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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石井颯良]聽見未知的記憶[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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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10 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12-10 23:08 编辑

  聽見未知的記憶
  ——————————————
  作者:石井颯良
  插畫:竹岡美穗
  譯者:黃涓芳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有沒有無法忘懷的聲音?我們會替您將回憶與錄音都聽打出來。』
  原為普通上班族的陽向,一天內遭受情人、朋友與同事背叛而罹患社交恐懼症,關在房裡足不出戶。某日,父親寄來生前為童話作家的叔叔留下的錄音帶,請陽向代為謄寫錄音帶中的遺稿。以此為契機,陽向邂逅了經營聽打事務所的和服美人──久呼。奇妙的用字遣詞、不自然的語氣停頓、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滿懷心意的錄音帶,究竟藏有什麼祕密?


  作者簡介
  石井颯良
  出生於一九八三年,埼玉縣出身,成城大學畢業後,從事過廣播製作等工作,後來成為自由業者。二○一六年以《コハルノートへおかえり》獲得第一屆角川文庫CHARACTER小說大賞之獎勵賞出道。





  CONTENTS
  Tape:1 聽打是什麼?
  Tape:2 「工作」是什麼?
  Tape:3 工作的範圍到哪裡?
  Tape:4 不該聽打出心意嗎?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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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0 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Tape:1 聽打是什麼?
  
  
  『可以取代你的人太多了,隨時都能把你換掉。』
  我驚醒過來,映入眼簾的是懷念的天花板。
  我作了一個討厭的夢。春天的氣息才剛來臨,此刻的我卻滿身大汗。
  如果這一切都是夢就好了。把我喚回現實的,似乎是走廊上瘋狂響起的老式轉盤電話。
  刺耳的鈴聲讓我感到焦躁。
  我沒辦法接聽。快點放棄吧!也許把電話丟掉可以清靜一些。
  當我想到這裡,電話彷彿要表達不願被丟棄的想法,鈴聲戛然而止。
  「簡直就像鎖國狀態……」
  手機關著,一直放在包包裡,大概已經沒電了。我大概還有好一陣子不打算充電。
  外界聯絡我的方式只有兩種:直接來家裡,或是打市內電話。不過現在的我對於這兩種方式都抱持拒絕態度。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的臉,或是聽到他們的聲音。
  「到底是哪裡錯了?」
  我出聲詢問自己,但即使絞盡腦汁,仍舊找不到答案。不僅如此,在回溯過去的過程中,思考也變得遲鈍。
  當我從冰箱取出寶特瓶裝的水時,門鈴響了。寶特瓶從手中滑落,發出低沉的「噗咚」一聲。
  劇烈的悸動搖撼全身,就連自己都知道思考瞬間暫停。
  我用幾乎無力的雙腿前往走廊,以顫抖的手拿起對講機的聽筒。
  走廊盡頭的玄關玻璃門外有個人影。
  ──是誰?是誰?是誰?
  「您好,貓貓宅急便,需要您蓋章簽收喔!」
  悠閒開朗的聲音傳來。從聲音就可以聽得出,這種人對任何人都不會感到自卑。
  「呃,我現在沒空。印章在信箱裡,請你把包裹放在門口。」
  我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語調,聲音卻很窩囊地拔尖,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奇怪。
  「好的。啊,我會把傳單放在信箱裡,請多多指教。」
  送貨員似乎沒有任何疑問,只聽見鑰匙圈發出鏘鏘的聲響離開了。
  聽到車子引擎遠離的聲音後,我才緩緩走向玄關。
  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我也感到鼻酸。僅只是收個宅急便,我卻沒有勇氣與人面對面說話。我為自己感到可悲,幾乎快哭出來了。
  短短一個星期內,我的人生起了很大的變化。我原本平日會上班,加班情況普通、薪水普通,工作帶給我適度的緊張,但又非常輕鬆愉快。假日我會和可愛的女朋友或朋友去逛街、看電影、從事戶外活動等等。我能和不認識的人自在地談話,偶爾也會得到刺激。對我來說,那樣的生活稀鬆平常。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那是多麼幸福的日子。
  現在我只要和人面對面說話,就會聽到不存在的怒罵聲。
  ──這是被害妄想。
  可是想逃避令我渾身打哆嗦的恐懼,到底有什麼不對?
  我來到玄關開門,看到拉門外的踏腳石上放了一個小紙包。
  丹羽陽向先生收──是父親工整的小字。
  我單手撿起包裹後,掏出塞滿信箱而溢出來的郵件,趁還沒被人看見前立刻關上門。
  打開包裹,裡面是小小的盒狀物。郵件用包材仔細地包起來,還附了一張信箋。
  『有空的話,幫我謄寫這裡面的內容。這是阿周的遺稿。』
  阿周是我過世的叔叔。他是一名童話作家,也是這棟屋子的前屋主。他和他寫的童話一樣溫柔,我很喜歡他,常常來這裡玩,而叔叔也很疼我。或許因為如此,他在臨終前把這個屋子的鑰匙留給我,但我不知道他直到最後都還在寫故事。
  「錄音帶?」
  叔叔在這年頭仍舊很罕見地以手寫原稿的方式交稿。
  我曾問過他,為什麼不用電腦等機器。當時叔叔笑著說,還能使用的東西為什麼要改買新的?理由很簡單:對叔叔來說,那不是必需品。
  所以我可以理解,叔叔無法執筆寫最後的故事,就把它錄成錄音帶。不過對於收到遺物的人來說,卻相當麻煩。
  我喃喃抱怨,從壁櫥裡拖出沉眠已久的錄音機。這台機器布滿灰塵,但勉強還能使用。
  我按下播放按鈕,隨著很大聲的「喀嚓」聲,錄音帶的軸開始緩緩轉動。
  
  『陽陽去旅行──』
  聲音是有些沙啞的男聲。音質雖然不佳,但應該是叔叔的聲音。
  「好死不死,竟然是這個系列……」
  錄音內容似乎是「陽陽系列」的最新作品。這個系列帶給我比其他任何書更深刻的回憶,因為「陽陽」的原型就是我。
  叔叔在我出生時,寫了以五歲女孩陽陽為主角的童話。他希望能夠讓剛識字的小孩快樂地運用這項知識,並且喜歡上閱讀故事。這個系列不像一般童話以「故事結束」終止,而是以「明天見」結尾,大概是想要讓讀者覺得陽陽就像自己真實的朋友。
  描繪陽陽日常生活與小冒險的作品,成為曾經是小孩子的父母親念給自己小孩聽的系列。每當以自己為原型的「陽陽」在故事中活躍,我就會有點害羞,但也感到驕傲。
  然而如今「陽陽」的存在對我來說只是諷刺。
  「有空的話?當然有空啊。」
  話剛說完,就聽到衝擊性的一句話:
  
  『即使陽陽不在,也沒有關係。』
  
  我反射性地按下錄音機的停止按鈕,全身上下的脈搏劇烈跳動,彷彿剛剛全力衝刺過。我縮起身體,想要壓抑下來。
  ──可以取代你的人太多了,隨時都能把你換掉。
  耳邊又聽到這句刺穿胸口的話。
  是誰說的?或者,會不會是被說過的各種話語,在腦中混合後產生出來的幻想台詞?我連這點都不知道。
  溫柔叔叔寫的故事,都會有溫柔的結局。陽陽在這個故事中,一定也會迎向充滿喜悅的結局。
  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那是無比的殘酷。
  「就算是快死了,為什麼不用文字寫出來?」
  我想起小時候,父親在睡前常常讀童話故事給我聽。
  「對了,用說故事的形式出版不就好了嗎?」
  父親和能夠天馬行空編故事的叔叔不同,完全沒有創造力,不過他似乎很喜歡閱讀,假日常常坐在心愛的沙發上看書。他讀故事書給我聽,或許也是閱讀興趣的延伸。滔滔不絕的朗讀聽起來很舒服,可是……
  「為什麼……要給我這種東西……」
  我知道他是基於某種想法才這麼做,然而,好似在對我訴說的每一句話,都好像打在身上的拳頭。
  「陽陽」這麼努力。
  「陽陽」遇到困難也絕對不服輸。
  ──你呢?
  就算告訴我,有人在更艱困的人生中依舊努力,但那個人的痛苦和我的痛苦又怎麼能夠比較?任何鼓勵的言語都變成刀刃,無理地攻擊我。當它來自「陽陽」時更是如此。
  我即使在叛逆期也過得很平穩,因此對於這次自甘墮落的行徑,雙親自然也察覺到危機。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把珍貴的錄音帶遺稿寄給我?
  「時間太多跟有餘力做某件事,明明是兩回事。可惡!」
  我雖然口中抱怨,但也知道自己心中逐漸淤積著暗濁的東西,被這些黑暗情緒束縛而無法動彈,把一切都當成憎惡對象。但現在最憎惡到想殺掉的是……
  「喵~」
  莫名少根筋的聲音讓我站起來。一隻野貓似乎從敞開的外廊溜進來,正站在矮桌上。這是一隻毛很蓬鬆的白貓,雖然看似優雅地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卻大搖大擺地在物色東西。
  「喂!」
  我用手趕牠,牠便輕盈地跳到榻榻米上,毫無顧忌地在房內盡情奔跑。我跟在後面追趕,總算把牠趕到外頭。牠繼續在玻璃門外喵喵叫,但我不予理會。看到先前從信箱取回的傳單凌亂地散落在房間裡,我不禁深深嘆息。
  「搞什麼啊!」
  好像全世界都變成我的敵人。
  我一一確認每張傳單,然後揉成一團。我撿起最後一張,憑著惰性擰轉後又小心翼翼避免弄破地攤開。
  這張傳單設計簡單,不過似乎頗費功夫。
  『有沒有無法忘懷的聲音?我們會替您聽打出錄音與回憶。』
  大字下方有會議紀錄、回憶錄等各種範例,不過,我的視線停留在大字體的宣傳文句上。
  沒錯,不用我來做,請其他人來聽打就行。如果是文字,應該能夠較冷靜地閱讀,也可以只是草草瀏覽。
  我拚命閱讀傳單內容,最下面寫著「音谷聽打事務所」的名稱與地址電話。
  現在的我不可能立刻親自造訪,剩下的方式就只有打電話……
  沒關係,不是面對面,而且要談的只有公事要件而已。
  想到就去做。我在走廊上的老式轉盤電話前做了好幾次深呼吸。
  聽筒中傳來的每一聲鈴響,都令我的心臟好像要跳出嘴巴。
  『──喂,音谷聽打事務所。』
  鈴聲響了幾次,接起電話的是低啞的女聲。冷靜的語調不像典型業務員的說話方式,讓我有些意外。
  「你好,我看了宣傳單。」
  聽打出錄音與回憶──這句話格外吸引我的注意。心中產生期待:使用這句宣傳詞的事務所,一定也能好好聽打出我的錄音帶。
  『……宣傳單?』
  女人的語調變得有些苦澀,好像在責備我。我感到不知所措,手指滑過捲起來的電話線。這時,我聽到電話另一端好像在爭執,有個穩重的男聲從稍遠處傳來:
  『久呼,不能用這種態度,換我來聽吧。』
  ──隨時都能把你換掉。
  這個聲音很像我想要忘掉的聲音,我差點衝動地掛斷電話。
  『你要委託工作吧?』
  我感覺彷彿從還沒結痂的傷口滲出黏稠液體。
  『喂~?』
  對方發出狐疑的聲音。我勉強在丹田施力,念出事先寫下的問題。
  「我想要請你們幫忙聽打錄音資料,如果是錄音帶也沒關係嗎?」
  『當然。是很舊的錄音帶嗎?』
  「呃,不會,應該沒那麼舊。我可以郵寄到傳單上的地址嗎?」
  『嗯~還是希望你能夠親自來一趟──久呼,妳先別說話──今天傍晚六點左右可以嗎?』
  「咦?」
  『如果不方便的話,明天也可以。』
  聽筒另一端好像有人在怒罵:『笨蛋!』要去那種不受歡迎的地方……這是什麼試煉?
  「那個……我不太方便外出……不能用郵寄的嗎?」
  『非數位資料會有破損的風險,因此希望你能夠直接送過來。』
  他的立場雖然是在請求,語氣卻不容拒絕。我感到背脊發涼,努力想要在口中組織起不成語言的聲音。
  ──聽打出錄音與回憶。
  傳單的文字伴隨種種想法浮現在腦中,揮之不去。
  拒絕的理由一出現就立刻消散。
  「……好的。」
  『那麼,我們會在今晚六點鐘等候你大駕光臨!』
  電話「喀嚓」一聲掛斷,我緩緩用顫抖的手放下聽筒。此時,心中只有一句話: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我維持著放下聽筒的姿勢,連腦袋都僵化了。讓我恢復活動的是「喵~」的叫聲。
  那隻野貓不知從哪裡再度進來屋裡。牠在我的腳邊繞了一圈,然後抬頭看我,似乎不怕人。
  我深深嘆氣,蹲下來想要摸野貓的頭,但牠閃開了,還發出叫聲抗議,似乎是叫我不要碰牠。
  「你覺得我該怎麼辦?」
  我忍不住跟貓商量,牠便發出「喵~」的聲音像在鼓勵我。我無力地低下頭。
  「沒錯,我沒辦法自己做,只好請人幫忙了。」
  能夠打電話並且約好與人見面,即使是非自願的,但仍是自從那天以來很大的進步,乾脆什麼都不要想,順勢跳下去吧。
  我站起來,野貓便轉過身背對我,從不知何時打開的玄關拉門縫隙溜出去。
  
