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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坊木椎哉]與妳相伴直至腐朽未來[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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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24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12-24 23:28 编辑

  與妳相伴直至腐朽未來
  ——————————————
  作者:坊木椎哉
  插畫:shimano
  譯者:黃姿瑋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懷抱著各種隱情的人們聚集之處,
  是由被世界驅逐的人們所構築起來的小鎮──板切町。
  少年晴史日復一日從事收集垃圾和搬運屍體的工作,
  唯一能帶給他希望的就只有讀書,
  以及對一位專門靠繪製肖像畫拉客、
  名叫雫的女孩的淡淡愛戀。
  然而在被暮色籠罩、毫無希望的小鎮,
  少年微小的戀情卻不被允許……

  在絕望世界裡相遇的少年與少女所編織出的終極之愛究竟是?


  作者簡介
  坊木椎哉
  1975年出生於新潟。2015年以《ピュグマリオンは種を蒔く》獲得第一屆JUMP驚悚小說大賞「銅賞」。2016年以《與妳相伴直至腐朽未來》(參賽時標題名為《黄昏色の炎と213号室の雫》)獲得第23屆日本驚悚小說大賞「優秀賞」。




  CONTENTS

  第一章 夕色焰火
  第二章 灰色秋雨
  第三章 綠色殘陽
  第四章 青色黎明



  CHARACTERS

  晴史……住在社會底層板切町的少年。
  雫……板切町裡的少女。
  竹林……板切町裡的老人,通稱「侏先生」。
  樹戶……負責「垃圾清運」的新人。志願是成為小說家。
  月丸……板切町裡的青年。與晴史相識已久。
  住持……通曉板切町歷史之人。
  貓塚……管理委員會職員。  

评分

参与人数 3轻币 +35 收起 理由
lwq553238966 + 13 原创内容
玖月神威 + 12 工作辛苦
八云觉 + 10 感谢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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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純白的狹小房間,逐漸染上黃昏的夕色。
  少女盈潤的肌膚宛若透明,她輕啟淡桃色的豐唇。
  ──喏,還記得之前說過的事嗎?
  吐露的聲音如雪花輕柔。
  坐在身旁的少年緊緊閉著嘴,目不轉睛地盯著少女的眼瞳。
  少年仍帶有些許純真的臉龐扭曲著,彷彿正竭力忍耐不哭出來。
  ──其實我想早點跟你坦白的,但是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少女的手輕輕碰觸她隆起的胸口。
  少年放在腿上的雙手彼此緊握。
  ──想到會被人看不起,就覺得好可怕,所以我一直很迷惘。
  少女纖細的指尖,如熬煮過的草莓般紅潤。
  ──不過,還是非說不可對吧?畢竟都變成這樣了。
  沉默降臨,比屋內的空氣更冰冷。
  兩人的視線交會。
  深邃的漆黑瞳孔中,光點搖曳。
  
  ──你願意聽聽我的一切嗎?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夕色焰火
  
  伴隨著一股捏死蟾蜍般的聲音,油黃色的液體傾灑在袋子上。
  又有嘔吐物殘留了?晴史想著,目光落向起居室入口處的一灘混合排出物。土黃色的液態物體中,隱約可見未消化的鮪魚三明治,眼尖的蒼蠅在上方嗡嗡盤旋,逐漸成群。
  「搞什麼,又來了?真是的,算了,你先放下,先放下。」
  竹林老人一臉愕然,用粗糙的嗓音尖聲下令。
  他將手上的袋子緩緩放在地上。
  新來的樹戶低下頭,虛弱地說了句「對不起」,嘴邊還掛著口水和胃液。
  「還說什麼『這點小事才不會嚇到咧』,結果厲害的只有那張嘴嘛!都過三十歲的大男人了,還能比這更丟臉嗎!」
  竹林老人瞪著樹戶,炯炯有神的眼裡透露出頑強意志。在包得緊緊的帽子和蓋到鼻子的口罩下,汗水如瀑。晴史與樹戶也和老人一樣,在工作服外又套上一件單薄的黑色雨衣,這身裝扮讓他們汗如雨下。
  「沒辦法啊,侏先生。」
  晴史看不下去,出手相助。
  不只晴史,這裡的居民都稱呼這位像猴子般矮小的老爺爺「侏先生」。他明明姓竹林,實際上卻矮得像「侏儒林」,因此得到這個綽號。
  「搬運屍體本來就不是什麼普通的工作,而且還臭得要命,就算是其他人也會反胃。」
  「別對他太好,阿晴。」
  竹林老人嚴厲地打回晴史的包庇之詞,拍了拍樹戶的肩。
  「多跟阿晴學學,可靠點!這孩子還活不到你一半年紀,人家可是無動於衷啊。」
  「我是看習慣了啦,像這種屍體。」
  晴史雖然看似泰然無謂,但他其實也被這窒息的熱氣、屍臭,以及飛舞的大量蒼蠅搞得頭暈腦脹。至於樹戶則彎著腰,似乎連膽汁都要吐出來了,筋疲力竭的模樣,讓人擔心他會不會脫水昏倒。
  他們三人準備搬運的卡其色袋子裡,裝著踏上死亡之旅的人類最終的結局。灰綠色的屍體因腐敗氣體而脹大,開始腐爛,完全無法想像其生前的模樣。
  晴史安撫地摸摸樹戶的背,一邊環視這個充滿死亡惡臭的老舊起居室。
  三坪的空間包含一個狹小的廚房,一踏進玄關,旁邊就是一體成形的浴室,格局極為簡單。除了起居室地上鋪有地毯之外,沒什麼值得一提的特色。地上散布著蒼蠅的屍體和蛆的蛻殼,望過去就像撒了滿地的黑芝麻鹽。翻頁日曆掛在暈染黑色黴斑與髒汙的牆上,日期停在一個月前。
  「真是個好房間啊!」
  竹林老人注意到晴史觀察的視線,如是評論道。他所說的「好房間」,指的不是屋裡的裝潢或採光等外在條件,而是意味著這裡對於獨自居住來說,已是過分寬敞了。附帶衛浴設備的三坪房間,在他們生活的鎮上,可是提供給家庭居住的優質房屋。
  這個家的主人生前似乎對物品不怎麼講究,要說什麼財產,也只有嚴重生鏽的鐵床、邊桌上一台陳年的手提式收音機,以及屍體所在的搖椅而已。
  「他是怎麼死的呢?」
  「誰知道啊,找出死因又不是我們的工作。」
  在這個鎮上就算出現屍體,警察也不會趕來搜查。無論警察或行政體系,跟這個詭異複雜的地區向來毫無牽扯。晴史等人平時就是在鎮上收垃圾的,而無人認領的屍體,也全由他們回收。無論是新鮮或湧出蛆蟲的屍體,他們都沒有選擇的權利。
  「好了,已經休息夠了吧?繼續發呆下去,天都要黑了喔!」
  樹戶撐著一張幽靈般蒼白的臉,搖搖晃晃地起身。
  晴史負責抬腳,竹林老人和樹戶則一左一右,將屍體上半身抬起。腐肉令人不快的觸感透過遺體袋傳了過來。樹戶小心地跨越他酸臭的嘔吐物,快步穿過玄關。
  踏出房間,來到公共走廊,三人終於可以摘掉口罩,好好呼吸。
  「啊啊,累死了。就算是第一天上工,別太給人添麻煩好嗎?」
  「對不起……」
  樹戶的聲音細若蚊鳴,畏縮著高瘦的身子彎腰道歉。
  ──侏先生又開始欺負新人了。
  晴史想起在樹戶之前的那個年輕男子。起初還洋洋得意地說「屍體才沒啥好怕的啦」,收拾完一具懸樑縊死的腐屍數小時後,男子說要去廁所,便一去不回了。晴史連他長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都不記得。跟著竹林老人工作的五年來,不知有多少新人因為受不了工作和竹林老人,落荒而逃。
  走下樓梯時,極窄的巷子裡已染上夕陽淡淡的紅金色。悶溼的暑氣與滯留柏油路面的臭氣,讓人絲毫感受不到一點夏日傍晚的涼爽。
  公寓入口前停著一台破舊的手拉車,他們將裝著腐肉的遺體袋放進車裡。手拉車已使用多年,從晴史開始做垃圾清運員時,就已經破破爛爛了。載物平台的底板多處遭腐蝕,穿過破洞可以直接看到路面。車輪和框架都包覆著褐色鐵鏽,就算加油潤滑,不要多久又會發出刺耳的嘎吱聲。雖然多次請鎮上的管理委員會購買新車,但直到現有的載物平台的底板徹底腐朽脫落、支撐歪曲車輪的車軸斷裂為止,對方顯然是不會有所回應。
  將遺體袋放上載物平台後,竹林老人拿來一瓶除臭噴霧,說著「你們等等,人家去收尾一下」,便又沿方才的樓梯跑了上去。
  「那種隨處買得到的噴霧,能有什麼作用嗎?」
  樹戶向晴史問道,他仍舊一臉蒼白。
  「哪能有什麼用。」
  晴史揮手趕走幾隻受腐臭引誘而來的蒼蠅。
  說起來,打掃房間可不是收垃圾的工作。晴史知道,竹林老人返回房間的真正目的,是為了漁獵逝者留下的值錢物品。
  五分鐘後,竹林老人回來了。從他的表情判斷,應該幾乎沒有收獲。
  「希望別跟其他組撞上了。」
  竹林老人掀開帽子,長至肩胛骨的一頭銀髮大汗淋漓,在夕照下呈現暗橘色。竹林老人從懷裡拿出一個扁酒瓶,喝了一口。晴史如法炮製後,將酒瓶遞給樹戶。
  「我胃不舒服,喝不下。」
  「這是運完屍體後淨身的,不是喝不喝得下去的問題,是非喝不可。」
  晴史解釋。樹戶喝了一口瓶中的液體,帶著鹽氣的奇異酒味,讓樹戶露出彷彿不小心吞下毛毛蟲的痛苦表情。
  完成淨身後,一行人朝向西北方前進。這個鎮上幾乎沒有一條路,寬得足夠讓普通客車通過,因此手拉車就是最常見的貨物搬運工具。
  小巷路面沒怎麼維護,隨處可見裂縫間隙與凹凸不平,每當得爬上一個高度時,支撐著車輪的車軸就會發出艱苦的嘎吱聲。載物平台上的遺體袋,不斷發出像被溼毛巾拍打的悶溼窸窣聲。
  「這個要搬去哪裡呢?」
  樹戶向竹林老人問道,他的臉因強烈的腐臭扭曲。
  「焚化爐喔,這個鎮的屍體,全都要送到那裡燒掉。」
  「這樣不是違反法律規定嗎?」
  「你在說啥蠢話?這裡不要說行政單位,連警察都不怎麼想管。不過是燒燒屍體,根本沒什麼大不了。」
  轉了個彎,三人進入一條覆滿鐵皮屋頂的小巷。巷口牆上的琺瑯看板,用油漆殘破地寫著「十番街市場」。在上頭的日光燈照射下,狹窄的巷道僅能容許手拉車勉強通過,讓道的行人不是緊貼牆壁,就是躲進一旁的店家。只要看看投來的冷淡目光就知道,他們這麼做可不是出於好心。
  「差不多一點啊侏先生!不是每次都叫你選其他路嗎,整條街都會臭掉的!飄著屍臭的豆腐根本賣不出去啊!」
  路旁的豆腐店老闆隔著商品櫃大聲嚷道。
  竹林老人嗤了一聲。
  「選其他路,是要我們繞多遠啊?你一個大男人,還這麼小肚雞腸。要是真這麼臭,灑灑滷水不就好了?」
  「那種東西根本沒用好嗎!」
  「你就想想辦法吧,企業改良不就這麼一回事嗎?」
  豆腐店老闆繼續吼著:「企業改良個鬼啊,這個人妖老頭!」面對這番惡言,竹林老人傲然挺胸,斜眼瞪著對方。
  「我們也是在工作啊,沒道理要被你們找碴!」
  「所以就別做這種會引起爭端的事嘛!前陣子你不也差點跟附近的混混吵起來?」
  「要是會怕道上兄弟,人家還能在板切町混嗎?」
  
  竹林老人稱這個鎮為「Itagiri」,但板切町原本應該讀做「Itakiri」。只是大家都習慣這樣唸了,幾乎沒人用正式的講法。
  這個鎮由各種高度、形狀不一,好似拼花斑駁構成,幾乎緊黏著彼此的建築物構成,因此即使是大白天,整個鎮還是蒙在一片昏暗中,多數巷弄全天都照不到陽光。這裡的空氣交融著汙水溝、糞尿、廚餘和發霉的臭味,鎮上隨處可見老鼠與蟑螂的運動會。
  穿過瀰漫著油膩甜味的十番街市場後,三人再度進入夕陽下的小巷。上方敞開的窗戶中,傳出棒球轉播與人的笑聲。
  「不過,書上讀的跟實際看到的,差別很大啊。」
  樹戶仰望左右兩排斷崖般聳立的大樓,歎為觀止。他的臉已稍微恢復血色。
  「爆料雜誌說這裡是『法律派不上用場的地區』、『無法脫逃的亞洲迷城』,但感覺沒那麼殺氣騰騰哪。」
  「那是為了賣雜誌而加油添醋的。這裡不是什麼非法地帶,也不是光踏進來就會送命。這裡只是跟外界的規矩不同而已。」
  住宅高樓的外牆上,傍晚的時光順著一扇扇窗戶漸次流逝,讓不同樓層褪成了程度各異的顏色。臃腫的主婦慌張地將晾曬的衣物收進屋,機器運作的沉重聲響震動著牆壁。滿是鐵鏽的L形煙囪拖曳出長長的炊煙,飄落的氣味刺激著空蕩蕩的胃。
  「這些大樓全都有住人吧?」
  「店家跟工廠也全都在一起喔。」
  在板切町,沒有所謂住宅區和商業區的明確分別。住家與商用建築擁擠交錯,街上大半都是這樣的風景。
  這棟窄長大樓的一樓是橡膠加工廠,裡面傳出機器的低鳴;二樓混雜一般住戶和借貸業者;三樓有間理髮店,提供客人上門剪髮的同時,隔壁房間則進行身分證偽造;四樓的卜卦師向客人販賣詭譎的未來;五樓的年輕夫婦正水乳交融時,六樓有誰命喪他人之手;七樓一間房裡的棄嬰哭著要奶喝,哭聲卻傳不到在八樓窗邊乘涼的老太太耳裡。
  「剛剛您說道上兄弟,所以黑道掌管這個鎮的傳聞,是真的嗎?」
  「不是傳聞,是真的!」竹林老人爽快回答。
  「以鎮上的管理委員會來說,那原本就是黑道創立的組織嘛。在這個鎮裡做生意的人,繳的不是稅,是保護費。雖然不至於把你整個人榨乾,不過要是拖欠保護費,之後可是很慘。」
  「那我們收垃圾的,就是被黑道雇用的囉?」
  「是啊。不過,那又怎樣?」
  竹林老人眼皮一抬,強烈的視線射向樹戶,樹戶沉默不語。
  「誰叫警察懶得派人,對這個鎮根本視而不見。管他是道上兄弟還是什麼東西,要是完全沒人來管,這裡才真的會變成非法地帶。」
  竹林老人雖然一天到晚嚷著腰痠背痛,仍舊充滿足以壓制柔弱小夥子的威嚴。尤其如果被那雙藏在皺紋深處發光的眼睛盯住,即使是熟知其秉性的晴史,都要忍不住喉頭一緊,難以呼吸。
  該不會,竹林老人也是道上兄弟吧?
  晴史想起他曾向本人提問,竹林老人回道:「當然不可能吧!黑道哪還要靠收垃圾跟屍體賺日薪過活。」乾脆地否定了他的猜疑。
  「不過,雖然程度有輕重,各種紛爭總是沒完沒了,動手動腳也是司空見慣。毒品、賣春跟賭博這些非法活動猖獗也是事實。不過,這裡只有一點比外面好喔。」
  「比外面好?是什麼呢?」
  「這裡不會發生車禍啊!每條路都小到車子開不進來,腳踏車也馬上就被偷了,根本不會有人想買。」
  三人來到目的地的老舊大樓前。這棟大樓比周遭建築物矮上許多,外牆像被炭塗過般燻黑,連一片完整的玻璃窗也沒有。狹窄通道旁的店面,傳出烤雞雜串的香味。
  「焚化大樓,屍體就是在這邊燒的。以前是垃圾焚化設施,但後來人口太多了,不敷使用,現在只用來燒屍體而已。」
  大樓入口沒有門,手拉車可以直接順著斜坡拉進去。一樓是無隔間的廣大空間,只有最裡面的牆邊擺了一座舊式的大型焚化爐。爐子的粗大煙囪穿過天花板,伸得比板切町任一棟大樓都高。地板、天花板和屋內的牆壁,都如外牆般黑得一塌糊塗,從一排空蕩蕩的窗櫺中,可以窺見沉於幽暗暮色的巷弄。
  「所以這棟大樓只用來當焚化爐嗎?」
  「原本是當作住家,好像在一次火災中全燒掉了。之後就拿來二次利用了。」
  樹戶環顧著微暗的四周,晴史點起屋內的燈籠,回答。
  「現在夏天雖然沒人,冬天就會有流浪漢進來避寒。因為這裡只有我們收垃圾的在用,很方便。」
  「這個鎮也有流浪漢嗎?」
  「他們待在東邊的河岸喔。有興趣的話,你之後可以過去看看。」
  焚化爐的門很大,一個成年人只要稍微彎腰就能進入。爐底裝有滑軌,以及一片附輪子的鐵板,只要一拉把手,就能以不費力的姿勢輕鬆地將屍體送進爐中。
  「這是操作盤,綠色開關是點火,紅色是關火。轉盤可以調整溫度,現在溫度已經設定好了,不用再動轉盤。」
  點火作業由竹林老人親手進行。晴史雖然也熟悉按鈕的位置,但老人絕不會把操作任務交給這個少年。
  晴史無法清楚區分紅色和綠色。起因是在感測顏色的錐狀神經中,L型錐狀神經的功能不全,而導致了第一型色盲,即俗稱紅綠色盲的色覺異常。他之所以很快就能習慣接運屍體的工作,就是多虧了這個異常知覺,讓他無法識別赤紅的血肉。
  從焚化爐的小窗看著夕陽色的火焰時,晴史總會不經意想著,未來恐怕再也無法感受鮮豔豐富的色彩了。小時候媽媽還在家時,那時的世界比現在要熱鬧一些。
  點火後不到一小時,惡臭的肉塊已蕩然無存,化為殘骨。
  「燒剩的骨頭要拿去哪裡?」
  「丟掉啊,丟到河裡或挖個洞埋了。」
  「不埋進墓地嗎?」
  「才沒有什麼墓地,這個鎮哪有容得下墓地的空間?差別只在丟掉前有沒有先去一番街的寺廟接受誦經而已。如果是獨居死亡或滅門這種沒有遺族的情況,照例都是燒完就直接丟掉。」
  「可那樣是遺棄屍體──」
  「好囉,樹戶。」
  竹林老人的聲調突然強硬起來,
  「你好像知道得不少,而你想說的也確實沒錯。不過,這樣太死腦筋了。如果你認為世間所謂的常識或正確言論走到哪都通用,那就大錯特錯了。有句話叫入境隨俗吧?就算你大談那些冠冕堂皇的理論,只要不符合這裡的規矩,就沒有人會理你。」
  竹林老人雖然語氣冷淡,也已經足以讓放鬆下來的樹戶再次閉嘴。看樹戶默默低下頭,竹林老人嘆了口氣。
  「才第一天,今天就到這裡吧!不過,說話前要先想清楚再開口。有時只要說錯一個字,就可能招來橫禍。」
  竹林老人拍拍樹戶消沉的肩膀:「好好注意吧!」
  最後,竹林老人用手中的噴霧瓶噴了噴三人的身體,明確地畫下句點:「好,今天就到這裡結束,辛苦了。」
  「阿晴,手拉車跟骨頭,一樣麻煩你收拾了。」
  歸還手拉車是晴史的工作,不過就算不是他負責的,也不放心交給新來的樹戶。板切町的小路複雜曲折且多死巷,不熟悉當地的人肯定馬上就會迷路。
  晴史站在焚化大樓前,目送竹林老人和樹戶並肩離去,消失在巷弄的另一頭。竹林老人的步伐依然穩健,似乎正說著什麼事;而樹戶則舉步維艱地拖著腳,彎著窮兮兮的背,唯唯諾諾地點頭。遠遠一看也想像得出來,竹林老人正在對他說教。
  ──那傢伙沒事吧?
  一邊替樹戶擔心,晴史拖著手拉車朝管理委員會前進。
  夕陽已完全沉沒。在大樓的包圍下,墨藍的夜空僅剩得一方狹長,出巢的蝙蝠群橫空飛過。
  晴史喜歡步行在夜裡,若沒有街燈就更棒了。太陽西沉之後的世界,對於無法清楚分辨紅綠的他,顯得格外親和。
  繞過幾個轉角後,路寬了一些。不同於先前冷清的小巷,這裡的燈火和人潮熱鬧多了。大樓外牆裝設著等距的街燈,在明黃色的朦朧光輝下,垂吊著「料理」、「Pub」、「玩具店」、「影片館」、「撲克牌」、「HOTEL」等字樣的招牌,以誇張的數量競相突出於街道,空氣中飄盪著宛如祭典夜市般,獨特的非日常感。
  此地通稱極樂街,是板切町最繁華的街道。
  「第一次來嗎?哎呀果然沒錯!因為都寫在臉上了嘛。決定要去哪一間了嗎?咦,還沒決定?要是隨便晃進那邊的店,那就危險囉。那邊可是只有一堆難喝的酒跟乾枯的老太婆,虎視眈眈等著把你全身上下剝皮掏空唷!在這方面,我們就安全多了。酒好喝,姐姐們也全是美人。難得都來到板切町了,要是沒享受到不就虧大了?一位一小時四千圓,價格乾脆透明。這可是只限初次光臨的流血特惠價唷!」
  拉皮條的人扯著嗓子,元氣十足的喊聲響徹整條街。每天夜晚,來自鎮外的男人們都讓極樂街熱鬧不已。外面的人,特別是不熟悉板切町的人,從面相和走路方式就能區分出來。就算刻意換上廉價的服裝扮成本地人,再怎麼努力假裝內行,都無法隱藏他們對人事物評頭論足的眼神。步伐也總有種浮躁感。看在皮條客眼裡,他們就像在脖子上掛了塊「外面世界的肥鵝送上門來囉」的板子,是令人喜上眉梢的絕好目標。
  料理店飄出的香味輕輕搔動嗅覺,在其他地方難以輕易品嘗的珍稀肉料理,也是板切町的名產之一。
  影片館的招牌下,是提供無碼色情片和殺人電影等非法影片的店家。不擅長電腦和新科技的色老頭,和苦苦尋找非賣贈品的年輕客人,在店內交織流連。
  「全套,一次六千圓,不附浴室,有興趣嗎?」
  年輕女人大方展露微黑的肌膚,機械性重複著相同的語句,向過路人搔首弄姿。一旁的年輕女子則賣弄著豐滿的深溝,朝中年男人的鼻子湊過去。頂著濃妝的娼妓一口菸霧撲面而來,讓大樓門邊的黑衣小弟忍不住縮起身子。年長的娼妓們緊挨在街燈下,一臉陰沉地小聲談話。
  賣春是板切町的主要產業之一,根據營業型態不同,可概分為四類。
  其一,是隸屬於道上兄弟經營的娼館「閨閣」。客人在名為閣的等候處挑選女人,並在店家自行經營的旅館房內接受服務。女人們均擁有無垢的美貌,且深諳取悅客人之術,因此收費自然不便宜。
  路上拉客的流鶯中,分成在明亮地點大方獻媚的「野花」,以及在陰暗場所悄悄向過路男子拋出邀約的「闇鍋」。流鶯必須向當地混混繳納費用,但不可使用旅館,主要在大樓幽暗處或帶客人回自家解決。或許是出於飄忽不定的隨興,服務品質普遍不高。尤其闇鍋絕不會走到燈光下,因而有言「鍋是好吃難吃,得嘗了才知道」,容貌水準的落差相當大。
  直接在路上鋪開席子營業的,稱為「街販」。比起閨閣和流鶯幾乎都是成年女性,街販清一色是未成年少女。如同字面稱呼,少女有的販賣廉價男士用品或假花,有的代客擦鞋。不過,這些小東西充其量只是前菜,自己蓓蕾初綻的肉體,才是她們的主力商品。
  這些街販絕不會主動出聲拉客。這是她們的處事之道,也是此地不成文的規矩。若被同為競爭對手的流鶯們盯上,最終恐怕會受到強烈排擠,甚至遭暴力逐出極樂街。
  ──今天她在呢。
  晴史的視線,被一名緊靠牆邊而坐、畫肖像畫的少女吸引過去。少女與晴史年紀相仿,容貌端正,孩子氣中仍帶著透明感,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及腰。她纖細清麗的目光望著熙攘人潮,手裡的鉛筆在素描簿上不間斷地飛舞。在盡其所能將自己打扮得艷麗動人的街販少女中,她的服裝樸素得連魅力的魅字都沾不上邊,然而輔以端麗出眾的容貌,反倒格外引人注意。有時她會停下手中的筆,仰望天空,那模樣是如此純潔美麗,晴史總聯想到坐在地上讓翅膀休息的天使,胸口鼓動不已。
  即使明白皮條客和路人的視線都嫌他擋路,晴史依舊要經過極樂街,完全是因為想見她。若有幸一睹她的身影,那天工作後的疲憊步伐,也能因此輕鬆起來。
  一個壯碩的男人走到少女面前,彎身向她說話。
  晴史裝作若無其事地拖著手拉車,刻意讓車輪發出巨大的聲響,闖進肉慾橫流的街道中央。兩個迎面走來的男子,表情嫌惡地讓開道路。
  畫肖像畫的少女想必也是街販,但晴史既無前去確認的膽量,連買她的錢也沒有。從事垃圾清運員的報酬非常低廉,若非身在板切町,是不可能餬口的。向房東繳納含電費與瓦斯費的房租後,剩下的只能勉強填填肚子而已。平時身上穿的工作服也坑坑疤疤,沾滿洗不掉的汙垢。
  ──憑這身骯髒的打扮,就算有錢,她也不會接受吧。
  該怎麼做才能親近她,晴史完全沒有頭緒。收了五年的垃圾,練就一身工作專業,卻不知道該怎麼談戀愛。
  從極樂街再繞過幾個轉角,就會抵達板切町的管理委員會。委員會本部位於鎮中心東方稍遠處,是一棟木造平房。建築物雖然老舊,但有好好地修繕維護,門前的植栽也有人悉心照顧。正門入口旁,掛著一塊用毛筆寫上「板切町自治管理委員會」的淺茶色牌子。屋前整齊停放著一排幾近破爛的手拉車,晴史將手拉車放在固定的空位後,走進日光燈閃爍的大門。
  管理委員會事務所內,「事務員們」正在相連的四張桌子上與文件奮鬥。晴史遞出文件,掛著好幾只耳環的年輕男子皺眉收下。他揮揮手,示意「快滾」,晴史便匆匆離開了事務所。
  ──啊,對了,還得把骨頭丟掉才行。
  走出委員會後,晴史隨即走向附近的汙水溝。天還亮著時,他會把殘骨倒在東邊的河川,但晚上要走去河邊太麻煩了。
  這充滿腥臭之水的汙穢水流,在部分地段隱入地下,將板切町的街道細細切分。晴史環視四周,確認沒有任何人經過,便將袋子裡的東西撒向漆黑的水面。在板切町,就算有人目睹也不會責備這種舉動,但便宜行事還是讓晴史的良心不好受。幾個小時前還攀附著腐肉的白骨碎片,在水面起伏擺盪後,沉入汙水之中。
  回程路上,他先經過食品店,再返回位於大樓七樓的家。爸爸似乎還沒下班。狹小的廚房與鋪著榻榻米的三坪起居間相連,晴史脫下工作服,開始準備晚餐。自從和爸爸兩人同住,晴史便包辦所有家事。
  將蔬菜一一擺上砧板,依序削皮、切塊。馬鈴薯、紅蘿蔔、洋蔥、大白菜。菜刀叩擊砧板的聲響,和左右鄰居的生活雜音重疊。
  右邊的牆傳來電視主播播報新聞的聲音。
  左邊穿過浴室傳來的,是幼童們的爭吵聲。
  嬰兒的哭聲自天花板降臨。
  樓上住了一對年輕夫婦,毋須特別告知,晴史也知道他們剛生下孩子。在板切町,各種聲音毫無自覺地對外傳播,赤裸裸的隱私價值,比一張衛生紙更輕薄。
  讓鍋子維持小火烹煮,晴史在開著的窗戶附近坐下。透過防盜鐵欄杆望出去的窗景雖然稱不上好,享受夏季的徐徐晚風也已十分足夠。
  感受著輕撫肌膚的微風,晴史打開先前看到一半的書。內容描寫一名少年在苦惱中成長的過程,是常見的青春小說,但晴史仍仔細地花上時間閱讀。
  對晴史來說,追逐文字的時間,是無可取代的時刻。
  晴史連鎮上的私設學校都未曾去過,幾乎無法閱讀文字。某次受託唸繪本給附近的孩子聽,他卻完全看不懂文章,這次苦澀的經驗後,他才開始讀書。花了好幾年的時間與文字艱苦奮戰,才終於達到同年紀少年的閱讀水準。
  溫煦的風,送來瀰漫街道的酸餿,以及羊腸弦吉他憂傷的旋律。還有附近主婦在暗巷裡的談話聲,雖然內容聽不清。至於板切町之外的喧囂,在大樓群的林立遮蔽下,無法抵達晴史的耳裡。
  晴史並不知曉鎮外的廣闊世界。頂多只有收垃圾時,會稍微跨越界線一兩步而已。主要幹道對面的廣袤外界,對於生長在板切町的晴史而言,是遙遠的異世界。
  追逐著文字的腦海中,突然閃現樹戶那張面對腐爛屍體的蒼白長臉。
  ──為什麼他會捨棄外面的世界,來到這個鎮呢?
  晴史闔上書,回到瓦斯爐前,查看冒著蒸氣的鍋子。
  這天的燉菜做得很不錯,然而直到晴史入睡前,爸爸都未曾嚐過一口。
  
  *
  
  垃圾清運員的一天,從管理委員會房舍前的朝會開始。
  若是沒有固定的點名時間,很多人會隨便蹺班。
  屋前的廣場窄小,即使好天氣時,光線仍有些陰暗。廣場上聚集一群身穿全灰色工作制服的人,閒聊著打發朝會開始前的時間。
  「你們瞧瞧啊,我這隻手,昨天被玻璃瓶碎片嘩地割了一刀!」
  帶著藏青色棒球帽的大鬍子老人,誇耀地舉起他包著繃帶的手臂。
  「別勉強啊,好好在家休息不就好了?」
  「不過是點小擦傷罷了,這叫男人的勛章!哪需要到休息那麼嚴重。畢竟要是咱們不工作,這街道馬上就要變垃圾山了。」
  「說得還真好啊,老松!」
  一些人圍著人稱「老松」的大鬍子嘻笑。
  竹林老人在外圍看著他們,「真是奴性堅強。」他冷冷評論一句。
  「我們的工作只不過是替人擦屁股啊。」
  清運員分為八個組,在如馬賽克狀細碎切分的十八個街區中,各自負責二至三個區。竹林老人擔任組長的第三組,便是負責六番街至八番街。
  拉著委員會出借的破爛手拉車,巡經負責區域的指定垃圾收集場,回收各住家及工廠吐出的垃圾,光是這樣就要耗上半天。就算前一天已清除完畢,過了一晚,街道又會生出新的垃圾,因此這份工作沒辦法有什麼像樣的休息時間。
  「第三組,全員三名,沒有異狀。」
  點名後,接著傳達全體與各組別的注意事項。負責人是名為貓塚的管理委員會職員,穿著一身整齊的深色單排釦西裝,語調親和有禮,但缺乏溫度。
  「那模樣可是道上兄弟呢,時代不同了嗎?」
  晴史對這個叫貓塚的男人,總是沒什麼好感。無論是他死板的用字遣詞,幾乎光滑無皺紋的臉,或是那雙黑眼球特別大的銅鈴眼,都讓他忍不住反感。面對貓塚時,晴史覺得自己彷彿是和一條化身為人的蛇對峙,很不舒服。
  「我們收到八番街的投訴,表示最近垃圾清運的時間有所延遲。如果投訴增加,就會影響考核,懇請多多包涵。」
  「因為花時間在收其他地方的垃圾,我們也沒辦法啊!特別是六番街最嚴重,你們有好好教他們垃圾要拿到定點丟嗎?他們根本就沒有!你們到底知不知道,那邊的馬路跟屋頂上有多少亂丟的垃圾?」
  面對竹林老人的反擊,貓塚的眼神沒有表露任何情感。
  「我們已持續進行多次勸告,但這是要依靠住戶良知的問題。由於各種因素,當局要強制行使權限是有困難的,這就是目前的現況。」
  「你想說的是,我們委員會才沒時間挨家挨戶拜訪,你們自己想辦法,對吧?連衛生教育都要丟給我們,自私也該有個限度哪。教育居民是你們的工作吧?如果願意給我們加錢,那還可以談一下,但只有笨蛋才會對這種小氣巴拉的組織抱有期待吧!」
  竹林老人愈說愈氣,然而貓塚只是翻動著文件板上的紙張,用一句「另外──」直接轉換話題。
  「今天有一件屍體搬運委託。您意下如何?」
  「我接。」
  竹林老人立即回答。
  每週平均有一到兩次屍體搬運的請託,這個階段的提問只是單純探詢意願,就算拒絕也沒關係。竹林老人之所以接受,是為了搬運作業額外給付的酬勞。因此,委員會也習慣優先將屍體搬運工作交給這個老人。
  但其他清運員就不開心了。回收屍體的報酬是一具具計算的,競爭十分激烈。由於竹林老人組特別受到委員會青睞,不少人在背地裡吃味,對他們厭惡不已。
  ──這個頑固又貪心的人妖老頭。
  晴史恨恨地盯著竹林老人若無其事的側臉。
  「這個。」貓塚拿出三件折疊好的黑色雨衣,交給竹林老人。
  「我很感謝你們每次都額外支付運屍體的錢,但能不能不要穿黑色的啊?又不是萬聖節扮裝,穿得好像死神一樣,很不舒服啊!」
  「這是規定。」
  貓塚冷淡地駁回竹林老人的牢騷。
  「地點在四番街的三號大樓,438號房。死者有同居人,對方似乎不介意丟棄遺骨。」
  貓塚取下文件,交給竹林老人,連一句「那就這樣」也沒說,像個精密機器人般走回委員會事務所。
  「這男人,實在不像個人類哪。他身上真的有血在流嗎?」
  「算了算了,總比囉囉嗦嗦好嘛。」
  前往負責區域的路上,晴史敷衍地安撫氣呼呼的竹林老人。
  逐漸拉高角度的陽光,在大樓城牆的阻擋下,無法抵達拖著破舊手拉車、喀噠喀噠地前往六番街的一行人身上。街道各處都是工廠的機械運轉聲,震動著因塵埃而泛白的窗。
  接近五番街時,他們和兩個女子擦身而過。她們的長相令人聯想到螳螂和狸貓,從裸露的肩膀與後頸處,發出汗水、油脂和化妝品混合的酸臭味。是闇鍋嗎?晴史猜想。
  ──她現在是不是也在回家路上呢?
  一瞬間,畫肖像畫的少女閃過他的腦海。
  所謂垃圾收集場,只是一個以水泥空心磚簡單搭成ㄈ字形的區域,成袋的垃圾堆積如山。雖然已經多到要把手拉車塞滿了,但若以居民人數而論,這樣還算很少的。
  「危險!」
  樹戶突然大喊。
  緊接著,一個飽滿的大垃圾袋從天而降,摔在三人身旁。
  「喂!給我好好走下來丟垃圾啊!」
  竹林老人破口大罵,頭頂上方高處有顆頭縮了進去。破裂的垃圾袋溢出大量面紙團,跟溼黏黏的魚骨頭、牙膏條等散落得到處都是。
  「在說有誰投訴還是什麼之前,先來看看這個狀況啊!」
  竹林老人一邊嘟囔,一邊撿起四散的垃圾。晴史和樹戶繼續將收集場的垃圾搬到手拉車上。
  「盡量堆滿後,人家就去繞各樓層走廊,阿晴跟樹戶去看看大樓中間的縫隙。」
  「中庭呢?」
  「之前才剛打掃過,今天就不用了。」
  處理完收集場的垃圾後,三人解散,前往自己分配的區域。
  不按規定亂丟的垃圾隨處可見,走廊、屋頂上、大樓和大樓之間的縫隙、中庭或馬路上,無所不在。置之不理除了會導致惡臭和傳染病,更糟的是那些明明自己也不守規矩卻佯裝不知,用投訴書堆滿委員會辦公桌的居民。投訴太多會影響考核,本來就很少的酬勞便要大大減少。丟著垃圾不管,吃虧的是收垃圾的晴史他們自己。
  進入劣化發黑的牆與牆之間,某種如肉的焦味撲鼻而來。牆壁另一側,是提供焙製藥物為主的漢方藥局。
  「怎麼又要進入這麼狹窄的巷子啦。」
  樹戶的抱怨聲徘徊在沉滯的空氣中。兩人走進的小巷之窄,大人必須側身才能通過。暴露在外的管路和電線集結成束覆蓋頭頂的空間,連最細微的光都無法滲入。
  「板切町到處都是這種窄巷喔。常常也會以為自己在巷子裡,結果不知不覺就走進了某棟建築物中。」
  晴史看著前方回答。
  「壓迫感很重,簡直就像走進洞窟。」
  「只是沒有寶藏山。」
  讓樹戶感到不舒服的狹窄幽暗,對晴史卻是帶來安寧與平靜的空間。處在即使被人捏鼻子也不會發現的黑暗中,他得以獲得無上的安穩。
  晴史的媽媽是以自家為營業場所的闇鍋。看準不喜歡以站位辦事的客人下手,是因為她的姿色比平均水準還要低劣許多。只要一站到街燈所及之處,客人往往會立刻逃走,順利帶進家門後才被殺價的情況也不少見。賺取的工作所得,只能勉強維持一家生存。
  媽媽帶客人回家時,晴史會主動躲進壁櫥裡。倘若拒絕離開,或想在辦事中途偷爬出來,便會遭到毫不留情地痛毆。
  壁櫥裡的晴史,對父母來說就是「不存在的孩子」。只要關上壁櫥的門,晴史的存在便從兩人的世界消失得一乾二淨。
  沒有人當一回事,也就不會有人斥責,不會有人毆打他。
  狹小擁擠的壁櫥,曾幾何時,從避難所變成安穩心靈的所在。
  無論媽媽是在被興奮的客人用力拍打屁股時高聲嬌喊,或者用那也許曾經呢喃迷戀與愛的嘴咒罵父親,對晴史來說,全都已是遙遠世界的事。自從媽媽開始不分晝夜接客後,晴史便如嬰兒蜷縮在黑暗中,度過每天的大半時光。
  他曾回想,當他逃進黑暗時,爸爸都在做什麼?然而他能想起來的,唯有一邊灌著便宜的酒,一邊用混濁目光盯著媽媽開腳「工作」的爸爸。只有剛開始兩人生活的那幾年,爸爸會帶著沾上機油髒汙卻依然自豪的表情回家。
  ──媽媽還在的時候,爸爸為什麼不去工作呢?
  鑽進鼻腔的廚餘臭味,將晴史拉回現實。
  兩人終於走出漆黑的窄巷。抬頭仰望,歪歪扭扭、比鄰而建的瘦長大樓外牆,和走行其間、錯縱複雜的電線,將天空切得細碎。微暗的死巷裡,成堆的破損垃圾袋沾滿了黑色汁液。
  「原來如此,等待我們的不是寶藏山,是廚餘山嗎?」
  樹戶無力地說。
  「光抱怨也沒用的,快做吧!」
  他們反覆往來那條漆黑的窄巷,在手拉車的垃圾袋山上,再添上黏糊糊的廚餘堆。如果進入這般狹小的地方挖掘,光一個區域就能讓手拉車堆成高山。將這些垃圾拖到板切町西邊的垃圾堆積場,就會有委員會簽約的鎮外回收業者用垃圾車通通載走。
  「這裡比較多住家跟工廠,所以還好。像三番街跟十五番街有很多醫生,那就很慘了。」
  「很慘?」
  樹戶額上冒著豆大汗珠,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用過的針筒、黏了膿血的紗布跟繃帶,都會混在其他垃圾裡。要是在搬運過程中不小心受傷,就嚴重了。曾經有人感染糟糕的細菌,整個下手臂都截肢了。」
  「他們……都無視廢棄物處理法嗎?」
  「要是負責到的大樓裡有產婆,那就更悲慘了。」
  「產婆……是指婦產科嗎(註1:產婆 源自婦科學(Gynecology),在日文中,Gyne是代指婦產科的醫療業界用語。)?」
  「你知道得真多啊,樹戶先生。」晴史意外地說。
  「這裡的賣春小姐,很多人工作時都不用保險套,因為客人比較喜歡那樣。就是這樣,才會懷上根本不知道是誰播種的孩子。肚子大起來後,生意就會愈來愈難做。要是生下來,就更綁手綁腳了。除非真的很喜歡小孩,否則都會去找產婆。」
  樹戶已經連隱藏疲憊的力氣也沒有了。
  「像晴史這樣的孩子,居然這麼了解那種事,太殘酷了。」
  「因為那已經是常態了啊。」
  三不五時就有女子在他家前面生產,把還連著臍帶的嬰兒跟垃圾一起丟棄。晴史決定還是別說出口好了。
  
