進貧困修道院重建計畫的人,是某位萬年低潮作家。
  然而讓阿爾尚成為甜點師的人,卻是這位玫瑰色長髮少女。
  擅自請了十天假,用這樣的方式表示歉意應該不為過。
  羅格莎娜有些驚訝,接著露出非常複雜的表情,拿著可麗露的手還停在胸前。
  「我……我可以為這句話……感到高興嗎?不過其他人也會這麼想吧?你這個人總是如此不經意地打動對方的心……或者該說你根本沒發現很多女生已經對你動心了吧?」
  羅格莎娜喃喃說著些莫名其妙的話,表情裡有些不甘心也有些困擾,但很快又揚起嘴角展露玫瑰綻放般的笑容。
  「阿爾尚,謝謝你!我非常開心!」
  女王一臉幸福地把可麗露送進嘴裡,不停唸著「好好吃」、「外層好脆」、「裡頭又甜又有嚼勁」、「冰沙好爽口,味道也很棒。蘋果冰沙酸酸甜甜的,吃完全身舒暢呢!」
  用餐完畢,女王抬起頭看著阿爾尚。
  「我的御用甜點師果然是世界第一!」
  語氣中充滿自豪。
  「……那得等我先實現和公主的約定。」
  阿爾尚直視前方冷冰冰地回應,引來羅格莎娜噗哧一笑。
  「說得也是,我非常期待那一天到來。在那之前,我也得好好坐穩女王寶座才行。」
  四年前──兩人在生死交關的逃亡途中約定過一件重要的事,阿爾尚一直沒有履行。
  (但遲早會履行的……)
  因為自己是拉斐安羅斯宮之主──瑪莉‧羅格莎娜女王御用甜點師。
  阿爾尚為女王斟上第二杯茶,心情有如風平浪靜的大海。
  那天突然出現在阿爾尚面前,害他惹上麻煩之後又讓他成為甜點師的玫瑰色長髮少女,如今正笑咪咪地望著他。
 楼主| 发表于 2019-3-4 21: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3-23 17:30 编辑

  第四話 士兵阿爾尚和羅格莎娜公主原來是夫妻?

  ──曾和女王交談的人
  大多臣服在她的
  豐富表情辯才無礙之下,
  繼而由衷期盼自己正是那位
  守護優雅玫瑰騎士
  節錄自《玫瑰的戰術》

  第一章 士兵與公主,一場混亂的相遇

  時序進入十二月,法洛利亞首都巴黎榭的樂園大道上寒風陣陣。
  大道一隅小得不能再小的甜點烘焙坊中,劇作家奧古斯特‧拉‧格祿今天也不停嘆息。
  「唉……我還是放棄寫劇本好了……」
  劇作家上個月在家窩了整整十天,後來回到閃耀大道上的愛德華喜劇劇場時明明很有幹勁。
  還說這次要寫個讓大家感同身受的悲劇。
  沒錯,就是那種深究人類靈魂本質,描寫大時代現實與冷酷一面的沉重藝術作品。
  只要新作品獲得觀眾支持,劇團成員也會肯定奧古斯特,也許就不會再任意更改他的劇本了。
  不但如此,好死不死偏偏看上阿爾尚的梅利埃爾修道院修女蘇菲──說不定也會對奧古斯特刮目相看。

  ──竟然寫出如此令人感動的劇本,看來格祿先生比卡列爾先生更有智慧,不但了解人性而且事業成功,真是太傑出了。

  儘管信仰虔誠的修女蘇菲絕不會說出這種話,奧古斯特還是妄想了一番,藉此為自己加油打氣。
  然而──
  「已經五部了!我不到一個月就寫出五部新作,竟然全都被改成完全不一樣的故事!」
  奧古斯特雙肘撐在櫃檯上,垂頭喪氣。
  「真是太可憐了……」
  店員妮儂站在櫃檯另一邊,聲音中充滿同情。她童稚的聲音無比純真,平常總是一句話就能撫慰人心。
  今天卻讓奧古斯特更沮喪了。
  連續五部作品被改編的打擊果然太大,讓劇作家一蹶不振。
  「負責人他們竟然說觀眾不欣賞我寫的悲劇!演出如此灰暗的故事,台下觀眾看不到一分鐘就起身離開了,要我繼續寫那種俊男美女擦肩而過打情罵俏,充滿歡笑、心動和大快人心圓滿結局的喜劇!還說我比較適合寫那種故事!可是我已經不想寫那種每五分鐘一幕愛情戲,甜言蜜語情話綿綿搞得主角都快翻胃的東西了!煩死了!」
  就在這個時候──

  「老是被迫聽你一個人囉哩叭嗦地唱獨角戲,我們才覺得煩死了……」

  櫃檯後方的廚房裡傳來奚落的聲音。
  那裡正站著一位銀髮閃亮、頭戴高聳主廚帽的冷漠青年,身上的白色立領廚師服穿得像軍服般整齊筆挺。
  他就是甜點坊老闆阿爾尚。
  阿爾尚從剛才就一直在擺弄一個縫成圓錐狀的布袋。布袋尖端開了一個孔,阿爾尚正把一個銀色的花嘴從布袋內側推向前端。
  花嘴的尖端呈星形,阿爾尚一臉認真地從側面看了半天,又轉到正面研究半天。
  原以為他正專心工作,完全沒注意到奧古斯特也在店裡,突然這樣冷冷地吐槽也太壞心了。
  (我可是客人耶!話說那個袋子到底是幹麼用的?)
  奧古斯特忿忿地瞪著阿爾尚,對方卻根本沒正眼瞧他。這回是在盆子裡倒入蛋白開始打泡,邊打邊分次加入少許砂糖,最後再加入玫瑰色的醬汁。
  阿爾尚的動作纖細中帶有男性的強勁,總是讓人看得出神忘我,今天卻怎麼看怎麼火大。
  「阿爾先生,被你那樣說,奧古先生就太可憐了。奧古先生,要不要嘗嘗蘋果派呢?」
  妮儂一邊責怪阿爾尚,一邊推薦底層加高的玻璃容器中排列在紙巾上的派。
  容器上有個半圓形的玻璃蓋,妮儂伸出小小的手拿起蓋子,奶油和蘋果的香氣立刻冒出來勾引奧古斯特的鼻子,讓他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奧古斯特滿懷感激地捏起一塊派,笑咪咪地說道:
  「妮儂,雖然跟鐵面具男住在一起,妳卻是個好孩子啊!希望妳不要被陰險的老闆帶壞,永遠保持純真善良。」
  「妮儂,別聽他的!老是賴在店裡害別的客人進不來,妨礙人家做生意。還有,記得跟他收蘋果派的錢!在店裡吃要算他兩倍的價錢。」
  廚房裡再次射出陰險的聲音。
  「從剛才到現在根本沒有別的客人吧?一定是因為你長相太凶惡,嚇得喜歡甜點的年輕姑娘都不敢進來!」
  奧古斯特邊回嘴邊咬下一口蘋果派,不禁發出呻吟。
  「啊啊……唔唔唔……可惡!太好吃了!層層疊疊的派皮在嘴巴裡漸次散開,啊啊啊啊啊……這太凶猛了吧!奶油的香味越嚼越明顯,裡頭還藏著脆脆的蘋果。這熬煮過的蘋果酸甜多汁,為什麼還能保留爽脆的口感啊?啊啊……蘋果外層濃郁的卡士達醬搭配得恰到好處,還散發一陣陣肉桂的香味。可惡!要是你們家的甜點不這麼好吃,我也不用專程來店裡還被你說得一肚子火了啊!」
  奧古斯特忍不住顫抖。
  聽到阿爾尚被稱讚,妮儂倒是很開心。
  「奧古先生,你真的很喜歡阿爾先生的甜點呢!」
  妮儂邊說邊笑。
  很想否認卻無從否認,實在令人懊惱。
  冷漠至此的男人竟能做出如此美味的甜點,這不合理啊!
  阿爾尚無視於妮儂的話,兀自將打好的玫瑰色蛋白霜裝進剛才弄好的圓錐形袋子,然後扭緊袋口,將玫瑰色的蛋白霜擠出花嘴。
  (哇!)
  自星形花嘴擠出的玫瑰色蛋白霜描繪出優雅的波浪,緩緩排滿整個烤盤。
  「阿爾尚!那是什麼?你在做什麼?」
  奧古斯特一回神,才發現自己已經趴在櫃檯上了。
  「……烤蛋白霜餅。」
  大概是覺得保持沉默會讓對方問個沒完,阿爾尚輕聲答道。
  (烤蛋白霜餅?那種輕輕的、脆脆的甜餅?)
  那可是午茶席間必備的甜點。不過一般烤蛋白霜餅不是形似拇指就是小巧的圓形,沒看過造型這麼優雅的啊!
  (原來那個圓錐形的袋子是用來擠材料的,而且出口還刻有花樣。他之前用澆水壺倒麵糊就嚇了我一跳,這回又更令人訝異了……換上別的花嘴就能擠出不同的形狀。)
  奧古斯特再次體認到,這個男人真的熱中於研究如何製作甜點,而且永不滿足。
  雖然妮儂說過他在巴黎榭的甜點師傅手下當學徒時,做出來的薑餅又硬又難吃……
  低頭望著手裡剩下的蘋果派,奧古斯特暗自思索──阿爾尚究竟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製作出如此美味的甜點?
  立志成為甜點師之前,阿爾尚隸屬於法洛利亞守護神巴爾特崙將軍的特別部隊。
  他曾是人稱「將軍的獵犬」、「將軍手中最強的武器」的知名軍人。
  今年夏天,阿爾尚的店剛開張時,奧古斯特曾看過他打倒街上的盜匪。
  那幅景象著實令人顫慄。
  阿爾尚在黑暗中揮舞刺刀,精準地發射子彈,沒多久就把一群盜匪打趴在地。巴爾特崙將軍的「銀色獵犬」、「銀色刺刀」、「電光石火的卡列爾」絕非浪得虛名。
  若是留在軍隊裡,他現在或許仍是將軍手中最強的武器,成為遠征中活躍的英雄。也一定能獲得想要的身分地位和財產。
  (但阿爾尚為什麼要離開軍隊,還成為甜點師傅呢?他以前明明不擅長製作甜點啊……)
  這個問題已在奧古斯特心中醞釀了很久。
  正好今天自己也覺得前途茫茫,還認真煩惱起是否該繼續寫劇本,就更在意這件事了。
  奧古斯特察覺到時,話已經說出口了。
  「阿爾尚……你為什麼會來開甜點烘焙坊?」
  奧古斯特的聲音和表情不如平時般自信,阿爾尚似乎也發現了。
  於是以往完全不回應相關問題的他一反常態,繼續擠著玫瑰色蛋白霜淡淡地回答了。
  「……因為我從小就夢想能成為甜點師。」
  「既然如此,之前又為什麼要從軍?」
  「因為只有軍隊裡有飯吃。」
  奧古斯特大吃一驚。
  生在貴族之家的奧古斯特在革命爆發後立刻舉家流亡至巴哈爾姆,不愁沒有食物。然而當時留在法洛利亞的人民卻活在恐懼與混亂中,過著三餐不繼的日子。
  突然覺得自己非常丟臉可恥。
  「呃……那個……抱歉。」
  奧古斯特縮著身子,小聲說道。
  這下變成阿爾尚直盯著奧古斯特,彷彿在說「真是個麻煩的富家少爺」。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要在那個時代生存下去,無依無靠的小鬼只能選擇當兵或淪為盜匪,我不過是選擇前者罷了。也沒什麼特別的感慨,只是因為附近剛好在徵兵。」

    ◇  ◇  ◇

  實際上正如阿爾尚所言。
  當時的法洛利亞國內有革命政府內部不斷分裂,加上國外列強趁機派兵攻打,一度陷入國家被瓜分的危機。為了擊退外國軍隊,用過就丟的士兵再多也不夠。
  因此阿爾尚十二歲就成為國民軍,到十八歲退役之前一直在瀰漫著血、鐵和硝煙味的地方度過。
  在一片混亂的戰場上,十七歲的阿爾尚遇見了十四歲的羅格莎娜。

  (記得是在聖曆一八〇八年五月的森林裡吧?當時離太陽下山還有一段時間,我坐在枯樹幹上,正拿著微薄薪水買來的紙和木炭筆作畫……)

  阿爾尚回想起從前。

    ◇  ◇  ◇

  「有壞人在追我,拜託你救救我!」
  少女披散著一頭玫瑰色長髮,眼眶泛淚地細聲求救,緊抓著阿爾尚不放。
  上個月剛和鄰近的巴哈爾姆王國大戰一場,雖然成功將其軍隊趕出國境,但雙方仍在邊境一帶對峙。不過士兵們照樣享受停戰片刻的假日,阿爾尚也趁休息時間獨自坐在森林的枯樹幹上畫畫。
  阿爾尚拿著木炭筆,在粗糙的紙上仔細描繪不知畫過多少次的拉斐安羅斯宮尖塔屋頂,蒼翠茂密的樹叢間忽然出現一個美若天仙的少女,玫瑰色的長髮披散在破舊的茶色斗篷上。
  (這座森林裡住著精靈嗎……?)
  突然闖進眼裡的少女美得超凡脫俗,阿爾尚不禁產生這種想法。
  直到發現少女在跑近身邊之前不自然地踉蹌一下,才終於回到現實。
  (笨蛋!她是人!)
  阿爾尚一個箭步起身向前,抱住差點跌倒的少女。

  「妳的腳受傷了?」
  「沒有……這是天生的。」
  少女雙眸微斂,僵硬地小聲說道。
  「發生什麼事?」
  一問之下,少女抬起紅茶色的大眼睛,緊緊盯著阿爾尚。
  「我……我只是沒命地逃……你是法洛利亞國的人吧?」
  「沒錯,我是國民軍的士兵。」
  「太好了……」
  阿爾尚懷中的少女嘆息似的喃喃說道,繼續一臉認真地看著他。
  「我知道一件關係法洛利亞國家存亡的重大消息,請讓我見巴爾特崙將軍!」
  巴爾特崙將軍是人稱國民軍英雄的司令官。他出身自南方的貧窮小島,從擔任下士時便嶄露頭角連連擊退外國軍隊,號稱戰略天才。
  阿爾尚當然聽過將軍的名號,卻沒有親眼見過。
  「巴爾特崙將軍不在這裡。他現在應該正在北方的弗雷諾瓦,和貝爾加帝國的軍隊作戰。」
  阿爾尚等人目前所在之處離弗雷諾瓦很遠,快馬加鞭也要十天才能趕到。
  少女臉色鐵青,但並沒有放棄。
  「那麼拜託你帶我去找巴爾特崙將軍,我必須當面見到他!」
  ──還提出更過分的要求。
  「這我辦不到,但妳可以去找長官談。」
  「不行,他們會殺了我。」
  少女用力搖頭,玫瑰色的秀髮都被甩亂了。阿爾尚吃了一驚,微微皺起眉頭。
  「他們不會那麼做。」
  「你不懂,我的父親和母親都被法洛利亞國民軍殺死了。國民軍之中有非常多人私通貝爾加帝國或巴哈姆爾王國,我就是從那些人手裡逃出來的。所以我必須代替父親,告訴巴爾特崙將軍這件事!」
  少女的這番話很難讓阿爾尚當場理解。並非因為不想懷疑本國軍隊裡出了間諜,而是對一個只為生存而當兵、為了活下去而奮戰的人而言,思考這種複雜的事太困難了。
  然而少女卻繼續說出更超出阿爾尚理解範圍的話。
  「請你帶我去找巴爾特崙將軍。既然會注意到我的腳還扶我一把,我想你應該不是壞人。如果你能帶我找到巴爾特崙將軍,我一定會答謝你,給你軍隊年薪的十倍、二十倍都不成問題。」
  「等一下!不管妳出多少錢酬謝,我還是得說我辦不到。」
  擅自離開軍隊,帶著一個不良於行的少女在戰亂中旅行就夠困難了,一介士兵求見堂堂巴爾特崙將軍,對方也未必肯理會。何況這件事來得突然,真的能相信嗎?
  雖然少女的情況真的非常緊急,自己也有意幫她一把……
  「抱歉,我最多只能帶妳去見上級。我的長官雖不如戰略天才巴爾特崙將軍,但並不是壞人,也不曾聽說他私通敵國。」
  莫里斯隊長是個平凡的人。不求打仗得勝,只求活著回到家人身邊的平凡人。
  至於理性的莫里斯隊長聽完少女的請求會如何判斷,阿爾尚就無法保證了。
  「……我明白了。」
  少女低下頭。
  阿爾尚帶著用斗篷遮住臉和長髮的少女回到隊上,要她先在其他房間等待,自己先去向長官報告。
  「等待的這段時間……可以讓我看看你的畫嗎?」
  由於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要求,阿爾尚有些不知所措。
  「好吧……」
  阿爾尚交出一整疊紙,少女雙手接過,彷彿拿著什麼易碎而珍貴的物品。