  「不要緊,不要緊,不要緊……」
  我口中喃喃自語,拚命鼓舞自己。我把放入錄音帶的包包像護身符般緊緊握住,緩緩走向前方。
  走路大約十分鐘。傳單上的地址位在清澄白河站附近,是一棟必須抬頭仰望的高樓大廈。我在入口的電子板輸入房間號碼後,聽到接通的「唧」一聲,玻璃門隨之打開。
  我搭乘電梯,從往上的走廊俯瞰地面,心臟好似被冰冷的手撫過般瞬間縮起來。小時候這一帶只有低矮的建築物,但自從清澄白河站落成後,就蓋起越來越多彷彿向天空伸出手的住宅。我一直住在透天厝,對於住在沒有接觸地面的屋子感到恐懼,但另一方面也有些憧憬……如果不想這些有的沒的,我也許馬上就會逃走了。
  房間號碼是二八○一。終於到了。
  我佇立在門口,聽到鄰近住家開門的聲音,突然想要逃走又擔心會被當成可疑人士報警。我鼓起僅存的勇氣按下門鈴。
  「那個,我是中午打電話──」
  『門沒關,請進。』
  這是一開始接電話的低啞女聲。她沒有隱藏不耐煩,更讓我感受到自己身處客場。我想回去,可是如果回去了,就得自己聽打錄音帶內容。加油,別輸,卯足所有力量……
  這是我逃離老家後第一次與人見面。宅配可以透過對講機解決,這次卻必須當面直接交談。我在腦中反覆溫習一再重寫在傳單背面的自我介紹。
  首先要打招呼,然後說自己看了傳單,接著說出姓名和委託內容。只有這些,上吧!
  我憑著氣勢打開門,但一看到眼前的人物不禁僵住了。
  還以為有個穿著和服的日本娃娃站在面前。
  烏溜溜的直髮,搭配令人看呆的端正面貌。長睫毛在臉頰上形成陰影,鼻梁細而高挺。這一切都冷冰冰的宛如工藝品。
  然而,細長的眼中蘊含堅強的意志,宛若黑暗中的貓。雖然美到像夢中人物,表情卻絲毫不隱藏心情不爽。
  我感覺好像闖入不同的世界,心中有些混亂,但還是一鼓作氣地說:
  「妳好,我叫丹羽陽向,來訪的目的是想請你們幫我聽打錄音帶。內容是童話口述原稿,應該沒有很長,也沒有特定期限,請多多指教!」
  我大聲喊出記下來的文章,並且遞出帶來的傳單。和服美女臉頰變得稍稍紅潤,姣好的薄唇輕啟,似乎在喃喃說話。
  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還是我根本搞錯地方?
  「這裡是傳單上的音谷聽打事務所吧?」
  和服美女以優雅流暢的動作搶走傳單,立即撕毀。我正想著總算看到她人性化的一面,她立即凶狠地發火。
  「調臣!」
  和服美女發出銳利的喊聲,走廊轉角另一邊傳來拖鞋拍打在地板上的聲音,朝這邊接近。穿著深藍色格子紋襯衫、淺棕色長褲的男子面帶溫和的笑容出現。
  「久呼,不用喊那麼大聲我也聽得見。歡迎光臨,先生,你的聲音真不錯。我馬上去泡杯咖啡,請稍候。」
  接著他立刻退回去了。
  「調臣!你又隨便做這種事!我可沒聽說!」
  和服美人踩著幾乎要把地板踏穿的腳步,同樣走向走廊盡頭。
  我原本以為穿著和服的人都很高雅。她的確很適合和服打扮,似乎也很習慣穿和服,動作卻很粗魯,態度也很無禮。如果穿更容易活動的衣服會比較方便吧?
  我被遺棄在玄關,猶豫著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小聲打了招呼脫下鞋子,戰戰兢兢地穿上應該是替客人準備的拖鞋,跟在兩人之後。
  長長的走廊上,左右兩邊各有兩扇門,不過兩人的聲音是從更裡面的盡頭處傳來的。我循著聲音前進,來到有整面玻璃窗可以俯瞰風景的客廳。
  然而這裡不是一般的客廳,進入後左側是開放式廚房,不過設有木窗,將開放式的要素歸零。廚房對面的右側則鋪了四張左右的正方形榻榻米,榻榻米上有一張古風的和室書桌及很大的桌上型電腦。書桌旁邊的小茶櫃上,堆放著周邊機器及不知名的機器。可以欣賞風景的窗邊則有一張大餐桌,角落同樣放了桌上型電腦與音響。
  被稱作調臣的男人不理會仍舊情緒激昂的和服美女,一手拿著杯碟帶我到窗邊的餐桌。
  「久呼,妳沒有工作也會餓死吧?對個人事業來說,宣傳是很重要的。那是我請認識的設計師製作的傳單,報帳當然是用妳的名字。」
  「不是這個問題!」
  說話粗魯的和服美女與不以為意的悠閒男子──這兩人究竟打不打算招呼客人?我來這裡真的是正確的決定嗎……
  見我呆呆站著,調臣便指著椅子對我說:
  「別客氣,請坐。久呼,妳也該上工了。」
  我點點頭坐下,但不對勁的感覺仍舊沒有消失。
  不協調的客廳和榻榻米空間是怎麼回事?更基本的問題是,為什麼要把事務所設在這麼高的樓層?
  心中的疑問一直繞著同樣的路徑打轉。
  我和調臣坐下後,久呼仍舊不打算坐下來,只是伸手對我說:
  「錄音帶。」
  「咦?」
  「你是來委託工作的吧?快拿出來。」
  這已經不只是說話難聽的問題,她完美無缺的美貌更增添了壓迫感。
  不過她毫不隱瞞焦躁的情緒、直球應對的態度,反倒讓我有些安心。相較於和摸不清內心想法的人對話,這樣子反而輕鬆許多。
  我把錄音帶交給她,她便立刻轉身背對我。
  久呼坐到和式書桌前。榻榻米、和式書桌與和服,這幾種要素搭配在一起彷彿一幅畫,但其前方的電腦和機器顯得格格不入。她操作放在桌上的電腦,把錄音帶插入旁邊的機器,又進行了一些操作。接著,她戴上厚重的耳機。這副耳機似乎有很高的密閉性與遮蔽性,感覺很專業。
  「久呼雖然講話粗魯,不過本性不壞,而且如果是你,應該不會有問題,所以別擔心。」
  我接過調臣遞過來的馬克杯,溫和的咖啡氣味讓我稍微舒緩緊張。
  「如果是我……?」
  兩人似乎都比我年長幾歲。態度溫和的調臣想必很有人望也很可靠,就如昔日的……
  他雖然有股可靠大哥般的氣質,卻讓我聯想到不願想起的人。
  我低下頭,避免視線接觸,握緊拳頭放在膝上,掌心滲出汗水。
  「她叫音谷久呼,是一名自由聽打工作者,簡單地說就是謄寫錄音內容的人。她的技術是一流的。工作對象主要是我們出版社和相關業者,另外應該也有很多透過網站委託的客戶。不過,我覺得差不多也該增加不同類型的工作了。」
  「不同類型……?」
  「沒錯,比如像你帶來的工作。私人性質的錄音,通常會想要直接帶過來吧?」
  工作就只是工作而已。只需聽錄音檔案,轉換為文字。
  區區錄音檔案,還有什麼高深奧妙之處?
  對於舉止可疑的我,調臣並沒有特別在意的樣子,不知是真的不在乎,還是因為我是客人而沒有表現出來。我不知道,因為不知道所以覺得可怕。
  「請問……你是出版社的人嗎?」
  如果只是為了工作而來,應該不會這麼隨心所欲才對,可是我不確定該不該詢問私人方面的事情。
  「你對我感到好奇嗎?我叫深津調臣,在丸山出版社的文化雜誌《151A》(註1:《151A》 與日文成語「一期一會」(一輩子僅有一次的相會)諧音。)擔任編輯。我和久呼在工作之前就認識了,所以偶爾會過來,不過我當然不會過問她其他的工作,所以請別在意。」
  「哦……」
  我並沒有考慮到那麼多,不過想想也對,將公諸於世之前的資訊委託這裡處理,當然會在意資訊管理的問題。
  「臨時指定見面時間,有沒有妨礙到你的工作?你的公司在這附近嗎?」
  我早有預料會被問起,但實際聽到時,卻無法流暢地回答。
  「工作方面……我現在……那個……」
  我吞吞吐吐地說話,他只回答「這樣啊」,沒有追問,也不打算觸及這個話題。這樣的態度反而讓我覺得他在體諒我,累積在心中的沉澱物突然一口氣冒上來。
  「我到上個月為止都有正常上班。我在還算滿大的公司工作,已經要邁入第四年,大家都說我滿有工作能力的,前輩也相當看重我。假日排滿了和好友或女友的活動,幾乎沒有休息時間,或者相反地可說是盡情放鬆自己……」
  我避開對方的視線滔滔不絕地說道,調臣用和剛剛相同的語調回答:「這樣啊。」口氣相當平淡。
  我一口氣喝完咖啡,粗魯地把馬克杯放在桌上。我瞥了調臣一眼,他回以友善的笑容。
  應該沒有人會笨到相信我誇大其詞的說法。可是,他沒有特別好奇,也沒有直接否定……這種態度該怎麼形容呢?
  「你要再喝一杯咖啡嗎?」
  ──啊,對了……
  我發覺到的瞬間,已經掉下眼淚。
  ──這是尊重。
  我一直想要的就是這個。自從黑暗的那一天,我就一直渴望著。
  我沒有擦眼淚,任憑眼淚流下。視線被遮蔽會讓我比較自在
  「騙人的。其實沒有人在乎我……我信任的前輩把所有過錯推到我身上……」
  我進入了求職者一定聽過的知名企業,沒有過多的加班,前輩也值得信賴,踏入社會的生活相當順利,甚至讓我難以相信這世上會有黑心公司存在……原本是這麼想的。進入公司以來就搭檔的前輩擔任大型計畫的主事者,正進入佳境時,卻發現讓本公司與交易對象蒙受巨大損失的錯誤。我為了彌補錯誤四處奔波,結果所有過錯都被推到我身上。
  「他們說,現在可以讓我自願離職,完全不聽我解釋。」
  當時我才知道,我過去的業績全被當成前輩的功勞,而他平常就把失誤的責任都推給我,我只是自以為周遭很和平。
  我不是氣憤,而是恐懼。我覺得這世上沒有我的棲身之處,眼睛看到的全都是虛幻的假象。
  我不知想過多少次,如果那天全是一場夢該有多好。
  「我去女友住的地方尋求安慰,結果看到打赤膊的男人走出來。她拚命對那傢伙解釋,我明白到原來我才是外遇對象,只好離開現場。我在恐慌中打電話給好朋友卻打不通……問了其他人,才知道他潛逃了。他跟很多人借錢沒還……我也借了他錢……我把他當成好朋友,他卻完全沒有跟我說一聲。」
  被人以嫌惡的眼神責難,自尊與信賴都遭到粉碎。我一直逃跑……逃到沒有人的叔父家,逃到沒有人認識現在的我的地方。
  「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那麼悲慘的日子……」
  自從哪一天起,我不敢與他人四目相交,也不敢與人交談。我拚命搜集資訊,得知這是社交恐懼症。
  我甚至害怕對父母說明,不知道他們是否會憐憫我、罵我怠惰懦弱,或是以輕蔑的眼神看我。於是我沒有多加說明,只拿了衣物與存摺就離家出走。
  比遭人背叛更讓我受到打擊的,是蠢到連那種人都看不穿的自己,以及此刻毫無支撐之物、赤裸裸的自己。
  「我沒有想到,自己是那麼沒有看人眼光的蠢蛋。」
  調臣皺起眉頭問:「這些事都發生在一天之內?」
  雖然可以逞強說「我不需要同情」,但我現在連這點自尊都沒有,只想要得到安慰。
  「是的,一天之內……」
  調臣有點像我那個朋友,讓我覺得有些恐怖,不過他一定會很體貼地──
  「噗……哈哈哈!太厲害了!簡直是同花大順嘛!」
  「咦?」
  面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我,調臣卻拍著桌子笑到掉淚。雖然也不是不能說他陪我一起哭……但是不對,我要的不是這種眼淚。
  「要收集這麼多不幸,實在太難了,而且還是在一天之內。呼哈……好痛苦。你真厲害。今後不會發生更可怕的事情了,真棒。」
  他似乎不是在取笑我,而是真心覺得好笑。他直接表達出沒有矯飾的感情,久呼也一樣。他們只是不打算隱藏不悅或想笑的情緒。
  我感到全身的緊繃頓時解除。
  「說得也對……不會有更慘的事情了。」
  「沒錯。而且當你知道自己是蠢蛋,今後就有可能改變。光是發覺到這一點,就表示你還有優點吧?」
  他以鼓勵的笑容對我說道,讓我又想起眼前的煩惱。
  「可是我不明白……老爸為什麼要寄來這樣的錄音帶。」
  想到那堅硬的物體中裝了叔叔柔和的故事,就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哦,原來是你爸爸寄來的錄音帶。你聽過了嗎?」
  「聽了一點。好像是我叔叔遺稿的口述原稿……他是童話作家。」
  「『好像』啊?原來如此。」
  調臣喃喃自語的同時,我聽到取出錄音帶的「喀嚓」聲,抬起頭看到久呼似乎聽完錄音帶了。她靜靜地站起來走向我,直接把錄音帶遞給我。
  「咦?」
  她不是要用這個來聽打嗎?
  我感到困惑,但她接下來的話使我更加驚愕。
  「我無法接受這捲錄音帶的聽打工作。」
  她一改先前粗魯的說話方式,換上莊重而果斷的口吻。
  「什麼?」
  「等一下,久久,妳怎麼了?」
  調臣也驚訝地想要挽回她的決定,她卻看也不看一眼。
  ──這個人不知道,我是鼓起多大的勇氣才來到這裡嗎?
  「所以,請你回去吧。」
  她以表面上的客氣態度鞠躬後,回到和式書桌前,再度戴上厚重的耳機,以驚人的速度開始打字。
  ──她怎麼能夠這麼簡單地踐踏我的努力?
  心中逐漸升起怒火,伴隨著這一星期以來不斷累積的沉澱物。
  「該怎麼辦呢?」
  調臣看著我發火的表情,喜孜孜地點頭說:
  「就這麼辦吧。」
  他自顧自地得到結論,緩緩站起來,拍拍久呼的肩膀。她惱怒地摘下耳機。
  「久久,妳去跟丹羽說明一下聽打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
  「如果妳不能幫他聽打,至少可以做這點事吧?」
  「不要。你有什麼企圖?」
  她露骨地擺出不高興的表情,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終於按捺不住怒氣。
  「別忘了,我是客人!妳憑什麼毫無理由地拒絕我?至少該說明一下吧?」
  糾結在我心中的憤怒讓我從腹部發出聲音。或許是因為突然聽到大音量而驚訝,久呼反射性地看了我,接著用不知為何充滿熱度的眼神凝視我。
  「那不是我應該聽打的錄音帶,所以我拒絕了。就這樣。」
  「妳說不是妳應該聽打的錄音帶是什麼意思?妳覺得沒有接受委託的價值嗎?」
  「那捲錄音帶是寄給你的,所以不是我應該聽打的內容。你的理解力難道差到連這句話都聽不懂嗎?」
  「寄給誰有什麼差別?不就只是把聽到的內容轉換為文字嗎?」
  或許是因為很久沒有大聲說話,我感到呼吸困難。腦內掀起漩渦,尋找著接下來的句子。上次神經細胞這麼激烈運作是什麼時候?
  「妳就老實說吧,這種錄音帶根本沒有轉換成文字的價值!」
  聽到我的話,久呼站起來,快步走向餐桌。
  「我沒有這麼說,是叫你自己去做。」
  她冷淡拒絕的態度激起我焦躁的情緒,我硬是把被退回來的錄音帶塞到她手中。
  「不過就是一份家庭兼差的工作,誰來做有什麼差別!」
  「家庭兼差?」
  我感覺到久呼身上似乎冒出火焰,然而話一說出口就無法停止。
  「只憑一捲錄音帶,妳知道什麼?這只是單純的儲存裝置而已。」
  我感覺好像把匕首刺進自己心臟。父親託付這捲錄音帶的意義,我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才對,可是我假裝沒看見,越說越激動。
  「說好聽是自由工作者,其實妳只是不想見人,只想在自己喜歡的時間隨心所欲地工作吧?真羨慕自由業,可以按照自己的步調做自己喜歡的工作。這捲錄音帶,妳要什麼時候聽打都沒關係,只要在有空的時候稍微處理一下,很簡單──」
  「至少──」
  她狠狠拍了餐桌。
  激烈的震動彷彿擴散到整間房間,氣氛瞬間變得肅穆。
  久呼搖晃錄音帶,發出「喀嚓」的聲音。
  「至少我比你更清楚這是什麼,所以我才要拒絕。」
  她直視我的視線不容許輕易反駁。
  「我、我就是做不到,所以才要委託……」
  「做不到?為什麼?因為不知道做法嗎?」
  事到如今,我也沒辦法像小孩鬧彆扭一樣說不想聽錄音帶,而她似乎把我的沉默當成肯定,輕輕嘆一口氣。
  「我來教你,這樣你就會了吧?」
  突如其來的提案讓我瞪大眼睛。
  教我?為什麼?
  「妳為什麼要做到這樣……」
  我只能提出單純的疑問。這不是白忙一場嗎?但她的眼神非常認真。
  要拒絕?還是接受?
  「這是家庭兼差也能做的簡單工作,你難道無能到連這種事都不會做嗎?」
  她如字面所示地嗤之以鼻,這是我第一次當面被如此嘲笑。
  為了從久呼手中奪回錄音帶,我連她的手一起拉住,近距離瞪著她的眼睛。
  我想要逃跑。為了壓抑這樣的情緒,我屏住呼吸說道:
  「怎麼可能不會!我就做給妳看!」
  話一說出口,我立刻發覺不妙,然而覆水難收,說出去的話也收不回來。
  久呼失去平衡,朝我這邊倒來。我想要接住她,她卻用雙手推開我的肩膀。她的臉紅到耳根。
  「還是算了!剛剛說的不算──」
  她像是變了一個人般突然慌張起來。這時傳來清脆的「啪」一聲打斷她的話,原來是調臣拍了一下手。
  「那就這麼決定了。幸好丹羽現在能自由休假,就從明天開始上課吧。約同樣的時間沒關係吧?好,今天解散!」
  調臣一副準備要哼歌的態度,開始收拾馬克杯。
  他該不會早就預見這樣的事態發展……
  我感到背上冒出冷汗,一瞬間和久呼四目相交,卻不知該露出什麼表情,點頭致意便轉身離開房間,好似要逃跑一般。
  我聽著背後的門關上,快步遠離。腳步越來越快,走出大廈之後就在夜晚的街道上急奔。
  ──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只是請他們聽打出叔叔的錄音帶。我無法承受去聽那捲錄音帶,只想至少讀讀文章就好。
  當我看到傳單時,以為是上天給予的啟示,可是為什麼變成由我自己來聽打?
  奇怪,太奇怪了!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因痛苦而停下腳步。不知不覺中,已經來到深川圖書館。
  「不是為此才有公司、才有事務所嗎?說什麼『我來教你』啊?」
  我連站著都覺得無法承受,靠著圖書館的牆壁往下滑,癱坐到地上。似乎剛從圖書館裡走出來的人看到我,嚇得跳起來,匆匆走過我身旁。像這樣被當成可疑人士,也都是那些怪人害的……
  「可惡!我才不去!沒錯,再找找看,應該還有其他聽打公司吧?」
  但是要怎麼找?在沒有電腦的那個屋子裡要得到資訊,就只能仰賴手機。
  我能夠打開手機電源嗎?
  那個小小的黑盒子,不知道有誰聯絡過。或者已被所有人遺忘,成為沒有任何聯絡紀錄的空盒子。
  而且那個怪人只聽過一次,憑什麼斷言……
  汗水原本已經停止,此刻再度隨著不舒服的感覺滑過背脊。
  「那個女人是怎麼搞的?」
  我被唬了。她有一張洋娃娃般的美麗臉孔,卻一次都沒有露出笑容。不,不對,唬我的是那個叫調臣的男人。那對搭檔實在太奇怪。因為難得與人見面而緊張的我,怎麼可能有辦法跟人吵架呢?
  ……話說回來,我不知有多久沒發出那麼大的聲音。
  我抬頭仰望天空,雙手捂著嘴巴喃喃自語:
  「……也許,有點痛快吧。」
  從肚子發出聲音,似乎稍微沖走一點心中堆積的沉澱物。
  電燈的光芒和煙霧遮蔽美麗的星空。但即使是這樣的夜空,我之前也無法抬頭仰望。
  明明是很糟糕的意外,為什麼心情卻變得開朗?
  「明天我如果不去,豈不就會被當成無能的人嗎?」
  這種不戰而敗的行為太窩囊,所以我別無選擇,不得不去──我這樣說服自己。
  
  隔天,我在傍晚六點整來到大廈。入口的玻璃門再度無言地開啟,我有些尷尬地打開大門。久呼穿著條紋和服,仍舊如人偶般臉上毫無血色,無言地瞪著我。
  如果她稍微露出笑容,一定……想到這裡,我用力搖頭。
  「你的腦袋長蟲了嗎?」
  她和昨天一樣,說話毫不留情。
  「……妳既然要穿和服,穿那雙襪子不會很不搭調嗎?更重要的是,妳為什麼要穿和服?」
  「跟你無關。」
  她今天的態度還是這麼乾脆。
  進入客廳前,她轉身豎起食指說:
  「第一,我不會把你當成客人,而是當成聽打見習生。」
  前一天吵架過後,要是受到客氣的對待反而不舒服。我用力點頭,接著她又豎起第二根手指說:
  「第二,指導時間是六點到七點的一個小時。」
  「這麼短的時間,真的可以做完嗎?要花多少時間?」
  「這就要看你了。不過一開始最多就只能做到這樣吧。」
  這樣說好像瞧不起我,讓我感到生氣。我正要張嘴抗議,她又豎起第三根手指。
  「第三,從七點開始,要替我念三十分鐘的書。」
  「念書……?」
  這個意想不到的條件使我愣住了。
  「這也跟聽打有關嗎?」
  「這是學費。」
  「啊?學費?」
  雖然是強迫推銷的指導,但我並非沒有想到付費的問題。不過,我想像的是一般委託價錢再加些禮金之類的。
  她卻要我念書?
  「妳該不會沒辦法自己看書吧?」
  「你是白痴嗎?那樣的話,我不就等於沒校正就交出工作成果?」
  長得那麼漂亮的嘴,為什麼說出的話都這麼粗魯呢?實在太可惜了。
  不過我得到一項新資訊:除了把聲音轉換為文字,還要進行校正。這項工作的專業性或許比我想像的還高。
  「呃……音谷小姐。」
  「我討厭這個姓。」
  「久呼……請多多指教。」
  我看著她的眼睛,戰戰兢兢地鞠躬。雖說是陰錯陽差的安排,不過對於指導者要盡到禮儀,這是我根深蒂固的習性。
  「坐在椅子上。」
  我抬起頭,發現久呼已經走進廚房。我照她的指示走向餐桌,聽到幾次跺腳的聲音……我哪裡惹她生氣了嗎?我有些膽怯地坐在座位上,受到小小的衝擊。
  昨天背對窗戶的桌上型電腦今天朝向我坐的方向,鍵盤和滑鼠也放在容易操作的位置,耳機連結到塔型的機殼。這樣的準備顯示她完全不懷疑我會來。
  我聞到咖啡的香味抬起頭,久呼以訝異的表情蹙眉問:
  「怎麼了?」
  「沒事……」
  她說要教我是認真的。我原以為她只是被激之後脫口而出。稍微想想就知道,即使只有一小時,她也是為我撥出寶貴的時間,而報酬只要我念書給她聽……
  可是,我卻心不甘情不願地過來。我為自己過於天真的想法感到慚愧。
  久呼很自然地坐到我旁邊,邊喝咖啡邊指著滑鼠。我把手放在滑鼠上,原本在休眠狀態的螢幕變亮了。
  「先打開左上角的那個軟體。」
  我照她的指示點了兩次圖示,開啟小小的視窗,裡面有幾個欄位、計時器,下方則是等化器。
  「這是聽打用的軟體嗎?」
  「雖然是免費軟體,可是很實用。從左上角的『檔案』打開『20170312 童話』的檔案。那是我把昨天的音源轉成的數位檔。你都用什麼文書軟體?」
  「在公司是用Word。」
  「那就打開Word,跟聽打軟體並排比較容易操作。嗯,就這樣。」
  我只是照她說的去做,她卻一一回應。
  「F2鍵是播放和暫停。暫停時,設定為自動倒回到三秒前。」
  「那有什麼意義嗎?」
  倒回三秒,不是多浪費時間嗎?
  「你試過之後就知道那有多方便。我先給你五分鐘的分量,你聽打看看。」
  「咦?馬上要開始嗎?」
  先前仔細的說明到此突然變了調,我不禁感到畏縮。
  「先打逐字稿。」
  「逐字?逐字稿是什麼?」
  「要從這裡開始解釋啊……」
  她無奈地喃喃自語,然後壓著和服袖子下方,拿起放在餐桌邊緣的筆記本和筆,在上面寫了「逐字稿」、「去除贅字」、「修潤」三個項目。
  「我先做簡單的說明。『逐字稿』是沒有任何省略、一字一句正確記錄的意思。『去除贅字』是去掉發語詞之類多餘的東西。」
  「發語詞?」
  「譬如說,最近不是常有人喜歡先講『怎麼說~』才開始說話嗎?」
  我在腦中回想和朋友之間的對話。
  「的確。」
  「『修潤』是把說話順序、連接詞之類的都整理得很流暢,像正式文章一樣。這種委託案件很少碰到。好,開始吧。」
  「呃,有什麼訣竅嗎?」
  「只是把聽到的內容轉換為文字,不是嗎?」
  久呼說話時面不改色,只有語氣像在嘲諷。昨天說這句話的是我。
  「唔……我做就是了。這樣總行了吧?」
  我壓抑想要逃跑的心情,按下F2鍵。
  沙啞的聲音開始說話。
  
  陽陽去旅行。
  
  我先在這裡按下F2鍵,開始打字。
  正確的聽打要加標點符號嗎?漢字轉換(註2:漢字轉換 日文以平假名及片假名標音,有些平假名習慣上會轉換為漢字,以方便閱讀。幼兒識字是從假名開始學習,因此不認識太多漢字。)……應該要吧。
  我猶豫之後,在「陽陽」和「去旅行」之間加了逗點。原作的寫法就是這樣。
  
  陽陽,去旅行。
  
  嗯,這樣比較有叔叔的童話氣氛。
  久呼在旁邊沒說什麼,因此我再度按下F2鍵。
  
  陽陽有很多工作。
  幫媽媽做事,和妹妹一起玩,照顧還是小嬰兒的弟弟。
  
  「工作」應該使用漢字嗎?因為是給年紀很小的小孩看的,所以用平假名比較好吧?「和妹妹(いもうとと)」比較難閱讀,所以「妹妹」就轉換成漢字。既然「妹妹」是漢字,「弟弟」也要用漢字嗎?「嬰兒」呢……我不知道。
  我幾乎每次遇到句點就停止,然後又播放,一再反覆。
  著手進行後,就會發現「停止時倒回到三秒前」的設定果然很方便。重播錄音的時候,會剛好從我正要聽的地方開始播放。如果沒有這個功能,開頭大概就會切掉一半以上吧。
  
  雖然每天都很忙,可是陽陽今天也很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
  
  「今天」和「自己」可以用漢字吧?不過平假名還是太多,很難閱讀。
  久呼拍拍我的肩膀,告訴我五分鐘到了。
  我總算吁了一口氣,突然感覺到有東西輕觸耳朵,害我嚇得挺直背脊。久呼把臉湊到我旁邊看向螢幕。
  我偷窺她的側臉,視線被她的臉孔吸引。如此超脫現實的美人,反而不會讓人心動,像是在觀賞藝術品一般。
  久呼似乎毫不在意我的視線,保持這個姿勢問我問題。我連忙摘下耳機,她再次問我:
  「這份聽打是要做為故事書使用嗎?」
  「呃,不……沒有特別指定,所以就照一般的文章……啊!」
  我自己發覺不對,把手放回鍵盤上。這時久呼拿起耳機,從頭開始聽錄音帶。她一定是在確認我有沒有正確聽打。在這段時間,我開始把平假名變換為漢字。
  
  陽陽,去旅行。陽陽有很多工作。幫媽媽做事,和妹妹一起玩,照顧還是嬰兒的弟弟。雖然每天都很忙,可是陽陽今天也很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
  
  轉換成漢字之後比較容易閱讀,應該也都沒打錯吧。我把嘴巴湊近久呼耳邊,從耳機縫隙對她說話:
  「這樣還可以嗎?」
  這時久呼突然退開,差點連同椅子往後倒。我連忙拉住她的手扶起她。耳機的接頭發出「噗」的聲音拔出來。她的身體比我預期的還要輕。只有椅子發出巨大的聲響倒下。
  「嚇到妳了嗎?抱歉!」
  她自己靠得這麼近,卻不接受其他人接近她嗎?
  久呼滿臉通紅地把椅子扶正,將拔出來的耳機還給我,接著輕輕敲打鍵盤。
  
  呃~陽陽,去旅行。
  陽陽有很多工作。幫媽媽做事,和妹妹一起玩,照顧還是嬰兒的弟弟。雖然每天都很忙,可是陽陽今天也很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
  
