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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8 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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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世界
我邊吐著白色氣息,邊準備松葉茶。話雖如此,手邊平時就備有以乾淨泉水清洗,再乾燥、烘焙過的松樹嫩葉,因此步驟相當簡單。首先在設置於帳篷前的爐灶生火,再把裝好水的茶壺放到火上,接著往手工製折疊椅坐,等待水滾。水燒開後,將茶壺放到木構鍋墊上,再把塞滿茶葉的布囊丟進茶壺內。身上雖然有一只黑金連山的矮人製作的精巧機械錶,但是現在不想小題大作到特地拿出那種物品來。一面眺望佈著朝霞的天空,一面數數等待就好。特別想喝濃茶時要數到三百,一般大多數到一百八十。也就是大約三分鐘的時間。
從茶壺將茶倒入愛用的馬克杯中,烘焙過的松葉茶幾近無色。吸了一口茶水的熱氣,松樹的清爽香氣挑弄著鼻腔,滿是鬍鬚的臉龐不禁露出了笑容。「呼、呼」吹吹氣後啜飲了一口茶,一股圓潤的風味在嘴裡散開,順著喉嚨滑落至胃中。
「好喝。」
這麼嘀咕後,品嘗起餘韻。啊啊,真想再喝一口,就是還想喝上一口。等到再也按捺不住時,才將馬克杯抵到嘴邊。這麼做,第二口會是最好喝的。
每天早上醒來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這個。說穿了,只要不是停留在會積雪的地方,就會在戶外搭設帳棚,因此下雨天時即使想泡茶也辦不到。這是沒有下雨時才有的奢侈享受。話雖然是這麼說,但是一年之中其實有一半以上的日子都在享受這個美味。
越來越覺得……
這是種不錯的人生。
想花多久的時間都可以,悠悠哉哉地喝完松葉茶後,心想,今天做什麼呢?天上雖然有些雲,不過空氣還很乾燥,三小時之內應該不可能下雨吧。在這個冬天一天比一天接近的時期來說,氣溫也還不是那麼低。去打個獵?或是去小溪釣個魚好像也不賴。由於儲糧十分充分,因此就算睡一整天覺也不成問題。
隨心所欲,以喜歡的方式去做喜歡的事,想做多久就做多久。到頭來,這種生活比較適合我的個性吧。
為了過上這樣的日子,因而離開了義勇兵這一行。儘管過去並未意識到,不過當初在種種因素下轉職成為獵人,也肯定是為了這一天所做的準備。原本就想過這種生活了,能夠憑藉自己的意志實現願望,已經沒有其他事情能讓我如此滿足。如今已鮮少想起同伴們的臉龐,然而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他們現在人在哪裡?又在做些什麼事?依舊安然無恙嗎?同伴們如果還活著,也不是不可能再次相遇,但是假如有人問我想不想見到他們,答案會是否定的。老實說,就是覺得麻煩。
人要獲得自由,就必須變為孤身一人。
唯一要擔心的是,耐不耐得住孤獨而已。
現在依然會有寂寞難耐的夜晚,但是已經慢慢學會度過的方式了。撕裂心肺般的寂寞不會持續太久。寂寞會逐漸、漸漸地堆疊,在達到高峰後,就會變得越來越不在乎。不同於肚子餓和睡意,寂寞這種東西即使超過臨界點也不會導致死亡。反正,就只是寂寞罷了。如果能寂寞到哭出來就太好了,畢竟眼淚可以淨化所有的情感。
一個勁兒地順從自己和大自然,完全不要思考多餘的事情。這種生活中存在著任何事物都難以取代的價值。
站起身子,闔起折疊椅後,決定「總之先走再說」。疾風荒野般的大草原、聶希沙漠和納爾基亞高地等視野遼闊、景觀具有特色的地方也很有意思,但是山的話則是每一座都格外有趣。就算不是去天龍山脈、喀隆山脈、霖斯托姆山脈或黑金連山這類大型山脈也無妨,隨處可見的眾多小山也都各有不同的魅力。不管走多少路,就是越走越會有新的發現,幾乎不會讓我感到膩。不過膩了的話也沒差,反正只要再出去旅行就好。世界非常寬廣,即使終其一生應該都無法踏遍吧。
整理好行囊,離開紮營地後,在草叢中野獸在走的獸徑中前進。
絕對沒有大意,一聞到強烈的野獸臭味,便立刻環視了附近一帶。周遭傳來了聲響,那是撥開草木的聲響,就在自己左手邊的方向。
自覺無論是要逃,還是要迎擊都來不及了。
至於對手是什麼生物,現在心裡也有了個底。這股味道,恐怕是熊。
在被攻擊之前先用雙手護住了臉,因為從過去的經驗上得知,若是熊便會朝臉部攻來。不出所料,這傢伙大口咬住了保護顏面的左手,同時還把我壓倒在地。
左手已經廢了。當下立刻死心,把已經快被咬爛的左手擠進了這傢伙的嘴裡。這傢伙在口中被塞入異物後,「呃吼、咕啵」地呻吟,然而邊呻吟卻還打算揮下牠的雙掌。對方體積不小,是頭滿大的熊,身長大概接近三公尺。如果被這傢伙的爪子打到一下,肌肉和骨頭隨便都會四分五裂吧。自知事情會是如此,所以拚死緊抓住這傢伙。臉埋在難聞的獸毛裡,左手仍舊讓這傢伙咬著,右臂則是勒住牠的脖子,整個人緊貼著牠。然而這傢伙雙掌的爪子插進了我的左肩,還有右側腹部。假如就這樣被剝離開來,就死定了。
因此我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插進了這傢伙的左眼,牠「咕啵、咕吧、哺呃喔喔喔」地嘶吼,劇烈地擺動雙掌。全身都被這傢伙的爪子抓傷了,但並不覺得痛。反擊,得出手反擊才行。我也不服輸地吶喊,一邊出聲大吼,一邊把現況不明的左手扭進了這傢伙的喉嚨深處,並以右手捶打牠的臉部,拚了命似地不斷捶打。
忽然間我的身體飛到了空中。
看樣子是這傢伙冷不防地扭擺全身,順勢把我拋了出去。
我在空中拔出了小刀。
這傢伙好像用左掌還是右掌狠打了落下的獵物。我的身體受損得十分嚴重,至於是哪邊遭受損害就不得而知了。在牠的攻擊下,一瞬間便失去了意識,只在剎那間。
現在這傢伙在我的上方,看樣子應該是被牠按倒了。邊用已不成原形的左臂勉強死守臉部至頸部的範圍,邊亂無章法地猛揮小刀。正也想抬起腳防護腹部時,卻不知為何沒辦法順利抬起。
這傢伙可能是想到什麼計策,突然仰起了上半身。完蛋了。這傢伙恐怖的爪子落了下來。得快躲開。雖然往左邊滾動卻沒完全閃掉,在要轉過身時,這傢伙的一擊幾乎打碎了我的左肩。有一瞬想爬行脫逃,但也辦不到,被這傢伙捉住了,逃不了。應該是被壓住了吧,無法呼吸,這傢伙則張著大口咬了過來。
被咬的是左邊的側腹部,身上雖然穿著皮衣,但這傢伙根本不在乎,直接啃咬。自己的肉體現在真真確確地要被吃掉了。我痛到不禁「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地放聲慘叫。即使如此,面對專心啃食的這傢伙,依舊沒有放過朝牠反擊的機會。
扭擺全身後,用改以反手持握的小刀攻向這傢伙的右眼。雖未深深刺入,但仍成功傷到了眼球。剛才這傢伙的左眼已經負傷,因此現在雙眼根本看不太清楚,發出悲慘的叫聲後急忙閃開。這種時候,野獸不會無謂地猶豫。牠轉身向後,逃走了,越逃越遠。
「……現在是怎樣。」
開始咳嗽了,感覺極為痛苦,但仍未鬆開手上的小刀,畢竟那傢伙可能還會回來。等等,應該不會發生那種事,至少短時間內牠不會再來了吧。說到底,現在我也就是握著小刀而已,根本無法戰鬥了。
閉上眼睛,等待咳嗽停歇。為了多少讓呼吸能順暢些,所以張開了嘴巴,不過實在感覺不出這樣做是有效,還是無效。而且一直提不起勇氣去試著動動身體。我好害怕,因為不想知道哪些部位受了什麼樣的傷,情況又有多麼嚴重,實在不想知道自己的狀態。
然而卻也覺得「唉,不能這樣逃避吧」。身上的傷大概嚴重到了會讓人驚呼怎麼可能還活著的地步。自己明知事實就是如此,因此刻意不想去掌握現況。甚至對自己感到灰心、失望、懊悔、遺憾、窩囊,覺得自己根本是個蠢蛋。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也有諦觀的心情。這就是隻身一人在大自然中生活會碰上的情況。熊一般是在夜間行動,只是冬眠前必須另當別論。本身知道此事,而且也不是沒有提高戒備。對熊來說,牠應該也沒打算獵殺人類,畢竟牠們的主食是鹿、卡那羅的幼獸、佩比或鼠類、魚類,還有果實。應該是我們迎頭碰上時,那隻熊也受到驚嚇,所以才反射性地襲擊而來。
拜此之賜,本人變成這副慘樣,不過熊受的傷也不輕,對雙方來說都是一起不幸的事故。再說,人如果不是生活在石牆環繞的城市中,隨時都有可能碰上這種事故。自己在選擇離群索居的當下,也已預設可能會因這種情況離開人世。若是運氣好,或許能以更安詳的方式死去;現在恰巧運氣不佳,只是剛好這樣而已。
幸好,應該不會立刻死亡。睜開眼後,還是沒有確認傷勢的意願。不過身體應該能動,因此打算翻過身子趴在地上。雖然左臂已毀,雙腳也無法施力,但是右臂安然無恙,所以勉強還是辦到了。
「……接下來。」
就是開心的匍匐前進時間了。話雖如此,但能夠仰賴的就只有右臂,因此光前進一公尺就足足耗費了三十秒。而且,途中必須頻繁歇息,要不然會非常疲憊,也會感到痛楚,不一會兒就會用盡力氣了吧。
「這種時候、這種時候……」
拚到最後一刻就對了。義勇兵生涯中,唯一學到的便是這件事。總而言之,要竭盡全力。自己一直以來也只做得到這件事情。
或許是集中精神在爬行前進,所以才不想去思考。雖然心裡已經做好覺悟,不過真的要以這種方式死去時,腦中還是會冒出一、兩件後悔的事,但事到如今已經不想懊悔,畢竟無濟於事。過去雖然幾經波折,但自己還是過上了自己喜歡的生活。如今則是自己選擇的人生準備落幕了──想這麼認為就好。例如,不想回憶起已斷絕往來的同伴們、假如當初那樣做就好了、應該要更這樣一點才對、還有別的方法可行。回首過去,就有可能陷入諸如此類的悔恨。但反正是死到臨頭了,不管怎麼說,自己並沒有做錯事──想在堅信是如此的狀態下死去。
死亡並不可怕,自己也曾在眼前失去過同伴,自認很清楚死亡究竟為何物。死去的人再也不會歸來,只會在生者的記憶中留下痕跡。當記得的人一個也不剩時,死者就會完全消失無蹤。當然,關係親近者的死會讓人悲痛,有時甚至會覺得自身某個部分像是被千刀萬剮。時間久了,那種悲傷和失落感雖然會隨之淡去,但一回想起來便叫人揪心。真心覺得在世者想再次見到死去的人時,為什麼會見不到。這個世界實在是太沒道理了。
「我如果孤身一人,就不會失去任何人了……」
是這樣嗎?