  阿爾尚和長官報告後回到房間,門才推開一半就嚇了一跳。
  因為屋裡的少女正看著畫掉眼淚。
  透明的水滴從她白皙的臉頰上撲簌簌地滑落。水汪汪的紅茶色眼眸望著阿爾尚的畫,眼眶中的淚水逐漸盈滿,然後滿溢而出滑過臉頰。
  少女注視著畫作的眼神無比哀傷。她微微蹙眉,彷彿拚命忍耐著什麼,卻又那麼毫無防備。殘留著些許童稚的嘴脣不停顫抖,彈開了落在其上的淚珠。
  阿爾尚從小就沒哭過。
  因為從來沒強烈地感受過哀傷。
  家裡為數眾多的兄妹們經常大聲哭鬧,卻不曾像這樣靜靜地哀傷流淚。阿爾尚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人,所以相當驚訝。
  阿爾尚不知該如何打破沉默,只能呆站在門口,反而是少女發現他回來了,略顯尷尬地擦乾眼淚。
  「……長官說願意聽妳說。妳……還好嗎?」
  「……我沒事。」
  少女用力點點頭。
  阿爾尚帶少女來到莫里斯隊長的房間,在門口和她道別。這時少女的斗篷下傳來細微的聲音。
  「那個……我名叫瑪莉,布洛瓦,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阿爾尚‧卡列爾。」
  「阿爾尚先生嗎?真是麻煩你了。」
  瑪莉伸出小小的手拉攏斗篷前襟,抬起頭有些遺憾地看了看阿爾尚,隨後低著頭走進隊長屋裡。
  懷著陰鬱的心情經過走廊,同輩的士兵們嘻皮笑臉地靠了過來。
  「唷!卡列爾,聽說你帶了個年輕女孩給莫里斯隊長啊?」
  「平常一副對女人完全不感興趣的樣子,沒想到是個拉皮條的啊?那些從我們手裡搶走的女人,該不會也被你嘗過之後賣掉了吧?」
  這些人白天硬要向年紀不大的村姑搭訕,被阿爾尚阻止了。現在看來是想找碴報復。
  就算沒壞了他們的好事,阿爾尚在同僚眼裡恐怕也是個怪人。老是拿微薄的薪水買一堆紙筆或建築相關的書,一有空就獨自躲起來畫圖,看著就不順眼。
  阿爾尚沒搭理他們,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間。
  不覺得生氣。
  一定是因為自己的感情波動很小。
  所以很少有哀傷、痛苦、後悔、憎恨或不可原諒這種情緒。
  (可是……看到她在哭的時候卻覺得無法呼吸,胸口好像被勒緊似的,好痛苦……)
  阿爾尚倚著牆壁坐在房間一隅,藉著透進窗戶的月光注視瑪莉還給自己的圖畫。
  又開始覺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瑪莉看的圖上畫著國王曾居住的拉斐安羅斯宮。
  阿爾尚很想問瑪莉:為什麼對著這張圖掉眼淚?
  瑪莉也看過拉斐安羅斯宮嗎?
  一頭玫瑰色長髮的少女也知道那座過去國王君臨其中、夜夜笙歌,象徵王都巴黎榭的壯麗宮殿嗎?
  (大概沒機會再見到她了……)
  莫里斯隊長應該會向上級報告瑪莉的事吧?而那位長官應該也會向上級報告……
  萬一這些人之中有一個是瑪莉畏懼的敵國間諜呢?或是其中有人被瑪莉的美色迷惑,對她做出不好的事怎麼辦?
  (瞎操心也沒用,反正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卡列爾,巡邏的時間到了!」
  聽見長官出聲呼喚,阿爾尚便將圖畫收進背包,起身出任務了。

    ◇  ◇  ◇

  巡邏的任務很清閒,不過是在建築物周圍繞個幾圈。阿爾尚肩上斜掛著裝有銳利刺刀的步槍,心不在焉地邁步前行。就在這時──
  「阿爾尚先生!」
  一道細微的呼聲傳進耳裡。
  長官和同僚都喊他「卡列爾」,很久沒聽見有人呼喚他的名字「阿爾尚」了。
  阿爾尚回頭一看,只見瑪莉淚眼婆娑地奔過來。
  她雖然披著附有兜帽的斗篷,底下的衣服卻破了,還露出雪白的胸口。看到這幅景象的阿爾尚不禁倒抽一口氣。
  阿爾尚一把抱住瑪莉,對方也死命地抓住他,比傍晚前在森林相遇時更緊抓不放。
  「莫里斯隊長把我交給上級吉拉德指揮官,但吉拉德指揮官──是巴哈爾姆王國的間諜!他……他還說如果我不想被送去巴哈爾姆,最好乖乖當他的女人,還打算非禮我──」
  於是她推開指揮官,自己逃了出來。
  「我一直在找你,這件事果然只能拜託你。阿爾尚先生!拜託你,請跟我一起去找巴爾特崙將軍!」
  瑪莉纖細的手指緊抓著靠近阿爾尚心臟的布料,那雙手和肩膀一樣不停顫抖。
  「你在跟誰說話?」
  油燈的光線射向阿爾尚和瑪莉所在之處。
  「喂!那個女的是什麼人?」
  充滿戒心的聲音傳來,手持燈火的巡守員也隨之接近。
  阿爾尚正要挺身藏起瑪莉,瑪莉卻已抓起腳邊的水甕扔向巡守員。
  巡守員似乎沒想到會有人拿東西丟他,有點大意了。水甕正中巡守員頭部,只聽到「唔啊」一聲和一個悶響,水甕應聲裂開,巡守員也昏倒在地。
  「我們快逃!」
  瑪莉抓起阿爾尚的手就跑。
  「怎麼辦?我一害怕就反應過度,這下連你也會被當成共犯了!得快點離開這裡才行!」
  瑪莉非常驚慌地邊說邊拚命拉著阿爾尚前進,無奈腿不方便,好幾次都差點跌倒。
  儘管不良於行,瑪莉依然直視前方,喘著氣一步步移動。一旁的阿爾尚突然打橫抱起她。
  「咦?」
  瑪莉不禁睜大眼睛。
  「抓住我的脖子。」
  「啊……好。」
  瑪莉細瘦的手臂牢牢圈住阿爾尚的頸項,小小的臉蛋緊貼著阿爾尚的心臟。
  阿爾尚就這樣全速疾奔,抱著瑪莉單手越過疏於守備的後門圍牆,直接翻向牆外。
  「唔!」
  落至地面的瞬間,雙腿的沉重負荷讓他呻吟出聲。剛才飛越半空的一瞬間,瑪莉似乎也發出了喘息似的聲音。
  阿爾尚抱著瑪莉繼續在暗夜的森林中奔跑,肩上的步槍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腳邊的野草、圍繞四周的樹木都在夜風中沙沙作響,友軍的駐紮地已越來越遠。
  自己為什麼要跟著她逃走?什麼時候變成這種情況了?
  瑪莉一再道歉。
  「非常抱歉連累了你!我一定會向巴爾特崙將軍報告你的事蹟,請他酌情收留你,還會給你夠用一輩子的酬勞!」
  阿爾尚生長在孩子眾多的窮苦人家,根本無法想像夠用一輩子的酬勞究竟是多少,也絲毫不想擁有。
  他現在清楚明白的事只有一件。自己抱著打昏己方士兵的少女翻牆逃離,除了送她到巴爾特崙將軍身邊之外就沒有其他活路了。

    ◇  ◇  ◇

  跑了一個晚上,發現森林中的小屋並將瑪莉安置其中時,已經快天亮了。
  陽光透過滿是灰塵的小窗射進屋裡,照著瑪莉鐵青的臉頰。她脫下斗篷、披瀉一頭玫瑰色長髮,再次向阿爾尚道歉。
  「真的非常對不起!」
  阿爾尚卸下肩頭的步槍,瑪莉瞬間嚇了一跳縮起身子。
  將步槍靠牆放好,阿爾尚自己也屈膝癱坐在地上。他已經疲憊至極,非休息不可。
  阿爾尚從坐下就沒改變姿勢,只是抬頭看著瑪莉。
  「……我決定帶妳去找巴爾特崙將軍。事到如今已無法回頭,我也無可奈何。」
  瑪莉露出非常驚訝的表情,跪在阿爾尚面前探出身子。
  「阿爾尚先生,謝……謝謝你!」
  「所以妳得跟我說實話。」
  瑪莉的臉龐近在眼前,聽到這句話卻僵住了。
  「妳到底是什麼人?應該不是家人被殺而尋求巴爾特崙將軍庇護的柔弱大小姐吧?聽見叫聲就拿水甕砸巡守員顯然是故意的,被吉拉德指揮官非禮也是胡說八道。指揮官喜歡身材豐滿的成熟女人,這件事大家都知道。衣服也是妳自己撕破的吧?」
  阿爾尚直視瑪莉的眼睛說道。
  瑪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小臉上的不解越來越明顯。
  「……既然你都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帶我一起逃走?」
  瑪莉似乎決定不再裝模作樣地說話。
  她看著阿爾尚,眼裡寫滿難以置信。
  其實阿爾尚的心情也跟瑪莉一樣。他低聲喃喃說道:
  「大概是鬼迷心竅吧……」
  一定是因為看到她對著拉斐安羅斯宮的畫像哭泣。
  因為那時自己的心臟也跟著感覺痛苦。
  瑪莉又靠近了一些,盯著愁眉苦臉的阿爾尚看了好一會兒,倏地收起之前一派柔弱的表情,露出玫瑰般華麗的笑容。
  阿爾尚不禁愣住了──那笑容彷彿讓空氣都帶有玫瑰嬌豔華貴的芬芳。
  「妳笑什麼?」
  「我為自己的眼光之精準而感動!謝謝你,我在此發誓,絕對不會讓你後悔做出這樣的抉擇。」
  少女離開阿爾尚身邊,挺直背脊併攏雙膝,露出聰慧的表情。

  「我真正的名字是瑪莉‧羅格莎娜,是國王夏路路十六世的姪女!」

  阿爾尚一下子從靠著的牆壁上直起身。
  (她是夏路路十六世的姪女!)
  所有疲憊瞬間消失無蹤。
  她的這番話就是如此震撼人心。
  距今九年前,法洛利亞發生革命。時值聖曆一七九九年八月──阿爾尚才八歲。
  在革命派的煽動下,為沉重稅負所苦的巴黎榭市民手持武器,闖進拉斐安羅斯宮。
  國王全家成為貪腐誤國的元凶鋃鐺入獄,隔年國王、王妃和年僅十一歲的皇太子都被送上斷頭台。
  後來八歲的公主和六歲的王子也在牢裡默默死去。表面上說是病死,遭到暗殺的事實卻昭然若揭。
  國王之弟基貝爾親王舉家亡命巴哈爾姆王國,也就是王妃的祖國。然而基貝爾親王夫婦、兩位王子共四人卻在往後的九年內相繼過世。
  阿爾尚聽說還有一位公主活在人世,但眼前的少女就是法洛利亞王室殘存的血脈嗎?根據瑪莉氣質高雅的美貌和儀態,阿爾尚本來就認為她應該是大家閨秀。
  但沒想到她竟是王室的公主!
  對公主而言,革命政府旗下的國民軍隊無疑是敵人的大本營。怎麼可能刻意現身,還拉著國民兵阿爾尚一起去見巴爾特崙將軍?
  她究竟盤算著什麼?
  羅格莎娜嚴肅地直視阿爾尚,語氣堅定地告訴他──
  「我的目的是從革命政府手中奪回政權!」
  紅茶色的眼眸中閃著金色的光輝。
  「革命至今已經九年,法洛利亞不但沒有變得富饒,反而更加貧困。貝爾加和巴哈爾姆兩國趁機進攻,搞得國內情勢日益混亂。革命政府中有許多優秀的思想家,卻沒有優秀的執政者,這九年來的慘狀就是最好的證明。」
  羅格莎娜深吸一口氣,彷彿在壓抑怒火。
  「那些人並不足以成為拉斐安羅斯宮之主。」
  玫瑰色的長髮彷彿要噴出熾烈的火花,她真的很生氣。
  拉斐安羅斯宮後來成為革命政府本部,據說裝潢改走簡樸路線,原有的美術品不是塞進倉庫,就是被賣到國外。
  聽到這件事的時候,連平時很少感傷的阿爾尚都體會到心痛的感覺。那美麗的宮殿曾是自己兒時的憧憬,如今卻彷彿遭受蹂躪──羅格莎娜是否也有同樣的心情呢?
  「無論法洛利亞王國、巴黎榭市街或拉斐安羅斯宮,我都不會再放任那些人隨意處置。當然也不會任由巴拉爾姆、貝爾加或任何國家進犯。」
  羅格莎娜的聲音又多了一分力道。儘管手裡並沒有刀槍,卻宛如身在戰場的女戰士。
  「如果我現在不展開行動,內政就會繼續混亂下去,即使巴爾特崙將軍是戰略天才,也無法杜絕外國侵略,再過十年恐怕連法洛利亞這個國名都消失了。所以我決定回到法洛利亞,為了從革命政府手中奪回這個國家,使其恢復正常的模樣。」
  (拉斐安羅斯宮……原本的模樣……)
  阿爾尚內心有些動搖。
  「我是在巴哈爾姆寄人籬下的孤兒,又是個不良於行、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丫頭,這些事我都心知肚明。我的武器只有年輕、意志力和法洛利亞王室血統,而如今最需要也最能有效運用這些武器的人……」
  羅格莎娜的眼中浮現聰慧的光輝。那光輝中蘊藏著強烈的意志,又讓阿爾尚的心動搖了一點點。
  羅格莎娜的聲音既勇敢且毫不猶豫。
  「唯有國民軍的英雄──天才戰略家巴爾特崙將軍!」
  阿爾尚開口質疑。
  「……對國民軍下令的就是革命政府。妳打算讓巴爾特崙將軍背棄革命政府,改為王黨派效力?」
  這個計畫真有可能實現嗎?
  羅格莎娜一臉嚴肅地答道:
  「你應該也知道,革命政府就像一盤散沙,而國民對革命政府的不滿也日漸高漲……」
  事實上……正如她所說。革命成功並將國王全家送上斷頭台後,民眾的生活依然沒有改善。
  不僅如此,革命政府還大舉打壓異己,嚴格控管民眾言論,禁止奢侈浪費力求節儉,導致國內更加貧困,飽受各國侵略。
  再這樣下去,自己的祖國豈不就要被割讓、被殖民,失去一切輝煌的文化了嗎?
  人民的不安形成不信任革命政府的耳語,阿爾尚也親身體會到這個聲音正與日俱增。
  「國民期待的不是革命政府,而是英雄巴爾特崙。大家都認為只有他才能以絕對的武力排除列強的干涉,或許有機會開創新的法洛利亞。不過正如你所說,現在的巴爾特崙將軍不過是隸屬於革命政府的一位將校。如果他想發動軍事政變成為法洛利亞國大元帥,就必須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我就是要給他這個理由。」
  繼承法洛利亞王室正統血脈的──公主。
  若是擁立公主宣示王權復辟,巴爾特崙將軍就有正當理由轉而對付革命政府。
  對於龐大的野心和有能力實現它的人來說,這或許是個不錯的交易。
  稚嫩的少女看起來還不到十五歲──一個沒有守護自身的軍隊、沒有領土也沒有資金的無力少女,她的辯才無礙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漸漸吸引了阿爾尚。
  阿爾尚至今只想過如何獨自活下去。國家情勢對他而言是另一個次元的事,他連想都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改變國家扯上關係。
  然而眼前的少女把阿爾尚拉到更高的次元,試圖讓他參與這個改變國家命運的計畫。
  自己只能畫在紙上的空想,在她手裡卻彷彿真能實現──
  羅格莎娜露出自傲的表情如此宣言:

  「我將奪回拉斐安羅斯宮,成為它的主人。」

  感覺就像心臟被人揪在手裡,不管願不願意都只能被拉走!
  羅格莎娜就是如此強而有力地吸引人心。
  (這個公主將成為拉斐安羅斯宮的主人!)
  入主那座阿爾尚從小看到大的城堡?
  聳立在巴黎榭中心、壯麗的拉斐安羅斯宮──成為那裡的主人,也就意味著成為這個國家的主人。
  她說自己將成為法洛利亞的女王。
  阿爾尚只覺得身體僵硬如石,動彈不得。
  只剩下心臟像警鐘一樣激烈鳴響,胸口越來越熱,只能困惑地注視著羅格莎娜。羅格莎娜柔柔地屈起挺直的背脊,像隻惡作劇的小貓般湊近阿爾尚身邊。
  接著愉快地笑了起來。
  那是剛才展現過的──宛如玫瑰盛開般惹人憐愛的開朗笑容。
  「所以你不妨好好期待得到報酬的那一天!只要我的計畫成功,你就是拯救這個國家的英雄!可以得意洋洋地告訴大家抱著我逃亡的故事!」
  羅格莎娜朗聲說道,然後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大概是因為九年沒說過這麼多話,突然有點睏了……」
  她直接倒在小屋中成堆的稻草上,又像小貓一樣蜷起身子,沒多久就進入夢鄉。王室公主竟然在稻草堆上呼呼大睡,而且還毫無防備地睡在結識不久的男人面前。
  (……膽子真不小。)
  或是因為她始終一個人硬撐到現在,已經累得連一秒鐘都撐不住了呢?
  (公主說她一直住在巴哈爾姆,那麼又是怎麼回到法洛利亞的?一個人從那座森林裡走過來?憑她那雙腳?)
  阿爾尚回想起公主看著王宮的圖畫掉眼淚的模樣,自傲地斷言將成為拉斐安羅斯宮之主時的表情,少女般開朗的笑臉──以及現在閉眼熟睡的童稚面容。
  (這公主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心臟又開始加快速度噗通作響。
  斗篷自細瘦的肩膀滑落,阿爾尚輕手輕腳地幫她蓋好。不過是一個小動作,卻有種既難為情又暖洋洋的微妙心情。
  總之現在先好好休息吧──
  在到達弗雷諾瓦之前,了解瑪莉‧羅格莎娜這位少女的機會還多得很。

  第二章 年輕丈夫與嫩妻的約定

  穿過森林到達城鎮的數天之中,阿爾尚了解到羅格莎娜是個非常能忍的女孩。
  即使走在樹根糾結、石塊遍布、雜草叢生的崎嶇道路上,不良於行的她也不曾叫苦。白天太陽光從樹木之間射進森林,羅格莎娜似乎因為體溫升高而難過地微微喘息,額頭上的汗珠不停往下滑,卻也從不主動表示累了想休息。
  餓的時候就採集樹木果實或在河裡捕魚。
  在阿爾尚的指導下,羅格莎娜時而彎腰時而踮起腳尖,拚命收集各種看起來能吃的果實。
  即使手指破皮滲血也不在意。
  「比起細皮嫩肉什麼都不能做的手,這樣反而好多了。」
  她笑著拿起樹枝,上頭插著阿爾尚從河裡捕來後烤熟的魚。
  「這東西該怎麼吃?」邊問邊小口小口咬下魚肉,笑咪咪地說:「真好吃!」
  沒有任何調味料、只經過烘烤的河魚,或許根本不合公主的口味。然而羅格莎娜的笑容卻絲毫不帶嫌棄,甚至笑咪咪地設法啃食魚頭和魚骨。
  「那些地方就不用啃了。」
  被阿爾尚阻止的羅格莎娜倏地臉紅了。
  「這……說得也是呢!我還想說市井之人真厲害。連這麼尖硬的魚骨都能嚼碎吞下……原來他們也不吃這個。謝謝你先告訴我這件事,不然我就吃得滿口是血了。」
  公主難為情地低聲說道。
  雖然順利避免公主嘴裡破皮流血,公主的腳卻早已遭殃。發現她每走一步就微微皺一下眉,阿爾尚終於逼她脫下鞋子,這才看到左右兩隻腳都因破皮而血跡斑斑。
  「為什麼不吭聲?」
  阿爾尚瞪著羅格莎娜。
  「踩著覺得溼溼的,我還以為是腳底流汗嘛!實際上並沒有看起來那麼痛,抱歉讓你擔心了。下次走路一定會注意避免磨破皮!」
  羅格莎娜臉上依然掛著笑容。
  當然,說不痛絕對是騙人的。
  細嫩的皮膚整片翻捲起來,肯定痛得不得了。
  (這個公主曾經把難過和痛苦說出來過嗎?)
  太會忍耐反而令人頭疼。
  雖然不曾開口叫苦,但並不表示公主就一直閉著嘴巴。
  相反的,她總是興致盎然地問東問西。比方說阿爾尚以往經歷過什麼樣的戰鬥,平常都和同級士兵聊些什麼,司令官是什麼樣的人……甚至連阿爾尚的私事都不放過。
  非常好奇的公主隨時睜著大眼睛東張西望。
  「阿爾尚,那是什麼?」
  話還沒說完──
  「我想靠近一點仔細看看,走吧!」
  然後一派天真地拉著阿爾尚就要過去。
  阿爾尚原以為公主說話是為了讓自己不去注意她的腳痛,事實卻並非如此。他很快就發現公主是真的愛說話。
  彷彿為了彌補阿爾尚的沉默寡言,羅格莎娜就在一旁說個不停。
  「公主……妳的話真多。」
  被阿爾尚這麼一說,公主鼓起腮幫子,表示自己流亡巴哈姆爾時是個文靜的孩子。
  「以前沒機會說的只能現在說啊!憋了整整九年,現在當然話很多。」
  話是這麼說,但沒人知道是真是假。
  目前只有兩人同行倒無所謂,萬一進了城鎮還這樣說個不停,阿爾尚有點擔心是否太過招搖。
  畢竟對方是個不必開口就夠引人注目的嬌豔少女。
  然而阿爾尚多慮了。
  穿過森林、進入有人居住的地方後,羅格莎娜不待提醒就乖乖閉上嘴巴,披上斗篷遮住顯眼的玫瑰色長髮和可愛的臉蛋,小心翼翼地跟在阿爾尚身旁。
  公主的識時務與反應機伶再次令阿爾尚佩服,自稱流亡巴哈爾姆時是個文靜的孩子也許不是胡說。
  阿爾尚為羅格莎娜買來一匹馬,買馬和住宿的費用全靠她變賣隨身攜帶的戒指換錢。起初是由阿爾尚出面和當鋪老闆交涉,但對方似乎不信任他,認為年輕的平民男子擁有鑲著昂貴寶石的戒指十分可疑。
  「這八成是假的吧?換不了多少錢喔!」
  眼看著就要殺價,沉默已久的羅格莎娜忽然發出微弱的聲音:
  「因為發生暴動不得已逃離故鄉,我好不容易從老家帶出母親大人的遺物……竟然被說成假貨……」
  說著說著便露出哀傷的神色──
  「但這畢竟是母親大人的遺物,還是由我好好收藏吧……」
  同時作勢要收回來──
  「不行,如果您堅持要收,就破例給個好價錢吧!」
  公主展現出討價還價的本事,一邊吊老闆胃口一邊逐漸抬高價錢。
  「賣掉母親的遺物……這樣真的好嗎?」
  離開當鋪後阿爾尚如此問道,結果卻引來一陣大笑。
  「那些戒指都沒那麼貴重,因為容易變賣才會被我帶出來。要是真拿我母親大人的遺物變賣,這種小地方的當鋪根本出不起價錢,而且很快就走漏風聲了。」
  阿爾尚再次啞口無言,心情有點複雜。就算沒有自己的幫助,公主應該也能獨自抵達目的地吧?
  「我一直以為所謂的公主會更不知人心險惡……」
  「因為國內發生革命而被迫流亡,寄居外國期間,家人又陸續遭到暗殺,這樣還能不知人心險惡也太天真無腦了!」
  「說得也是。」
  黃昏時分,兩人來到旅社門口。羅格莎娜突然開口:
  「我們乾脆以夫婦相稱吧?年輕丈夫和嫩妻!」
  ──還主動提議如此。
  「一般而言,這種情況下都會假扮夫妻吧?自稱兄妹也太不相像,說是小姐和侍從又不大尋常,容易被壞人盯上。同住一間房可以節省住宿費用,重點是這樣我也放心!」
  (放心……?)
  阿爾尚再次感到心情複雜。
  儘管房間裡只有他們兩人,羅格莎娜也太放鬆了。
  「屋裡只有一張床呢……別擔心,我的睡相很好,半夜不會把你踢下床或怎麼樣的。」
  說完便迅速蓋上棉被準備就寢,反而是阿爾尚還在糾結。
  「公主……不怕我夜襲妳嗎?」
  阿爾尚彎腰靠近已經躺下的公主,面色不善地問道。羅格莎娜露出「事到如今你還介意什麼」的眼神,淡淡回應。
  「你要是有那個意思,早在森林裡就壓倒我了。」
  這番話的確沒錯。孤男寡女在森林中走了好幾天也過了好幾夜,現在才一臉嚴肅地問這種問題,阿爾尚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
  「……就算在外頭沒那個意思,現在同處小屋又睡在一張床上,可就不一定了。」
  阿爾尚逞強似的繼續說道,這回換羅格莎娜一臉認真了。
  「你不會做那種事的。」
  她靜靜地回答。
  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在胸膛間暈染開來,感覺和難為情並不一樣。
  阿爾尚從未和別人走得這麼近,也不曾信任他人或認為他人值得相信。所以……自己或許是不知所措吧?
  「為什麼如此肯定?妳會找我一起旅行只是因為碰巧在森林裡相遇吧?」
  羅格莎娜坐了起來。
  「不是碰巧,是我選擇了你。」
  「妳說什麼?」
  選擇?選擇我?
  看著被搞得更迷糊的阿爾尚,羅格莎娜聰慧的眼眸中埋藏信任。
  「你出手解救被同袍纏上的農村女孩,我躲在建築物後全都看見了。雖然對方有三個人卻不敢招惹你一個,被你嚴詞阻止後只能邊抱怨邊離開。後來那女孩想表示謝意卻被你拒絕,而你連名字都不告訴人家就走掉了。那女孩明明很可愛!而且還用既感激又崇拜的眼神一直看著你!」
  和羅格莎娜相遇那一天──
  同級的士兵們強迫一個還未成年的農村少女陪自己玩,卻被阿爾尚阻止了。
  『住手,否則我向上級報告!』
  那一幕被羅格莎娜看到了嗎!
  羅格莎娜的表情突然非常嚴肅。
  「把我從巴拉爾姆帶出來的女子是我的家庭教師,一直對我這個孤兒非常親切,真正的目的卻是把我賣給貝爾加帝國。我在相處過程中發現了這件事,所以利用她逃出來了。」
  羅格莎娜的眼神無比堅毅,卻越說越顯得哀傷,最後又露出不屈不撓的神情。
  「為了順利抵達巴爾特崙將軍身邊,我必須找到值得信賴的幫手,所以一直在觀察經過那座村子的士兵,最後選上了你──阿爾尚‧卡列爾。這對你而言或許是飛來橫禍,但我對你很滿意,相處之後更證明我的眼光沒錯!」

  ──就決定是你了。

  這句話在腦海中迴盪,阿爾尚只覺得心臓猛跳了一下。
  「也許妳看走眼了。」
  阿爾尚故意冷冷地低聲說道,羅格莎娜微微瞇起眼,露出可愛的微笑。
  「萬一我沒能見到巴爾特崙將軍就命喪途中,你再說這句話也不遲。」
  意思是只要活著就不會放棄嗎?
  心臟跳得比剛才更快了。
  「晚安,嫩妻我先睡了。」
  羅格莎娜一臉平靜,躺回床鋪閉上眼睛。剛躺下沒多久便發出鼾聲。
  容易入睡也是一種天分。
  (沒想到她從在森林相遇之前就注意到我了……)
  原來從頭到尾都是精心策劃的一場戲。
  被如此心機了得的公主看上,阿爾尚卻不覺得生氣,只是一直聽見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羅格莎娜似乎很喜歡嫩妻這個設定,不僅是投宿旅店時,連和阿爾尚共乘一匹馬行動時也掛在嘴邊。
  「你說我是不是該更有嫩妻的樣子,多跟你打情罵俏?」
  偶爾還會轉頭看著阿爾尚,興高采烈地問道。
  「嫩妻通常都是怎麼稱呼丈夫的?直接叫『老公大人』嗎?還是叫『阿爾尚大人』?加上『大人』好像怪怪的,畢竟你也很年輕嘛!可是叫你『阿爾尚』又和平常沒兩樣,少了點新鮮感啊……你希望嫩妻怎麼稱呼你呢?」
  「……打情罵俏就免了,稱呼也沒什麼特別要求。」
  阿爾尚興趣缺缺,但羅格莎娜依舊興致盎然。「那就不要『多』打情罵俏,『稍微』打情罵俏一下就好囉?老公大人!」
  這結論完全不讓阿爾尚意外。倒是羅格莎娜露出沉醉於美夢般的神情繼續說道:
  「我的第二個夢想可是嫁給花店老闆喔!身邊有勤奮正直的溫柔丈夫和各式各樣的美麗花朵,過著寧靜平和、充滿歡笑的每一天。我一直嚮往這種美好的生活呢!」
  這番話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所以我得習慣手指破皮這點小事才行,花店的老闆娘總不能有雙細皮嫩肉的手吧?我得用這雙手為丈夫作飯、縫補衣服啊!還要生個長得像丈夫的孩子,為孩子編織襪子呢!第一胎還是生男孩好,不過就算是女孩一定也很可愛。只要是心愛之人的孩子,無論是男是女都好……」
  羅格莎娜一臉幸福地說著,說到一半卻越來越小聲,藏在兜帽下的頭越垂越低。阿爾尚擔心地探視了一下,她立刻抬頭挺胸,聲音也恢復開朗。
  「不過現在最大的心願是成為法洛利亞的女王,所以在這段旅程中暫時享受一下嫩妻的樂趣就好。」
  羅格莎娜邊說邊回頭望著阿爾尚。
  臉上還帶著無比爽朗的笑容。
  「對了,今晚住宿的時候,可以跟對方說『我丈夫是花店老闆,這趟旅行是為了尋找藍色鬱金香的球根』嗎?」
  阿爾尚本想拒絕,話到嘴邊卻變成不置可否。
  「……隨便妳。」
  「呵呵……我的丈夫還真體貼呢!」
  「……是嗎?」
  阿爾尚喃喃唸道,後來就一直撇開頭望著別處。而羅格莎娜始終興致盎然,繼續暢談她的各種嫩妻設定。