  在負責地區和垃圾場之間來回三趟後,已經過下午一點了。
  「雖然有點晚了,還是吃個午飯吧!」
  或許是胃在惡臭的攻擊下不太舒服,樹戶在熟食店只買了火腿沙拉。老闆將樹戶拿出的紙鈔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你啊,才剛來這個鎮兩三天而已吧?」
  老闆一針見血地戳破,讓樹戶十分狼狽。「靠沾在錢上的氣味就知道啦!」老闆露出得意的笑。
  天氣晴朗時,他們習慣在頂樓吃午餐。竹林老人身子硬朗,腳步飛快地走上樓梯。像電梯那種文明利器,在這個鎮是屈指可數。樹戶已經快要累癱,還是努力移動腳步,晴史則從後面支撐著他的腰。
  頂樓,耀眼的太陽灼燒大地。三人圍坐成一圈,忍著水泥地的高溫吃起便當。
  「哎,我說樹戶啊,你是不是拿過小說獎?真厲害啊!」
  竹林老人停下筷子驚呼道。
  「說是得獎,只是一個小出版社的獎,還是最小的鼓勵獎。」
  「大獎小獎都沒差嘛,不都表示出版社的專家很喜歡嗎?對你另眼相看囉。」
  竹林老人的語氣,就像迷上美男子的熟女般溫柔。
  樹戶難為情似地露出了笑容。
  「所以,之後就會在書店看到樹戶寫的小說囉?」
  「現在還沒成形就是了,正向編輯部提案中。因為這樣,我才會辭去前一份工作。」
  「你的隨身行李裡,有一台舊筆電吧?我想說連不上網還能做什麼,其實是用來寫小說的吧?」
  樹戶寄住在竹林老人家,但晴史不曾聽說其中的前因後果。
  「加油啊!我也會盡力支持你。不過,工作另當別論,要是偷懶可不會放過你喔。」
  「當然。」樹戶吃著沙拉,點點頭。
  「話說回來啊,像這樣沒有穩定工作,一直寫小說,如果你會在意世人的眼光,這個鎮就很適合你了。」
  樹戶嚼著萵苣,對竹林老人拋出「為什麼」的疑問視線。
  「板切町啊,是那些遭社會排斥的人的容身之處。除了像阿晴這種土生土長的居民之外,多半都有自己的原因。有做了虧心事的人,也有脫離社會常軌的菁英,最後都淪落到這裡。很多人都有不能為人所知、只能帶進墳墓的祕密或過去啊。不過啊──」
  竹林老人微笑。
  「正是這樣,所以一旦真的住下來後,就很難離開了。當然,多少還是免不了一些糾紛,但這裡的人都培養出一種默契,不會多管閒事。對於無法融入社會的人,這裡的生活是舒適安穩的。」
  「竹林先生也有不欲人知的過去嗎?」
  「你啊,這種不好問出口的事,你還真的很敢說。不會有點太白目嗎?」
  竹林老人聲音一沉,樹戶慌忙低下頭來。
  「啊,對不起。常常有人這樣說,雖然我已經有在注意了。」
  「算了,沒關係。也不是什麼需要隱瞞的事啦。」
  竹林老人不自然地撥開鮭魚肉,夾起一片送進嘴裡。
  「你看嘛,人家身體是男人,內心卻是女人吧?雖然現在社會已經慢慢理解我們的存在,但人家年輕時,人們的偏見是很強的喔。要是隨隨便便就出櫃,其他人會用什麼眼光看啊?只要想到這件事,人家就沒辦法對爸媽跟朋友坦白,超級煩惱啊。」
  竹林老人喝了口寶特瓶裝的綠茶。
  「所以啊,人家就想替跟人家一樣,身體跟心靈衝突的孩子們,創造一個充滿希望的地方。我就離家出走,開了一間同志酒吧。酒吧生意很好喔。現在想起來,那是我最顛峰的時期哪。」
  「有顛峰的話,就有凋零吧。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竹林老人銳利的目光,射向提出失禮問題的樹戶。
  「才剛說過吧,不要多管閒事。」
  「對不起,是我思慮不周。」
  樹戶搔搔頭。竹林老人看著他,伸出拳頭到他面前。
  「人家不管做什麼都太晚了,但你們的路還很遠很遠。光靠熱情夢想不會成真,但要是沒有熱情,到半路就會走不下去。你們要不屈不撓地燃燒鬥志,咬緊牙關也要拚上去給人看喔。」
  竹林老人的陳腔濫調,晴史是聽得半信半疑。他聽過幾次關於這個老人的事,每次內容都不一樣。之前他說自己是擔任秀場的外國女表演者的仲介,再之前則誇口自稱是知名土地詐欺犯。晴史不知道竹林老人真正的過去。明明靠一副油嘴滑舌,應該也尚能謀生,完全不知道為什麼要留在板切町。
  「這裡淨是一些甘願爬在地上過活的人,稍微碰上點好事,就怕自己會摔跤,只顧埋頭留意地上的東西,完全沒有向上爬的氣概。活得卑躬屈膝,一點也不打算向上看啊。」
  竹林老人望向天空。
  「真是愚蠢啊,明明只要來到這種高處,就能看見無限寬廣的天空。」
  三人的頭頂上方,是萬里無雲的晴空。火辣的陽光,暴力地燒灼著鐵與水泥的灰色密林。
  板切町的東邊是河川,其餘三邊圍繞主要幹道,總計約六百平方公尺的範圍內,擠滿了將近三萬的居民。如同其衛生條件,板切町的治安也絕對稱不上好,但多數人都不是什麼大善大惡之輩。
  有的非法勞工倚賴日薪工作的分配,日子時好時壞;有的工廠老闆苦於客戶的凶狠殺價;有的餐飲業者用汙油翻炒肉屑;有的主婦只能在柴米油鹽裡悄悄嘆息。有外國青年捧著日語課本;有無照的牙科醫師,用鉗子扳裂了患者的牙齒;還有瘦得像雞肋的老人,唯獨電視為其生存意義。
  不明瞭世間現實的孩子們,天真無邪地在巷弄間奔跑;知曉貧困現實的少女們,將虛幻短暫的青春零碎出售。即使花朵早已凋萎,女人們依然深信自己正值盛放,頑強地佇立街角。而貪婪的油滑之人則穿梭其中,將她們辛苦攢下的花蜜一掃而空。
  這個名為板切町,滿溢惡臭與穢物的鳥籠中,懸吊著數不清的日常、意念和欲望,來者不拒地將疲於在世間飛行的人們盡數容納。
  ──又有多少人有餘力望向天空呢?
  晴史抬頭向天。
  「好啦,差不多該準備下午的工作了。看著上面雖然很好,但光靠夢想也填不飽肚子的。得好好工作賺錢哪!」
  竹林老人將便當盒丟進塑膠袋,迅速起身。
  樹戶的沙拉還剩三分之一,三人邊走下一樓,竹林老人邊叨念著「吃飯也是肉體勞動的工作之一啊」。不到一公尺寬的小巷,上方凸出的水泥屋簷將陽光遮蔽,但肌膚上仍黏附了悶溼的暑氣。
  「來來,小姐請過。」
  竹林老人和樹戶側過身子,貼在牆壁上。
  白色的人影輕輕點頭。
  烏黑長髮,飄渺的容貌,纖細身軀包覆著一襲白洋裝,手裡拿著素描簿。
  在極樂街見過的那名畫肖像畫的少女,就在晴史眼前。
  心臟怦地一跳。
  他慌忙讓道給少女。這是第一次這麼近看她。兩人擦身時,鼻尖掠過一絲酸甜的香氣。撲通、撲通,心跳愈來愈快。
  「阿晴,你在做什麼?」
  竹林老人的催促聲,讓晴史回過神來。他朝巷子遠處瞥了一眼,長髮飄動的少女背影正要繞過轉角。
  「你流了好多汗,怎麼啦?」
  竹林老人的聲音,傳不進晴史的耳朵。
  走到陽光下,心臟依然急促地怦怦跳著。
  和煦的清風拂過,大汗淋漓的身體也舒服了些。
  「喂,阿晴,你真的沒事吧?」
  「嗯,沒事,完全沒事。」
  他不好意思讓竹林老人知道自己的心事。
  晴史感受著尚未平息的鼓動,一邊想著:她帶著素描簿,接下來是打算畫些什麼呢?
  
  *
  
  「連續兩天收屍,真是造孽的工作啊。」
  朝向四番街的路上,竹林老人故作憂鬱地嘆了口氣。
  明明就是自己接下來的。晴史內心咒罵一聲後,詢問進一步的工作內容。
  「欸,說是同居人在浴室發病死亡,希望我們把屍體運走。屍體好像還泡在澡盆裡喔。」
  「屍體還沒拖出澡盆嗎?」
  樹戶插話。原本由晴史拖曳的手拉車,現在換樹戶接手,正和不熟悉的操縱方式苦戰中。
  「這種事常有啊,因為不想碰到屍體,就一直那樣放著。只要死的時候沒在燒水就好了。」
  「正在燒水會怎麼樣嗎?」
  「屍體會煮熟唷,變成整盆軟爛爛的人肉湯。那種真的很麻煩啊,得全部撈乾淨才行。」
  竹林老人愉快地看著樹戶按著胃哀鳴。
  工作地點是四番街深處的某棟大樓。
  沿著狹窄的樓梯走上三樓,從眼前數過去第三間,按下電鈴。屋裡傳來一聲疲憊的「來了──」。
  穿過兩道玄關門走出來的,是一名年輕的金髮男子,留著不修邊幅的鬍子。從牙齒縫隙中透出的氣息,帶著一陣過分的甜膩。
  「啊啊,是打掃的人?來來來快進來。」
  似乎是還沒睡醒,男人揉著沾有眼屎的眼睛,一手比向浴室。
  晴史緊緊握住雨衣的袖子,打開毛玻璃拉門。他也忘不了竹林老人方才的恐嚇。
  「什麼啊,挺漂亮的嘛!」
  竹林老人失望的聲音,迴響在狹小的浴室裡。
  全裸的年輕女子像是抓著澡盆邊緣,浸泡在水中。既未腐爛也沒有血液噴濺的痕跡,確實如竹林老人所言,是具漂亮的屍體。
  晴史和樹戶一左一右,勾著女人的雙臂,將屍體拉出澡盆。豐滿的乳房雖然已失去生息,依然在晴史的上臂留下柔軟觸感。
  屍體的膝蓋拉出澡盆後,竹林老人出手協助。以一種搬運醉到失去意識的酒客的方式,三人抱著屍體的上半身及雙腿,將其放置在遺體袋上。
  「聽說陰毛多的女人特別深情,這女孩是不是也這樣呢。」
  晴史沒有女性經驗,但經由搬運屍體的工作,見過的全裸死屍是多不勝數。倘若竹林老人的傳言為真,這個女人應該就是對男人死心塌地的類型吧。
  竹林老人將遺體袋的拉鍊由腳底往上拉時,他的視線在屍體頸部停下。女人瘦如枯枝的手指,撫著隱約浮現的喉頭。
  「這女孩,是被人殺死的哪。」
  他用幾乎聽不到的細小聲音說。
  晴史看向竹林老人指示的地方,屍體頸部確實有幾圈細繩緊縛過的清晰痕跡。
  「該怎麼辦?」
  樹戶悄聲詢問。竹林老人將拉鍊完全拉上。
  「不怎麼辦啊。聽好了,樹戶,教你一件事。在這個鎮上,除了病死的之外,全部都是『自殺』。」
  「自殺……可是,這個痕跡──」
  「不要多管閒事。」
  竹林老人銳利的一句話,讓樹戶立即閉上嘴。
  「不管是背上插著刀子、頭顱被烤到腦漿都沸騰,還是先分好屍、方便我們收拾的,全都當『自殺』就好了。而且,這具屍體申請的理由是發病吧?不然她是在草叢裡被毒蛇咬死的嗎?」
  樹戶啞口無言。竹林老人逕自拉開浴室門,探出上半身。
  「那我們就搬走了!之後就交給委員會了。」
  又是一聲懶洋洋的「好──」,男子完全沒有為同居人之死哀悼的感覺。
  三人扛著屍體,一步跨兩階地走下樓梯。晴史呼了一大口氣,心臟和太陽穴的脈搏一抽一抽地跳動。樹戶一言不發,毫無血色的嘴唇顫抖著。竹林老人口裡說著「哎呀,真可怕啊」,但還是從容地拿出酒瓶喝了一口。
  「只要繼續做這份工作,這種場面會很常見的。阿晴剛剛也很緊張吧?」
  「雖然看過很多死因為他殺的屍體,但殺人犯就在旁邊還是──」
  話還沒說完,晴史慌忙閉上嘴。他想到剛剛的金髮男子可能就躲在樓梯死角屏息偷聽,就忍不住渾身冷顫。
  「感情糾葛吧,大概是。」
  完全遠離四番街後,樹戶終於開口。
  「動機是什麼都不重要。不要瞎猜想,要人家說幾次才夠?好奇心會殺死貓,聽過這句俗諺吧。」
  「委員會會處理這件事嗎?」
  「他們關心的只有街道的環境安全而已啦,因為屍體會變成細菌跟蛆蟲的溫床。至於死者本身,他們不太會詳細調查死因。就算查明真相,也沒有任何影響啊。」
  他們將屍體運到焚化爐,從遺體袋中拿出來放到鐵板上。遺體袋是高價品,只要裝的不是上次那種腐爛屍體,就會反覆使用直到破損為止。
  「真漂亮啊。每次見到年輕女子的屍體,都覺得這樣燒掉好可惜。」
  竹林老人望著眼前蒼白的裸體,喃喃低語。
  「聽說以前的人製作木乃伊,是為了等待復活,或在死後的世界繼續生活下去。不過,說不定人類是無法忍受自己的身體被蟲跟野獸咬爛,也不想被燒得只剩骨頭吧。」
  「也有可能是想永久保存屍體,達成類似不老不死的願望。歐洲某些地底墳墓裡,就有穿著衣服的木乃伊;有些政治領導人的屍體,也會用石蠟跟甘油取代身體組織,讓屍體永久保存。」
  樹戶插嘴,竹林老人皺起眉頭,相當不高興。
  「自己的屍體不會腐敗,還要永遠展示給大家看,這種事人家可是敬謝不敏。死了最好趕快燒一燒,撒到海裡就行啦。」
  女人的屍體,自然沒有什麼永久保存措施。無論是覆蓋在陰部的捲曲毛髮,或脖子上殘留的勒痕,全都將化為灰燼,最後留下的只有白骨而已。
  完成撿骨後,三人走出焚化大樓,夕陽拉著長長的影子。
  「時間還早,人家偶爾也一起去吧。如果每次都交給阿晴,八成會偷懶隨便扔在哪處的水溝。」
  結束一日工作的居民們,拖著疲倦的步伐走向各自的家。晴史三人準備前去撒骨灰,身後飄來烤雞雜串的美味香氣。
  往東邊的河岸途中,他們碰上兩名男子。
  走在斜前方的矮小男子,背部如拉滿的弓一般彎曲,眼裡散發著貪婪的光芒。另一個男人穿著不太乾淨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宛如害怕貓會從陰影中竄出的老鼠。
  兩人見到晴史一行人,便側身靠牆,讓出道路。竹林老人在經過時向他們揮揮手,說了句「謝啦」。
  「走在前面的是帶路的人,這一帶滿常見的。跟在後面的,簡單來說,就是潛入這裡取材的記者。」
  「一眼就看得出來嗎?」
  「馬上就看出來啦。白天那個老闆也說過吧,靠氣味就知道了。」
  樹戶吸吸鼻子,想嗅出兩個男子留下的味道,但在巷弄裡根深蒂固的臭氣掩蓋下,大概也是徒勞無功。
  「這個鎮就像一座巨大的立體迷宮,對當地地形不熟的話,很容易迷路啊。很多大樓之間都有廊道或樓梯連接,走到後來,往往都搞不清楚自己在哪了,還有一大堆詭異的店。就連人家住十幾年了,也不敢自誇對這裡無所不知。」
  「這裡有那麼多店啊?」
  「是啊,多到數不清呢,而且光看招牌,也不見得知道裡面在賣什麼。樹戶,你聽到『簡易摩洛式藝術館』、『完全流體人形工房』或『鼎談老人沙龍』,想像得出是什麼樣的店嗎?」
  樹戶一頭霧水地說「完全猜不出來」,竹林老人聳聳肩,回他一句「我也不知道」。
  「店家也就算了,這裡到處都是腦袋不正常的傢伙。如果漫不經心地隨處亂晃,走著走著,就會被連人都稱不上的怪物引誘過去,一口吞掉喔。你也要非常小心啊。」
  「就是整天都要繃緊神經才行吧,何況還有黑道。」
  「那些道上兄弟,只有扯上錢的時候才會麻煩。雖然他們都大搖大擺地走在路上,但不會隨便找碴。如果已經知道這顆雞蛋裡空空如也,就不會拿它去煎荷包蛋吧?」
  回頭望去,已不見兩人身影,或許拐進小巷了。
  抵達河岸時,夕陽正要沉入對岸林立的大樓中。他們將遺體袋倒過來,將女人的骨頭撒向河川。大腿骨在水面慢慢旋轉,順著河水漂流,最終在波濤的吞噬下,消失無蹤。
  河岸的草長得又多又高,這裡聚集了許多用塑膠管和防水布搭建的棚子,是流浪漢的居所。板切町本身就是一層屏障,讓他們免於警察的驅趕和不良少年的暴力,可說是最適合流浪漢的生活空間。
  「這裡是安全地帶啊。」
  「那種輕巧的名詞完全不足以表達,這裡是聖地喔。沒有任何人可以對他們出手。」
  在流浪漢聚落的附近,有一座由故障家電和家具堆成的山。其中也能看到零星的流浪漢,戴著工作手套在山上東翻西翻。
  「他們是這座破爛山的清道夫喔,眼睛瞪得大大的,在找有沒有能賣錢的金屬,或是還堪用的廢棄物品可以帶回家。」
  「他們能靠這樣過日子嗎?」
  「差不多就是比在河底淘金稍微好一點的程度吧。從那種地方出來的大型垃圾,找不到什麼好東西。」
  河岸旁有幾個流浪漢圍著火堆,火堆上方吊著一只小鍋。他們痴痴望著對岸遠去的夕陽,將西邊的天空染成一片橙紅,逐漸隱沒在高樓大廈中。
  「那樣看著夕陽,不知道有什麼樂趣?」
  竹林老人看著那些在逆光中剪成黑影的流浪漢,但他的語氣並無嘲弄之意。
  「惋惜著一去不回的過往,同時又感到懷念不已嗎?」
  又或者,他深深嘆了口氣,
  「西沉的太陽,讓他們想到自己所剩不多的人生吧。」
  鏽蝕般的紅光漫射在河面,刺眼的波光粼粼閃耀。
  
  歸還手拉車後,晴史回到家時,爸爸剛好正在起居間換衣服。爸爸只用右手,俐落地解開工作服的釦子。之所以不使用雙手,是因為他缺少了左手掌。晴史不會幫爸爸穿脫服裝,就算他想幫忙,爸爸也會拒絕,他便不多管閒事了。
  晴史不知道爸爸為什麼沒有左手掌。小時候問過幾次,但爸爸總是巧妙地糊弄過去。
  關於爸爸,晴史只知道他在一個老朋友經營的小車床工廠裡做著簡單的工作,以及他曾經很關心孩子,但現在卻連一丁點身為父親理當具備的愛都不願施捨給兒子,個性十分冷淡。爸爸曾度過什麼樣的少年時代?如何跨越苦難與迷惘成長?和媽媽是怎麼認識、進而共組家庭?爸爸的前半生,晴史一個字也未曾聽說。
  現在自然也無須多言,晴史開始準備晚餐,並趁著烹調時間打開未讀完的書。視線一角,爸爸正一臉無趣地喝著麥茶。
  厚茶杯敲擊矮桌的聲音,以及不耐煩的砸嘴聲,干擾著聽覺。
  「讀那種東西根本沒用,還真是認真啊。」
  晴史裝作沒聽見爸爸刻意放大的聲音。
  「就算勉勉強強學到一些知識,對你又有什麼用?書上是有教你怎麼把垃圾收得更有效率嗎?」
  實在忍不下去,晴史從書中抬起頭,面對爸爸陰沉的視線。
  「我是在說你浪費力氣啊!不用說上學,你連戶籍都沒有,難道覺得未來有可能一片光明?在這個國家啊,沒有戶籍的人,就等於從沒出生過。就算你下定決心離開這個鎮,也找不到什麼像樣的工作,最後落得橫死大街的下場。」
  ──沒有戶籍可不是我的問題吧。
  爸爸的話並不誇大,晴史是個沒有戶籍的孩子。雖然理由各不相同,但沒有戶籍的板切町居民並不在少數。不只晴史,爸爸也沒有戶籍。
  爸爸臉上,輕輕浮現一抹嘲弄的笑。
  「你是一條背脊扭曲的魚啊。爬上陸地後,也只會嘴巴一開一闔、一開一闔,最後死掉而已。魚離開水是絕對活不了的。就算是浮著一堆油跟藻類的汙水溝,你也只能活在那裡,大口把髒水喝下去。什麼無聊的希望跟夢想,早點丟光光吧!」
  覺得爸爸的言下之意,是篤定他一輩子離不開這個鎮,晴史的腦袋一下熱了起來。他不知不覺跪直起來。
  「幹什麼,那隻手是什麼意思,想打你爸?」
  在爸爸死寂的雙眼盯視下,晴史甚至無法舉起他緊握的拳頭,只能停在原地。
  看著氣勢受挫、表情僵硬的兒子,爸爸嗤之以鼻,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你要去哪裡?」
  「去外面喝一杯。」
  最近,爸爸的酒量明顯增加了。母親剛離開,他剛開始在工廠工作時,確實曾經戒酒,但幾年後又故態復萌了。
  「要是有錢喝酒,就給我這個月的生活費啊!」
  晴史抱怨道。爸爸默默從錢包掏出幾張鈔票。
  「這樣就沒話說了吧!」
  他把錢「砰」地拍在桌上,粗魯地走了出去。爸爸拿出的錢,連半個月的餐費都不夠。
  晴史靠在牆上,望向漆黑的木條天花板。
  小時候,他覺得木條上的節眼很像人類的臉,非常害怕。當時爸爸捨不得,輕輕抱起晴史,溫柔地拍著他的背,安慰他:「沒事、沒事。」
  從何時候開始,爸爸變成了那副模樣呢?
  正沉浸於思緒中,一陣焦味飄了過來。
  ──啊,鍋子!
  晴史趕忙走向廚房。
  
  *
  
  將星期天定為休假日的,不是委員會,是竹林老人。
  垃圾清運員一週可以休息一天,這是委員會允許的權利。哪一天休假交由各組組長決定,竹林老人將這天定在星期天。
  休假時,晴史也在與平時相同的時間起床。結束和父親無言的早餐,他來到位於十三番街的「圖書館」。對於失學的晴史來說,圖書館教會他文字、數學和廣泛的知識,是無比珍重的老師。
  圖書館有八個三坪房間大,不在委員會的管轄下。最初是某個流落到板切町仍捨不得書本的落魄學者,為了整理數千冊藏書而設立的書庫。鎮上屈指可數的愛書人聽聞此事,也陸續帶來自己不需要的書。委員會認為放置不管也沒什麼害處,便默認了這間圖書館的存在。
  圖書館的使用者多半只有具備知識素養的居民,或無處可去、遊手好閒的癲狂分子,館內總是相當冷清。
  入口處,一名將屆老年的女性正專注閱讀文庫本。她不是圖書管理員,只是無償輪班坐鎮看守的,因此就算責備她怠慢工作,也無濟於事。
  在樹戶到來後,晴史對知識的渴望益發強烈。竹林老人跟樹戶有時會談論時事,或提及一些困難的話題,晴史不但跟不上,還會被竹林老人戲弄:「阿晴還是一樣不諳世事哪。」
  「聽好了,阿晴。這個世界上,多的是利用他人好意、抓住對方弱點占便宜的傢伙。長大後如果不想吃虧,就要培養自己的知識跟觀察力。」
  聽從竹林老人的忠告,晴史最近開始閱讀一些有挑戰性的書,但光看懂文字就已竭盡全力。晴史之所以挑選艱深的書籍,不僅是出於不成熟的倔強,也是反抗父親的表徵。
  他從書架抽出一本書,走向閱讀桌時,在館內發現一張認識的臉孔。
  旁邊的桌上堆了數本封面破舊的書,一名男子正在筆記本上振筆疾書,此人無疑就是樹戶。
  晴史正猶豫著是否要打招呼,樹戶突然抬起頭,與他四目相接。
  「真巧啊。」樹戶生硬地笑了。
  「我在寫稿跟查資料。其實應該要去更大的圖書館啦。」
  「你寫在筆記本上嗎?不用稿紙?」
  雖然對樹戶的行為不特別感興趣,晴史還是附和地問。
  「謄寫稿件還是會用電腦,現在只是草稿而已。在這裡敲鍵盤會吵到人吧?」
  晴史瞄了一眼攤開的筆記本,頁面上滿是龍飛鳳舞,難以判讀。晴史也想看看謄寫後的文章,又擔心要是樹戶問他感想,他卻完全看不懂,該怎麼辦?
  「話說回來,晴史為什麼會來這裡?」
  「我有想看的書。」
  「常來嗎?」
  「沒事的話就會來。」
  這是他小小的虛張聲勢之詞。
  晴史十歲就開始工作,從未就學,因此沒有年齡相近的朋友。要說真有什麼要「處理」的事,不過就是出門買買生活必需品或食材罷了。
  「對了,侏先生呢?」
  「他出門了喔,難得穿著男性西裝,不過他沒說要去做什麼。」
  正要脫口回「那就是到鎮外了」,晴史又閉上嘴。
  聽別人說,竹林老人每個月會穿著正式服裝,離開板切町一次。但晴史並未聽本人當面提過,也沒有機會詢問,他便決定裝作不知道。這個鎮上,任誰都有一兩件說不出口的事。
  對話告一段落,晴史和樹戶各自埋首於自己的世界。樹戶到這裡已經一個月了,晴史跟他還是親近不起來。就算試圖聊天,也只能來回兩三句,對話便宣告結束。像樹戶這種看得懂厚重書籍、宛如知識分子的人,對晴史來說,找出彼此的共通點可比獨自搬運屍體更難。
  晴史不太能專心看書,一方面是書本的內容困難,一方面是書寫的聲音干擾聽覺。
  「要不要一起吃個午餐?」
  聽到樹戶的聲音,晴史抬起頭來,中斷了與文字的搏鬥。牆上的時鐘正好指著十二點。他將皺巴巴的書籤夾進書頁,和樹戶一同走出圖書館。
  他們在一樓的雜貨店買了有菜肉的麵包,爬上頂樓。天色碧藍,一架飛機橫空劃開卷積雲。
  夏天的腳步已遠去,涼爽的風撫過面頰。
  板切町上一棵行道樹也沒有,四季的推移只能依靠冷暖及日照的變化察知,再不然就是從水泥中頑強鑽出的雜草茂盛程度判斷。暑氣漸緩,吹過巷弄的風開始浮現涼意時,居民們才終於得以感受秋天的來臨。
  「感覺到秋天後,心裡特別焦躁,到底是為什麼呢?」
  「交噪?」
  「就是覺得很煩躁,好像得做些什麼事不可。」
  他們在這般斷斷續續的短對話中,度過假日的正午時光。
  頂樓,一些小孩子四處歡鬧追逐著。圖書館下方的樓層是托兒所,主要客群是有孩子的娼妓。在塞滿密密麻麻大樓的板切町裡,能讓孩子們充分玩耍的寬廣空間,唯有大樓的頂樓而已。
  「我啊,有過一個女兒。」
  看著嬉戲的孩子們,樹戶靜靜開口。
  「樹戶先生結婚了?」
  「跟大學時的女朋友結婚了。認識兩年後交往,又過了五年才登記入籍。女兒就是隔年生的。」
  忘了麵包吃到一半,樹戶繼續說。
  「每天雖然只是在公司和自家公寓間往返,但只要看到妻子和女兒的臉,我就覺得很幸福了。可是某一天,我突然發現:我並不是感到幸福,只是深信自己是幸福的而已。等到女兒長大嫁人,我的人生就會開始走下坡了。僅僅為了將一個人撫養長大,就耗上大半輩子,真的不會後悔嗎?我是不是會在悔恨自己的一事無成中,逐漸老去?這樣的想法開始籠罩我的腦海。」
  「所以才參加小說競賽嗎?」
  「是啊。」樹戶回答。
  「竹林先生說得沒錯。收到得獎通知時,我興高采烈,覺得自己受到專業人士的認同了。遞出辭呈時,我也確信自己有著光明的未來。妻子把我罵了一頓啊,逼我去跟公司道歉、請求復職,但我就是不肯照做。一方面是因為自尊,一方面也是對妻子生氣,覺得她不願意體諒我。我開始關在家裡,拚命寫小說。因為完全沒有收入,家計一下子陷入困境。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實在太輕率了啊。」
  「不能邊工作邊寫嗎?」
  「說好聽是決心把自己逼到絕境,但事實上,我只是想從封閉的未來逃離而已。我只是個不成熟的人,不夠堅強,無法接受現實。新完成的作品,被責任編輯嚴厲批評為單薄膚淺。文字會呈現書寫者的人生,而像我這樣的人,欠缺足以讓讀者認同的深度。我聽了雖然很生氣,卻無言以對。我不僅缺少面對現實的力量,也無力用文字感動人心。我是個沒有什麼可以拿來說的無聊男人,一眼就被看穿了啊。」
  樹戶就像打開水龍頭,滔滔不絕說著自嘲的話。
  「有句話說,每個人一生中都至少能寫出一本傑作,或許那個在小出版社拿的迷你小獎,就是我的巔峰了吧。為了消滅那樣的想法,我更是不顧一切,埋頭苦寫下去。不想思考未來的不安,也不想面對現實。直到我收到蓋了章的離婚協議書,才發現妻子早已因為儲蓄耗盡離家而去,而且由於付不出房租,我也必須搬離公寓。」
  「所以才來到板切町嗎?」
  「被趕出公寓後,我在公園睡了一段時間。那時竹林先生偶然經過,就對我說『如果沒有地方可去,就來我家吧』。我想再這樣閒晃下去,警察會來找麻煩,就答應了他的邀請。不過,我真的住進來後才發現,毫無限制、不在意他人眼光地活下去,原來這麼舒適啊。剛開始寫小說時,我可完全沒想過,自己竟然會以這種形式,找到適合自己生存的場所。」
  樹戶深深吐了一口氣,仰望天空。
  「啊──就連對竹林先生,我也沒說過這麼多哪。」
  「別說比較好喔,他已經相信樹戶先生是未來的大作家了。」
  這樣啊,樹戶低聲附和。
  「還打算繼續向出版社投稿嗎?」
  「如果能寫出滿意的作品囉。雖然每天都筋疲力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完成。」
  樹戶的身體還無法完全習慣工作,但面對屍體已經幾乎不會露出害怕的樣子了。他的嗅覺似乎也已習慣板切町的臭味,至少在收垃圾時,可以不用戴上防臭口罩。竹林老人的毒言酸語,每每還是能打擊到他,但他也能逐漸分擔些許晴史負責的雜務了。晴史很慶幸身體負擔減輕,然而與竹林老人之間也產生了距離,讓他感到有些寂寞。
  「我會慢慢來的,不用著急。只要等待下去,筆總有一天會自己動起來。畢竟在這個鎮上,信手拈來都是能勾起創作欲的題材。」
  「在板切町?」
  「是啊。晴史你是在這裡出生的居民,或許看不出來吧。這個鎮就像每天都不同的驚喜箱,充滿各種新發現和新刺激。人生無常哪,墜落谷底後,我才能發現新的地平線。」
  樹戶說著,將最後一口麵包送進嘴裡。
  「話說回來,晴史有什麼未來的夢想或目標嗎?」
  「夢想……目標?」
  「雖然竹林老人說得沒錯,光靠夢想也填不飽肚子,但沒有夢想的人生,就像沒有調味的料理啊。從書本獲得知識,也是為了培養在未來派上用場的能力。你有思考過,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大人嗎?」
  「這麼問我也……」
  至今為止,沒有人問過他的夢想,他也未曾思考過未來。晴史的人生,始終只有今天與明天。即使是閱讀的習慣,也不是因為他對未來有什麼具體想像。他只是想將自己目前欠缺的部分填補起來而已。
  爸爸的話,深深刺在晴史心中。
  你是個沒有戶籍的人。在這個國家,沒有戶籍就不是人──
  晴史語塞,視線到處亂飄,彷彿期待正確解答會從哪裡送上門來。頂樓四周圍著高大的欄杆,孩子們如同往常開心追逐著。頭上是一片洗滌人心的秋日晴空。通往樓梯間的生鏽鐵門半開著。頂樓一角,一名長髮少女正在畫畫。
  晴史的視線盯著少女。
  ──是她!
  「怎麼了,晴史?」
  樹戶發覺晴史的表情變化,擔心地問。
  「沒有,什麼都沒有。」晴史慌忙回答,視線慢慢移回少女身上。少女正用和在極樂街時相同的姿勢、相同的速度,讓鉛筆在素描簿上飛馳。她腳邊放著一個小紙袋和黑色物體,從晴史這裡看不出那是什麼。
  ──她在畫什麼呢?
  他想知道少女寫生的物體,半蹲著悄悄接近。
  物體表面似乎有羽毛,還有像鐵絲的細棒子突出在外。定睛注視,物體周圍散落著黑色的東西。
  他突然感覺到斜上方的視線,抬起頭來。
  宛如要將人深深吸入的明亮眼瞳,正盯著他瞧。
  「找我有什麼事嗎?」
  珊瑚紅的嘴唇,發出沉靜的女高音。
  「那、那個,打、打擾了,對不起!」
  晴史緊張地別開視線。
  「我只是很好奇妳在畫什麼,太想知道了才靠過來,很久以前看到的時候也很好奇,所以那個,就想說妳不知道在畫什麼?」
  少女的視線向右邊移動,看著語無倫次的晴史,她歪歪頭。
  「我們在哪裡見過嗎?」
  哎啊那是好久以前,某個夏天在街上見過吧。啊,我想妳應該不記得了,何況我們也只是稍微擦肩而過。不過啊,在那之前我就看過妳幾次,妳在極樂街畫肖像畫對吧?每次從焚化爐回來,我都會經過那裡,看看妳在不在。如果看到妳,我那天的心情就會像登天一樣好,就算隔天要面對多到煩的垃圾山,還是要處理超級糟糕的屍體,我都沒關係。可以的話,能讓我看看妳在看什麼嗎?我想知道妳在看些什麼、畫些什麼──
  歡快的字句在喉嚨深處不斷打轉,但緊張僵硬的嘴巴簡直派不上用場。
  少女闔上素描簿,拿起紙袋。
  「想知道我在畫什麼,就自己確認吧。」
  晴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呆站著。少女說完便起身,拍拍長裙上的沙塵。
  少女離開頂樓約莫三分鐘後,晴史才回過神來。
  樹戶坐在欄杆的台座上,托著腮對他促狹地笑。
  晴史感到羞恥無比。他走近少女的寫生對象。
  包覆著乾燥的藍黑色羽毛,突出兩支細棒的物體。周圍散落著粉紅色的顆粒狀藥劑。他仔細觀察,突出的棒狀物有三根。
  兩隻腳,一個喙。
  是烏鴉的屍骸。
  
  *
  
  樹戶雖已完全習慣板切町的生活與收垃圾的工作,這天發生的事,依舊令他大為驚慌失措。
  這天他們回收的,是與堅硬的路面激烈熱吻後,以大字形趴倒在地的屍體。
  建築物上掛著木牌,勉勉強強可以看出上面寫著「丑首大樓」。往上看去,六樓的牆壁開了一個方形空洞,恰巧是一扇門的大小。外牆沒有裝過樓梯的痕跡,三人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在那裡開一個洞。
  站在晴史身旁的樹戶打了個呵欠,完全沒有面對屍體的緊張感。
  通常若有屍體橫陳街道,不時就會有愛看熱鬧的居民,從窗戶或出入口探出頭窺看。但這裡不要說那些高樓層的觀眾,連路上往來的行人都沒有。眼前的窗戶流瀉出死亡金屬的樂音,震動著丑首大樓骯髒的牆。
  「二番街的人還是一樣啊,就算有人跳樓,他們也漠不關心。」
  不可以去二番街喔。
  小時候,有人曾反覆向晴史叮嚀。那是與他們家相隔兩戶,名為奈奈美的女子。奈奈美代替離家的媽媽和外出工作的爸爸,對他相當照顧。她和媽媽一樣是闇鍋,晴史當時覺得她年紀很大,但實際上可能很年輕。那混合粉底與柑橘味古龍水的氣味,晴史至今依然記得。
  「那裡呀,住著吃人的恐怖怪物唷。」
  「怪物?」
  「對,會把像小晴一樣的小孩子,從頭一口吃掉喔!」
  奈奈美故意放大音量,模仿大口吞食的聲音,兩隻手像野獸的嘴,上下夾住晴史的頭。精心細磨的指甲,按壓著晴史柔軟的頭皮。每次被奈奈美恐嚇時,晴史小小的身體總是不住顫抖。
  「我才不要被吃掉啦!該怎麼辦才好,奈奈美?」
  「只要不靠近就沒事囉。尤其是丑首大樓的213號房,絕對不可以去。去過那裡的人,沒有一個活著回來唷。」
  奈奈美用溫柔的語氣安慰受驚的晴史,表情卻認真得可怕。
  晴史點頭,「好孩子。」奈奈美摸摸他的頭。
  「聽好了喔,小晴。這個世界上啊,有很多東西是不必去看的,也不要好奇比較好。只要一感覺危險,就要馬上移開目光,假裝本來就沒有在看。如果刻意扯上麻煩的事,等到受了嚴重的傷就太遲了喔。聽得懂人家在說什麼嗎?」
  看著點頭如搗蒜的晴史,奈奈美微笑,握住他的手。從奈奈美柔軟的手傳來的溫度,包覆了晴史懼怕的心。
  「來我家吧,我唸書本給你聽。」
  晴史已來到討厭被當作孩子對待的年紀,卻會坦率地向奈奈美撒嬌。不知何謂母親的溫暖,從來只有壁櫥裡的黑暗相伴,對他來說,奈奈美就是新的棲息之所。
  晴史九歲的冬天,奈奈美突然失去蹤影。他到處打聽,都沒有人願意透露奈奈美的消息。自此以後,奈奈美的教導便成為難以破除的禁忌,牢牢刻印在晴史心上。
  不可以去二番街喔。
  每次前往二番街回收屍體,晴史都無法保持平靜。況且這天的目的地,還是奈奈美萬分叮囑「絕對不可以去」的丑首大樓。理智上雖然明白不可能,他還是覺得奈奈美會以當時的模樣,從暗處衝出來對他怒吼:「不是叫你不能靠那麼近嗎!」害得晴史又比以往更加坐立難安。
  正因如此,晴史完全沒有察覺異狀。
  第一個發現大喊的,是樹戶。
  「這、這具屍體的手、手在動!」
  竹林老人正在準備遺體袋,他用一種司空見慣的眼神俯瞰屍體。
  「不是死後僵硬軟化,就是腐敗氣體惹的禍啦。這很常見,不要動不動就大驚小怪。」
  「不一樣啦!是像蠕動的那種,啊!換腳動了!」
  這時,竹林老人和晴史才終於正視屍體。確實如樹戶所言,屍體正扭曲蠕動著。
  「侏先生,這個難道是……」
  「嗯,是『未死者』。真是的,委員會也差不多一點,就叫他們要好好確認啊。」
  「未死者?那……是什麼?」
  樹戶膽戰心驚地問道。竹林老人伸向手拉車上的「運屍七道具」,以及一只寫有「魔法」的道具袋,回答:
  「簡單來說,就是會動的屍體。就算對這種工作來說,也是非常罕見的東西。就算是人家,也有好幾年沒碰到未死者了。」
  「這個鎮連殭屍都有嗎?」
  「放心吧,不會攻擊人類的。它們無害也無益,就是麻煩的東西而已。」
  看見竹林老人手裡的弓鋸,樹戶瞪大眼睛。
  「難不成要分屍嗎?」
  「要切的只有頭。墜樓的撞擊力好像讓它全身骨頭都碎了,應該爬不起來,不過送進焚化爐時,要是動來動去就很麻煩。只要頭身分離,就算再死不透,也動不了。就是預防萬一啦。」
  命令晴史和樹戶將未死者壓住,竹林老人把鋸子砍進未者死的脖子,以和耳邊的死亡金屬旋律等速的節奏,開始前後移動。未死者的手腳抖動起來,每鋸一下,鋸刃便紮實地割開頸部的肉和血管,好似擰開水龍頭般,血液從切口汩汩流出。
  割斷脊椎之間的神經後,未死者激烈顫抖的手腳突然停了下來。樹戶用腳壓著未死者的右半身,臉色就像初次上工時一樣蒼白。
  脖子即將完全與軀體分離前,未死者的身體停止了活動。抓起前半部已摔扁的頭顱,碎落的幾顆牙齒從嘴角掉到地上。
  「這樣也看不出是不是帥哥了。」
  晴史和樹戶試圖將無頭屍體塞進遺體袋,骨頭粉碎的四肢就像水袋一樣難以施力,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終於把屍體搬上手拉車。
  「我原本還以為,板切町不管出現什麼都不會嚇到我了。」
  樹戶發紫的嘴唇輕微顫抖著。
  「居然還有會動的屍體登場,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真的是事實比小說更離奇哪。我雖然活很久了,但在來到板切町之前,也從沒聽過這麼古怪的事。說到這個──」
  竹林老人轉向晴史。
  「阿晴也是第一次看到未死者吧?倒是格外冷靜啊。」
  「因為我以前看過。」
  「哦,這還是第一次聽到。」
  