所以才會和同伴們斷絕往來,決定獨自活下去嗎?
不對,理由應該不只這一項。
想扔掉所有的重擔,變得自由,變得一身輕。只想為自己而活。相對的,自己不會接受任何人的援助,也不會造成任何人的困擾。
我受夠一切的一切了。
獨善己身就好。
不需要其他任何東西。
獨自過活,獨自死亡。
現在不就是理想中的狀態嗎?
即使如此,我還是有點無法置信,其實根本是大吃一驚。
居然回到了紮營地。
在稍微開闊、可眺望遠方的場所搭起帳篷,砌建爐灶後,再排開廚具等整套工具,最後把摺疊椅放好。自己相當喜歡這種繁瑣的作業。當一邊遠望美麗景色,一邊烹煮食物時,便會打從心底覺得「活著真好」。別人可能會笑說:「你這個人怎麼那麼無趣又狹隘。」不過沒關係,反正我實際上就是那個樣子。
將身體橫臥在爐灶旁後,由於視線的位置很低,因此看不見山的斜面、谷地或對面的平原,不過頭頂的天空無限寬廣。雖然飽受結凍般的痛楚折磨,但心情卻有點好。這樣也不賴,死在這裡,也算是善終。
「……對吧?」
明明就只有自己在這裡,想著「我這是在問誰啊?」,一個人笑了。斷氣後,野獸應該會聚集過來啃食遺骸吧。希望在受到不死之王(NoLife King)的影響之前,牠們就能把我處理得乾乾淨淨。不過,事情就算沒有想像中順利,那也是死後的事了,根本無關緊要。
能像這樣靜靜地走完人生。
真是太棒了。
比起還有誰先一步離開人世,這樣實在好太多了。
討厭有人比自己早死。
再也不想歷經那種事情了。
可是,──但是,活著時只要和人有來往,即使不當義勇兵,早晚有一天還是會失去某個誰。因為包含人類在內的世上萬物,一定會迎來死亡。
──死。
那又怎樣……?
不過只是個……必經的……──
「Hey, Geek.」
距離上次被別人這麼叫,真的是非常久遠之前的事情了。
由於實在太過久遠,就連自己都快忘了以前別人是這麼稱呼自己的。
金斯堡(Keenesburg),不是紐澤西的那一個,這個位在科羅拉多州。在這座人口約一千人的小鎮裡,幾乎所有居民都互相認識,像我這種天生就是所謂「宅男」的人,豈止是少數派,根本是稀有種,住在這裡簡直不自在到了極點。我打從懂事以來就是個宅男,因此有所留意時才發現別人都叫我死宅男(Geek),雖然被家裡附近的小鬼們大肆嘲弄,但是就像不知不覺中黏在衣服上進到家裡的蟲子,我除了不露聲色地成為他們的一夥外,便別無選擇了。雖然我也曾經想過,這樣的自己已經讓他們非常厭惡,如果進一步遭他們欺侮、排擠的話反而比較好;但是對他們來說,我根本連讓他們特地來欺負的價值都沒有,只是個小蟲子般的臭宅男而已。不過,我本身也把自己視為毫無價值的存在,再加上酒品極差的老爸不知道為什麼是個無神論者,在他的影響下,我認為世上沒有神,救贖什麼的才不會到來。我有三分之一的心是認真在祈求「無論是這座小鎮,還是USA,通通給我毀滅吧」。但是,我的確是擁有純正宅男精神的人,某一天,在網路上與日本的動畫相遇,也開始看漫畫了。當時我有了夢想,想要去日本。世上雖然沒有神,沒有天堂,不過在日本倒是有樂園。從那之後,我就變得強大了。
「Hey, Geek.」
魁梧的馬特以滿臉痘子的紅臉輕佻地笑著,並用過去五年以上都相同的鄙視口吻叫了我,在這個瞬間我怒火中燒,往他猛撲了過去。這記出其不意的攻擊成功了,我撲倒馬特,跨坐在他身上,狂毆猛揍這傢伙的臉。然而,當時我的心雖然已經變得強韌,但是身體依舊十分孱弱,所以無法把馬特打得滿地找牙,只有獲得打到人的手感。從驚愕中回過神的馬特,當然是一把推開了我。我不是輕輕被教訓,而是被打了個落花流水。不過,我沒有求饒,盡量鞏固防禦,咬緊牙關,一直忍耐到馬特的猛攻停歇。最後他的拳頭好像終於感覺到痛了,丟下Fuck、Shit等髒話後便離開了。我就橫躺在金斯堡(Keenesburg)南派街(S. Pine St.)的路邊,獨自在心中偷偷地高唱凱歌。我雖然是宅男,但是並不弱,也不是笨蛋。我要變得更強,實現夢想。話說在這之後是經過了多少時間?
為什麼我會在這種地方?
我實現夢想了嗎?
對了,我後來學了日文,教材主要是動畫和漫畫,還有動漫歌曲和日本流行樂,也讀了日本的小說。另外在課業上也很用心。我本來就很擅長數理類的科目,自學日文後也不再討厭文史類的科目了。而且也會跑步,或是邊確實伸展肢體邊練肌肉,藉此鍛鍊身體。就算無法成為馬特那種壯碩男,不過也練就了精實的肌肉。當時我不受女生歡迎,而且不只是女生,到後來包含男生在內,沒有人任何人會靠近我。我忍著孤單,努力不懈,終於以交換學生的身分踏上了日本的土地。停留時間大約一年,過著每天都在想「我不想回去」的日子。
為什麼我沒有生在這個國家呢?總而言之我適合生活在這個國家。當然,我是個宅男,不過多虧了這種個性,日本人們反倒對我有種親切感。我在寄宿家庭的羽崎一家人身上,還感受到了溫暖的家族親情,這是我對真正的家人都未曾有過的情感。然後在以前作夢都會出現的日本高中裡,出生以來第一次結交到了真正的朋友,也談了戀愛。對象是女高中生皐月,沒錯,女朋友的名字就和電影《龍貓》中那個女孩一模一樣。我和皐月會手牽手去約會,兩人一起走在堤防上的道路,一起過橋,一起去書店,一起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傑西,你的日文好好喔。」皐月不知講了多少回。「超級自然的喔。」當時我的心情好到就像要昇天了,本人雖然不信神,但若是受神寵召,或許就是這種感覺。我和皐月接了吻,是個僅有嘴唇相互疊合的可愛親吻。不過,就只到這個程度而已。我心裡躊躇不前,畢竟之後必須回美國,無法一直待在皐月的身邊。此外,我雖然想問皐月:「這是妳的初吻嗎?」但是終究沒能問出口,因為假使這不是她的第一次,那麼又會怎樣嗎?難道說我如果是她第二、第三個接吻對象,就能輕鬆地發展更深一層的關係,可以的話甚至還能上個床?