    ◇  ◇  ◇

  就在當天夜裡,危機降臨。
  半夜的一陣馬兒嘶鳴吵醒阿爾尚。他懷著不祥的預感起身下床,探視窗外情況。
  阿爾尚等人投宿的房間位於二樓,可以清楚看見樓下停著幾匹壯碩的馬,和這種鄉下旅社完全不搭調。
  皎潔的月光下,幾個怎麼看都像軍人的男子依序進入旅社。
  「公主,快起來!」
  阿爾尚搖醒蜷在一旁的羅格莎娜。羅格莎娜正想問「怎麼回事」就被一手摀住嘴巴,阿爾尚豎起另一隻手的食指抵在鼻尖,傾聽外頭的動靜。
  樓下傳來男人們的聲音,正在盤問旅社老闆是否有個紅髮的年輕女孩投宿,腔調聽來不像是本地人。
  男人們的語氣粗魯無理,帶有那個軍事大國獨特的──
  羅格莎娜不禁瞪大眼睛。阿爾尚一鬆開手,便聽見她沙啞的聲音。
  「他們是……貝爾加帝國的追兵!」
  對了,那種說話腔調的確是貝爾加帝國的人。羅格莎娜的家庭教師把她帶出巴哈爾姆,本來是要賣給貝爾加帝國的。
  (他們竟然追來了!)
  羅格莎娜迅速披上斗篷戴起兜帽,阿爾尚也背起步槍,抱著羅格莎娜爬出窗外。兩人躡手躡腳地經過屋頂,再爬下馬廄。過程中羅格莎娜始終屏住氣息。
  牽出馬匹載著羅格莎娜剛邁開腳步,身後立刻傳來帶有貝爾加腔的喊叫。
  貝爾加的軍人們也上馬急追而來。
  夜色中響起一陣刺耳的馬蹄聲。
  兩人穿過街道,在果樹園之間的小徑奔馳。皮膚彷彿有電流通過般震顫,脖子上也起了雞皮疙瘩,空氣中瀰漫著危險的氣息。對方騎的是軍馬,沒多久就會追上來了。
  「公主,韁繩交給妳!」
  「好!」
  阿爾尚把韁繩交給羅格莎娜,在顛簸的馬背上舉起肩上的步槍瞄準。追兵宛如黑色的惡魔般沿著黑暗逼近,因為道路狹窄而排成縱列。阿爾尚瞄準領頭的男人開槍。

  落雷般的巨響劃破夜空。
  子彈撕裂空氣往後飛去,打穿了馬腿。
  騎馬的男人和馬一起失去平衡跌倒,隨後奔來的馬匹也被絆了一跤。
  阿爾尚沒有時間鬆懈,立刻裝填新的子彈,其他追兵正高高越過翻倒的馬匹緊追而來。阿爾尚再次射擊,這回瞄準的是馬上男人的肩膀。
  步槍噴出火花,又一個人肩頭中彈,翻倒落馬。
  一下就搞定三個人!
  然而後頭還有其他追兵。果樹園到了盡頭,道路也逐漸開闊。追兵騎著壯碩的軍馬猛然加速,轉眼已和阿爾尚他們並駕齊驅。被追上了!
  「唔!」
  羅格莎娜發出小小的驚呼。
  阿爾尚用步槍尖端的銳利刺刀直刺馬上男子的咽喉,劃開一道口子。
  「!」
  一陣血花四濺,男子已然墜馬。只剩馬兒高高舉起前足,放聲嘶鳴。
  撂倒四個人了!
  羅格莎娜緊抓韁繩壓低身子,緊張卻難掩興奮地大叫。
  「阿爾尚!你怎麼這麼強!雖然我早就知道你應該挺厲害的,從之前其他士兵怕你的模樣也看得出來,但這也太厲害了!你到底是何方神聖?怎麼會只是一介無名小卒?」
  這回換對方展開攻擊了。
  槍聲轟然作響,阿爾尚壓低身子護住羅格莎娜,羅格莎娜不禁發出輕微的驚叫。要反擊嗎?不,考慮到下一步,現在可不能浪費子彈。
  手持步槍的男子策馬追了上來。確定他後方沒有其他馬蹄聲傳來後,阿爾尚放慢速度和男子並排,自手臂側面向下斜刺出刺刀。
  感覺刺刀遇到什麼阻礙,對方的馬腹已被刀刃捅出一個洞。受傷的馬兒激烈掙扎,一口貝爾加腔的男子立即被甩下馬,嘴裡還不停咒罵阿爾尚。
  這是最後一個了?
  「阿爾尚,你到底……是什麼人?」
  趴在馬身上的羅格莎娜呻吟道。
  從十二歲入隊接受訓練到十七歲的今天,阿爾尚的人生幾乎都在戰場上度過。他沒有立下戰功,也不曾因為戰場上的英勇表現而受到嘉獎。過去的阿爾尚只為生存而戰,並不特別想打倒敵人。他的目的只有不要死在戰場上,因此不需要建立戰功。
  然而他剛才是為了保護羅格莎娜、為了闖出生路而戰。
  一旦想法轉變,阿爾尚就強得令羅格莎娜都感嘆不已。
  他的夜間視力很好,在黑暗中也能行動如常,步槍瞄準後絕不會射偏,也能持散發寒光的短刀精準貫穿對方的弱點。
  「原來我比我自己想像中更會看人!」
  羅格莎娜忍不住大叫。
  「要是我成為女王,一定任命你為禁衛軍。你遲早會當上將軍的!」
  「我拒絕,我的目標不是當上禁衛軍或將軍。」
  阿爾尚一邊策馬疾馳,一邊大聲回答。
  似乎沒有其他追兵了。
  但並不能因此大意。貝爾加帝國恐怕並未放棄羅格莎娜,而巴哈姆爾也可能派人追捕。如果革命政府得知羅格莎娜人在法洛利亞境內,八成也會設法抹殺。
  行經城鎮會不會是錯誤的選擇?腦中設想著各種前往弗雷諾瓦的途徑,阿爾尚環抱著羅格莎娜,繼續策馬前進。

    ◇  ◇  ◇

  之後的每一天都令兩人戰戰兢兢。
  現在各國都卯足了勁搜尋這一位少女。兩人的立場迅速陷入劣勢,可能落腳的旅舍被搶先布樁,街道也被嚴陣以待的男人們封鎖,進行嚴格盤查。
  「看來革命政府也收到消息了。」
  羅格莎娜的聲音裡沒了從容,她低著頭藏住臉孔,用斗篷把自己包得密密實實。
  「以後大概沒辦法住宿了。」
  「說得也是,能和你當夫妻的時間還真短暫。」
  幸好羅格莎娜還有心情說笑,阿爾尚總算鬆了一口氣。
  「只好避開要道爬山了……只是恐怕會比森林裡更難走。」
  「沒關係!聽說手腳的皮越磨越堅韌,就趁這個機會稍微磨練一下吧!」
  羅格莎娜依然面帶笑容。
  實際上似乎已經把自己逼到極限了。
  剛上山不久,羅格莎娜就發燒倒臥不起。
  無論意志力多麼堅強,身體畢竟還是嬌弱的公主,撐到現在才倒下已經讓人難以置信了。她大概一直都在忍耐吧?
  阿爾尚把自己的斗篷鋪在營火旁,讓羅格莎娜睡在上頭方便照料。說是照料,其實也只是餵她吃點草藥、幫她擦擦汗罷了。
  羅格莎娜任由阿爾尚幫自己擦拭額頭,嘴巴依然停不下來──儘管聲音比平常虛弱無力了些。
  「幸好現在是夏天……置身夏日森林,躺在草堆成的床上休息看星星,多浪漫啊!我們真的很像私奔的情侶呢!」
  連臥病在床都這麼多話,還故作開朗。
  「夠了,妳乖乖閉上嘴巴好好休息!」
  被阿爾尚沒好氣地一說,羅格莎娜反而眼帶淚光,皺起燒得紅通通的臉氣喘吁吁地回應:
  「不要……說出來還比較輕鬆……」
  聲音近乎呢喃。
  「好了,快睡吧!」
  阿爾尚的手掌覆在小小的臉蛋上,只覺得炙熱無比。羅格莎娜還不斷說著自己不睏,最後終於安靜下來。
  然而剛睡著沒多久又開始痛苦呻吟。羅格莎娜燒得更厲害了,顯然很不舒服的她不停大口喘氣,迷迷糊糊地說著:
  「對不起……」
  而且重複了好幾遍。
  或許是作了傷心的惡夢吧?羅格莎娜眉頭緊鎖,臉也皺成一團,泫然欲泣地一再說著「對不起……原諒我……」
  究竟在向誰道歉呢?
  羅格莎娜看起來太傷心了,每當她喃喃唸著「對不起」時,阿爾尚就有一股搖醒她的衝動。
  醒著的時候從不說喪氣話,總是帶著陽光般的笑容,說著積極進取的話。但她的內心或許一直如此飽受煎熬,一直對著某個人道歉。

  ──說出來還比較輕鬆……

  也許她早知道睡著就會作惡夢,那時才會皺起眉頭。大顆大顆的汗珠再次從她蒼白的太陽穴冒出,沿著臉頰滑落──
  看起來就像在哭一樣。阿爾尚皺著眉頭,伸出手指拭去羅格莎娜臉頰上的水滴。直到黎明將近,羅格莎娜脣間才終於透出正常規律的鼾聲。
  天色還很暗。
  阿爾尚一面顧守營火,一面拾起樹枝在地上作畫。
  畫著那座每天從巴黎榭的老街抬頭仰望的,白色和金色的華麗宮殿。
  回想著那座黃昏時染上一層玫瑰紅的宮殿,阿爾尚不停揮動手裡的樹枝。無論身在何方,畫畫都能讓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就在他專注地描繪拉斐安羅斯宮的城牆時,身旁傳來羅格莎娜的聲音。
  「……你又在畫畫了呢……」
  阿爾尚拿著樹枝回過頭。躺在他斗篷上的羅格莎娜凝視著地上的拉斐安羅斯宮,眼神中滿是愛憐。
  「穿越森林的時候……你也在我睡著後……一個人這樣畫畫吧?不是畫拉斐安羅斯宮,就是畫外國的教堂和城堡……初次遇見你時也是如此……」
  「……」
  「你拒絕當我的禁衛軍……難道是想成為畫家?」
  「不是。」
  「那……想成為建築師?」
  「……」
  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阿爾尚低頭望著地面,喃喃說道。
  「我……想成為甜點師。」
  「甜點師?」
  羅格莎娜有些訝異地反問。
  阿爾尚依舊低著頭,卻挺直了身子。
  「我從小就夢想……用甜點蓋一座城堡。」
  聲音有些沙啞,臉也有些發燒。
  這是不可能實現的痴人說夢。
  在法洛利亞國內,開店必須先經過公會認可,而且得從小拜師學藝力求精進才行。
  別說開店了,在這個每天弄塊麵包果腹都很困難的時代,以製作甜點這種嗜好品為職業根本是腦袋有問題。
  甜點這種東西明明不是生存必需品。
  為什麼要冒著被恥笑的風險,告訴羅格莎娜這個不曾向人啟齒的心願?
  「……我家是巴黎榭舊街區隨處可見的那種家庭,孩子多又貧困,不可能吃到甜點那種奢侈品。不過附近住著一個學者爺爺……雖然個性彆扭,但幫他做事偶爾會收到甜點當謝禮。真的很好吃……」
  雖然那只是裹著厚厚一層糖霜的杏仁粉烤蛋糕,不算什麼繁複高級的甜點。
  沒想到這世界上竟有如此美味、讓人感到幸福的食物。
  「不是有個童話故事……裡頭提到滿是甜點的糖果屋嗎?第一次聽到那個故事時,我根本不知道糖果屋是什麼樣子,還問人家『甜點』是什麼。後來在爺爺家吃到沾了砂糖的蛋糕,才明白『甜點』或許就是這種東西。整個屋子都是用如此美味的東西堆砌而成,簡直像作夢一樣。我想如果不是『屋子』而是『城堡』一定更棒,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蓋座『糖果城』……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我才每天都看著國王居住的城堡。」
  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拉斐安羅斯宮。
  那優雅而美麗的模樣──
  彷彿灑了雪白砂糖的蛋糕。
  阿爾尚幼時最嚮往的就是城堡和甜點。
  當兩者結合成為夢想──在現實中卻如此遙不可及。
  當兵之後,阿爾尚用薪水買來建築相關書籍,參考繪有外國雄偉建築的頁面拚命描摹。然而即使長大成人,阿爾尚畫得最多的依然是巴黎榭的拉斐安羅斯宮。
  拉斐安羅斯宮就像阿爾尚的初戀,繽紛完美而珍貴,永遠占據他的心中……
  伴隨著那難以實現的夢想。
  阿爾尚沒有抬起頭,羅格莎娜無比認真地輕聲回應。