  與未死者的初次面對面,發生在晴史開始當垃圾清運員的兩年後。
  當年的晴史,最大的樂趣就是每週一次在下班後,到大阪燒店買一份叫五花燒的輕食。五花燒過於油膩,不受老人家和腸胃虛弱的大人歡迎,但對正值發育期的晴史來說,是稍微奢侈的料理。
  那天,晴史買了兩片五花燒,其中一片直接塞進嘴裡,邊吃邊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陽的光芒在玻璃窗反射下格外刺眼,晴史別開視線。此時,他在夕照不及的陰影處,發現一個靜靜靠著牆,屈膝而坐的人影。
  ──他身體不舒服嗎?
  晴史走近,終於看清人影的樣貌。
  另一片五花燒差點從手裡滑落。
  頭髮稀疏得像是遭人硬扯走,暴露的頭皮布滿凹凸不平的瘡痂。臉部嚴重毀損,中央的鼻子不見了,只留下一個漆黑的空洞。殘破碎裂的衣服中,延伸出細瘦的手腳,皮膚如橡膠鬆弛,幾處傷口隱約可見血黑色的肉。從體型勉強看得出是男人,但不太能判斷年齡。一灘黏膩的黑色液體,沾溼了男人的臀部。
  這是個活人。晴史如此判斷,因為男人的臉正緩慢地轉過來。男人的眼珠朝上,似乎想要什麼的視線,落在晴史手裡的五花燒。晴史看看男人,又看看五花燒,最後他怯生生地,向男人遞出吃到一半的五花燒。男人接過時,手指與他相碰,近似水饅頭(註2:水饅頭 是一種涼爽的日式甜點,以葛粉製成透明的外層,包裹紅豆泥等內餡,類似台灣的涼圓。)的觸感,令他毛骨悚然。
  男人將五花燒湊近那個曾經是鼻子的孔洞,做出嗅聞的動作,接著向前傾,大口咬下五花燒。刺耳的咀嚼聲侵入晴史的耳膜。
  食物下嚥,數秒後,男人的大腿之間發出一聲溼潤的,有什麼東西落下的聲音。男人再次咬了一口五花燒。咀嚼,吞嚥,啪嗒一聲。咀嚼,吞嚥,啪嗒。
  地面上,咬爛的五花燒散落在一片黑色汁液裡。
  ──怎麼會這樣?
  晴史嚥下不舒服的感覺,仔細觀察男人的身體。襯衫沒有扣上釦子,敞開的軀體空蕩蕩。心窩以下的皮膚裂開,陰影中可見清晰的白色肋骨。積在肚臍周圍的黑色焦油狀黏液啪嗒啪嗒地,滴在穿過破裂食道直接落地的五花燒碎塊上。
  晴史驚慌地跑進一旁的大樓,抓著醫生的手衝回現場。
  「啊啊,這是未死者哪。連腦袋都被梅毒侵蝕了。」
  有著一張細長蛋型臉的老醫生,老神在在地診察男人的狀況後,從容地拍拍自己光滑的禿頂。
  「未死者?」
  晴史像鸚鵡般複述。老醫生瞇起圓形眼鏡下的眼睛,像在回應央求聽故事的孩子,緩緩道來。
  「所謂的未死者,就是身體早就死了,卻只有大腦還在動的麻煩現象。應該說是大腦的運作失常比較正確吧。」
  「大腦的……運作失常?」
  「從前有個科學家,對監牢裡的犯人做過一個實驗。他讓犯人躺在平台上,蒙住犯人的眼睛,告訴他:『我想確認,人類的身體要流出多少血才會死,協助我吧。』不知道犯人是乾脆地答應,還是半推半就地默認,總之實驗開始了。話說小子,你覺得人類要流多少血才會死?」
  看晴史答不出來,老醫生便自顧自地說下去。
  「一半。血液約占人類體重的十三分之一,以大人來說,大概流失兩公升左右的血就會死亡。實驗中,科學家割開犯人的手指指尖,讓犯人聽到自己的血滴在臉盆裡的聲音,並持續報數『目前已流出幾公升的血』。差不多在聽到超過兩公升後,犯人就死亡了。可是啊,其實他根本連一滴血也沒流。指尖只是模擬切除,他其實毫髮無傷。犯人以為是血的東西,實際上是淋在他手上的水。」
  「那犯人為什麼會死?」
  「因為他深信不移吧。」老醫生又摸了摸他光滑的頭頂。
  「實驗台上的犯人是真的相信,自己身體的血正在流失,逐漸邁向死亡。這個大腦虛構的、不存在的傷口,導致犯人真正的死亡。很蠢的事吧?」
  老醫生笑了,臉上的皺紋益發深刻。
  「雖然不知道這個實驗的真假,但在地方上,類似的故事可是到處都有。像有人明明沒受什麼大傷,但因為打到要害,還是死了之類的。相反地,也有重傷的人看似沒救了,最後卻硬撐著活了下來。所以說,大腦有時候可以掌握肉體的生死。」
  男人已將五花燒吃得精光,他茫然地仰望兩人,像在聆聽老醫生的話。無法閉合的嘴,吐不出任何隻字片語。
  「剛剛說過,我個人認為啊,未死者是由大腦運作失常導致的。大腦會延續活著時的肉體感覺,比方說,手會有不應存在的疼痛或觸感。脈搏已經停止,也沒有自發性的呼吸和代謝,但只剩大腦還在運作,所以才會錯以為自己的肉體還活著。雖然我是醫生,但也搞不清楚原因哪。」
  聽了老醫生的話,晴史想到爸爸。媽媽一離開家後,爸爸就經常抱怨他的左手手指會癢。然而左手掌根本不存在,就算想抓也無從抓起,讓爸爸難受得不得了。幾年過去,雖然抱怨的頻率減低,爸爸吃飯時還是會將左手腕靠在碗上,好似在用看不見的左手扶著碗。
  「只要大腦還沒腐爛,動動手腳、說說話還是可能辦到。不過無論生死,光靠意志力可沒辦法讓內臟運作,所以終究還是會腐爛。小子你也一樣,就算腦袋再怎麼想要心臟停止,也沒辦法讓心臟真的停下來吧?這個男人大概也很困惑吧,覺得自己明明還活著,身體怎麼會一天一天腐爛下去。」
  「那未死者算活著嗎?還是算死了?」
  「醫學上有定義死亡的三個徵候,如果滿足自發性呼吸停止、心跳停止和瞳孔對光無反應這三個條件,就能視為此人已死。未死者符合全部條件,所以醫學上可以說已經死了。只是,大腦沒有意識到肉體已經死亡,既能思考又會說話,以哲學角度來說,未死者算是活的。」
  「也就是說,雖然活著,但也死了……咦,活著就表示沒有死,可是身體已經死了,所以還是不算活著……呃,咦?」
  晴史陷入混亂,老醫生溫和地拍拍他的肩。
  「不需要想太多。之後的事交給我吧,你就直接回家,把今天的事想成一場惡夢就行了。」
  聽從老醫生的建議,晴史隨即離去。走到一半他回頭,看見老醫生蹲在男人身邊,正在對他說些什麼。
  包著油紙的五花燒,回到家時早已冷透了。
  先回家的爸爸注意到兒子蒼白的臉色,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但晴史什麼也答不出來。
  腹部破裂的未死者下場,晴史一無所知。
  
  *
  
  腳邊的一聲「咚」,把晴史從十二歲的黃昏拉回十五歲的現在。
  低頭一看,掉下來的是一個大小可以一手掌握的紙團狀物體。
  他彎身拾起,薄紙裡包了一個用過的橡皮擦。
  攤開薄紙,裡面只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
  『七番皆小心很眾的代子。』
  晴史抬頭望去,二樓某間房的窗邊,有個長髮人影。
  正想確認對方的長相時,人影倏地縮回屋內。
  「怎麼了,阿晴?」
  竹林老人問。晴史短短回了句「嗯,沒事」,將紙片塞進口袋。
  「快點,最近白天愈來愈短,再發呆下去就來不及啦。」
  「是什麼會來不及?」
  「去寺廟啊。未死者的骨頭,得拿去一番街的寺廟供奉才行。」
  「為什麼?像平常一樣倒進河裡不就好了?」
  「你燒燒看未死者就知道了。」
  三人拖著手拉車趕往焚化大樓。每次經過有高低落差的地面,車體都會大幅彈跳一下。晴史心裡偷偷祈禱,希望這些衝擊可以震壞手拉車,這樣一來委員會就不得不換新車給他們了。
  將未死者送進爐子,開始焚燒後,竹林老人也是一個勁重複「燒了就知道」,不肯說明為什麼要去寺廟。
  點火後三十分鐘,變化發生了。
  關閉的爐門縫隙中,溢出黑色的煙。晴史趨身查看是否發生故障,然而竹林老人一點也不慌張,只是凝視著焚化爐。
  「處理未死者的工作很輕鬆哪。不用確認就知道燒到哪裡了。」
  黑煙持續冒出,但並未擴散開來,只在爐門前盤旋聚積。
  煙團呈現直立的橢圓形,並在頂端形成一個球狀物。
  團塊各處不斷衍生出分枝,線條也益發清晰。
  「人……?」
  晴史和樹戶幾乎同時脫口。
  沒有幾分鐘,黑煙就形成了一個具備頭部及肢體,完整的黑色人型。在燈籠的火光下,人形的輪廓朦朧搖曳。
  「這個叫做『影』,當未死者的身體完全燒成骨頭時就會出現。大致就像靈魂之類的東西吧。」
  「靈魂嗎?」
  樹戶看向竹林老人,疑惑地發問。
  「大概是對身體還有執著,完全不想脫離骨頭。讓它這樣在街上遊蕩也不好,才要帶去寺廟啊。」
  關上開關,拉出鐵板,上面只剩化為灰燼的骨頭。等待冷卻後,三人將骨灰舀進遺體袋。期間,影始終無所事事地在手拉車周圍徘徊。
  「你沒辦法跟影溝通的,就算叫它閃邊去,它也聽不懂,有夠麻煩。」
  手拉車載著骨灰,朝寺廟前進。影緊緊跟在一旁。
  來到三番街時,前方路上出現三個認識的人。是垃圾清運的第五組。和晴史等人相同,第五組的三人也包著一身漆黑的雨衣,手拉車底板上載了一個鼓鼓的卡其色袋子。
  六個環繞屍臭的黑色人影,在巷弄中狹路相逢。
  「哎呀,真巧。你們也在搬屍體嗎?還好沒在焚化爐那兒碰上啊。」
  站在最前面,長著一張蛙臉的矮小男人嘖了一聲,視線飄向一旁。
  蛙臉男最近剛成為第五組的組長,似乎是個機會主義者,每天都忙著對貓塚說些肉麻的奉承話。偶爾因做事不周延遭到斥責時,他也會一臉老實地乖乖聽訓,晴史經常聽周圍其他清運員揶揄他「簡直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
  另外兩人一前一後拖著手拉車,臉上的表情乏善可陳,就像兩條隨便刻上五官的山藥。兩人都沒說話,交由蛙臉男代表發言。
  幸好旁邊的交叉路口就有一條夠寬──意思是手拉車過得去──的巷子,兩組得以繼續前進,無需繞路。第五組的遺體袋冒出的屍臭,衝進晴史的鼻腔。
  「最近屍體特別多哪,今天就兩具,前天也有一具。」
  等待對方通過時,竹林老人突然向著前方大聲說。
  蛙臉男的視線,終於停在竹林老人身上。
  「怎麼突然這麼說啊,侏先生?」
  「沒什麼。只是想說這樣就不愁沒飯吃了,很好啊。」
  蛙臉男又嘖了一聲,「快走啦!」他催促另外兩人。
  兩道令人不適的車輪轉動聲,逐漸朝著彼此的行進方向遠去。
  晴史悄悄回頭,和遠處的蛙臉男對上視線,慌忙轉回前方。
  「剛剛是怎樣,為什麼我們得被他們那樣瞪著看啊!」
  「哎啊,為什麼呢。」
  竹林老人漫不經心地微微一笑。
  目標的古寺孤然佇立,好似奮力抵擋著周遭大樓的威逼。舉目所見只有鋪瓦屋頂是全新的,寺院境內連鐘樓也沒有,取代參道的石板路延伸至佛殿,右後方座落著一棟有著山形屋頂的窄長木造平房。平房嵌了一扇長型格柵窗,然而裡面沒有點燈,無法窺見屋內的模樣。
  「簡直就像廢棄的寺廟哪。」
  樹戶不禁坦率道出對此地的想法。
  「雖然破破爛爛的,但這裡還是有住持喔。嗯,不過他的外貌可能會超乎樹戶的想像就是了。」
  竹林老人敲了敲佛堂的格子門。敲了兩三次,都無人應門。
  充滿嶙峋骨感的敲門聲逐漸增強。
  「真是的,不要給我假裝不在家,趕快出來啊臭和尚!你在裡面吧?」
  像要打斷竹林老人的呼喊,拉門突然倏地向左右敞開。
  「你依舊是個吵鬧的老爺子。現在可不是營業時間啊!」
  見到出現在門口的魁梧僧人,樹戶的身體瞬間僵直。僧人厚實的胸膛彷彿要將作務衣(註3:作務衣 日本禪宗僧侶進行日常雜務工作時的服裝,分成上下兩件,輕便好活動。)撐裂,短粗的脖子上方是一張不怒自威的臉,粗眉下的火眼金睛瞪著矮小的竹林老人,臉頰像著火般赤紅。晴史知道,在這個全然沒有僧侶模樣的住持背上,刺著一幅抱擁琵琶輕舞的女神弁財天。
  「所以你到底有什麼事?有話快說,我是可忙得很!」
  住持聲如雷鳴,不悅地詢問來者所為何事。
  「什麼忙得很啊,反正你就是在喝酒吧!人家有工作啊,工作!」
  竹林老人比了比站在手拉車旁的影,住持恨恨地啐了一聲。
  「搞什麼,麻煩死了。如果要在葬禮或周年忌上念念經,我是舉雙手歡迎。但影的話我不是連一毛錢也拿不到嗎?」
  「別太勢利啊。發牢騷就省省了,快把它接過去吧!」
  住持一邊碎念著「麻煩死了」,一邊返回殿內。再次現身時,手上拿著一個圓筒型的塑膠容器,標籤上印著「大包裝烤海苔」。
  「等等,那是什麼啊,沒有像樣點的容器嗎?」
  「骨灰罐用完了啦。只是要裝骨灰的話,這個就很夠了。」
  住持拖著木屐,費勁地走下黑色階梯。他的左右腳步伐不協調,從身體傾斜狀況看來,應該是左膝有問題。
  「那就把這傢伙的骨灰放進去吧,放不下的就丟到河裡。」
  晴史和樹戶聽從指示照做,住持一邊念著經文,一邊拿著裝好骨灰的海苔罐,輕快地走回山形屋頂的平房。黑影跟在他身後,一同進入建築物內。
  「那裡叫做『影舍』,是用來安置骨灰跟影的地方。真的只是純安置,之後怎樣就沒人管了。」
  不到一分鐘,住持獨自走出影舍。
  「來,供奉金。」住持伸出厚實的手掌。
  「什麼供奉金啊──」竹林老人用手一拍。「你那念經,根本完全是胡說八道,一毛錢也不值啦。」
  遭到斥責的住持臉色一沉,「話說──」他話鋒一轉:「那個未死者是在哪撿到的?」
  「二番街的丑首大樓。那邊的話應該沒什麼好訝異的吧。」
  住持一臉理解地點點頭說:「沒錯。」
  「那裡的人變成未死者,任誰都不意外吧。如果板切町是垃圾堆,那裡就是糞坑了。」
  「二番街的丑首大樓……請問那裡有什麼嗎?」
  晴史用著不習慣的尊敬語氣,向住持問道。雖然之前見過面,他總覺得還是不敢挑戰這個巨巖般的怪僧。
  「板切町這地方啊,聚集了一群在外頭社會只能走上歪路的流浪漢跟混混。不過如果說到二番街的那些傢伙,他們已經不只是走歪,根本是向後退或倒立了。尤其是住在丑首大樓的人,那更是誇張。有的人遊手好閒,整天嗑藥嗑得暈頭轉向;還有的酒鬼,你如果去壓他的肚子,都能從毛孔擠出酒精;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也到處都是;甚至有些變態喜歡剁碎屍體,讓自己全身沾滿血、內臟跟屎尿,外人光是沒走近那裡就算好運了。這些全都是些不正經的東西,所謂的魔窟,指的就是那種地方。」
  「換句話說,如果像二番街的居民那樣徹底拋棄倫理觀念,任憑欲望擺布,就會變成未死者,是這樣嗎?」
  樹戶插話。住持搖搖頭。
  「你的答案不能算對。無論要吸毒還是分屍,那些行為本身都不是問題。只要高興,隨便怎麼做都可以。問題在於,獲得那份樂趣的手段。如果不工作又想買毒,就得偷別人的錢;如果有專門用來分解的屍體,就表示有人因此被殺。」
  「有的人殺害路人,為的就只是指尖大小分量的毒品。很可怕哪。」
  竹林老人深深長嘆。晴史默默體會到,自己在板切町出生長大十五年,一次也沒碰上這般脫軌的兇殘,竟是如此幸運。
  「你們知道這個鎮為什麼被稱為板切町嗎?」
  突如其來的問題,晴史和樹戶都答不出來。竹林老人催促住持:「跟他們說說吧,和尚的老故事。」三人的視線,集中在住持的厚唇上。
  「以前啊,這裡是個無底的沼澤。土地都是泥炭,泥濘的炭土聚積成一片溼地。要是掉進去,是沒辦法靠自己的力量爬起來的,屍體也不會浮上來,就成為自殺的知名地點了。有的爸媽為了減少吃飯人口,把嬰兒帶來丟進去;也有些手腳不乾淨的傢伙,會把屍體從泥巴裡拉出來,扒下他們的錢財跟衣物。後來有的人光搶屍體還不滿足,開始襲擊、搶劫大意路過沼澤的旅客。二話不說爽快砍下頭,把全身剝光光後,就扔進沼澤。人們說這裡一旦來了就回不去,之後就有了板切町(註4:板切 「一去不回(いったきり)」的日文發音近似「板切(いたきり)」。)這個名字。」
  住持在掌中撫弄著念珠,紫檀珠子摩擦的聲音,在一片幽暗中格外清晰。
  「到了近代,沼澤被填起來了。因為人口增加,需要更多土地蓋房子。不過,板切町成為強盜聚集處的惡劣形象早已深植人心,雖然好不容易多出一片土地,卻沒人願意搬進來。再加上一些混混和無賴乘機搬過來,擅自在這裡蓋起房子,就更讓人無法忍受了,一般人當然都會避開。這樣一來,瘋子跟一些亂七八糟的人就愈來愈多,正常人就更不會接近。這種惡性循環持續下,板切町最終就成為混混們的聚集地了。」
  「還有像你這種黑道分子喔。」
  「吵死了,你這個老不死的,我早就金盆洗手啦。再插嘴的話,就把你的脊椎給折斷。」
  「哎唷,真是好可怕唷。」聽到住持的恐嚇,竹林老人滑稽地嚷嚷。
  「好了,繼續說。那時候開始就有未死者了。某些出於好玩而殺人的傢伙,一個個都成為了未死者。看到就算身體腐爛、被烏鴉啄食也死不了的未死者後,愈來愈多人開始注意『不能做那種事』、『不能肆無忌憚地奪取他人性命』。有些母親不也會警告孩子『如果做壞事,就會被可怕的阿伯帶走』嗎?就是一樣的意思。」
  「可是,也有可能是一時衝動殺人,或必須殺死對方,才能保全自己性命吧?這樣的人也會變成未死者嗎?」
  樹戶發問。
  「那種人不一樣。」住持搖搖頭。「會不會成為未死者,區別在於有沒有罪惡感,或有沒有殺紅了眼。所以除了你剛剛舉例的衝動殺人跟正當防衛,受到請託而不得不替人墮胎的產婆,也同樣不會變成未死者。人類這種生物,本來就沒辦法毫不猶豫、毫無理由地奪走他人的性命。不過偶──爾還是會出現那種頭殼壞掉、沒有罪惡意識,只一個勁想殺人的傢伙。」
  「不過以前也曾經出現過大量未死者吧?」
  對於竹林老人提出的話題,住持低聲回答:「嗯,有的。」
  住持的神情益發嚴峻,連地獄的惡鬼見了都會想拔腿逃跑。
  「戰後的板切町,被大火燒過的原野上蓋起一棟棟臨時木屋。黑市和賭場興起,賣春寮一間連著一間開,許多妓女都聚集到這裡。那就是現在的極樂街。為了不讓整個鎮繼續擴張,行政單位用公路把周邊圍住,於是非法的混凝土大樓就接二連三蓋了起來。接下來,各種見不得人的行業就開得更肆無忌憚了,就是這麼回事。一旦有金錢產生,自然就會出現想撈一些油水的傢伙。曾經有個姓紋谷的賭徒家族,掌管了板切町很長一段時間。後來出現一個前身是流氓的葉賀川組,因為覬覦其中的權力和利益,進入了板切町。葉賀川組有很多武鬥派分子,到處插手各方兄弟的地盤。這些傢伙都吃到板切町的肥肉了,紋谷一家也沒辦法繼續悶不吭聲。板切町就這樣一分為二,變成兩方拉鋸的地盤之爭。這是將近四十年前的事。」
  「就是板切戰爭吧!我在書上看過。」
  「書上寫的跟實際看到的差別可大了,這位小哥。我當時在紋谷家底下做事,所以是被迫參加的,那實在是很不得了的鬥爭啊。如果要走到街上,一定要幾個人一起行動,前胸後背都要用鐵板保護才行。光是跟個女人單獨走在街上,就要賭上性命。你也不知道小刀或子彈會從哪裡飛過來。踢館突襲搞得像日常拜訪一樣頻繁,事務所的入口都要用路障層層封起來。街上到處都是屍體滾來滾去,有混混也有倒楣被波及的一般人,根本沒人來收拾,就那樣放著腐爛。我當時想,所謂地獄滿出來就是這麼回事啊。」
  「這段期間警察做了什麼?」
  「啥也沒做,那時他們早就把板切町當成腫瘤看待了。既然是黑道自相殘殺,那就讓他們殺到爽吧,就是這樣。」
  如果生在當時的板切町,成為垃圾清運員的話,會怎麼樣呢?
  晴史想像自己在拖手拉車的路上被流彈擊中,浴血倒在冰冷馬路上的模樣,不禁一陣顫慄。
  「在械鬥開始三年後,奇妙的事發生了。在一片腥風血雨中,逐漸出現一群死不了的人,也就是未死者。剛開始大家還物盡其用,把未死者當成自己的武器,但紋谷跟葉賀川都發現,這樣下去也只是互相耗損而已。必須砍掉頭、讓它們完全腐爛,否則這些傢伙不會停下來。除非其中一方全數滅亡,不然鬥爭就不會結束,明天說不定就換自己被未死者虐殺。開始有膽小的人中途退出,兩邊都出現厭戰的氣氛。不得已之下,雙方幹部會談討論後,終於握手言和。而和平的證明,就是取下所有未死者的首級,並成立共同管理組織,也就是現在委員會的起源。那邊的影,一大部分就是那次和解的結果。」
  住持朝影舍的方向抬抬下巴。再怎麼用力凝視格柵,也看不見裡面的影。
  「板切戰爭裡還牽扯到未死者,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樹戶撫著下巴說。
  「跟外面的人說,只會被當胡說八道。殺不死的屍體,這種話有誰信?」
  「那請問板切町……後來怎樣了呢?」
  「沒怎樣。還是一樣滿地垃圾,到處都是可疑分子,走投無路的傢伙全跑到這來了。因為沒地方住,大樓愈蓋愈多,最後就變成現在這個大迷宮了。一直到最近幾年,現代化設備才算是完善,也才開始雇用你們垃圾清運員來維持公共衛生。在這之前啊,洗衣服用的都是過濾後的糞水跟尿水。」
  在逐漸低垂的夜幕下,住持形成一片巨大剪影。他的雙手在胸前交叉,念珠輕叩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當和尚的就知道,這幾年的未死者明顯變多了。不只那些混混,連一些看起來就老老實實的傢伙,也會變成未死者。那屋子可是擠滿了影啊。年輕人都不屑一顧,覺得未死者只是老人家迷信的蠢話,更不用說,很多人連未死者的存在都沒聽過。可悲啊,這群蠢貨,還以為自己在板切町真的可以為所欲為。」
  「不過話說回來,殺人魔變成未死者到處亂晃,這背後的原理到底是什麼啊?人家之前也問過醫生,說是大腦的運作失常。」
  晴史也輕輕點頭。
  「很像是講邏輯的醫生會說出來的話。不過啊,我們和尚的看法就不太一樣了。我剛金盆洗手、進入寺廟時,也向前任住持問過同樣的事。我得到的答案是『由於犯下的罪過汙染了靈魂,因此永遠被排除在輪迴之外的,就是未死者』。因為未死者視人命如草芥,必須接受懲罰,即使罹患絕症、砍爛手腳、身負重傷,都沒辦法獲得安息。」
  「變成不死之身,為什麼算懲罰呢?無論是誰,對死亡都抱持一種模稜兩可的恐懼。逃離死亡恐懼的方法唯有一死,就算意識到這個二律背反的矛盾,人們還是刻意視而不見。如果不會死去,不就是獎勵嗎?」樹戶這麼指出。
  「我說得不夠清楚。」住持摸摸自己剃得光滑的頭。
  「所謂不會死去,就是還殘留著意識。可是身體已經死亡了,所以總有一天會腐爛。但只要還有一丁點腦漿在,你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變成發臭腐爛的肉塊,成為蛆的餌食。用懲罰來形容,不覺得很貼切嗎?」
  「管它是懲罰還是獎勵,隨便都好。」竹林老人插嘴。
  「兩者都不能說明未死者會動的原理啊。就像在說沒油的車子還能跑,是因為『總有一天會停下來』一樣,毫無脈絡可言嘛!」
  「我沒有要扯開話題啦。」
  住持捻了捻下巴的雜亂無章的鬍子。
  「要說未死者能夠活動的原因,我多少還是能交代的,隨便扯個理由唬你們也不成問題。畢竟真有心的話,要多少說法都能掰出來嘛。但那並不是真理。雖然前任住持給過我答案,但那頂多是他基於佛法思想提出的個人見解。就算醫生的說法,也只是假設而已吧?所以我只能保守地說,如果做了過於傷天害理的事,就會變成未死者。」
  「什麼啊,到頭來你也不知道嘛!虧你還說得煞有介事的樣子。」
  「不只是我,誰都不知道真理。說真的,除非低頭請那些大學裡了不起的人物來做科學調查,否則不會知道未死者跟影究竟是什麼東西。不過,管它理論是什麼都無所謂。只要知道壞人死了就會變未死者、未死者燒了就會跑出影,對我們來說就夠了吧?」
  住持結束一番長談時,四周已陷入完全的黑暗。斜對面的管理委員會事務所,窗子透出的亮光是僅剩的光源。
  樹戶交叉雙臂,認真思考著。
  「雖然大致瞭解了,不過這樣模模糊糊的,心裡實在不舒暢。缺乏任誰都能理解的理論性機制,就很難讓人接受啊。」
  「所以說,就叫你不要拘泥在理論上了。那種死不了的人確實存在,至少這一點是鐵錚錚的事實。只要走在正道上,就不會變成可怕的影。你可以維持人類的身分,好好過完人生,皆大歡喜。就是所謂的塵歸塵,土歸土啦。」
  「什麼塵歸塵啊,你一個和尚,別跟人家裝什麼基督教啊。」
  「如果宗教的作用就是告訴大家『不要脫離為人之道』的道理,那無論什麼教都差不多。頂多就是死後會怎麼樣的差別而已,不用分那麼細。」
  住持以一番隨便的理論搪塞了竹林老人後,望向夜空。明明沒有什麼遮擋了星光,廣袤的黑暗中卻幾乎見不到光點閃動。
  「這個鎮中,恐怕還隱藏著許多將會成為未死者的人。反正警察也不怎麼插手,胡作非為的傢伙到處都是。」
  晴史反芻著住持的話,但依然無法判斷正確與否。三年前遇見的老醫生認為,未死者的原理來自大腦的運作失常。出家的住持表示,未死者是犯下重罪之人的懲罰。樹戶的表情複雜,大概不太能認同。竹林老人下了結論:「不管那個和尚怎麼想,未死者就是未死者,有夠麻煩的啦!」
  「說不定啊,未死者其實是老天爺施捨的慈悲,讓板切町這些亂七八糟的居民,不要偏離為人之道。我是這樣想的喔。」
  晴史望向吞沒在夜裡的影舍。
  格柵另一側的黑暗深沉無比。
  如同影曾經身為人時的心靈。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灰色秋雨
  
  「大夥偶爾也在回家前一起喝一杯吧!」
  某個休假日前一天的工作結束後,竹林老人提議。
  那天發生了好幾件怪事。
  第一件稀奇的事,是竹林老人拒絕搬運屍體。
  起初,竹林老人如同往常一般接下工作。然而,看了一眼貓塚遞過來的文件後,他隨即回絕:「還是不接了。」
  「十二番街的二號大樓,1219號房,嬰兒。應該不是什麼麻煩的委託吧?」
  「吵死了,就說人家不接了!」
  竹林老人大吼,貓塚的臉上瞬間浮現一絲罕見的驚訝,旋即回復平常石頭般的面無表情,將工作轉交給其他組。
  竹林老人拒絕委託時,總會有足夠明快的理由。比如休假剛結束垃圾很多,或人手不足等等。除此之外,他從不過問屍體的狀態或男女老少。老人的脾氣本來就火爆,但鮮少沒有明確的理由就拒絕搬運屍體。
  關於老人的本意,晴史錯過了詢問時機。原因是上午工作時,發生了一起意外事故。
  這天,七番街的垃圾異常地多。竹林老人瞪著有平時三倍巨大的垃圾山,啐了一聲。
  「不要增加工作量好嗎,垃圾變多,錢可還是一樣的啊!」
  約莫在垃圾山的量減少一半時,意外發生了。
  手裡的袋子比想像中沉重,晴史搬得非常辛苦。他大開著雙腳撐地,用上腰背的力量拚命拉扯,袋子依舊寸步不移。
  ──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卡住了?
  晴史將手伸進垃圾山深處摸索,突然間,一陣不妙的疼痛竄過手臂。
  他反射性縮回手,垃圾山於焉崩塌,路上滿是四散的垃圾袋和髒臭的穢物。
  「喂,這是什麼啊!」
  晴史意圖抓起的那個垃圾袋中,刺出大量褐色的刀刃。大拇指根部的工作手套被劃破,鮮血和疼痛汩汩流出。垃圾袋裡塞滿了生鏽的菜刀。
  「你受傷了啊,阿晴!得讓醫生看看才行!」
  不幸中的大幸是,一旁的大樓裡就有外科診所。出來接待他們的醫生睡眼惺忪地抱怨:「來之前要先預約啊!」多虧竹林老人將他痛罵了一番,晴史沒怎麼等到就坐上了治療椅。不知是吝於使用麻醉藥,還是想乘機報復,晴史在縫合時痛到身體都扭曲了。
  「大的垃圾就交給我跟樹戶,你負責單手拿得動的就好。」
  減輕工作負擔看似是竹林老人對他的體恤,但似乎並非打從心底為他著想,想讓他多多休息。三人重新開始工作,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至於那包讓晴史掛彩的菜刀,則原封不動地留在現場。
  眼見工作差不多要結束了,竹林老人的心情顯然很好。早上的不愉快不知去了哪裡,搬運垃圾時,偶爾還能聽到他在哼歌。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好事呢。
  聽到邀約時,晴史正在猜測竹林老人的心情。即使不是晴史,任誰都能輕易察覺這個老人身上發生了某件事。
  「可是我不會喝酒啊。」
  「搬屍體的時候不也有喝淨身酒嗎?」
  「那是工作啊,而且只有喝一小口。以前侏先生你不是也邀我喝過一次,結果我隔天超慘的嗎!」
  「哎,有發生過那種事嗎?」
  晴史不想碰酒精的理由還有一個。
  他酒氣薰天的爸爸。
  最近,爸爸比以前更常在大街上喝酒了。喝到深夜才回家,醉眼矇矓倒在玄關的身影也不少見。
  「不會喝的話,就不用喝了沒關係,一起坐在我們旁邊就好了。」
  「是發生了什麼好事嗎?」
  樹戶代替晴史發問。老人像個少女般,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眨了眨眼:「祕•密•唷!」
  「可是我──」
  得煮晚餐才行──話正要說出口,又吞了回去。晚餐時間能在家裡見到爸爸的機會,一週有個三次就很好了,做兩人份的晚餐實在空虛。
  晴史答應赴約。拋開爸爸,跟同事聯絡一下感情也不錯。
  三人迅速將手拉車收拾完畢,前往竹林老人常去的店。
  「人家忘記問了,樹戶的酒量可好?」
  「跟大家喝喝酒還可以。話說,我們要去哪一家店呢?」
  「極樂街末端一間很熱門的店,叫『十鎂』。他們有一些很少見的酒唷。」
  漫不經心地聽著兩人談話,晴史想起在二番街撿到的那張紙片。
  『七番皆小心很眾的代子。』
  七番街,小心,很重的袋子。
  下午忙著工作時,這個與意外事件奇異相符的語句,始終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晴史回想丑首大樓二樓看見的人影。長長的頭髮、纖細的身形。從窗戶邊退去時,似乎有些慌張。
  二番街潛伏著會吃人的怪物。
  然而不知為何,那抹留在晴史記憶中的人影,模樣卻和怪物大相逕庭。
  