  她在開頭加上「呃~」,然後把「今天」的漢字改為平假名。我對她修正的地方感到不解。
  姑且不論換行,我不理解她為什麼做這種修正。
  「『呃~』有需要嗎?」
  「我不是說要打逐字稿?」
  「為什麼要打出來?這只會造成閱讀困擾吧?」
  「那不是你決定的。依委託者的用途,有時還是需要。」
  委託者的用途……不就是看我的需求?可是,她卻說不是由我決定,未免太不講道理了。我可以生氣嗎?
  「所謂的逐字稿,是最能反應錄音當下狀況的做法,也是基本技術。」
  「狀況……?」
  我無精打采地回應。童話的口述原稿不需要這種東西,所以她的意思應該是要我從基礎學習吧。
  「可是,『今天(きょう)』為什麼不能用漢字?一般來說,應該要用漢字吧?」
  「一般?你真喜歡說這個詞。」
  久呼拿起放在桌上的《記者手冊》這本書。
  「聽打需要校正。如果是專門的聽打公司,或許還會有專門的校正人員,不過校正時也是以這種書或公司規則為依據。我們這裡只有規定最基本的項目。」
  久呼打開「校正用」的章節。根據上面的規定,念成「きょう」(kyou)的時候要用平假名,念成「こんにち」(konnichi)的時候要用漢字(註3:「きょう」(kyou)、「こんにち」(konnichi) 兩者的漢字都是「今日」。)。
  「咦?連這種事都有規定?可是比較常用的是『きょう』,為什麼反而是很少聽到的『こんにち』要用漢字?」
  「誰知道?」
  「什麼!」
  我表示無法接受,久呼便打成文字給我看。
  
  きょうは仕事をします。(我今天要工作。)
  こんにちは仕事をします。(我今天要工作。)
  
  ……原來如此,這樣的確很容易懂。
  「哪個比較好念?」
  「『こんにち』如果用平假名,容易跟助詞的『は』讀在一起,變成『こんにちは(你好)』。」
  「這也是理由之一吧。不過,如果有時間想這種問題,不如繼續聽打,否則只是白白浪費時間而已。」
  「妳說得沒錯,不過剛剛應該已經做了滿多……咦?」
  計時器顯示的數字無情地告訴我──
  00:00:34/00:21:32
  難道是我看錯了?我閉上眼睛然後張開,再看一次。
  「騙人!怎麼連一分鐘都還沒做完?」
  「通常聽打十分鐘的內容要花一小時。你花五分鐘打出三十秒左右的內容,應該算是平均值吧。」
  「怎麼會……妳也要花這麼久的時間嗎?」
  她短短呼出一口氣,光是這樣我就明白她在嘲諷我。不過在此同時,我也感到放心了。如果像她聽打速度那麼快,結果還一樣的話,那才真令人絕望。
  「照這樣繼續做吧。」
  「……好的。」
  我轉轉肩膀和脖子,再度面向螢幕。
  我每聽一小段便打成文字,並且變換為漢字。之前看到久呼工作時,這一連串動作都沒有停頓,只能說她是怪物了。
  對我來說幸運的是,這捲錄音帶原本就是要做為口述原稿,所以文章讀得緩慢而清晰。
  
  陽陽每天努力工作。有一天,她收到一封信。
  住在遠方的阿姨寫信給她,希望在馬上就要來臨的長假,陽陽可以自己一個人到阿姨家玩。
  陽陽很喜歡阿姨,所以很苦惱。
  她想要去見阿姨,可是如果陽陽不在,陽陽的工作怎麼辦?
  陽陽正擔心,但媽媽對她說:「家裡的事沒關係,妳就去阿姨家玩吧。」
  陽陽受到很大的打擊。陽陽那麼努力工作,但即使陽陽不在,也沒有關係。
  
  ──即使陽陽不在,也沒有關係。
  我打到這裡就停下來。這一段足以給我很大的傷害。
  接下來的故事一定洋溢著叔叔特有的溫柔,但現實並沒有準備溫柔的結局。陽陽越是得到光明,我越是感到悲慘。
  老爸為什麼要寄給我這樣的錄音帶?
  不論我怎麼想,或是像這樣提出疑問,仍是無法理解。
  他是想要勉勵我,不要為了枝微末節的小事沮喪嗎?或是要激勵我,世上還有更嚴苛的情況?不論如何,現在那都只是殘酷的行為。
  久呼拍拍我的肩膀,我才發現自己一直在發呆。
  「啊,抱歉。」
  出社會之後染上的習性,讓我脫口就道歉,實在很窩囊。
  然而她只是面無表情地指著螢幕右下方,時間顯示為七點。
  「咦?時間已經到了嗎?」
  依這樣的進度,不知道還要花多少時間。我連忙想關上WORD檔和聽打軟體,她又輕輕拍我的手。
  「關閉之前最好加上時間戳。」
  「時間戳?」
  她指著聽打軟體的計時器說:
  「有些案件會要求加入時間戳,譬如,每隔大約十分鐘要記錄時間之類的。加入時間的話,以後要確認也比較容易。在必須中斷工作時,最好也先加上時間戳。」
  「哦……這樣啊。」
  我不需要時間戳,反正也沒什麼好確認的。但我沒有強硬拒絕的理由,所以就乖乖地將計時器顯示的數字打在文末。
  「接下來要念書嗎?」
  「嗯。」
  久呼露出欣喜的眼神。雖然表情依舊像能樂的面具,不過這麼一來就滿可愛的。
  話說回來,她那聲「嗯」未免太有威嚴,又不是武將!
  我在內心吐嘈,接過她遞給我的書。
  「《快樂王子》?」
  作者好像是王爾德。關於作家,我只有這麼一點知識。
  打造得很豪華的王子雕像請燕子幫忙,將裝飾自己的寶石與金子分送給窮人。最後變得很寒酸的王子雕像不再吸引任何人的目光,燕子也死在它的腳邊──我記得是如此悲傷的童話。
  灰暗的故事情節,感覺跟現在的自己有部分重疊。久呼為什麼選這本書?
  她把電腦放回窗邊,坐在對面的椅子閉上眼睛。她看起來完全就像人偶一般,卻比平常顯得更有活力。
  我上次開口念書是國中上課的時候,再加上她如此期待,簡直就像是不容許失敗的任務。
  「街上聳立著高高的柱子,快樂王子的雕像就站在上方。」
  她一動也不動,好似沉浸在故事中,讓我稍微解除緊張。當她提出要我念書來代替學費時,我還以為她腦筋有問題,不過看今天這樣子,或許算是妥當的代價。我如此心想,繼續念下去,她突然說:
  「不對。」
  我被迫暫停,但沒有念錯任何地方。見我瞪大眼睛,她不滿地抗議:
  「要加入感情才行。」
  我剛才念的那部分的確是台詞。
  「……妳的意思是,要我用朗讀的方式?」
  「當然。」
  難度提高了……這樣算偷襲吧?
  不過既然是代替學費,再加上她又顯露出無法隱藏喜悅的表情……
  「這樣我怎麼能夠拒絕?」
  我感覺自己被人需要。
  「你以為你能拒絕?」
  久呼很乾脆地回應。她到底哪來的自信,覺得自己的要求一定會被接受?我忽然想問她:
  「久呼……妳為什麼可以這麼堅強?」
  她堅持自己的步調,不在乎旁人怎麼想。另一方面,她也絕對不會懷疑別人。像現在,她也毫不懷疑地相信我會朗讀。她不讓人抱持期待,卻又好像覺得自己的期待不會遭到背叛。
  「堅強?」
  或者該說是旁若無人?不論如何,都是令我羨慕的生活態度。她一定不會被人耍得團團轉。
  「一般都會在意他人的眼光吧?」
  「又是『一般』?每個人看重的東西都不同,只是這樣而已吧?繼續念。」
  我甚至沒辦法點頭,只能盡力投入感情開始朗讀。
  在我看來,能夠說出心中想法的久呼非常堅強。這個人一定不會去討好人或陪笑臉。她不認為必須融入周圍人群中。對於無法接受的事,她會很明確地說出來;如果不覺得有趣,就會保持面無表情。為什麼能夠這麼堅持自己的信念?除了聽打之外,我也希望她能教我這一點。
  過一會兒,時間到了。我放下沒讀完的書,離開大廈。
  我雖然充滿幹勁地來到這裡,卻不覺得自己抓到了什麼。
  ──即使陽陽不在,也沒有關係。
  叔叔是以什麼心情說出這句話?他在錄音的時候,大概沒想到我會陷入同樣的心境吧。
  久呼只聽過一次錄音帶,就斷言必須由我自己聽打,否則沒有意義。她應該不會刻意說謊,替自己添加更多麻煩。明天開始,便要邁入之前沒聽過的部分。我會找到「聽打的意義」嗎?
  
  隔天,時間是下午五點五十分。或許因為提早到了,在我進入房間後,久呼仍舊面向書桌。她以優雅的動作打字,彷彿在演奏鋼琴一般。
  我想要先做準備,便打開昨天使用的軟體,這才發現聲音開始的地方回到00:00:00。
  「咦?怎麼會這樣……」
  難道我又得從頭開始聽起?
  我連忙打開Word,看到文末的時間戳才深深呼出一口氣。既然會變成這樣,一開始便跟我說明就好了。音谷久呼這個人還真是不容輕忽。
  我雖然感到虛脫,但還是戴上耳機,把游標移到昨天結束的時間。
  好,接著昨天繼續做!
  我心中充滿幹勁,手指卻浮在F2鍵上方,無法按下去。彷彿在考慮該不該按下緊急按鈕,肌肉緊繃。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摘下耳機,把手放回膝上。這時我的頭部受到撞擊。
  「好痛!」
  敲在我頭上的東西被放在電腦旁邊。是裝滿咖啡的馬克杯,而且還冒著熱騰騰的熱氣。
  「喂!這麼熱的東西,灑出來不是很危險嗎?」
  「因為你好像凍住了,我才想幫你融化一下。」
  久呼直接坐在我旁邊,催我戴上耳機。我不情願地緩緩將耳機對準耳朵的位置,她就自己按下F2鍵。
  「等……」
  我還沒做好任何準備,十分慌張,聽到是無聲才鬆了口氣。這裡似乎剛好是句子與句子之間的空檔。
  
  呃~陽陽在──中,決定踏上旅程,前往阿姨家。
  
  原本一直都很順暢,這裡首度出現聽不清楚的語句。
  這種時候該怎麼辦?我現在的立場是接受指導……可是,如果久呼覺得我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不懂,或是不理我……我恐懼地顫抖一下,發現久呼靜靜地觀察著我。她的靜默鼓舞了猶豫中的我。
  「久呼,我有聽不清楚的地方,該怎麼辦?」
  如果是在公司,我大概會猶豫該不該問這麼簡單的問題,她卻毫不遲疑地告訴我:
  「你先多聽幾次。如果聽了覺得像某個詞,就把聽到的詞用片假名寫在(※)的括號裡。如果完全不知道在講什麼,就只要打(※),先跳過去。」
  「加上(※)有什麼意義嗎?」
  「只是用來標示。現在聽不懂,有可能到後來就聽懂了。不用在意,繼續做。」
  是這樣嗎?我感到稍微輕鬆一些,再聽一次。聽了幾次之後,我覺得好像聽到「小池」。
  
  呃~陽陽在(※小池)中,決定踏上旅程,前往阿姨家。
  
  小池?小匙?不論是哪個,放在這裡都怪怪的。於是我依照久呼的指示處理後,繼續進行。
  
  呃~對陽陽來說,這是第一次的大冒險。她感到有點興奮。嗯……呃~陽陽的冒險終於開始了。
  陽陽一個人走到家附近的車站。她背著很大的背包,因為(※耶惹)而擦著汗水前進,在中途的公車站遇到一位老太太,老太太看起來很疲倦。
  
  不管聽幾次,我都會聽成「耶惹」。感覺好妙的詞,耶惹。
  
  呃~陽陽感到擔心。她問老太太:
  「婆婆,妳怎麼了?」
  老太太臉色蒼白地說:
  「我有點熱,所以有些暈眩,不過沒關係。謝謝妳,小妹妹。」
  老太太雖然這麼說,但是看起來好像很不舒服。
  呃,陽陽想了一下,然後把(※數忽)遞給老太太。
  「小妹妹,這是妳很重要的東西,我不能收下。」
  老太太堅決推辭,但陽陽還是硬把水壺交給老太太,然後走向車站。
  
  我又標了一個(※),不過第二次出現時就發覺是指水壺,於是刪掉(※),重新打了水壺,這時總算體會到久呼先前指示的用意。
  我鬆一口氣,看看時間已經快要七點。在我旁邊的久呼指了指耳朵,我便把耳機摘下。
  壓著頭部的東西消失後,會有世界變得寬闊的奇特感受,甚至好像還聽得到靜謐的聲音。沒想到封閉聽覺會讓人如此疲累。
  不,不只是這樣。
  把聽到的聲音辨識為語言、轉換為漢字、變成可讀的文章──這樣的工作比我想像的更花腦筋。
  「一小時才這些……」
  我已經累到無法再重啟注意力與氣力了。久呼每天可以完成多少工作?她不只是怪人,還是個超人。
  久呼聽了一次音檔,然後在兩個(※)當中打入「消沉」與「炎熱」。
  「咦?原來是這麼簡單的詞彙啊?」
  她打出這些詞之後我再重聽,果然聽到好像是這樣。
  我竟然聽不出這麼簡單的詞……
  久呼以眼角看著沮喪的我,興沖沖地拿書過來。我對她提出隱約感覺到的問題:
  「我覺得有點怪怪的。感覺跟昨天聽打的部分好像不太一樣。」
  我無法精準地用言語表達,好似魚刺卡在喉嚨,感覺很不舒服。
  久呼思考片刻,然後遞給我兩張紙。
  那是我昨天聽打的部分,以及今天聽打的部分。
  「功課。你回去想想看差別在哪裡。」
  她要我自己想,看來不會簡單告訴我答案。
  
  隔天白天,我躺在外廊比較兩張紙。如果只是發出「唔唔」的沉吟聲便能得到答案,這世界上的問題有一半就解決了吧。
  「喵?」
  那天遇到的野貓從放鞋的石板下方抬頭看著我。
  牠的表情好像在說:「你有什麼煩惱?說來聽聽。」
  「搞什麼,原來你不是只有那天出現啊?你是野貓吧?自己去找食物,否則會餓死喔。」
  「喵~」
  我嘆了一口氣走向廚房。昨天回家時,我在超市看到貓罐頭,不小心買了回來。這傢伙會不會是知道這件事?
  「啪!」聽到開罐頭的清脆聲音,野貓耳朵動了一下。我把罐頭裡的食物全都倒入盤子裡,擺在放鞋的石板上,牠便立刻衝向前,把臉埋進盤子裡狼吞虎嚥,我躺在外廊看著牠這副模樣。貓的臉依舊埋在盤子裡,喉嚨發出咕嚕咕嚕聲,尾巴緩緩地左右甩動表達喜悅。
  「你該不會是被棄養了吧?」
  貓終於抬起頭,發出短促的叫聲。
  「這世界真殘酷,對不對?」
  貓不知是否沒在聽,滿足地抹著嘴巴周圍,然後躺在日照良好的石燈籠上。動作很流暢,彷彿那裡就是牠固定的特等席。
  「如果我也可以這麼流暢地聽打,很快就可以結束了。」
  我停頓一下,猛然起身。貓嚇了一跳,從石燈籠跳下,逃得無影無蹤。
  我是聽打的初學者。第一天因為不習慣,所以花了比較長的時間。因此,昨天打出的文字比前天還多,大概是習慣了「聽」這回事。
  然而在此同時,聽不懂的地方也變多了。不是在不習慣聽音檔的第一天,而是在昨天增加。為什麼?
  我再次比較兩張紙。
  前天聽打的口述中沒有遲疑,頂多只有一開始加入「呃~」。
  然而,昨天聽打的部分卻出現好幾次遲疑。回想起來,說話的語調似乎也比第一天小心謹慎。
  這意味著……怎麼回事?
  
  「你會在什麼時候加入那樣的詞?」
  我抵達大廈立刻詢問心中的疑惑,得到的卻是反問。
  「呃……」
  我為了尋找答案而變得吞吞吐吐,然後恍然大悟:
  「當我在思考接下來要說的話,或是準備說出不習慣的話?」
  就像現在的我。
  「沒錯,這樣的詞從中間就增加了。」
  看來我距離答案還很遠。她說過,我必須自己聽打才有意義,是要我一一發現這些問題嗎?
  久呼明明不認識我父親或叔叔,為什麼能斷言說應該由我來聽?難道裡面錄了什麼訊息?
  ──不可能。
  如果是這樣,只要我在聽打前從頭到尾聽一次錄音帶就夠了。但即使到現在,我仍需要她提醒才會發覺。聽到最後的時候,我真的能了解其中意義嗎?
  「久呼,妳聽到了什麼?」
  我不是出自無聊的好奇,而是純粹感到疑問。
  久呼大概也察覺到了。她似乎在慎重思考適當的說法,輕輕坐到我的旁邊。
  「聽到什麼?當然是錄在錄音帶裡的所有內容。」
  「那妳為什麼寧願忍受麻煩,也要讓我來聽打?」
  「因為那捲錄音帶是寄給你的吧?原本不應該給我聽。」
  「如果錄在裡面的東西便是一切,只要我讀過聽打出來的文章就可以了吧?」
  久呼聽了我的話,側眼看著我說:
  「……為什麼是錄音帶?」
  「咦?」
  「把寄給你的東西丟給別人,實在太沒常識了。」
  敲打鋼鐵般鏗鏘有力的聲音,濃濃籠罩著頑固的語調,就好像堅持己見的老人。
  她提醒我時間要過去了,我才在她這句話的催促下,開始今天的工作。稍微瞥見的影子就先擺在一邊。
  
  在那之後,陽陽的故事也充滿驚濤駭浪。她不斷遇到有困難的人,每次都把媽媽給她帶在身邊的寶貝分送給人。雖然是溫柔的故事,但叔叔過去的故事曾如此充滿苦難嗎?好似他意識到自己的死期,想透過陽陽替大家留下禮物。
  我想要轉換感傷情緒,反覆深呼吸。
  「……感覺好像在哪聽過?」
  這是遺稿,所以應該是我沒有讀過的故事,卻不知為何有種既視感。好像有什麼東西,隱隱約約縈繞在腦中的某個角落,很不舒服。
  「像什麼呢?久呼,妳有印象嗎?」
  「不知道。」
  久呼進行簡單的校正後,把耳機還給我。
  「你差不多可以自己接著做了吧?結束之前我再來校正。」
  我目送久呼回去做自己的工作,然後播放錄音帶。
  