  「拉斐安羅斯宮【那座城堡】在你心目中也很特別呢……」

  彷彿對這句話深刻共鳴,阿爾尚的心臟也重重跳了一下。
  阿爾尚抬起頭,發現羅格莎娜凝望自己的眼神中夾雜著崇拜和憂愁。
  羅格莎娜靜靜地訴說。
  「五歲之前的我一直住在王宮裡,直到現在還經常夢到那時的情景……那條整面牆鑲滿明亮鏡子的長廊……垂掛在金鏈上的水晶吊燈……刻在柱子上的神話浮雕……繡著花鳥的綢緞窗簾……天鵝絨面的躺椅、踩下去整隻腳幾乎被埋住的柔軟地毯,還有拖著寬大裙襬、禮服上鑲滿緞帶和寶石的母親和眾多王妃談笑風生……」
  那麼優雅、華麗、充滿活力和奢侈浪費的地方已經消失了──羅格莎娜閉上眼睛,彷彿回憶起從前的生活。
  接著哀傷地說道:
  「巴黎榭的街上每天都有許多人餓死,王宮裡卻還在比賽誰的裙襬最蓬、誰可以把頭髮盤得最高,餐桌上滿是奢華的料理和甜點,吃都吃不完……」
  羅格莎娜睜開眼睛,眼底卻蒙上一層陰影。
  「所以遭到憤怒的人民圍攻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王公貴族奢侈無度導致國庫見底,被送上斷頭台也無可奈何……」
  對不起──彷彿又聽到羅格莎娜呻吟道歉的聲音,阿爾尚忽然覺得胸口暗潮翻湧。
  羅格莎娜微斂雙眸,語氣無比沉痛。
  「流亡到巴哈爾姆之後,別人一直告誡我們不可以奢侈……因為過去太過奢侈而受到懲罰,必須深自反省、謹慎度日。禮服上多別一條緞帶或袖口稍微弄蓬一點都覺得心裡有愧,被批評『今天的服裝太華麗』時更覺得心臟彷彿揪成一團。人們嘴上不說,眼神卻充滿責備之意──『親族都被送上斷頭台了,還想繼續過奢華的日子?』所以連綁個頭髮都得小心翼翼……」
  革命政府宣稱貴族們逃到國外依然過著奢華享樂的生活,挑起民眾的怨恨……
  但羅格莎娜口中的巴哈爾姆流亡生活一點也不幸福……
  「到了下午茶時間,正要吃甜點就想到有人會說『你們祖國的人民現在連麵包都沒得吃』,根本食不下嚥。最後只能盡量準備些簡單不起眼的點心,躲在角落偷偷吃。」
  羅格莎娜低著頭,臉上一片陰霾。
  接著突然很不高興地起身瞪著阿爾尚,凶巴巴地說道:
  「可惜我就是無藥可救地愛好奢華!喜歡裝飾著各種蕾絲緞帶、袖口和裙襬蓬得沒有必要的漂亮禮服,喜歡放了一大堆奶油和糖漬花瓣的精緻甜點,喜歡塞了滿滿羽毛的鬆軟靠墊,喜歡鋪滿高級大理石而亮晶晶的走廊,也喜歡抽著細密縐褶的華麗窗簾──」
  羅格莎娜的聲音有點沙啞,但眼神非常堅定。
  「我忘不了小時候在拉斐安羅斯宮裡看到的美好事物,也一直想回到那個裝飾過度、極盡奢華的地方。」
  阿爾尚的心臟越跳越快。
  初見自己筆下的拉斐安羅斯宮時,羅格莎娜一度掉下眼淚。

  ──拉斐安羅斯宮【那座城堡】在你心目中也很特別呢……

  當她喃喃說出這句話時,或許也感同身受。
  證據就是她眼底浮現的哀傷與愛憐。
  離開故鄉巴黎榭遠赴戰場這段時間,阿爾尚不斷回想起那座城堡。羅格莎娜也一心一意想回到那裡嗎?
  羅格莎娜還沒冷靜下來。
  「希望過奢侈的生活有什麼罪?並沒有!王公貴族被送上斷頭台只是因為獨占了奢侈的權力!因為他們把奢侈當成自己的專利,不肯與民眾分享!所以只要建立一個人人能享受奢華的國家,我就可以穿著鑲滿蕾絲的華服,也可以盡情品嘗各種美味的甜點!」
  羅格莎娜的澎湃熱情洶湧地襲向阿爾尚,讓他的心跳越來越快。
  「奢侈並不是生活中不必要的浪費,也無須刻意戒除。浪費也是有意義的!阿爾尚,你夢想中的糖果城正是極致的浪費,也是極致的奢華與美好!」
  羅格莎娜的臉頰透著耀眼的玫瑰色,那並非因為她正在發燒,而是洋溢強烈意志的熱情光輝。
  「我想建立一個富裕到多餘的國家!一個可以盡情浪費的國家!然後任命你為女王御用甜點師,讓你為我蓋一座甜點城!」
  「!」
  阿爾尚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只覺得心臟怦然一震。羅格莎娜激忿的表情和緩下來,溫柔地望著他微笑。

  「這樣你願意接受嗎?」

  營火不知何時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透過枝椏射進來的澄透朝陽。
  受到羅格莎娜的話語和表情吸引,阿爾尚非常鄭重地回答:

  「我答應。如果公主妳真的成為這個國家的女王,我就當妳的御用甜點師……算是把妳送到巴爾特崙將軍身邊的酬勞。」

  儘管自己連一塊烤點心都沒親手做過。
  儘管自己至今只是滿心嚮往,並不認為這個夢想可能實現。
  現在卻要把這位心懷壯志的少女送到巴爾特崙將軍身邊,讓她當上女王,自己成為她的御用甜點師。一想到這裡,阿爾尚就心跳加速到幾乎喘不過氣。
  彷彿晨曦中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羅格莎娜的眉眼、嘴角都笑開了,玫瑰色的長髮也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好期待喔……該讓你作什麼甜點才好呢?想著想著突然覺得胃口大開啊!我想吃酥酥脆脆的普拉朗杏仁糖!塗滿紅醋栗果醬再灑上厚厚一層砂糖的新橋塔最棒了!加了大量蜂蜜和杏仁的牛軋糖也不錯,但巧克力口味的烤餅乾才是經典!還有在濃郁的卡士達醬外層灑上砂糖、烤得又焦又脆的愛之泉酥塔,用金湯匙挖著吃感覺最棒了,簡直讓人沉溺於極致的奢華中!塞著滿滿葡萄乾的庫咕洛夫皇冠蛋糕也是我的最愛,還有熱呼呼的舒芙蕾蛋糕配上冰涼的牛奶冰沙……」
  羅格莎娜越說越陶醉。
  阿爾尚卻一臉疑惑。
  「普……拉郎?是什麼樣的甜點?還有新橋……牛壓糖是什麼?」
  羅格莎娜把上半身靠了過去。
  「你不知道普拉朗是什麼?也沒聽過新橋塔跟牛軋糖?」
  「……很抱歉,公主妳剛才說的甜點我都沒聽過。我知道的甜點就只有沾了糖霜的蛋糕、灑了砂糖的油炸點心,還有壓成塊狀的砂糖。」
  嘴上說從小立志成為甜點師,實際上卻連甜點的名稱都沒聽過幾個。阿爾尚心想公主八成很失望,自己也難為情到胃好像快抽筋了。然而羅格莎娜先是睜大了眼睛,隨後立刻露出甜甜的微笑。
  「那就由我來告訴你吧!先從普拉朗說起。普拉朗是一種杏仁糖,也就是在杏仁外頭裹上一層經過熬煮的濃稠糖漿。太陽王夏路路十四世在位時,有位名叫普拉朗的公爵是個美食家,據說這種甜點就是他家主廚發明的。」
  羅格莎娜沒有失望,反而開心地打開話匣子。
  普拉朗──
  聽起來好像能施展魔法的咒語。
  原來普拉朗就是裹著糖霜的杏仁啊?
  杏仁和砂糖倒是吃過,沒想到加在一起就是名叫普拉朗的甜點了!
  阿爾尚彷彿回到少年時期,興致盎然地專注傾聽。
  過去的日子裡,他仰望夕陽餘暉中染上玫瑰紅的拉斐安羅斯宮,陪同老學者去圖書館,趁他查資料時翻閱描繪各國城堡的書籍,當時感受到的幸福正如此刻。
  羅格莎娜看起來也很幸福,眼裡滿是陶醉。
  「但我現在最想吃的卻是烤蛋白霜餅呢!」
  羅格莎娜說那是一種潔白可愛的甜點,有時作成一口大小的圓形,有時則作成手指般的細長條。捏在指間感覺很輕,放進嘴裡口感爽脆,一下子就在舌頭上化開了。
  「沾奶油吃味道更是一絕。母親大人和其他人還拿烤蛋白霜餅沾玫瑰色的香檳吃呢!那種吃法看起來非常優雅成熟,我也很想試試,卻被說年紀還小不可以。還說只有大人才能把烤蛋白霜餅浸在玫瑰色的香檳酒裡吃,讓我更羨慕了。對小時候的我來說,那就是有朝一日長大成人後才能享用的最高禮讚。」
  話才剛說完,羅格莎娜忽然垂肩低頭,面色陰鬱。
  「……後來在巴哈爾姆的午茶席間吃到時,我卻覺得心裡好難受,根本嘗不出味道……那明明是我最喜歡的……具有特殊意義的甜點……」
  阿爾尚也跟著難過起來。
  羅格莎娜低著頭喃喃說道:
  「……如果我當上女王,建立人人都能享受奢華的國家……你覺得法洛利亞的人民會原諒我們犯過的錯嗎……?」
  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反而像不求回應的自言自語。
  而羅格莎娜的確沒有等阿爾尚回答。
  「對不起,我好像還有點累。讓我再睡一下……再睡一下下就好。」
  說完拉起兜帽遮住臉龐,背對阿爾尚躺下。
  彷彿不願被人看見喪氣的模樣。

  ──對不起……

  總覺得羅格莎娜好像又會發出呻吟。
  革命爆發時,羅格莎娜還只是個孩子。阿爾尚很想對她說──小孩子是無辜的。
  然而阿爾尚生在平民之家,其實無法體會縈繞在羅格莎娜心裡的罪惡感和痛苦。
  這是一種無奈的感覺,彷彿內心深處被什麼搔刮著。阿爾尚在睡著的羅格莎娜身旁坐下,腦海中喃喃唸著一串甜點的名字──那是剛才她告訴自己的,魔法咒語般的甜點名稱。

    ◇  ◇  ◇

  隔天──
  羅格莎娜已經康復許多,兩人繼續往弗雷諾瓦邁進。
  「弗雷諾瓦」這個地名意指黑色的森林,源自山麓上一整片蒼鬱茂密的森林。這座森林綿延至法洛利亞和貝爾加兩國的交界,前方則是一塊平緩的盆地。
  法洛利亞國民軍的要塞就位於盆地外圍的山丘上,由巴爾特崙將軍坐鎮指揮。對面的山丘上則是貝爾加帝國軍蓋起的堡壘,兩軍似乎在此持續著一進一退的長期抗戰。
  阿爾尚一邊帶頭前進,一邊注意不讓大病初癒的羅格莎娜太過疲勞。
  儘管每天只能推進一小段距離,走了幾天後腳下的路也漸趨平坦,從枝葉間射進來的陽光也明顯減少了。由於稀疏的樹林越來越密集,繁茂的枝葉隔絕了大部分的陽光,使得森林中即使在白天也十分幽暗。
  弗雷諾瓦森林已經到了。
  按照阿爾尚的估算,再過不久就能走出森林,抵達國民軍要塞所在的山丘。
  「就快到了呢!」
  「是啊……」
  從兜帽下探出頭的羅格莎娜表情緊繃,阿爾尚也和她一樣緊張。
  抵達國民軍要塞後找衛兵通報,請巴爾特崙將軍收留羅格莎娜,如此一來她就暫時安全無虞了。
  但巴爾特崙將軍會答應接見嗎?憑羅格莎娜的氣度和美貌,應該不至於在要塞門口被趕走才是。
  問題是就算順利見到巴爾特崙將軍,他是否會乖乖接受羅格莎娜的提議?
  萬一巴爾特崙將軍決定將羅格莎娜交給革命政府──
  代步的馬早已放生,步槍裡也只剩下一發子彈。之前貝爾加派來的追兵不過區區幾人,如今面對數萬名國民軍,還有辦法帶著羅格莎娜成功逃走嗎?
  不,還是得先見到將軍再說。
  光線從林木的彼端直射進來──
  看到出口了!

  然而──

  走出森林仰望眼前的山丘,上頭飄揚的旗海並不是紅白藍相間的國民軍旗,而是黑黃綠三色的貝爾加帝國軍旗。

  第三章 公主在斷頭台前吶喊

  「阿爾尚……我們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羅格莎娜聲音沙啞地喃喃問道。
  貝爾加的旗幟在山丘上翻飛。
  不僅如此,山腳下黑壓壓的一片士兵,手裡也都舉著貝爾加軍旗。
  「……不,我們的目的地就是那座山丘。」
  「可是……那是貝爾加帝國的旗幟!這裡全都是貝爾加的士兵啊!」
  本該是法洛利亞要塞的地方竟飄著貝爾加帝國的旗幟,意味著法洛利亞軍已然撤退。
  也代表英雄巴爾特崙敗給貝爾加帝國了!
  羅格莎娜絕望得臉色鐵青,阿爾尚也不禁呻吟出聲。
  (巴爾特崙將軍竟然戰敗退兵……國民軍都到哪裡去了?將軍還活著嗎?我們今後該怎麼辦才好?)
  兩人震驚得呆立片刻,才猛然發覺腳步聲和人的氣息。
  「!」
  手持貝爾加軍旗、約莫四十人的小隊正從側面逼近,或許是在附近巡邏偵查吧?巴爾特崙將軍戰敗的事實令兩人茫然無措,發現敵人靠近時已經晚了。
  士兵們發現阿爾尚等人,操著貝爾加方言大叫。
  「喂!站在那裡的不是我們在找的公主嗎?」
  阿爾尚緊張得背脊僵硬,羅格莎娜則一臉驚恐地抓住阿爾尚的斗篷。
  「旁邊還有一個年輕男人,沒錯!一定是他們!」
  「快向將軍報告!把他們抓起來!」
  一群士兵迅速衝向阿爾尚和羅格莎娜。
  阿爾尚立刻抓住羅格莎娜的手臂,奔回來時的森林。
  那些士兵竟然認得羅格莎娜!看來上頭下了命令,要追捕法洛利亞王室殘存的公主。
  腿腳不方便的羅格莎娜跑不快──
  抱著她的話就無法使用武器──
  「公主,我背妳!」
  阿爾尚背起羅格莎娜,取下肩上的步槍夾在腋下便跑了起來。
  一邊祈禱茂密的樹林能掩護兩人,一邊在幽暗的森林中拚命奔馳。
  但是該往哪裡跑才好?
  阿爾尚自己是逃兵,羅格莎娜也是從巴哈爾姆王國逃出來的,兩人都沒有可以投靠的家人或朋友。
  無處可去了!
  貝爾加方言不斷從背後傳來,還有幾個像蜜蜂振翅般嗡嗡地掠過耳邊。追兵的人數眾多,和之前逃出旅社時根本不能比。
  現在是一整個小隊都在追捕阿爾尚和羅格莎娜!
  兩人就像狩獵場上盲目逃竄的獵物!
  即使身在林木密集視野不佳的森林中,阿爾尚也沒有把握背著羅格莎娜順利逃脫。
  再這樣下去對方就能靠人數取勝,逐漸縮小包圍網。如此一來兩人就插翅難飛了!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無比沉靜的聲音。

  「阿爾尚,到此為止吧!」
  羅格莎娜的手從阿爾尚頸邊輕輕滑開,阿爾尚只覺得背上突然變輕了。
  一回頭便看見羅格莎娜自己滑下地面,臉上帶著安詳的表情。
  「你一個人逃吧!」
  「公主……妳胡說什麼?」
  阿爾尚十分焦急。
  帶有貝爾加口音的喊叫聲環繞四周,腳步聲和人的氣息也越來越逼近,仰望阿爾尚的羅格莎娜卻冷靜無比,兩人所站之處也一片寂靜。
  陰暗的樹林中,羅格莎娜誠摯地輕聲說道:
  「因為你非常厲害,獨自一人總有辦法逃走的。貝爾加的士兵們只要抓到我,應該就不會對你窮追不捨了。」
  「唔!可是……」
  阿爾尚回想起初遇羅格莎娜時的情景。

  ──有壞人在追我,拜託你救救我!