我沒辦法把事情想成這樣,畢竟我是真心喜歡皐月。當初我是拿出所有誠意──現在想想雖然會覺得孩子氣──不過即使如此,還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去愛她。當然,我也有性慾,每次和她約會後都相當煩悶,十分難熬,但是我仍舊不想利用她來宣洩。之後即使回到美國,也還有網路,一定有辦法維持我們的關係,畢竟遠距離戀愛又不是絕對不會開花結果。腦中雖這麼想,但是要我相信還真是難事一樁。如果是在日本國內,要見面時還可搭新幹線或什麼交通工具往來兩地,但我和她將會被廣大無垠的太平洋隔絕。一般來講,這段戀情根本無法維持。在我離開日本的日子就快來臨時,皐月對我說「我可以談遠距離戀愛喔」,而我只是再說了一次了無新意的「I Love You」,畢竟那是我的真心話。但是,我不想因為表明離別之意而傷害到她,況且我自己也還沒做好受傷的準備。
離開日本後我們有一陣子都透過網路保持聯絡,但原本是一天視訊聊天好幾次,後來變成一天一次,再變成隔幾天一次,後來某次通話時皐月直接說:「傑西,你最近會不會太冷淡了?」我道歉後,她便開始發飆。那是我們最後一次通話。她大概有了其他心儀的男生吧。我不久前就已經察覺有這樣的跡象,不過卻沒打算追究。我當下依然愛著皐月,然而正因如此,所以不想束縛她。我比任何人都還要希望她能過得幸福。不在她身邊的我,連握住她的手都辦不到。因此,我對自己說,這樣就好。
其實,我還打算再次前往日本。我並不是厭惡母國,只是實在和這裡格格不入罷了。於母國生活期間,我一直有種自己是外國人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連父母也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明明是誕生於某個遙遠的國度,卻陰錯陽差地在這裡成長似的。雖然再怎麼看,我都只是一個生長在像是USA金斯堡這類小鎮的白人,家庭環境雖不好但也未到惡劣的地步,成績優秀所以進了不錯的高中就讀,之後又再升學到頗好的大學,但這是錯的。我才不是這樣的人。雖然應該沒有任何任人會懂,只有我自己一個人知道──我活在這裡是不會幸福的。
如果是在日本,我能展現出真正的自己。我能以最真實的自己過活,即使無法和皐月重修舊好,但還是能愛上某個好女孩,在未來的某一天甚至還能建立起自己的家庭。到那個時候,我才有辦法真正地去愛我的父母親吧。不管怎麼說,是他們讓我誕生到這個世上。到那個時候,我肯定會想感謝,而且盡己所能地孝順他們。換言之,一切都會變好,事態會好轉。我深信不疑。在為期一年的交換學生生活裡,我提高了自信心。所以,我一面上大學,也不管合不合法,運用各種方式賺錢存錢,當存得能夠停留數個月的旅費後,就再也耐不住性子了。我辦理好大學休學手續,從丹佛國際機場,經西雅圖、曼谷轉機,飛往了成田機場。我終於回到了日本,歡喜與放心就是我當下最真實的感受。
「……為什麼……我會在格林姆……迦爾……?」
奇怪。
我明明在日本。
──應該在那裡才對。
我當時一面用在大學時代學會的方法賺錢,一面過著阿宅生活。同時朋友也變多了,不僅是阿宅朋友,也會和現充類的友人玩在一起。雖然不太會去六本木那一帶,但是中野、池袋、新宿還有秋葉原都已經像是在走家裡的庭院了。隨著停留時間越延越長,甚至開始思考要怎麼做才有辦法直接在日本定居。總之,必須先自大學退學,另外應該也要跟爸媽說明一下情形會比較好。不過如此一來就必須回國一趟,真的是有夠麻煩。但是,也不能一直這樣下去,還是要好好找份工作才比較容易生活。我大概知道要怎麼做了。自己這麼說雖然很怪,不過我辦事能力好,是個滿精明的人。雖然做任何事情都沒辦法成為頂尖,不過能比一般人做得好,因此可勝任所有事情。
這麼一想──我人是在日本。我明明……應該是在日本,為什麼現在……?
這裡是,格林姆迦爾。
當初回過神後,就已經在格林姆迦爾了。紅色的月亮,那時還被月亮是紅色的嚇了一跳。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行,根本搞不懂。總之,這裡不是日本,而是格林姆迦爾。還是說,那一切都是在作夢?
不知何時睜開了原本閉著的雙眼,眼前可見到稀疏飄蕩的雲朵,還有淡藍色的天空。不過至少不是東京的天空。東京,對了,我剛剛是在東京,肯定不會有錯。然而,這裡是山中,此處是頂著七座各具特色山峰的七山,山麓還有住著灰色精靈的破谷。沒錯,這裡是格林姆迦爾。
可以清楚地回想起在這邊認識的人們,及已經斷絕往來的同伴們。
但是記憶中皐月和東京那些朋友們的長相,卻也是同等鮮明。
這就怪了。
一直以來明明從未想起過。
發生了什麼事?
是在什麼因素之下才演變成這樣的?
然而事到如今,這些都不重要了。為什麼我還在呼吸?甚至已經沒什麼痛感了,看來是要死了。……死──我要死了嗎?好想再見到皐月。在說什麼蠢話啊,都已經那麼多年沒見了。現在是快要死了,所以才會變得這麼精神錯亂吧。等等,意識反倒格外清晰。但是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眼皮也快要闔上,明顯是再過不久就會死去了。明是如此──我要死了嗎?就這樣……逝去。
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總覺得死亡應該是自己這個存在本身先變得越來越狹隘,接著視覺越變越不清晰,情緒和思考也逐漸淡化,最終不醒人事。只要不是立即死亡,我曾想像生命應是會如此落幕。難道死亡不是這樣嗎?
我要死了。
差不多了嗎?
還沒嗎?
這一切到底何時才會結束,趕快讓我死一死。
居然必須在這種狀態下,焦躁地等待死亡──有沒有什麼其他的事情可做?
對了,來想想其他事情好了。有關死亡的就算了,反正躲也躲不掉,正因如此才會深深地了解到,死亡是件可怕的事情。但是,淨想這些也於事無補,再怎麼恐懼,到頭來也還是害怕而已。來讓自己分心吧,想想格林姆迦爾好了。
這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是其他的──其他的世界嗎?還是,其實是地球上的某個地方?不對,地球不可能還留有這麼一大片人跡未至的土地。這麼說來,這裡就不是地球,是其他的行星?人類是在一九九五年首次發現太陽系以外的行星,之後便有眾多的發現。其中也有具備宜居帶(habitable zone),就是指適合生命誕生的行星,不過距離都十分遙遠。科幻小說中的超光速航行之類的方式必須成真,才有辦法去到那些星球。因此,從真實面來說,我現在應該不可能身處於其他行星──真實面?
格林姆迦爾中存在著魔法,據說甚至存在著神明。回頭想想,這一點都不真實──那麼這又代表什麼意思?
一切都不是真的?
這裡果然是夢境嗎?
不可能。世上最好會有這麼長,有脈絡可循,還伴隨所有類型的感覺,既細膩又遼闊的深遠夢境。這不是夢,而是如假包換的現實。
儘管如此,日本東京和格林姆迦爾並未相連在一起,兩者之間存在著難以埋填的斷層。
此處是另一個世界,是平行世界嗎?就是所謂的「多重世界詮釋(Many Worlds Interpretation)」嗎?我在某種作用之下遷移至了應該無法觀測到的平行世界。這真是異想天開的想法。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確實能假設在極極極極極極小的機率下發生了那種事情。但是,現況並非如此,歐魯達那的義勇兵們大多數的境遇都和自己相同。
那也是現實,這也是現實──如果是那個地方不一樣的話?
因為自己認定那個是現實,所以才能相信這個也是現實。假如作為將現實認知為現實的那個世界,原本並非是真實存在的話?
突然想到了一種論調。
模擬論(Simulation Argument)。
某種高智慧生命體,例如人類,他們在發明電腦後,如果相關技術發展到能夠模擬宇宙的程度,便有極大的可能實際執行那種模擬。模擬中的人類若是進步到能夠模擬宇宙,應該也會在模擬中進行她們自己的模擬,而其模擬中又會有人去執行新的模擬。由於所有的模擬中都是在模擬整個宇宙,因此每個生命體也和實際存在的生命體一樣,擁有相同的行為模式。處在模擬之下的人類,應該不會發覺自己正被模擬。即使有人懷疑自己或許只是模擬出來的結果,基本上也沒有能夠證明這個世界是被模擬出來的證據。
當然,自己也有可能不是模擬世界的居民,而是活在唯一真實存在的世界裡。不過,如果已能模擬宇宙,那麼實際模擬的數量就不會是一個,而是複數,感覺這麼推論會比較妥當。模擬中又再執行模擬的話,理論上會存在著無數個模擬宇宙。相對於此,實際存在的世界就只有一個。
究竟,自己是模擬中的人類,還是生活在實際世界的人類?是無數的那一邊,還是只有一個的那一邊?