  到最後,陽陽身上的東西幾乎都沒有了,剩下的只有電話卡。陽陽到這個地步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感到後悔,可是回想起先前遇到的那些人的笑臉,小小的心靈努力告訴自己:「這樣就好了。」我看到這裡不禁熱淚盈眶。
  這簡直是現在的我。我託付的信賴、友情、愛情都化為烏有。但是我不像陽陽,可以對自己說「這樣就好了」。我無法相信自己,無法如此堅強。
  陽陽一定會得到幸福。我只憑這樣的希望,持續進行聽打。
  接下來一定會得到幸福,接下來──可是,我已經無法繼續下去了。
  不論是心情上或行動上,我都無法播放錄音帶。身體宛若變成鉛塊,感受到強烈的疲勞。
  看看時鐘,距離七點還有一些時間。
  在這個房間裡,我感受到很大的不對勁,可是我不知道是哪裡不對勁。
  「久呼,我……已經……不行了。」
  封住耳朵時,會更鮮明地聽見自己的聲音。久呼的耳朵受到同樣堅固的保護,應該沒有聽到我的聲音。因此,我才能說出示弱的話語。她如此認真地教導我,使我畏懼告訴她放棄的念頭。
  ──可是,還是到今天為止吧。
  正當我墜落到迷惘的深淵中,突然感受到一陣寒意。
  「晚安~」
  調臣拿著紙袋打開門,冷風似乎就是從門縫灌入的。
  即使模糊仍顯得開朗的聲音,宛如光明一般,讓我感到安心。
  可是,剛剛門鈴響了嗎?我正想到這個問題,就看到他手中拿著鑰匙包。
  「你們一定還沒吃飯吧?我買來了。」
  「距離結束還有一點時間。」
  「唉,有什麼關係,我買了三人份。」
  我想到從第一天之後就沒有遇到他。不過看兩人唇槍舌戰的對話,似乎不只是單純的舊識。
  ……他有這裡的鑰匙,代表可以自由出入吧?呃……
  「請問兩位在交往嗎?」
  久呼頓時瞪大眼睛,調臣則哈哈大笑。
  「開玩笑!」
  「太扯了吧!」
  這個推論被徹底否定。兩人的反應雖然剛好相反,默契卻非比尋常地好。
  「咦?那麼是兄妹嗎?」
  久呼露出極不愉快的表情噘起嘴,調臣則捧著肚子笑到掉眼淚。看來這個答案也猜錯了。久呼輕蔑地瞥了我一眼,轉回書桌的方向。
  「……或者是從小認識的朋友?」
  「差不多吧。」
  這個回答有些微妙,但我只能點頭。話說回來,只要從小認識就能隨便跑到女生家裡嗎?
  似乎有點令人羨慕……不,也不能這麼說,畢竟對象是久呼。
  「你拿出鑰匙,我還以為你們兩人住在一起。」
  調臣把紙袋裡的東西拿出來放在餐桌上,緩緩搖頭。
  「沒有沒有。久久工作一忙就會忽略照顧身體,沒有說話對象對精神健康也不好,所以我算是來確認她是否還活著。」
  「確認她是否還活著……久呼果然是一個人住啊。」
  他聽我喃喃這麼說,溫和地笑了,追問我:
  「你為什麼說『果然』?」
  「這……」
  我該如何說明才精確呢?
  「這間辦公室……雖然可能是我只看到客廳的緣故,可是感覺沒有生活的氣息。」
  我現在雖然獨居,但那棟屋子裡處處留下叔叔的氣息,譬如起居室的五斗櫃上方擺放的民俗藝品,使用過的餐具、文具等等,這些東西都不符合我的人格特質。
  這間大廈雖然是做為辦公室使用,但既然住在這裡,就算有些日常生活的氣息也不足為奇。不,就是因為幾乎什麼都沒有才奇怪。這間房間裡除了和工作相關的物品以外,甚至連久呼平常生活的痕跡都感受不到。
  「丹羽,沒想到你觀察得這麼仔細。我本來是想賭你有沒有逃跑才過來的,畢竟久久的個性那樣,很少有人會留下來。」
  我應該笑出來還是保持嚴肅?我態度不明地低下頭。
  「她對自己太嚴格了,丟著她不管會很危險。可是,我又不能隨時看守著她,所以你來這裡的時候,我真的覺得是上天的安排。如果可以持續下去就好了。」
  ──如果可以持續下去……
  聽到這句話,我感到震驚。他正好說中我剛剛在想的事情。
  「你很替她擔心吧?」
  「我是在看守她,免得她死掉。她死了會很麻煩。要找到技術方面可以信賴的聽打人員很難。如果久久不在,我們雜誌就辦不下去了。」
  「那個,你的意思是……」
  我戰戰兢兢地詢問,調臣便泛起晴天般的笑容說:
  「長大成人之後的來往,要是沒有利益就不可能持續下去。」
  他竟然以爽朗的笑容說出壞人的台詞!
  我原本因為他看似溫和的個性開始信任他,也因此受到格外強烈的衝擊,甚至還想起不愉快的回憶。不過,不一樣的是,這個人無法背叛我。只要我今天結束聽打,便會回到和這兩人無關的生活。
  「聽打進行得怎麼樣?有進展嗎?」
  他似乎又猜中我心裡想的事,讓我縮起身體。
  「比我想像的更難。我為自己之前小看聽打這份工作感到羞愧。」
  「你會那樣想也是難免。大多數人都不是將聽打當成正職,而是做為兼差或副業。你那樣的認知應該算很普遍吧。」
  「可是我不把它當一回事……我覺得那樣是錯的。」
  調臣悠然微笑。
  「每一種職業只要認真去做,就會對工作產生自豪的心情。」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我之所以工作,是因為那是理所當然的。我是否曾經為工作感到自豪?我覺得我比較重視的是任職於哪家企業、做著有人誇我是可用之才的工作,以及周圍的人怎麼看待自己……這些外在的虛榮。
  我沒有意識到對於工作的自豪。
  「久呼為什麼要專門做聽打呢?」
  是在開始工作之後產生自豪?或者因為懷有自豪所以選擇這項工作?我連這麼單純的事都不知道。
  「你最好直接問久呼。」
  調臣果斷地拒絕回答。如果在稍早之前,聽到這樣的拒絕我大概會覺得受傷,不過或許是習慣了久呼直來直往的態度,現在我可以坦然接受。
  「說得也是。不過,我想我沒辦法問她了……」
  調臣驚訝地張大眼睛。
  到了七點,久呼停止工作,像平常一樣來到餐桌前坐下。我接過她遞給我的書,刻意裝出若無其事的態度說:
  「我想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裡。」
  「咦?怎麼回事?久呼果然對你做了什麼嗎?」
  回應的是調臣。久呼只是以銳利的眼神催促我繼續說。
  「我很感謝妳教我這麼多,可是我已經達到極限了。不論陽陽遭遇到困難或是得到幸福,我都無法忍受。因為現實生活中,幸福不可能那麼輕易降臨。」
  「你打算半途而廢嗎?」
  平靜的語調格外刺入我的胸口,她責難的眼神亦然。
  我回想起一星期前的那一天,低下頭,握緊放在膝蓋上的拳頭。
  「……我想要重新委託妳。我會正式支付金錢,請妳接下去──」
  「沒有人能比收到東西的人更了解其中意義。」
  「咦?」
  久呼站起來,列印一些資料之後又回來。
  「你站在入口,走了一小段路,發現到腳邊的石頭。現在的你只是把它撿起來。你不打算弄清楚這是普通的石頭還是寶石,就想把它丟出去。」
  她遞給我的兩張紙是第一天聽打與第二天以後聽打的原稿。稍微不同的是,「呃」或是「那個……」之類的發語詞都省略了。這一定就是所謂的「去除贅字」吧。
  「發現到什麼了嗎?」
  我先前發現第二天的「呃」這類發語詞比較多。可是,當這些贅字都去除之後,就沒有任何線索。
  「沒什麼特別的……」
  「那麼你今天就來念這個,像念故事給小學低年級左右的小孩子聽那樣念。」
  我不理解她的用意,開始朗讀聽打的原稿。讀完第一張,我沒有察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可是當我念到第二張時,就停了下來。
  她只聽一次,為什麼會發現這種事?
  我還是很難想像她只聽見錄下的聲音。透過她,會察覺到一個接著一個的事實。
  「……對小學生來說,『消沉』這種詞太艱澀了。」
  消沉、暈眩、推辭──以前讀過的童話故事裡,應該會寫成「失望」、「頭昏」、「拒絕」這類比較平易近人的詞彙。
  「為、為什麼會用這種詞?難道叔叔已經沒有餘力想到這種事?不,可是……」
  叔叔不是那種寫故事會偷懶的人。那麼,他為什麼使用這樣的詞彙?
  「你只要做到最後,應該也會了解理由吧。」
  聽到久呼的話,我再次低下頭。
  我打了電話,向久呼學習,越過無法繼續聽下去的障礙,進行聽打。
  ……能夠鼓起勇氣,讓我萌生新的自信。
  但這個故事越聽下去,越是在我身上強加痛苦與負荷。不只是單純的討厭,而是大腦和心靈都在排拒。光是想到這裡,我就快要掉下眼淚。
  「可是……」
  「我拒絕你的委託。你以為委託我就會發生什麼奇蹟嗎?我沒有義務處理你的感傷。」
  「久呼,妳說得太過分了──」
  「你似乎在尋找錄音帶隱含的意義,可是除了你這個收件人之外,沒有人能幫你找到。」
  久呼說完,繞到我的身後操作電腦,聲音從喇叭播放出來。
  
  陽陽用最後剩下的電話卡打電話給媽媽。呃~陽陽把先前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媽媽。她哭著跟媽媽說,她的東西都沒有了。媽媽聽了陽陽的話,立刻開車來接她。
  呃~陽陽上車之後,回到自己家裡。迎接陽陽的是一大堆禮物。
  「哇,怎麼會有這些禮物?」
  陽陽驚訝地問媽媽,媽媽便笑著告訴她:
  「這些都是妳幫助過的人送妳的禮物。」
  呃~陽陽失去一切之後,雖然感到悲傷,但陽陽的善意轉變成新的東西,回到陽陽身邊。陽陽這次的旅行還沒冒險就結束了,她卻找到很重要的禮物。
  手邊的東西即使失去,也會以不同的形式回來。呃~陽陽了解到,這樣會讓她更幸福。
  咳咳,故事結束了。
  
  ──故事結束了?
  不對,這個系列的結束詞應該是「明天見」才對。而且,這個聲音……
  我為什麼之前都沒有發現?
  小時候睡覺前,我一定要聽人念故事書給我聽。幼小的我睡覺的時候,父親很少會在家裡。如果他在,我一定會央求他念故事給我聽。
  當我即將睡著時,便會聽到「咳咳,故事結束了」這句邀我進入夢鄉的話,然後有隻手輕柔地撫摸我的頭。
  「這聲音是老爸。為什麼……這不是叔叔的遺稿嗎?」
  我正感到茫然,久呼便從房間裡拿了幾本書過來。是「陽陽」系列。接著,她又把我第一天聽打的原稿舉到眼睛的高度說道﹕
  「到這為止大概都是這位作家想的,之後則是別人想的。」
  「妳的意思是,後面的故事是老爸想的?怎麼可能?老爸不是那種會創作的人。」
  「我不知道是父親還是母親的創作,不過大概是用這個當底本。」
  她指著我在這裡被要求朗讀的書。
  「《快樂王子》……?」
  我同時在讀這本書卻沒有發現,實在太蠢了。
  兩個故事的共通情節,是把自己重要的東西一個接著一個送給別人,可是結局悲傷的《快樂王子》和重新得到幸福的「陽陽」系列給人很不一樣的印象。
  「為什麼……老爸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久呼的眼睛睜得比平常稍大,純粹的眼眸在問我怎麼會不明白。
  「是為了你吧?」
  「為了我……?」
  「在《快樂王子》的結尾,天使奉命要把城裡最高貴的東西帶來,就把王子沒有完全熔掉的鉛製心臟還有死掉的燕子帶到天上。這絕對不只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到最後,高貴的行為獲得報償,和『陽陽』系列一樣吧?」
  故事情節和我的現況格外相似,大概也是老爸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失去一切的陽陽找到新的幸福,他藉此要告訴我,幸福會轉換形式,再度降臨在我身上……
  「噗!哈哈哈哈,我一直在逃避,簡直像笨蛋一樣。」
  我趴在餐桌上,無法止住笑。
  「老爸真笨。」
  我也是。
  我只注意到眼前的黑暗,因此忘記了,製造黑暗的其實是光明。
  「他為什麼要做這麼拐彎抹角的事情?」
  我笑了一陣子之後,提出心中剩下的最後一個疑問。
  「你最近有跟父母親聯絡嗎?」
  聽到久呼像是覺得傻眼的詢問,我不禁畏縮。
  「……沒有。」
  她為什麼忽然問這種問題?
  「那就沒辦法了。」
  調臣苦笑著回答,似乎也知道了什麼。
  「你應該有手機吧?」
  她伸出手,要我拿出來。
  死寂的機殼埋在包包深處,對我來說是塞滿惡夢的潘朵拉盒子。我雖然畏懼它的存在,卻也無法讓它離身。
  我戰戰兢兢地把黑畫面的手機遞給久呼,她便從書桌旁的抽屜取出充電線接上。螢幕花了一些時間啟動,列出好幾排通知。在朋友寄來的訊息之間,有好幾通未接電話。語音信箱裡的幾十則留言都是雙親留下的。
  「他們很擔心你,可是又尊重你離家的心願,不是嗎?」
  我到底變得多自卑?
  剩下來的不是惡夢,而是不願正視的希望。
  「因為我一直關機,他才做這麼拐彎抹角的事?」
  笑聲不知何時已變成壓抑的嗚咽。
  我到底害周圍的人多麼擔心?不論有多少人背叛我,身邊還是有這麼在乎我的人啊。
  我擦拭臉頰,對引導我發覺這一點的人鞠躬。
  久呼是聽打專家。她傳遞的不只有聲音,還有隱藏在其中的其他心意。她的技術是一流的,不,是超級一流的。
  「謝謝妳。多虧妳,我才能發覺這捲錄音帶的意義。謝謝妳教導我。」
  「太好了,丹羽。」
  調臣露出溫和的笑容。不論是精明的表情或溫和的表情,他都會老實表現出來,我不需要胡亂恐懼。
  久呼深深嘆一口氣,好像完成一項重大的工作。
  「你直接向他道謝吧。」
  我一時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直到她把手機丟過來,我才發出「啊」一聲。
  電池殘餘量顯示只有百分之二,這樣根本沒辦法通話。
  「我下次再來拜訪!」
  我連忙背起包包,再次鞠躬之後衝出玄關。
  
  *
  
  調臣目送跑走的陽向,喜孜孜地嘆氣。
  「雖然賭贏了,但結果還是多出一人份的便當。」
  「……我可以留著明天中午吃,沒問題。」
  「話說回來,丹羽這個人真不錯,可以說是意外得來的寶藏。」
  「……我不知道你有這種癖好。」
  久呼逕自打開便當吃起來。調臣在廚房泡好茶端來,坐在久呼對面。那裡是剛剛陽向坐的位子。
  「久久很少遇到中意的人。這樣的人主動跑來,實在是太稀奇了。乾脆直接邀他來這裡上班怎麼樣?妳也可以每天過得很快樂。這個提案可以讓兩個人都得到幸福吧?」
  久呼瞪了調臣一眼,決定不理會他。
  「因為啊,久久,他的聲音不是正符合妳的喜好嗎?」
  久呼聽到調臣的話發出呻吟,把茶杯端到嘴前。
  「即使死腦筋地原地打轉煩惱,但只要找到道路,便會毫不猶豫地往前衝。真是有趣的人。和丹羽在一起,妳也可以把那段錄音──」
  「調臣。」
  久呼的聲音雖然平靜,卻有股壓倒人的氣勢。調臣露出明白了什麼的笑容。
  久呼默默地吃完便當,再度回到書桌前。她的背影表達了不想再說話的意思。
  「真是不夠坦率。」
  調臣露出苦笑,靜靜走出房間。
  
  *
  
  我走在回老家的路上,苦思著該說什麼話。
  應該先說明事情經過嗎?不,還是單刀直入地說「謝謝」吧。
  上次說這句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在家人這樣理所當然的關係中,不知何時開始,說出口的只有拒絕和逞強的話語。
  我雖然還沒有像陽陽一樣,找到新的寶物……
  不,沒這回事。
  我原本以為錄音帶只是單純的儲存裝置,只是單方面傳達、保存訊息。
  久呼讓我了解到並非如此。
  『有沒有無法忘懷的聲音?我們會替您聽打出錄音與回憶。』
  不只是錄音器材,也不只是記錄用的器材,其中還包含說話者的心意。
  聽打的過程就是在解開其中的心意。想到自己之前還把它當作家庭兼差而不屑一顧,如果能回到過去,我真想要狠狠痛罵這樣的自己。在此同時,我心中也產生想要更進一步了解聽打工作的欲望。
  我撿起來的或許是寶石。我無法分辨真偽,只知道它的光芒非常耀眼。
  我來到久違的老家門口,做了一次深呼吸。
  喀嚓一聲,我以鑰匙打開門,朝著家裡大喊:
  「我回來了!」
  從廚房探出頭的母親、難得早歸的父親都驚訝地來到玄關,瞇起眼睛。母親的眼眶濕潤,掉下了眼淚。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0 23:06 | 显示全部楼层
  Tape:2 「工作」是什麼?
  
  
  我深深鞠躬,後腦杓承受眼前的人盯著我的視線,幾乎感覺到刺痛。
  「拜託,請讓我在這裡工作。」
  我像是要領獎般伸出雙手,手中拿著紙袋,裡面裝滿清澄白河的人氣巧克力店「Artichoke Chocolate」的各種巧克力。這是上次的謝禮以及進獻品。
  「久久很喜歡這家店。丹羽,你真會選!」
  聽到調臣俏皮的口吻,我抬起頭,不過關鍵的久呼仍擺著一張苦瓜臉。
  「在徵人的公司很多吧?現在也有很多外包工作──」
  「那些都要有經驗的人,或是在招生。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想要從基礎開始學習聽打!」
  這是我首次遇見打從心底想要從事的工作。我拚命堅持,絕對不能錯過。
  「那就更應該去報名參加講座之類的!」
  「和那些地方比起來,我認為跟妳學習可以學到更多!如果沒辦法讓我在此兼差,就讓我拜妳為師吧!」
  久呼的表情變得更加苦澀,調臣則故作驚訝地說:
  「天啊,這是久呼第一個弟子,這下子只能接受了。」
  「我的方式是自成一派,沒什麼可以指導的技術,只是憑自己的感覺進行。」
  「可是我之所以會覺得聽打很有趣,都是因為妳的指導。我想要學習妳的工作方式。而且,就算自成一派,妳的技術也是超級一流的,根本不成問題。」
  「哇,這是真的,妳這下子只好教他了!」
  調臣用兒童節目大哥哥般的說話方式支援我,可是我很擔心他會不會讓久呼更加煩躁……
  「跟你無關吧?」
  「怎麼會無關?如果丹羽跟在妳身邊成長,我就可以交給妳更多工作。其他部門都很積極在刺探,我剛好覺得很困擾,不過這麼一來便能解決問題!」
  「我也會努力,希望能早日成為戰力!」
  「哇,真可靠!」
  「你們不要隨便……」
  我抱著直到她答應都不抬起頭的決心,彎下腰深深鞠躬。
  「對我來說,只有妳才能當我的師父!求求妳!」
  久呼發出「唔」的呻吟,激烈咳嗽。我聽到調臣拍拍她的背,用驚嘆的口吻說:
  「看,妳也明白了吧?妳只能僱用丹羽。這是上天的安排。這個選擇可以讓彼此都得到幸福,不是嗎?」
  「喂,等……咳咳。」
  我感覺到手中的重量突然減輕,抬起頭看到久呼依舊板著臉噘著嘴巴,但還是收下紙袋。
  新事物開始的四月,我就這樣獲得在音谷聽打事務所工作的許可。
  
  我在音谷聽打事務所的第一個星期,把交代的功課帶回家做,然後晚上到事務所對答案並學習基礎。開始工作後,我正式搬到叔叔家,設置了電腦並申裝了網路。
  一週後我改從中午開始上班,進行久呼選的案件,就這樣過了兩個月左右。這些案件都是距離交期的時間較長、錄音品質又比較好的委託。
  轉給我的工作,幾乎都指定要去除贅字,也就是省略發語詞之類多餘的部分。習慣之後就比以前做過的逐字稿(毫無省略、一字一句正確記錄的稿子)進度更快。
  聽打十分鐘的錄音,平均要花的時間據說是一小時。開始工作的一個月,我為了無法打破這個一小時障礙而感到不耐煩。
  除此之外,即使以為好不容易完成了,重新檢視時仍會發現很多漢字轉換的錯誤。校正時明明盯著畫面盯到都要穿孔了,還是會有很多沒看到的地方。
  我完成之後,久呼當然會再檢查一次,因此不用擔心成品的品質,可是,這樣想必也造成她很大的負擔。
  然而,讓我感到更煩悶的是──
  ──我不是因為想做這種事才加入音谷聽打事務所。
  剛剛聽的錄音中的聲音,在我腦中縈繞不去。
  歐吉桑、歐吉桑,全都是歐吉桑,永無止盡。
  那是一場會議紀錄,透過錄音聽到的聲音每個聽起來都一樣。我甚至不知道在場有幾個歐吉桑,從A開始分配的人物表已經超出Z、AA,編號來到MM。當NN歐吉桑開始說話,我的煩悶到達最高點,注意力終於渙散。
  這兩個月來,久呼給我的工作都是會議紀錄、演講、社會議題相關的座談會、特殊業界的三人會談等等音檔的聽打。具體來說,都是些嚴肅的工作。
  我當然知道,工作會有各種不同的類型。
  可是,可是我想要做的是──
  「你的表情好像很不滿。」
  久呼拿著咖啡壺經過時對我搭話。這句話不是抱怨也不是諷刺,大概只是單純的感想。我不禁說出無法釋懷的疑問:
  「聽打的工作都是這種的嗎?」
  她似乎立刻就察覺到我的意思,拿著自己的馬克杯坐在椅子上。她也替我的馬克杯倒了剛泡好的咖啡,帶著苦味的香氣頓時紓解我的疲勞。
  「坦白說,類似你之前帶來的工作或是你期待的工作,幾乎可說是沒有。」
  「可是,也有像調臣委託的訪問內容聽打之類的工作,不會全都是艱澀的內容吧?」
  「那種工作對你來說還太早。怎樣,你後悔了?」
  「與其說後悔……像這樣每天聽歐吉桑的聲音,我都覺得自己要迎接歐吉桑危機了。」
  坐在榻榻米檢查紙本原稿的調臣噴笑出聲,但我的訴求可是非常切身。
  「至少應該要附資料吧?」
  「如果對方肯附,的確會很有幫助。」
  「妳不要求對方附資料嗎?」
  工作的聯絡窗口當然是久呼。她會詢問錄音內容、時間長度、交期等等,只要條件妥當就會接下工作。
  「我會向對方確認。不過如果對方說沒有,我也不會多問。」
  「他們為什麼不給?應該不是很困難的事吧?」
  譬如,顯然有資料當底本的會議錄音檔,只要直接把那份資料附上來就行了。
  「也許是擔心情報洩漏,也許是自認不需要,也許是因為怕麻煩。」
  理由好像一個比一個惡劣。
  「如果是我委託的工作,就會盡量在郵件上大概寫出談話者和談話內容。」調臣說。
  「可是交期很短,而且不問我這邊是否方便。」
  「這代表信賴。我知道妳不可能沒有聯絡就放棄工作啊~」
  這樣的對話聽起來也很恐怖。
  接著調臣站起來,說他要去開會就離開了。久呼也回到書桌前,戴上厚重的耳機。
  我確認沒人聽見後,深深嘆一口氣。
  『我們會替您聽打出錄音與回憶。』
  調臣製作的音谷聽打事務所傳單是這麼寫的。我雖然不至於幻想工作都如宣傳詞所說……可是,什麼時候才能遇到那樣的工作呢?
  「還是說,那種工作──」
  我努力把久呼斷言「沒有那種工作」的句子逐出腦袋。如果連我都說出口,感覺就會成真了。
  就如久呼救了我,我也想要聽打出隱藏心意的錄音檔案。我告訴自己,為了在這樣的工作來臨時能夠參與其中,現在必須多培養實力,接著再度面對螢幕。
  使用耳朵聽辨字詞,然後使用大腦讓它成為通順的日文──持續進行這項工作,需要非比尋常的注意力。久呼雖然要我每隔一小時就休息一下,但是當我做到一個段落時,常常兩小時轉眼間就過去了。就如我現在意識到時間的時候,也早已經過了一小時半。
  我拿下耳機,雙手舉向上方伸一個大懶腰。
  「久呼,我要泡咖啡……」
  我剛開口就閉上嘴巴,因為她正在講電話。
  「是的。很抱歉,我們沒辦法接下這份錄音的聽打。如果可以,我會介紹其他公司……是嗎?那麼如果還有問題,請再聯絡我們。」
  她難得拒絕委託讓我很驚訝,不過更讓我驚訝的是,久呼自己拒絕了工作,卻似乎努力在忍耐痛苦。她的表情不是因為無法接下工作而遺憾,似乎是這通電話本身讓她痛苦。
  久呼發現我盯著她,便恢復平常若無其事的態度。
  「做完了嗎?」
  「啊,還剩下校正,然後就可以上傳到雲端。」
  「我知道了。我待會兒要出門,你今天可以回去了。」
  她邊說邊把攜帶物品俐落地丟進包包。我戰戰兢兢地對披上薄披肩的久呼說:
  「我還剩下一點點,希望可以把它做完……」
  她如此迅速地準備好出門,讓我煩惱該不該說出口,她卻很乾脆地點頭。她從書桌旁的五斗櫃取出備份鑰匙,丟到我手中。
  「鑰匙用完放在信箱裡。不要做多餘的事,馬上回去。知道嗎?」
  「是,當然!」
  本來應該很輕的鑰匙,感覺卻比任何東西都要沉重。
  這不只是鑰匙,也是讓我獨自留在這間房裡的信賴證明。
  我自顧自地沉浸在感動中,她以詫異的表情問:
  「真的不要緊嗎?」
  「是的,交給我吧!」
  她直到最後都皺著眉頭,可是似乎在趕時間,因此匆匆出門了。
  我默默地繼續工作,把檔案上傳到共享資料夾時,電話響起。
  這個未曾預料到的狀況讓我僵住了。
  在我的認知中,負責接電話是新人的工作,但委託電話具有高度專業性,所以平常不會讓我接,或許也有部分是顧慮到我有社交恐懼症。
  可是現在這種情況呢?
  也許是久呼有事打電話回來。或者,如果是客戶有急事聯絡,至少應該留言轉告她比較好。
  要不要接電話?這不是問題,問題是,我有辦法接電話嗎?
  ……接陌生人打來的電話很棘手。
  我緊張地屏息,鎮定心情之後拿起聽筒。
  「喂,音谷聽打──」
  『啊,你該不會是深津吧?音谷小姐不在嗎?我有一份很趕的工作,可以拜託你們嗎?我和兼差人員都忙不過來。』
  會不會是調臣公司的人?
  「那個,我是來打工的,音谷小姐目前人在外面。」
  『什麼?她什麼時候找了打工的人?』
  我聽到尖銳的聲音有些膽怯,但還是設法回答:
  「那個,所以說,我沒辦法接受……」
  『既然是音谷小姐看中的人,應該沒問題吧?我有一份很急的工作,只要像平常一樣粗略的稿子就行,可以幫我盡快弄完嗎?錄音大概二十分鐘而已,很短。』
  「那、那個……」
  『我找不到人幫忙,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內容很簡單,別擔心。是最近很受歡迎的偶像的訪問,談話內容也很有趣,拜託你。』
  怎麼辦呢?我內心產生糾葛。
  和人數眾多的會議錄音相比,訪問應該比較容易分辨出人物。訪問對象是偶像,應該也能輕易找到資訊。更重要的是,這份錄音檔可能充滿說話者的心意……
  「交、交給我也可以的話,我願意接下這份工作。」
  『太好了。我馬上寄過去,希望你盡快完成。』
  對方似乎很急,立刻結束通話。
  不到幾分鐘,電子郵件就寄來了。我下載利用檔案傳輸服務寄送的檔案後,打開聽打用軟體。
  這是一段大約二十三分鐘的資料。這樣的話,應該只要三小時左右便能回覆客戶。
  我懷著獲准打工時的興奮心情,跳入聲音的世界。
  開始工作後,我驚訝地發現它和會議紀錄的性質完全不同。談話幾乎都在記者主導下進行,對話內容比我想像的更能進入腦中。
  比較難的是去除贅字。會議紀錄和演講可以明確分辨什麼可以省略,可是,訪問或許因為是一對一談話,所以會有很多停頓或猶豫的部分。
  到底該刪除多少呢……反正記錄詳細一點,應該就不會有問題吧?
  我除了刪除確定無用的句尾語氣詞之外,幾乎是用接近逐字稿的方式完成聽打。雜音和從旁插入的無關對話……或許也該保留。我把不敢自作主張刪除的部分全都留下來。
  我非常仔細地反覆校正,結束時已經過了三小時多一點。
  我維持緊繃的神經,把文字檔附加到郵件寄給客戶,同時副本給久呼。另外也寄信給久呼,為自己擅作主張地接下委託而道歉。
  除了第一次獨力完成工作的緊張,心中也懷著自認做得不錯的自負。我深深吁一口氣吐出疲勞,轉動僵硬的肩膀和脖子,帶著清爽的心情終於離開辦公室。
  這次之後,久呼會不會對我刮目相看呢?從明天開始,她或許會給我不一樣的工作──期待像氣球般膨脹,輕飄飄地浮在我頭上。回程的腳步變得輕快,我興奮到難得在很愛聊天的便當店買了晚餐。
  