  「喔!這不是阿晴嗎!」
  剛進入極樂街,就有人出聲喊他。朝聲音來源望去,一位膚色微黑的青年正舉著右手。健壯的上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POLO衫,下半身搭配丹寧短褲和休閒鞋。明明已是仲秋時節,卻只有他一人像是來自盛夏般突兀。
  「他是我的老朋友月丸先生。」
  晴史在一臉疑惑的樹戶耳邊悄聲提示。
  「月丸啊,你還是一副呆瓜樣啊!冬天已經快來了喔,你的字典裡,是不是忘了『寒冷』這個詞啊?」
  面對竹林老人的揶揄,月丸勾起嘴角。
  「你這個妖老頭才是,原來還活著啊?我還以為你早就嗝屁了哩!」
  月丸用妖老頭稱呼竹林老人。
  「多虧老天保佑,人家連個噴嚏都沒打過唷。」
  「那還真是不得了啊。話說,那位小哥是?」
  「他叫樹戶。不久前開始跟我一起工作收垃圾。」
  樹戶稍微屈身致意,月丸再次輕舉右手回應。露在袖子外的手臂粗壯得驚人,只是輕微彎曲,上手臂的肌肉便凸出隆起。正如他野獸般的外表,月丸擅長拳腳之事,在這一帶內,晴史不知道有誰能徒手打贏他。
  「那麼,你們一夥人打算上哪去啊?」
  「我們正要去十鎂喔,工作結束後休息一下這樣。」
  「十鎂啊。說真的,其實你想去的是男孩酒吧才對吧?喂,新來的小哥,妖老頭有沒有推你去做啊?」
  「咦?」
  樹戶目瞪口呆,好似有人打了他一巴掌。
  「別開玩笑啦,月丸先生。樹戶先生現在借住在侏先生家喔。」
  「嘿嘿嘿,那就更要注意囉,這老頭不知道哪天會襲擊你咧。無論在浴室還是床上,你可都要提高警覺喔!」
  月丸看著表情扭曲的樹戶,愉快地哼了一聲。
  「別再捉弄樹戶了啦!人家對同居人出手的心情早就乾枯了。就算還沒乾,人家喜歡的是體型更結實的男人,瘦巴巴的樹戶才不夠呢。」
  「原來你喜歡肌肉男啊!饒了我吧,我可沒那方面的意思啊!」
  「像你這麼粗野的男人,人家才敬謝不敏哩。」
  如同相聲一搭一唱的兩人身旁,走過一群身穿秋季大衣的「閨閣」。「您好。」她們向月丸低頭打招呼。由於拳腳功夫了得,月丸接受當地黑道的聘用擔任保鑣,在極樂街頗具人望。
  「哦,辛苦啦。正要去工作?」
  「做到凌晨呢。也請月先生跟老闆說一聲嘛,工作量太大了啦!那裡都要摩擦到流血了!」
  「自己去說啦!對了,那個女生是誰?我沒見過她,是新來的?」
  「哎呀,她是休息了一個星期沒錯,不過她從上個月就來了喔!」
  「啊,是嗎。」
  月丸看起來完全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他向前往上班的閨閣們揮揮手,目送她們離去。
  「真是的,月丸你還是一樣健忘啊。真虧你這樣還能當保鑣。」
  「所以我隨身都帶著這玩意啊。」
  月丸從口袋掏出一款舊型的行動裝置,炫耀般地在他們眼前揮動。
  「這是幾天前的我,留給今天的我的聯絡簿。之後不能忘記的重要事項,我全記在裡面了。不過記下的東西太多,最近我都有點懶得回頭看了。」
  「月丸先生幾乎沒辦法記得新的事物。就算認識新朋友,只要三天沒見面,對方就會從記憶裡消失。」
  晴史悄悄對樹戶說。
  三年前,某個月丸的手下敗將上門報復,月丸雖然要了對方的性命,自己的頭卻也被木棍重擊,留下順行性失憶的後遺症。他能記得三年之前的事,卻會遺忘一週前才見過的面孔。
  「所以月丸先生每一天都會來極樂街的店,這樣他才不會忘記店面的位置跟店裡的人。」
  下回再見時,月丸恐怕早已忘記樹戶的長相和姓名了,晴史心想。月丸頭腦裡的時鐘,指針從三年前就停滯不前了。就算他每天都來極樂街巡邏、記下大家的面孔,若因為生病或其他原因臥床數日,他的時間便會立刻倒轉,回到遭受襲擊的那一天。
  「哦,對了對了,得工作啦!」
  月丸換上一副認真的表情,操作起他的行動裝置。
  點擊著畫面的手指,在找到他要的紀錄後停了下來。
  「那個,最近有沒有在這裡看到什麼可疑的傢伙啊?」
  「這個鎮裡還有不可疑的傢伙嗎?」
  「不是看起來怪怪的那種,我說的是什麼跡可疑的那個……」
  「形跡可疑?」
  「對,形跡可疑。附近好像有盯上野花跟闇鍋的變態出沒。」
  「變態是怎麼個變態法?」
  「他似乎什麼都沒做。」
  竹林老人伸長脖子,似乎沒聽懂意思。
  「他只是躲在大樓陰暗的地方,遠遠盯著看而已。闇鍋向這邊的頭頭哭說,那樣讓她們很不舒服,都沒辦法安心工作了,拜託幫幫忙。」
  「可是光看著而已,應該沒什麼害處吧?」
  「阿晴說得沒錯。」
  竹林老人插話:
  「不只是極樂街,這個鎮上到處都是奇怪的人吧?有的男人會亮出下半身騷擾野花,也有神智不清的變態,還會把自己泡在糞坑裡。」
  「也有喜歡男人的變態老頭。」
  竹林老人向嘲弄他的月丸小腿骨踢了一腳。
  「而且就野花跟闇鍋來說,她們對那些像跟蹤狂一樣難纏的傢伙,應該也見怪不怪了吧?我不懂委員會跟這裡的角頭有什麼好擔心。」
  「是這樣說沒錯,不過情況有點複雜啦。」
  月丸按摩著小腿,一副很痛的樣子。他輕輕招手。
  三人湊近,月丸才低聲繼續說。臉上的疼痛表情已經消失了。
  「是『食肝者』啦。知道吧?」
  竹林老人一副理解的樣子點了點頭。
  「當然,住在板切町不可能不知道吧!最近沒聽說他鬧事,不過應該還沒抓到吧。」
  「食肝者是什麼呢?」
  「是殺了人之後,還會把屍體的內臟掏出來的獵奇殺人犯。這裡從以前就一直有食肝者出沒,可說是板切町的都市傳說吧。」
  竹林老人用細若蚊鳴的聲音,解答樹戶的疑問。
  「不是流浪狗吃的嗎?」
  「如果牙齒跟爪子撕破肚子的痕跡,也能像刀割一樣漂亮,那你說的大概就沒錯吧。」
  晴史知道食肝者,也處理過好幾次疑似其犧牲者的屍體。倘若在兩棟大樓間的縫隙,出現以蹲坐姿勢死去的屍體,幾乎都被割斷了頸動脈,從咽喉到肚子被劃開,裡頭的心臟和肝臟消失無蹤。
  「我們小時候,大家都認為只有女人才會變成食肝者的獵物。不過這幾年狀況好像不同了,死的全是從鎮外傻傻晃進來,什麼都搞不清楚的男人。不知道他有什麼目的,也看不出犯案的週期規律,就是個神經病。」
  「要是這裡有殺人魔徘徊的謠言傳到外面,客人們就會敬而遠之了。畢竟極樂街是板切町的財庫,也難怪頭頭們不能置之不理。不過這樣說起來,他們到現在才打算認真看待,是不是太晚啦?」
  竹林老人諷刺道。月丸搖搖頭。
  「殺了外來的客人是無所謂啦,板切町本來就是個妖魔橫行的地方。就算在這裡失蹤了也很正常,而且你們垃圾清運員也會把屍體收拾得乾乾淨淨,萬一外面的警察真的介入,也不可能查出任何事。」
  「所以問題到底在哪裡嘛?」
  月丸張望四周,聲音壓得更低了。
  「有女人被殺了啊。而且還是賣春小姐。」
  竹林老人的三白眼,試探地盯著月丸。
  「你想說的是,事情回到原點了?」
  「我也搞不懂。雖然一樣是剖開肚子沒錯,但這次不止心臟和肝臟,連其他內臟都被拿走了,很難說真的是食肝者幹的。」
  顯而易見,兇手的搜查並不順利。
  奪去臟器的殺人魔「食肝者」──十多年來,依舊無法查明其行蹤。
  即使斷定對賣春小姐出手的就是食肝者,也完全無法保證能將其捕獲。
  「殺了女人的究竟是食肝者,還是其他哪個神經病,這些都先不談;真正的問題是,又有以這裡為工作據點的女人喪命了,站在委員會和角頭的立場,當然不能當作沒看到吧。這裡沒有國家權力介入,他們必須做好榜樣,讓大家知道他們會確實維護鎮上的治安。」
  月丸將行動裝置收進口袋,像叫賣的小販一樣張開雙臂。
  「所以囉,他們必須做點什麼才行。在狀況愈來愈嚴重之前,得先抓到兇手才行。就是那個,先發什麼之類的啦。」
  制人,樹戶悄聲補充。
  「你說的那個糾纏闇鍋跟野花的傢伙,把他抓起來不就行了?」
  「要是抓得到,早就抓起來叫他老實招了。女人才剛發現他,還沒來得及叫幫手,他就先溜之大吉了。像煙霧一樣,抓都抓不住。所以我只能像這樣,問她們有沒有見到可疑的人,讓她們提供點情報而已。」
  「怎樣的人算可疑啊?」
  「很多種人都算吧。如果阿晴你覺得可疑,那就是可疑了。」
  「這樣說也太隨便了啦!」
  竹林老人看著晴史和月丸抬槓,輕輕嘆了口氣。
  「阿晴,話聽個一半就好,會指望找你幫忙的月丸才奇怪咧。又不是戰爭時的祕密警察,如果靠一點模糊的嫌疑就想抓人,那最後整條街的人都會被抓光光。剛剛也說過了,這裡到處都是心裡藏有祕密的人。如果希望我們幫忙,等有確切一點的證據再說比較好吧?」
  聽了竹林老人的話,月丸像個大孩子般鬧起彆扭。
  「唉唷,委員會跟那些角頭是有交代我沒錯,不過我也想盡快抓到兇手啊!畢竟板切町這個地方,對那些走投無路的人來說,是唯一的容身之處吧?就算是到哪都被排擠、一無是處的人,這裡也會接受他們吧?如果在這裡都沒辦法安心待下去,那他們還能上哪兒去?」
  「哎呀,這可不是挺讓人敬佩的嗎?以月丸你來說,這番話真了不起。」
  「就算是我,也想守護自己生長的故鄉嘛。」
  月丸撇開視線,意圖遮掩羞怯。竹林老人拍拍他的肩。
  晴史的腦海中,浮現幾個片段景象。
  去四番街收屍時遇見的金髮男子;澡盆女屍脖子上清晰的繩子勒痕;在河水中翻騰流逝的蒼白大腿骨。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線索……」
  他簡要地將這起事件告訴月丸,「那我就去看看吧!」月丸舔舔嘴唇,眼底閃過一絲銳利光芒,宛如盯上獵物的肉食野獸。
  從晴史口中打聽到金髮男子的住處後,月丸說了聲「那之後再見」,便朝向四番街而去。晴史望著月丸逐漸縮小的背影,一邊茫然想著那個在澡盆屍體相伴下,依然能悠閒午睡的金髮男子,心裡是否存在罪惡感呢?
  「一下冷靜一下高興的,真是善變的男人呢。託他的福,愉快的心情都被破壞了。」
  竹林老人屈著身子,敲敲後腰,晴史和樹戶也隨之起身。
  一陣冷風吹過街道。
  「浪費太多時間了。快點去店裡吧。」
  竹林老人曲駝的矮小身子打了陣冷顫。
  在薄暮時分的晚風中,極樂街繁華如常。來來往往的男人忙著打量品評,野花搔首弄姿,闇鍋隱身暗處甜美低語:「要玩玩嗎?」樹戶大概是不習慣這麼熱鬧的地方,眼睛都不知道該看哪裡。
  路邊也有些稀稀落落的,販賣各式物品的攤位。晴史自然拉大了步伐。
  「哎呀,好久不見。妳的肖像畫還是一樣厲害呢!」
  竹林老人的話讓晴史嚇了一跳。
  晴史回頭,見到竹林老人正在讚嘆肖像畫少女的作品。
  少女的打扮似乎刻意避免引人注目,烏黑的眼瞳望著竹林老人,表情半夢半醒。
  「難得碰到妳,就請妳幫人家畫一張吧?啊,只要畫就好了,不用其他服務。」
  竹林老人一屁股蹲坐下來,少女凝視他的臉龐片刻,鉛筆即在畫紙上飛馳起來。她的速度讓樹戶大吃一驚,不敢相信這樣真的就能描繪出一張人臉。
  「竹林先生認識她嗎?」
  「只有聽過這條街時,偶爾會打個照面而已。之前旁觀過她幫其他客人畫畫,這孩子畫得真的很棒呢。」
  少女聚精會神地舞動著左手,一聲也不吭,但竹林老人看來並不介意她的冷淡。
  「晴史也認識她吧?她為什麼會做這一行呢?」
  樹戶低聲問道。他似乎已先向竹林老人問過街販的運作模式了。
  「她的事我不太清楚。」
  晴史沒有說出自己對她抱持的淡淡情感。
  不到三分鐘,竹林老人的肖像畫完成了。
  畫紙上的竹林老人,線條輪廓雖紊亂,卻巧妙捕捉了本人的相貌特徵,甚至於街燈下呈現的陰影及眼睛的光采,都充滿強大的生命力。少女不使用專業畫筆,僅靠一枝鉛筆描繪出竹林老人,晴史鬆了口氣。倘若這是一幅帶有色彩的畫,他或許就不得不正視橫亙於他們之間的深淵。
  「速度這麼快,竟然還能畫得這麼細啊,真是不得了。真要雞蛋裡挑骨頭的話,人家的鼻子應該更加小巧才對。」
  面對竹林老人的讚不絕口,少女連眉毛也沒有挑一下。
  「嘿,阿晴跟樹戶也畫一張吧?」
  「不,我不用了。」
  樹戶立刻回答。
  「我連照片都不喜歡拍。」
  「你說話的方式還是一樣糟糕啊。」
  而晴史之所以保持沉默,不是想附和樹戶,而是羞於和少女眼神相對。
  竹林老人持續端詳著肖像畫,頻頻稱好。「咦?」他突然拉高聲音。
  「這裡,寫了些什麼吧?是什麼呢?」
  畫紙左上角的空白處,用難以判讀的筆跡寫著「小心外出」。
  「這……不是姑娘妳的簽名吧?」
  少女抬頭看著竹林老人,卻仍不發一語。
  竹林老人和樹戶歪頭思考,一旁的晴史則難以保持冷靜。
  ──寫下那個的果然是……
  畫紙上的文字與紙片上的文字,筆跡相同。
  「算了沒關係,走吧。」竹林老人雖然困惑,還是將零錢放入少女手中。
  「小姑娘,謝謝妳漂亮的畫。之後再見囉。」
  竹林老人將捲成一筒的畫紙揮了揮,告別少女。
  走向十鎂時,竹林老人依然愛不釋手地看著畫像,不禁感嘆道:「埋沒在這種地方,真是可惜了她的才華。」
  感覺到少女的視線還在他們身上,晴史不敢向後看,頭也不敢向左右轉動。
  當極樂街的喧囂已遠遠拋在腦後時,竹林老人指向一棟大樓:「就是那裡。」
  「十鎂」位於板切町北端,兩棟瘦長大樓的一樓內部打通,裝潢為酒店使用。面向鎮的一側及面向幹道一側都有出入口,因此店內顧客包括鎮內的居民和鎮外人士,往來複雜。
  店內風格粗獷,在清水模的地板及牆壁包圍下,瀰漫著混雜酒、汗水和油臭味的香菸煙霧如雲,朦朧在摸不著輪廓的喧囂中。
  「真是熱鬧啊。」
  「店剛開的時候,只要付十美元就可以喝到飽。當然現在只收十美元肯定虧錢,所以已經漲價了,不過還是比其他地方便宜得多,每天都高朋滿座哩!」
  店裡的桌子已經全坐滿了,幸好吧檯邊剛好還有三個空位,三人於是入座。
  「這不是侏先生嗎?你還活著啊!」
  滿頭白髮,像不倒翁般圓滾滾的胖老闆,拉開粗啞的嗓子叫喚。
  「不要連老闆你都跟月丸說一樣的話。那個給人家兩杯,這孩子喝可樂。」
  「好好,那個是吧!好久沒拿出來了,說不定都變成醋囉。」
  「無聊的笑話就免了,快點送上來吧!」
  樹戶望著老闆走向酒架,神情顯露不安。
  「究竟是要送什麼過來?」
  「好啦,喝就對了,那可是珍藏貨喔。」
  竹林老人和樹戶的面前,放了兩只能一手掌握的小巧香甜酒杯,黃綠色的酒從貼了外文標籤的酒瓶中流出,注入酒杯。
  晴史的眼睛無法辨別酒杯中盛裝的黃綠色,但嗅覺仍接收到自杯緣飄出的奇妙氣味。
  「那是什麼?」
  「這叫苦艾酒,是用苦艾草浸漬而成的酒唷。它被稱為惡魔之酒,曾經被禁止製造將近百年之久,背後有相當的歷史故事。」
  「為什麼會被禁?」
  「因為這種酒很便宜,造成很多人中毒。不僅如此,據說還會讓人看見幻覺,於是就被當成會使人墮落的酒,遭到禁止的命運。在當時來說,應該跟毒品的待遇差不多吧。」
  聞聞看吧,竹林老人說著,將酒杯推向晴史。混雜牙粉和薄荷的刺鼻酒氣撲面而來,晴史猛然向後一閃。
  「你們要喝這種東西嗎?」
  「每個人第一次都是這種反應唷。我以前應該也是吧,不過習慣之後,這個香氣與味道的調和感可是會令人上癮。」
  樹戶也湊近酒杯一聞,皺起眉頭。
  「怎麼又要我喝這種東西啦?」
  「虧你還想當小說家,怎麼會不知道苦艾酒呢?苦艾酒啊,聽說可以讓喝的人在幻覺中,產生藝術跟文學需要的靈性,也就是靈感,所以才擄獲了許多藝術家和文豪。梵谷、羅特列克和奧斯卡•王爾德都是苦艾酒的愛好者,想想也有一番道理。」
  「都是擁有病態般的纖細,最後都死於非命的藝術家吧。」
  「會有惡魔之酒這個別名,也是可以理解呢。」
  竹林老人拿起裝了水的玻璃杯,將之慢慢傾斜,讓水沿著攪拌棒緩緩注入苦艾酒中。黃綠色的液體逐漸變得乳白混濁。
  「苦艾酒的酒精濃度很高,苦味很強,直接喝會燒壞喉嚨。兌水的時候要像這樣慢慢加進去,香氣才不會散失。正統的做法,是把方糖放在一種有孔的小湯匙上,將湯匙橫放在杯口上,用專用的滴漏,讓水和糖液一滴滴流下來,沖淡苦艾酒強烈的味道。」
  「我們店可沒有那種奢侈的東西喔!畢竟會點味道這麼強烈的酒的,也只有侏先生這種奇人了。」
  老闆越過吧檯打岔。
  「明明除了人家就沒別人會喝,還特地進這種高濃度側柏酮(註5:側柏酮 苦艾酒中含有少量側柏酮(Thujone)。)的私釀苦艾酒,你也是怪得很呢。」
  「不是怪人,就沒辦法經營這種髒兮兮的店囉。」
  老闆依然板著一張臉,嘴裡叼的菸吐出霧氣。
  竹林老人用攪拌棒輕輕拌勻杯裡的酒,啜飲一口,噘起嘴輕輕呼出一絲氣息。
  「人家啊,只要有好事發生,就一定會來這裡點一杯苦艾酒。正因為是平時品嘗不到的獨特滋味和香氣,這份體驗才更會強烈銘刻在心中。」
  「好事指的是?」
  「剛剛說了吧,是祕密唷。」
  竹林老人調皮地將食指放在嘴唇上。
  「侏先生,你每次都這樣,根本搞不清楚你以前的事有多少是真的。藏著那麼多祕密,到底有什麼好玩的?」
  「所謂的祕密啊,阿晴,是讓人更有深度的精髓所在喔。那種毫無表裡之分、把自己的一切都明明白白攤在陽光下的人,雖然可以信任,但也沒有魅力。又不是金太郎糖(註6:金太郎糖 日文為金太郎飴,是一種製作概念和壽司捲相同的長條狀糖果,切下來的每顆糖粒,斷面的圖案都相同。),從哪裡切下去都是同一張臉,豈不是很無聊嗎?」
  「是這樣嗎?」
  「帶著陰影的神祕魅力,對人是很有吸引力的唷。」
  竹林老人身旁的樹戶含了一口酒液,露出苦澀的表情。
  「樹戶也還是個孩子呢。」
  竹林老人嘲弄地笑著,又斟了一些混濁的苦艾酒。
  「沒有一點放縱自我的感性,是寫不出什麼好作品的唷。保持常識的同時,如果沒有自由掌控荒謬和異常的餘裕,就沒辦法震撼人心。飲食也一樣吧,就算知道對身體有害,還是忍不住想吃重口味又濃稠的料理。無論是花還是毒,你都要能同等地去愛。」
  老人凝視著想成為作家的男人。
  「只是要注意,別被毒的魔力迷惑了唷。」
  樹戶沒有回答。
  竹林老人的嘴角放鬆下來。
  「今晚就開心地喝吧!」
  晴史找到吧檯上的酒單,被苦艾酒的價格嚇了一大跳。一杯烈酒的錢,等於他家四天份的餐費。
  「就是貴才好啊。」竹林老人微笑。
  「酒這種東西啊,是將人類意識從日常帶向不同次元的領航者。廉價的酒性子急,一下就讓人酩酊大醉,什麼都還搞不清楚就先倒下了。好的酒會悄悄挨近你,讓喝的人陷入深沉的思緒,所以要慢慢品嘗。就是這樣才昂貴,因為珍惜自己付出的錢,才會小口小口地喝。」
  晴史看著悠然品酒的竹林老人,想起酩酊大醉的父親倒在玄關的模樣,同樣喝酒竟有如此差別,令他大開眼界。父親一喝酒,就像跳上超特快車,完全無法和在慢車上享受飲酒之旅的竹林老人相比。
  當杯中的液體由可樂換成酒時,自己會選擇哪一種旅行方式呢?
  就在竹林老人一杯接一杯的滔滔不絕,以及對口齒逐漸含糊的樹戶的戲弄中,夜幕益發深沉。眾人散會時,已過了午夜。
  在店裡氣氛的感染下,晴史搖搖晃晃地回到漆黑的家。頭和身體都沉甸甸的。想盡快鑽進被窩的衝動,讓他的步伐雜亂無章,踩到廚房旁的老舊地板時,就會發出嘎吱的聲響。
  「你去哪了?」
  被褥裡傳來父親低沉的聲音。
  空氣中流動著險峻的氣息,彷彿正面對一頭威嚇不速之客的老虎。
  「跟工作的同事吃晚餐。」
  晴史冷淡地回答。父親哼了一聲:「先給我做飯再去啊!」說完,隨即又響起震耳的鼾聲。
  狹小的流理臺旁的地上,倒扣著一只空鍋。晴史拾起鍋子,發現上面有些微凹陷。鍋蓋掉在水槽裡。幾個鐘頭前,父親大概發過一場脾氣吧。當時殘留下來的痕跡,瞬間抹去了晴史在十鎂度過的快樂時光。
  走進起居間,室內充滿從父親體內滲出的酒臭味。晴史的被褥,胡亂地堆在收折起的矮桌前。
  ──該死的廢物老頭。該死的廢物老頭。該死的廢物老頭。該死的──
  陷入睡眠前,晴史在內心反覆咒罵父親。
  
  得知竹林老人的死訊,是兩天後復工日一早的事。
  
  *
  
  滂沱嘈雜的大雨,覆蓋了整個板切町。
  原本就缺乏色彩的街道籠罩上一層灰,陰鬱的空氣顯得益發沉悶。
  「根據醫生診斷,應該是突發心律不整。」
  在朝會上碰到樹戶時,晴史得知了竹林老人的死訊,頓時啞口無言。「昨天他出了一趟門──」樹戶向他說明事情經過。
  「剛回到家,人就倒在玄關裡了。我趕緊把他抱起來,但當時他就已經沒了氣息。醫生說他大概是上了年紀,身體又弱,再加上垃圾清運員的工作負擔,才會撐不住。」
  「侏先生他,現在在哪裡?」
  晴史低聲問,話音幾乎就要消失在雨中。
  「還躺在家裡,不過沒有全白的衣服。」
  轟然雨聲,填滿每一個字句間的空隙。
  樹戶的手輕輕放在晴史肩上。
  「上午的工作結束後,一起送他去燒吧。」
  下雨的日子,指定收集場的垃圾數量特別少。垃圾總量並未減少,而是丟在室內的垃圾增加了。
  無視雨衣上滑落的雨水,晴史默默地將一袋又一袋垃圾堆上手拉車。垃圾袋吸收水氣後更加沉重,堆放上車時,濺起平台上的水花。樹戶始終也不發一語,埋頭工作。這天的工作只有清運三個收集場和六番街內部散落的垃圾,不包括七番街和八番街的大樓。
  將垃圾搬到堆積場丟棄後,兩人連午飯也沒吃,直接前往竹林老人位於十七番街大樓內的住家。路上,他們和一個背著一只提袋的少年擦身而過。少年在雨中的街道奔跑,用身上的雨衣蓋住老舊的提袋,以免袋內的物品淋溼。從提袋上一個如小孩拳頭大的破洞中,可以窺見押了郵戳的明信片。對板切町的少年們來說,遞送郵件和報紙是絕佳的零用金來源。
  「這是竹林先生的淚雨。」樹戶垂頭低喃。
  ──如果這是侏先生的眼淚,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哭泣呢?
  晴史從沒見過竹林老人流淚。
  感動的淚水,悲傷的淚水,歡喜的淚水。
  無論何者,都與那個盛氣凌人的老人沾不上邊。
  爬上十七番街的某大樓五樓,一踏進走廊,兩人同時張大了嘴。
  「侏先生?」
  站在房門前的不是其他人,正是理應死去的竹林老人。
  不過這個穿著西裝、身子直挺的竹林老人,卻沒有調皮地對他們說「你們倆是怎麼啦,一臉看到鬼的樣子」,而是緩緩低下頭來。
  見到稀疏的頭頂,晴史才發現,眼前的竹林老人是短髮。
  「兩位莫非與哥哥相識?」
  他的聲音和竹林老人相似,卻又有著相異的共鳴,沉穩而蒼老。
  「哥哥?」
  「我是竹林賢二。竹林宗一是我的雙胞胎哥哥。」
  竹林老人不但有弟弟,兩人還是雙胞胎,這真是前所未聞。
  呆站在晴史身後的樹戶突然回過神來,「這裡不太方便說話……」他領著竹林先生進入屋內。
  大約九坪大的房間,正中央鋪了一床被褥,竹林老人靜靜安眠於上。三件式的全套西裝,取代了全白的壽衣。見到那唯有死人臉上才會出現的,徹底鬆弛的表情和蒼淡的膚色,晴史才終於接受竹林老人逝去的事實。雖然沒有流下一滴淚,卻像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樣,感覺很奇妙。
  面對哥哥的遺骸,竹林先生依然沉著,用一種彷彿頓悟一切的表情,端詳著死亡的容顏。片刻後,他安靜地合掌。
  竹林先生端坐著,遞出自己的名片。上面印著「竹林商事股份有限公司 董事長 竹林賢二」。
  「竹林商事,不就是做批發的大公司嗎?」
  樹戶瞠目結舌,看看名片,又看看竹林先生。
  「創立公司的是上一代,也就是家父,哥哥和我都曾經在其中任職。這樣說兩位或許會笑我太過自滿,但哥哥比我聰明得多,口才也好,從年輕時就被寄予厚望。無論在公司內外,哥哥都有很高的人望,在業界風評非常好,甚至被認為是天生要領導組織的人才。父親對哥哥有著很高的期待,也開始計畫讓哥哥繼承家業。」
  如果竹林老人在生前聽到這些溢美之詞,大概會難為情地笑著說:「別說了啦賢二,人家都害羞了。」
  「事情的發生毫無預兆。某一天,哥哥突然失蹤了。當時再過兩天就要召開員工大會,推舉他擔任下屆董事長。在父親的建議下,哥哥那時已經成家,有一個兩歲的女兒,但他什麼也沒有對妻女說,就消失了蹤影。書房的桌上放了一張簡短的留言,只寫著希望我們原諒他不告而別。當然,公司上下亂成一團,但即使我們使盡千方百計,都絲毫找不到哥哥的足跡。哥哥出走後,父親很快就因為過度操心病倒,往後也一直沒能康復,三年後就過世了。有句話說愛得愈多,恨得愈深,父親直到臨終,都沒有原諒哥哥。再一年後,母親也追隨父親的腳步離開了人世。最後,公司便由我繼承下來。在為公司鞠躬盡瘁的同時,我也持續搜尋哥哥的去向,但都一無所獲。」
  竹林先生深深吐了一口氣,神情看來相當疲憊。像這樣闡述親哥哥的來歷,對他來說似乎相當痛苦。
  「哥哥再次回到老家,是失蹤整整二十年後的事了。哥哥完全變了一個人。看到他穿著女性的服裝,用女性的語氣說話,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父親和母親已經離開,說不定是值得慶幸的,這樣一來,他們就不必看到哥哥的模樣了。對於自己的不告而別,哥哥不斷道歉,並表示他想見見女兒。哥哥的妻子,也就是我嫂嫂,在哥哥消失的八年後就因病過世了。我和太太膝下無子,於是就將哥哥的女兒收為養女照顧。」
  「那您的女兒──」
  「她很冷淡地拒絕了。這麼多年來音訊全無,如今還敢恬不知恥地找上門來,厚臉皮也該有個限度……她這樣說。她甚至不願意走到玄關讓哥哥看一眼。女兒雖然對哥哥一點記憶也沒有,但一直怨恨著這個拋棄妻女的父親。被親生女兒拒絕,哥哥非常沮喪。我邀他到附近的咖啡廳,問他究竟為何突然消失,這二十年來都在哪裡做些什麼。」
  「那時您才知道,竹林先生的內心其實是個女人吧?」
  「是的。」竹林賢二點點頭。
  「哥哥向我坦白,自己有性別認同障礙,多年來無法和任何人討論這件事,因此感到非常折磨。無論是為了不讓父親丟臉而裝出來的男子氣概,還是為了生孩子而做的性行為,對哥哥來說,都像硬生生扯掉手腳一樣痛苦。當公司確定要由他繼承時,他就決定要消失,因為他沒辦法再繼續欺騙自己跟周遭的人了。哥哥暢談了許多他離家二十年來的經歷。他曾經用假名開設表演酒吧、做過上門推銷員;有時參與幾近詐欺的買賣,差一點就被警察盯上。他也開過同志酒吧,哥哥說──」
  說到這裡,竹林先生突然噤口。
  「發生什麼事了?」樹戶催促他說下去,但竹林先生似乎不太願意繼續,只是反覆瞄向死去的兄長,彷彿擔心擅自開口可能會惹兄長生氣。
  屋子裡,只有傾盆大雨的聲音。
  「我知道了,請讓我慢慢道來。」
  話題中斷十多分鐘後,竹林先生終於再次開口。
  他的視線,始終望向竹林老人。
  「哥哥他,殺了人。」
  竹林先生駭人的發言,晴史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樹戶也震驚不已。
  ──侏先生,殺人?
  「他開了幾年酒吧後,某一天,店裡來了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據他所說,對方是個輪廓很深的美男子。哥哥沒有告訴我青年的名字,這裡就稱他為A吧。沒有多久時間,哥哥就跟A變得相當親密。哥哥把A當成小貓一樣疼愛,最後讓A成為店長,賦予他店裡一切的權限。而那就是錯誤的開始。A變得愈來愈傲慢,甚至開始侵占店裡的營收,哥哥雖然注意到了,卻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俗話說戀愛有如毒品,愛欲的魔力太過強大,連哥哥這樣的人才都為之盲目。由於哥哥無法果斷地追究A的錯誤行為,員工逐漸對他失去信任,紛紛辭職離去。當哥哥終於醒悟時,酒吧已經搖搖欲墜了。他將入不敷出的店轉讓出去後,跟A就斷了聯絡。哥哥失去了不惜捨棄大好前程和家人也要追求的新人生,也失去了戀人。但哥哥還是無法放棄A,不斷四處尋找。最後,終於找到他了。」
  「就是這次把他殺害了嗎?」
  樹戶急著搶話。竹林先生的手抵在額頭上,神色陰沉,彷彿自己就是犯了重罪的人。
  「哥哥找到了A的住所,追著他要求破鏡重圓。說是之前的事都可以既往不咎,拜託對方再跟他當一次戀人。A嘲笑哥哥,說自己可不打算跟又窮又老的傢伙復合,自己也已經有新的戀人。哥哥說破了嘴,A也沒有改變心意。哥哥的眼前一片黑暗,喪失了理智。當他終於回過神來,A已經滿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自己手上則握了一把菜刀。投入的愛有多深,產生的恨就有多強烈吧。哥哥逃走了,最終抵達的就是板切町。他說他剛在這裡落腳時,連一點細微的聲音都會嚇到,怕得連報紙跟電視都不敢看。花了五年的歲月,哥哥的精神才慢慢穩定下來。背叛公司、拋棄家人,最後殺了人。哥哥體悟到,未來自己只能活在陰影之下了,便決定把板切町當作最後安身立命的地方。」
  「那真是……辛酸的過去啊。」
  樹戶有些尷尬地答腔。
  「哥哥坦白自己的過去後,我陷入苦思。究竟該不該讓他跟女兒見面?是不是該說服他向警方自首?煩惱的同時,內心也猛然湧出疑問。為什麼哥哥現在才回家?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會被警察發現,為什麼冒著危險也要來見女兒?我向哥哥提出這個疑問,才知道他前陣子因為重病,臥床了一段時間。在死亡邊緣徘徊,好不容易保住一條命後,哥哥的心境發生了變化。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從世上消失,在死亡到來之前,必須了結一切才行。他說,當時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修復跟弟弟以及女兒之間的關係。」
  竹林老人每逢假日就會離開板切町的理由,晴史終於明白了。
  ──帶著陰影的神祕魅力,對人是很有吸引力的唷。
  彷彿可以聽到竹林老人的低語。
  「徹底思考後,我決定不把哥哥交給警察。或許這樣會被批評是不道德、偏袒自己人,但我可以沉痛地體會到哥哥強烈的覺悟和熱切的期望。我同意他回老家拜訪了。隔週,哥哥再次來訪。這次他沒有做女性化打扮,而是一身的整齊正式,讓人想起當年他還馳騁業界時的模樣。哥哥來往老家三年後,首先讓步的,是女兒。經過了二十多年,哥哥終於找回和女兒之間的親情。和女兒見面時,他看起來不是女人,而是一位堅強的父親。他們每個月見一次面,不過就算持續了五年多,哥哥還是堅決不去女兒的家,也絕不邀請女兒去他住的地方。女兒時常感嘆,他連地址都不願透露,想寄東西過去也沒辦法。」
  竹林先生停頓了一下,摸摸自己剃得光滑的下巴。
  他的臉上,浮現悲傷又喜悅的複雜神色。
  「前陣子,女兒生產了,是我們的第一個孫子。知道女兒懷孕時,哥哥高興得不得了,開心地笑著說,下次見面時孩子就出生了,得帶上賀禮才行。這才不過上個月的事情而已。」
  語畢,竹林先生按了按眼頭。
  竹林老人每個月離開板切町一次的原因,以及酒席間提到的「好事」含意,晴史終於都理解了。唯有一點疑問還沒解開。
  「竹林先生為什麼會突然來到這裡?還有侏先……竹林大哥,他不是沒透露他住哪裡嗎?」
  「昨晚,我作了一個夢。」
  竹林先生再度看向兄長沉眠的面容。
  「在夢裡,哥哥站在一條陰暗的路上,孤單地笑著說,再見了,要保重喔,不斷重複這句話。醒來後我還是一直放不下心,就急忙循著之前哥哥偷偷告訴我的地址,趕到這裡來了。」
  「經常聽人說,雙胞胎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呢,比如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也會察覺彼此有什麼異狀。」
  「那只不過是傳說罷了。我想是因為在同樣的生活環境和價值觀之下成長,才會養成極為相似的思考模式吧,並不是真的能讀出對方的心思。無論雙胞胎的外表再怎麼相似,人格的高牆還是確實存在。實際上,這麼多年來,我也沒有察覺哥哥的性向。」
  樹戶的感想立刻遭到否定,他像要掩飾錯誤般急急追問。
  「那竹林先生您接下來打算怎麼做呢?要把令兄的遺體帶回去嗎?」
  「家父臨終前曾經嚴格下令,絕不許讓他進竹林家的墓。雖然我很想帶哥哥回去,但也不能無視家父的遺志。來到這裡之前,我一直很苦惱,果然哥哥還是在板切町火化安葬比較好吧。」
  「不過這邊的做法,只有火化後隨河水漂走──」
  說到一半,晴史想起竹林老人的話。
  ──死了最好趕快燒一燒,撒到海裡就行啦。
  晴史告知亡者的遺願後,竹林先生僵硬的表情才終於和緩下來。
  「很像哥哥的作風啊。哥哥生前就是唯物主義者,完全不認為有什麼死後世界。如果哥哥對自己的亡骸毫無眷戀,那遵從他的意願,就是留在這世上的人的義務了吧。」
  「那麼,就決定火化了?」
  「嗯,拜託兩位了。」
  竹林老人堅定地回答,向兩人低下頭。
  
  他們將一身正裝的竹林老人亡骸放入遺體袋。晴史和樹戶宛如對待易碎品般,小心翼翼地將遺體袋搬上手拉車。雨勢突然減緩,轉變為柔軟的霧雨,輕輕拍打著他們身上的雨衣。前往焚燒大樓的途中,看見侏先生矮小的身子上穿了全套紳士服裝,路過的人們紛紛露出奇怪的神情。
  面對從遺體袋中轉移至鐵板上的亡兄遺骸,竹林先生雙手合十閉目。樹戶跟著做,並對晴史耳語。
  「這是對死者表示哀悼的意思。」
  因為垃圾清運的工作,晴史燒過許多屍體,卻從未合掌致意過。
  透過焚化爐的小窗,晴史凝視著竹林老人瘦小的身軀在火焰中燃燒。他想起曾在圖書館讀過的短篇小說。
  故事背景是西方的陵墓。這個奇譚描述一名陷入假死狀態的婦人,在棺材中醒來後,因為無法打開緊閉的墓門,最後只能靠在門上死去的故事。想到婦人當時深不見底的絕望感,晴史不禁一震顫慄,同時忍不住思考,若是自己在陵墓外聽到裡面傳來敲門聲,該怎麼做才好。
  是要大喊「我的天啊!」然後拉開門栓,還是要當成惡靈作祟,摀住耳朵呢?
  身後,踏在灰泥地上的腳步聲逐漸遠離。
  晴史回頭,看見竹林先生瘦削的背影走出大樓。
  晴史將焚化爐的看顧留給樹戶,自己追了出去。雨幾乎停了,竹林先生靜靜凝視著頭上狹窄的天空,化為微塵的哥哥乘著長煙裊裊遠行。一群金翅雀像是要避開那雲霧般,朝西方的天空飛去。
  「浪潮海風沁染一身,海鷗啊,汝亦因無常之煙嗆咳……就是這樣嗎。」
  發現晴史聽到自己的獨語,竹林先生浮現不好意思的苦笑。
  「只要化為煙塵,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啊。家父和家母當時的煙,也和現在相同。」
  竹林先生從西裝外套的內袋取出一根菸銜進嘴裡,用金色打火機點燃。
  「剛才我其實有所保留。坦白說,對著相隔二十年終於回家的哥哥發怒的人,其實不只女兒。當時,我也對哥哥說了許多難聽的話。」
  捲菸紙裡的火種薰出煙霧,竹林先生的視線跟隨著煙的飄散。
  「剛開始,對於不負責任地拋下工作和家人的哥哥,我非常憤怒。一見到哥哥的臉,二十年來累積的怨恨一口氣爆發了。然而聽得愈多,哥哥那把我當外人的態度就愈讓我難受。他想要忠於自我是沒問題,但為什麼不找我商量?難道不是這樣嗎?父親和母親都是上一代的人了,大概沒辦法理解哥哥的性格氣質。可是我不同。我們是在同一個肚子裡,一起度過懷胎十個月,在同一天呱呱墜地的兄弟啊。但他這樣子,豈不是太見外了?想到這裡,我真的很難過。」
  竹林先生在隨身菸灰缸裡捻熄香菸,吐出肺裡殘留的煙霧。
  「不過,回想哥哥的性格,他什麼都不告訴我們,其實再自然也不過。哥哥對於他人的體貼之心,比常人要多出一倍。如果他不是這樣的人,就不可能累積那麼高的聲望。他大概怕找我商量,會害我被拖下水吧。他應該也已經想到,如果我對他逃家的事知情不報,家父肯定會把我痛罵一頓。所以他才選擇不告而別。我得出這個結論後,才慢慢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晴史回想生前的竹林老人。那個開口閉口都是酸言毒語,卻還是從頭教導生澀的自己每一個工作細節的,另一個父親。
  「我的推測究竟正確與否,現在已經無法確認。哥哥已化為塵土了。如果有什麼黑暗,是任憑所有光線都無法穿透的,那就是他人的心了。即使是擁有相同基因的雙胞胎,也不例外呢。」
  樹戶前來通知火化完成,兩人返回大樓。
  竹林老人的遺骨相當粗實,讓人懷念起他生前勇健的模樣。
  前往寺廟的路上,在手拉車的震動下,骨頭相互碰撞的聲音不絕於耳。晴史有好幾次都以為那是竹林老人的腳步聲,頻頻回頭查看。看不見竹林老人的亡靈,也不見任何像「影」的東西,晴史悄悄鬆了口氣。
  他們敲敲寺廟的格子門,巨岩般的住持頂著一張可怕的臉出來迎接。
  「難得看你穿成這樣啊,老爺子。怎麼,是要梳妝打扮跟年輕男人約會?」
  戲謔的招呼卻沒換來老人的毒舌,住持察覺異狀,表情一下子就像接到燙手山芋的公務員般僵硬起來。
  「您好,我是竹林賢二。哥哥生前似乎受您關照了。」
  竹林先生低下頭,住持意會過來,嚴肅鄭重地回以悼詞。
  雙方談妥,決定將骨灰安置在寺中,直到七七四十九日。
  「您不介意的話,可以讓我們分骨嗎?這邊會由寺廟負責永世供養。」
  對於住持的提案,竹林先生僅僅猶豫了一下,便乾脆地答應:「哥哥剩下的骨頭就拜託您了。」
  竹林先生正打算討論供養的費用,住持便以「我之前也受他照顧了」為由堅決辭退,並拿出兩個白瓷骨灰罈。
  「這是要給老爺子的,得用好一點的啊。」
  住持輕輕地微笑,有些寂寞。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完成撿骨與誦經的程序後,竹林先生離開了寺廟。樹戶主動提議帶他走到鎮上的出口。
  樹戶邊走邊說:「這時候提起可能不太恰當──」他用大拇指比比影舍。
  「那是之前見過的女孩吧,要不要跟她說幾句話?竹林先生不會跟你計較的喔。」
  貼著格柵窗往影舍裡窺看的,正是畫肖像畫的少女。
  就像在砂石山裡發現一顆寶石,晴史的目光被少女吸引過去。
  「她是雫,有時就會像那樣跑來看影。」
  晴史看得正出神時,一旁的住持說出了少女的名字。真是意外的收穫,雖然確實如樹戶所說不太恰當,晴史心中還是感到小小的雀躍。
  「雫的爸爸在那裡面。大概兩年以前變成影的。」
  「影……那他是……請問他做了什麼事嗎?」
  「我哪知道,我可沒那麼不長眼,會隨便干涉別人的事。而且雫對於未死者跟影,好像也一無所知。我只知道她媽媽是有名的占卜師而已。」
  「占卜是指拿東西叮鈴噹啷揮來揮去,還有注視玻璃球的那種?」
  「不是玻璃球,是水晶球。」住持糾正。
  「她媽媽過去不用筮竹,也不用羅盤,什麼道具都不使用。其他人都開玩笑用『占卜媽媽』這個綽號叫她,但她本人好像不太喜歡這個稱呼。她說自己的力量不是占卜,是『遙視』。」
  「遙視?」
  「就是千里眼之類的吧,是一種可以從遠處看到人或物品,並說出那個東西的位置跟狀態的能力。我是不相信啦,不過因為她說得篤定又準確,好像也曾經是附近弟兄們需要找人時的重要幫手。」
  曾經,這個詞彙令人在意。
  「喂──」住持招招手,雫便朝他們走來,似乎毫無戒心。
  「喏,雫,難得有機會,就讓各位哥哥送妳回去吧!」
  「咦?」
  住持嚴峻的臉上,浮現孩子看到玩具時的惡作劇笑容。
  「她的家不遠,不過把女孩子送到家,可是男人的義務啊。」
  寬大的手掌,拍上晴史還在躊躇的背。
  雫茫然望著兩人的互動。
  