當然,身為模擬中的人類──這個可能性是高得不像話。
我忘了名字,但記得這原本是名瑞典哲學家提倡的假說。之前是在某本書中讀到過,當時雖然在心中佩服地說「喔……原來如此」,卻沒有深刻的感受。畢竟眼前的現實比這重要太多了,而且光是要模擬一個人,技術門檻就高到讓人不得不覺得這種事情不切實際。在那個時間點上,我認為要模擬整個宇宙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是,時間會往前推進。據說是世上第一台電腦的ENIAC是於一九四六年面世,之後的數十年,電腦有了飛躍式的進步。如果是百年後?甚至是千年後,又會是一番什麼樣的景象?只要人類沒有滅亡,總有一天絕對能夠模擬出整個宇宙吧。假使那一天確實到來,到時候模擬論就將再也不是理論。
例如,有個模擬出的世界A,裡頭有個不知是第幾個被模擬出的世界B,而B之中又有個不知是第幾個被模擬出的世界C。如果因為B的缺陷或是什麼的,導致B內的人類被複寫或移動到C的話……?
即使這是正確答案,也無從驗證自己只是存在於模擬世界內的人類。然而,相較於假設自己是從實際存在的世界X,也就是地球上的日本東京,移動至實際存在的世界Y,也就是格林姆迦爾的歐魯達那,那麼前面的理論遠遠讓人容易接受多了──模擬,一切都是模擬啊。
原來自己本身也是模擬世界內模擬出來的存在。
這麼想的話,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死變得不再重要。
空虛的感覺。
話雖如此,但事情端看自己怎麼去想。我堅信世上沒有天堂也無地獄,畢竟在科學上是無稽之談,不過模擬世界中或許也有模擬出死後的世界。若真是如此,那麼死亡就不是結束,而是啟程前往嶄新的世界。
雖然說,這也僅限於一切都只不過是模擬出來的就是了。
「……有誰在看著我嗎……?」
「有喔,我在看。」
有人做出了回應。
真的假的?
頭部根本無法轉動,因此只靠轉動眼球尋找聲音的主人。
找到了。
在腳底前方。
對方正蹲著。
那個人頭戴風帽,看不清楚長相,不過應該是名女子。聲音聽起來也覺得比較偏向女性。至於說話的語種,採用的是人類、精靈和矮人都在使用,也就是人稱格林姆迦爾人類族共通語的語言。話說回來,這個共通語不知為什麼和日文極為類似。還有,現在才注意到,不死族(Undead)的語言有些地方像是英文。
「……算了……是什麼都不重要了。反正我都要……」
「剛剛說了很有趣的事。」女子說。
「……說……了?誰說話了……」
「你啊。」
「……我……剛剛、有……出聲啊。這樣啊。……因為……我以為、沒有、其他人在。只有……我一個、人。」
「你是不是被熊襲擊了?」
「……嗯。」現在連點個頭都覺得好像會縮短壽命。
真好笑。
點個頭也沒差吧,反正壽命也所剩無幾。無論是十分鐘後死、五分鐘後死,還是一分鐘後死、三十秒後死,都沒有多大的差別。
再說,自己這條命肯定也只是模擬出來的,因此在這思考什麼生死也很可笑,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毫無價值。
無聊透頂,真是蠢斃了。
好想乾脆點,趕快死一死。
好想消失不見。
「放任那頭熊不管,感覺很危險,所以我就把牠解決了。我想那頭,大概就是讓你身負重傷的熊。」
「……這樣啊。」
「你怎麼了?」
也沒有什麼怎麼了。
也不能怎麼了。
反正難以想要怎麼了。
臨死之際,居然會有這樣的感受。
「你在哭嗎?」女子詢問。
或許是在哭。
不過我不想去確認。
我想在不知道任何事情的狀態下死去。
這樣比較輕鬆。我到底是為什麼會變成這副德行?追根究柢,原因看來是從日本東京遷移至了這個格林姆迦爾。當時,幾乎忘光了原來那個世界的事情。現在想想,那也許是某個存在所發的慈悲。
沒必要知道實情。不知道比較好,這樣就用不著思考了。
不用思考自己只是模擬出來的,或者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是偶然也好,必然也好,自己是誕生於某個地方的獨立生命體,身為一個人類,在賦予的環境之中,邊努力拼搏、偷懶懈怠、自暴自棄、拚命掙扎,邊跑過有限的時間,最後有一天迎來死亡。
如果有被歌頌為英雄的人,應該也就會有被罵為卑鄙的人、遭人嫌惡的人吧。世上有愛護他人、讓他人幸福的人,也有掠奪、傷害他人的壞蛋。同時,肯定也會存在有時行善,有時卻犯下惡行的人。人無論是卑賤,還是偉大,抑或是位在兩者中間,所有的生命都是獨一無二,各具價值。
至少,對當事者而言,這是無可取代的一生。
這麼相信後再死去會比較寬心。
如果能夠置信,我想要相信。
我不行了。
「你不想死嗎?」女子問。
已經沒有回答的力氣了。
但是,若能講得出口就講吧。
竭盡全力就能扯開嗓子吶喊吧。
喊出──
YES!
我不想死。
自己明明應該早就做好迎接死亡的準備,但是又變得不由得懷疑所有的一切或許都是虛構的。我不想就這樣死去。
然而我相當清楚。無論真相為何,自己都會死,只剩死路一條了吧。
但是,我討厭這樣。
是想再活久一點嗎?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討厭在這種感覺下死去。
「方法是有,只有一種。」女子在某個遠處這麼說。
在非常遙遠的地方。
不過恐怕不是那樣,而是我的意識正在朦朧。
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正在邁向死亡。
「──你好像知道很多令人玩味的事,所以我不想讓你就這樣死去。本來想先問你叫什麼名字,不過還是之後再問好了。」
然後,女子這麼說了。
「再見嘍。」
1.獵物們隱藏的心思
差不多已經完全甩開了吧。他是這麼想過,難道想得太美了嗎?
只用鼻子緩緩呼吸,同時微微皺起眉頭。
身體狀況不差,沒有發疼的地方,也放鬆得恰到好處。雖然空腹,但還沒到飢餓的地步。問題在於精神層面,四處逃竄實在累人。儘管如此,終於甩掉對方了。然而才剛鬆了一口氣,狀況就緊接而來。
U•ho、U•ho、U•ho、U•ho、U•ho……。
傳來了那傢伙的聲音,居然又追上來了,真的是有夠纏人,執拗到令人無法置信。他們之間大約相距五十公尺,不對,還更近一些。想從靠著的樹木探出頭,親眼確認一下──是不會這樣做啦。雖然那些傢伙的嗅覺比人類好,不過也沒有熊那般靈敏;聽覺也沒有貓或狗那麼出色;視力則和人類不相上下吧。話雖如此,那些傢伙卻能感知到人類無法察覺的動靜。或許並不是那些傢伙特別敏銳,只是人類太過遲鈍罷了。
自己這些人比不上那些傢伙──必須把此點銘記在心,行動時更要慎重、周全、用心再用心。
僅移動眼球和頭部環視周遭。
綠。綠。綠。綠、綠、綠、綠、綠、綠。雖然也有其他顏色,不過到處都是綠色的葉子、野草、藤蔓或青苔,給人的印象就是整個視野被塗成綠油油的一片。
目前位置是在喀隆山脈的西南方,翼龍是棲息在北邊,所以覺得這一帶應該相對比較安全。由於沒有見到翼龍翱翔天際的身影,因此這個推論應該無誤。廣布在此處山腰的,與其說是樹林,不如說是叢林。這裡的斜坡一下陡一下緩,極富變化,上頭樹木茂密叢生,其枝葉遮蔽了陽光,所以有些地方會顯得陰暗。由於照射至地面的光量少,行動起來輕鬆多了。
仔細想想,歐魯達那一帶和驚奇洞穴(Wonder Hole)周邊,即使偶爾會變得非常寒冷,或莫名炎熱,但都不會持續太久。拜此所賜,並沒什麼意識到所謂的季節變化。再加上可能是之前在達倫格迦爾待了超過兩百天,所以實在是沒個準,不過格林姆迦爾現在好像是七月中旬。
也就是夏天。即使靜靜待著,依舊會微微地冒出汗來。不過目前位在陰涼處,所以還算過得去。話雖如此,實際上還是十分悶熱。
「U•ho、U•ho、U•ho、U•ho、U•ho……。」
那傢伙又在叫了。那種特徵為自喉嚨震動胸腔的叫聲,是在告知同伴什麼事情,還是在試探敵方──也就是我方的反應?不管怎樣,叫聲又比剛才更近了一些。那傢伙越靠越近了。
那傢伙的同伴會在哪裡?已經來到牠的身邊了嗎?自己這邊的同伴,目前分散藏身於距離此處二十五公尺左右的凹地或草叢裡。
現在自己的臉上想必掛著一雙愛睏的眼睛吧。當然,根本沒有半點睡意。
要折返去和同伴們會合?自己對潛行(sneaking)雖然也滿有信心,但是如果被那傢伙察覺到的話?盡量還是不想冒險。不過,那傢伙若像這樣繼續接近,自己遲早會被發現。由於無法單獨應付,結果,仍是需要同伴提供協助。
猶豫的時間就這麼一秒還兩秒,做出決定後正準備使出潛行(sneaking)時,便開始傳來有東西大力衝撞、撥開草木的聲響和腳步聲。那傢伙「Ho、Ho、Ho、Ho、Ho!」地吼叫。牠正在衝刺,往這裡來了。被發現了嗎?這下根本就不是在那悠哉潛行(sneaking)的時候了。快跑、快跑、快跑、快跑、快跑!