  隔天上班時,見到久呼以嚴肅的表情面對電腦高速打字。她平常是像清流般平靜地觸碰鍵盤,今天則顯得有些粗暴。
  我雖然好奇發生了什麼事,不過看氣氛似乎不宜開口。
  我泡了咖啡回來,原本面對書桌的久呼轉向我正坐。看到她的姿勢和銳利的視線,我更不敢主動開口。
  「昨天我不是說過,不要做多餘的事嗎?」
  「咦……」
  我立刻想到她說的話,以及自己做的「多餘的事」。
  「該不會是我接的聽打工作出問題了吧?」
  背上流下冷汗。
  如果只有我被罵就算了,不過,既然是音谷聽打事務所接下的委託,就不只是自己一個人的問題。
  「你可以先解釋,為什麼要擅自接下這份工作嗎?」
  「因為對方說,像平常一樣粗略的稿子就行……」
  「你知道『像平常一樣』的『平常』是什麼嗎?」
  久呼給我工作的時候,都會交代錄音檔的長短、交期等工作條件與大致內容、注意要點。這意味著,已經有人先給我應當遵循的道路。而在接到久呼驗收過的回饋時,除了紅字的錯字、漏字以外,我並沒有去思考到底哪裡有問題。我以為,只要處理的案件數夠多,經驗值便會上升……太自以為是了。
  「我昨天回來就立刻接到客訴電話,問我剛剛的聽打文稿是怎麼回事,還說音谷聽打事務所怎麼會交出這麼馬虎的成品。」
  「怎、怎麼會……是我擅自接的工作。」
  聽到「馬虎的成品」這樣意外的客訴,我受到的衝擊更大了。
  對我來說,我以為自己盡可能記錄得很詳細了;可是對客戶來說,卻是馬虎的成品。
  為什麼……哪裡出問題?然而,比這種困惑更深刻的感受是:
  「我犯了天大的錯誤。」
  我害公司失去信賴。一旦被貼上標籤,即使是誤會導致的,也很難撕下來。關於這點我有切身體驗。
  「我把它列為最優先急件,重新處理之後寄出去了。後來又打電話去問事情經過,對方說自己也有錯,所以就這樣和解。那位客戶雖然容易發火,但氣消得也快。這次雖然沒有留下禍根,可是,有些時候不只是處理客訴便能了事。」
  「對不起。」
  「每一位客戶都是把不能洩漏出去的資料交給我們。我們在拿到資料的同時,也接受了對方的信任。你要好好記住這一點。」
  我無言地點頭。
  我只是對於自己覺得有意思的工作感到意氣昂揚,只著眼於自己想做的事,沒有考慮到自己處理的是什麼樣的工作。
  有客戶委託才有工作,我卻把它當成自我實現的工具,好像熱衷於新玩具的小孩。
  真慚愧。我明明因為視野狹窄而嘗過一次苦頭,現在卻又同樣地搞不清楚狀況……到底要什麼時候才會成為大人?
  「所以,我昨晚應該完成的工作是在快天亮的時候才完成;交期在今天上午的工作,則是剛剛才完成;小睡一下後,還得做其他工作。我今天沒有多餘的心力照顧你,你可以回去嗎?」
  久呼忍著呵欠,淡淡地對低著頭的我傳達事實。
  平常總是很沉著的她此刻難掩睡意,顯示狀況的嚴重程度。我沒有勇氣違逆她的命令留下來。
  「好的……」
  我勉強擠出聲音,雙腳卻因為懊悔而無法動彈。
  久呼已經重新面對書桌,開始寫東西。
  我能夠假裝沒發生什麼事,就這樣回去嗎?
  如果現在因為害怕而躲避,下次來的時候,我一定更不敢問。就是因為一直逃避,我才會變得無法信任自己。
  「回去之前,可以告訴我客訴的問題到底在哪裡嗎?」
  我不想重複同樣的錯誤。
  「如果不將這次的失敗經驗應用在往後的工作,我學不到任何東西。」
  久呼深深嘆息,但是我不退縮地盯著她。
  無言的室內,印表機發出了格外響亮的聲音。
  原來如此,這個房子安靜到不自然的地步。
  聲音停止後,久呼把印表機吐出的一疊紙用釘書機釘起來,又在一旁的另一疊紙上貼了便利貼,然後將兩疊紙都交給我。
  「你當然得好好學習,不然會造成我的困擾。」
  她彷彿要接著問:「難道還有別的路走?」
  我為了回應她的信任,很明確地點頭。
  
  我沒有心情直接回家,因此來到清澄庭園,繞了園內一圈後,走到茶室風格的涼亭附近時,因為受不了日曬便到涼亭內納涼。坐下後,我拿出久呼給的兩疊紙張。這應該是我聽打的原稿,以及久呼重新改過交出去的稿子。上面貼的便利貼上寫著網址,不知道是什麼網站。
  我重新檢視自己的原稿,接著看了久呼的稿子。內容當然是一樣的,雖然句尾和文章比我的原稿更為簡略,但她的稿子明顯更容易閱讀。
  答案應該在原稿當中,我卻完全搞不懂。該從中讀出什麼訊息呢?
  花了將近半小時比較後,我的肚子發出很大的聲音。
  明明沒有找到任何類似答案的線索,心情卻放鬆下來。我抬起頭,看到熟悉的傢伙。
  「這裡也是你的地盤嗎?」
  「喵~」的叫聲彷彿是在回答我。是常來院子的那隻野貓。
  這裡距離我家雖然沒有很遠,不過貓究竟可以徘徊到多遠的距離?這隻野貓看起來似乎原本是有人飼養的,難道不會想要待在同一個地方嗎?
  「我想要待在那裡。」
  面對貓,我不禁說出心裡話。不,正因為對象是貓,所以才說得出口吧。
  野貓似乎在說「誰管你」,掉頭進入草叢中。牠強韌的態度讓我羨慕。
  越是不好的回憶,似乎越會深刻地印在心裡。這個惡夢一定永遠不會消失。
  「惡夢……」
  身為新人的現在,或許最好還是乖乖依照指示工作。可是那樣的話,只是當個助手而已。直接從客戶手中接下案件、達到客戶的要求,讓對方滿足並得到相應的報酬與信賴──這就是音谷聽打事務所的工作,我昨天卻破壞了它。
  如果是夢,不知該有多好。可是,我不能把它當成一場夢。我這次的決心並沒有簡單到可以逃避及放棄。
  