  *
  
  在路燈的白光照明下,兩人的腳步聲迴盪在小巷中。
  晴史最後聽從了住持的建議,陪同雫回家。她的家位在二番街。在這個被住持稱為糞坑的街區,竟住著像雫這樣惹人憐愛的少女,這個事實令晴史難以接受。
  這條狹窄的巷弄,對於兩人肩並肩走路有些擁擠。雫的體溫近在咫尺。每當兩人的手偶然碰觸,晴史就會心頭一驚。
  「妳常去那間寺廟嗎?」
  像要掩飾窘迫的氣氛,晴史生硬地開口問。但雫只回了一字「嗯」,便不再說話。
  「妳喜歡畫畫?」「嗯。」
  沉默。
  「跟媽媽住在一起嗎?」「嗯。」
  再度沉默。
  ──雖然很感謝有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但到底該怎麼做啦。
  晴史暗自埋怨住持和樹戶。此時,雫突然指向晴史的右手。
  「那隻手,是受傷了嗎?」
  「嗯,工作時弄的。」
  晴史回了一句。雫說「這樣啊」,垂下視線。
  ──笨蛋,難得雫都主動說話了!
  真想把輕易地讓延續對話的機會溜走的自己揍飛。
  時間空虛地流逝,就像試圖以蟲網捕捉霧氣般徒勞。
  「話說──」當晴史準備開啟新話題時,「到這裡就可以了。」時機非常不巧地,雫也同時開口。
  晴史的心還懸在半空中,雫走進大樓,一句「再見」或「下回見」都沒有。晴史只能依依不捨地望著大樓。面對巷子的其中一扇毛玻璃窗亮起燈來。熟悉的粗暴音樂猛烈撞擊聽覺。薄暮之中,招牌上的「丑首大樓」依然清晰可辨。
  晴史看著二樓發呆半晌後,才拖著無精打采的腳步,踩著溼答答的路面走向七番街。
  一回到家,晴史隨即癱倒在矮桌前。
  漫長的一天終於結束。沒力氣再弄晚餐了。
  他打開從圖書館借來的小說,然而文字只是一股腦地在眼前落下,讀不進腦裡。這不是因為疲倦,也不是因為哀悼竹林老人。
  他把書放在一邊,轉向窗戶。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他想著雫。
  之後就算還能再跟她獨處,晴史還是沒自信能說出什麼機靈的話。他不認為自己有辦法成為溫暖的春風,融解那毫無變化、比凍土更冷的面容。他內心的童貞,是他嘗試涉足戀愛的阻礙。
  雖然很痛苦,但之後還是別太接近她好了。
  兩天後,當晴史結束焚化爐的屍體火化工作,打算循往例到極樂街晃晃時,他想起自己曾做過這個決定。深刻感受到習慣的可怕,他放棄回頭,快步邁向極樂街。
  來到街販並陳的區域,雫的身影也在其中,她膝上放著素描簿,畫得正投入。晴史用理性按耐住胸口的鼓動。只要他還拖著手拉車,就沒辦法隱身人群。晴史縮著肩,打算盡可能快速從雫面前通過。
  「喂。」
  雫的女高音穿過人群,直達晴史耳裡。
  他眼角偷偷一瞄,雫已從素描簿中抬起頭來,直面向他。晴史想佯裝沒發現,對方又追加了一句:「我在叫你啊。」
  晴史只好停下腳步。
  「找我,有事嗎?」
  偶然地,晴史脫口而出的話,和他們初次在屋頂上交談那天,雫說出的話幾乎相同。
  「你接下來要去哪裡?」
  雫問話的聲調依然平板。「我要去還這個。」晴史用大拇指比了比手拉車。
  「一定要今天還嗎?」
  「嗯,這是委員會所有的東西。那怎麼了嗎?」
  晴史刻意冷淡地回答。雫握拳的手輕輕點在嘴角邊,陷入思考。
  她會說什麼呢?晴史正準備接招,雫便認真地看向他。
  「要小心陰暗的路。」
  晴史腦中閃過在二番街撿到的那張紙片,以及竹林老人肖像畫上的文字。
  「陰暗的路又怎麼了?那裡會發生什麼事嗎?」
  對於晴史不解的質問,雫只是抬眼看著他,緊閉的雙唇再也沒打開。
  「雖然搞不太懂,不過謝謝妳告訴我。我會小心。」
  晴史離開時雖然這麼回答,但雫不乾不脆的態度,還是讓他感到煩躁。
  我是不知道那是預言還是什麼啦,但都沒必要弄得煞有介事吧?如果不把重點告訴我,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講。說到底,她究竟為什麼要找上我啦。
  隱約的心思不僅被看穿,似乎還被對方戲弄了。想到這裡,晴史忍不住產生更多孩子氣的惱怒。
  在極樂街的盡頭向南轉彎,晴史繼續拖著喀啦作響的手拉車,在如匍匐的蛇般扭曲的小路上前行。性急的太陽早已結束本日營業時間,沒入西方的地平線。頭頂上狹窄的天空,連一絲殘陽都不剩。大樓外牆以極大間距設置了水銀燈,蒼白照射著路面。一圈圈光照範圍互不交疊,間隔著一段段微暗地帶,將晴史腳邊延伸的黑影前端吞沒。在無礙步行的光照下,晴史想起雫方才說過的話。
  ──沒事的。畢竟只要是手拉車能過的路,旁邊都有路燈。
  有如踏入魑魅魍魎的巢穴般,後悔與不安讓晴史不禁冒出冷汗,但他仍然小聲地重複告訴自己「沒事的」。只要通過這裡,走到連接四番街和五番街的小路後,順著走下去就能抵達一番街。牆上的水銀燈會為他驅走黑暗。從委員會的事務所走回家的路上,同樣也不會經過「陰暗的路」。
  唯有一點特別不祥。平時走這條路都會碰上幾個行人,但今天連一隻小貓都沒出現。
  ──巧合而已,巧合。
  像要嘲弄逞強的晴史,周圍的街燈突然熄滅。
  意外的黑暗,讓晴史停下腳步。
  眼瞼內側的光的殘影,在反覆眨眼下閃爍。
  停電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在毫無規劃下多次增設的配電設備,經常因各種問題引發民怨。遠出傳來這樣的聲音:「電很快就會來了,不要離開位子喔,很危險的。」
  在冷酷滯悶的黑暗包圍下,晴史筆直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平時,黑暗站在晴史這一邊。但聽了雫的預言後,他總覺得倘若撕裂這片黑幕,就會有什麼齜牙咧嘴地襲擊上來,心裡惴惴不安。
  懂事以來,這幾乎是第一次,晴史對黑暗感到恐懼。
  他試著移動腳步,緩慢如蛞蝓爬行。
  連手拉車輾過路面砂石的聲音都嫌刺耳。
  當時間感都開始模糊時,街燈裡終於出現微小的光芒。水銀燈從通電到完全發光,需要一段時間。雖然只是朦朧的微光,還是勉強能看見前方的道路了。
  嚓。是鞋底接觸地面發出的聲音。
  晴史反射地轉向聲音來源。
  僅容一人通過的窄巷裡,出現一個彎著腰的人影,右手握著細棍棒之類的物體。有什麼東西倒在人影腳邊,不像是垃圾袋,太扁了。通道的空氣裡混雜一絲金屬臭味,滲進晴史的鼻腔。
  水銀燈愈來愈亮,窄巷裡的狀況逐漸清晰起來。人影是個身穿全套深灰色工作服的男人,臉的輪廓好似山藥般細長,雙眼炯炯瞪視著晴史。
  腦中猛然閃現第五組的蛙臉男、生鏽的手拉車與載物平台上的遺體袋。這個男人當時是負責手拉車前面的呢,還是後面?
  靜默中,兩人盯著彼此數秒。
  山藥臉的腳,對著路面猛地一踢。
  握在右手的切肉刀,刀刃在水銀燈下一閃,筆直突刺而來。
  一股惡寒衝擊心臟,冷澈竄過脊髓。
  晴史身體一扭,驚險躲過突襲,腳卻勾到手拉車的把手,整個人翻了一圈摔在地上。
  山藥臉繼續攻擊,棍棒落在肩膀和頭側,然而他現在可沒時間喊痛。
  晴史翻滾著躲過第一波追擊,但當他一站起來,左肩旋即吃了一記。
  感到衝擊的同時,背脊也撫過一絲冰冷的顫慄。
  在他意識到自己被劃傷前,鮮血和疼痛先從傷口溢出。
  他搖搖晃晃地逃往窄巷深處,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摔到在地。
  膝蓋撞上某個柔軟的觸感,撐住地面的雙手手掌也沾溼了。
  晴史身下,是一具頭髮蓬亂的老人屍體。
  皺縮雞皮般的眼瞼半垂,底下的眼珠失焦地瞪著他。骯髒的襯衫染成一片赤黑,汙臭、血臭、黴臭味,攪動著心底湧出恐懼,令人作嘔。
  聽到吐著熱氣的野獸氣息,晴史的目光硬是從屍體上扯開。
  山藥臉反手握著切肉刀,將刀揮舞過肩。
  晴史從地上一躍而起,同時撲向前,抓住山藥臉的兩隻手腕。在垃圾清運工作的體能操練下,晴史的臂力不輸大人,但和山藥臉之間的身高差距,仍讓他屈居劣勢。左肩的傷口疼痛傳到手掌,無法好好施力。因血液和汗水濡溼的工作服袖子黏在手臂上。平底鞋踩在地上的血坑,發出水花濺起的聲音。
  山藥臉閃爍殺氣的細長眼睛,貫穿晴史的視網膜。
  刀子尖端幾乎要碰到眉間,冷顫般抖動著。
  一滴鮮血滑下。
  ──我,要死在這裡了?
  一聲咆哮震響暗夜。
  晴史甚至沒注意到,聲音是從自己的喉嚨迸發出來。
  他揪緊對方的手腕,用全身力氣推回去。山藥臉繼續擰扭著刀尖逼近。奮力支撐的手肘咯吱作響。緊咬的牙關發出摩擦的聲音,間或混雜幾聲溢出的嗚咽。山藥臉的吐息噴上額頭。欲殺者與不欲被殺者,相互糾纏的兩個影子,水銀燈下無伴奏的歐陸探戈。刀尖描繪著紊亂的軌道,在兩人間粗暴衝撞。
  雙手的手臂和肩膀,彷彿承受著萬鈞之力的劇痛。只要稍微放鬆一絲力氣,肯定就會丟了小命,但他已瀕臨極限邊緣。
  晴史竭盡全力,將山藥臉握刀的手往上扭。
  利用山藥臉打算反擊的動作,刀子刺進他的臉。
  嘎啊!尖銳的哀號響徹黑夜。
  山藥臉將刀子拔出,雙手壓著眉間蹲了下來。指間溢出的鮮血和呻吟,滴落在水泥路面。
  晴史搖搖晃晃地起身,從手拉車上拖出一個遺體袋,蓋住山藥臉。
  奪去對方上半身的自由後,他隔著袋子,朝裡面激動的生物落下拳頭。
  毆打、踹踢,跨坐其上,繼續毆打。
  拳頭打到的是哪個部位,晴史自己也搞不清楚。
  而後,究竟是哪一擊揍昏了山藥臉,他也不知道。
  俯視跨下癱軟無力的山藥臉,晴史的肩膀劇烈地起伏。氣管內的氧氣與二氧化碳奔流交錯,心臟跳動得幾乎要蹦出胸口。刻劃在左肩的傷口如火燒灼,疼痛向腦髓深處鑽入。
  晴史在自己紊亂的呼吸中,聽到雜沓的奔跑聲逐漸接近。他連支撐自己的力氣都已然用盡,趴倒在山藥臉身上。
  「阿晴!喂!你沒事吧?」
  晴史認出那是臉色大變的月丸,以及後方氣喘吁吁的雫。然而他的視野如暈化在墨裡逐漸轉暗,最後完全失去知覺。
  
  *
  
  喀啦喀啦喀啦。有什麼正在轉動。
  意識從深淵上浮,最初啟動的,是聽覺。
  喀啦喀啦喀啦。風在吹拂。
  皮膚、鼻子,慢慢恢復五感。微微睜開的眼,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喂,阿晴,知道我是誰嗎?」
  「月丸先生……?」
  一張開嘴,臼齒的位置就發疼。頭沉重得像泡過糖水。左肩有種痙攣感,但幾乎不怎麼疼痛了。他試圖起身,又被月丸壓了回去。
  「好了好了,你全身都是傷,左肩還剛縫合,今天晚上說不定會發燒。我不會說你什麼的,就住下來吧。」
  至此,他才明白自己躺的是月丸的睡舖。
  晴史的頭轉往月丸的反方向,映入眼簾的是環抱雙膝而坐的雫。他慌忙將視線移至一旁的牆壁,牆上寫著大大的油漆紅字:「每天早上要看行動裝置的備忘錄!」
  「是她來通報的喔,好好感謝人家吧。」
  「雫嗎?」
  雫安靜地輕輕點頭。
  「我經過極樂街時,看到她逢人就拉著拜託:『幫幫忙,跟我一起去幫忙。』然後就抓著我的袖子叫我『一起過去!』她看起來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我沒辦法放著不管。我們倆東奔西跑了一陣子,才看到你正在痛揍一個袋子裡的男人,真是嚇了一大跳。」
  讓月丸願意為之行動的表情,究竟是什麼模樣呢。
  晴史試圖想像雫纏著月丸的樣子,但太陽穴竄過的疼痛阻斷了思考。
  「對你來說大概是慘事一件,不過託你的福,我可是大豐收。現場有肚子破洞的屍體,還有沾滿血的刀子,是無庸置疑的現行犯。最近變多的凶殺案,肯定也是那傢伙幹的好事。我已經把他交給地方角頭了,吐出真相也只是時間的問題吧。」
  「不是四番街的那個金髮男子嗎?」
  「啊,那傢伙啊。原本是滿可疑的啦,我把他手腳都給綁了帶走──」
  月丸皺眉,手輕輕拍了拍耳後。
  「不過不是他。他是個商人,大家都叫他胡狼。被勒死的女人是野花。說是因為插入雞雞時如果勒住脖子,那裡會變得更緊,他就用電線使勁纏住,用力過猛就把人家弄死了。」
  眼前還有女孩子啊!晴史正要出言責備時突然想到,雫是街販。
  「不過,殺了野花還是不行吧。」
  畢竟那是地方角頭的重要收入來源吧?
  大家應該都明白意思,他也懶得再補上這句了。
  「關於這個,為了讓他從實招來,我讓他受了一丁點教訓,最後差不多是解決了。他堅持沒有殺害其他女人。無論如何,多虧你以身體為代價抓到那傢伙,實在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等狀況穩定一點後,咱們再去吃飯吧!我請客。」
  ──前提是,他有好好把這個約定記在備忘錄裡。
  聊到一個段落,月丸懶洋洋地站起身。
  「我也該回去工作了。你別勉強回去,先好好睡一下吧。」
  「嗯,月丸先生,謝謝你救了我。」
  晴史道謝。「彼此彼此。」月丸難為情地笑了笑,走出房間。
  電風扇喀啦喀啦轉動著,房裡只剩下晴史和雫。
  在沉默空虛地膨脹前,晴史開口。
  「是妳帶月丸先生來的吧,謝謝。」
  雫輕輕搖頭。
  「我什麼都沒做,只是告訴他而已。」
  「妳已經做很多,多到滿出來了。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啊。」
  對,這是任誰都無法模仿的把戲。除了雫以外,再無他人。
  在極樂街時對雫抱持的氣惱和焦躁,早已一掃而空。
  「雫,妳看得到未來嗎?」
  對於晴史的提問,雫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僅僅保持曖昧的寂靜。電風扇的風將黑色長髮輕柔吹拂。
  「前一陣子,我在二番街撿到一張紙,上面寫著『七番皆小心很眾的代子』。那是雫寫的吧?」
  黑珍珠般的眼瞳微幅顫抖。
  一會兒後,似乎是放棄抵抗了,雫輕輕頷首。
  「畫人物像時,偶爾會聽到聲音。多半是那人身邊會發生的,不好的事。受傷或生病之類的。」
  「或是,死亡?」
  再次頷首。
  「那天,我正在家裡窗邊畫跳樓的屍體,你們來了。我也沒辦法叫你們走開,只好把你們畫進去。畫到一半時我就聽到聲音,但又不知道說的是哪個人的事。所以,我只好把聲音的內容寫在紙上,從窗戶丟下去。」
  「要是可以寫得更清楚明白就更好了,今天的事情也是。」
  方才的疲倦,此時已縮回身體深處。
  「因為我覺得就算說了也沒用。反正你們大概也不會相信我。」
  「沒這回事,我啊,相信妳喔。」
  晴史纏著繃帶的右手伸出棉被,向雫展示。
  「前陣子在極樂街,妳幫一個跟我同行的老爺爺畫過肖像畫吧?我就是在那天被垃圾割傷的,就是這個。今天也是,輕忽雫的預言,最後就落得這個結果啊。連續發生兩次,根本完全沒理由懷疑了。」
  他在腦中默念竹林老人肖像畫上的文字。小心外出。
  「給雫畫肖像畫的老爺爺,他叫侏先生,他剛從外面回來就暈過去,最後就這樣走了。小心外出,雫都特別提醒了。我好後悔,要是早點發現、阻止他就好了。」
  雫垂下視線,靜靜聽著晴史的話。
  「不過,要是沒有聽到雫的預言,我說不定就沒命了。正是因為聽了預言,我才會更加小心注意,遭到攻擊時,身體也還能反應過來。因為雫把月丸先生帶來,我才不至於變成重傷。真的是怎麼感謝都不夠啊。」
  臼齒依然疼痛,但他還能露出微笑。
  雫抬起視線,紅潤的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麼,牽起一絲弧度。
  現在該說,還是不該說?
  晴史吞了口口水,下定決心繼續說。
  「其實,我以前就知道雫了。比跟侏先生他們在極樂街看到妳更早,也比在屋頂看到妳畫烏鴉更早更早以前。我是垃圾清運員,也要燒屍體。燒完的回程會經過極樂街,每次我都會在那裡看雫。」
  一旦開口,就無法再停下。
  「每次看到雫在畫畫的模樣,我都想,要是可以跟妳說說話就好了,要是可以跟妳成為好朋友就好了。所以,知道雫的名字時,我真的很高興。從寺廟走回來的時候也是,雖然完全聊不來,說真的,我其實高興得都要跳起來了。」
  這是羞於將喜歡說出口的,晴史風格的無自覺告白。
  膽怯的心情與先前的煩躁,已蕩然無存。
  雫的表情平淡如常,無法窺知自己的心情究竟向她傳達了多少。然而在滿心的成就感之前,什麼都無所謂了。
  將內心所想一股腦傾吐完後,疲倦猛然襲來。眼瞼違背當事人的意志逐漸下沉,愈是想抵抗,睡魔就愈拖著晴史往深處去。
  即將失去意識之前,雫輕聲說了什麼,但他沒能聽清楚。
  
  
  隔天早上醒來時,身旁鼾聲大作的不是雫,是月丸。
  包覆繃帶的左肩隱隱作痛,全身發腫,感覺發燒得很厲害。一撐起上半身,全身上下就疼痛不已。他死命壓住呻吟,硬撐著身體忍住疼痛。
  掀開棉被,晴史終於發現自己一絲不掛。疊得整整齊齊的工作服就放在枕頭邊。雫是不是看見自己的裸體了?不,肯定看見了吧!想到這裡,晴史的雙頰霎時飛紅。
  老舊電風扇的運轉聲,散落在早晨的靜謐中。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綠色殘陽
  
  竹林老人死後十天,垃圾清運第三組依然沒有補上人手。多次的申請都落空,得到的只有「目前還沒有新人願意加入」的回覆。
  「另一個方案是跟第五組合併,您意下如何?雖然負責區域會擴大,但同樣時間內的工作效率會更高,我覺得是合適的選項。」
  晴史也斷然拒絕了貓塚的提案。
  由於山藥臉的事件,第五組也和第三組一樣少了一名人手。組員引發醜聞,讓蛙臉男的地位一落千丈,要派遣接運屍體的工作時,也是最後一個才會問他。不用說增加人手了,聽說委員會甚至降了他的薪資,形同強迫辭職。
  雖說不至於完全不感到同情,但同樣也有無法排除的疑點:說不定是蛙臉男為了增加接運屍體的機會,而教唆山藥臉犯案。
  如此這般,目前只能靠晴史和樹戶兩人上工,但無視他們的拮据,每天依然有新的垃圾產出。晴史和樹戶就像綁在一起拉車的馬,日復一日馬不停蹄地工作下去。
  山藥臉造成的傷口和被生鏽菜刀割傷的手都還沒完全痊癒。「不要勉強,你應該再休息久一點才對。」樹戶這麼說,但晴史不好意思接受他的好意。跟山藥臉一戰過後,好幾天他都沒辦法工作,給樹戶添了很多麻煩。承擔小組的責任感和對樹戶的人情義務,讓晴史沒有抱怨喊苦的餘地。
  竹林老人死後,接運屍體的工作仍會優先詢問第三組的意願,但晴史把承接範圍限定在負責街區的周邊。現在人手不足,屍體的回收作業益發令人厭煩。
  直到接下第三組前,晴史心裡都偷偷懷疑著竹林老人。他總是揣度,那個老人說不定都從接運屍體的酬勞中,撥出一些回扣納入自己的口袋。
  然而實際從委員會手上接到酬勞後,他才明白那只是自己的誤解。屍體接運的酬勞也跟垃圾清運的薪資一樣,無法與付出的勞力相提並論。
  工作負擔雖然加重,至少沒有造成什麼大風波,這點還是值得慶幸。要說真有什麼麻煩的話,大概就是在路上和一名衣衫襤褸的中年婦女擦肩而過時,被對方莫名其妙找碴說:「你踩到我的影子了!一切都白費了,你要怎麼賠我!」或是在被孩子們稱為貓奶奶的老太婆居住的大樓裡,收到一袋塞滿發紫發黑的貓頭的垃圾,濃重的腐臭味讓直接吸入的樹戶大吐特吐,增加了不必要的工作量;或者那個貓奶奶不知道是突然發病還是中風暴斃,結果屍體被她養的貓吃得亂七八糟等等。除此之外,一切尚稱順利。
  晴史學竹林老人將星期天定為休假日,但因為垃圾實在收不完,現在只能休半天。自由的時間減少了,晴史還是盡量維持去圖書館的慣例。
  館內冷清如常,櫃台的女性似乎正埋首於文字中。
  這陣子,他很少在圖書館碰到樹戶。偶爾打上照面,樹戶也是把能借的書都借了就打道回府,晴史沒再見過他在館內振筆疾書的模樣。詢問寫作進度時,他也只是笑著回答:「我都努力到半夜,但還是寫不太出來。」
  從書架隨便抽出一本圖鑑,內容是色彩豐富的野鳥插圖,然而在無法欣賞顏色的晴史看來,就像正午賞月般毫無意義。眼看連解說文字都提不起勁閱讀,晴史索性抓起桌上一個用防油紙包裝的小包裹站起身,椅面破損的折疊椅骨架發出刺耳的吱嘎聲。
  圖書室角落,一個穿著皺巴巴襯衫的白髮老人,正在紙上和算式纏鬥。他的左手利用書寫空檔搔搔頭,頭皮屑便如片片細雪飄落。像這樣執著於學問的魔力,焚膏繼晷研究知識的隱居人士,在這裡並不少見。
  忘記是聽誰說的,這個老人賭上自己的大半生,將一切投注於某個世紀難題。據說那是解開宇宙形貌的關鍵。
  「我想那大概是龐加萊猜想吧。簡單來說,就是要證明環繞在球面上的線是否能收縮成一個點。」
  某次閒聊時,樹戶順口解釋。多虧他粗淺的說明,晴史完全沒搞懂那跟宇宙之謎有什麼關係。
  「不過他也只是白費工夫。那個龐加萊猜想,幾年前就已經被證明出來了。」
  晴史瞥了一眼那個在早有定論的難題上灌注熱情的老人,朝屋頂走去。
  晚秋時節的天空澄澈爽朗。
  無畏微風中的寒意,孩子們活力充沛地丟著橡膠球玩耍。一隻圓滾滾的虎斑貓,懶洋洋做著日光浴。
  周遭大樓的屋頂,盡是林立的電視天線、生鏽水塔,以及用鐵皮和木頭隨便加蓋的閣樓,儼然是一片廣闊的大型垃圾廢棄場的全景圖。如蜘蛛網遍布的電線上垂掛著破破爛爛的帳篷布,迎風搖曳。
  晴史環視周邊一圈,在冷氣室外機旁發現正在畫畫的雫。
  短短一瞬間的遲疑後,他上前打招呼。
  「太好了,終於碰到妳了。」
  雫抬起頭來,瞳孔中閃耀著太陽的光點。她的腳邊躺著一團淺灰色的金背鳩。
  「我想說妳可能會在這裡,來過好幾次了。」
  「傷口已經好了嗎?」
  「託妳的福,好得差不多了。」
  寒暄到一個段落,晴史遞出手上的包裹。
  「這個,之前謝謝妳了。」
  雫露出訝異不解的表情,並未收下禮物。
  「因為妳救了我啊,雖然這不是什麼高級的東西啦。」
  晴史沒有縮手,雫只好禮貌地收下。「可以打開嗎?」她說,並拆開包裝紙。
  「油性蠟筆。」
  見到包裹內容物,雫說了這麼一句。
  「雫都是用鉛筆畫畫吧?我猜妳說不定偶爾也想上點顏色看看。不過我不知道哪種畫筆比較好,所以就照畫具行推薦的買。」
  雫的臉上,沒有出現晴史期待中的欣喜表情。
  「我在家會用顏料,不過不太用油性蠟筆呢。」
  ──畫具行老闆不是說挑這個準沒錯?
  晴史簡直羞恥得想跳樓。似乎沒注意到他的困窘,雫將蠟筆盒輕輕放在膝上。
  「不過,還是謝謝你。我會用的。」
  雖然反應和預期大相逕庭,但光願意收下就是萬幸了,晴史終於卸下重擔。他想像雫那握著蠟筆的左手,將創造出如何鮮豔的圖畫,便感到心情愉快。
  雫的目光回到素描簿上,鉛筆繼續飛舞。金背鳩的鳥喙、眼瞼、翅膀、雙足,甚至一根根的羽毛,她以令人眼花撩亂的速度,一一精巧畫下。在畫紙上描繪屍骸的雫的身影,晴史看得目不轉睛。
  「妳真的,畫得非常好耶。」
  原想保留在腦中的語句,不小心脫口而出。
  雫停下畫畫的手,抬頭看著急忙摀住嘴的晴史。
  「你覺得我是個光畫屍體的怪人嗎?」
  「沒、沒有沒有!我覺得妳很厲害耶!」
  「沒關係,我也知道自己很奇怪。」
  雫望向遠方暈黃陽光下的摩天大樓。
  柔軟的黑色長髮,隨風輕輕飛揚。
  「可是,畫動物的屍體感覺比較輕鬆。風景畫要畫的東西太多了很累,如果是畫人之類的活體生物,又會聽到聲音。」
  咚、咚、咚。
  一顆粉紅色的橡膠球,滾到雫的腳邊。一段距離外,一個男孩扭扭捏捏地呆站著,身上運動服的衣領鬆鬆垮垮。
  雫有些猶豫地撿起球,右手生硬地將球拋出去。看著男孩朝她預想之外的方向追去,雫輕輕嘆了口氣。
  「我實在不知道球要怎麼投。」
  雫似乎有些氣餒地垂下視線。
  「我不曾像那樣跟朋友一起玩過。我沒去學校,也不太會讀書寫字。偶爾想到圖書館拿本書看看,但幾乎都看不懂。一般人知道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沒辦法參與其他人的對話。」
  「那麼,我來教妳認字吧!」
  雫驚訝地抬起頭。真正四目相接時,果然還是令人害臊。
  「其實我本來也完全沒辦法看書,是後來才學會的。剛開始雖然很辛苦,熟悉後就能讀得很順了喔。把文字記下來後,就能從書裡學到更多各式各樣的事,字也能寫得更漂亮。」
  「我很在意自己的字醜欸,過分。」
  看雫微微鼓起臉頰,晴史慌忙為失言道歉。
  「不過,我確實想學會看書。」
  雫闔上素描簿起身,將長蛋糕裙的下襬撫平。那正值青春的少女打扮,讓晴史看得出神。
  「走吧!」
  雫催促著,晴史才踏著作夢般輕飄飄的步伐隨她下樓。
  圖書館裡也有許多捐贈的童書。晴史選中的,是一本書背用透明膠帶黏合起來的書:安東尼•聖修伯里的《小王子》。
  「那本我可能看過了。」
  重新選一本。麥克•安迪的《默默》。
  「那本沒看過。」
  晴史拍拍胸口,自己拿了隔壁的《十五少年漂流記》。
  他們選了角落的位子,比鄰而坐。雫翻開第一頁。意識到他們的距離近到可以感受彼此的體溫,晴史就無法讓視線維持在書頁上。
  「喏──」雫不時會用手指輕點晴史的肩膀。「這個怎麼唸?」
  晴史忍著那微微的搔癢感,認真地教她讀法。雫吸收知識的速度比他想像中快,同一個字的讀音,不用問到三次就能記住。
  ──要是一不留神,說不定反而會變成她來教我。
  雖然這麼想,心中卻沒有被追趕的焦慮。
  晴史望著雫的手指在字裡行間游移,手邊始終攤開在第一頁的《十五少年漂流記》,顯得有些寂寞。
  
  *
  
  苦艾酒似乎完全擄獲了樹戶的心。
  到十二月初時,光顧十鎂已成為休假前夜的慣例。
  樹戶特別中意的,是一款由香檳和苦艾酒調製而成的雞尾酒「午後之死」。
  「這是根據海明威的小說命名。聽說最初是用香檳跟火藥調的,很猛的飲料啊。」樹戶賣弄著肚裡的墨水。晴史連海明威是哪一國人都不知道。
  「沒必要特地喝那麼濃烈的酒吧。」
  「就像竹林先生說過的啊,許多知名的藝術家跟作家,都是被這種酒的神祕所吸引。我仿效前人喝苦艾酒,就是為了從中獲得靈性。」
  樹戶用手指在頭上畫圈,像要捕捉飄浮在空中的靈感。
  大概是酒喝多了,他也嘮叨了起來。
  「一個好的作品中,必定有超群的靈感。就是這樣沒錯。在酒精裡泡得東倒西歪的大腦,會跟苦艾酒強烈的香氣產生化學反應,創造出之前從未想過的新點子。苦艾酒跟藝術和文學的契合度很高啊。就算必須借助酒精的力量,我也想填補自己內在欠缺的部分。只是啊,不知道是因為這酒的成分跟以前不同,還是我天生就不受女性歡迎,無論是綠色的貴婦還是會在耳邊說悄悄話的妖精,都不願意出現在我面前啊。」
  對於他帶著自虐意涵的笑話,晴史不知該如何回答。
  樹戶將雙手的手肘撐在吧檯上,眼神迷迷糊糊地看著晴史。
  「可是啊,我不能不喝。因為嚮往前人靈魂中充滿的瘋狂,讓我必須喝下苦艾酒。沒有哪邊超出常理,就無法創造傑作。如果只讓精神停留在正常的常識範疇中,就只能寫出陳腐的故事。」
  樹戶用三根手指捏著香檳杯的細頸,緩緩繞圈。
  黃綠色的「午後之死」在杯底輕輕躍動。
  「所謂的小說啊,就是對不特定多數人的愛的告白。從我的人生觀、我的價值觀、我的哲學裡誕生的訊息,如果不能把這些傳達給不特定的讀者,那就連書寫意義都沒有了。可是,光憑我一人的力量,完全無法達成這個目標。真是不甘心呢。所以,我才要借用這玩意的力量。若非如此,我才不會猛喝這種烈酒咧。」
  「樹戶先生想寫什麼樣的故事?」
  晴史一問,樹戶露齒微笑。
  「這就要等你實際讀過才知道了。要是先曝光就不好玩了吧?」
  那天晚上也和之前一樣,他們一直在吧檯邊坐到眼睛被香菸薰痛,才在午夜後解散。
  晴史盡可能選擇明亮的道路,加緊腳步趕回家。經過十四番街時,偶然遇上一群鋪著草蓆、飲酒作樂的老人。地上躺著好幾瓶空的一升酒瓶,炭爐上的魚乾散發陣陣燒烤香。
  那叫做影待唷。
  竹林老人生前曾告訴他。
  ──也有人稱為守庚申。他們一年會聚集幾次,通宵喝酒。不知道是道教還是什麼教的說法,認為如果在六十天一次的庚申日夜晚入睡,會有一種叫三屍的蟲從身體裡爬出來,讓宿主的壽命縮短。所以他們就會像那樣通宵達旦,守著不讓蟲跑出身體。
  解說至此,竹林老人露出無奈的表情。
  ──不過那其實是用來喝酒的藉口,根本沒人相信那種迷信。那些傢伙只是想找理由大吵大鬧而已。畢竟酒喝下去,還沒天亮就會醉得一塌糊塗了,本末倒置嘛。
  酒會很快就喧鬧了起來。
  「喂,這不是小黑嗎!想說這陣子都沒看見你,是上哪兒去啦?」
  「你這樣這裡晃晃、那裡繞繞,不知道的人撞見會嚇到啊!」
  「誰叫咱沒辦法給小黑繫個項圈嘛!」
  在草蓆上搖晃徘徊的小黑,是影。
  醉客們對小黑都沒有閃躲或厭惡的感覺。
  「可怕是可怕啦,不過小黑也就晃來晃去而已,啥事也不會做嘛。」
  「不用吃飼料,也不會衝著你叫,從這看來可比狗好太多了。」
  「說是要等待影,結果太陽公公出來前影就來了,簡直是落語的情節嘛!」
  不知誰笑著說,現在喝的不是賞月酒,也不是賞花酒,是賞影酒啦。
  小黑垂在脖子上的頭左右張望,好似在尋找什麼東西。
  「不能叫寺廟來收一下嗎?」
  「不行啦不行啦。沒有骨頭的話,誰也沒辦法。」
  「大概是哪個不知道未死者的白痴,把他的骨頭扔到河裡去了吧。」
  小黑沒在酒會多留,拖著顫巍巍的腳步消失在大樓深處。
  「那傢伙,不知道想去哪啊?」
  一個沙啞的嗓音靜靜地說。
  「都變成那副模樣了,好像還是不想離開板切町啊。」
  離開吵嚷的影待眾人,晴史穿過街道,來到大路上。
  蒼白的新月高懸夜空中,未見一片雲影。看來明天是晴天吧。站在大樓屋頂上的話,應該能清楚看見從東方升起的旭日。
  ──影也會想看日出嗎?
  在前往七番街的路上,晴史冒出這樣的想法。
  
  回到家,迎接他的是爸爸的鼾聲。
  怕吵醒爸爸,晴史躡手躡腳地走進廚房,打開流理臺下方的櫃門。排水管滲出令人不適的汙臭味,但他得把頭探進去,才看得到信封黏貼的位置。他的右手伸向信封,左手手裡握著一張皺巴巴的千圓鈔票。
  自從樹戶問他未來的夢想後,晴史就決定開始悄悄存錢。除了撥出部分早餐錢,有時也會用保鮮膜代替白棉布纏緊肚子,再灌水灌到脹,以便撐過空腹之苦。工作手套和皮手套要用到徹底破爛才換,有破洞就用膠帶補強。
  即使省吃儉用,一週最多也只能存下一兩千圓。雖然還沒想到具體用途,但晴史想要一個確切的證據,證明自己的確一步步走向的未來。
  每當他將一張紙鈔放進信封時,晴史總會想到在圖書館讀過的巴別塔的故事。
  人類企圖建造通往天庭的巨塔,此舉觸怒了神,巨塔因此崩毀。倘若神容許了這個行為,巨塔會延伸到多遠呢?古代人堆瓦砌牆的身影,彷彿就是現在的自己。
  夾在指間的信封,薄得令人心冷。
  晴史倉皇地將信封袋倒過來,甩了半天,連一片灰塵也沒有。
  他建造的塔,消失得一塊碎石也不剩。
  ──錢怎麼會不見了?
  疑惑在晴史腦中如風暴。
  是家門忘了上鎖?不可能。每天早上出門時,他一定會確認兩道都有鎖上。
  窗戶的欄杆也沒有異狀,晴史家位在大樓的七樓,除非竊賊是厲害的特技演員,否則沿著牆壁爬上來只是自找死路。
  當然,裡面的錢也不可能是因為觸怒神才消失無蹤。
  排除各種可能性後,剩下的只有一個答案。
  晴史來到起居間,搖醒棉被裡那團隆起物。
  「爸?喂,爸!快起來啦!」
  爸爸邊搓著酒糟紅鼻,一邊從被窩爬了起來。晴史把信封袋伸到他面前。
  「這是怎麼回事?是爸爸你偷的嗎?」
  「──那又怎樣?」
  爸爸低哼,目光並未看向晴史。
  「什麼怎樣又怎樣!那是我存的錢欸!你為什麼都偷走了?」
  「不是偷。這裡是我家,我剛好打開流理檯下面的櫃子,剛好看到它在那裡,我就拿來用了。只要是在我家裡的,全部都是我的東西,愛怎麼用隨我爽。」
  「哪有這種莫名其妙的道理!你知道我存下那些錢的心情嗎?你到底都把錢花到哪去了!」
  爸爸混濁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膝蓋上。
  「拿去還在酒店賒的帳了。他們說如果不還錢,就不能再讓我喝酒。」
  完全出乎晴史的意料,爸爸居然賒帳喝酒。
  「幹麼賒帳,馬上付清不就好了!家裡可只有一丁點錢啊。」
  說到一半,晴史想起爸爸還沒給他這個月的生活費。
  「而且之前你也從沒說過你有賒帳──」
  「當然沒有啊,我之前可都有乖乖付酒錢。」
  「那為什麼現在付不出來了?」
  面對晴史的逼問,爸爸強硬地撇下嘴角,不再說話。
  在極端緊繃的沉默中,晴史內心產生了一個假設。
  如果,事實真的是如此。
  他愈想,鬱火愈盛。
  「那個,爸──」
  爸爸抬起頭。
  「你有去工作嗎?」
  爸爸直盯著晴史的雙眼,接著垂下頭,伸手抓抓耳後。
  「前陣子被炒了。公司進了新機器,只會去毛邊跟打掃的無能庸才就沒生存空間啦。這也沒辦法嘛。」
  「哪是沒辦法!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都不告訴我啊?」
  爸爸蹣跚地站了起來,由上而下睨視晴史。
  「就算告訴你,你能做什麼嗎?衝到工廠,五體投地跪在地上,說求求你們給我爸爸工作?你是多了不起是不是,已經可以替別人操心、幫別人出氣了?」
  喋喋不休一大串後,爸爸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你連這世界是怎麼運作的都搞不清楚,不過就是個除了收垃圾外一無是處的小鬼,還裝得一副大人樣!還是說你是想諷刺我連簡單的工作都做不好?多虧你擺這個大架子,我才會這麼慘!」
  大腦滾滾沸騰,背肌和肩膀都緊繃起來。滾燙的氣息翻上喉頭,化作不成言語的怒吼衝出口。
  晴史像野獸般撲了上來,爸爸一腳踢向他心窩。晴史翻了一圈撞上櫃子,倒在地上呻吟,而爸爸的腳繼續落在身上。晴史用雙臂護著頭,忍耐著頑固的踢踹。
  或許是踢夠了,也或許是踢累了。
  一片狼藉的屋子裡,只剩爸爸粗重的喘息。
  「連架都不知道怎麼打,就別在那裡自以為是,臭小鬼!」
  晴史從兩隻手臂間露出的眼神滿懷敵意,但他終究無法忍受再和爸爸共處一室,衝出房間。背後似乎傳來陰暗的咒罵聲:「每個人都把我當笨蛋耍!」
  晴史在深夜的巷弄中漫無目的地奔跑。面向街道的窗戶內,燈火一盞盞熄滅。平時甘之如飴的無色世界,如今完全無心欣賞。像要衝破空氣般狂奔了一陣子,直到肺發出抗議的哀鳴,他終於停下腳步。劇烈心跳和紊亂的呼吸令人難受不已,晴史不斷在心中叫自己平靜下來、平靜下來,但身體仍持續需索著新鮮的氧氣。
  對於這副滾燙的軀體,初冬的晚風來得正是時候。
  片刻的休息後,他逐漸能感受到流入肺部的涼爽空氣。
  回過神來才發現,他已經快跑到極樂街了。雖然想見雫一面,但不希望她看見自己被父親痛打後逃出家門的慘樣。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茫然無措中,晴史聽到凌亂的腳步聲。
  在他來得及思考前,目光就先追上了音源。
  一隻四足異形,搖搖晃晃地走在水銀燈光下的道路。
  定睛細看,原來那是兩個人貼在一起形成的剪影。
  矮一點的是穿著大衣的女人。燙成波浪造型的短髮,隨著步伐彈跳著。女人勾著身旁男人的手臂,任誰都會認為他們是一對甜蜜依偎的夜遊情侶。
  男人身形高瘦,頭髮服貼地垂著。
  纖細的上半身罩著一身黑,在街燈的白光下反射出濡溼鳥羽的光澤。
  彷彿走幾步路都嫌煩的拖沓步伐,脖子向前突出的嚴重駝背。
  所有特徵看來都如此熟悉。
  ──樹戶先生?
  樹戶穿著黑色的雨衣。那件竹林老人像見鬼般厭惡的,清運屍體的制服。
  那個女人難道不嫌臭嗎?晴史的腦海閃過一絲疑問。
  呆板的樹戶居然也會談情說愛,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過晴史隨即又想起,樹戶來到板切町前是結過婚的。
  樹戶帶著女人要去哪裡呢?總覺得很在意。
  他屏住氣息,以不會被發現的距離跟著兩人,然而剛過八番街和九番街的交界處就跟丟了。
  晴史張望四周,同時感到大腦清醒過來了。意識到自己想藉著幼稚的偵探遊戲排遣心情,他猛然羞恥起來。
  想到爸爸還待在家裡就覺得沉重,但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放棄掙扎,向七番街前進。
  一滴汗水滑過冰冷的背脊。
  四天後,貓塚前來徵詢他是否有意願到九番街回收屍體。
  