不過,這裡是山中的叢林,地上樹根蜿蜒交錯,岩石凸起,上頭還長有青苔,容易滑倒。那傢伙讓前肢拳頭碰地,以四腳步行(knuckle walk)。那種四肢並用的前進方式,即使行進在路況惡劣的道路上,身體也不會失去重心。如果位於平地就另當別論,在這裡是牠佔有優勢,而且是壓倒性的優勢。大概沒三兩下就會逼近到身旁來了吧。若是一直背對牠,會被殺掉。那麼現在該怎麼做才好?
看來是要回頭迎擊了。呼喚同伴,擋下那傢伙的攻擊。在同伴們趕來前,要盡量爭取時間,只能這樣做了。
然而停下腳步後,四周卻響徹一陣「呼喵啊啊啊啊啊啊啊噢」的尖銳聲音。
「是錫依嗎……」
喵喵,那是喵喵的聲音。回頭察看,那傢伙好像也嚇了一跳,並將視線移往了左上方。
腦中並未想到「這是絕佳的大好機會」。在得知對方注意力已經離開自己身上的瞬間,身體就自行展開行動了。
抽出錐狀短劍(Stilett)和附有護手的小刀,衝向那傢伙。
牠身長大概有兩公尺左右,由於並非是直立站起,因此頭部大概位在一•五公尺的高度。即使如此,整體依舊十分巨大。猴子,牠就是一隻體型魁梧的猴子。其實,那傢伙的身體表面大多都覆蓋著一種宛如黑褐色外骨骼、名為「殼皮」的組織,看起就像穿了件鎧甲。公的從後腦勺至背部叢生著鬃毛狀的毛角,長大後還會轉為紅色。這些傢伙好像就是以此種人稱紅背(Red Back)的雄性為中心,與幾隻母的和其孩子們成群結隊,邊狩獵邊過生活。
古瑞拉。
世人這麼稱呼牠們。
母的會比公的要小上一圈,不過眼前這隻是雄性紅背(Red Back)。無論是牠的前腳,也就是手臂,還是頸部、肩膀、胸膛、腰身、後腳,全都粗壯得駭人,看起來就是一副力大無窮的樣子。實際上,即使是較小型的雌性,也可以把人類軀體撕得四分五裂。紅背(Red Back)相當棘手,真的是非常棘手,如果正面衝突,根本毫無勝算。他現在當然感到害怕──不過,覺得對手不恐怖的時候反而很少吧?也就是說,現在的狀況一如往常。
「上啊……!」
邊大聲激勵自己邊呼喚同伴後,他撲向了紅背(Red Back)。牠轉身面向這邊,「Du•Hoohhh……!」地吼叫。手臂,牠揮出了右臂。如果被那種東西命中,一擊就會陣亡了。依照計劃,緊急停下步伐,那傢伙的右臂就擺過了眼前。不過下一秒,左臂馬上接踵而至,是記橫掃,使勁地伸了過來。若被那隻左手抓到就完蛋了。正因如此,所以才要冷靜,仔細觀察,小心躲避,但是不往後退。右邊,右前方,就是要跳撲到那邊去。
像是要鑽過那傢伙的左臂似的,移往那傢伙的左手邊。
在地上翻滾後,繞到那傢伙的背後。
那傢伙當場彷彿彈跳似地轉身,像是在說休想繞到背後去。
他立刻改變方向。當他轉為反方向繞行時,那傢伙的反應稍微慢了。
進攻──這邊只是裝個樣子,那傢伙就嚇到擺出迎擊架式。
然而,牠馬上看穿這是裝出來的,只不過是虛張聲勢。這個獵物根本不足為懼──那傢伙大概會這麼認為,接著露出犬齒,盛氣凌人地襲擊而來吧。
事到如今,無論是威嚇還是小動作全都起不了作用了。那傢伙挾帶驚人氣勢,進逼而來。他頓時心生膽怯,覺得自己或許躲不開下次攻擊。但是,卻已成功爭取到時間,雖然不多就是了。畢竟原本的目的是要瞞過對方。
「達克,去吧……」
周圍傳來了同伴的聲音。
他聽見後迅速壓低身體,頭上有某種物體穿了過去。那是個拳頭大小、不知該說是人形還是星形的黑色物體──元素達克衝撞了紅背(Red Back)。
「A•Fu……!」
那傢伙全身顫抖,向後仰去。原本感覺牠會直接倒下,但看起來應該是撐住了。話雖如此,還是對牠造成了傷害。就趁現在。
他轉過了身子,但並非是要逃跑,而是必須拉開和牠之間的距離。
「哈爾希洛……!」
一名高個兒男子戴著類似鷹頭形狀的頭盔,攜持金屬製盾牌,單手拿著大刀,「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地邊嘶吼邊衝了過來。另外,還有名以緋紅色和藍色布料及皮革覆蓋全身的單臂男同行。該說他是男的嗎?不過原本應該是男的沒錯,但是他不是人類,而是人造人。
「庫薩克、艾巴,交給你們了……!」
「沒問題……!」
庫薩克精神充沛地這麼回答,艾巴則是不發一語。
和兩人擦身而過。
回頭一看,發現庫薩克和艾巴,正分別要以大刀和長又粗壯的左臂攻擊紅背。
「奴唔唔唔唔唔唔唔勒欸欸欸欸欸欸欸……!」「──唔……!」
「Nu•Hoooohhhhh……!」
紅背揮舞雙臂反彈了庫薩克的大刀和艾巴的左臂。艾巴退往後方,但庫薩克卻踏穩腳步繼續奮戰。紅背的右臂及左臂接連不斷地襲向他,庫薩克則是將盾牌往右往左移動,防禦這些攻擊,「──欸咿!奴啊!喀噢!」地確實擋了下來。庫薩克像那樣進入固守陣地的狀態時,敵手根本無法輕易撼動。超過一百九十公分、天生條件好的身軀,即使大幅曲腿,重心確實往下擺,實際看起來還是十分魁梧。
「……!」艾巴從側面攻向了紅背。
紅背招架不住,斜斜地往後跳開。
「──唔啦啊……!」
庫薩克並未放低盾牌,直接刺出大刀進行追擊,那是從強刺(Thrust)接續至懲罰一擊(Punishment)的連續技(combo)。紅背往後退去,艾巴看樣子是打算繞到牠的側面。
壓制住牠了。
等等,現在這麼想還太早了。
感覺紅背似乎要靠在樹木上的瞬間──居然跳了起來。
朝後面一跳。
再往樹木一蹬,奮力撲向庫薩克。
「呃……!?」
庫薩克勉強用盾牌防禦了紅背的奇襲,但是他連人帶盾被踹飛,整個翻倒在地。紅背還猛烈一揮右臂,打退了本要前往援助的艾巴。庫薩克好像已經判斷自己無法逃開,因而以盾牌擋住了上半身。
「Ha……!」
古瑞拉性格執著,頭腦聰明。庫薩克為了避免身負致命傷勢,因而選擇防禦頭部、頸部和心臟所在的上半身。他這麼做沒有錯,是正確的選擇,但是如此一來下半身就會變得毫無防備。紅背見機不可失,一把抓住庫薩克的右腳,用力地狠甩出去。
「庫薩──克……!」哈爾希洛不禁放聲大喊。
庫薩克被甩飛約莫五公尺遠,重重撞上樹幹後,摔到地上。他縱使遭到重擊,仍未鬆開手上的大刀和盾牌,這一點實在令人敬佩──他不會有事的。雖然不知道他能不能站得起來,但是只要還有呼吸就不成問題。
「梅莉,去幫庫薩克!」
「好!」
「夢兒……!」
「喵!」
看來用不著多說什麼了。自家隊上的獵人壓低姿勢,讓長長的辮子和外套恣意飄蕩,已朝紅背進逼而去。她雙手持長刀,拿的是單刃刀,是在一處名為刀塚的地方找到的武器。她學會的是獵刀術,原本獵刀是用來劈柴和修剪樹枝的工具,然而長刀並非獵人的武器。但是,她的刀法十分精湛,簡直就像能斷言「這種事情根本無關緊要」。
她像是在砍除草木般揮刀使出斬除,接著連結至斜十字。她擅長的連續技(combo),比起使用獵刀或彎刀時還要犀利。
紅背橫向跳開躲避後,夢兒一個前空翻,揮下了刀。
「嘎喔……!」
那招是猛虎。
面對夢兒既強勢又大膽至極的進攻,紅背心生畏怯,更往後退。這時艾巴靠了上去,使出一記飛踢。紅背左側腹遭艾巴踢中,步伐為之踉蹌。
梅莉則是想攙起庫薩克。夢兒和艾巴已把紅背引開,因此梅莉應該能夠心無旁鶩地治療庫薩克。
「看招……!」夢兒發出吆喝聲,艾巴則是沉默不語,兩人對紅背展開猛攻。接下來才是關鍵,她們有辦法穿破那傢伙的殼皮嗎?那傢伙蹲了下來,一動也不動,轉為以雙臂抱頭的姿勢。
「──唔唷……」
夢兒的刀被反彈了回來。
艾巴再次對紅背使出了飛踢,但是對方這次動也沒動一下。
那傢伙立刻轉為反擊模式,用雙手「磅」地拍擊地面,藉由反作用力以身體衝撞艾巴。艾巴沒能躲開,被撞倒在地。紅背接著打算壓到艾巴身上,夢兒則是「──叩唷……!」一聲,斬向了牠。不行,武器被殼皮彈開了,看來紅背不怕夢兒的長刀。再這樣下去,艾巴就糟糕了──不過自己不會讓牠得逞的。