  我徹夜未眠迎來天亮,把攤開在茶几上的原稿塞入包包,忍著呵欠走出家門。
  回家後我又重讀好幾次原稿,可是每次重讀就更加無法理解,好像踏入太深而迷失方向。
  這天我像平常一樣,在大廈入口輸入房間號碼,難得聽到應答。
  『早安。我馬上開門喔~房間的門開著!』
  今天一早調臣就來了。我知道不用和久呼單獨相處,稍微感到安心。
  客廳內傳來調臣開朗的說話聲和久呼淡淡的吐嘈。他們雖然否定在交往,甚至連兩人默契十足這點都否定,可是從外人看來,這兩人在一起的氣氛彷彿築起自己的世界。
  現在這麼說可能太晚了,不過,我會不會只是來添麻煩的呢……?
  想到這裡,伸出去準備開門的手就停了下來。調臣聽到門發出「嘎」的聲音,轉頭和我四目相交。
  「丹羽,你的黑眼圈好嚴重。睡眠不足嗎?你是不是熬夜看書?還是打電動?」
  「……我又不是學生,不會做那種事。」
  調臣聽了我的話嘻嘻笑,又以認真的表情問:
  「說真的,你怎麼了?還裝出這麼假的笑容。你睡不著嗎?」
  他很自然地伸手摸摸我的額頭,宛如對待小孩子,我忍不住把臉別開。昨天我還充滿幹勁地決心要挽回自己的錯誤,但是到頭來仍找不到任何答案,只能繞著「還能不能待在這裡」的自卑思考迴路……太悲慘了。
  「沒什麼,真的。」
  「大概是還在介意前天的錯誤吧?」
  我在應該還不知道這件事的調臣面前被指出這點,不禁低下頭。
  「原來是這種事啊?丹羽,你還真是纖細。」
  調臣一副稀鬆平常的態度回答,我驚訝地抬起頭。
  「我自己都不知道寫過多少次悔過書。久久剛成立事務所的時候,也總是和客戶吵架。」
  「……你要揭瘡疤揭自己的就好,不要捲入其他人。」
  「反正工作就是這麼回事。像這樣慢慢學到各種東西就會向前進。不過如果什麼都不學,只會跟我說『真抱歉~』,我就會想要讓對方明天沒辦法來上班。」
  調臣笑咪咪地說,我不知道他哪些話是認真的,內心有些惶恐……尤其是對於後半段,感覺好像看到不該看的恐怖黑影。
  「可是丹羽煩惱到睡不著,所以沒問題。」
  我感到眼睛熱熱的。
  這裡的人為什麼都會讓我聽到我想聽的話、給我安身的地方?
  我努力忍住眼淚,鼓起勇氣說:
  「我重讀了好幾次原稿,可是越看越不了解。」
  「哦。」久呼以漠不關心的態度啟動我使用的電腦。「你至少知道差別吧?」
  「我像平常一樣很仔細地記錄,妳的原稿則依照指示,只有粗略記錄,可是很容易閱讀。我之前不曾因為太仔細而被指責過……真正的『去除贅字』,可以省略那麼多嗎?」
  「去除贅字沒有『做到哪個程度正確』這種明確的標準,全憑聽打員的感覺。」
  「那為什麼……」
  「為什麼呢?」調臣喃喃反問,臉上笑嘻嘻的。「因為是憑感覺進行,所以不管是什麼樣的錄音聽打,我通常都拜託久久幫忙。」
  「也就是說,你信賴久呼的感覺?」
  如果「感覺」亦是實力之一,該如何磨練?現在連指導手冊都沒有,我只能一再嘗試。這樣一來更讓我頭痛了。
  或許是因為我的表情太過絕望,調臣立刻補充:
  「不是這樣。這種『感覺』可以慢慢熟悉,不是天生的,所以不用悲觀。」
  「那到底是什麼?」
  「剩下的就是想像力和努力。喔,我該走了。丹羽,下次見。」
  調臣匆匆離去後,正使用我電腦的久呼叫我過去。
  「你看過這個網站了嗎?」
  她打開的是藝文雜誌的網路資訊網站,上面有最新資訊與專欄等,和紙本雜誌的內容似乎不一樣。
  便利貼上的網址就是這個網站。
  「我看過了……但還是不理解有什麼意義。」
  「那時候大概還沒更新吧。」
  久呼打開最新消息欄中的一則報導。
  這是我前天聽打之後被客訴的採訪報導。
  「這是……這麼快就寫成報導了?」
  久呼說過,她是在昨天黎明前修正後寄出去。在那之後只有一天多一點的時間。
  「之所以會那麼急,有一部分也是因為網站的更新時間很急迫。運氣太差了。」
  原來也有這樣的工作……
  我專注地閱讀這則報導。由於重讀過好幾遍,我大概記得聽打內容,可是文章變化大到讓人難以想像中間穿插了聽打過程。
  文章的開頭和結尾加入記者的想法,採訪內容也將聽打原稿做更進一步的整理,並且更換前後順序,好讓讀者能夠很自然地閱讀。即使如此,也沒有破壞聽打時聽到的現場氣氛。
  「好厲害……」
  「這就是我們的工作最後的結果。」
  「原來會變成這樣。」
  這則報導當中完全看不到我們的影子,讀者大概也沒有人會想到。
  「我們做的就是這種連存在都不為人知的工作。你在意的是心意之類的吧?那麼與其做聽打,還不如去當文字工作者,比較會處理到那方面的東西,不是嗎?」
  久呼用手指梳著垂到胸前的亮麗長髮,又說了一句:
  「如果你比較喜歡那種類型的工作,就去拜託調臣──」
  「不是!久呼,妳不懂!」
  我忍不住站起來,牢牢抓住久呼的雙肩,朝著瞪大眼睛的她道出自己的熱誠:
  「這個工作或許真的不太有人注意到,可是我想要的不是引人注意,或是在別人的話語中寄託自己的想法。我想要抽出錄音中的心意,傳達給應該接收到的人!所以我才會選擇久呼!」
  「好、好吧……」
  久呼滿臉通紅,雙腳癱軟。我扶著她坐在椅子上。久呼靠在椅背,雙手捂住臉。
  她該不會是覺得我只是個門外漢卻愛作夢,或是說話太熱情很可恥,所以感到全身無力吧?她在雙手後方不知道喃喃自語些什麼……
  「那個,妳不要緊吧?」
  久呼抬起頭,臉還是有些紅。她狠狠瞪我一眼,以對抗的態度果斷地說:
  「不要緊!」
  接著她拍了拍臉頰,叫我坐在椅子上。我坐下後,久呼警戒地把自己的椅子稍微挪開……我到底做了什麼?
  「你聽打的原稿也沒有錯,結果卻被罵了。為什麼?」
  我昨天還苦思不解,宛若進入迷宮當中,現在卻好像突然看到出口的標示。
  「呃,大概是因為不適合編寫成這則報導。」
  「那麼,你覺得這是怎麼回事?」
  「呃……那位編輯想要久呼那樣的聽打方式,我卻用替平常面對的客戶聽打的方式完成。」
  我聽到鬆一口氣的聲音,抬頭看到久呼臉上展現前所未見的和藹表情。
  「你好像稍微懂了。你覺得我們的工作是為了什麼存在?」
  「為了什麼?」
  我沒有想過這種事。
  「因為沒有時間、因為不想多花功夫……簡單地說,是因為有這樣的需求。錄音當中不論是多微小的細節,都塞滿了情報吧?」
  「妳之前說過,客戶是信賴我們才把資料交付給我們。剛剛調臣也說,他相信妳的感覺。」
  「所以呢?你覺得他們要求的是什麼?」
  「……去除贅字?」
  「如果只是去除贅字,就不會有前天的客訴。這點你應該知道了吧?」
  我現在了解到刪除並不是簡單的事,可是除此之外還要求什麼?
  我正歪頭思考,久呼就站起來說:
  「客戶不只是一個人。無數的客戶為了各自的理由委託我們。我們不只是把聲音轉換為文字的機器。」
  她說完就回到座位上開始工作。直到下班時間,她都沒有再度提起這個話題,我也不敢主動詢問,只好低著頭走出大廈。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都無法忘記久呼謎語般的話語,悶悶不樂地度日。
  我們不只是把受到委託的錄音聽打出來。
  受到委託的意義、我們所做的工作意義究竟是什麼?
  最根本的問題是,工作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彷彿拿著糾纏在一起的細線而找不到線頭,焦慮與煩躁加在一起,讓我坐立不安。當我隨著怒氣打字時,聽到錄音中摻雜著些許異音。我停止播放,聽到是對講機在響。
  平常會立刻去應門的久呼不見人影,我這才發現眼前有一張看似留言的便條紙。我瞥見上面有「外出買東西」的字樣,連忙跑到門口。
  站在門口的男人穿著似曾相識的制服,操作著手中的機器,看到門突然打開驚訝地抬起頭。他掛在腰際的鑰匙圈發出「鏘啷」的聲音,整個人則散發著某種輕浮的氣息……是我不擅長應付的類型。
  送宅急便的男人泛起友善的笑容,爽朗的態度讓我解除緊張。
  「你好,我是貓貓宅急便的送貨員!」
  他完全不隱藏對於久呼以外的人來應門的好奇。
  「久呼小姐不在嗎?」
  「是的,她好像去買東西了。」
  我想起留言的內容,送貨員便笑出來。
  「說得好像事不關己一樣,真有你的。啊,請在這裡簽名。」
  「真有你的」是指什麼?
  「簽我的名字就行了嗎?」
  我一問,送貨員便歪頭說:
  「你應該不是小偷吧?」
  這不是單純的問題。我連忙否定:
  「我是來打工的!」
  我邊說邊在收據上簽名,送貨員忽然喊道:
  「啊!你就是丹羽先生。噗、哈哈,太好了。」
  「咦?怎麼了?」
  「丹羽先生,你就是一個人窩在那間透天厝的人吧?原來你看了傳單啊。我就想說和久呼小姐工作的人會是什麼樣的怪人,原來如此!」
  對於「怪人」這個稱號,我很想當面提出反對意見,但我更在意的是其他字眼,於是拚命追溯記憶。宅急便、傳單這些單字在記憶底層合而為一……
  「啊,你是那時候的送貨員?為什麼宅急便的送貨員要發傳單?」
  「是調臣先生拜託我的!他希望我可以在自己的送貨區域內發傳單。」
  我深深嘆一口氣。這明顯是超出工作範圍的要求。
  我無力地說:「那不是你的工作吧?」
  送貨員張大眼睛回答:
  「又不會造成工作困擾,也不是太過分的要求。既然是老顧客的小小要求,沒必要拒絕吧?」
  他說得也的確有理。這種事只要在送貨時順便進行即可,非常簡單。可是,即使每一件事都是小事,累積起來難道不會變得很麻煩嗎?
  我忽然很想問他──
  「你認為工作是什麼?」
  「咦?怎麼突然問起這麼艱深的問題?」
  送貨員雖然感到驚訝,但還是露出友善的笑容。這個男人兼具輕浮與爽朗的特質,給人奇特的印象。
  「工作……是為了薪水吧?」
  「那麼,你為什麼會選擇當宅急便的送貨員呢?」
  「你問我這個問題?你問囉?」
  不知為何,他非常高興地追問,我有些錯愕地回答「對啊……」之後,他仍舊沒有收斂的樣子。
  「我是『乘鐵』!」
  「陳帖?」
  透過聽打這份工作,我已經習慣瞬間理解語意,可是,我無法判斷他說出來的詞應該轉換為哪些字。
  「我是電車宅,其中專攻搭乘的就叫『乘鐵』!」
  他這樣說明,我腦中總算浮現出現實的文字。
  「哦,你的意思是你喜歡搭乘電車嗎?」
  「不是喜歡而已!是熱愛!」
  這裡是公共的走廊。聽見他大聲告白,我連忙在嘴前豎起手指。如果有人只聽到這段,恐怕會以為我被他告白了。
  「喜歡搭電車,應該從事電車駕駛或車掌之類的電車相關工作,比較接近喜歡的事情吧?」
  我率直地提出疑問,他無法掩飾竊笑,搖頭說:
  「你不懂,完全不懂。從事電車相關工作的確可以每天接觸電車,可是我喜歡的是搭電車,不是只駕駛既定路線,也不是站在月台上只能目送電車。而且,我絕對不能容忍擠滿人的電車。請聽好,要享受最棒的車窗風景,就要遵守禁欲原則。平時一直壓抑想搭電車的心情,欲望達到最高點的時候才在假日搭車!我認為這正是『乘鐵』的精髓!」
  我被他的熱情吞沒,無法理解他在說什麼,不過可以體會到他真的很喜歡搭電車。因為太過喜歡電車而選擇別的工作,這種「工作」的動機很耐人尋味。
  「那麼你也不是特別想當送貨員吧?」
  「的確,這是取捨過後的選擇。可以不用搭電車通勤,而且可以領到能夠盡情搭電車的薪水……」
  「這不是你想做的工作,可是,為什麼你會這麼愉快地幫忙發傳單、做額外的工作呢?」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咄咄逼人的模樣,才首度感到羞愧,不禁低下頭來。
  先前的喧囂好像沒發生過,空氣變得靜止。
  「雖然是採消去法選擇的工作,不過我並不覺得這是隨隨便便的工作,做了之後也會碰到愉快的事,覺得這是值得努力的工作……當然也會遇到討厭的事。」
  我抬起頭,第一次看到他的名牌──片桐行。知道名字後,他就從一般送貨員變成認識的人。我把視線抬得更高,看到他靦腆的笑容。
  「有時只是為了工作搬運貨物,卻受到很隆重的感謝,就會覺得做這個工作真好。任何事情都是這樣吧?」
  即使微小,也有覺得美好的瞬間。一次次的累積,便足以使人感到幸福。
  「也許吧。」
  片桐看一下手錶,低聲說:「糟糕。」
  「真抱歉,你還在工作中,我卻問了奇怪的問題。」
  我對他道歉。他將貨物慎重地交給我,由此似乎可以窺見他的工作態度。雖然我覺得輕浮的外表讓他有些吃虧……
  「別這麼說。我也常常跟久呼小姐站著聊天,所以沒關係!想要送貨的時候,請記得找貓貓宅急便!」
  他轉身離開時,我朝著他的背影說出剛剛忘記說的話:
  「謝謝!」
  他拿下帽子鞠了躬,轉身以矯健的步伐離開。
  雖然是以消去法選擇的工作,片桐還是在其中找到工作的價值與喜悅。「工作」是什麼?我有一股欲望,想要詢問所有見到的人這個問題。
  我知道詢問他人的答案也找不到自己的答案,可是,我覺得當我接觸他人內心深處的熱情,或許也能點燃自己心中的燈火。
  「你站在門口做什麼?」
  我抬起頭,看到調臣溫和地笑著。
  「剛剛有宅急便的人過來。」
  「久久不在嗎?真奇怪。她突然出門嗎?」
  他的表情顯得很遺憾。我告訴他,久呼好像出去買東西。
  「這樣啊。那麼,這個就來得剛好。」
  他提起手中的盒子,哼著歌走進屋裡。
  我準備要泡咖啡,他卻阻止我,然後從冰箱裡擅自拿出事先泡好的麥茶,並拿了兩個杯子來到餐桌。
  「那個……我來泡咖啡吧?」
  「沒關係,不用。大概馬上就要來了。」
  馬上就要來了?難道是說咖啡會自己走過來?
  我感到詫異,調臣則面不改色地端起杯子喝茶。
  「上次的煩惱解決了嗎?」
  「這個嘛……我還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對了,你認為工作對你來說是什麼?」
  「你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這是心理測驗之類的嗎?」
  「我想到很多事情。姑且說是為了培養想像力的手段吧。」
  我露出笑容,調臣也揚起嘴角,似乎覺得很有趣。
  「你變得會說話了嘛。我選這個工作有很多理由,不過最大的理由是好奇心吧。我想要看看這個廣大的世界。」
  「好奇心?所以選擇出版社?」
  「仔細想想,可以滿足好奇心的工作有很多,像是研究員之類的……最適合的大概是偵探吧。」
  臉上掛著溫和微笑,個性卻很精明的調臣去當偵探……生意應該會很好。
  「我之所以從各種工作當中選擇出版社,大概是因為讀過記憶深刻的書。丹羽,你是怎麼選擇之前那份工作的呢?」
  「我什麼都沒想,只是隨波逐流,『跟大家一樣』或『當然要盡可能進入大公司』,所以沒有認真想過為什麼會有現在這個工作,或是我真正想要做什麼……」
  和原本預定安穩度過的幾十年相比,跌落深淵後首度掌握到的光明顯得更加可貴。
  「我……我是因為想要像我拿錄音帶來的那次一樣,從事擷取心意的聽打工作,才會待在久呼身邊!可是……」
  「不一定都是你想做的工作吧?大部分都是很沉悶的工作……你想辭職了?」
  調臣的話把我努力藏在心中的想法硬是拉出來,攤開在眼前。我因為害怕,自己也迴避這個問題。
  因為害怕。
  我擔心自己又要逃走。
  不過令我驚訝的是,即使聽他這麼說,我也能保持平靜。
  「我並不想辭職,只是還沒有發現這份工作真正的趣味。」
  「真正的趣味呀……丹羽,你能來到這裡真是太好了。」
  「沒這回事……只是我有點在意某件事情。」
  「什麼事?是沒辦法問久呼的事情嗎?」
  我點點頭。
  「久呼說,因為客戶有需求,才會有聽打這樣的工作……可是,她當時為什麼要我自己聽打?我到現在還是不太明白那時候被拒絕的理由。」
  「哦,那件事啊。那不是我應該回答的問題……希望你有一天可以直接問她。」
  我正要反問這是什麼意思,調臣就改變話題:
  「丹羽,你喜歡看書嗎?」
  「咦?我很喜歡看書!尤其是──」
  接下來,兩人就熱絡地聊起推薦書籍,我也記下幾本書的書名。
  「然後啊,下次……啊,久久好像回來了。」
  我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接著是細碎的腳步聲。這時調臣站起來,從廚房取出盤子。
  「調臣,原來你也來了。」
  「妳還說這種話,不是已經買了三人份嗎?」
  「三人份?」
  什麼東西三人份?
  我望向久呼,看到她提著在日本成立第一家分店而出名的外資咖啡廳紙袋。她來到餐桌前,就如調臣所說的拿出三個杯子。
  「妳是……特地去買這個嗎?」
  「……我是買其他東西順便買的。」
  那家店沒有近到可以順便過去,而且她手上並沒有拿其他東西。
  「我因為工作去了一趟赤坂,所以買了蛋糕過來。Shirotae的起司蛋糕,送禮很受歡迎,也很適合搭配咖啡。」
  「你老是翹班,沒造成其他人困擾吧?」
  「真過分。我做的工作夠多了,而且我吃完這個就要回去。」
  接著他用久呼也聽得到的聲音,裝模作樣地在我耳邊悄悄說:
  「剛剛那個問題,你也問看看久久吧。」
  他指的應該是「工作是什麼」的問題。我瞥了久呼一眼,見她皺起眉頭……我大概可以預料到答案。
  調臣哼著大概是自創的歌曲,把潔白光滑的小蕾雅起司蛋糕擺在盤子上。熱呼呼的咖啡和起司蛋糕分配到各自的座位後,久呼邊用叉子切蛋糕,邊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我。
  「你從剛剛就……有什麼事?」
  「咦?沒有。」
  「你不論是表情或說話方式都很容易透露心情,你沒有自覺嗎?」
  我的確不擅長隱藏祕密,可是我好歹當過上班族,應該也多少學會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
  「呃,這個問題很奇怪,但我純粹只是感到疑惑……可以的話,希望妳不要生氣。」
  「你不快說,我就要不耐煩了。」
  這麼一來就更難啟齒了。我連忙一口氣說出問題:
  「請問妳為什麼會開始做這份工作?」
  「你問這個要幹嘛?我沒必要回答你。」
  「這……雖然是這樣沒錯……」
  「丹羽現在正在煩惱。他是第一次愛上工作。不論是雜誌、漫畫或是其他人的經驗談,都想要拿來當作參考。初戀就是這麼回事吧?」
  雖然的確就如他所說……可是比喻成初戀,讓我感到很不自在。
  「無聊。」
  久呼不屑一顧地回應。我鼓起僅存的勇氣追問:
  「那、那麼,妳在工作的時候,最重視什麼?」
  「喔,這個反擊不錯。」
  調臣幫我撐腰。久呼似乎總算放棄,嘆了一口氣。
  「……回應需求。」
  「原來如此。久久的做法不論往好的方面或壞的方面來說,都是只回應我要求的部分。」
  久呼默默無言,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你說『往好的方面或壞的方面來說』是什麼意思?」
  我一問,兩人就彼此互看幾秒。然後,久呼又把注意力轉回蛋糕上,調臣則露出有些困窘的笑容。
  「她叫我閉嘴。」
  「閉嘴……?」
  剛剛那一瞬間的視線交會原來交換了那麼多訊息。這兩人的關係果然難以捉摸。
  「你既然在煩惱,就煩惱到底吧。」
  「她的意思是,自己找到答案比較能夠從中學習。」
  「……我沒有那樣說。」
  我朝默默吃蛋糕的久呼鞠躬,心中充滿感謝。
  在其他人身上找不到答案。我必須自己尋找答案。即使如此,我還是有揮之不去的焦慮──我希望趕快獨當一面,早點從礙事的傢伙變成有用的人。可是越是焦急,就越覺得自己在空轉。
  對此,久呼對我說:儘管煩惱吧。她向我保證,可以不用焦急沒關係。
  雖然她給我煩惱的時間,但我也不能像學生一樣優雅地度過痛苦掙扎的日子。我總算開始吃蛋糕。蛋糕隨著柔軟的觸感切開,讓我聯想到沒有出口的思考之牆上出現龜裂。
  久呼曾說過,透過聽打傳遞心意的工作幾乎等同於無,但我不這麼認為。即使只是一般錄音,也是因為有聽打的必要才會委託我們。雖然有可能只是因為太忙而沒時間自行處理,可是我現在已經知道,也有像上次客訴時的那種「有特別需求的聽打」。
  重要的不只是詳細記錄。客戶有他們希望的記錄形式,我們的工作必須要滿足他們的需求。久呼說的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不過「往好的方面或壞的方面來說」是什麼意思?
  「好。」
  調臣站起來,吸引我抬起視線。
  「我該回去了。在椅子上睡覺也有極限。」
  「在椅子上睡覺?」
  「雖然有人帶睡袋去睡,可是我總覺得那樣會一輩子回不了家。校對結束前,地板上可以說是屍橫遍野。」
  他用這麼開朗的笑容說出這種殺氣騰騰的話……我心中對編輯部門高雅的印象瞬間崩壞了。
  「調臣,那件事拜託你。」
  「OK、OK,沒問題!」
  我邊思索是什麼事情,邊向調臣點頭致意。這時我忽然想到,他會不會是聽久呼談起我的事,特地來鼓勵我呢?
  「謝謝你。」
  「很好吃吧?那家店氣氛也很好,很適合去轉換心情。」
  我由衷地道謝,他卻一如預料地扯開話題。不過這就是調臣。所以我也笑著回答:「有機會的話。」
  這樣就行了。即使不直接說出來,有些事情也能夠傳達。
  我理想中的聽打,一定也是同樣的道理。
  
  走出大廈後,我踏上平日的歸途。
  以前即使在夜晚,我也追逐著映照在地面的路燈反光行走,但現在能抬頭仰望月光皎潔的天空走路。和陌生人對話時,我還是會有些緊張,不過至少在買東西時,我已經可以看著對方的臉清楚地應對。
  我忽然起了念頭,想要聽聽促使我恢復勇氣的人的聲音。
  封印的智慧型手機在刪掉忙碌的通訊APP後,就沒有忘記充電過。如果是郵件訊息,便能依照自己的步調,在自己希望的時間打開來閱讀。
  電話鈴聲響了三次左右,聽到「喂」的回應聲。接電話的聲音和我預期的相反,是沙啞的男人聲音。是父親。
  「……你現在可以那麼早回家了?」
  我相當驚訝,沒有先打招呼就開始說話。父親毫不遲疑地回答:
  『最近可以。再過一陣子,新人結束研修後會分配到各部門,到時候又會變得有點忙……你那邊怎樣?稍微習慣了嗎?』
  「我以為我已經習慣,結果上次犯了大錯,給雇主添了麻煩。我也得到警惕了。」
  『幸好你有個好上司。』
  「對呀……」
  父親原本就不多話,不過多虧久呼,我現在可以想像在簡短的話語中塞滿多少心意。我一直以為自己跟父親不像,不過我們兩人都無法直接說出內心的感受,這種笨拙的性格或許還挺相似的。
  「老爸,你為什麼選擇錄音帶?」
  把我連結到聽打……連結到久呼的,就是那捲錄音帶。雖然已經知道它代表的是雙親的關愛,但我還沒有正式詢問父親是基於什麼想法而錄下那捲錄音帶。
  父親沉默片刻,然後簡潔地說:
  『因為我覺得那樣剛剛好。』
  「什麼意思?」
  『我也想過寫信,或者直接見面。可是面對面時,有些話無法說出口吧?要保持不會太近也不會太遠的距離,我想到錄音帶或許最適合。可是一旦面對錄音機,我又不知道該錄些什麼。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又擔心那些話會傷害你。』
  「……原來你一直跟我一起在煩惱。不過,為什麼要說那是叔叔的遺稿呢?」
  『在我煩惱的時候找到阿周的遺稿,重新體認到弟弟做的事情非常了不起。我也可以絮絮叨叨地說自己想說的話,不過,如果比喻成可以想像的東西,就可以傳達出言語以外的東西。』
  我對其中一部分產生共鳴,另一方面也有不能接受的地方。
  「可是你突然叫我聽打那捲錄音帶……如果我沒有發覺到爸爸的意圖,你打算怎麼辦?」
  『那樣的話,我大概會送下一捲錄音帶過去吧。』
  「為什麼會想要一直做那種拐彎抹角的事?你沒有想過我可能根本不理它嗎?」
  我並不是要把父親當傻瓜,可是試過一次對方沒有發覺,不是應該改變戰術才是上策嗎?
  『你媽媽很擔心無法跟你取得聯絡。可是你臨走前說過要去阿周的家,既然知道你在哪裡,便能稍微安心。如果強硬地打開你封閉的門,只會讓你受傷吧?』
  「……嗯,的確。」
  『語言一旦脫口而出就會改變型態。但如果是錄音,便會保留原來的樣子。你可以重聽好幾遍。現在不聽,以後有心情也可以聽。只要你願意聽,什麼時候聽都沒關係。一次聽不懂,也希望你可以聽好幾次。而且利用錄音帶的話,就不用在意你會看到我擔心的表情。』
  「這樣啊……」
  與其說父親不懷疑我,倒不如說他是信任我。不論花多少時間,他相信我都能接收到他想要傳達的訊息。
  現在,我有時還會回顧那段逃避的日子。我為什麼會那麼頑強地拒絕這個世界?周圍明明還有人可以接納我。
  不過正是因為現在已經跨越障礙,才能這麼說。
  對於信任我到底的雙親,還有讓我發覺到他們用意的久呼,我不論如何感謝都感謝不完。如果錄下來的話,她應該會聽完我想要傳達的所有想法吧。
  我果然還是想要從事那樣的工作。
  「謝謝。」
  『怎麼了?突然打電話來,只有這件事嗎?』
  「這個嘛,還有什麼事呢……我忘了,所以還是算了。」
  我又低聲說一次謝謝,然後掛斷電話。
  當初回到老家時,其實就可以問這些問題。可是一旦有時間促膝長談,又會因為害羞而說不出口。
  ──無法直接說出口的話……
  看不到表情的優點,或許就在這裡。
  如果沒有聽打的過程,我或許會覺得一再寄來的錄音帶很詭異。只讀聽打的文章,我應該也不會接收到任何訊息。現在,每次看到聽打的文章,我心中就會喚起父親的聲音和幼時的記憶。
  一次都沒有聽過、只看文章,和聽過之後讀的文章是不同的。
  「原來如此……」
  聽打的內容不只是對話。
  每個客戶「希望如何聽打」的需求都不同,但是要怎麼做,才能掌握客戶的需求呢?
  
  隔天上班時,我還來不及放下包包,久呼就把公事包遞給我。這個公事包滿重的,裡面究竟放了什麼?
  「這是什麼?」
  我詢問的時候,她則在書桌前整理自己的東西,包括攜帶用的筆記型電腦、連接線、IC錄音機……她披上披肩後,轉過來對我說:
  「今天要出門去做採訪的聽打,你也拿著那個跟我來。」
  「什麼?我可以一起去嗎?」
  我驚訝地瞪大眼睛,久呼便皺起眉頭說:
  「我就是叫你跟來。」
  她不等我回答,逕自走向門口。我連忙追上她的背影。
  訪問是以兩位年輕創作歌手的對談形式進行,地點是東京某處攝影棚。雜誌訪問據說常在攝影的休息時間或空檔時進行。我是第一次去那種地方,也是第一次近距離看到藝人,因此緊張勝過好奇心。
  久呼表情僵硬地搭上電車,看起來也和平常不太一樣。
  「我跟去真的沒問題嗎?」
  我戰戰兢兢地問,她便發出冷笑。她自己還不是緊緊抓著吊環。
  「我也不期待你在那種場合可以完整記錄訪談。在那裡沒辦法重播或暫停,你以為你辦得到嗎?」
  「唔……當然不可能。」
  從地下鐵看到的車窗成為映照出自己的鏡子。久呼的倒影似乎呆望著遠方,喃喃說道:
  「今天的工作與其說是聽打,不如說是去感受他們是怎麼錄音的。」
  「也就是說……」
  是什麼呢?我努力思考。
  「錄音不只是單純的儲存裝置。」
  「……還差一點。」
  她說完就沉默不語,我也無法繼續追問。
  不過,我覺得似乎慢慢接近久呼想說的話了。我現在還不知道明確的答案,因此慎重地拉線,以免線突然斷掉而迷失方向。
  車內廣播報出抵達的車站站名。因為在想事情,所以時間很快就過去。我聽著反覆播放的站名,在車門打開的同時,預期著自己追求的答案近在眼前。
  
  調臣在入口等我們,帶我們進入攝影棚旁邊的小房間。小房間裡有兩個即使是對音樂不太熟的我都有印象的藝人,愉快地在和記者聊天。
  「哇,好像真正的工作現場……」
  我為現場的氣氛震懾,幾乎覺得自己來到異世界。其中我最在意的是周圍的聲音。沒有遮蔽的空間充滿雜音。
  工作人員在旁邊匆忙地來來去去。如果是錄音檔案,可以透過錄音機的功能消除一些雜音。即使有喧囂的背景音,在聽打時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問題,只要是無法辨認為語音的雜音就沒關係。可是,這裡到處都有現場的聲音,音質應該會被判定為「惡劣」吧。
  調臣很自然地加入現場的談話,久呼則在房間角落的簡易桌上迅速打開電腦,我也急忙仿效她。
  調臣簡單介紹我們後,兩位藝人興奮地說「這樣會比平常更緊張啊」,不過當記者開始說明企畫內容時,立刻切換了表情。雖然周遭仍舊喧囂,氣氛卻驟然改變。我突然體認到,周圍都是專業人士,不論是藝人、記者,還是久呼……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程度。沒有人期待我能做什麼,連我自己也不期待。過度自信的氣勢此刻已經被壓垮了。
  不過,我至少得明白自己被帶來這裡的意義。
  我緊盯著筆記型電腦,突然有人用讓我感到疼痛的力道拍打我的背。打人的久呼以平常的表情看著正前方說:
  「太緊張的話,會沒辦法聽進任何東西。」
  她表現得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實際上卻仔細觀察我的舉止。她會說出粉碎我期待的話語,卻不會予以否定。
  總有一天,我還是想要知道久呼為什麼選擇這份工作──等我能夠說出自己的答案,回應她信賴的那一天。
  