  *
  
  「哦,這不是阿晴嗎!」
  在收集場清空垃圾後,晴史拖著手拉車回程,路上看見月丸舉手叫喚他。難得在極樂街之外的地方看見月丸。
  十二月已過半,月丸還是穿著四季如一的輕薄服裝,光看就覺得冷。
  「妖老頭不在啊,請病假?」
  「侏先生上上個月死了喔。」
  月丸瞪大眼睛。
  「咦,真的?是為什麼啊?」
  「就在家裡倒下了……我說,你這是第幾次問啦?」
  「之前也問過嗎?抱歉抱歉,我完全忘了。」
  這兩個月都不知道向他解釋多少次了。晴史懶得開口了。
  月丸一如往常地粗枝大葉,但野性的臉上卻蒙著一層陰影,宛如化貓的虎。顯然,他心中有什麼煩惱。
  「怎麼了嗎?」
  「被丟了個燙手山芋啊。」
  月丸仰頭嘆了口氣,繼續說。
  「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最近一堆賣春小姐被殺。所以嘛,上面就要我負責找出兇手。」
  這些話已經聽過三次了,但晴史決定什麼也不說。
  「事情是從兩個月前,十六番街發現的一具賣春小姐的屍體開始。」
  月丸看著行動裝置上的筆記,開始進行第四次的說明。
  竹林老人離開人世的幾天後,娼妓中出現了新的犧牲者。
  被剜去一對乳房後棄屍於十六番街的,是才來極樂街不到一個月的闇鍋。內臟還完好無缺。
  「那個長得一臉窮酸、被你蓋布袋的男人,地方角頭把他監禁起來拷問了一番,就是要他承認全部的事都是他做的。就算他不說,大家也都認為兇手已經抓到了,不會再有女人被殺害。」
  月丸說著,臉色益發陰沉。
  「不過就在兩個星期後,又有闇鍋被殺了。她夾在兩棟大樓之間,胸部啊肚子啊都被刺了好幾刀。聲帶也被割斷了,死的時候大概叫不出聲吧。她的內臟一個都沒被拿走,所以不是食肝者幹的。」
  「那個男人怎麼說?」
  晴史知道月丸會回答什麼,他只是想誘導話題盡快結束。
  「啥也沒問出來,因為他早就『出貨』啦。被賀島那白痴搶先了。」
  據月丸所說,賀島是個超級虐待狂,會因剁切人類的行為而勃起,真是不得了的興趣。不知哪裡出了問題,賀島受命值班監視,這對拘禁中的山藥臉來說可是倒楣至極了。也不知道賀島究竟有沒有聽到上面交代的「把他逼到吐出話為止」,他以殘忍的方式讓山藥臉受盡了苦頭。在尖銳的哀號和痛苦扭曲的表情前面,虐待狂興奮的血液似乎無法再抑制。交班的人聽到尖叫聲衝進去時早已太遲,可悲的山藥臉已然倒在汩汩血海中。
  「肉跟內臟出貨到餐廳去了。因為可以換錢嘛。現在八成已經變成肉排或燉菜,進到某個有錢人的肚子裡囉。」
  月丸在初次解說中提到這點時,樹戶如此喃喃自語:「雖然在預期之中,不過極樂街的『料理』果然是這麼回事啊。」
  「那個賀島殺掉的傢伙,毫無疑問確實殺過好幾個人。他可是變成未死者了喔。胸部以下都變成爛泥,臉也支離破碎了,但運到餐廳的過程中,他還是像蟲一樣動來動去。只不過,雖然他死了,殺人事件也沒有因此停止。所以還是有食肝者跟另一個瘋子窩藏在這個鎮裡。」
  以第二個闇鍋的死亡為開端,遭到虐殺的娼妓屍體不斷增加。光是晴史知道的,就已有六人之多。闇鍋雖是主要目標,野花和街販裡也有人慘遭毒手。
  另一方面,食肝者也依舊橫行,但委員會和地方角頭卻不怎麼關心的樣子。
  「因為有些閨閣也開始害怕了啊,也有拉客的女人開始退出了,很傷腦筋。安慰她們說店裡的女人不用擔心,她們也聽不進去。只有那些大膽粗俗的女人跟愚蠢的街販才會毫不在意。」
  娼妓的性命受到威脅,對於在板切町營生的地方角頭來說,是生死攸關的問題。感到切身危險的流鶯已經逐漸消失在街上,一旦閨閣也開始擔憂自身安危而抽身不做,對角頭們來說損失就嚴重了。
  「所以月丸先生就要繼續搜查兇手囉?」
  「是啊,說是既然我都開始做了,就要好好做到完。如果你抓到的男人是兇手,現在就不用這麼辛苦了啊。」
  感覺自己似乎被責怪了,晴史顯得有些消沉,月丸拍拍他的肩。
  「別一臉無精打采,這不是你的錯,只是我們太不中用了,雖然實在不甘心啦。真是的,要是去拜託占卜媽媽就可以解決,事情就輕鬆了。」
  「你知道占卜媽媽?」
  月丸點頭說知道啊。
  「她很有名嘛。在這裡混的,沒人不知道占卜媽媽。當時我還是個跑腿小鬼,有人帶我去過。那時感覺她是個很兇的阿姨,雖然是很準沒錯,但只有她本人有興趣時才看得到,而且收費高得要命,所以當時好像不是誰都能輕易委託。」
  那時。當時。
  跟住持一樣,月丸口中的占卜媽媽,聽起來也像是存在於過去的人物。
  「她在休息喔,最近這一年吧,好像是她女兒突然出面這麼說。其實啦,我第一個想到的也是去拜託占卜媽媽,跟角頭提議後,他們才跟我說。雖然語氣是很火大啦,罵說占卜媽媽的話題都說多少次了,叫我差不多一點。」
  只要事情還沒解決,月丸被臭罵的次數大概還會繼續更新。
  「像我們這種沒超能力的人,就只能把鼻子貼在地上,像抓跳蚤一樣地毯式搜索了,真是不公平啊。」
  月丸垂下肩膀。「我有個主意。」晴史靠近他說道。自從聽了月丸的話,他就一直在思考。經過多次在腦中的反覆驗證後,直到昨天,他才終於確認這個做法可以順利進行。
  兩人的耳語中,每當月丸插話「那是誰啊」或「不要那樣啦」,晴史就會用「沒關係啦」安撫他。
  全部聽完後,月丸一臉吃驚。
  「別這麼誇張,我自己是真的體驗過了。」
  「不是信不信的問題,真的能這麼順利嗎?」
  「我也不知道啊,只是我覺得這個方法的可行性最高。」
  「但這不是治本的解決方法吧!」
  「或許沒辦法真的解決,不過不會再出現被害者了,結果一樣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吧?」
  月丸還是一副難以接受的樣子,然而思考片刻後,終於還是下了決定:「反正也不會更糟了,就姑且試試看吧。」
  「想到什麼妙計了嗎?」
  和月丸道別後,樹戶問。晴史只是含糊地回答:「大概吧。」
  暈染成一片金黃的微暗巷道上,往來的居民們神情陰暗。
  冬日的太陽步伐匆匆。正想著這麼晚了還未下山,但就在地表還來不及感受一點溫暖之際,夕陽便迅速隱沒在西方的天空下,僅留一絲微弱的紅光。
  再逼近的夜色催促下,拖曳手拉車的腳步加快起來。
  「老是這麼小題大作啊,你們都是。」
  樹戶突然用訝異的口氣說。
  「小題大作是指?」
  「就算特種行業給極樂街帶來很多利益,不過是少幾個膽小的賣春小姐,應該不至於動搖地方角頭跟委員會的根基吧。就算放著不管,願意不顧性命賣身賺錢的女人,應該還是會源源不絕地出現。雖然風險管理很重要,但在大局面前,這根本微不足道吧。到底為什麼要這麼拚命找兇手,我完全無法理解。」
  「這是往好的方向想的結果吧?如果往壞的方向想,角頭會這麼緊張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是攸關整個板切町的問題嘛。」
  「就是他之前說過,必須做好榜樣的事嗎?」
  「那也是一個原因,但問題其實更複雜。一旦少了賣春小姐,也會影響其他行業。旅館自然不用說,餐廳跟其他店家的來客量也會大大減少。如果事情一直往壞的方向發展,極樂街總有一天會乏人問津的啊。」
  「脣亡齒寒嗎?」
  「如果極樂街的人少了,地方角頭跟委員會就可能撤離板切町,因為沒得賺了嘛。那麼之後剩下的,就只有蓋滿破舊大樓的骯髒街道跟一大堆窮人而已。這裡的治安跟衛生都不好對吧?政府跟警察闖進來後,最糟糕的狀況,我們大概都會被趕出去。老舊的大樓太危險,應該會全部拆光光吧,最後就留下一片空地而已。」
  「這個推論才是極端的狀況吧!就算這真的成真了啦,以宏觀的視角來看,這反而更有利吧?會感到困擾的只有這裡的人而已,老舊的土地只要轉成住宅用地或商業用地就好啦。」
  「──樹戶先生果然還是外人哪。」
  晴史深深嘆息。
  「對樹戶先生來說,板切町只是眾多選項的其中之一而已吧。就算不是在這裡落腳也沒差,就算被趕出去,只要轉移到其他土地就行了。」
  樹戶沒有反駁。
  「可是,對我跟月丸先生來說,板切町是出生的故鄉。我們沒有在其他地方的規矩下順利生存的自信啊。就像在乾淨的水中就無法呼吸的魚,如果不是這個汙穢的小鎮,我們就沒辦法好好生存下去。所以自然不能對這個事件置之不理吧?」
  想不到,晴史竟說了和父親的謾罵相似的話。
  出生在板切町的人,只能在板切町活下去。
  「所以說,那就是你們的精神嗎?」
  樹戶的語氣聽起來似乎有些冷淡。即使呼吸相同的空氣,在相同的工作上賣力,根基的部分仍然是不一樣的,這令人煩躁。晴史不再說話。
  嘰咿、嘰咿,只剩手拉車的轉輪聲,充填無言的時光。
  對這輛手拉車來說,它的命運也是被持續使用到無法再發揮搬運貨物的作用為止。如果拿到鎮外,想要找到買家,就好比在天主教堂遇見惡魔一樣困難。
  「不過,看來這事件沒辦法輕鬆解決啊。」
  樹戶悠然地轉換話題。
  「單以面積來說,這個鎮並不算太大。不過大樓蓋得亂七八糟,而且平均都超過十層樓高,還有數不清的空橋。無論配置多少人手,可以巡邏的範圍還是有限。如果不實施人海戰術的話,不用說兇手,連犧牲者的屍體都沒辦法全部找到吧。」
  樹戶看著一旁岔路延伸出去的黑暗。
  「說不定,現在在這條巷子的某個縫隙裡,就躺著一具屍體呢。」
  「別說了!」
  在晴史的斥責下,樹戶雖然「抱歉抱歉」地賠了不是,卻沒有對自己的不當發言表示反省的模樣。
  
  竹林老人死後,樹戶的表情和話語中,偶爾會隱約顯露一種難以言喻的淡漠感。雖然之前就覺得他的言行舉止有哪裡怪怪的,但最近又更加明顯了。
  舉例來說,關於以前在九番街處理過的工作。
  走進屋內,正中央躺著一名年輕女子,如深紅的花朵綻放。從粗糙的化妝台上放了大量化妝品看來,可以判斷女子是以賣春為業。狹窄的屋內,瀰漫著由飛散滿地的血與漆黑的內臟所融合釀出的,死亡的香氣。
  「真慘哪,沒辦法直視呢。」
  看見屍體,樹戶的語氣有著與其發言相反的悠然自得。
  將屍體放入遺體袋後,兩人著手收拾善後。
  屍體流出的體液和血液可以置之不理,但肉塊、脂肪、內臟等組織,則一向由垃圾清運員負責處理。如果不管的話,這些組織在清潔業者進來前就會腐爛發臭。
  兇手在殺害這個闇鍋時大概相當興奮,內臟四散在整個房間裡。
  晴史從放在玄關的「運屍七道具」中拿出夾子和畚箕,回到房間時,被樹戶的舉動嚇了一跳。
  樹戶直接用手,拿起榻榻米上的臟器。
  「不行啦,樹戶先生!要戴手套!」
  晴史揮著手裡的夾子大叫,樹戶用一種不明白為何自己要被糾正的表情轉向他。
  「沒差吧,反正都要燒掉啊,怎麼撿都一樣吧。」
  「不是那個問題啊,樹戶先生。生物的肉體腐爛時,會放出毒素。就算還沒腐爛,如果死者生病的話,也可能從血液或內臟傳染給我們。所以按照規定,屍體是不能直接用手去碰的!」
  樹戶看了看手中似乎還捨不得放下的胰臟,終究還是說了句「既然是規定也沒辦法」,將胰臟扔在地上,戴起手套。晴史告誡他應該要先用毛巾擦乾淨才對時,耳邊傳來這麼一句微弱的話語。
  「我覺得沒問題吧。看起來也不像有生病的樣子。」
  這句話是出自誰之口?房裡只有晴史跟樹戶而已。
  令晴史掛心的,還有另一件事。
  剛進入十二月,竹林賢二便再次出現在板切町。因應七七四十九日,他前來領取要撒進大海的遺骨。
  「給您添麻煩了,這個鎮著實像個大迷宮。」
  竹林先生相當客氣。「請別在意。」晴史說。
  竹林先生原本要拜託的是樹戶,但他直到前一天都因為感冒臥病在床,便由晴史出面替代。
  「女兒也想一起來的,不過沒辦法丟著孩子不管。」
  竹林先生說著,頻頻調整黑色領帶的結。
  「剛接到消息時,她真的消沉了好幾天,後來才說『也不能一直這樣難過下去』,現在已經恢復精神了。畢竟為人母了,無論多沮喪,嬰兒還是會餓得要喝奶啊。」
  「這樣啊。」
  「不過女兒說,她只有一個遺憾。」
  「遺憾?」
  「沒能讓哥哥見到孩子。」
  晴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比較恰當,默默從竹林先生身上移開視線。
  天色似乎就要降雨,家家戶戶的窗口依然伸出垂掛了衣物的竿子,讓狹窄的巷弄裝飾了滿滿的萬國旗。
  「之前向您提過,哥哥曾答應要送孩子出生的賀禮,那是在女兒即將臨盆前的事。他體貼女兒的身體,所以那天的見面時間比往常都短。現在想起來,當時要是硬把他挽留下來多說點話就好了,女兒很是後悔。哥哥沒能出席的那個見面日,也是女兒生產後住院的日子哪。」
  ──那個見面日,沒能出席?
  「那侏先生過世的那天,沒有見到他女兒嗎?」
  晴史脫口而出老人的綽號,但竹林先生不特別在意,只簡短回答了「嗯」。
  告知竹林老人的死訊時,樹戶是怎麼說的呢。
  ──他剛回到家,人就倒在玄關裡了。
  滴水般的懸念,逐漸形成黑色的汙痕。
  「哥哥喜歡溫莎結。」
  聽到不熟悉的詞彙,晴史歪了歪頭。「是領帶的打結方法。」竹林先生補充。
  「遺體的領帶,打的是平結。」
  晴史腦中浮現安眠於床舖裡的竹林老人,以及端詳著老人的竹林先生。
  他詢問地看向竹林先生,後者卻別開了視線。
  「我只是說出我看到的而已。其餘的不會再多說什麼了。」
  竹林先生的嘴角淡淡勾起。
  「因為好奇心會殺死貓。」
  那是像勉強做出笑容的狗一般,僵硬抽搐的表情。
  
  *
  
  當呼出的氣完全化為白霧時,圖書館對晴史而言已經不是學習的場所,而是與雫共度短暫時光的地方。即使是平日,若垃圾清運的工作結束得早,他也會穿著工作服直接到圖書館。
  走進十一番街的象牙色大樓,經過一段天花板較矮的走廊。大樓背側的出口可以通往十三番街,所以晴史總是走這條路。在大半皆由大樓構成的板切町中,存在著無數連接建築物內部的通道。
  ──希望今天會在。
  邁向圖書館的腳步,不知不覺地加快。
  一週能見到雫三次就算不錯了。如果她沒有出現,晴史只會借本書就離去,不會久留。櫃檯的女性不諳晴史的心情,稱讚他「真令人佩服」,晴史也只能曖昧地笑笑。
  雫正在窗邊的座位,專心閱讀著一本大書。晴史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自己要看的書,輕輕向雫舉了舉手示意,在她旁邊坐下。雫瞄了晴史一眼,便立刻返回書中世界。
  就算碰巧遇見雫,他們說的話也不多。放晴的日子,他會陪著雫寫生,颳冷風的日子,就在圖書館裡讀書。
  「這個,是我喜歡的畫。」
  雫指著紙頁說。窗戶蒙著一層白霧,冷風搖晃玻璃的聲響,彷彿要將雫的聲音消融於其中。雖然她的目標是學會認字,但其實更常翻閱古今中外的畫集和風景攝影集。
  雫所指的是一張風景畫,從寂寥的港口遠望,西沉的太陽在海平面散發光芒。
  有些異常的,是畫面的用色。殘陽既不是紅色也非橙色,而是以鮮豔的綠色表現。天空的光影和棄置岸邊的漁船,也都塗成綠色。
  「很奇怪吧?」雫徵求他的同意時,晴史難過地搖搖頭。
  「我不太能分辨顏色。」
  「是眼睛的疾病嗎?」
  「我不知道。」
  雫的臉湊了過來,凝視著他的眼睛。細微的吐息撫上臉頰,晴史的臉益發赤紅。
  「眼睛的顏色很正常,為什麼會這樣呢?」
  雫移開視線,回到畫集上。晴史也將讀到一半反蓋著的小說翻回正面,繼續閱讀。寧靜的時光融化在文字之間,胸中的鼓動和臉頰的緋紅不怎麼消退。
  晴史說了謊。他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無法辨識顏色。
  那是他五歲時的事。
  那天晴史剛從外面玩回來,對著媽媽發洩平日累積的憤恨。
  「為什麼媽媽每次都要、每次都要帶外面的男人回家啊!」
  小小的膝蓋上印著一塊瘀青,正流著血。
  晴史的年紀還太小,看不出媽媽顯而易見的躁怒。
  他冷不防地被抓起領口,整個人摔在榻榻米上。
  媽媽的毆打像暴風雨,落在茫然呆滯的晴史身上。
  爸爸喝著酒,無意阻止妻子的暴行,只是空虛地望著他們。
  在疼痛中抬頭看見的媽媽的醜陋臉龐,因為激動而扭曲得更加醜陋。
  「還不是因為有你!就是生了你,我才非得繼續這樣賣不可啊!早知道把你墮掉就好了!」
  媽媽的斥罵,比拳頭和巴掌都還要痛。
  他將身體蜷縮成更能承受打擊的球形,媽媽朝他大力踢了一腳。運氣不好,他向著矮桌滾去。頭部受到強烈撞擊,晴史瞬間失去了意識。
  恢復意識時,他的眼睛最先捕捉到的,是沒有一絲光線的黑暗。對幼小的晴史來說,要在壁櫥的窒悶中忍受從頭蔓延到腳的疼痛,實在太過痛苦。意識在有無之間反覆擺盪,直到媽媽的歇斯底里發作的整整一天後,他才終於恢復清醒。
  隔著壁櫥門窺探,媽媽似乎不在家。矮桌上只有一片乾掉的吐司,滿臉通紅的爸爸正躺在桌旁熟睡。當晴史正對著寒酸的伙食狼吞虎嚥時,公共走廊傳來腳步聲。他將剩餘的吐司塞進嘴裡,慌慌張張地鑽進壁櫥。他聽見玄關處有兩人份的脫鞋聲,還有媽媽對爸爸說「到角落睡去別礙事」的冷冰冰的聲音。數分鐘後,豔情的音色蔓延開來,充塞晴史的耳朵。
  在那之後過了幾天,他才發現自己的視野已不再正常。
  「我想去廟裡。」
  雫唐突地闔上畫集,站了起來。
  在混雜了汙臭的寒風中,晴史和雫安靜地走向寺廟。外面的世界正值大街小巷高唱聖誕歌的時節,而板切町只有冰冷無機的冬日。連一棵小小的聖誕樹,都不會出現在誰家的窗口。
  「是父親教我畫畫的。」
  用圍巾確實包裹住半張臉的雫,突然冒出這句話。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提起父親的事。
  「父親雖然一直待在家裡,但都不太理我。唯獨教我畫畫的時候,父親才特別熱情。他說他認識母親之前,一直都在畫畫,大概是那個原因吧。他會買畫具給我,帶我去圖書館的也是父親。他說這裡的視野很好,很適合寫生。」
  「他是畫家嗎?」
  「不──」雫將頭髮向上撥,露出兩只形狀漂亮的耳朵。
  「他一直只有幫母親的忙而已。」
  說完,雫便不再說話。
  她的側臉,浮現一股拒絕進一步深入的冷淡。
  十四歲的雫,同時擁有孩子與成年人的相貌。
  跟沉默寡言、幾乎看不出情感起伏的雫交流,有時會產生跟幼童往來的錯覺。而另一方面,她又帶著一種難以親近、意外憂鬱的氣質。
  究竟哪一面才是雫真實的樣貌,晴史無法拿捏。
  「不過,我很羨慕妳喔!」
  像要揮去沉重的空氣,晴史用開朗的語氣說。
  「雖然不是一直如此,但父親還是疼愛妳的吧?我們家就很慘了。」
  「媽媽不知跑去哪裡就沒再回來過,爸爸每天晚上都喝得醉醺醺,根本完全沒有把我放在眼裡。他們從來沒做過任何一點父母會做的事。」
  「可是,你還是能跟父親說話吧?」
  聽了晴史的怨言,雫靜靜地回應。
  「我父親已經聽不懂我說的話,也不會再跟我說話了。對我來說,我還比較羨慕你。」
  「──抱歉。」
  晴史道歉。「不用在意。」雫輕輕擺擺手。
  乾燥的風吹過街道。
  之後,晴史和雫都沒再開口。
  到達寺廟後,雫就貼在影舍的格柵窗上,晴史也站在她旁邊,一同向內窺看。
  窗子裡可以看見等距排列、樣式各異的骨灰罈,以及在其間穿梭蠢動的無數的影。輪廓模糊的影大量聚集,讓這間小屋比薄暮的巷弄更為陰暗。仔細觀察,影的行為也各有不同。
  有的影不斷悶哼著點頭;有的影站立著左右搖晃身體;有的影循著8字的軌跡走行;有的影顫抖不止;有的影蹲著俯視骨灰罈;有的影直立不動,宛如雕像。
  「妳知道哪個是父親的影嗎?」
  「大概,是那個。」雫指向其中一個影。影在納骨的一升酒瓶周圍繞著圈圈,像一顆衛星。
  「是來委託遙視的人們告訴我的。大概兩年前,他們突然帶我來這裡,說『那個就是妳爸爸』。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那之後父親就一直沒回家,我也就慢慢覺得那個黑色的東西是父親了。」
  在說明期間,雫的視線依然追隨著父親的影。
  傳來木屐的喀拉聲。
  「哦!你們來啦,要不要喝杯茶啊?」
  住持突然散發著酒臭登場。
  「真是的,你也實在是個粗心的傢伙,不要讓女孩子的身體受寒啊!」
  粗壯的手肘輕輕一推,晴史不禁踉蹌。
  住持和雫並肩走進佛殿,晴史小跑步跟在後頭。
  「最近打扮得特別可愛哩!」
  住持搔搔作務衣的胸口,毫不客氣地來回打量雫。
  假日的時候,雫經常打扮得乾淨清爽,和極樂街庸俗的品味大相逕庭。雖然只是高領針織衫和荷葉裙的簡單搭配,卻反倒讓雫顯得更加惹人憐愛。肯定也是很適合女孩子的繽紛配色吧,晴史怨恨著自己無法分辨顏色的眼睛。
  「我知道了!是希望收垃圾的小鬼頭可以稱讚妳,對吧?」
  住持揶揄道。雫短短發出一聲「咦?」便緊閉雙唇。冷靜的表情下,只有耳朵稍微紅了起來。
  雫瞄了晴史一眼,又立刻若無其事地看向前方。
  她的眼神既像在罵晴史:「就是這樣啦,遲鈍!」也像在抗議住持輕浮的發言:「不要亂講話。」然而無論如何,晴史都找不到適合說出口的話。
  佛堂由滿是斑駁的黑柱圍繞,空氣中飄盪著線香和汙水的氣味,褪成黃色的榻榻米明顯破損。牆上的灰泥漆多所剝落,天花板的樑上結了一張人面蜘蛛的大網。
  他們用邊緣破損的湯碗啜飲著焙茶,一邊聽住持大話當年勇,充當配茶的甜點。晴史原本就不喜鬥爭之事,然而在住持的如珠妙語下,不知不覺已深深入迷,身子都忍不住向前傾,想要聽得更多。令人慶幸的是,住持直到最後都沒有搬出十足佛法意味的說教。
  「那是什麼?」
  雫端著湯碗,另一手指向佛壇旁邊的舊書架。架上密密麻麻擺滿了蒙塵的桐木箱。
  「不是什麼好玩的東西喔。三不五時就會有人拿來,我只是把它們擺著而已。要丟也是沒關係,但總覺得有些顧慮哪。」
  「裡面裝了什麼呢?」
  晴史也勾起了興趣。「可不是雜耍的道具啊。」住持語氣雖然嚴肅,還是取來了桐木箱。箱子以藏青色的繩子綑綁,是可以放在單手手掌上的尺寸。
  窺看內容物,晴史倒抽了一口氣。住持嘴角上揚。
  「喏,不是好玩的東西吧?」
  「嗯,不太好玩。」
  雫代替啞口無言的晴史回答,住持豪爽地笑了起來。
  「雫真是處變不驚哪!將來肯定是個妻管嚴。」
  住持拍拍晴史的背:「是吧!」晴史不禁苦笑。
  與雫的往來雖稱不上幽會,晴史已經滿足了。
  無論是搬運大量垃圾和屍體的肉體辛勞,還是在與爸爸味如嚼蠟的生活中疲憊的心,都能在和雫共度的時光裡獲得療癒。
  ──即使板切町的生活一點也不有趣。
  唯有這段時光,但願能恆久持續下去。
  聽著住持的笑聲,晴史向坐鎮壇上的大佛悄悄許願。
  
  *
  
  垃圾清運員要處理的屍體,並不全都帶有屍肉或臟器一類。有時會出現風化後僅剩骨頭的屍體,也有被野狗啃食到散落各處的殘屍。
  這天,晴史他們要回收的,是老鼠巢穴裡的嬰兒。這是他們從八番街的垃圾收集場前往堆積場的路上,偶然發現的。由於沒有委員會的委託,就不會有報酬,視而不見、直接通過是比較有利的。然而不忍心見那小小的屍骸遭到胡亂啃食,他們還是必須為此停下。
  「嬰兒的屍體,實在讓人難以承受啊。想到這個還無法分辨善惡的幼兒,究竟經歷過多大的恐懼,想到他如果生在其他地方,就不用遭到這樣的毒手,真讓人痛徹心腑啊。」
  樹戶用夾子撿起細碎的手臂,他口中的憐憫究竟有多少出自真心,晴史難以判斷。
  有時嬰兒的屍體被啃食得連一半都不剩,他們待在焚化大樓的時間就會比平常短。
  處理骨頭和手拉車的善後時,樹戶難得主動因為「不好意思總推給你做」而願意一同前往,但有些出神的晴史沒有真的聽進去。大約再十公尺就要進入極樂街時,晴史才終於發現樹戶在載物平台後方幫他推車。
  「怎麼啦,晴史?」
  他反射性停下腳步時,身後傳來疑問的聲音。他一直以來都沒讓樹戶知道,自己從焚化大樓離開時會經過極樂街。
  「沒什麼,抱歉。」
  雖然搪塞過去了,胸口卻有種不舒服的感覺擴散開來,就像心臟被一片大舌頭舔過。
  伴隨車輪摩擦路面的聲音與車體尖銳的吱嘎聲,兩人走進極樂街。或許是年關將近,極樂街上的男人比往常來得多。照理說晴史應該已經習慣成為目光焦點的不適感,但這天他格外想擺脫身上的黑色雨衣。
  在昏黃街燈的照明下,他們進入極樂街中段,街妓的身影也愈來愈多了。對於兩位垃圾清運員,野花和街販根本不看一眼。只有闇鍋會把他們當男人,從暗處毫不性感地朝他們喊價:「怎麼樣?七千。」
  「啊,是那個畫肖像畫的孩子。」
  最想避開的狀況就最會碰到,這道理是雞婆的樹戶告訴他的。雫就在那裡,盯著街道,舞動手中的鉛筆。她樸素的模樣宣告了「今天不賣身」,正如平時在極樂街看見的她。
  「嗨,我們之前見過呢!」
  晴史本想裝作沒注意到,樹戶卻不識趣地上前向雫打招呼。
  看見晴史,雫只是眨了兩三下眼睛,面無表情地微微歪頭。
  「那個啊,有請妳幫一個大概這麼矮的老爺爺畫肖像畫,就是那時候啊。」
  樹戶比手畫腳著,而雫僅是冷冷地回道「我每天都畫很多人」。
  「機會難得,我們也來畫一張吧,晴史?」
  「我說過我不用了。好了啦,快走吧!」
  晴史逕自拉著車要離開。
  「好了啦好了啦,等一下嘛。」
  車子被抓住,害晴史身子向後仰了一下。
  搶在晴史抗議前,樹戶在雫的面前蹲下。
  「能幫我畫一張嗎?」
  「我是街販喔。」
  「啊,也是也是。那麼,就單純畫畫。」
  晴史留意到,雫看著樹戶的表情掠過一瞬間的憂慮。
  三分鐘後,樹戶看著自己的肖像畫成品,不禁讚賞地嘆了口氣。穿著黑色雨衣的壯年瘦臉男子,在黑白的世界裡淺淺微笑。
  「咦,今天不寫上一句嗎?」
  樹戶的手在畫紙上撫摸,來回檢查,像要找出隱藏的暗號。如他所言,空白之處確實是空白。
  「不是每次都會聽到。」
  「妳說,聽到什麼?」
  樹戶問道,雫隨即閉上嘴。
  她的眼底閃過一絲後悔,不小心說了多餘的話。
  「嗯,我不太清楚。」
  樹戶拿著畫站了起來。
  「看來我暫時不必擔心有生命危險啊。」
  雫抬起頭,盯著樹戶。
  「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看竹林先生的肖像畫時想到的。竹林先生的畫上,寫了一句奇怪的文字。那之後不久,竹林先生就死了。覺得這兩件事或許有什麼關聯,這想法應該不奇怪吧?」
  「只是單純的巧合吧?」
  雫撩起耳後的頭髮。
  「要是巧合,那未免也太準了。」
  樹戶裝模作樣地擺出一臉嚴肅表情,雙臂在胸前交叉。
  「不過,光憑一個案例下結論確實不妥。將多個樣本交叉比對,擷取共通點,透過反覆的類比推論與分析確認再現性,才能歸納出理論。以現況來說,目前的事實只有『畫上文字的有無』這點差異性而已。光是這樣,並不足以當成判斷的依據。」
  樹戶轉向晴史。
  「所以,晴史也畫一張吧。盡可能收集愈多樣本愈好嘛。」
  「我就說了,我不用畫。」
  「怎麼啦,這麼堅持拒絕。難道,你是害怕了?」
  樹戶嗜虐的目光緊盯晴史。
  「我有什麼好怕的啊!」
  「當然是怕她會在畫上寫字啊。你難道不是害怕自己的畫跟竹林先生的一樣,要是被寫上什麼文字,導致災難降臨的話該怎麼辦?」
  ──不可能有那種事。
  晴史很想出言反駁,但如今他已經知道雫的預知能力,實在沒有自信能巧妙蒙混過去。
  「還是說,你害怕的是『讓她畫你的臉』這件事本身?你害怕知道自己在她眼裡是什麼樣子,不知道她會怎麼用繪畫表現對你的印象?要是畫出來的是一個大醜男該怎麼辦?你怕的是這個嗎?」
  他的語氣宛如已經知道兩人的關係才刻意挖苦的,讓人很不爽。
  晴史在雫的面前蹲下。
  「畫吧,也畫我的臉。」
  雖然不想接受對方的挑釁,但晴史也不知該怎麼解決這個狀況。
  雫僅僅猶豫了瞬間,隨即拿鉛筆畫了起來。
  眼、鼻、耳洞、口中,似乎連頭腦深處都被愛撫般的癢刺感,晴史努力忍受。
  他注意到雫眼中搖曳的不安,輕輕向她點點頭。
  「完成了。」
  整整一百五十秒,結束了晴史的忍耐。
  「咦,果然畫得很好哪!」
  樹戶從晴史身後窺視雫遞過來的畫像。
  完成品是一名八字眉的少年肖像。
  「怎麼這個臉啊,好像你討厭給人家畫畫一樣。」
  「我哪有討厭──」
  「咦?這張也沒寫字啊,這樣沒辦法驗證。」
  樹戶不懷好意地盯著雫。
  當雫的眼神出現動搖時,一道晝白的閃光倏地劃開視野。
  青白的殘光輝映著極樂街的街景。
  「哦哦,Nice shot!欸,對了,Nice shot是用在拍照的詞吧?」
  看到將智慧行動裝置舉在眼前的月丸,樹戶面露不悅。
  「可以請你不要隨便拍照嗎?我討厭照相。」
  「我可沒特別針對你啊,我到處都拍。」
  月丸拿著行動裝置轉向另一個方向,按下快門:「Nice shot!」
  「像這樣隨處亂拍,之後再一張張看照片,說不定就會拍到什麼可疑的東西喔?誰叫我們還沒抓到那個瘋子,什麼方法都得試試才行啊。」
  月丸操作著行動裝置,說了句「那拜啦」即轉身離去,接著又好像突然想起什麼,小跑步到晴史身邊。
  「之前說的那個,進行得很順利喔。」
  說完這句,月丸隨即跑進閨閣的店裡。
  看月丸愉快的模樣,晴史覺得有一股充實感在心中緩緩擴散。
  沒去學校也打不進同年紀團體的晴史,向來是遭人欺負的目標。無情的言語、戳弄、排擠。對這樣的晴史給予保護及疼愛的人,是月丸。
  「因為我也沒去過學校嘛!老爸老媽也都不在了。」
  晴史依然能想起月丸當時笑得害臊的模樣。
  能回報月丸的恩情,對晴史來說比什麼都開心。
  「他還是這麼有活力啊。坦白說,我拿這類人有點沒辦法。」
  樹戶困擾地搔搔頭。
  「那我們差不多也該走了吧?謝謝妳的畫。」
  占據三分之一路面的手拉車又動了起來,路人和街販的嫌棄表情也終於緩和下來。
  路面細小的凹凸觸感,透過把手傳遞到晴史手上。被菜刀割傷的手和山藥臉砍傷的肩膀都已經拆線,幾乎已感覺不到疼痛,然而唯有這個夜晚,傷口仍令人不悅地隱隱作痛。
  「結果,還是沒解開竹林先生畫像上的字謎啊。」
  樹戶失望地說。晴史回頭,
  「知道那個能做什麼?」
  「這是我身為一個作家純粹的好奇心。最為忌憚卻又無法避免的死亡,假如真的存在能事先察覺這個現象的能力,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不,我不怎麼覺得。」
  對於晴史的不解風情,樹戶誇張地大大嘆了口氣。
  「晴史真沒意思啊。好奇心可是知識的泉源喔!如果對所見所聞漠不關心,身為一介人類就是完蛋了,只是一根會排泄食物的管子而已啊。」
  越過說著歪理的樹戶的肩膀,晴史看見雫正瞇著眼眺望往來的路人。她看起來就像平時一樣沉著,但似乎有點不開心的樣子。
  「她真是個很有意思的孩子。下次要不要問她能不能採訪呢?」
  樹戶舔了舔舌,勾起一絲淺笑。
  看到那副表情時,晴史的神經瞬間一悚。他將視線轉回前方。
  握著把手的掌心,自然湧出力量。
  抵達委員會前的路上,樹戶天南地北聊著其他話題,但晴史始終沒再回過頭去。
  
  *
  
  新年的氣氛雖然與板切町完全無緣,冬季的寒冷倒是與外界一視同仁地到來。一月過半後,天氣益發嚴寒。管路和電線如微血管分布的大樓群,彷彿也像擁有生命,會在冷風吹過時緊緊縮起身子。
  寒冷的早晨裡,照不到陽光的小巷路面經常結冰。冰面不易融化,若不留心腳步,就很容易抱著垃圾袋摔成四腳朝天。
  這個時節,戶外的屍體也特別多。
  無處棲身的流浪漢和醉倒路上的酒客,不到早上就會凍死。路有凍死骨,乃板切町的隆冬一景。由於一般居民更容易撞上回收屍體的場面,貓塚也一再訓誡他們務必要小心謹慎。
  竹林老人的死已是三個月前的事,第三組仍舊是雙人編制的狀態。期間他們也任用過鎮外來的外行人,但每個都做不到半個月就走了。
  晴史比以前更加投入工作,搬運屍體的工作也都盡可能接下來。因為無論賺了多少錢,都會被爸爸換成酒。他已經不奢望存錢了,工作得來的錢只是左手進右手出,連一丁點工作意義也沒有。
  而晴史之所以還未被絕望打敗,是因為雫的存在如一線光明,照亮了他的心。
  新的一年,他與雫依然持續來往。
  雫學習文字的速度遠遠凌駕於晴史之上。他耗費三年才好不容易記得的字,雫已經可以識得大半了。
  「因為只要記得形狀就行了,很簡單。我的頭腦,說不定很好。」
  說完,雫抿了抿嘴。
  或許是會畫畫的關係,雫很擅長記憶所見物體的形狀。
  這天,他們隔著桌子面對而坐,各自埋首書中。
  晴史讀的是從外國文學區拿來,布滿霉斑及塵埃的精裝書,《海明威全集》。他翻閱頁面,停在題名為《午後之死》的小說上。
  文章以西班牙鬥牛為主軸,兼之談論繪畫與文學等多種主題,讀起來相當費力。翻閱不到三分之一,晴史就決定放棄海明威,然而其中一段小故事,還是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故事圍繞著一個在村莊廣場等地舉辦的非官方鬥牛比賽。
  在某個小鎮裡出場的鬥牛中,有一頭五年內奪走十六人性命的兇猛公牛。這十六人裡,包括一位流亡的難民少年。他的弟弟和妹妹把這頭公牛視為哥哥的仇敵,公牛所到之處,他們都緊跟在後,想伺機報仇。但飼主對公牛的保護太過周全,兩人苦無接近的機會。
  後來政府禁止舉辦鬥牛,公牛也老了,飼主於是決定將牛送到屠宰場。不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弟妹倆來到屠宰場,拜託飼主:「這隻牛是哥哥的仇敵,請讓我們殺了牠。」飼主應允後,兩人立即進入柵欄宰殺公牛,並將睪丸切下,在路邊烤來吃。接著兩人便離開小鎮,再也不曾出現。
  當手中的刀子劃開公牛時,他們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呢?
  晴史想像著幼小的弟妹倆的未來,闔上書本。
  雫的書攤開放在一旁。她趴在桌上,纖長的睫毛下雙眼緊閉,初綻花蕾般的嘴唇間輕輕流瀉氣息。
  晴史托著臉頰凝視雫的睡臉,那安穩的臉龐忽然出現一道痛苦的扭曲。她的眉頭深鎖,緊咬的牙關數度溢出幾聲細絲般的:「對不起。」
  「雫,妳還好嗎?」
  晴史挨近她,搖動她纖細的肩膀。
  背部猛然一顫,雫張開眼。瀏海緊貼在她的前額上。雫慢慢直起身子,戰戰兢兢地環視四周。
  「怎麼了?妳好像夢到什麼不好的東西了。」
  「只是作了有點可怕的夢而已。已經沒事了。」
  她從容地撩起頭髮,重新坐正,繼續看書。
  雫不會將自己的情感外露。不過在將近三個月的相處後,晴史已經能從細微的徵象判斷雫的心情了。
  舔舐嘴唇表示得意;雙唇緊閉時,就是心事被說中而感到困惑,或覺得難為情;看似雙頰鼓起,但其實沒有那麼生氣;撩起耳後的頭髮時,就是她正在說謊,或有事不想說出口的證據。至於高興和悲傷的徵象,他還沒觀察出來。
  「休息一下吧!」晴史提議。屋頂上寒風凜冽,他們於是來到一樓的雜貨店,買了紙盒裝的果汁。
  雜貨店的收銀台上有一台收音機,正播放輕鬆的談話廣播節目。
  『新年時我回老家整理東西,在書桌抽屜裡發現一個手作的木盒。搖一搖,裡面有喀啦喀啦的聲音。可是我完全沒印象啊,我以前有這個盒子嗎?而且也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東西。我突然感覺不太舒服,加上也沒盒子的鑰匙,最後就把它放回抽屜裡了。不知道那裡頭到底有什麼啊──』
  小故事說完前,他們就走出雜貨店,在樓梯上坐下。
  「妳不畫畫嗎?」
  「我想先把家裡畫到一半的畫完。」
  雫搖搖頭,一邊把吸管插進可可飲料。最近雫在圖書館幾乎不怎麼畫圖,不知為什麼不想畫。
  「我在家時,會把素描簿裡的圖臨摹到畫布上。只要先畫過一次,我就能記得素描對象的感覺。」
  「可是顏色怎麼辦?」
  「回想起來再上色就行了。要注意的只有色彩的濃淡,很簡單。」
  簡單,雫如此結論。她似乎不明白,這對一般人而言有多麼困難。
  「如果對我的畫有興趣,要不要現在來看?」
  意想不到的邀約,讓晴史緊張了起來。
  「可以嗎?」
  「母親在家休息,不能太吵就是了。」
  晴史轉眼間就吸乾果汁,將包裝扔進店家前面一個用來充當垃圾桶的鐵桶裡。
  離開圖書館大樓,兩人並肩走向二番街。冷風掠過水泥地,乾枯的野草隨之沙沙作響。
  「妳母親的狀況還好嗎?」
  「可以說話,但還沒辦法工作。」
  雫撩了撩頭髮。
  「身體虛弱的時候,好像就沒辦法集中精神。母親說,工作的時候,意識會脫離身體,飛到其他世界,在那裡接收畫面或資訊後再飛回來。偶爾她的意識也會回不來,久一點的時候,整天都會像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遙視完後會非常疲倦,要在椅子上呆坐好幾天。為了看得更清楚,母親也會使用藥物,但那好像也有副作用。在恢復的期間,父親就會負責照料母親。」
  「就是妳之前提過的『幫忙』嗎?」
  雫模糊地點點頭。
  「因為要儲備力氣,飲食上必須多加考量,這也是父親準備的。父親離開後,就換我負責。母親容易生氣,身體又虛弱,所以很辛苦。有尋人委託時,就由母親口述特徵,我照著畫出來。大家都稱讚我畫得很像。」
  晴史的腦海中,浮現兩張女性的面孔。
  雖是情緒激動的醜女,但終究是自己獨一無二的媽媽。
  以及工作結束後依然保持活力十足的模樣,對自己照顧有加的奈奈美。
  晴史突然想知道,此時此刻,她們都在哪裡做些什麼呢?
  ──不知道能不能請她母親幫我看看?
  晴史知道這樣很厚臉皮,但他還是嘗試提出要求。雫起初有些躊躇,最後還是答應了:「不見得可以,但我會問問看。」
  他們進入燻灰色的丑首大樓,走上二樓。空氣中充滿甜膩的藥味和複雜的臭氣,樓梯扶手和階梯上有汙黑的血跡。遠處傳來電鑽聲,公用廁所冒出陣陣惡臭。
  「這間就是我家。第一次有遙視客戶以外的人進來。」
  大門的門牌上刻著「213」。
  柑橘的香氣飄進鼻腔深處。
  正面是一條木地板短廊,左手邊狹窄的空間裡擠了洗手台和浴室。
  雖說她們似乎賺了不法之財,家裡的陳設卻沒什麼生活感。
  戶外的光線透過毛玻璃灑進屋內,但鋪了榻榻米的起居室仍有種陰溼臭味。要說家具,就只有牆邊一個斑駁剝落的美耐板收納櫃而已。連衣櫃一類的都沒有,摺好的衣服就擺在房間一角。
  收納櫃上放著晴史送的蠟筆,盒子的外觀顯示雫還沒使用過。晴史一方面高興蠟筆被這麼珍貴地擺放著,一方面也因為雫沒使用而感到失落,複雜的情感在心中交織。
  蠟筆旁放著一個相框。那一方能承載在手中的小世界裡,一對年輕男女各自抱著一名嬰兒,臉上的微笑還未沾染生活的疲憊。瘦削的男子感覺是個意志相當薄弱的人,大概都被坐在他身旁、看似強勢的妻子壓得死死的,即使是陌生人也能一眼看出來。在兩人懷抱中安睡的嬰兒有著小巧眼鼻,可見才剛到來這個世界沒多久。
  「這是父親、母親,還有我們。留下的合照只有這一張了。」
  ──我們?
  「我有過妹妹,雙胞胎妹妹。」
  有過。
  雫沒再繼續說妹妹的事,於是晴史也沒有多問。
  壁櫥旁邊鋪了一床被褥,附近散落著素描簿、鉛筆、炭筆和油畫工具,似乎到剛才都還有人在那裡畫畫。大量的畫板倚著壁櫥拉門擺放,精緻的筆觸詳細勾勒著小型動物和鳥類逐漸腐朽的姿態,上了色的畫則彷彿飄著屍臭的質感。
  ──好厲害。
  畫中散發的死亡存在感,讓晴史深受震撼。
  「這位是我的母親。」
  窗邊的安樂椅上,一個人影靠背而坐。一頭長髮束在腦後,看起來彷彿正陷在沉思中。
  「媽媽。」
  雫輕聲呼喚安樂椅上的人。沒有回應。
  雫跪在椅子旁,挨近母親的臉。母親穿著深灰色的一件式睡衣,從頭到腳都包裹著繃帶,就像以前在圖鑑上看過的木乃伊照片。母親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乳白色的小壺。
  向母親說了幾句話後,雫搖搖頭。
  「母親說她身體狀況不太好,果然還是沒辦法。」
  雖然不抱期待,晴史還是感到失望。
  「母親一直都是這個狀態。已經一年左右了,遙視的工作全部都必須推掉。飯也幾乎沒吃,整天就只是這樣坐在椅子上。」
  雖然覺得很失禮,晴史還是無法將視線從纏滿繃帶的占卜媽媽身上移開。紗布表面左一塊右一塊浮現出褐色的斑痕。
  「是皮膚方面的疾病。」
  察覺晴史的視線,雫主動說明。
  「母親沒辦法站起來後,過了一陣子,身體上就到處出現這種溼溼的斑。因為好像很痛,我才幫她纏上繃帶。這個鎮上的醫生好像沒辦法治好。」
  「那麼雫是為了治療母親的疾病才──」
  當街販賺錢嗎?
  晴史將到口邊的話吞了回去。
  明白點出她在賣身的事實,未免太過蠻橫、太過粗暴了。
  雫的手輕輕搭在母親的肩上。
  「母親現在只是狀況不好而已。等身體治療好後,我想跟她一起做很多事。所以在那之前,我必須努力才行。」
  宛如要回答晴史的問題,雫說得強毅堅定。
  雲影間透出縫隙,由窗口進入屋內的光益發明亮,沿著母女二人形成白色的光暈。
  全身纏滿繃帶的母親,以及伴隨在側的花樣少女。
  在這個單調乏味的屋子裡,因光的惡作劇,創造出如此一幅黑白活人畫(註7:活人畫(Tableau vivant) 意指讓真人擺出如畫中場景一般的構圖。),這令人不禁屈膝折服的神聖畫面,完全揪住了晴史的心。
  「等母親恢復健康,我想去海邊。」
  雫凝視著母親。
  「還記得我在圖書館給你看的那幅畫嗎?沉入大海的綠色太陽,這是一種叫做『綠閃光』(註8:『綠閃光』 日落後和日出前,出現的短暫光學現象,在太陽上緣或是日沒點上方,可以看見綠光或綠色的光斑。),非常罕見的現象。一般來說,夕陽不是綠色的吧?」
  晴史沒有看過大海,但記憶中還依稀殘存著幼時見過的夕陽色彩。
  灰色大樓圍繞起的天空,在夕照下染上一片金黃。
  那片顏色成為綠色的模樣,晴史無法想像。
  「據說,看到綠閃光的人就能獲得幸福。和母親一起看著夕陽閃現的綠光,就是我現在的夢想。」
  「獲得幸福……」
  那些在東邊河岸圍繞著營火,有如放棄一切般虛無眺望著夕陽的流浪者們,突然浮現在晴史的腦海裡。
  「可是那個幾乎看不到吧?有辦法那麼順利嗎?」
  「那樣的話,就一直在海邊待到看到為止就行了。」
  雫的話讓晴史一時語塞。那個他從來未曾想像,不,即使想像過也始終刻意忽視的未來,如今竟由她脫口而出。
  雫是否有可能離開板切町?
  一如古代的羅馬貴族從未懷疑自身榮光的永續存在,晴史也完全沉浸在「和雫共度的時光永不會結束」這個毫無保證的幻想裡,絲毫未曾想過與她的別離。
  光是思及那一天的到來,晴史就幾乎要心碎。
  「我其實很感謝你。」
  雫清澈的嗓音,沁入晴史憂鬱的心。
  「我不在極樂街以外的地方畫活著的人,不是因為聽到預言太痛苦,而是因為我至今不曾相信過任何人。雖然本來就被周遭的人討厭,但最難受的,還是被人痛罵『就是因為妳說了那些奇怪的話,才會變成這樣』。」
  雫斷斷續續地吐露心情,聲音不同於平時,有些寂寞。
  「所以,第一次告訴你預言後,我馬上就後悔了。反正一定又會被當成騙子,幹麼要多管閒事呢。可是,我又沒辦法假裝不知道。聽到你受傷的時候,我有點難過,覺得果然還是跟之前一樣。」
  那個在從寺廟回家的路上,低喃著「這樣啊」並垂下視線的雫。
  那個在月丸的房間裡,低頭聽著晴史說話的雫。
  又多知道了一件她的事,心中卻意外地沒有浮現喜悅。
  「第一次在圖書館屋頂上碰到你時,我問了『我們在哪裡見過嗎』,但當時我其實在裝傻。其實我之前就知道你了。手拉車在極樂街很醒目,我也注意到你一直在偷瞄我。可是我實在無法坦白說出口。會告訴你預言,就是這個原因。」
  既高興又害羞,晴史覺得自己的臉要燒起來了。
  「你相信了我,所以我也想相信你。跟你在一起的時間很快樂,也想讓你知道我的一切。不過,當你知道我毫無保留的一切時,你會怎麼想呢?想到你說不定會討厭我、看不起我,就覺得有點害怕。」
  「我怎麼會看不起──」
  雫搖搖頭。
  「我不擅長說話,沒有信心能說得很好,但還是不想有任何的隱瞞。因為能夠陪伴我到這個程度的,至今為止只有你而已。」
  雫再次撩起頭髮。
  黑髮末端的光粒在空中飛舞。
  「不過現在就先……」
  雫沒有再說下去。
  這個老舊的三坪房間裡,靜靜盈滿白光與不知所終的沉默。
  