  那天阿爾尚正窩在森林裡畫畫,突然冒出一位披散玫瑰色長髮、淚眼婆娑的少女朝自己跑來,彷彿精靈出現在塵世。
  少女說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去找巴爾特崙將軍,連聲音都在顫抖。
  儘管初見面時那副柔弱少女的模樣是裝出來的,仰望阿爾尚的執著眼神和充滿熱情的聲音卻毫無虛假。
  她一路走來不曾抱怨叫苦,即使手指磨破、腳也破皮滲血,依然笑著表示沒事。

  ──實際上並沒有看起來那麼痛……

  ──聽說手腳的皮越磨越堅韌,就趁這個機會稍微磨練一下吧!

  就算額頭冒出大顆的汗珠,氣喘吁吁快要無法呼吸,少女始終笑口常開說個不停,露出開朗的模樣以免阿爾尚擔心。
  而後兩人約定了一件事。

  ──阿爾尚,我就任命你為女王御用甜點師吧!然後讓你為我蓋一座甜點城!

  ──我答應。如果公主妳真的成為這個國家的女王,我就當妳的御用甜點師……算是把妳送到巴爾特崙將軍身邊的酬勞。

  「沒問題的……」
  羅格莎娜輕聲說道,似乎想說服停下腳步的阿爾尚。阿爾尚只覺得心越來越涼。
  「只要我還有利用價值,就算成了貝爾加的俘虜也不至於被殺。所以你自己逃吧!」
  說完又急迫地大叫:
  「快點!」
  羅格莎娜轉身背對阿爾尚,自己往貝爾加士兵所在之處跑去──
  卻被阿爾尚抓住手臂。

  「不行!」

  心臟在大聲叫囂。
  羅格莎娜的判斷無誤,一起逃的話對兩人都沒好處。
  阿爾尚一直以來的目標只有活下去,也成功地從十二歲上戰場起存活至今。
  但現在不能這樣,唯有這隻手不能放開,絕對不行!
  貝爾加的士兵拔劍砍了過來。阿爾尚挺身擋住羅格莎娜,舉起肩上的步槍突刺敵兵。
  「唔哇!」
  一名貝爾加士兵胸口流血倒地,另一名士兵也追了上來,隨即被刺刀刺中側腹。
  阿爾尚以林木為盾,一邊保護羅格莎娜一邊揮舞槍上的刺刀。
  他向追來的士兵們發射最後一顆子彈,準確擊中其中一人的肩膀牽制其行動,再從剛才倒下的士兵身上搜刮子彈,一隻手靠著腋下和嘴巴輔助裝填彈藥,另一隻手則牽著羅格莎娜,繼續往前奔逃。
  「我還沒向妳索取酬勞。除了公主妳之外,還有誰能讓我擔任女王的御用甜點師!」
  「我現在又不是女王!」
  羅格莎娜泫然欲泣地大叫。阿爾尚繼續朝追兵發射子彈,同時大聲吼回去。
  「所以才要當上女王啊!我們不是約好了嗎?公主妳不是要成為拉斐安羅斯宮的主人嗎!」
  自幼便時常滿心嚮往、仰頭凝視的拉斐安羅斯宮。
  阿爾尚一直被那座城堡深深吸引。
  那座城堡就是他的初戀。
  即使離開巴黎榭,即使在連綿戰禍中只能看見黑暗的未來──不,或許根本忘了還有明天的時候,心中的那座城堡依然美麗如昔。
  如果除了求生之外還有其他令阿爾尚奮戰的理由,就非那座城堡莫屬了。
  就算賭上性命,也是為了那座城堡。
  (所以如果公主立志成為那座城堡的主人,我就是屬於公主的!)
  此時此刻棄羅格莎娜不顧,無異於挖出自己的心臟丟掉。
  沒錯,她對自己而言已經是特別的存在了。能讓自己滿懷熱血、心跳加速的,就只有公主和那座城堡。

  「我把生命和身體全都交給妳!所以不要保護我!徹底利用我吧!」

  槍口發出轟然巨響,阿爾尚同時大聲叫道。
  背後的羅格莎娜彷彿在顫抖。
  阿爾尚再次拉起羅格莎娜的手,移動到其他樹木後方,裝填子彈後再次開槍。
  包圍阿爾尚和羅格莎娜的圓圈逐漸縮小範圍。
  (必須突破包圍!)
  即使四周一片幽暗,阿爾尚依然能環視遠方。
  犀利的目光掃過四周,發現包圍網最薄弱的部分,立刻保護羅格莎娜一起往那裡跑。舉起刺刀貫穿前方障礙的胸膛,劃開兩側追兵的咽喉,以自身為盾避免血花噴濺到羅格莎娜。阿爾尚渾身是血,銀色的頭髮也滿是血汙,順著髮梢滴落沾染前額,傳來腥臭的氣息。
  包圍網最薄弱處產生破綻,闖出活路了!
  阿爾尚抱起羅格莎娜,突破包圍一路往前狂奔。
  (這下應該能逃到夜晚降臨。)
  入夜後的弗雷諾瓦森林伸手不見五指,可以完全隱藏阿爾尚等人的行蹤。
  (希望能安全撐到入夜……)
  羅格莎娜靠在阿爾尚胸前,兜帽下的頭緊緊貼著他的心臟。自從決定陪羅格莎娜走到最後,阿爾尚的心就一直熾烈燃燒著。
  (我的……心臟……)
  那裡就是這玫瑰色長髮的──
  就在這時,阿爾尚突然覺得脖子上汗毛直豎。
  (這種壓迫感是怎麼回事……)
  前方潛藏著什麼。
  而且非常堅強而龐大。
  「阿爾尚……」
  阿爾尚突然停下腳步,讓羅格莎娜擔心地出聲呼喚。
  阿爾尚屏住氣息,舉目凝視幽暗的前方。
  龐大的暗影在茂密的樹林後方蠢蠢欲動。發現那是由無數士兵集結而成時,阿爾尚不禁心驚膽跳。
  無以計數也不可能突破的巨大障壁正橫擋在眼前。
  障壁上浮現好幾雙眼睛,同時注視著阿爾尚和羅格莎娜!
  阿爾尚懷裡的羅格莎娜也微微倒抽一口氣。
  後方還有追兵不斷逼近──
  這下無路可逃了!
  「喀鏘!」冰冷的聲音傳來,藏身樹林後的士兵們舉槍瞄準阿爾尚等人。
  「抓住法洛利亞的公主!男的可以殺掉!」
  身後傳來追兵的叫喊。
  (到此為止了嗎?)
  羅格莎娜緊緊抱住阿爾尚的頭,似乎想保護他,同時向阻擋前方的人牆大叫。
  「這個人是我的隨從!沒有他在身邊,我哪裡都不去!否則我會立刻自殺!」
  (公主!別說傻話!)
  就在這時──

  「那邊的隨從,你是法洛利亞人嗎?」

  那個聲音無比渾厚,彷彿鉛塊般直沉對方心底。
  人牆之中出現一位騎著黝黑軍馬的黑髮男子,銳利如鷹的眼眸睥睨著阿爾尚。男子頭上戴著一頂山形雙角帽,正是屬於法洛利亞司令官的配備!這麼說來,擋在前方的並非貝爾加的軍隊,而是法洛利亞軍?
  「我是巴黎榭市民!」
  「那就過來吧!」
  男子剛說完,阿爾尚立刻抱著羅格莎娜衝進成群的士兵之中。
  同一時刻,無數槍口對準追趕阿爾尚等人而來的貝爾加士兵,一起爆出火花。
  猛烈的聲響彷彿成千道落雷同時劈下,貝爾加士兵們紛紛中彈倒地。
  接著森林外響起一陣「哇──!」的喊殺聲,大地也隨之震動。
  阿爾尚與羅格莎娜跟著法洛利亞士兵衝出森林,親眼目睹紅白藍相間的法洛利亞國旗與黑黃綠三色的貝爾加帝國旗紛亂交錯,兩軍陷入激戰。
  黑黃綠三色的旗幟被風吹得啪啪作響,山丘上的貝爾加軍正打算下來與友軍會合。
  集合地點卻遭到潛藏在森林中的法洛利亞軍迅猛突襲。
  原先持續抗戰的法洛利亞軍假裝敗退,貝爾加軍乘勝追擊卻誤中陷阱,被大砲從兩側集中火力猛轟。
  貝爾加軍的隊伍被攔腰截斷,撐了沒多久便開始撤退。
  山丘上再次換上紅白藍相間的法洛利亞軍旗迎風飄揚。
  「巴爾特崙將軍萬歲!」
  歡呼聲響遍四野。
  「國民軍的英雄!」
  「不敗的巴爾特崙!」
  「巴爾特崙!」
  「巴爾特崙!」
  「法洛利亞的巴爾特崙!」
  盛大的歡呼彷彿一股炙熱的氣旋,讓整座黑色森林都熊熊燃燒。阿爾尚和羅格莎娜折服於如此驚人的聲勢,抬頭仰望那集眾士兵的狂熱崇拜於一身的鷹眼男子乘著黑馬前進。
  (他就是巴爾特崙將軍!)

    ◇  ◇  ◇

  這場戰役日後被稱為弗雷諾瓦決戰,結局是法洛利亞大獲全勝。然而就在當晚──
  要塞的某個房間裡,阿爾尚和羅格莎娜正面對著眼前的巴爾特崙。
  下馬走過來的巴爾特崙是個黑髮灰眸、年約三十過半的小個子,從身材看來實在不像什麼戰無不勝的英雄。但他的眼神像老鷹般銳利,散發出的壓迫感讓他矮小的身軀看起來龐大許多,說話時的重低音彷彿直落入對方心底,充滿難以違抗的力量。
  然而第一次見面時,巴爾特崙並沒有發揮低沉嗓音的力量,只是緊緊抿著單薄的嘴脣,傾聽羅格莎娜的提議。
  「如果和我聯手,將軍您應該在一年內就能成為法洛利亞的大元帥了。」
  羅格莎娜站在對等的立場提出交易,巴爾特崙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
  「讓我考慮一下。」
  答覆時也語帶保留。

  談話結束後,兩人回到將軍命人準備的房間。待房裡只剩下阿爾尚,羅格莎娜瞬間洩了氣似的癱坐在床上。
  「我剛才真的好緊張……」
  說話時還一臉靦腆少女的羞澀模樣,說完立刻表情一凜。
  「他打算試試我究竟能不能利用,所以我得說服他才行。」
  順利找到巴爾特崙固然是鬆了一口氣,但現在似乎更需要擔心能否拉攏他成為同伴。阿爾尚和羅格莎娜都為此感到不安。

  隔日午後,巴爾特崙把羅格莎娜帶了出去。
  「關於要不要接受公主的提議,我想交給法洛利亞國民來決定。」
  和昨天一樣面無表情地說完這句話,巴爾特崙便將羅格莎娜送上馬車,阿爾尚當然也跟在一旁。
  (交給法洛利亞國民決定……是什麼意思?)
  阿爾尚混在包圍馬車的士兵中徒步前進,心裡七上八下。
  羅格莎娜搭上馬車時似乎也很緊張。
  馬車走下山丘,停在位於山麓的廣場。
  眼前的景象讓阿爾尚和馬車中的羅格莎娜都目瞪口呆。
  昨天發生激戰的山麓上擠滿了人,但似乎不是軍隊而是附近村落的居民。村民面前是一座木頭搭起的高台,台上竟放著斷頭台!
  「!」
  羅格莎娜緊緊揪住自己的領口。
  羅格莎娜的伯父──也就是國王全家都死在斷頭台上,身首異處。斷頭台上厚重的灰色鋤刀閃著寒光,正是羅格莎娜心中恐懼的象徵。
  羅格莎娜之前說過,萬一被革命政府抓到也許會直接推上斷頭台,所以她一直很害怕。
  對阿爾尚而言,宛如死神鐮刀的斷頭台也是不祥之物。
  巴黎榭爆發革命後,每天都有人被推上斷頭台,灰色鍘刀落下的聲音不絕於耳。
  跨坐在黑馬背上的巴爾特崙命士兵打開馬車的門,叫羅格莎娜下車。
  那無疑是命令。
  馬車的兩邊和後側有數百位士兵守衛,每個人身旁都豎著裝有刺刀的步槍。就算羅格莎娜拒絕,恐怕也會被硬拖出來。
  光憑阿爾尚一個人實在無力回天。
  羅格莎娜面色鐵青,巴爾特崙的部下伸手要扶,卻被她拒絕了。羅格莎娜把阿爾尚叫來,順勢讓他牽著走下馬車──那隻手冷得像冰。
  昨日萬里無雲的天空今天卻變成鉛灰色,空氣也是冰涼的,甚至開始落下零星的雨絲。
  巴爾特崙以深入人心的低沉聲音大聲宣告。
  「公主表示將授權予我,讓我能夠名正言順成為法洛利亞的大元帥。但法洛利亞的國民是否肯原諒曾荼毒人民的國王一脈,讓其再次入主拉斐安羅斯宮?能賦予我權力的並非公主,唯有法洛利亞國民!因此這件事該由各位來決定。」
  羅格莎娜的手不停顫抖,扶著她的阿爾尚都感受到了。
  只見羅格莎娜臉色蒼白、表情僵硬,玫瑰色長髮被落下的雨水打溼,留下一綹貼在臉頰上。
  巴爾特崙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指。
  「上去──就妳一個人。除非能獲得民眾支持,否則公主對法洛利亞、對我個人都沒有必要。如果能得到村民認同,我就和妳一起以王都巴黎榭為目標,從革命政府手中奪回拉斐安羅斯宮。」
  巴爾特崙所指的目標,正是被雨淋溼的斷頭台所在之處。
  聚集在高台前的民眾並不知道將發生什麼事,也不知道是否有人將被處決,只能在原地痴痴等候,臉上既是不安又是期待。
  雖然民眾現在非常老實安分,但阿爾尚和羅格莎娜都心知肚明──一旦他們表露怒火,連拉斐安羅斯宮的城牆都擋不住。
  民眾打從心底憎恨國王及相關人士,光是處死國王夫婦還不滿意,連年僅十一歲的王儲都送上了斷頭台。
  如果再讓他們知道羅格莎娜是國王的姪女,豈不是火上加油?
  自從下了馬車,羅格莎娜的肩膀就抖個不停。她的臉色蒼白,眼裡滿是恐懼。
  (她現在一定非常害怕……)
  對一個十四歲的少女而言,巴爾特崙的要求實在太殘酷了。
  阿爾尚突然有股衝動,想把顫抖的羅格莎娜拉過來緊緊抱在懷中。
  甚至想搶一匹馬來載著羅格莎娜逃離這裡,離那座斷頭台越遠越好。
  想對她說「公主,妳不必面對這種場面。」
  想告訴她「妳已經盡力了。」
  然而羅格莎娜緊咬嘴脣,緩緩鬆開抓著阿爾尚的手。
  於是阿爾尚明白了。
  (就算我拉著公主逃走,公主也不會同意。)
  她一定會甩開拉住自己的手,咬緊牙關抬頭挺胸不再顫抖,不倚靠任何人,只靠那雙行動不便的腳邁步向前──
  接下來是屬於羅格莎娜一個人的戰役,她必須在此證明自己的價值。
  若是做不到,她就無異於平凡的女孩,對巴爾特崙毫無用處。
  有著一雙鷹眼的將軍正注視著羅格莎娜。
  一旦羅格莎娜失敗,巴爾特崙應該會毫不猶豫地割捨她。
  雖然沒有明說,但巴爾特崙無疑是要羅格莎娜想辦法說服自己。
  阿爾尚認識的羅格莎娜不會逃避這項考驗。
  她會勇敢面對。
  既然無法帶走羅格莎娜,阿爾尚如今只能這麼做──
  阿爾尚站在往前踏出一步的羅格莎娜身後,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公主,妳一定做得到。成功之後我會做出成山的烤蛋白霜餅給妳當獎勵,還附上玫瑰色的香檳。」
  羅格莎娜聽到了。
  她頓了一下,然後挺直背脊頭也不回地邁開腳步。