  在我兀自緊張的狀況下,訪問很平和地開始了。
  兩名藝人似乎同時踏上音樂這條路,但兩人的路途總是剛好相反:一個在光明,另一人就在陰影處;其中一人暢銷時,另一人則沒沒無聞。當腳踏實地的努力開花結果,歡聲與逆境就彼此互換。
  有一段時期兩人嫉妒對方,但越過那個階段後,他們可以平靜而輕鬆地談論現在和未來。記者引導的方式也很巧妙,不時穿插他們自己和周遭的消息,還有社群網站上的發言等,令人驚嘆到底是從哪裡得到這麼龐大的情報量。他有時也會提出令人捏一把冷汗的問題,卻能夠透過巧妙的時機,講得像笑話一樣。
  我很快便放棄打字,聽到一旁傳來久呼高速敲鍵盤的聲音也不在乎。我在腦中記錄著進入耳朵的聲音,透過肌膚感受訪問的氣氛。
  過去,我沒有想到訪問是在這麼小的攝影棚角落進行,今天才知道記者的搭腔與提問是測量著如此緊張的攻防距離。訪問大致上按照企畫內容進行,但有時也會觸及驚人的內心話。
  這會變成什麼樣的報導呢……
  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興奮。和緊盯著螢幕的平常相比,似乎更能夠聽進談話的內容。
  「那就差不多這樣。謝謝你們。」
  不知不覺中,將近一個小時過去了。
  調臣邊道謝邊關掉IC錄音機,但在那之後大家還是繼續歡談。
  「對了,這傢伙最近生了兒子。」
  「哦,恭喜恭喜。什麼時候誕生的?」
  看來是私人話題,也因此對話速度較慢,即使是我的打字速度也能跟上。我很自然地把手放在鍵盤上。
  「五天前。」
  「啊?那還真是最近的事。取了什麼名字?」
  「還沒決定。名字就像是父母給予的導引吧?比寫歌詞還要責任重大。」
  說話的人雖然以笑聲掩飾,但似乎真的很煩惱。
  「我想到兩個名字,可以問問你們覺得哪個比較好嗎?」
  「喔,什麼樣的名字?」
  「既然已經鎖定為兩個,應該很快就能做出決定吧?」
  「其中一個是平假名的『うた(歌)』,因為我自己就是做音樂的。另一個是漢字的『道』,希望孩子走出自己的人生。」
  「嗯~真難決定。你太太怎麼說?」
  「她覺得『道』比較好。」
  「你應該也覺得『道』比較好吧?為什麼還要煩惱?」
  「我擔心會不會太奇怪。太過標新立異的名字好像容易遭人批評。」
  「不不,『道』是很好的名字,也充滿意義。」
  「是嗎……那就決定用『道』了。我明天就去正式登記。」
  「在心裡已經算是決定啦。」
  談話告一段落,記者催促藝人們去別的地方拍照。這時我也停止打字,儲存原稿。我呆呆地反芻著現場的氣氛時,久呼冷冷地對我說:
  「這部分沒必要記錄下來。」
  「咦?可是對話……」
  「調臣關掉錄音機的時候,工作就結束了。」
  也許是這樣……如果是錄音,不會知道沒錄到的這段對話存在。可是……對於久呼的說法,我無法順從地點頭。
  久呼已經將電腦等器材全部塞入包包裡,我也將資料存到USB隨身碟,關閉電腦準備回去。這時,調臣回來了。
  「丹羽,辛苦了!第一次來現場,感覺如何?」
  回想起現場感受到的興奮,曖昧不明的心情立即煙消雲散。
  「我沒有想到錄音的另一邊是這樣的場景,感覺大開眼界。」
  「那真是太好了。對不對,久久?」
  調臣似乎無法停止竊笑,眼中閃爍著光芒,似乎在暗示什麼。
  「今天很感謝你,讓我也來打擾。」
  「不不,如果丹羽沒來,就沒有意義──」
  「調臣!」
  久呼連忙阻止,但調臣完全不掩飾得意的笑容。我覺得他好像在暗示我詢問理由,因此無視久呼銳利的眼神,戰戰兢兢地問:
  「……這是怎麼回事?」
  調臣似乎正等著我問,立刻開口說:
  「其實原本沒有必要請你們來採訪現場,今晚寄出錄音檔案,後天中午以前完成聽打就行了。可是久久說:『我打算讓丹羽了解現場的氣氛。不需要付車馬費,但幫我準備好場地。』」
  最後那句大概是在模仿久呼吧,可是一點都不像,而且好噁心。不過,我稍微能夠想像她是用多麼粗魯的說話方式提出要求。
  我瞥了久呼一眼,還沒道謝就遭她先發制人。
  「工作結束了,快點回去!」
  「是、是的……」
  我把視線轉回調臣。他憋著笑意揮揮手。
  「久呼,等等我。」
  我看她獨自一人走入電梯,連忙呼喚她,用手撐住即將關上的電梯門。開啟的門關上後,狹小的空間裡就只剩下我們兩人。
  久呼直視著門,看也不看我一眼,頑固的態度彷彿打算遺忘我的存在。
  「久呼……」
  我小聲地呼喚她的名字,她的身體便微微顫抖一下。我明白她不是要忘記我,相反地是意識到我的存在,心底深處變得溫暖。
  她不只是靜靜旁觀我煩惱掙扎,還丟下救援的繩索給我。
  我忽然看到她的頭髮捲入披肩中,便伸出手撈起來。頭髮的觸感比想像的還要光滑,讓我也流暢地說出率直的想法。
  「今天真的很謝謝妳。」
  「……無須言謝。你快把手拿開。」
  她為什麼總是突然轉成武士口吻呢……?
  久呼的視線低垂,朝向我不在的地方,耳朵有點紅。她的態度之所以粗暴,或許不是因為冷淡,而是因為她比我更不擅長和人打交道。
  「妳特地找機會讓我來到採訪現場,可是我根本沒東西可以回報。」
  「你不用在意那種事……」
  唾棄般的語調顯得更加生硬。我很想設法回報她這種笨拙的善意,於是脫口說出閃過腦袋的點子:
  「妳來奴役我一天吧,我會做任何事情。啊,最近不是流行執事咖啡廳嗎?像是喊『歡迎大小姐回來』之類的──好痛!」
  直到久呼用靴子的鞋跟狠狠踩我的腳,我才發現自己太得意忘形了。
  我痛到說不出話,蹲在地上。這時電梯門剛好打開,她便迅速走出去。電梯的門無情地關上。
  我胡鬧得太誇張了!
  幸好這台電梯沒有馬上移動。我按下按鈕,門立刻打開。久呼站在入口,凶狠地瞪著我。
  看到她怨恨的眼神,我頓時小聲道歉。她沒有回應,只是將放入電腦的包包推給我。她轉身背對我往前走,我捧著變成兩人份的沉重行李緩緩追上她。
  久呼仍舊面朝前方,低聲說:「笨蛋。」
  「是。」
  「下次再說那種話……」
  「我知道。」
  「……笨蛋。」
  「……是。」
  我不曾想過和久呼默默走在一起會如此尷尬。她的怒氣是否已經消了呢?她似乎還板著臉……不不,這和她平常的撲克臉有什麼差別?
  我仔細觀察她的臉想要得到線索,她便明顯地豎起柳眉。
  「你有什麼問題?」
  「呃,不,那個……」
  我不能問她有沒有生氣,邊走入電車車廂邊想到適當的問題:
  「今天的訪問也會立刻寫成報導嗎?」
  久呼嘆一口氣說:
  「這是雜誌用的報導,所以在發售前不會公開。今天帶你來有收穫嗎?」
  「當然有……我很想這麼說,不過可以先跟妳對答案嗎?」
  她稍微挑起眉毛,催促我繼續說下去,但她的眼神仍舊相當犀利,害我不敢隨便亂說話……沒想到她的怒氣持續這麼久。
  「妳曾經說過,每個客戶要求的東西都不一樣。我一直都不懂,該如何掌握客戶想要的是什麼。並不是每次都會有明確的指示,那麼要如何看透呢?」
  會議、演講、討論會、採訪……內容各不相同,要如何判斷客戶的需求呢?我覺得自己置身於迷宮深處,然而只要看到光線,出口就近在眼前。
  「應該要想像使用的目的,推測對方的需求吧?」
  久呼的眼神頓時變得柔和。雖然仍舊面無表情,但我現在能夠感受到她的表情變得稍微和緩。
  「像這次的訪問有記者在場,錄音是以要重寫成報導為前提。記者是寫文章的專家,所以聽打時,不用太在意句尾或說錯的部分是否要保留,應該留意的是要記錄可以讓人回想起當時談了些什麼。」
  「也就是說,氣氛很重要。」
  我連連點頭,然後又突然停下來。
  「那麼,演講或會議聽打呢?這些不知道會用在哪裡吧?」
  「的確。不過你聽過應該就會了解吧?各式機構或公司、團體的錄音檔案會有一定的特徵,大概可以想像是要擷取部分段落刊登在公司內部的報紙上,或是做為會議紀錄保留下來……事實上,如果在接工作時由我們訂定規則,就不用想這麼多了。」
  「可是沒有固定規則,就是妳的優點吧?」
  「你別想得太天真。提供大公司沒辦法做到的細膩服務,也是一種經營戰略。」
  「可是妳能想到這一點,是因為有同理心吧?」
  久呼滿臉通紅,抬起眼珠子看我。她的眼眶濕潤,身體似乎在顫抖。
  「妳、妳不要緊嗎?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有!」
  她把臉轉向另一邊,簡直像個小孩子。
  這次到底是觸怒了她哪根神經?我實在想不透。
  也因此,我不知道該不該道歉……還是別做多餘的事吧?我在心中對自己深深點頭。
  久呼映在車窗上的臉仍舊有些泛紅。她緊抓著吊環,另一隻手貼著額頭和臉頰,好像在吸收熱度。
  我們兩人的視線一在玻璃窗上交會,久呼便立刻低下頭,但她的視線又像蟲子在爬般緩緩上升。她有些羞澀地看著我,低聲說一句:
  「……我們是過濾器。」
  「過濾器?」
  「我們會幫客戶過濾掉他們認為是雜音的東西。我認為,客戶要的只是他們需求的資訊。」
  「也就是說,要省略不必要的內容?」
  「省略……好像也不太對。」
  她說完沉默不語,似乎陷入思考,過了片刻才說:
  「對了,大概像是切割之後加以強調吧。」
  切除多餘的枝葉,強調出造型。
  刪除不必要的語尾與感嘆詞,強調出氣氛。
  說得很妙。
  「就這樣……你試試看吧。」
  「咦?試什麼?」
  「聽打今天的採訪。我已經請調臣立刻把錄音檔案寄來。我會把檔案放在共享資料夾。明天你在家工作,期限是明天結束前。完成後,就上傳到共享資料夾。」
  「可是妳在現場已經聽打過了吧?」
  我曾想過,就算不是工作,我也想聽打看看。在掌握現場氣氛的此刻,我有自信不會重蹈遭客訴的原稿那樣的錯誤。可是,我已經夠礙事了,還要麻煩她讓我重做已經結束的工作嗎……
  我正在猶豫,久呼就斬釘截鐵地問:
  「別想那麼多。你要不要做?」
  「請、請讓我做!」
  我來不及多想就順勢回答。
  久呼用搶奪般的動作從我手中拿走電腦包,立刻走向大廈的方向。不過她走了三步左右又停下來,轉頭對我說:
  「別勉強。」
  她總是指摘我一投入工作就忘記休息。在家裡工作,意味著沒有人會提醒我。
  「是!」
  我向她敬禮,她則以懷疑的眼神看了我一陣子。
  「我真的會注意。」
  「那就加油吧。」
  她冷淡地向我道別,頭也不回地回去了。
  當她的身影消失後,我使勁開始奔跑,目的地是超市。
  我把今天的晚餐、明天的早餐、午餐、晚餐,還有幾種飲料和提神飲料都放進購物籃裡,最後又想到要買巧克力。我提著喀啷作響的大包塑膠袋踏上歸途,在等待電腦啟動時把該冷藏的東西放入冰箱。
  打開雲端共享資料夾,錄音檔案已經上傳了。調臣和久呼的工作速度都很快。
  重點是要讓記者容易編寫成報導,因此要刪除雜音,留下現場氣氛。判定不需要的語尾和沉吟就刪除,但如果是可以呈現氣氛的部分則果斷留下來。歌名、團名等專有名詞要上官方網站查詢,力求正確。
  即使周圍有很多雜音,錄音品質很難稱得上良好,我卻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聽過錄音內容。
  我把錄音全部重聽一次,在腦中描繪今天見到的情景。今晚我先查詢曲名及不懂的詞彙,打出開頭的引言,然後就關閉電腦。
  如果我忍不住太投入地聽打,搞不好會熬夜把它做完,這麼一來就馬上違背和久呼的約定了。
  我吃完少量的晚餐,早早進入被窩。首度親臨現場,好不容易找到答案,興奮之情仍舊沒有平息,使我遲遲無法入睡。
  我可以理解到調臣說他因為好奇心而進入出版社的理由。還有……
  「對了,我是第一次和久呼一起外出。」
  她穿著淺藍色花卉圖案的和服和黑色短靴,乍看之下是奇特的組合,卻意外地很適合。不過,上班族背的那種男用肩背包,怎麼看都格格不入。久呼似乎對於穿著搭配沒有太講究。
  走在和服美女身旁,很難不吸引旁人注目。我知道那些視線不是朝向我,但還是感到不自在,因而在變得不舒服之前拱起背,像以前一樣盯著地面走路。然而久呼毫不在意那些視線(或者是她已經太習慣了),背脊挺得很直。
  她為什麼能夠那麼堅強地做自己?我已經超越羨慕,對她只有尊敬。
  她一定是有強韌的「芯」,才能讓自己站得筆直,就如粗蠟燭的火焰較不易熄滅。
  那樣的「芯」是何時形成的呢?是天生的特質,或是在人生路途中逐漸形成?不……我有時也會窺見她宛若風中搖曳的火焰般脆弱、心思好似飄到遠方的模樣。我雖然無法幫上任何忙,但看到那樣的她,有時我會覺得應該去替她擋風,避免她消失。
  我想著這些事,不知不覺睡著了。
  
  我覺得自己好像難得作了個好夢,可是吵人的貓叫聲驅走了幸福的幻影。
  我張開眼睛,朝陽已經射進屋內,好像沒有關上護窗板就睡著了。
  昨天明明那麼疲勞,今天腦袋卻非常清醒,看來我睡得很熟。
  除了叫聲之外,不久前還加入好像在削東西的「唰唰」聲。我來到屋簷下,看到野貓伸出前腳在外廊磨爪子。
  「住手!」
  我大聲斥責,牠就往後退開,警戒地看著我,但不打算離開院子。牠好像在撒嬌般繼續喵喵叫,這是很難得的現象。
  「你該不會是肚子餓了吧?」
  牠像是回答般喊了聲「喵~」。我該不會讓牠記住來這裡就有人給牠東西吃吧?
  「我沒東西可以給你吃。」
  即使我這麼說,這隻野貓還是很厚臉皮地繼續喵喵叫,像是在說:「我知道,你一定是藏起來了吧?」
  我無奈地從廚房拿出貓罐頭,裝在紙盤裡擺在放鞋的石板上。野貓仍舊保持警戒,不過見我離開就緩緩接近,狼吞虎嚥地吃起貓罐頭。
  我看了一會兒牠吃東西的模樣,自己也決定吃早餐。我邊吃著鹹麵包,邊喝牛奶把它吞下肚。吃完後,我沖了濾泡式咖啡。我已徹底染上聽打時喝咖啡的習慣。
  準備萬全後,繼續做昨天的工作。
  我常常覺得不知不覺中時間就過去了,因此設定了手機鬧鐘,一小時一定會休息一次。即使如此,或許是因為人曾在錄音現場,或許是因為事先已完成調查工作,因此在傍晚前就順利結束聽打。接著校正後,工作就結束了。
  然而,還有一件讓我掛心的事。
  就是關於我昨天在現場時,唯一能夠聽打的訪談後的對話。
  這段對話沒有用IC錄音機錄下來,久呼也說不需要記錄。和訪問內容無關的藝人小孩名字,或許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我卻無法忘記這段對話。或許因為那是最能呈現兩位藝人真實個性的對話。
  我插入USB隨身碟,把那段對話加在最後。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下定決心,輸入之後又刪除,刪除之後又復原,深思熟慮後,最後決定把加上對話的原稿當作成品。
  校正也順利結束,只要按下Enter便能上傳到雲端共享資料夾。即使到這個時候,我還是感到惶恐。
  ──不,我不會後悔!
  我鼓起勇氣按下按鍵,共享資料夾順利更新了。雖然遲早必須結束,但一旦結束又感到依依不捨。之前在聽打工作中,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我仍舊感到茫然,往後躺下去。
  總覺得胸口好像開了很大一個洞。
  這是虛無感嗎?是因為結束那份工作感到寂寞嗎?
  我的心告訴自己,不是這樣。
  「……原來,這就是成就感啊……」
  喃喃自語的瞬間,我感覺到心中湧起幸福。
  就是這個。我在聽打這份工作中追求的,就是這個。我終於親手掌握到一件重要的東西。
  ──即使每一捲錄音帶都隱藏著心意的想法只是幻想,即使錄音裡並沒有隱藏任何東西,聽打仍舊是把言語傳遞給接收者的中繼點。
  我把右手伸向仰望天花板的雙眼前方。
  我曾經以為自己失去了一切,但在遇到這份工作後,發覺到自己心中還留下許多東西。我也找到希望,相信今後會得到更多東西。
  彷彿作夢一般。該不會是有某種神奇的力量在運作吧?
  這股力量的來源一定是──
  「哇!」
  手機響起,害我嚇了一跳。畫面上出現「音谷聽打事務所」這幾個字。
  「喂!我是丹羽!」
  『……不用那麼大聲我也聽得見。』
  不愉快的聲音傳來,我便壓低聲量。
  「對不起……有什麼事嗎?該不會我的稿子又出了什麼問題?」
  我感到焦急,久呼以毅然的態度反問:
  『最後一段對話不在錄音裡,你為什麼要放進去?』
  她的聲音很嚴厲,幾乎可以算是質問。
  「那是因為……我覺得很重要。雖然和訪問無關,但我不認為那是沒用的部分。」
  隔著電話的嘆息好像直接灌入我的耳朵。
  『我應該說過,調臣覺得到那裡就可以了,所以才關掉錄音機。』
  「可是……妳也說過,正因為是個人事務所,才能提供更細膩的服務。」
  「……」
  我把她的沉默視為後盾,鼓起勇氣說:
  「我覺得那段對話是當天兩位藝人最真誠的地方。雖然確實和訪問無關……可是,我覺得有必要記錄下來!」
  『你知道這是多餘的吧?』
  她嚴厲的口吻不僅沒有變得和緩,反而更加強硬。
  「……是的。」
  做最後決定的是久呼。即使被刪除,我也無可抱怨。
  但是,我能夠確實說出自己下判斷的基礎。光是這樣,我就覺得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我知道了。』
  久呼以冷淡的聲音說完,掛斷電話。
  也許是我太過自以為是──直到此時,心中才湧起後悔的情緒。我努力壓抑這樣的心情,告訴自己那是我的工作。
  別後悔。因為我有自信,已找到一直迷失的自我了。
  
  隔天上班時,久呼並沒有提到那份原稿的事。過了幾天,平常的工作景象也沒有什麼變化。
  我完成一件工作向她報告時,她若無其事地說:
  「直接寄給客戶吧。」
  「咦?不用修正嗎?」
  「不修正也沒關係。你至少會寄信吧?」
  「會是會……」
  我恍惚地回答,久呼便有些不服氣地皺眉說:
  「會的話趕快去做!千萬別忘記附加檔案。」
  「好的,非常樂意!」
  我用居酒屋店員的口吻回應後,迫不及待地打開寄件軟體。
  難得寫商業書信,我有些緊張,不過還是附加了原稿檔案,最後再重新檢視一次,屏氣按下寄出按鈕。
  畫面立刻切換,不過總覺得好像局外人一樣沒有現實感。
  我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才達成這麼簡單的目標。雖然說我的稿子並不是已經不用雙重檢查了……
  即使如此,我仍踏出很大的一步。
  我感動地沉浸在喜悅中時,事務所的電話響了。久呼接起電話,立刻降低語調說了聲「哦」。電話另一端傳來調臣爽朗的聲音。
  久呼說了幾句似乎是工作內容的話以後,把聽筒遞到我面前。
  「找我?」
  我用眼神詢問:「不會是搞錯了吧?」可是她冷淡地回答:「沒錯。」於是我詫異地接過電話。
  「喂,我是丹羽。」
  『啊,丹羽嗎?上次真謝謝你。』
  上次應該是指訪問藝人那次吧?
  「我才應該謝謝你,給我那麼寶貴的經驗。」
  我不自覺地低頭,聽筒另一端傳來嘻嘻笑的聲音。
  『不是那件事。聽說那份聽打是你做的?』
  「啊,是的。那個……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沒有。反而是記者說要我代為道謝!他想要送生日禮物給採訪藝人的兒子,可是想不起名字而傷腦筋。因為你最後加上那段,幫了他一個大忙。』
  「咦?」
  他剛剛說什麼?因為得知名字而幫上大忙?那就沒有白費功夫了……咦,可是……
  「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禁詢問久呼而不是調臣,但她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看著螢幕。
  「妳直接寄出去了?沒有刪除?為什麼?」
  電話另一端的調臣問我怎麼了,我回答沒事,他便再度道謝,然後結束通話。
  這段期間,我一直看著久呼。
  「你不是覺得,那雖然是多餘的,但應該要留在原稿裡嗎?」
  她淡淡地回答。我不知道應該道謝還是表達歉疚,因為猶豫不決而僵在原地。
  「我認為工作就是只回應對方的要求。」
  我沒有出聲,只是點頭。
  「可是我認為,你可以去尋找你自己的做法。」
  「久呼……」
  我心中充滿感動,說不出話來。我想要說些什麼,再次呼喚她的名字,但還是找不到適當的詞語。
  我感到眼睛熱熱的,為了掩飾而低下頭。
  「我真的很幸福。」
  我擠出回答,努力避免變成哭聲。當我抬起頭,看到她已經戴上厚重的耳機。
  想要學習聽打。
  不只是單純對內容感興趣。
  而是因為我發現,答案不只一個,可以連結到形形色色的事物。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0 23:06 | 显示全部楼层
  Tape:3 工作的範圍到哪裡?
  