哈爾希洛也沒有袖手旁觀。他收起附有護手的小刀,邊觀察戰況,邊以隱形(Stealth)消去氣息,攀爬上了樹木。
雖然沒有去到紅背和艾巴的正上方,不過這邊就行了。從此處跳往兩點鐘的方向,便可得手。
哈爾希洛一躍而下。
錐狀短劍(Stilett)的尖端十分銳利,雖然幾乎無法拿來斬砍,但若是能從適當的角度充分施加力量,倒是連堅固的金屬盔甲都可刺穿。
紅背好像注意到哈爾希洛了,正要抬頭仰望上空。就在紅背這麼做的途中,哈爾希洛將錐狀短劍(Stilett)猛刺進了那傢伙頭頂稍微偏左的位置。不過他沒有考慮著陸事宜,因此變得像是緊抱住紅背身體的模樣。
「N•GggggggggggNNnnnnnnngggggg……!」
紅背發出不成聲響的叫聲後扭擺身體,揮舞雙臂,「啪啪啪」地敲打哈爾希洛。衝擊力道極為巨大,但是不會放手,最好是會放手,有刺進去的手感了。哈爾希洛的錐狀短劍(Stilett)不僅刺穿殼皮,甚至穿破了頭蓋骨,說不定已到達了腦部。他雙手緊握錐狀短劍(Stilett)劍柄,使出渾身的力量。
「Gu•Aaaaaaaahhhh……!」
那傢伙不知是痛到受不了,還是想甩開哈爾希洛,終於開始到處翻滾。「──哈爾!」夢兒扯開嗓子大喊。「哈爾……!」這個聲音不是梅莉,而是休羅•瑟朵拉吧。雖然沒有餘裕看往四周,不過能夠聽見同伴們的聲音。還沒結束,自己還能纏住牠。哈爾希洛用雙腳牢牢地盤住紅背的身體,無論是被毛角不斷戳刺,還想讓他的頭部、肩膀、背部或腰部撞上什麼地方,他還是持續將錐狀短劍(Stilett)扭進那傢伙的頭中。這麼做是要讓牠停止動作,至少要讓動作減緩。盡量不想花太多時間,得盡快解決掉牠,要不然可就不妙了──。
東邊為喀隆山脈,北邊為懷特洛克大山脈,西邊為聶希沙漠,南邊為納爾基亞高地及霖斯托姆山脈,四周環繞這些地方的千峽谷(Southern Valley),據說南北長達二百五十公里,東西也寬至一百五十公里。幾條大河和不計其數的支流,在此地相互交錯、盤纏,錯綜複雜的無數峽谷和山丘阻擋去路。中央大約一百公里四方的區塊終年濃霧深鎖,視線極度惡劣,就像一處大自然禁止人類擅自進入的空間。根據某種說法,從前從前,眾神激戰到藍色月亮都被染成紅色,還使這片土地變得一片荒蕪。另外也有人說,是某個戰敗後僅剩頭顱的天神,下詛咒喚來這片霧氣。
至歐魯達那的最短路徑是一直朝南方前進即可。越過納爾基亞高地或霖斯托姆山脈,穿過舊阿拉巴吉亞王國的領土,再行經橫於黑金連山及迪歐茲山脈間的波都野地和灰色濕原,之後進到疾風荒野,就是他們熟知的區域了。剩下只要再往西南方行進三百數十公里,便可抵達歐魯達那。至少,休羅•瑟朵拉說她以前看過的地圖是這麼標示。
然而其中存在著問題。
應該說,問題多得數不清。
首先,路途遙遠,實在太過遙遠了──不過,事先本來就要有所覺悟,這是趟最短路徑也有七、八百公里的旅程,因此說這個也是自討沒趣。就當距離不是問題好了,只能默默接受。
如果要舉出距離之外的問題點,據說納爾基亞高地再往前,也就是舊阿拉巴吉亞王國的領土,是由一群打從不死之王(NoLife King)建立的諸王聯合時代起就有權有勢的人割據,有許多要塞和大型城鎮。對人類族而言,要說千峽谷(Southern Valley)是敵地也確實是敵地,但是此處無法與其相提並論。特別是半獸人,牠們假如看到人類會拼命追捕,不分青紅皂白地殺掉。毫無地緣關係的哈爾希洛一行人,依靠邊摸索邊前進這種方法根本近乎自殺行為。雖然也能盡量避開平地,行進於沒有半獸人居住的山中,但是南下時又無法一直沿著山走,而且用不著說,翻山越嶺本就危機四伏。
看來只剩把最短路徑自選項中剔除一途了。欲速則不達,即使最終變得要繞遠路,但也還是要盡量走安全的路徑。
北邊的懷特洛克大山脈並非只是單純的巨大山脈。群山頂著萬年的白銀積雪,位於其懷抱中的舊伊蘇瑪珥王國王都,和眾多散落在周邊的要塞、都市,正是所謂的不死之天領(Undead DC)──不死族(Undead)的大本營。索吾馬他們好像計畫攻入不死之天領(Undead DC),但這同時也表示若是真的靠近那邊,絕不可能輕易全身而退。再說方向也與歐魯達那完全相反,所以北邊不列入考慮。
聶希沙漠原是納南卡王國的領土。觸目所及好像只有岩石和沙子,不過聽說上頭其實散落著綠洲。大部分的綠洲都建有城鎮,居住著與不死之王(NoLife King)同一陣線的種族和半獸人。此外,有支人稱「札發」的人類族居民已經在沙漠中生活了數百年,現今也還存活在該處。話雖如此,對沙漠一無所知的哈爾希洛一行人若是要踏入那個區域,實在太過有勇無謀。因此也不能往西走。
看來只剩下東邊了。
最初曾想過朝東方前進,繞過喀隆山脈。但是,那邊是舊伊蘇瑪珥王國的領土,據說到處都是不死族(Undead)。而且,喀隆山脈的北側是翼龍的棲息地。翼龍好像不會吃不死族(Undead),不過哈爾希洛他們倒是美味的餌食。過去在伊蘇瑪珥王國內,曾經傳承著將翼龍化為無害或馴養翼龍的知識和技術。然而據瑟朵拉所言,這些都因伊蘇瑪珥王國的毀滅而失傳了。再怎麼說,他們才費盡心思趕走翼龍沒多久,所以絕對不想靠近有那種生物存在的地方。
「那麼現在到底該怎麼辦?」招集大家商討意見時,「颱風洛庫斯」的庫羅突然現身,帶走了五分頭神官恣格。「喂,廢物恣格,走嘍」、「啊,嗯,那麼大家再見了」──這麼簡短又簡單到不行的離別話語,讓哈爾希洛愣在原地,導致他無法向看起來相當熟悉地理環境的庫羅尋求建議,損失極大。如今洛庫斯他們的情況完全不明,根本不知前往了何處,又正在做些什麼事。可以的話,自己是想跟他們一起走。大家明明都是曉連隊(DAY BREAKERS)的夥伴,怎麼可以這麼冷淡。不過,如果真的一起行動,感覺那又是另一種艱辛了。
因此,哈爾希洛一行人在祈禱霧氣不要散去的同時,姑且朝東方邁進。出發不久後,強波率領的弗羅岡底下的追兵便進逼而來,陷入到處竄逃的窘境,之後還碰上一條無法橫渡的大河、藏身到谷底洞窟躲避追蹤、遭不明野獸襲擊、染上神祕疾病──真的發生了各式各樣的事。結果,一路上居然未與追兵交戰過半次,感覺就像是個奇蹟。由於庫薩克和夢兒都遺失了武器,因此過程中沒有戰鬥真是老天保佑。假如不是身處濃霧瀰漫、地形複雜的千峽谷(Southern Valley),應該就沒有這麼好運了吧。不過在這樣的環境中,連瑟朵拉都會迷路,而且也難以順利地朝想要前往的方向邁進。明明直線距離大概是五公尺,但實際都必須走上兩倍,甚至是三倍的路程。這種事情根本見怪不怪了。畢竟,在決定好目的地的當下,也無人保證一定能抵達終點。即使將東方設定為行進方向,也不代表就一定能往東方前進。
千峽谷(Southern Valley)是處魔境。
與恣格、庫羅分開的那一天是六月十五日。剛進入七月時,哈爾希洛一行人來到了一處聽說叫做刀塚的場所。據瑟朵拉所言,此處位在隱村幾乎正南方的地方,之間距離還不到五十公里。原來他們花了十六天之久,只前進了不到五十公里。而且,分明打算是要往東走,現在居然位在南邊……。
其實,倒也不是迷了路。刀塚是個古戰場,三十平方公里左右的台地上,散亂著不計其數的屍體和兵器。由於這些人戰死時,不死之王(NoLife King)的詛咒還未影響格林姆迦爾邊境,因此死後不會開始活動。再說,無論是遺骸,還是武器、防具,大部分都快腐朽殆盡。這裡好像連隱村的居民也不會靠近,不過或許能找到還算堪用的武器。而且,聽說來到刀塚一帶,比較容易穿往東邊、西邊或是南邊。
此處看起來是個陰森的場所。地上層層交疊著極為大量的骨骸,四處都插立著刀劍、長槍類的武器,看起來就像戰士們的墓碑。霧氣稀薄,颳著潮濕的風,剛剛那邊好像有什麼東西動了──這麼想後定睛一看,發現只是個掛在長槍上的頭蓋骨。