  *
  
  那天晚上,晴史也按照休假日前一天的慣例,前往十鎂和樹戶喝酒。
  顯然,樹戶最近十分煩躁。不時會看到他踹飛整包垃圾、把垃圾用力甩到載物平台上,打呵欠的次數也增加了。像現在品嘗苦艾酒時,與其說喝酒,他的動作更像是在灌酒。邊喝酒邊聊天這種事,好像也很久沒發生過了。
  對晴史來說,坐在他旁邊小口喝著可樂,基本上只是交際應酬之舉。
  走出店外,樹戶提議:「要不要去極樂街晃晃啊?」
  自從讓雫畫肖像畫以來,兩人再次一同前往極樂街。
  明明是開口邀約的人,樹戶逛街時卻一臉無趣厭煩的模樣,步伐也懶懶散散。突然,他一個箭步轉進岔路。
  「怎麼了,樹戶先生?」
  「我去小便一下,好像喝太多了。」
  樹戶瘦長的身子閃進大樓間隙,消失在黑暗中。
  「嘿,阿晴!」樹戶離開一分鐘後,前方來人出聲呼喚晴史。
  「嗯?怎麼啦?你超臭欸。」月丸嗅個不停。
  「應該是沾到別人的酒味了。」晴史隨意打發過去。
  「你的作戰計畫成功囉。」
  月丸笑顏逐開,進入正題。
  「本來是完全不抱希望啦,實際執行後,有人無視那個結果被殺,也有人在千鈞一髮之際逃過劫難。可惜我不知道具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總之現在已經幾乎沒有賣春小姐被殺了。因為那個,賣春小姐安心了不少,大家都很滿意哩。」
  「事情順利就太好了。」
  「真沒想到,她居然是占卜媽媽的女兒啊,我完全沒發現。大概是因為我滿久沒見到她了。」
  一個月前,晴史向月丸提出一則方案。
  讓雫幫每個娼妓畫肖像畫。
  如果有哪個娼妓會在近期遇害,雫就會聽到其未來的聲音。內容只有隻字片語,但已能做為防患未然的參考了。
  預言的細語並不總會降臨,因此這一個月來,她幾乎每天都無休止地替娼妓繪製肖像。如果將她畫完的素描本堆疊起來,可以到她的腰部這麼高。
  ──這樣一來,也會變得討厭畫畫了。
  身為提出這個建議的人,晴史對雫感到內疚和抱歉。
  幸好,她的辛勞和月丸的呼籲總算有了代價,即使未能完全阻絕食肝者的惡行,如今已經不再有娼妓受害了。
  「不過啊,以前看到她的時候,她個性應該沒有這麼陰沉吧。」
  「那月丸先生碰到的,說不定是她妹妹喔。」
  213號房裡,只有那個纏滿繃帶的占卜媽媽而已。
  晴史始終沒機會見到那個似乎和雫一模一樣的少女。
  「不說那個了,我有新的情報。」月丸結束了雫的話題。
  「有幾個碰到瘋子後幸運逃脫的女人,她們口徑一致,全都說攻擊她們的人,當時身上穿的是黑色雨衣。」
  月丸險峻的表情,讓晴史不由得退縮了一下。
  「別這麼緊張,我知道不會是你。你又沒動機,跟她們說的犯人體型也不合。不過,會大搖大擺穿著黑色雨衣的人,在這兒也只有垃圾清運員而已了啊。」
  黑色雨衣即代表正在處理屍體回收,不僅垃圾清運員,在板切町也是眾所皆知的事。
  因此,板切町所有的商店都沒有販售黑色雨衣,根本不會有人穿。在板切町中,輕視屍體回收這種卑賤工作的人也不在少數。
  晴史忽然想到,這件事不知有沒有跟樹戶提過。
  「再加上那個被賀島大卸八塊的清運員搞出來的事,有些尖酸刻薄的人就覺得,果然是那些傢伙為了增加收入自導自演。就是自己先弄出屍體,增加回收屍體的工作這樣。不過要是真有那種殘忍的小聰明,就不會來收垃圾了吧。」
  說到這裡,月丸補上一句:「話是這麼說,不過我沒有輕視垃圾清運員的意思喔。」
  「總之,雖然受害者是減少了,但兇手還是沒頭緒。現在只是把臭味暫時蓋住而已,等風頭過去,大概又會有女人受害了。只是割掉雜草,剩下的根還是會長出來。所以,我想請雫再幫我另一個忙。」
  「幫什麼忙?」
  「畫人像。幾乎每個女人都說『太暗看不清楚』,但還是有幾個人對犯人的臉稍微有印象。我想把她們說的特徵集合起來,畫一張肖像畫,就像蒙太奇拼貼那樣。我聽說,她之前就會根據她媽媽占卜說的特徵畫出人臉,這樣的話,根據證言畫出肖像畫應該也很容易吧。」
  月丸似乎想起什麼,又補充說明:「對了,還有女人說,犯人身上有奇怪的臭味。說是像把腐爛的魚跟蛋之類的拿去燉煮,很臭很臭,還混有一點點廉價牙粉的味道。」
  ──這叫惡魔之酒唷。
  老人的聲音言猶在耳。
  「怎麼啦,表情很奇怪?」
  「啊,沒什麼。」
  晴史故做平靜。
  「嗯,總之這陣子應該能解決吧。之後咱們再吃頓飯吧,我請你,就當謝謝你出的主意。」
  月丸揮揮手,走進人潮中。
  他離開後,樹戶才慢吞吞地從大樓的陰影下走出來。
  「看來我好像還是不擅長應付那傢伙。」
  樹戶剛才似乎一直暗中看著月丸離去。
  為什麼他在敘述自己的事時,還要用「看來我好像」這種詞彙?
  「還是直接回去吧。」
  樹戶轉向十七番街,晴史也沉默地跟在後頭。晴史的家其實在相反方向,但樹戶並沒有特別對他說什麼。
  他們走到比極樂街漆黑許多的暗巷。
  晴史和樹戶都沒有說話。
  不知何時開始,晴史的步幅愈來愈小,但樹戶一點也不在乎。
  瘦長的背影,逐漸遠離晴史的視野。
  ──我對這個人,幾乎一無所知。
  夢想成為成功的小說家。沒出息,被妻女趕出家門。愛插話,愛講道理。曾經是個看到屍體就翻白眼的膽小鬼。
  他跟妻女分別後就沒再見過了吧,會不會想再見她們一面呢?看他愈來愈常打呵欠,不知道小說寫到哪裡了,寫的是什麼樣的故事。板切町的生活,對他的創作活動產生了多少影響?關於自己的過去,他是否曾經一五一十向侏先生交代了?
  說到底,他為什麼不會想離開板切町?
  「樹戶先生──」
  就在樹戶要走進大樓時,晴史叫住他。
  晴史想像著那個躲在壁櫥裡,手貼在拉門上的自己。
  黑暗中就是安全地帶。壁櫥裡的空間,是獨一無二的聖域。只要乖乖待著,誰也不會進來。只要不出去,就不會惹人生氣。只要保持安靜,就不會發生任何事。
  ──等到受了嚴重的傷就太遲了喔。聽得懂人家在說什麼嗎?
  「那一天,侏先生真的『出門了』嗎?」
  樹戶身後的黑暗中,彷彿能看見母親怒髮衝冠的身影。
  大樓入口的照明形成逆光,樹戶成為一片黑影。
  感覺快要窒息了,但其實只過了十秒左右的沉默。
  「竹林先生的確『出門了』喔。我說過了吧?」
  說完這句話,樹戶轉身走進大樓。
  樹戶消失在視野之外後,有那麼一會兒,晴史依然留在原地。
  腳邊的寒氣,凍得鞋裡的腳發麻。
  直到看見樹戶房間的燈亮起,晴史才踏上歸途。
  
  回到家時,爸爸早已睡了。來到新的一年,爸爸仍舊沒有要找新工作的意思,從大白天就開始用酒精混過令人厭煩的每一天。家愈來愈不是個能療癒疲憊的地方,尤其爸爸在家的時候,感覺就像自己被關在一個上了鎖的冰箱裡。爸爸在酒店奢的帳雪球般愈滾愈大,源源不絕的催款讓晴史無比沮喪。
  他拿著針線躲進浴室,縫補工作服上的破洞。要是打開起居間的燈,爸爸會發火。
  工作服穿得太舊,硬邦邦的布料連針都很難穿過。
  坐在冰冷的圓石馬賽克磁磚地上,屁股麻得刺痛。
  在一般家庭裡,針線活應該是母親的工作吧,他模模糊糊地想著。
  媽媽消失的那一夜,他記憶猶新。當時的晴史七歲。
  一如往常,媽媽又開始埋怨爸爸了,於是晴史匆忙躲進壁櫥裡。一反常態的是,那天爸爸受不了媽媽的謾罵,決定出言反擊。兩人的爭吵愈來愈激烈,透過拉門也能感受到緊張危險的氣氛。
  「叫我滾出去?妳這醜女人在開什麼玩笑!」
  爸爸突然拉高的怒吼聲,讓晴史渾身一顫。
  「我沒在開玩笑!」媽媽尖叫著罵回去。
  「人家可比你這個沒出息的男人好太多了!這種家裡哪有──」
  爸爸一聲大吼,如落雷在耳畔爆裂。
  晴史立刻塞住耳朵,將臉埋進棉被。
  外頭母親短促的哀鳴,以及什麼被毆打的鈍音,透過掩蓋的手掌斷斷續續傳到耳裡。晴史將不住發抖的身體蜷縮成球形,無止盡地等待暴風雨離去。
  終於,聲音戛然而止。
  爸爸的聲音,媽媽的聲音,全都聽不見了。
  晴史急著想知道媽媽的狀況,但始終不敢打開拉門確認。
  「要丟了才行。」
  聲音停止大約二十分鐘後,他才聽到爸爸虛弱的呢喃。拖著什麼的沉重腳步聲緩緩遠去,接著是一片鴉雀無聲。
  外面的氣息消失後,晴史在壁櫥裡又等了一個小時,才小心翼翼地爬出來。矮桌翻倒在地上,桌面碎裂。鍋碗瓢盆散落在地。布滿水垢的流理臺沾滿漆黑的液體。
  當晚,爸爸和媽媽都沒有回來。
  隔天早上晴史醒來,出現在眼前的,是爸爸安穩的臉。
  「從今天開始就我們兩個人,要努力活下去喔!」
  印象中,爸爸確實是這麼說的。
  「媽媽呢?」
  「你餓了吧。來吃早餐吧,我從樓下麵包店買回來了。」
  無論晴史再怎麼詢問媽媽的事,爸爸都只是一味扯開話題。
  看著壞掉的矮桌,爸爸微笑:「得買張新桌子了。」
  爸爸坐在桌子對面,手腕上包著繃帶。繃帶前端透著淡淡的粉紅色,但晴史什麼也沒問。
  三天後,爸爸找到工作了。
  「以後就由我來養你了,這是父親的職責嘛。」
  爸爸一邊穿上全新的工作服,信心滿滿地向他宣告。
  
  水龍頭滴下的水珠,落在磁磚地上。
  回憶如退潮淡去。
  他很早就領悟,媽媽大概不會再回來了。
  爸爸就像變了個人,工作賣力,對他也十分溫柔。看著這樣的爸爸,晴史逐漸覺得,那晚他在壁櫥裡聽到的爭執,是否只是一場惡夢呢。
  從今以後,必須和爸爸兩人三腳地走下去。
  晴史之所以想成為垃圾清運員,是衷心希望可以讓拚命工作的爸爸輕鬆一點。他告訴爸爸時,爸爸雖然開玩笑地說「清垃圾很辛苦喔,你做得來嗎?」但笑著的臉卻有些僵硬。
  隨著晴史工作一年、兩年,爸爸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他愈來愈少和晴史說話,總是喝酒喝到睡前,也不再讓晴史協助他換衣服。
  明明誓言要攜手活下去,兩人的關係如今卻僅剩彼此的爭吵與仇恨。
  齒輪究竟是從哪裡開始脫軌的呢?
  工作服縫補完成,花費的時間比平常還久。
  晴史悄悄走出浴室,爸爸帶著醉意的鼾聲大作。
  鋪床鋪到一半時,視線不禁被爸爸的睡相吸引過去。
  爸爸的左胸露在棉被外。少了手掌的手腕,呈現光滑的圓形。
  相貌嚇人的住持給他看的桐木箱中的內容物,此時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道上的兄弟都叫這個「分手」。這有點扭曲。
  還完整留著指甲和手毛,烏黑乾枯的手。
  蓋子背面的墨跡寫著年月日及姓名。
  ──他們抓到偷竊、放火、殺人等的現行犯時,就會像這樣把手砍斷。這個嘛,就是殺雞儆猴的意思。很久以前,會在犯罪的人臉上刺青做為懲罰,跟分手比起來是可愛多了吧。就算刺滿整張臉,好歹雙手還能用嘛。
  晴史當時沒有打開每個桐木箱查看。
  因為他完全不知道,倘若真發現了熟悉的名字,回到家該怎麼辦。
  真相隱於黑暗之中。他人的心,即是深沉的黑暗。
  他茫茫然望著父親流出口水的睡相。
  ──我為什麼會跟這個人,在這種地方生活?
  一出現這個念頭,胸口便猛然湧出一股呼吸困難的窒悶。
  在燈泡的光暈下,晴史喘著氣,像被浪拍打上岸的魚。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23: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青色黎明
  
  隔天的工作排在上午,但樹戶沒有現身。
  朝會解散後晴史等了二十分鐘,還是沒見到他,只得獨自清運數量龐大的垃圾。
  將手拉車收拾完畢,晴史愉快地前往圖書館。他思考過樹戶生病的可能,但絲毫沒有前去探望的意思。時間已過了下午兩點,卻意外不覺得餓。
  枯渴的心,需要的是雫。
  他氣喘吁吁地跑進圖書館,雫卻不在那裡。晴史立刻爬上屋頂,然而等待著他的,也只有冬日的白色豔陽而已。以嚴冬來說,最近幾天的氣溫相當高,但屋頂上卻連一個小孩也沒有。
  他想起月丸說過要請雫製作蒙太奇人像畫,便轉而前往極樂街。
  白天的極樂街,是一條寂寥慘淡、有些陰暗的窄路。妖豔的世界悄悄潛藏其中。營業中的店家屈指可數,在街上徘徊閒晃的都是些別有意圖的男人,看不見那些大聲扯著酒嗓的皮條客,用暖和大衣包裹婀娜身姿的流鶯也寥寥無幾。冷清的小路邊,有一群裹著層層厚衣、縮著身子的街販。
  晴史在街販中尋找雫的面容,但一無所獲。
  「怎樣,是要買?還是不要買?」
  見晴史在路上來回走動,一個白色羽絨衣少女不悅地對他喊道。少女可能跟雫同齡或更小一些,單調土氣的臉上抹著化妝品。她腳邊散亂地放著一些鎮內工廠製作的指甲刀。
  雖然對方不友善地瞪著自己,晴史決定還是向她問問雫的事。
  「你說雫,就是那個畫畫的女孩吧。嗯,今天她在我隔壁,不過大概一小時前跟客人走了喔。沒錯吧?」
  賣指甲刀的少女,向坐在左邊的黃連帽衣少女搭話。紙箱做成的招牌上,用圓圓的字手寫著「捶肩一次五百圓 也有特別服務喔!」。
  「啊,是海苔卷吧,那個客人。他今天穿平常的衣服,所以我當時沒注意到,不過想起來,那張歹命的臉的確是海苔卷沒錯。」
  「海苔卷是?」
  晴史插話。指甲刀少女邊玩著她的茶色瀏海邊回答。
  「大概兩個月前開始就常看到他啊。他個子很瘦高,老是穿著一身黑色雨衣,所以我們說他看起來真像海苔卷。」
  「對對對。他的臉都被帽子蓋住了,大家都在猜那傢伙到底想幹什麼,對吧?」
  只有清運屍體的垃圾清運員會穿的,黑色雨衣。
  足以成為街販們話題的高個子清運員,晴史只能想到一個人。
  「說到這個,我還留著那女孩的畫,因為海苔卷沒有帶走。」
  指甲刀少女將一張原先背面朝上的畫紙遞給晴史。
  看到以炭筆繪成的肖像畫,晴史瞪大雙眼。
  全身泛起惡寒,彷彿血液都要結成冰。
  一雙陰沉混濁的眼睛,樹戶的眼睛,正盯著晴史。
  「然後呢?雫人呢?她去哪了?」
  咄咄逼人的晴史,讓捶肩的少女有些畏縮。
  「我不知道這麼多啦。只是,他們好像有吵一下要在哪裡做。我好像稍微聽到『那就在妳家』,大概是吧,好像不太確定?」
  晴史轉頭望向大樓群後方的二番街。
  他說了聲謝謝,拔腿就跑。「等等啊,喂!不買東西啊你!」指甲刀少女氣急敗壞,晴史只是頭也不回地朝二番街奔去。
  狹窄的巷弄彎彎曲曲,他跑著跑著,摔倒了好幾次。跑過轉角雜貨店時,差點撞上一個捲髮的中年胖女人。「你長不長眼睛啊!」他瞄了一眼痛罵的中年女人,繼續奔跑。
  乾燥的陽光穿過細長零碎的天空,落在板切町的道路上。乾扁的棉被晾在窗外,拍打棉被的聲音傳進耳裡。在一片生魚的腥臭中,傳來熟食店的油炸味。
  板切町的風景、聲音、氣味,逐一被拋在身後。
  在冬天的風中沙沙作響的衣物;掉在路邊的塑膠娃娃;磨粉機運轉的聲音;路上散落的垃圾;嬰兒的啼哭;聳立的大樓完全遮蔽了寒冬的太陽。
  抵達人煙稀少的二番街時,晴史幾乎不能呼吸了。
  站在丑首大樓前,他雙手撐著膝蓋,氣喘吁吁地抬頭看向213號房的窗戶。透過緊閉的毛玻璃,看不見室內的模樣。
  呼吸還沒緩過來,晴史一步一步艱難地爬上二樓。
  走廊上流出死亡金屬的重低音鼓聲,然而晴史的心跳比那節拍更快,碰碰碰地擊打著肋骨。想盡快確認的焦急催促著他的步伐,同時,不知在前方等待的是何物的恐懼,又將腳步拖慢。
  到達213號房。耳朵貼在門上傾聽,裡面沒有聲音。
  他鬆開打算敲門的拳頭,轉動門把。
  門沒有鎖。
  他想要悄悄推開門,鉸鍊卻發出如蝙蝠鳴叫的尖銳聲響。
  短廊前方,起居室窗戶灑入的陽光和上回一樣白亮。
  一個黑影從牆壁後方探出上半身,發現了晴史。
  嶙峋下垂的肩線。短髮。扁平的胸部。細瘦的體型。
  「真虧你知道在這裡啊。」
  將近半年來幾乎天天聽到的,沉穩但總令人不太舒服的聲音。
  「你在這裡做什麼,樹戶先生?」
  「我可是一直忍到現在了啊。」
  「所以我問,你到底在這裡做什麼!」
  樹戶悠悠直立。
  他全身赤裸。
  「我知道你喜歡她,所以我可是一直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再忍耐,全力抵抗自己的欲望哪。」
  赤身裸體的右手、胸部、腹部,全潑滿比幽暗更濃重的黑。
  由於逆著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還是沒辦法。忍耐已經到極限了,沒辦法再繼續壓抑我不斷上升的衝動,感覺大腦都快燒焦了。所以我買了她。」
  毫無理由地,一股糟糕的預感貫穿晴史腦門。
  也顧不上脫鞋了,晴史踏進屋內,推開樹戶,衝進三坪房間。
  陳舊的收納櫃,相框,坐在窗邊纏滿繃帶的母親,榻榻米上散落的畫具。
  只有鋪在地上的被褥,是上次沒有的。
  「年輕的孩子真是不錯啊。觸感不同,彈性也不同,跟上年紀的賣春女差多啦。」
  雫一絲不掛地躺在上面。
  一把粗大的刀子插在她傷痕累累的肚子上,蔓開一大片血跡。
  這是什麼情況。
  頭腦一片空白。此時,左半身猛然竄起一陣寒毛。
  「這是為了寫出我獨有的傑作的準備工作。」
  樹戶黏膩的淺笑聲,出現在晴史身旁。
  「優秀的作家,都擁有獨特的價值觀或美感,而異於常人的經驗和特殊的癖好就是泉源。可是,我過往的人生卻毫無樂趣及深度。明知如此,我依然絲毫沒有勇氣徹底拋下這種枯燥無味的生活。我不懂人類的本質,沒有黑暗的過去,也不曾震撼於深不見底的恐懼和不安。我突然發現,自己不過就是那種隨處可見,無聊到不能再無聊的凡夫俗子。就算我讀得再多、寫得再多,都無法避免我這個人類的膚淺呈現在作品中。我領悟到,自己根本沒有創造傑作的資質。你能明白嗎,那種漫無止境的空虛感。在自己身上烙下『毫無存在價值』的絕望有多深,你懂嗎?」
  樹戶毫無抑揚頓挫的呢喃聲,讓晴史全身爬滿雞皮疙瘩。
  「所以為了填滿自己內在的不足,我決定採取行動。也剛好嘛,我妻子向我提出離婚。我殺了妻子,也殺了女兒。畢竟跟母親分開太可憐了嘛?我殺了兩人,在山裡把她們埋了。我完全沒有罪惡感,因為她們只是我人生的絆腳石。不過,最後的最後,她們還是為我出了一份力。她們給了我壓倒性的死亡真實感。」
  樹戶的臉愈來愈近。
  生物暖熱難聞的氣息噴在臉頰上,晴史不由得轉過頭去背向他。
  「可是隨著時間過去,當時殺害妻子和女兒的感覺也愈來愈淡薄。一方面大概也是我當時殺得太忘我了吧。剛開始在這裡住下時,我完全變回了當初那個可恨的凡夫俗子。這樣下去,要寫出傑作根本是作夢。我愈來愈煩躁,不知道該怎麼辦,就拿了花瓶裡的花來占卜。我一邊拔花瓣一邊說,殺、不殺、殺、不殺、殺、不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我拔完每一朵花,結果都是殺,所以我決定就這麼做吧。把闇鍋叫到暗處摀住她的嘴割喉,刺她的胸部,在肚子裡攪來攪去。竹林先生私下提醒我,叫我別想奇怪的事,但說會盡力支持我的明明也是他啊?根本莫名其妙,所以我就讓他退場了。聽到竹林先生的過去時,我真是差點笑出來耶。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架子對我說教,結果自己還不是一時衝動就殺人了?」
  樹戶的兩聲嘻笑竄進耳朵。
  「這時,我心中萌生了新的欲望。我想要徹底瞭解,人類有哪些死法。我想知道被兇殘的殺意突襲的人,害怕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因為死亡的恐懼和人類的本質大有關係嘛。絞殺、刺殺、擊殺,我也試過在浴缸裡把人溺死。刀子插進肚子時,握刀的手會有什麼感覺?慘叫聲會有多高亢?還是因為恐懼跟疼痛,反而叫不出來?喉嚨要割到多深,才能讓尖叫聲停止?要勒得多用力,頸骨才會斷?頭蓋骨最脆弱的地方是哪裡?鮮血的溫度黏度和氣味是?動脈跟靜脈裡的血,又是哪兩種不一樣的紅?最後一口氣是吸氣還是吐氣?生與死的分水嶺究竟在哪?我想要一一冷靜觀察,用自己的五感確認,吸收到大腦的深處,直到滿意為止。為了不讓這種感覺從腦中消失,我不斷殺害闇鍋。我殺了好幾個人,切開了好幾個人的肚子。有時也把卵巢含在口裡確認味道,那東西很苦,根本沒辦法吃。」
  樹戶的手搭上晴史的肩。
  脖子上的冰冷觸感,讓晴史悚然一震。
  「你雖然無知,但是個好人。我不想跟你爭。你是我重要的工作夥伴,也是無可取代的友人。獵物要是逃了,再找新的就行。可是一旦損壞的友情,要修復就難了。雖然你在那邊指手畫腳讓我不好工作,但我就不多計較了,因為我心胸寬大嘛。接下來我就要用她的身體,盡情傾吐我的欲望。因為是第一次用年輕的孩子,我脈搏跳個不停呢。你如果想在旁邊觀摩也沒關係,不過我不會容許被干擾的,就請你『乖乖守規矩』囉。」
  樹戶再次低聲嗤笑。
  必須快逃。
  違反晴史的意志,腳死死黏在地上動不了。
  腎上腺素無用地分泌,徒然加速著心跳。
  樹戶則終於從身邊離開。
  那一瞬間,視野角落竄出一抹影子。
  刀刃的閃光深深刺進樹戶的後頸。
  如太陽的紅焰般,鮮血的飛沫向上噴發。
  血從樹戶按住傷口的手指指縫中湧出,啪答啪答滴落在褪色的榻榻米上。
  「為什麼……原來如此……妳……」
  銳利的刀尖,刺向樹戶因驚愕而睜大的右眼。
  伴隨爆裂開來的鮮血與慘叫,樹戶跪了下來。
  刀刃再次劃開他的後頸。
  又一道鮮血噴出。
  樹戶眼球向上一翻,趴倒在地。
  「話,太多了。全是破綻。」
  雫赤裸的腹部染著一片深紅,握著刀站在後面。
  一雙烏黑大眼,像看著狗屎般俯視樹戶。
  割斷的動脈中流出緩慢黏稠的血液。
  晴史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能愣在一旁啞口無言。
  那把砍破雫的腹部又割裂樹戶的刀子,從纖細的手裡滑了下來。
  雫的身子一軟,在即將倒地前被晴史抱住。
  血在灰色的工作服上暈染開來。
  「真不方便啊,我的力量。完全不知道會變成現在這樣。要是先畫畫自己的臉就好了。」
  「別說話,傷口會擴大的!」
  乳房、肚子、心窩、側身、下腹。
  暗紅肆虐的痕跡,刻印在雫柔嫩的肌膚上。
  「我馬上就叫醫生,妳再撐著點!」
  晴史正要站起來,衣服下襬卻被雫輕輕拉住。
  「不用叫沒關係,大概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妳到底在說什麼!沒事的,我一定會救妳!」
  雫偏了偏頭,循著她的視線,晴史的右手撫上她的胸口。
  因收垃圾而乾裂的指尖沾上血。
  白皙的胸口,遍尋不著理應存在的脈動。
  「未死者……」
  晴史低喃的語音未落,某個物體壓上他的背。
  雫發出一聲短促的哀鳴。
  重量壓迫著胸口,險些喘不過氣。
  晴史回頭,一隻布滿血絲的巨大左眼,掛在樹戶蒼白的瘦臉上。
  右邊的眼窩裡溢出黏稠的血,滴落在晴史臉頰上。
  「樹戶先生也……」
  「為什麼要妨礙我!」
  樹戶滿臉憤恨地轉向雫。
  大量自頸動脈湧出的血,在他的肩膀和胸部拉出樹狀的圖樣。
  「妳知道妳對我做的事有多嚴重嗎!妳野蠻的行為是對我,不,是對文學本身的背叛!因為妳,害我變成了這副不祥的軀體。這軀體遲早會腐爛,已經來不及了,沒有時間寫完了。妳是個罪人,奪走我完成千古流傳的傑作的機會,這就是妳犯下的重罪!」
  口水和著血沫噴出樹戶的薄唇。
  「所以我也要奪走妳珍貴的東西,就像妳奪走我的性命一樣!這是等價交換啊!妳剛剛的偷襲已經沒用了,因為我已經死了嘛!妳就在那裡眼睜睜看著妳重要的少年被殺的模樣吧!」
  樹戶的手搭上晴史的脖子。
  像在嘲笑晴史的抵抗,手指漸漸深入頸肉。
  樹戶僅存的一隻眼燃燒著瘋狂,死死瞪著晴史。
  他身上又源源不絕地流出血來。
  「你知道嗎,晴史?古代的阿茲特克帝國在祈求戰爭勝利時,會將俘虜的心臟獻給神。沒錯,沒錯,沒錯。我就殺了你,剖開你的胸口,把還在溫暖跳動的心臟挖出來,當作獻給神的供品吧!我要乞求神的赦免啊,一定要讓祂們給我足夠完成作品的時間才行。這就是復活的儀式!」
  樹戶的胡言亂語,讓晴史血液瞬間冰凍。
  被緊緊勒住的喉嚨中,溢出細絲般的嗚咽。
  雫從後面抱住樹戶,但輕易就被甩開。
  ──可能不行了。
  視野倏地轉暗。
  逐漸遠去的意識中,晴史聽到了什麼破裂的聲音。
  鞋底踩踏地板的混亂腳步聲。
  一股衝擊將晴史連同樹戶撞倒在地,下一個瞬間,脖子的束縛就消失了。
  晴史咳個不停。如一尊仁王像屹立在他面前的,是月丸。
  「這混帳想耍我!還給我說什麼『我們有見過面嗎』,啊!」
  月丸怒吼,對準樹戶的臉用力一踹。
  被踹飛的樹戶撞到安樂椅,雫的母親連椅子一起摔在榻榻米上,膝上的小壺滾到牆邊,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
  月丸的拳頭痛擊在樹戶的頭、肩、胸、腹,沒有顧忌,毫不留情。樹戶雖試圖反抗,但對手實在太兇暴,他看起來就像被肉食猛獸壓倒在地、奄奄一息的草食小動物。足以將晴史壓制的臂力,在把打架當家常便飯的月丸面前,就像赤子般柔弱無力。
  最後,樹戶只能筋疲力竭地任憑毆打。他滿臉瘀青,彎曲的鼻梁下流出鼻血。
  「害我搞得大費周章,這個變態!」
  月丸喘著氣,從褲子的後口袋抽出一條粗束帶,將樹戶的手腕及腳踝固定住。綑綁的過程毫不客氣,樹戶發出陣陣虛弱的哀鳴。
  「抱歉來晚了,阿晴,費了點力。」
  「真的有夠晚,我都被砍了。」
  還趴倒在地的雫不滿地抱怨,月丸這才發現她全身是血。「未死者有兩個嗎。」他陰鬱地自言自語。
  「這也在妳的預言內嗎?」
  月丸沉重地問。雫的頭轉向一旁的樹戶。
  「我問了這個男人的結局:頸部身中多刀。我想,這個男人一定是被我所殺。而我也有自信能順利做到,所以就邀請他了。只不過,沒想到連我也身中多刀就是了。」
  「意思是聽到預言,所以才殺他的?」
  月丸挑起一邊眉毛,冷淡地看著雫。
  「完全搞不懂妳在想什麼,不過妳也真是個瘋子啊。」
  「比起那個,月丸先生為什麼會來這裡?」
  晴史摸著自己剛解脫的脖子,努力擠出聲音。
  月丸睨視著倒在地上的樹戶,就像在看一灘牆上的嘔吐物。
  「剛剛我在極樂街碰到他,這傢伙,看我容易忘事,竟然裝作不認識我的樣子。」
  「為什麼……我們明明已經好幾天沒見了。」
  樹戶難受地呻吟,他的臉頰上黏著暗紅的血。
  「是啊,沒錯。所以我剛開始是沒發現。不過接著我吃了飯,再到幾間店家打打照面,就在路邊小便到一半的時候,腦袋角落突然就好像想起了什麼。大概是神明把遲了點的壓歲錢送來了吧。像我這種猴子腦袋,雖然很零碎,連具體是誰都不知道,還是想起了原本應該遺忘的人啊。」
  「可是,就憑一點瑣碎的不對勁和第六感,不可能就能鎖定我吧?」
  「不是第六感,是多虧這張相片跟我寫的筆記。」
  月丸用來充當筆記本的行動裝置畫面上,是他在極樂街拍下的三人的照片。
  他使用了可以加上手寫字的應用程式,樹戶的臉旁邊,畫了個大大的紅色叉叉。
  「雖然我不記得這是什麼時候拍的了。總之,你跟我前陣子從賣春小姐那兒收集來的證詞有幾個共通點,但因為沒有確切證據,原本只能停留在懷疑階段。不只要感謝神明,也要謝謝過去的我啊。」
  月丸得意洋洋。
  「我拿這張照片給街販看,他們一臉厭煩地說『又要問海苔卷啊』。我問了細節,他們才說不久前有個小鬼也問了相同的事,剛聽完話馬上臉色大變就跑了。我靈光一閃,丟下工作衝過來一看,果然就猜中了。」
  月丸操作行動裝置,三人的照片咻地消失在畫面裡。
  「哎唷差點忘了,報告報告。」
  月丸撥打電話。「是的,是的。我抓到了。」他說,對方似乎是角頭。
  「對了,那個木乃伊是啥?」
  結束通話後,月丸看向雫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母親。
  「是我的母親。」
  「占卜媽媽啊。都鬧成這樣了,她還真悠閒啊。話說,為什麼要包著繃帶啊?」
  「因為從一年前就生了病,身體不好。如果不包著繃帶,皮膚會爛掉。」
  「嗯哼,生病啊。」
  月丸大剌剌地用手指戳了戳占卜媽媽的肩膀。
  趴在地上的雫出言喝止:「住手!」
  「我說這個啊,已經死了吧?」
  雫睜大眼睛。占卜媽媽什麼也沒回答。
  「沒死,媽媽還活著。只是身體狀況不好,沒辦法靠自己爬起來而已,你別亂來!」
  「可是啊,我們這樣一直在說話,她卻像個石頭一樣毫無反應啊。我摸了她也完全沒動。而且妳摸摸看,連脈搏都沒有啊。這到底哪裡算活著啊?」
  「才不是這樣!只要好好休息,總有一天會好的,你不要隨便亂說!」
  雫尖聲喊道。月丸搖搖頭。
  「我可沒隨便說。當我還是個跑腿的時候啊,就常聽說占卜媽媽這人很糟糕,那樣下去總有一天會死。那時我還不懂那是什麼意思,而且大家雖然糟糕糟糕的說,占卜的委託也從沒停過。」
  「總有一天會死,月丸先生,那是什麼意思?」
  喉嚨的不適終於緩解,晴史加入對話。
  「今天早上啊,角頭他們喝茶聊天的時候提到占卜媽媽,所以我就問了。他們是覺得很煩啦,說我不知道問過幾百遍了。我說阿晴啊,你看這個房子,不覺得東西少得奇怪嗎?」
  正如月丸所說,213號房內的日常用品和家具都非常少。除了廉價的置物櫃和占卜媽媽坐的安樂椅外,既不見任何家電用品,連衣櫃和桌椅都沒有。
  「占卜媽媽的收費高得不得了。這裡的人如果想委託她,可要有好幾個月不吃不喝的準備才行。但是,這個家卻完全沒有一點錢的味道,你覺得是為什麼?」
  「因為……藥太貴了。」
  回答的是雫。「沒錯,是藥。」月丸接著說。
  「說是藥,可不是治療身體的藥,而是破壞身體的藥。占卜媽媽對安非他命嚴重成癮。那種東西一旦上癮,光靠少量是無法滿足的,所以就算錢再多也不夠用。占卜賺來的錢,全都丟進安毒裡了。就像把吐出來的東西,不斷吞回去再吐出來一樣。委員會跟角頭也樂得可以繼續利用她,畢竟毒就是他們提供的嘛。就算占卜費再貴,反正最後都會原封不動回到口袋裡,當然能盡情委託了。」
  「瘋子女孩的媽媽是安毒蟲嗎,還真是有什麼媽媽就有什麼女兒啊。」
  樹戶嗤笑,月丸一腳踹向他的下顎。
  「安毒的戒斷症狀很嚴重。藥一旦用完了,就會變得非常焦躁不安,為了逃避又繼續打藥,永遠打不完。不知不覺中,腦袋跟身體就已經殘破不堪了。我想占卜媽媽八成是安毒打過頭,腦袋的血管爆了或內臟爛了才死的吧。」
  月丸上下打量著纏滿繃帶的占卜媽媽。
  「別再說了,拜託。」雫哀吟著請求。
  「這裡頭恐怕全是乾巴巴的肉了。也是不簡單,還能維持個人形,大概是用繃帶緊緊包住的關係吧。」
  「可是,我還聽得見聲音。母親會說『謝謝妳照顧我』,會說『抱歉這副身體給妳添麻煩了』。雖然話不是很多,但偶爾會說。我跟她說,等媽媽恢復健康,我想一起去其他地方看看,媽媽就會回答我『是啊希望可以去』。」
  月丸看著雫,像個大人正在給不懂事的孩子講道理。
  「喏,該認清事實了。妳其實很早就發現她死了吧?住在同一間屋子裡,不可能沒發現。妳只是騙自己母親還活著,把母親的屍體弄成還是人形的模樣,一個人上演獨角戲罷了。我有說錯嗎?」
  雫緊咬下唇,兇惡地看著他。然而月丸並未因此動搖。
  「妳說妳聽得到聲音,那是妳幻想母親聽到自己願望的幻聽。占卜媽媽才不是那麼親切溫柔的女人咧,她就是個嗑藥嗑到本性跟神智都壞光光的刻薄老太婆。妳只是剛好趁她死了,就捏造一個理想的母親出來而已。因為生病所以皮膚爛掉?說錯了吧,那是腐爛了啊。」
  「才沒有──」
  「別再說了!」
  晴史看不下去大喊,月丸停了下來。
  「什麼都別再說了!已經夠了!」
  晴史突然發怒,讓月丸不太高興,但他也只是皺著眉抓抓頭,不再多提占卜媽媽的事。
  雫依然扭曲著臉,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然而變成未死者後,淚腺就失去了功能,因此她的眼角一滴淚也流不下來。
  月丸一臉掃興,索性唰地站了起來。
  「總之,我就先把這個變態交給委員會了。因為他已經變成未死者,應該不會被『分手』了,但證據還是得帶去才行。」
  他輕易地將樹戶扛上肩。「哎呀差點忘了──」走出房間前,月丸取出行動裝置,以單手輸入文字。
  他將畫面給晴史看,上面寫著「下次跟阿晴吃飯」。
  「就這樣啦,阿晴,下回見。」
  道別的語氣一如往常地平靜,月丸離開了房間。
  三坪大的房間裡,只剩下晴史、雫,以及倒地的木乃伊。
  樓下喧鬧的音樂,換成了優美的敘事曲。
  