    ◇  ◇  ◇

  ──公主,妳一定做得到。

  聽見阿爾尚在自己耳邊呢喃時,羅格莎娜滿懷感動,差點掉下眼淚。
  就在那一瞬間,她很想轉過身撲進阿爾尚懷裡。
  但是不能那麼做。
  (多虧有阿爾尚幫忙,我才能走到這一步……)
  在這場冰冷刺骨的綿綿細雨中,只能抬頭挺胸地走向民眾等待之處。
  從王宮逃出來時,羅格莎娜還是個孩子。她的腳被忿怒失控的市民揮舞鐵鍬擊中,後來便不良於行。即使步履蹣跚,依然一步步向前。
  羅格莎娜邊走邊回想起和阿爾尚同行的點滴。
  當初借助女性家庭教師之力逃離巴哈爾姆,結果差點被賣去貝爾加。幸運逃脫的羅格莎娜下定決心,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日後來到威登的村落,她拉低兜帽隱藏頭髮和臉孔,躲在建築後方物色士兵時,心裡只想著如何利用對方。
  看著阿爾尚幫助一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女,羅格莎娜也只是冷靜地盤算──這個男的八成不會做出非禮之舉,應該可以利用。
  (但是看到阿爾尚在森林裡開始作畫時……我的心卻為之一震……)
  離傍晚還有一段時間,森林籠罩在一片白色光暈之中。羅格莎娜目睹銀髮的冷淡年輕人揮動炭筆,筆下竟出現自己不曾忘懷片刻、熟悉而摯愛的拉斐安羅斯宮,登時覺得一股熱流湧上心口,眼前的風景也模糊了。
  等待阿爾尚與長官報告時也是如此,看著一張張用心描繪的宮殿圖畫,眼淚便不自覺地掉了下來──
  即使父母和兩位兄長意外亡故時,羅格莎娜都沒有悲傷掉淚。
  那座奢華的宮殿宛如一盞不滅的燈火,始終在羅格莎娜內心深處綻放光芒。
  阿爾尚懷著不為人知的夢想,總是從巴黎榭的街上仰望拉斐安羅斯宮。能夠遇見生長在那座宮殿裡的羅格莎娜,也是一種特別的緣分。
  雖然沉默寡言又不愛理人,但阿爾尚有種孩童般的純真無邪,本質上是個溫柔的人。
  就算羅格莎娜走得很慢又常找麻煩,阿爾尚也沒有生氣,還幫忙包紮腳上的傷口、抓魚烤給她吃。
  連羅格莎娜發燒倒臥不起,簡直麻煩到家的時候,阿爾尚依然默默地在一旁照料。
  明明為自己做了那麼多,多到幾乎報答不完,他卻說不想當禁衛軍也不想當將軍,只答應擔任女王的御用甜點師。

  ──除了公主妳之外,還有誰能讓我擔任女王的御用甜點師!

  遭貝爾加士兵圍捕而危在旦夕時,阿爾尚也沒有遺棄羅格莎娜,不但保護她逃走還這樣對她說──這讓羅格莎娜真的、非常開心。
  在那一瞬間,彷彿只有赤裸的靈魂互相交流。
  而如今也是如此。

  ──公主,妳一定做得到。

  阿爾尚願意相信羅格莎娜。
  看著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在雨中一跛一跛地前進,聚集在斷頭台前的民眾顯得既疑惑又好奇。
  那是什麼人?
  這是怎麼回事?
  那個女孩還那麼小,難道是犯了什麼罪即將接受懲罰嗎?
  不是吧──眼神中夾雜著同情。
  羅格莎娜身上穿著毫無裝飾的樸素服裝,是將軍準備的。
  雖然讓人聯想起出席葬禮穿的服裝,但總比身著華服引來不必要的嫌惡好。
  無論是大批民眾還是斷頭台,都可怕得讓人快昏倒。
  羅格莎娜總是在夢裡聽見民眾包圍宮殿時忿怒的呼喊,還有斷頭台刀刃落下的聲音。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再浪費,也不吃甜點了,所以請大家原諒我。
  不要送我上斷頭台。
  (可是我答應阿爾尚了──要成為女王,建立一個大家都能享受奢華的國家。)
  那是羅格莎娜最大的心願。
  (也想過要嫁給一個勤奮正直的花店老闆,為他生孩子,一起兢兢業業地過著安穩的日子……)
  但那畢竟只是排名第二的夢想,而且永遠不可能實現。
  有那麼一瞬間,花店老闆的臉變成了阿爾尚那張面無表情的臉,耳邊傳來阿爾尚低沉而令人安心的聲音。

  ──成功之後我會做出成山的烤蛋白霜餅給妳當獎勵,還附上玫瑰色的香檳。

  (沒錯,我要讓阿爾尚成為御用甜點師,還要讓他為我蓋一座甜點城!)
  頭髮和衣服都被雨淋溼的羅格莎娜爬上台階,站在斷頭台前。
  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
  大家屏住氣息瞪大眼睛的原因不只是羅格莎娜年紀太小,也因為她氣質高雅的絕美容貌。外表是羅格莎娜得自雙親的武器,可惜她現在並沒有餘力善加運用。
  巴爾特崙將軍和阿爾尚站在斷頭台側邊的遠處,離群眾有一段距離。羅格莎娜確定兩人都緊盯著自己,心頭又有些激昂。
  於是她轉頭面對大眾,開口說道。

  「我是國王夏路路十六世的姪女,名叫瑪莉‧羅格莎娜!」

  廣場上起了一陣波瀾。
  「她自稱國王的姪女!」
  「開什麼玩笑!國王是過去式了吧?」
  「沒錯!法洛利亞沒有國王,國王早就被我們送上斷頭台了!」
  「前國王的姪女也該上斷頭台!就算逃到別處還是過著奢華的生活吧?」
  怒罵聲接連傳來,嚇得羅格莎娜雙腿打顫。
  「在此之前我一直藏身巴哈爾姆,躲避暗殺苟活至今。而我之所以回到法洛利亞,目的是為國民盡心盡力。」
  羅格莎娜的語氣堅毅,民眾卻更加騷動,甚至怒言相向。
  「胡說八道!公主能為我們盡什麼心力!」
  「沒錯!少說那種不負責任的話!」
  有人抓起泥巴丟上台,正好打中羅格莎娜的臉。
  冰冷的土塊從臉頰上彈開。
  這樣的舉動反而讓羅格莎娜冷靜下來。
  (民眾怨恨我也是當然,因為法洛利亞王族虧欠他們。)
  羅格莎娜沒有擦拭髒汙的臉,反而眼神堅定地從台上向民眾大聲喊話。
  「革命之後國家變富足了嗎?從此和平了嗎?並沒有!我們的法洛利亞比從前更貧困,變成一個戰爭不斷的悲哀國家!」
  羅格莎娜的態度無比認真。
  雙腳已不再顫抖,向她宣洩怒火的民眾也逐漸沒了聲音。
  雨水沿著羅格莎娜的髮梢和衣袖滴落。
  羅格莎娜相信這是老天在幫助自己,沒有比淋雨更悲壯的演技了。
  她總算想起自己的容貌足以成為武器,也毫不猶豫地善加運用。
  羅格莎娜淋著雨,儀態威嚴地環視群眾。

  (如果無法在此讓他們歸順,我就沒資格成為女王,更不可能得到巴爾特崙將軍的協助!)
  羅格莎娜戲劇化地撩起、甩開落在臉龐的玫瑰色髮絲,握緊拳頭高高舉起。
  「革命政府正在犯錯!這樣下去法洛利亞遲早會被列強瓜分!」
  我要先讓這個國家恢復安定!更重要的是讓這個國家變得富饒!讓大家都能自由選擇職業,努力工作一定能得到回報,享受奢侈的生活!為了成就這樣的國家,我願意為所有人民盡心盡力──羅格莎娜不斷宣揚理想。
  民眾看著她的目光漸漸有所轉變。
  「我也想過奢侈的生活!」
  有人大聲叫道。
  「我也是!我受夠戰爭和節儉度日了!」
  立刻有人大聲呼應。
  「我也一樣!我想吃美味的食物,每天吃得飽飽的!」
  「不要再打仗了!我想穿漂亮的衣服!」
  「公主,妳真的能讓我們都變成有錢人嗎?」
  羅格莎娜答道:
  「那要看各位如何決定。無所事事絕不可能成為有錢人,而且和前任國王沒有兩樣!然而努力工作就能得到相應的報酬,有才華的人更有機會逐漸累積財富!人人都有變富有的自由!我在此和各位約定,絕對要建立一個這樣的國家!如果五年之後這個國家依然如此貧困,我就自動上斷頭台俯首認罪!」
  羅格莎娜是認真的。
  法洛利亞不需要無能的女王。倘若任由這個國家繼續貧困饑荒,讓那座閃耀的拉斐安羅斯宮再次遭石塊洗禮,她當真會自刎謝罪。
  羅格莎娜的話中充滿強烈的決心,讓整座廣場鴉雀無聲。
  阿爾尚雙脣緊抿眉頭糾結,直盯著羅格莎娜。
  就在這時,巴爾特崙有了動作。
  一臉嚴肅的將軍彷彿戴著一張鋼鐵打造的面具,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走向羅格莎娜。
  羅格莎娜和台下的民眾全都屏住氣息,看著巴爾特崙從階梯步上斷頭台。
  (巴爾特崙將軍認同我了嗎?還是……)
  這個男人個子雖小,氣勢卻龐大得令廣場上的眾人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他的肯定與否將決定羅格莎娜的命運。
  巴爾特崙倏地拔出腰際的劍。
  羅格莎娜面色一凜。
  斷頭台上厚實的鍘刀黑得發亮,只靠一根繩索懸吊在頂端。
  繩索的另一端則繫在橫貫底座的鐵樁上。
  巴爾特崙拔劍一揮,正好砍斷那條繩索。
  「!」
  鍘刀在霍霍的摩擦聲中迅速落下,斬斷的聲音響遍廣場。
  震耳欲聾的聲響嚇得眾人心驚肉跳,巴爾特崙俯視群眾,發出威嚴而低沉的聲音。
  「王族犯下的罪過已在剛才那一瞬間遭到處決!」
  對民眾而言,國民軍英雄所說的話無疑是神的旨意。
  軍神的神諭當然令眾人心生畏懼。
  「對王族的憎惡與怨恨已在制裁之刃下一刀兩斷!我們不能耽溺於過去,必須為了將來果斷執行當為之事!為了法洛利亞,也為了深愛這個國家的所有國民,我們將竭盡所能!」
  巴爾特崙彷彿在向全世界宣誓。
  「本人路易‧克里斯多弗‧巴爾特崙──支持瑪莉‧羅格莎娜公主成為新任法洛利亞女王!」

    ◇  ◇  ◇

  革命爆發後歷經九年,就在聖曆一八〇八年六月,國民軍英雄巴爾特崙在陰雨的弗雷諾瓦廣場宣示擁立瑪莉‧羅格莎娜,正式向革命政府宣戰。
  日後成立的新‧國民軍奉巴爾特崙為總司令官,發起猛烈的進攻。
  與其呼應的勢力在各地燃起反革命的狼煙,隔年七月,巴爾特崙率領浩大的陣容返回巴黎榭,僅僅半天就順利鎮壓並奪回拉斐安羅斯宮。
  羅格莎娜正式成為女王後,巴爾特崙更以絕對的強勢將外國軍隊逐出國境,法洛利亞守護神之名更是人盡皆知。
  另一方面,阿爾尚也以軍人的身分進入巴爾特崙的特別部隊,大肆活躍於各個戰場。
  一年之內便有了「將軍的銀色獵犬」、「銀色的步槍」、「電光石火的卡列爾」等稱號。
  在巴爾特崙眼裡,阿爾尚是個遇到伯樂便能發揮無窮力量的最強武器。相對的,若是放在不會用人的長官身邊,他就只是個無用的累贅。
  所以巴爾特崙讓阿爾尚隨時待在自己的直屬部隊中,每到決戰必定派他上場。在巴爾特崙堪稱藝術的戰略之中,阿爾尚絕對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雖然只有那麼一次,但阿爾尚確實曾違抗過巴爾特崙的指揮。
  在「艾爾布朗修戰役」中,阿爾尚無視於巴爾特崙的撤退命令強行硬闖,結果為法洛利亞軍帶來奇蹟般的逆轉勝利,也為巴爾特崙添上一筆輝煌勝利紀錄。
  不過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聖曆一八〇九年四月,列強中持續與法洛利亞交戰到最後的貝爾加帝國終於承認羅格莎娜即位,兩國締結和平協定。
  長達數年的雅爾特納之混沌也就此劃下句點。

    ◇  ◇  ◇

  和平協定慶祝會圓滿落幕,兩天後──
  阿爾尚提出退役申請。
  巴爾特崙對此大感意外。
  「我打算讓法洛利亞成為比現在更強大的國家。今後仍必須排除外國的干涉,征服更多土地。卡列爾,只要待在能幹的指揮官麾下,你就能在戰場上發揮真正的價值。如此善戰的你辭去軍職還能做什麼?若是對年俸或軍階有所不滿,不妨說出來讓我知道。身為我手下最強大的武器,你的確有資格提出要求。」
  巴爾特崙十分認真地試圖挽留,阿爾尚卻如此回答。
  「我並不想在軍中出人頭地,之所以辭去軍職也是為了實現兒時的夢想。」
  「夢想?」
  巴爾特崙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是的,我想成為甜點師。」
  「你想當甜點師!」
  巴爾特崙啞口無言──
  接著整張臉皺成一團,嘴裡唸唸有詞。
  「你去當什麼甜點師?根本是暴殄天物!」
  羅格莎娜一直坐在後頭的椅子上默默聽著兩人對話,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她若無其事地面對一臉不滿的巴爾特崙說道:
  「您說得一點也沒錯。」
  接著與阿爾尚相視而笑。