行走時無法不踏到骨頭。無論是單刃刀、雙刃劍、長槍,還是斧頭、盾牌、鎧甲,在這裡什麼裝備都找得到。只不過每一樣都生鏽、腐爛得破舊不堪,一拿起來就崩裂毀壞的也不少。
然而不知是品質不同,還是偶然,抑或是某種作用的影響,極其罕見地,當中也存在著只是顯得骯髒,並未劣化的裝備。
以數量佔絕大多數的長刀來說,比例是一百把裡會有一把,等等,應該是數百把裡會出現這麼一把。
哈爾希洛等人在刀塚打轉一陣子後找到了──不對,應該要說從一堆堆骨頭中挖出了──堅實的大刀、厚實且稍稍偏短的長刀,以及大又重的盾牌。當然,這些裝備還須打磨修復。雖然費了不少功夫,不過重要的是庫薩克和夢兒因此恢復到能夠戰鬥的狀態了。只是當下壓根兒都沒想到,這麼做的代價居然是失去某件事物。然而連瑟朵拉也完全沒有料到事情會變成如此,所以實在是無可奈何。
在遠方某處傳出「嘰呀」的慘叫聲。馬上就聽出那是喵喵。
瑟朵拉在隱村裡飼養了上百隻喵喵,其中約莫有八十隻左右投入對抗弗羅岡,十幾隻因此犧牲,之後逃命時又再失去了十多隻。即使如此,一行人四周還是散佈著五十幾隻,牠們成了瑟朵拉的眼睛和耳朵。常常出現在哈爾希洛等人面前的大概就只有那隻名為錫依的灰色喵喵,根本不知其他喵喵到底是在還是不在附近。偶爾傳來喵喵叫聲時,瑟朵拉會點點頭。這時才會覺得「啊,附近真的是有喵喵在」。
就算不餵食喵喵,牠們也會自行狩獵、採集,藉此填飽自己的肚子,繼續侍奉飼主。牠們被訓練成比狗兒還忠心,不過獨立自主的特質依舊顯明,外表非常可愛。抵達刀塚前的途中,喵喵牠們還替一行人打理食物。講起來一點都不誇張,對哈爾希洛等人來說,這些喵喵就是生命線,若是沒有牠們,眾人應該就會餓死在荒郊野外了吧。
危機已然逼近那些喵喵。當然,哈爾希洛他們也身處危險之中。瑟朵拉咋舌發出「嘖、嘖、嘖」的聲響後,霧氣另一頭傳回了喵喵尖銳的叫聲。僅僅透過這麼簡短的交談,瑟朵拉好像就察覺到了什麼。
「哈爾,趕快移動,快點。我會讓喵喵散開避難,只是短時間內就無法期待牠們的支援了。快走!」
「我知道了。」
哈爾希洛點點頭後,瑟朵拉發出了「噓、噓、噓」的尖銳摩擦音。她應該是對喵喵們下達了命令吧,看來是發生了什麼始料未及的事。從瑟朵拉的模樣看來,可以知道情況好像相當嚴重。但是,之後回頭想想,不得不說當初的認知還是太過樂觀。哈爾希洛等人立刻離開刀塚,朝東邊而去。畢竟已經火速拿出對策,也把損害控制在最小限度了,應該是能平安突圍吧──當時是這麼認為的。
根本想得太美了。
──牠終於不會動了。
應該沒有在動。
應該沒在呼吸,大概是死了。
哈爾希洛目前架在仰面朝天的紅背(Red Back)背上,錐狀短劍(Stilett)仍是整個劍身插在那傢伙頭裡。這傢伙有夠重,自己的身體有一半,不,是三分之二左右被壓在牠的底下。而且,還被這傢伙的毛角刺著,這種痛真的不是開玩笑。說是會痛,但事實上是全身到處都在痛,不會痛的地方應該還比較少吧。畢竟剛剛被這傢伙痛打了好一陣子,還狠狠地撞過地面和樹木,當下也還流著血,甚至連骨頭都可能斷了一、兩根。
「……話說回來。」
真虧自己還活得好好的。
哈爾希洛感覺好像可以就此放心後,卻又「不不不,慢著慢著慢著,還沒還沒還沒」地自我警惕。紅背這傢伙,真的死了嗎?他右手握著錐狀短劍(Stilett)劍柄,以左手摸找那傢伙的脖子,打算藉此確認是否還有脈搏,結果卻是不清不楚。與其說是不清不楚,事實上根本是無法確認。話說,古瑞拉這種生物能像人類一樣摸得到脈搏嗎?而且牠們身上還有殼皮。感覺是無從確認,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牠目前全身癱軟。此外,實在非常沉重。然而這傢伙就算不是這種狀態,體重應該也是大於人類,所也無法從重量判定牠是生是死。沒錯,牠理所當然會很重──好重,呼吸困難,而且好痛,這下完蛋了……。
「哈爾……!大家快過來幫忙!」
救星來了。庫薩克「呼嗯……!」地抬起紅背,夢兒接著「──嗯呀!」地從空隙中拉出哈爾希洛。再來是梅莉,她露出十分嚇人的表情蹲下了身子,好像還說了「真是的!」、「怎麼又這樣!」之類的。她是在生氣嗎?希望她能饒了他,畢竟他也沒那麼亂來,而且也覺得握有勝算。再說,必須趕快解決掉這傢伙才行。……抱歉。哈爾希洛在心中道了歉。總之,現在先乖乖不要動好了。梅莉於額頭比劃了代表六芒星的動作。
「光啊,以路密愛里斯的守護之名!光之奇蹟(Sacrament)……!」
席赫露以抱著法杖般的姿勢四下張望,領著艾巴的瑟朵拉看起來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光芒滿溢,光彩奪目。哈爾希洛閉上了雙眼。
離開刀塚開始往東邊前進後沒多久,就了解到是古瑞拉殺害了瑟朵拉的喵喵。當時瑟朵拉相當不悅地說:「真是衰,偏偏是被古瑞拉群給盯上了。那些傢伙的執著根本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地步,不會輕易放棄獵殺我們的喔。」
瑟朵拉雖然讓喵喵們避難去了,但唯獨把灰色喵喵錫依留在了身邊。聽說因為錫依是最聰明、忠心、伶俐、體能也好的喵喵,更是備受其他喵喵的信賴。等事情告一段落後,只要讓牠出去尋找眾喵喵即可。雖然感覺這件事情會沒完沒了就是了。
離開刀塚後的翌日,首次從遠方目睹了古瑞拉的身姿。由於對方看起來體型矮小又沒瞧見毛角,因此應該是母的。同時對手也看見了一行人,也就是說他們被發現了。
母的古瑞拉發出「Po•Po•Po•Po•Po•Po……」類似破裂音的聲響。雖然不了解古瑞拉的生態,但也不難推測這是在警戒或是通報的暗號。如果是某個蠢蛋廢渣男,或許會主張出手迎擊。但是,那傢伙已經不是同伴了,再者,據瑟朵拉所言,古瑞拉群的數量通常會有二十隻左右。雖然不好對付的紅背只有一隻,但是母古瑞拉也遠比人類健壯,年輕雄性更是血氣方剛、兇殘無比。隱村居民在有必要驅趕古瑞拉群的時候,據說都要派出數十名武士、死靈法師和密探的精銳前去應戰。
哈爾希洛他們急忙開始逃命。即使天色轉暗也未停下行進的腳步,然而在自覺「應該沒問題了,準備要小歇片刻」的破曉之前,遭到一群年輕雄性古瑞拉的奇襲。總算殺死一隻後牠們就撤退了,不過還是必須在心中警惕,古瑞拉依然在獵殺他們。因為即使迎戰也沒有勝算,要嘛逃命,要嘛躲藏。
現在根本不太想去回憶在那之後的日子。
實在太血淚了。
哈爾希洛睜開了眼睛,發現梅莉正瞪視著他。等等,她或許沒在瞪看自己,不過表情著實恐怖。等等應該又要挨罵了吧。由於梅莉看起來正想要說些什麼,因此哈爾希洛做好了心理準備。
「沒事就滾一邊去。」瑟朵拉推開了梅莉。
「啊……」
梅莉感覺差點就要跌倒了。她怎麼可以推人?這種事情罵回去也沒差。雖然受害者不是自己,但是哈爾希洛怒火中燒。梅莉應該更為火大。然而梅莉卻不知為何低下頭,嘆口氣後,反而跟瑟朵拉說了聲「對不起」。
「妳知道就好。」
瑟朵拉在哈爾希洛的正前方蹲了下來。擺出很大的架子──真的就是這樣耶。她的態度莫名地狂妄,一副以恩人自居的模樣,說起話來咄咄逼人,實在欠缺替他人著想、顧慮的心態。哈爾希洛本想說她個一、兩句,瑟朵拉卻突然伸出雙手抓住了哈爾希洛的後腦杓。
「你沒事吧。」
「……咦?嗯,那個……梅莉已經幫我治療了,傷勢已經完全復原。」
「最好是傷口消失就代表已經恢復到原本的狀態。」
瑟朵拉微微歪過頭──總覺得……她的臉也太近了吧。不到十五公分,大概就距離十二、三公分而已。這樣實在有點靠太近了吧……?