  *
  
  「某一天,母親突然就沒辦法從椅子上站起來了。我原本想說,啊,母親又無法回過神來了,沒有太在意。但好幾天過去,她還是維持這個樣子。」
  依然赤身的雫,躺在被褥上娓娓道來。晴史靜靜地聽。
  「母親原本就吃得很少,沒辦法從椅子上起來後,就什麼也沒吃了,也不洗澡,變得很臭。我問母親要不要在床上睡,她還是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接著,母親的臉跟手開始變色流膿,我請醫生來看,但醫生淨說些聽不懂的東西,就是不幫我治好母親。請他開藥,也不理我。我討厭醫生。所以,我就幫母親纏上繃帶。膿流得愈來愈多,繃帶每天都得替換。後來慢慢不流膿了,但母親還是一直坐在椅子上。」
  雫一反常態地滔滔不絕,晴史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
  月丸離開後,雫很訝異自己為什麼還沒死。晴史向她解釋未死者的存在,雫恍然大悟,開始侃侃而談。
  ──你願意聽聽我的一切嗎?
  故事由此展開。
  「母親為了維持遙視能力,必須定期食用人類的心臟和肝臟。那種力量就是這麼一回事。父親會替母親蒐集心臟和肝臟,將女人帶到這個房間裡殺害,再搬進浴室切開身體。父親變成影之後,就換我負責。不過因為屍體太重了,我只能在街上處理。」
  「所以就利用當街販的機會,物色獵物。妳之前說的『幫母親的忙』,指的就是這件事吧!」
  雫緩緩點頭。她必須成為食肝者,無從選擇。
  「光是坐在那裡畫畫,就有挑不完的客人。如果我在畫肖像畫時聽到聲音,就會把對方帶到隱蔽的場所,在辦事辦到一半時割喉。因為做得正投入,對方根本無心留意周圍的狀況,很簡單。男人死了之後,就切開肚子,把心臟跟肝臟取出來。母親不再進食後,我還是繼續蒐集心臟跟肝臟。我想說等哪天母親復原,要是沒東西吃就傷腦筋了。不過,最後全都腐爛丟掉了。」
  「要是跟我說,我明明可以幫妳。」
  晴史放在大腿上的雙拳緊握,指甲深深掐進肉裡。
  「這地方多得是屍體,只要剖開肚子,內臟要多少有多少。這樣的話,妳就不用殺害客人,也不必出賣身體了。」
  「可是,我不想被你討厭。」
  「我怎麼可能會討厭妳!」
  晴史堅定地說。雫看著他的眼睛。
  「喏,我想拜託你。」
  「拜託我?」
  「我想畫一個東西。」
  「畫一個東西?」
  「你知道九相圖嗎?」
  「九相圖?」
  「就是描繪屍體腐爛過程的畫。圖書館的書上面說是『直接觀察已殞命的肉體腐壞並歸於塵土的過程,為觀想肉體之不淨與諸行無常所繪製的圖畫』,不過我看不太懂,只能用字典查出這些字後背下來。」
  晴史也這麼覺得。描繪屍體究竟可以知道什麼呢?
  「我說過,我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吧。」
  晴史點頭。
  「四年前,我殺了她。」
  雫的一句話,緊緊攫住晴史的心臟。
  他不想相信。他希望是自己聽錯了。
  但她確實是這麼說。
  ──我殺了她。
  「那一陣子,我們家的生活變得很困難。一直沒有遙視的工作上門,母親卻還是繼續嗑藥。在父親的吩咐下,我跟妹妹被迫成為街販。妹妹聰明又喜歡看書,所以她寫詩;我就跟現在一樣畫肖像畫。因為雙胞胎很少見,我們的詩集跟畫都賣得很好。賺錢回家時,母親就會大力稱讚我們。可是,我們很討厭脫光讓人摸來摸去。」
  一想到幼小的雫委身於陌生男子的情景,就心痛如刀割。
  「妹妹跟我不一樣,是個開朗親切的孩子,所以比起我,客人更常選妹妹。不過時間一久,妹妹就愈來愈不常笑了。有時在到極樂街的路上,還會突然哭出來。在那之前,她看的多半是公主的故事書或漂亮的圖鑑,但後來就只會讀一些讓人不舒服的書。九相圖的書就是妹妹給我看的。那時她經常說,如果可以看著自己的身體逐漸腐爛,不知會是什麼感覺。她拜託我,如果她先死了,希望我把她從屍體變成骨頭的過程畫下來。我想,是不是因為不斷接客,讓她的心愈來愈破碎,才會去想那些事呢。」
  雫輕輕嘆息。
  過了一會兒,她繼續說。
  「那天,我跟妹妹和平常一樣到極樂街,剛開始營業時我突然肚子痛,去了廁所。回來時,妹妹就不見了。我想說是不是接了客人,但等了很久她都沒回來,我就出去找她。在一條狹窄的死巷裡,我看見一個男人正掐住妹妹的脖子。如果當時我大叫,可能會有其他人過來。但我沒有呼救,只是躲在暗處,直到妹妹死去。我覺得妹妹很礙眼。跟只會畫畫,個性又陰沉的我不同,活潑的妹妹很受母親疼愛。帶了錢回家,被媽媽稱讚的也一定是妹妹。我一直很害怕,覺得自己是不是不被需要的孩子,是不是哪天就會被拋棄。所以我沒有呼救。我覺得只要妹妹不在了,我就可以獨占母親。等男人離開後,我走到妹妹身邊。妹妹什麼也沒穿,脖子上纏著一根繩子。我試著搖晃她,她已經沒有呼吸了。我明明一直覺得要沒有妹妹就好了,但當我明白,妹妹真的再也不會張開眼睛時,我突然好後悔,全身抖個不停。妹妹就等於是我殺死的。」
  大量失血,讓雫的臉像水彩顏料塗過般蒼白,但說到妹妹悽慘的死亡,語氣卻依然平穩。
  「我呆呆望著妹妹,想到她曾拜託我要畫下她死後的模樣。所以我就替她畫了。靠著一點點微弱的燈光,我畫了一整晚。累了就睡,再畫,再睡,再繼續畫。不吃不喝,就這樣不斷重複。妹妹是因為我而死的,所以我想贖罪。到第三天早上為止我都記得,那之後就沒有記憶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被抬回家裡。父親母親都在房裡,但連我恢復意識後,他們對我毫不關心。妹妹的身體和畫了妹妹的畫,都消失無蹤了。母親抱著一只小小的壺,抽抽搭搭地哭。我就這樣被置之不理。根本一點也不高興。」
  占卜媽媽重新坐回安樂椅上。她的膝上放著一罐骨灰罈,上半身向右傾斜,看起來像一個正在打盹的病患。
  「在那之後,我就可以聽見聲音了。剛開始我還搞不清楚,畫了好幾個人後才發現,那是那個人最近會發生什麼事的預言。雖然用來蒐集心臟跟肝臟很方便,但我一直希望這種能力可以消失。『妳對我見死不救,根本沒有資格畫活著的人類,妳還是孤獨一人,大家都避開妳最好。』我總覺得可以聽到妹妹說這些話,覺得她不會原諒我。」
  雫轉動脖子,看向牆邊的置物櫃。
  年輕夫妻疲倦地笑著,懷裡抱著一對天真無邪的雙胞胎姊妹。
  拍下那張照片時,是否有人能預知那毫無救贖的未來?
  「我也開始不斷夢到妹妹。有時她在街上走路,有時她在家裡,夢的內容雖然都不一樣,但她一定會出現在我面前,用沒有眼球的漆黑空洞瞪著我。我每次都會向她道歉,但妹妹總是默默瞪著我而已。」
  雫反覆說著對不起的悲傷睡顏,在晴史腦中一閃而過。
  「我希望妹妹原諒我,所以我只畫鳥跟動物的屍骸。只要持續畫逐漸腐敗的屍骸,或許總有一天,妹妹會原諒我吧。我想不到其他方法了,因為我會的只有畫畫而已。可是,無論是夢還是聲音,都沒有消失。用動物取代還是不行吧,一定是這樣。」
  雫的目光移到小動物屍骸的油彩畫上。畫布依照時間順序排列,一張張的屍骸逐漸失去原型。
  雫用右手摸摸自己的傷口,纖細的指尖沾上乾涸赤紅的血。
  「我最掛念的事,就是沒能將妹妹的屍體畫到最後。因為我的贖罪不完整,還沒有結束。藉由這具和妹妹相同的身體完成九相圖,就是我現在的願望。」
  清澈的瞳眸,定睛凝視晴史。
  「你願意幫助我完成嗎?」
  晴史立刻就知道自己的答案,然而話語說出口,還需要一些時間。
  「──我該做什麼?」
  雫紅染的手指,比著自己的心窩。
  「從這裡,往肚臍的方向切開。光身體是不夠的,內臟腐敗的樣子也必須好好畫下來。」
  晴史拾起地上沾滿血跡的折疊刀,將刀刃放在雫的心窩處。柔軟的肌膚將刀尖些微吞沒,滲出紅黑色的血。
  「我要開始了。」
  雫輕輕頷首。
  雙手握住刀柄,深吸一口氣,將刀尖埋進肉裡。
  唔,雫發出短促的呻吟。
  「很痛嗎?」
  「沒關係……好像,還能忍耐。」
  刀刃進一步深入至三分之一處,接著一口氣劃到肚臍。雫緊咬的牙關漏出痛苦的低鳴。
  紅黑色的腹直肌,以及收納於其下的臟器展現在眼前。腸子表面閃著一層黏液,可以清楚看見裡面的細小血管。
  「以肚子為中心,像畫圓一樣,把腸子拉出來。」
  依照雫的期望,晴史從肚子的裂縫裡拉出小腸。血流已然完全停止,腸道比想像中更長更柔軟,需要花不少時間才能排成漂亮的同心圓。
  肝臟、胃、膽囊、十二指腸、胰臟、脾臟、腎臟,按照雫指示的順序、指示的位置排列。每次拉開肚子的切口,每回切離尚存餘溫的臟器,那瘦弱的軀體都會猛地弓起。雫不斷握拳又舒展,反覆深呼吸,與劇痛拚命搏鬥。
  ──妳根本不需要再這樣疼痛下去!
  對於一心只想接受死亡的雫,晴史氣惱不已,只能緊緊咬住後牙。
  肋骨以下的臟器幾乎全部取出,雫的腹部中,僅剩和陰道相連的子宮與卵巢。
  「這些不用。」
  雫的手輕輕按住晴史的手腕。
  「留下來就好。它們工作得很辛苦了。」
  晴史俯瞰著由雫的臟器排列出的幾何圖形,用纏在腰間的毛巾拭去手與額頭的汗水。手掌上還殘留著內臟柔軟的觸感。
  「接著,幫我拿那面鏡子來。」
  雫指向一面蒙著泛黃布料的穿衣鏡。
  「還有那個。」
  手指橫向移動,停在置物櫃上。是相框旁那還未使用的油性蠟筆。打開蠟筆盒的蓋子,便飄出封存的蠟與黏著劑的氣味。
  晴史將蠟筆散放在枕頭邊。「那就麻煩你了。」雫發出開始的訊號。
  晴史跨立在雫的上方,將鏡子調整在她看得到的角度。
  「麻煩你就這樣稍微忍耐一下了。」
  話一說完,雫的左手拿起蠟筆,在右手的畫布上舞動起來。和在極樂街作畫時相同,雫的左手在畫布及榻榻米之間飛快往來,令人眼花撩亂。
  「完成一張。可以了喔。」
  雫的語氣沒有絲毫工作告一段落的充實感,晴史倒是從沉重的持鏡工作中獲得解放。從雫拿起蠟筆開始,還不到十分鐘。
  畫布上忠實描繪著一名在盤旋的腸道與臟器圍繞下的少女,筆觸如此真實,讓人難以相信是短時間內完成的作品。雖然無法分辨色彩運用的微妙之處,內臟生動的質感與雫疲倦的表情,還是深深打動晴史的心。
  「雫的畫,果然很厲害啊。」
  晴史欽佩地輕舔嘴唇,而雫已經開始用相同構圖繪製第二張畫了。即使眼前沒有鏡中倒影,她的左手還是精準重現了繪畫主題。
  畫完第四張後,雫終於放下蠟筆。「第二張畫得最好。」她給自己下了正面評論,但晴史完全看不出差別何在。
  「明天你也能來嗎?」
  正當晴史要依依不捨地離開房間時,雫向他問道。
  「明天也有工作,後天跟大後天也是。」
  「工作結束再來也沒關係,我等你。」
  其實他心中早已做了決定。
  ──我明天也一定會來。因為我想來。
  
  隔天,晴史確實也再度來到雫的房間。
  雫躺在被褥上,姿勢與前一天分毫不差。內臟也完整散放在各自的位置。榻榻米上多了兩張新畫。黏附在白瓷肌膚上的血乾涸成巧克力色,雫用指甲將其一塊塊剝掉。
  「顏色跟昨天不一樣。」
  也許是心理作用,雫看著鏡子說話的聲音,似乎有那麼點發現新事物的喜悅。
  屋內開始飄起隱約的屍臭。
  第四天,他在雫的皮膚上發現小小的蛆。
  現在雖是冬季,在未經防腐處理下,無法完全避免雫的軀體腐敗,也無法阻止食肉蟲類的入侵。手臂和腿逐漸出現網狀的洞,惡臭日益濃郁,從雫體內取出的臟器也變成了極深的黑褐色。
  從那天開始,晴史的工作清單上就多了一項:噴灑殺蛆藥。
  雫雖然說「那個沒關係」,但晴史無法忍受雫的身體遭到蛆蟲侵蝕。
  
  *
  
  「你說這房裡有什麼東西?」
  「我有點事想確認一下。」
  星期日午後。
  晴史在月丸的陪同下,前往竹林老人和樹戶住過的房間。他右手握著從樹戶衣服裡「借來」的鑰匙。至於樹戶的下場如何,晴史刻意不多問。
  「話說,你幹麼帶我過來啊?」
  「我想看電腦裡的東西,可是我完全不會用,所以想請月丸先生幫我操作。」
  「不過我也只會開機跟打開檔案喔。」
  「已經很夠了……我猜。」
  晴史連電腦是怎麼運作的都不知道。
  「可是為什麼需要鑰匙?叫妖老頭從裡面開門不就好了。」
  「因為侏先生他……」
  晴史一邊進行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的解釋,一邊暗想月丸這次肯定也不會在行動裝置裡記下竹林老人的死訊。
  比兩坪大一些的房間,已經有人清掃並整理過了。廚房的流理臺、瓦斯爐和一般生活用品,已用清潔劑擦拭得乾乾淨淨。除了起居間牆邊的矮桌和矮衣櫥之外,沒有其他家具,一台附旋鈕的小電視放在榻榻米上。
  「就是那個吧!」月丸指了指矮桌上的筆記型電腦。
  「要是設了密碼就沒辦法囉。」
  月丸啟動電腦,他的擔憂並未成真,登入畫面迅速閃過後,以田園風景為背景圖的桌面就出現了。
  樹戶的遺稿沒有存在任何檔案夾裡,而是大大方方地放在桌面。檔案名稱是《紅褐色幻想譚 無辜的血淚》。
  「這是啥?」
  「我想,應該是樹戶先生寫的小說。」
  「小說?你找這種東西做什麼啊?」
  晴史想親眼看一次。
  看那個困於瘋狂的男人不斷追尋的夢。
  雙擊檔案圖示,打開文字編輯器,視窗裡滿滿都是文字。
  「這是啥啊?」
  「最高的……傑作?」
  樹戶遺留下來的,是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反覆延續的文字串『赤紅甘美火熱淡泊的,臟色的憂鬱』。
  ──他的訊息,似乎沒能傳達給任何人。
  晴史站了起來。
  「你想確認的就只有這個嗎?我真搞不懂啊。」
  月丸無法理解地關上電腦,並將電腦留在原位。可以想像,在不久的未來,遲遲未收到租金的房東就會氣沖沖地闖進來,啞口無言地面對人去樓空的屋子。
  到時候,房東八成會把屋內的物品全數處理掉,這台電腦也會被賣到某個地方吧,而硬碟裡依然留著那怪異的文字。
  「那傢伙,還在生氣嗎?」
  樓梯間的日光燈管快要不行了,虛弱地一閃一滅。月丸沒有回頭,背對著晴史問道。
  「那傢伙是?」
  「就是雫啊。那天我不是對她說了很惡劣的話嗎?她那麼拚命欺騙自己──不,說不定她真的相信媽媽還活著,我卻把那些傷心往事全部翻出來。最後,甚至連阿晴你都生氣了。」
  月丸的後悔讓晴史很訝異。
  213號房的事已過了將近一週,月丸居然還記得,表示他肯定把這件事記在行動裝置上,每天早上都會看一遍。
  「如果真的那麼在意,要不要去找她?」
  晴史提議。「這樣啊……」月丸只是這麼沉吟了一句,便立刻揮揮手。
  「不了,還是不要好了。我不好意思打擾你們。」
  走出十七番街後,月丸問他:「很久沒一起吃飯了,要去嗎?」晴史誠懇地婉拒,朝二番街走去。
  丑首大樓213號房裡,雫正引頸期盼著下一個靈感。
  她想見到那比昨日更加腐敗的,自己的身體。
  
  *
  
  「好癢。」
  雫用已然完全漆黑的右手抓撓側腹。
  淚滴形狀的指甲抓裂了皮膚,浮現一絲絲黑紫。
  「不行啦,不可以這樣抓。」
  晴史輕輕制止雫的右手,並代替她搔搔那冰冷的側腹。他沒有用指甲,而是撫摸似地按摩,雫似乎覺得很舒服。
  自雫開始描繪九相圖,如今已迎來第八個夜晚。
  床舖一旁,散亂疊放著一張張蠟筆畫,記錄著少女每時每刻的變化。隨著時間過去,畫布的數量愈來愈少,或許是想省著用,枕頭邊攤開的素描簿上也畫滿了素描。
  雫慢慢拿起蠟筆,於是晴史也照例擺好鏡子。
  雫凝視著鏡像的眼瞳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白膜。
  「我作了夢。」
  緩緩移動著左手,雫悄悄開口。
  「在某個水面無限延伸的地方,我在那裡看夕陽。就在太陽沉入水面之前,原本暗紅色的陽光,突然變成綠色。非常美麗。」
  「是綠閃光嗎?」
  「我想,大概是吧。」
  雫作夢般地瞇起眼睛。
  「綠色的光芒好美,就像透射寶石的光。可是,太陽一消失,就突然變得好寂寞。我覺得好悲傷,好想哭。」
  「那也是預言嗎?」
  雫有些費力地搖搖頭。
  「不知道。未來不曾用畫面的形式顯現過。」
  「不過,綠閃光是幸福的象徵吧。說不定,那是最近會發生好事的預兆。」
  「誰知道呢。至今為止,我從來沒聽過好的未來預言。」
  支撐鏡子的手臂微微顫抖,暗示了雫畫圖的速度已愈來愈慢。
  彷彿在細細品味畫布的觸感,雫的左手慢慢安排畫面的色彩。
  無比憐惜的手勢,讓人完全感覺不出對妹妹懷抱的罪惡的譴責。
  「大家都說想要獲得幸福,為了幸福必須努力,但幸福到底是什麼呢?不知由誰決定的幸福的標準,究竟在哪裡呢?」
  對於雫純粹的疑問,晴史無從回答。
  這天,她只畫了一張畫。
  九相圖的風格逐漸變得粗獷。雖已不見細緻的描繪,然而野性強力的筆觸,反而更凸現雫性格裡的強悍。
  青黑的羸瘦少女,以及散布於周圍,黏糊糊的黑色臟器。
  肚子切口中露出肋骨的白。
  染上乾涸絳紫色的床單。
  這一切,都以不分濃淡的色調呈現在畫布上。
  「雫果然很厲害哪。」
  聽了晴史的話,雫搖搖頭,放下蠟筆。
  而這便是雫所能好好畫完的最後一張畫。
  翌日,她的畫風又陡然一變。
  雖勉強還能看出畫的是人,但畫面使用的顏色已大幅減少,整體的平衡與透視也發生歪斜。畫布上的臉和雫全無相似之處,儼然已是他人的容貌。
  到了第十天,雫的畫又更顯稚拙。描繪出輪廓便已竭盡全力,無法再進一步完善細節。腹部的切口,僅能以紅與黑的蠟筆胡亂交錯的粗糙方式來表現。
  自心臟停止跳動後隨即開始緩慢衰敗的雫的大腦,已產生不可逆的功能缺損。她的左手,已無法依她所見、依大腦所下指令移動畫筆了。
  隔天,她開始無法適切地運用色彩。再隔天,她的畫甚至已無法區分頭部與軀幹。
  宛如漏斗中快速流逝的沙粒,雫的繪畫天分正逐漸消失。
  「這裡面可能積了一點膿。」
  雫拿起枕頭邊的油畫刀,想挖進自己的太陽穴,晴史只得奮力制止。他強忍著抓住雫已遭蛆蟲蠶食的右手腕,僵持了好一會兒,她才醒悟似地放開油畫刀。
  「最近,好奇怪。雖然知道自己畫得愈來愈怪,手卻不聽使喚,好像別的生物在擅自亂畫。」
  澄澈的聲音,因不安而顫抖。
  雫依戀地望向窗邊的安樂椅。乾枯的母親不會安慰她。
  「妳累了,稍微睡一下吧。」
  對於晴史無濟於事的勸慰,雫微微搖頭。
  「我不想睡,完全不想。」
  時間的流逝不留餘地,持續貪食雫瘦弱的身體。
  她的眼睛周圍凹陷成一圈烏黑,顴骨清晰浮現。曾經是豐潤的珊瑚色嘴唇,如今已塌萎成乾枯的褐。唯有一頭長髮的光澤如昔,反而更教人心痛。
  「那位爺爺,後來怎麼了?」
  愣了十秒左右,晴史才意識到雫在問他竹林老人的事。
  「燒完的骨灰一半放在寺廟,另一半給侏先生的弟弟撒到海裡了。」
  「海裡?」
  腦海中浮現竹林老人親切的笑容。
  「我覺得侏先生想回歸大海。有句話說,大海是生命的故鄉嘛。」
  他並不明白為什麼,只覺得度過驚濤駭浪的一生後,竹林老人會選擇平靜浪潮賦歸的汪洋大海做為安息之地,這似乎是必然的。
  「只有一次也好,真想看看大海啊。」
  「哪天再一起去吧。」
  「──去不了的,這種身體。」
  空蕩蕩的腹腔裡,埋葬蟲爬行蠢動。
  蒼蠅一天比一天多。蛆的褐色蛻殼散亂在榻榻米上。
  他能像現在這樣和雫說話的時間,還剩多少呢?
  無情的時光長河,將兩人逐漸分離於此岸與彼岸,無法停止亦不能回頭,晴史好不甘心。
  「等到我再也說不出話的時候,可以把我燒掉嗎?」
  突如其來的請求,晴史一時語塞。
  「我很清楚的,之後不用說畫畫,我會連思考都做不到。無法畫畫的我,就不再是我了。甚至算不上人,只是單純的肉塊。到時候,我大概連你是誰都不知道了。」
  晴史靜靜聆聽,不願漏掉雫緩緩吐出的一字一句。
  「等到那時候,我希望由你來替我善後。雖然最後都要變成影,我還是不想被蛆或蟲子啃光,還不如燒掉要好得多。我無法見證的自己的結局,只想由你一個人看到最後。」
  這是逐漸腐朽的她,勉強殘存的自我所吐露的真心。
  又或者,這只是依照漸次荒廢的大腦指令而流瀉出來的夢話。
  晴史沉默地點點頭,雫便像模仿睡眠姿態般闔上雙眼。
  薄薄的眼瞼下,眼球小幅顫動著。晴史凝視良久。
  「喏,雫──」
  晴史出聲,呼喚那沉於虛假小睡中的少女。
  他道出心中掛念的最後一個問題。
  「雫之所以願意親近我,是因為沒有朋友很寂寞嗎?還是,想要我的心臟跟肝臟?」
  片刻的沉默後,雫慢慢張開雙眼。
  漆黑的瞳眸,輕微地左右晃動。
  好似正在將記憶與感情的千層派皮,一層層剝落。
  「那種事,我已經不記得了啊。」
  接著,溫柔微笑。
  
  第十五天,雫停止作畫。
  那並非出自於她的意志,而是嚴重腐敗的大腦所下的決定。
  雫的表情既無不安也無焦慮,聽由此身陷入已然曖昧模糊的情感,任憑視線茫然徘徊於虛空。虹膜已完全為白膜所覆蓋,眼球開始融解。
  她的右手攤放在榻榻米上,指尖前方是一張畫布。
  純白的畫布上,爬著幾條顫巍巍的藍線。
  
  *
  
  「其實打從一開始,妳就知道不會成功吧?」
  晴史對躺在一旁的雫說。
  她什麼也沒有回答。
  「九相圖的最後一張,不是變成骨頭、埋進墳墓的場景嗎?已經沒有肉也沒有眼睛了,妳是打算怎麼畫啊?」
  透過那已失去眼球的空洞眼窩,雫究竟看到了什麼,晴史很想知道。然而乾皺的黑唇仍舊只是微微開著,紋絲不動。
  雫成為未死者後,已過了一個多月。
  板切町一點一滴吹起春天的氣息,但距離雫期待的櫻花季節還很遙遠。暫且蟄伏的嚴寒又在這幾天捲土重來,戶外翻捲著利刃般的寒風,似乎不捨冬天的離去。
  在清冷的屋內,雫的肉體早已被體內的微生物與蟲侵蝕得一片狼藉。枯瘦憔悴的面容,難以看出往昔惹人憐愛的模樣。深綠色的皮膚下方,肉腐朽得軟爛,四處可見白骨露出。曾為內臟的黑泥黏附在破裂的腹腔和被褥上,生殖器的殘骸仍依依不捨地貼在骨盆上。
  失去主人的老舊安樂椅,寂寞地在殘陽下佇立。當雫已無法再表達任何意志後,晴史就將占卜媽媽的木乃伊處理掉了。雖然想到雫對母親的思慕仍令他心痛,但在213號房裡,腐朽的軀體有一具就夠了。木乃伊的骨頭比彈珠汽水糖更脆弱,晴史將之碎成粉末,丟棄於河中。
  榻榻米上散落交疊著未完成的九相圖,以雫的肉為食的肥大蛆蟲在其上爬行。羽化的蒼蠅群在房裡嗡嗡飛舞,宛如黑色的霧。盡情飽餐後的昆蟲,在少女的腐肉上開起永無止境的狂歡饗宴。累積的惡臭之濃烈,即使是對嗅覺早已遲鈍的板切町居民,也難以忍受。
  雫的一切,都已走到極限。
  「妳真的只是為了贖罪,才要畫九相圖嗎?」
  晴史回想起雫與母親的木乃伊之間的空虛對話。
  或許是錯覺,晴史似乎見到雫的嘴角動了動。
  他耳裡只剩下拍打著窗戶的風聲,以及蒼蠅拍翅的聲音。不知何時開始,就聽不到一樓的音樂了。
  那銀鈴般的聲音,是如此令人懷念。
  雫的肉體,馬上就要焚化了。
  晴史充滿想逃離一切的念頭。
  「不過,已經被妳拜託了啊。我會做的。」
  晴史看著雫面目全非的肢體,視線在某處停了下來。那隻曾巧妙操持蠟筆的左手,是唯一沒有腐敗的部分,仍保持著原先潤澤的彈性。正如她始終主張的,創造出繪畫的左手,才是她的本質。
  晴史從運屍七道具中拿出一把菜刀,打算小心翼翼地切下雫的左手。滑溜的刀刃卡進尺骨,他沿著手腕割了一圈,血管裡殘留的血從切口流出,沾溼了床單。
  他腦中浮現住持說過的「分手」。
  ──我想要為雫定罪嗎?
  他猛地甩頭。
  不是。不是的。
  我只是,想留下雫曾經在這個不堪的地方活過的證據,想留下那隻不停在畫布上刻畫著死亡結局的左手罷了。
  雫向他說過的,那從未見過的情景,在晴史心中浮現。
  在水平線上閃耀的,綠色的光。
  他曾許下飄渺的願望,願傾盡所有,讓她看見那光景。
  ──要是能實現,雫是否會再次露出笑容?
  他用菜刀切斷肉與血管,再用鋸子鋸斷骨頭,看似簡單的工作,仍花了許多時間才完成。
  晴史將切下來的左手用毛巾仔細包好,珍惜地收進懷裡。
  他用袖子擦去額上冒出的汗滴,深深吸了口氣。雫的身軀散發的腐敗氣體流入肺腑,但不可思議地,他並不覺得臭。
  他用床單包裹雫的身體,以雙臂的力量將她抱起來。腐朽後的少女身軀比想像中輕了許多。晴史環視屋內,思忖著該如何處理雫的畫作,最後決定先將畫留在原處,抱著她離開了房間。在幾隻蒼蠅的伴隨下,晴史步下樓梯、走出大樓時,暮色的墨藍已傲然占據了狹窄的二番街。
  他選擇經由極樂街前往焚化大樓。這條雫曾經於此販售畫作與身體的街道,儘管風景中少了那繪製肖像畫的少女,依舊熱鬧如常。
  往來的行人吐出一朵朵白霧,晴史直接從中穿過。
  擦肩而過的路人、娼妓和皮條客聞到惡臭,紛紛不悅地皺起眉頭。有人尖酸地捏起鼻子,也有人不客氣地投以責難的視線,晴史仍然坦蕩地拉著手拉車前進。
  夜間的焚化大樓寂靜得令人不安,他摸黑找到燈籠,點上亮光。焚化爐周圍的空氣格外清冷。
  就像對待一團脆弱的泡沫,他輕手輕腳地抱起雫,將她放在拉出的鐵板上。柔細的黑髮輕盈搔過晴史的手。
  晴史替躺好的雫闔上雙眼,再將她雙手交疊。
  並不是出於對死者的哀悼。
  而是另一種,非語言的問候。
  他就這般望著這個少了左手掌的,腐朽的美麗少女。大約五分鐘後,他突然下定決心似地,一口氣將鐵板推進爐內,鎖上爐門。
  啟動點火開關,將焚燒溫度調到最大。
  爐內倏地竄出強烈的夕色火舌,雫的頭髮隨即燒了起來。
  腳下的影子在火光中搖曳,晴史專心地盯著那將雫的肉體吞噬的火焰,等待焚燒結束。
  在超過平常一倍以上的時間後,火終於熄滅。
  燒得熱燙的鐵板上,只剩下滿是灰燼、支離破碎的骨片。
  不等冷卻,他直接捏起指尖分量的骨片,毫不猶豫地放進口中,他咯吱咯吱地嚼碎骨片,燒過的骨頭氣味在鼻腔中滿溢。
  晴史咀嚼良久,用臼齒將所有骨片磨成粉末,再吞入肚內。他從一早就沒吃任何東西,空蕩蕩的胃裡,能感受到雫的骨頭沉甸甸的重量。
  直到收拾完雫的殘跡,都沒有出現影。
  他的手放上胸口,隔著工作服覆蓋著懷裡的左手,感到無比安心。
  「好了,走吧。」
  晴史從運屍七道具的袋子裡拿出鐵槌,插在腰間的皮帶裡,走出烏黑的焚化大樓。其餘沒放入口中的碎骨和破爛的手拉車,則直接留在了大樓裡。烤雞雜串的煙隨風擴散,在巷弄中留下淡淡飄香。
  回家前,他先去了趟十鎂,點了「午後之死」並一飲而盡。以七十五度私釀苦艾酒調製而成的雞尾酒讓喉嚨產生燒灼感,晴史激烈地嗆咳起來,連不苟言笑的老闆都探出吧檯關心。
  他搖搖晃晃地步出十鎂,悠然走在無人的小巷裡。僅僅一小杯酒,要讓頭腦渾沌已十分足夠。身體在酒精的作用下熱燙燙的,吹著沁涼的夜風,相當舒服。
  細小的白色粒子飛進視野。
  他抬頭望向天空,粒子接二連三優雅飄落。
  「下雪了。」
  晴史調皮地伸出舌頭,感受雪花在舌尖上融化的樂趣,踏上歸途。
  回到家時,爸爸正在被窩裡酣睡,睡相難看。地上倒著一瓶貼有手寫標籤的空劣酒瓶,榻榻米上有一大灘汙漬。
  晴史靜靜抽出腰間的鐵鎚。手掌被汗水浸溼,有些抓不住握柄。
  他跪下來,俯瞰爸爸滿是鬍碴的睡容。
  即使在睡眠中,眉間依然刻著深深的皺褶。看樣子他到睡著之前,都還在因兒子晚歸而生氣。他開著嘴,嘴角吐露的不是抱怨,而是鼾聲與口水。
  ──只有手腕,根本不夠啊。
  舉起鐵鎚,吸口氣之後憋住,朝爸爸的頭一口氣揮下去。
  堅硬的手感震盪晴史的下手臂。爸爸的四肢猛地跳了一下。
  擊中的部位緩緩流出血來,鼾聲變得更大了。
  再一次。
  晴史居高臨下的視線,突然對上爸爸睜開的雙眼。
  圍繞著鬍碴的嘴唇含糊蠕動。
  「你在幹什麼──」
  鐵鎚瞄準眼球敲進去,幾乎無意識地。粉碎眼窩的衝擊感,比第一擊要輕多了。
  晴史以橫跨於上的姿勢,用膝蓋壓住爸爸胡亂揮舞的雙手,再次揮動鐵鎚。每當爸爸發出一聲悶哼,他腦中就會出現許多情景。
  被媽媽瞧不起,眼神迷濛地喝酒的爸爸。
  用肥皂洗去手上黑色機油的爸爸。
  在雜貨店前,一臉認真地挑選矮桌的爸爸。
  將晴史做的飯菜吃得津津有味,笑容滿面的爸爸。
  一把拍掉晴史關心照料的手,喝醉的爸爸。
  怒吼的爸爸。大笑的爸爸。心情不好的爸爸。開心的爸爸。板起臉孔的爸爸。滿頭是血的爸爸。
  第三下砸碎鼻子,第五下敲破前額頭骨,第八下腦漿飛濺。
  已經數不出來,鼾聲與痙攣是第幾下時完全停止的,只知道在爸爸斷氣後,揮舞鐵槌的手依然沒有停下。
  當沾滿紅與白與黃的鐵鎚離手落地時,爸爸頸部以上已成為醜陋的肉塊。充血的眼球,就滾落在耳朵旁。
  晴史像夢遊症患者般飄飄然地起身,什麼也沒帶便走出家門。兩道玄關門也沒有鎖上。
  他堅定地朝小鎮的西邊邁去。
  天上仍飄著細雪。路上空無一人。
  他踏著一雙舊休閒鞋,在路面的薄雪上留下點點印記。
  位於西邊的鎮外、鴉雀無聲的垃圾堆積場,暴露在主要幹道對面的鬧區溢出的絢爛光瀑裡,讓晴史產生彷彿迷失在另一個世界的錯覺。
  頭腦在濃烈的酒氣與眩光下昏昏沉沉,他再自然不過地跨越板切町與外界的邊境線,沿著主要幹道往南走去。夜空中聳立的老舊大樓叢林,在晴史身後逐漸遠去。
  夜間的光照太過眩目,晴史偏離主要幹道,轉進小路。
  光無止境地追逐著晴史,將他不斷逼入暗處,逼入暗處。
  慢慢遠離鬧區的喧囂後,光景逐漸變得冷清。
  任憑雙腳愚直地前行,晴史像被附身一般,走了一整夜。
  不知何時,雪停了。
  東方的天空開始微微泛白,此時晴史才注意到一個重大變化。
  世界和往常不同。
  他不可置信地環視周遭。
  晨光照耀的雲朵的色彩;草叢裡盛放的水仙的白;河上鐵橋那褪色的淺藍;帶著些許髒汙的破爛工作服和休閒鞋;手掌凍僵的膚色。
  晴史的視野,又重新恢復了色彩。
  究竟是何時開始的?
  是燒掉雫的時候?走出十鎂的時候?殺了爸爸的時候?離開板切町的時候?
  他努力回想,然而最終仍不知道顏色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覆蓋天空的陰雲之間,裂出一道拂曉光芒,將最後一點深藍的殘夜抹去。
  附近河流的水面上蕩漾著光之粒子,群聚著朝大海奔去。
  一隻老鷹在晨空中優雅飛翔。
  穿著慢跑服的男子,牽著一條狗漫步在橋上。
  騎著自行車的派報男子,鳴著車鈴要前方讓道。
  晴史作夢也沒想過,有一天能感受如此美麗的早晨。
  他回頭望向來時路。
  板切町的威容已淹沒在深紫色的遠景中,只能隱約見得朦朧歪曲的輪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呼出。
  「再見。」
  話語自然脫口而出。
  究竟是向什麼道別、向誰道別,晴史自己也不知道。
  那個滿溢汙臭的地方,今天也同樣發生著多到令人厭煩的愛恨與心計,當增加了一點點生命時,或許也會有同等的生命消失。
  月丸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發現,曾經疼愛的小弟已經離開那個鎮了?
  從黑道金盆洗手的住持,是否仍持續讀著亂七八糟的經文,悼慰竹林老人?
  發狂的樹戶的影,是否正和雫的爸爸一同在影舍裡遊蕩呢?
  爸爸的屍體,會在腐爛之前被人收拾掉嗎?
  貓塚那蛇一般的臉,面對第三組少年的消失無蹤,依然能維持面無表情嗎?
  九泉之下的竹林老人,是否對此感到訝異呢?
  雫遺留的未完成的九相圖,是否會被誰發現呢?
  雜亂低俗的板切町風景,在腦中浮現。
  極樂街還在初生的朝陽中打著盹,到了夜晚,又將再次染上鮮豔的欲望色彩吧。
  他取出懷裡的雫的左手,貼在自己冰冷的臉頰上。
  晴史一動也不動地細細品味雫的肌膚觸感,直到早晨的顏色改變。
  纖細的食指,似乎輕柔地撫摸著臉頰。
  鼻腔裡充滿了異於屍臭的,雫的氣味。
  她還在這裡。
  「出發吧。」
  他收起雫的左手,再次邁出步伐。
  雖既無目標也無所依,他打算向著海前進。
  連要走多遠都不知道,但他深信,自己終將與翻湧的浪潮及海風相遇。
  我還能活下去。
  至少,在抵達大海之前。
  因為我還未見到那閃過黃昏天空的綠光。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23:27 | 显示全部楼层
占楼备用
发表于 2018-12-25 06:4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书还是酌情观看的好,看完很难受
发表于 2018-12-25 20:0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只能用牛批来形容,腐朽还真是物理意义上的腐朽,我还以为是心灵之类的(不过这一点也有体现),总之结局和过程都很难受,属于让人一边吐一边很想看下去的东西
发表于 2018-12-25 22:5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修修补补 于 2018-12-25 22:52 编辑

看的自闭了,这不是轻小说吧?圣诞节找狗粮结果看了这本这谁顶得住啊
以为会是正常结局我实在太天真了

发表于 2018-12-27 01:31 | 显示全部楼层
  1. 好看。仅仅是这小说背景也足够吸引很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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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27 08:3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刚刚看觉得受不了,过后细细品味还不错的
发表于 2018-12-27 09:2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小说结尾也太重口味了吧!被被标题骗进来的萌新……
发表于 2018-12-27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分享,意外地猜到了结局,还行,还顶得住
发表于 2018-12-27 12:42 | 显示全部楼层
恶心到我了,马飞
发表于 2018-12-27 13:44 | 显示全部楼层
请注意这不是狗粮,也吃不到糖~
这小说是有毒的,这算是给点进来先看评论的小伙伴们的警示吧~
发表于 2018-12-27 20:08 | 显示全部楼层
书名竟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虽然中途侏先生生的弟弟第二次来的时候就觉得树户有问题,应该与最近的事件有关,没想到雫是真正的食肝者原本只以为是个帮凶之类的,莫名有些受打击。
此书少儿不宜,上次看的类似的书是窃尸贼看后也是十分抑郁,这种类型的书在致郁向中也算比较另类的了。
发表于 2018-12-27 23:59 | 显示全部楼层
讀完之後,五味雜陳.........主要的感想:為毛要把這本放在輕小說區啊啊啊啊啊.............
发表于 2020-5-11 15:51 | 显示全部楼层
好黑暗,好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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