  ──我想建立一個富裕到多餘、可以盡情浪費的國家。

  羅格莎娜曾經說過這樣的話,或許兩人一直都沒有忘記。
  於是阿爾尚在巴黎榭的樂園大道上開了一間小小的甜點烘焙坊,就在他辭去軍職的三年之後。

  終章 時至今日

  「換句話說,身為軍人的你並不是真正的你。阿爾尚,你說對吧?」
  奧古斯特托著下巴靠在櫃檯上聽阿爾尚說故事,突然一臉認真地喃喃問道。
  阿爾尚淡淡地訴說往事,其實真的只說了一點點。
  一邊將填滿圓錐形布袋的玫瑰色蛋白霜從星形的花嘴中擠出,在烤盤上描繪出數道淺淺的波浪,一邊毫無抑揚頓挫地淡淡訴說……
  「小時候附近住著一位學者爺爺,幫他做事就能拿到點心。因為覺得很好吃,所以想自己製作一座甜點城。
  從軍期間也沒忘記這件事。
  後來國家恢復和平,女王廢除公會制度,人人都有選擇職業的自由,開店也不再有資格限制,可以自由買賣個人喜好的商品,所以我辭去軍職,回到巴黎榭的甜點烘焙坊當學徒。」
  對沉默寡言的阿爾尚來說,這短短幾句話已經是特別優待,奧古斯特腦袋裡也自動補完了大約十倍多的劇情。
  尤其是得知阿爾尚曾經置身有名的「雨中弗雷諾瓦廣場」,親耳聽見羅格莎娜女王和巴爾特崙將軍那場名留青史的演講,奧古斯特簡直興奮得熱血沸騰。
  (弗雷諾瓦決戰爆發時,阿爾尚竟然就在巴爾特崙將軍隊上!說不定也在那時結識了羅格莎娜女王!)
  年僅十四歲的女王還未經世事,不知道有沒有和阿爾尚說過話?
  當時的女王一定是個容貌出眾的美少女!
  阿爾尚應該也比現在稚嫩一些,是個純真的年輕人吧?雖然有點難以想像那會是什麼模樣……
  (女王來到要塞請求將軍庇護,最先接待她的人正好是在外巡邏守衛的阿爾尚──若真是如此就太有戲劇張力了!)
  十四歲楚楚可憐的羅格莎娜女王邂逅年少青澀的士兵阿爾尚,光是想像就令奧古斯特心跳加速。
  至於阿爾尚則是臭著一張臉,默默地把擠滿蛋白霜的烤盤放進烤爐,似乎正在後悔剛才說多了。
  奧古斯特興致勃勃地看著阿爾尚工作。
  那些形狀優美的蛋白霜,烤好之後會是什麼樣子呢?
  不同於以往烤蛋白霜餅的玫瑰色淺淺波浪,一定會讓巴黎榭的市民大吃一驚。
  這是甜點製作的革命。
  或許是因為聽了阿爾尚的故事,奧古斯特感慨萬千地環視店內,彷彿與有榮焉。
  小小的烘焙坊中,架子上擺滿了各式甜點。
  酥脆的派皮裡包著結合泡芙皮和卡士達醬的彈牙內餡,上頭畫著十字架似的區分為四塊,對角的兩塊塗滿鮮紅的紅醋栗果醬,另外兩塊灑滿白雪般的砂糖粉。這就是精緻可愛的新橋塔。
  切成四方型小塊的牛軋糖口感黏牙,卻帶有蜂蜜和堅果的雅致風味。
  外型優雅的庫咕洛夫蛋糕宛如公主的禮服裙襬,上頭還打著金色的蝴蝶結。
  貝殼造型的瑪德蓮蛋糕、薄脆的薑餅、色彩繽紛的果凍糖……還有櫃檯上的玻璃容器中滿滿的普拉莉娜杏仁糖。
  廚房裡傳來玫瑰、奶油、麵粉和焦糖的香味。
  (原來這就是阿爾尚的夢想……)
  陶醉在香甜的空氣中,奧古斯特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阿爾尚,從軍那段期間對你而言是浪費時間嗎?」
  阿爾尚手持長刀俐落地將核桃切成碎末,回答的聲音低沉而淡漠。
  「是啊,太浪費了。」
  然後微微揚起嘴角,露出笑容。
  「那可是有意義的浪費。」
  第一次看到阿爾尚的笑臉,托腮靠在櫃檯上的奧古斯特嚇得手肘一滑。
  「阿爾尚在笑!」
  妮儂也驚訝得瞪大眼睛。
  「阿爾尚,拜託你再多說一些!關於從軍的事!我立刻筆記下來!對了,妮儂!有紙筆可以借我嗎?」
  奧古斯特一激動,阿爾尚立刻板起臉轉向妮儂:「什麼都別給!向他收三倍的價錢然後叫他回去!」
  那天的阿爾尚沒有再說任何故事。

  然而──

    ◇  ◇  ◇

  (沒錯,那可是有意義的浪費。)
  無視於一旁鬼叫什麼「小氣鬼!壞心眼!」的奧古斯特,閉緊嘴巴的阿爾尚還是回想起從軍時的種種,以及初遇羅格莎娜時的情景。
  想著想著又覺得嘴角自然鬆懈下來,幾乎要露出笑容,只好趕緊背對櫃檯。
  對了,那的確是有意義的浪費。如果不曾入伍從軍,就沒有那段邂逅。
  成為甜點師的夢想也不可能實現。
  巴爾特崙將軍說過,你去當什麼甜點師才是暴殄天物。的確,離開軍中回到巴黎榭成為甜點學徒後,阿爾尚好幾次都為了自己的手拙和欠缺天分咬牙切齒。
  第一次做的烤蛋白霜餅簡直悲慘至極。
  別說爽脆可口了,根本就整個燒焦黏在烤盤上拿不下來。後來勉強用刀子刮下來一些,竟真的被羅格莎娜笑嘻嘻地沾著玫瑰色的香檳吃掉了。
  「這就是你給我的第一份『獎賞』呢!」
  第二次做的烤蛋白霜餅又太硬,而且還是黏在烤盤上,硬刮下來都碎散不成型了。
  但羅格莎娜沒有嫌棄,還是全部吃掉了。
  「比上次的更像烤蛋白霜餅啦!」
  究竟有多少「疑似烤蛋白霜餅」的食物進了她的肚子呢?
  類似的失敗不斷重演。
  焦黑的派、硬到咬不動的薑餅、消風的舒芙蕾蛋糕、油水分離乾硬結塊的奶油──不知道做過多少。阿爾尚每天都獨自在廚房裡待到深夜,浪費精力生產大量難吃的甜點。
  他總是趁著午休勤跑圖書館吸收相關知識,回到公寓又犧牲睡眠研究如何製作甜點,好不容易才熬到可以自己開店。
  玫瑰色的蛋白霜整齊地排列在烤爐中。
  再稍微烘乾一下,應該就會變得爽脆可口。
  放在嘴裡一定馬上就化開了。
  阿爾尚想像著羅格莎娜品嘗蛋白霜餅時臉上浮現的笑容,手也沒停下來。

  ──阿爾尚,我想讓這個國家富裕到多餘,可以盡情奢侈浪費,所以今後也會繼續努力。你可要給我更多更多的獎賞喔!
 楼主| 发表于 2019-3-4 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3-23 17:31 编辑

  後記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
  非常感謝各位購讀《女王的御用甜點師》。這部短篇作品分為上下兩集同時出版,您現在閱讀的是上集的後記。

  本作中的主角阿爾尚脫胎自真實人物,也就是十九世紀時設計了多種餐點和甜點食譜,人稱甜點之聖的法國廚師──安東尼‧卡列姆(Marie-Antoine Carême)。得知他的生平後讓我有種強烈的寫作衝動,於是才有這部作品問世。卡列姆年僅十歲便遭父母遺棄,日後功成名就的經過也十分戲劇化;無論是他的人生或他與歷史上知名人士們的交流互動,甚至是他創作的食譜,都讓我興奮不已。
  我一直想著是否能將他的故事寫進輕小說,或是直接寫一本安東尼‧卡列姆生平軼事?考慮到輕小說裡必須要有華麗的經典場面,又覺得乾脆改成虛構的人物比較好……國名也改成和法蘭西有點像又不一樣的……再添加一些卡列姆的食譜中沒有的甜點……整個故事的架構就這樣慢慢成型了。平常我總認為一個故事的最佳比例是「八分」事實加「兩分」胡讅,這部作品卻是「兩分」事實加「八分」胡讅。比方說某些事物在那個時代可能不存在?或是更早以前就有了?是不是有其他由來?空間配置會不會太離譜?製作工序會不會太艱困?總之充滿了各種瞎掰與胡謅。
  卡列姆是否也在軍中大為活躍?當然是沒有這段史實。至於阿爾尚學習製作甜點的時間……其實該再拉長個四、五年才對,只是這麼一來羅格莎娜的年齡就要超出輕小說女主角的標準了……有鑑於此,阿爾尚在這短短幾年裡應該比別人努力十倍吧?
  羅格莎娜和巴爾特崙也有真實人物當模特兒。先不說巴爾特崙,至少羅格莎娜就已完全不同於本來的人物。如果各位能純粹把她當成《阿爾尚‧卡列爾》故事裡的女主角欣賞,我也會非常開心。
  這次承蒙Manyako老師為本書繪製插圖。我當初的希望是找一位「能把阿爾尚畫得很帥!」的插畫家,沒想到後來封面上的阿爾尚比想像中更帥,看得我目不轉睛。羅格莎娜的禮服也非常華麗精緻啊!

  由於難得有機會上下兩集同時發行,頁數上也還有一些空間,我就試著以前後篇的形式介紹一下動筆之前的經過。
  寫這個故事的念頭始於幾年前──要回溯到《文學少女》完結的時候。當時我提前一年寫完最後結局的《青澀作家》,正要著手進行下一個系列。新的系列是青春喜劇,描述一個立志成為甜點師的男孩以及圍繞在他身邊的幾個女孩。我和責任編輯都很喜歡這個故事,開會時也順利通過,撰寫大綱時沒遇到什麼困難,真正開始寫才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
  身為主角的男孩一點魅力也沒有。
  回顧設定資料,上面寫著「對人態度冷淡,發現對方身處困境卻不會視若無睹,反而能自然地伸出援手,是個成熟沉默的少年。」
  透過影像固然可以呈現主角是個氣質文靜的迷人少年,但以第一人稱描寫一個「態度冷淡」又「沉默寡言」的男生時……真的平淡到不行啊!一開始就被全校首屈一指的美女告白也沒什麼反應,後來陸續被兩位學妹告白依然沒什麼反應。即使心裡覺得被大家告白真麻煩,表面上也完全看不出來啊!還別說對方一有困難就主動幫忙,根本自相矛盾。這樣讀者不但難以對他的想法與行動產生共鳴,更不明白女生們為什麼都喜歡他。若是影像還能藉由表情或聲音傳達魅力,但無論我如何具體想像,都無法單憑文字表現出主角的迷人之處。
  我試著用不同的寫法寫了第二、第三、第四、第五份草稿,卻始終達不到理想,責任編輯和我一一樣越來越陰鬱,直到看完第六份草稿,責任編輯才靜靜地對我說:
  「沒能早點下定決心告訴您,實在是我不對。非常抱歉,這個故事還是就此打住吧!」
  ※下集待續!

  參考文獻(註:以下為暫譯書名)
  《宮廷御廚安東尼‧卡列姆》伊恩‧凱利著,村上彩日譯,株式會社Random House講談社,二〇〇五年十月二十日。
  (Ian Kelly, "Cooking for Kings: The Life of Antonin Careme, the First Celebrity Chef")
  《我想傳達的安東尼‧卡列姆之心:甜點與法國料理的革命分子》千葉好男(Frederick Chiba)著,株式會社鳳書院,二〇一三年五月十五日。
  《國王的甜點御廚:史特雷口述甜點史》皮耶‧里耶納爾、弗蘭索瓦‧杜特、克雷爾‧歐格爾合著,大森由紀子監修,鹽谷祐人日譯,株式會社白水社,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三十日。
  (Pierre Liénard, François Duthu, Claire Hauguel, "Moi, Nicolas Stohrer, pâtissier du roy – gebrauchtes Buch")
  《廚房的歷史:烹調用具改變人類的飲食文化》畢‧威爾森著,安娜貝爾‧李插畫,真田由美子日譯,株式會社河出書房新社,二〇一四年一月三十日。
  (Bee Wilson, "Consider the Fork: A History of How We Cook and Eat")
  《法國甜點圖鑑:甜點的名稱與由來》大森由紀子著,株式會社世界文化社,二〇一三年八月一日。
  《法國鄉間的溫馨烘焙甜點》大森由紀子著,株式會社柴田書店,二〇〇六年九月二十日。
  《法國甜點的美味傳說》大森由紀子著,日本放送出版協會,二〇〇八年九月十五日。
  (《法國甜點的美味傳說》大森由紀子著,曾鑠惠譯,台灣東販,二〇〇九年三月二十四日。)
  《從甜點追溯法國歷史》池上俊一著,株式會社岩波書店,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甜點圖書館:蛋糕的歷史故事》尼可拉‧漢布爾著,堤理華日譯,株式會社原書房,二〇一二年三月二十二日。
  (Nicola Humble, "Cake: A Global History")
  《Sucre:製糖技術教本》稻村省三著,株式會社柴田書店,一九九四年六月十五日。
  《彩繪世界生活史四:法國大革命》埃爾維‧盧克沙爾德著,皮耶‧普羅浦思特插畫,福井芳男、木村尚三郎監譯,東京書籍株式會社,一九八九年十月三十一日。
  《拿破崙、富歇、塔列朗:激情戰爭一七八九~一八一五》鹿島茂著,株式會社講談社,二〇〇九年八月十日。
  《拿破崙生平》提耶里‧蘭茲著,福井憲彥監修,遠藤由佳里日譯,株式會社創元社,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日。
  (Thierry Lentz, Napoléon: "Mon ambition était grande")


  很榮幸這次有機會負責繪製
  《女王的甜點師》(上集)的插畫!
  我是Manyako。
  總覺得自己畫了很多以前沒畫過的東西。
  真的非常開心。
  下集也請各位多多指教!!
发表于 2019-3-4 21:36 | 显示全部楼层
美月大妈又出新书了。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wdr550 + 1 這本是老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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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4 23:2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简介让我跳戏到了面包师与机械战斗妖精(是这个名么?手动狗头)。。。
发表于 2019-3-4 23:45 | 显示全部楼层
終於等到了,感謝錄入。
當作家真的好辛苦,
搜集資料都很嚴謹。
发表于 2019-3-5 10:43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像很有趣的设定,mark一下
发表于 2019-3-5 11:4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到那个戏剧作家想写悲剧,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发表于 2019-3-5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到後面莫名感覺跟吃了砂糖一樣的甜感.
有種說不出的幸福.
发表于 2019-3-6 01:26 | 显示全部楼层
喵麻子老师啊,真不错不错。
真希望《我在异世界面临辅助(以下略)》也能出完啊。
发表于 2019-3-6 11:2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是新书吗?希望这次不要被腰斩了。这次没和竹冈合作吗,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wdr550 + 1 老書,上下卷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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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6 23:55 | 显示全部楼层
很不错呢,期待下卷。。。                           
因为基本完全脱离了历史,无法猜测结局呢。。。
发表于 2019-3-7 01:12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什么我反而觉得大妈的笔功似乎越来越弱了,
我还是觉得文少这种笔法比较令我内心震撼,
而女装那部喜剧笔法也不错,但最近这几部包括设定也好、性格描写也好、喜剧笔法也好,好像都没什么太多触动,
发表于 2019-3-7 08:0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咲太 发表于 2019-3-6 23:55
很不错呢,期待下卷。。。                           
因为基本完全脱离了历史,无法猜测结局呢。。。 ...

哈哈哈,又不是写历史书,肯定会有改动啊,不过还是可以大胆猜测!
发表于 2019-3-8 17:35 | 显示全部楼层
想看和女王的故事,可怎么是围绕着剧作家展开的,还有这小说好甜
发表于 2019-3-15 10:1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作为一个坚定的共和派看这种作品真的是心情复杂……(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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