然而將視線移開的話,真不知她會做出什麼事情。不過在這種距離下相互凝視,又是什麼感覺?他是覺得十分、非常害羞就是了。
話說回來,雖然現在才發現,不過瑟朵拉的眼睛還真是大耶。在那雙大到感覺快要掉下來的雙眼下方,有著黑眼圈。是因為太過疲憊了嗎?但倒也覺得她本來就有黑眼圈──怪了?怎麼有種她長得很像某個人的感覺?
那個人是誰啊。
「哈爾。」瑟朵拉動了感覺相當傲慢的嘴唇,呼喚了哈爾希洛的名字。
至今雖然從未好好詢問過,但是瑟朵拉不是和哈爾希洛同年,就是年紀比他小。不過,打從認識以來,她一貫都是擺出年長者的姿態。瑟朵拉對待任何人都是這個樣子,已經習慣採用盛氣凌人的態度了。
「……怎、怎麼了嗎?」
「你是我的男朋友。」
梅莉咳起嗽來了。哈爾希洛一副忍不住想把視線移往梅莉身上的模樣,但那麼做恐有惹怒瑟朵拉之虞,所以打消了那個念頭。慢著,等一下喔?什麼男朋友?正確說來,只是要在瑟朵拉感到膩了之前裝得像是她的男朋友而已。
對瑟朵拉還欠有人情債,當初是她出手協助,自己才得以獲救。最後演變成哈爾希洛要把左眼挖出來交給瑟朵拉,他自己也接受了此事,同時還得裝得像是她的男朋友。假如瑟朵拉開口詢問:「你是我的男朋友吧?」哈爾希洛應該會回答:「對,妳說的沒錯」。話雖如此,但若談及是否真是一對戀人,答案絕對是否定的。
這一切都是演技,像是在玩扮家家酒而已。瑟朵拉理解這個部分嗎?當然,她應該很清楚,畢竟她當初要求哈爾希洛的是「言行舉止都要像男朋友」。兩人那個時候剛認識,不可能一下子就交往,即使她對哈爾希洛抱有超越感興趣的戀愛情感,那麼應該會直接說「你來當我的男朋友」吧。
簡單來講,這只是一齣鬧劇罷了。
「哈爾,我很擔心你。」
就算用認真的表情毫無掩飾地傳達這種事,也讓人不知該如何反應。
「……謝、謝、……謝謝妳……?」
好不容易這麼回話後,瑟朵拉「呵」地笑了一聲,用雙手來回搔弄了哈爾希洛的頭髮。
「你這個男的還真是奇怪,不過我就是喜歡你這個地方。」
「是……是喔。」
「是啊,你先死掉的話,我會崩潰。」
現在,無敵想開玩笑帶過,想做出「妳又來了,瑟朵拉小姐,講那什麼話啦,讓人很害羞耶」之類的發言。不過這樣講感覺會被揍,而且他才不講這種話,也講不出口。
「……那個,我也沒想過什麼想不想死,連一丁點都沒想過……喔?」
「因為相信同伴,而且覺得有勝算所以才這麼做。你是想這樣說吧?」
「這個……」
「但是,在我看來這只是一種危險的賭命行為,你太低估自己的價值了,所以才會那麼輕易就把命給豁出去。這是你的優點,但也是缺點喔。你知道嗎?」
其實,他本身還滿有自知之明的,之前也被席赫露和梅莉這麼指摘過,但是,從未料到瑟朵拉會對自己提出這樣的忠告。
老實說,令人十分意外。
她居然會變得這麼設身處地思考哈爾希洛的事。
「如果你死了,」瑟朵拉環視了梅莉、席赫露、夢兒和庫薩克。「這幾個是要怎麼辦?他們雖然多少有點用處,或是擅長一項技能,不過基本上還是群不可靠的人。你不在就沒辦法繼續運作。」
「那個……」庫薩克嘀咕。「事情就像她講的一樣,真的。」
「哈爾如果不在了的話……」
「實在不敢想像那種情況……」
夢兒和席赫露也說了些什麼。梅莉雖然沉默未語,不過也在心裡想了些什麼吧。
瑟朵拉像是很無奈地歪斜了單邊的眉毛,說「他們就是這副德性」後嘆了口氣。
「完全仰賴你一個人。為了這些傢伙著想,只有你絕對不能死。如果真的必須要犧牲掉誰時,你是排在最後一個。」
「我辦不到啊。」
哈爾希洛想都沒想就立刻回答了。
「以一個隊長來說,比起我死了害得大家全滅,存活下來讓大家都不要死才是對的。瑟朵拉,妳想表達的應該是這個意思吧。我心裡雖然清楚這個道理,但是真的碰到那種狀況時,比起自己,我大概會優先保護大家的性命吧。」
「明知道這麼做是不對的嗎?」
「我也是想盡量做出正確的判斷喔。不過,我只能以我這個人的方式活著,無法成為另一個人。我能對同伴說『我就是這樣的傢伙,希望你們能夠信任我』。但是,為了讓他們信任我,因而要我去裝成不是我的另一個人,這麼做感覺很狡猾。畢竟我們把比什麼都還重要的性命託付給了彼此。我不想欺騙,也欺騙不了同伴。」
「真叫我嫉妒耶。」
「欸?」
「我越來越想搶走你了。」
「什麼……?」
那是突襲。
瑟朵拉突然把哈爾希洛往自己的方向拉了過去。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最後落在額頭。
瑟朵拉的嘴唇抵上哈爾希洛的額頭,「啾」地發出小小的聲響。感覺冰冰涼涼,相當柔軟。
梅莉再次咳起嗽來──難道,她是感冒了……?
話說回來,瑟朵拉小姐,妳現在是在幹嘛?大家都在看耶……?
哈爾希洛現在雖然處於無法拒絕的立場,不過至少不想讓同伴們看見。話雖如此,但就算是在大家都不在的地方,兩人獨處的時候,要求做這種事情好像也有哪裡怪怪的,而且感覺會招來誤會,不過問題是在這邊嗎……?
此時錫依不知在何處「喵」地叫了。
「等等再繼續。」
瑟朵拉輕輕推開哈爾希洛後站起了身子。
繼續是要繼續什麼啊?
壓根兒不想知道是什麼,但如果被她逼迫進行後續的事情,就只能順從了──嗎?
哈爾希洛站起來後,邊觀察附近情況邊這麼思考。假如未遭古瑞拉追殺,現在會是什麼樣的局面。無論哈爾希洛他們再怎麼拚命逃跑,古瑞拉群還是會追過來。數小時,甚至半天都沒感受到牠們的動靜,心想「差不多甩掉了吧」而鬆了口氣時,古瑞拉們就會發動襲擊,或是出聲威嚇。牠們不僅是糾纏不休,母的還特別謹慎,不太會攻過來,會不停猛撲而至的只有血氣方剛的年輕雄性。母的會先呼喚同伴,至於紅背,目前也只見過幾次而已。
「……唔呀?」夢兒歪過了頭。
「怎麼會……?」席赫露嘀咕。
「咦?」庫薩克揹著盾牌,只拔出了大刀。「怎麼了嗎?」
梅莉邊摸嘴唇,邊看了已死的紅背。
「這是紅背……」
「啊──」
哈爾希洛瞪大了雙眼。沒錯,這是紅背。
「這傢伙是那群古瑞拉的頭頭吧……?」
「應該是──」瑟朵拉噤口不語。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這個聲音,之前聽過好幾次。
「……我記得那應該是捶打胸膛的聲響。」
像是在打鼓,用雙手捶打自己的胸膛,聽說這是只會在雄性古瑞拉身上才會觀察到的行為。一般認為是用來威嚇對手,不過複數雄性都在捶打胸膛時,聽說代表的是即將進行打鬥。不過,群體中的年輕雄性都歸於紅背麾下,鮮少會捶打胸膛,一般會這麼做的就只有紅背而已──瑟朵拉先前這麼說過。但是,紅背已在此處氣絕身亡了。
「你想破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瑟朵拉拍了哈爾希洛的背後,迅速跳上艾巴的肩膀坐下。「我之前不是說過,那些傢伙異常執著。快走,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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