  
  初夏的某個假日,好久沒聯絡的大學研討課同學打電話給我。在我關掉手機電源的期間,寄郵件表達關心的就是他。
  『到底發生什麼事?我真的很擔心,以為你發生車禍、捲入犯罪事件,或者該不會是死掉了。』
  「前陣子很抱歉讓你擔心了,雖然實際上也差不多像是死了一半。」
  我現在可以把躲在家裡的那段時期當笑話來談,自己都感到驚訝。
  有人曾對我說,時間是最好的治療藥。的確在隔了一段時間後,或許就可以癒合,假裝重新站起來。可是如果只是虛度時光,不論經過多久,我大概都無法獲得看著前方走路的勇氣。
  我可以很肯定地說,只有時間不足以讓人重新站起來,還必須要有站起來的契機。至於那契機是什麼,則因人而異。
  我之所以能夠踏出追求光明的步伐,是因為有聽打這樣的工作,以及教導我的久呼。
  『你現在在做什麼?在找新工作嗎?』
  「啊,不……我在打工。」
  我在自己的回答中感到些許疙瘩。剛剛為什麼會遲疑?
  『打工?要找新工作果然很難嗎?』
  「嗯……也不是這樣。」
  我發現我不敢老實說自己在做聽打的工作。
  我以成為這行的專家為目標,是我自己想要從事這份工作。
  聽打不只是把聲音轉變為文字,而是成為過濾器,把談話當時的氣氛與情境放入原稿中。我雖然還只是新人,卻做得很快樂,也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
  然而聽到「聽打」,一般人首先會想到什麼?會不會跟我一樣想到「家庭兼差」呢?會不會對我說「別做那種事,去找一份正當的新工作」?
  ……我害怕這種否定的言論,所以無法說出口。
  
  「久呼,妳怎麼對父母親說明自己的工作?」
  我知道這不是放假回來的早晨該談的話題,但仍忍不住詢問。
  「啊,不過妳父母親一定是採放任主義,信任妳──」
  「沒有那種人。」
  聽她淡淡說出這句話,我不禁轉頭,看到她面無表情盯著螢幕的側臉。私人生活的片段冷冷地暴露出來。
  「那種人……」
  我詛咒自己的大意。
  她獨居在一個人住嫌太大的房子,除了調臣以外沒有人拜訪她。我來這裡上班快三個月,沒有感覺到任何家人的影子。
  我明明已經發覺了,卻只顧著沉浸在自己的煩惱中。
  她的意思是指沒有人會在意,還是指沒有雙親……?
  當我正要陷入苦悶的思考漩渦時,她淡淡地開始工作。
  「對了,《151A》有份工作指名要委託你。」
  現在時間是十點。我從六月開始上全天班,在早上開會時討論一週工作表、工作進度與分配到的工作報告,並拿到新的工作。
  「文月葉日與電影導演和田房人的對談,四頁,去除贅字,有少許雜音。」
  「文月葉日就是《妳和我的無限迴廊》的作者吧?那本暢銷書!」
  久呼瞪我一眼,讓我閉上嘴巴,接著說:
  「內容是那部作品的電影版特輯,作者與導演的特別對談。聽說會刊登照片……你喜歡這個作家?」
  我在開口之前便用力點了好幾次頭。
  「喜歡。非常喜歡!」
  竟然能替憧憬的作家工作!而且還是聽打!
  久呼似乎很受不了我狂喜的模樣,閉上眼睛深深吁一口氣。她完全不動,彷彿在修養精神。
  「……變更委託案,我會讓你去做其他工作。」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說,連忙反問:
  「可是,這不是指定給我的案子嗎?我是他的粉絲,讓我做吧!」
  「所、以、說!你這麼熱情,我更不能交給你!」
  「為什麼!」
  「像你這樣充滿私欲,有辦法好好工作嗎?」
  久呼的話讓我一時無法回應。
  文月葉日是在獲得小說煌煌文藝大賞之後出道,最近則獲得書店大賞等提名,是一位很受歡迎的作家。雖然沒有很聳動的作品,不過他的故事融入社會議題並探討人與人的聯繫,總是帶著溫暖,因此他出道後,每一部作品我都有買單行本和文庫本。
  他雖然不是匿名作家,不過沒有公開過私人生活,即使接受訪問,照片也沒有刊登在媒體上。我讀過少數幾篇報導,對他的印象是個也能開玩笑、具有高度娛樂性的人。
  這是這位作家初次的跨媒體合作案,也是第一次露出真面目的採訪。
  我絕對不能眼睜睜錯過這樣的機會!
  「我可以!我一定會好好地做!」
  我充滿幹勁地回答。久呼的眼神仍舊帶著懷疑,不過還是不情願地答應我。
  我從共享資料夾下載音檔,回想著改編成電影的那部作品。
  《妳和我的無限迴廊》是一對男女穿越時空、一再相逢又離別的悲傷愛情故事,正如同徘徊在無限迴廊。文月先生難得寫出具有如此強烈幻想色彩的作品,但他細心描繪人與人之間情感聯繫的特色並沒有消失。到了故事高潮,身為主角的「我」發覺到輪迴結構,為了抓住和心愛的「妳」在一起的未來而奔走。讀完故事之後,我無法止住流下來的淚水。
  嗯,光是回想起來,就覺得心中充滿感動。
  正當我差點為了回憶而掉淚時,檔案剛好下載完畢。我在開始聽打前先做了一個深呼吸。
  著手進行聽打工作的順序似乎因人而異,有些人會先從頭到尾大概聽一遍再開始,有些人則完全不聽就直接開始。依據接案的狀況,做法也會有所不同,例如是隸屬於聽打公司,或是個人接案。此外,接受委託的時候,確認錄音檔案有沒有毀損是很重要的事。
  以音谷聽打事務所來說,久呼會在接案時確認錄音檔案,然後對我簡單說明內容和注意事項,因此我通常完全不先聽檔案就開始工作。這是因為我不想抱持錯誤的先入為主觀念,希望能更用心去聽未知的談話。為了將聽打這份工作做得更好──
  「首先……」
  要樂在其中!
  我無法按捺心中的興奮,活力十足地按下F2鍵。
  
  ──這次推出《妳和我的無限迴廊》特輯,要請原作者文月先生和擔任導演的和田先生進行對談,還請兩位多多指教。首先,最近有很多小說或漫畫改編的電影,不過和田先生過去只拍攝過原創電影吧?有什麼和以往不一樣的地方嗎?
  和田:「這個嘛,我之前對於改編作沒什麼興趣。這次雖然是以小說為原案,可是加了很多改編,所以沒什麼特別困難的地方,拍得很愉快。」
  ──我先讀過小說,不過電影的世界觀似乎帶有更強烈的奇幻色彩。這方面有沒有加入文月先生的意見呢?
  文月:「也沒有……」
  ──是嗎?電影的設定和情節改變幅度很大,讓我很驚訝。關於這些變更,事前說明的時候會不會讓你感到猶豫呢?
  文月:「……我只說,隨便你們……」
  ──……也就是交由導演決定拍攝理念吧?我聽說和田導演針對變更的部分,事先製作了很詳細的設定集。
  和田:「沒錯,很厚一本。基本上就是根據那本來討論。」
  ──真是熱情!
  和田:「畢竟是這麼傑出的作品,所以我一點也不覺得辛苦。拍攝理念之類的也都寫在上面,可是文月先生叫我完全不用在意。」
  文月:「都改得那麼誇張了,沒什麼好說的吧?」
  ──是嗎……已經變成類似外傳的作品嗎?
  文月:「也沒有……」
  
  這是怎麼回事……?
  聽不到一分鐘,我就得到某種不自然的印象。相較於採訪者與電影導演,作家文月先生的話很少,態度也明顯很冷淡。導演似乎不介意,但採訪者顯得很慎重地在摸索適當的提問。
  我無法理解。這真的是文月先生本人嗎?
  當然有時也會有氣氛從頭冷到尾的錄音檔案,但從那樣的錄音,往往可以推測說話者本人就是那種個性。然而在過去的採訪中,文月先生給我的印象總是溫和地說出自己的想法,絕不是那種會毫不客氣地搞僵氣氛的人……
  難道以前看到的採訪是透過編輯的魔法而改變形象嗎?
  我在嘆息的同時,身體感受到沉重的疲勞。我不希望自己心中對文月先生的印象繼續遭到破壞。
  但是,這是我自己說要做的聽打工作,而且是首次有人指名委託的案件。我想要回應這份期待,甚至做得更好。
  我用力拍拍臉頰,重新振奮精神。
  這是工作,不要帶入私人情感。我要徹底成為過濾器,擷取這段採訪重要的部分。
  我複誦了幾次,再度播放錄音。
  我又聽打了二十分鐘左右,採訪氣氛仍舊沒有炒熱。這時記者收到簡訊,對談進入休息時間。錄音機似乎仍在運轉,我聽到和田導演邀文月先生起身,兩人的聲音遠離,他們似乎是去稍遠的地方拿預先準備好的飲料。接下來就幾乎聽不到聲音了,但中途聽到文月先生驚訝地喊了聲:『咦!』然後,兩人邊熱烈地交談邊又回到錄音機前。
  我聽到兩人好像回到座位坐下來,和田導演說到:『《……阿拉貝斯克》和《無限迴廊》或許是相同的,所以我在電影裡也加了那個音效……』這時記者回來了,兩人便結束這段對話。
  
  ──真抱歉。對了,你們剛剛在談什麼?
  和田:「在討論某部作品。剛剛談到哪裡?」
  ──呃,關於作品主題。原作和電影乍看之下完全不同,但我認為應該還是承襲了共通的基本主題之類的。所以我想請問文月先生和和田導演,你們各自是以什麼樣的主題來創作。首先想請教和田導演。
  和田:「主題方面,我想要忠實詮釋原作,所以熟讀了那本書,還到處貼上便利貼,結果書膨脹為兩倍左右的厚度。」
  ──這個主題是什麼呢?用言語很難表達,我現在一時也想不出適當的描述方式。
  和田:「就是無限反覆而斬不斷的緣分,所以我使用了很多圓形。文月先生,這點說對了嗎?」
  文月:「我在寫作的時候,也想像兩人在圓盤上不斷旋轉的意象。你想得跟我一樣。」
  和田:「如果拿掉那部分,就沒有使用小說做為原案的意義了。」
  文月:「真不好意思,我打算好好讀完那本厚厚的設定集。」
  ──我也想要讀讀看。沒有預定要販售嗎?
  和田:「應該沒辦法吧。因為有預算問題……」
  文月:「的確。那個厚度應該沒辦法放進小冊子裡。」
  ──真可惜。另外……
  
  我暫停播放,不禁想要確認這是否為同一份錄音檔案。重新開始的訪談中,出現我印象中的文月先生。
  記者似乎也鬆一口氣,接二連三提出問題。不僅和田導演,連文月先生也很愉快地回答,訪談有時還摻雜著笑聲。後半段就在熱絡的對話中轉眼結束,這時,我的下班時間也到了。
  回去之前,我準備去報告進度時,內心感到猶豫。
  聽打基本上不需要記錄休息時間的部分。客戶為了節省經費,也常指定要略過這段時間。如果是訪談的音檔,即使不用記錄,我至少會聽一下,可是現在的狀況是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因此也無從聽打出來。
  即便如此,那段時間確實急遽改變了文月先生的態度。
  結束校正後,表面上工作是完成了,然而我非常在意這個變化。
  久呼詫異地問我:「怎麼了?」
  我在無法整理思緒的狀況下,告訴她原委。
  她聽完後面不改色地對我說:
  「你明天結束校正,這份工作就結束了。」
  「咦?可是妳不在意嗎?」
  「不會。」
  她果斷地說完,站起來收拾馬克杯。我追到廚房,激動地問:
  「為什麼?以妳的個性──」
  「我的個性怎樣?」
  她以銳利的眼神回瞪我。
  「你又知道我的個性了?」
  前所未有的尖銳拒絕令我呼吸困難。
  我對久呼的確所知甚少。
  我只知道她過度直接的個性,知道她獨自一人經營這家事務所,知道她獨居在這間大廈,除了我之外的訪客只有調臣和送宅急便的人。
  除了工作中偶然窺見的部分,我幾乎等同於不認識她。
  「只要確實完成聽打,內容的部分跟我們無關。」
  「可是……」
  「不要把自己的興趣帶進工作。我們被要求的是把聲音轉換成文字。」
  「我不會說我完全沒有興趣。可是……不只是這樣。我認為不聽打出這裡的差異,就是偷工減料!」
  久呼雖然緊閉著嘴,但還是默默地聽我的說法。
  在她開口前,我又繼續解釋:
  「我不是因為身為文月先生的粉絲而感到好奇。我知道記者寫出什麼樣的報導和我無關,可是,讓他們看到聽打的稿子便能想像當時發生什麼事,不正是我們的工作嗎?」
  室內的沉默讓我有種不對勁的感覺。
  手機的震動打破靜默。
  只有彷彿在鬧脾氣的震動聲傳入耳中。機械發出無生命而固定的頻率。
  這時我終於理解過去感到不自然的理由。
  不論是鳥叫聲、汽車行駛的聲音……這裡聽不見這些環境音。當手機的震動停止,即使豎起耳朵也聽不見任何聲響。
  好寂寞。
  彷彿與世界隔絕一般。
  「我……現在還沒有自信。所以,既然首次獲得指名的委託,我希望可以透過這份工作,對自己這個過濾器產生信心,能夠大方地挺起胸膛。因為我想要一直在這裡做下去……」
  其實我有更想要問的問題。
  可是我有預感,要是現在問了,她就會把我完全封鎖。我現在該做的,是展現自己的決心,希望她將來有一天能告訴我。
  「標題。」
  久呼仍舊看著螢幕,低聲說話。她的臉就如剛剛的震動聲一般無生命,我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麼。
  「那是這個作家的作品嗎?」
  她的眼睛注視我時,我感到心裡一驚。
  我不太明白,但她似乎在努力壓抑某種情緒。
  「我沒有聽到全部……可是應該不是。我沒聽過那樣的作品。」
  「那你就從這裡去調查吧?」
  久呼以無奈的口吻給予建議……可是,她為什麼顯得那麼痛苦?
  她為什麼痛苦?是我把她逼入困境嗎?久呼救了我,我卻在傷害她?
  我沒有任何線索。或者我只是忽略了這幾個月當中其實無所不在的線索?
  「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她不是在罵我,也不是在責備我,而是以一如往常的平淡聲音說話。
  「是!我會去調查看看!我可以在家聽錄音嗎?」
  「知道了,但別忘記好好睡覺。還有,交件日期是明天。」
  「好的,謝謝妳。」
  即使沒有言語,道歉與寬恕也能成立。這點是我在認識久呼以後才知道的。不是妥協,也不是假裝沒事。不是用直接的言語,而是用其他話語替代。
  但是這種情況很罕見。
  久呼的言行舉止溫柔又嚴厲,讓我被迫回顧以往的自己。這一定是因為她本人曾經走過坎坷的人生,並且自己跨越了障礙。
  我感到眼頭一熱,眼淚即將潰堤,但我沒有權利在此刻哭泣,所以努力忍住淚水。
  
  回到家後,我瀏覽從老家搬來的文月先生所有作品(包含合輯在內),確認有沒有標題是「阿拉貝斯克」的作品。
  接著打開電腦搜尋,輸入關鍵字「文月葉日、阿拉貝斯克」。搜尋引擎列出數量驚人的搜尋結果,但找不到明顯的項目。
  我當時聽到的是標題後半段,又反覆聽好幾次,想設法聽到前半段。正當我打算放棄時,突然聽出「……命的阿拉貝斯克」。雖然好像稍有進展,但應該也不是什麼大線索。
  「唉,無計可施。該怎麼辦?如果可以找到提示就好了。」
  這種時候,我就會體認到自己的實力不足。久呼可以非常輕鬆地找出隱藏在其中的東西,簡直擁有上天賜予的才能。她是以什麼觀點來看事物、採取什麼樣的途徑追蹤真相?我真想看看她腦袋裡面長什麼樣子。如果是憑直覺,我就沒轍了。
  「凡人只能腳踏實地努力。」
  為了尋找線索,我打開剪貼簿。剪貼簿裡收集的是我感興趣的報導,其中應該有我所能收集到的所有文月先生相關報導。我不時停下來閱讀簡報,注意到一篇關於文月先生閱讀歷程的訪問,但對這篇報導沒什麼印象。
  「奇怪,為什麼會這樣?」
  讀了這篇報導,我立刻明白理由。報導中提到他從小喜歡自己看書,而他喜歡的書籍中竟有「陽陽」系列。我一方面很高興叔叔受到好評,另一方面也尷尬地冒冷汗。沒錯,我因為對此感到不好意思,所以當時只草草讀過。
  我重新閱讀這篇報導。他在小學時喜歡上閱讀,不管是歷史小說、兒童文學、漫畫,只要是能讀的書籍都不分類別地廣泛閱讀。在準備考高中的時期,他迷上落語,也因此在大學時期加入電影研究社,還寫過劇本(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作品,真想看看),就這樣一路進入製作公司,後來換工作到演藝事務所寫了小說出道,之後就開始我所知的文月先生作家之路。
  我得知新的資訊,滿意地嘆一口氣,可是,還是沒有找到可以解決問題的線索。
  
  隔天早晨,我垂頭喪氣地去上班,久呼擺出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說:
  「看來並不順利吧?」
  我打開電腦、放下包包,拉起T恤的前襬搧風。濕氣很重,短短十分鐘路程就讓我直冒汗。
  「我搜尋了網路,可是沒有找到類似的作品。久呼,妳遇到這種情況都怎麼查詢?」
  「如果搜尋過也沒有結果,接下來就是記者和編輯的工作。你已經做過你所謂的『努力』了吧?我不能讓你只顧那件工作。」
  的確如此。工作不只有這一項,而且我也不再是可以花好幾天時間只做一件工作的新人。
  可是這麼簡單就放棄,我又感到不甘心。
  「就算要放棄,也應該努力到最後一刻吧?」
  我嘗試做最後的抵抗,久呼似乎很訝異。
  「你為什麼這麼執著?」
  她明知道答案,卻一副假裝不明白的表情。想到她明知故問,我就為自己的無力感到生氣,因此不禁用反抗的口吻回答:
  「因為這是讓文月先生和導演心意相通的重要關鍵!」
  「咦?」
  看到久呼驚訝的模樣,這回換我傻眼了。
  她難道不是早就知情才讓我放手去做的嗎?
  我觀察著她的表情,繼續說道:
  「我以前以為錄音是單向通行的媒體。可是,當我們這些外人知道錄音當中的交流後,世界就會擴展開來,然後一定會以某種形式回饋給文月先生與和田導演。這也是自由意志的溝通。」
  「自由……」
  她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在地板上游移。
  這個反應是怎麼回事?
  連我都不禁感到狼狽。
  「久呼,妳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她聽我的錄音帶時,不僅接收到我爸的心意,也能夠做出回饋。她應該早就知道這個道理。
  「我不知道。」
  她斬釘截鐵地回答,但是當她抬起頭時,卻必須努力裝出面無表情。
  「聽打者不應該介入錄音內容。不需要什麼自由意志的溝通,反而應該保持距離,避免太過深入。」
  她的口吻彷彿是在勸戒自己,接著逃避般地轉回書桌前,態度看起來像是在害怕什麼。
  但她害怕的是什麼?
  我想問,可是絕對無法開口。我只能祈禱她稍微理解我的心情,因此對她說:
  「是妳這樣教我的。」
  「我沒有教你那種東西。不是我教的。」
  我話中的某一部分一定是觸及了久呼心中的傷痕。我無從窺知看不見的傷口在哪裡,但此刻……只能乘機行事。
  久呼平時總是態度冷淡,此刻首度露出這樣的表情。
  我絕對不能假裝沒看見。
  「請不要否定。要不是妳在聽了那捲錄音帶之後叫我自己來聽打,我就不會發現隱藏在其中的心意。這是事實。」
  久呼仍舊背對著我,好像默默忍受著我的話語。
  「就是因為妳教了我,我才停止逃避,才能相信未來。因為我相信妳……所以請妳也相信我!」
  咦?好像哪裡怪怪的……我在說什麼?
  回過頭來的久呼也呆住了。
  「相信?」
  被她當面這樣問,我突然感覺到相當羞愧。我希望她別那麼緊盯著我看,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變成回聲,宛如一枝枝箭刺進心中。
  「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呃,那個……請妳多信賴我一點。雖然說,我完全不可靠,可是至少能聽妳發發牢騷,而且懂得不會把聽到的事情說出去。我這麼相信妳,請妳也信任我吧!」
  我抓著頭想要掩飾,說話變得口吃,越說越覺得好像在空轉,想不出該如何作結。
  「我雖然也會造成妳的困擾,不過我不打算只是單方面接受。雖然沒辦法做什麼……但只要妳意識到我的存在,有事的時候,或許我也能為妳做些什麼……」
  我偷窺她的表情後,心跳差點停止。
  她、她在笑……嗎?
  她的嘴角泛起細微到讓我不敢確定的笑容,眼睛也瞇得比平常細。
  這或許能認定為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笑容。今天是笑容記念日。
  我依舊不明白她的感情開關,不過,我的話語應該有某一部分傳遞給她了。
  「我當然有認知到你的存在。我知道你是個怪人。」
  「那、那就好。」
  「所以才傷腦筋。」
  久呼皺起眉頭,手放在嘴前。我感到狼狽與恐慌,腦中好似獨自一人在舉行運動會。
  「有、有什麼困擾?我該怎麼說、說什麼?」
  「說?你在說什麼?」
  「說什麼?我才想問妳在說什麼。」
  我正感到茫然,她便詫異地瞇起眼睛說:
  「當然是工作期限。」
  「工作……期限……」
  那是什麼?一開始是在談什麼話題才會談到這裡……啊,對了,開端是我在聽打的採訪案件。
  「你不打算放棄吧?」
  「可以的話,我不想放棄,不過期限是今天吧?」
  她的視線朝上瞥一下,我也追隨她的視線,看到的是時鐘。
  「的確是今天……可是還真慢。」
  久呼今天說的話都很令人費解。
  「妳是指什麼?」
  「就是罪魁禍首。他大概快──」
  她才剛說到這裡,客廳的門就被用力打開。開門的人雙手拿著鼓鼓的紙袋,紙袋看起來很沉重,他卻顯得輕鬆自在。
  「有人叫我嗎?」
  是調臣。
  「已經來了……」
  面對滿面笑容的調臣,久呼把手貼在額頭上嘆息。
  ……兩人雖然都是完全照自己步調走的人,但久呼跟他在一起似乎也很辛苦……咦?
  「調、調臣,你剛剛進來的時機怎麼那麼剛好?你到底是什麼時候來的?」
  「就是在你向久久熱情告白的時候。」
  這個人為什麼要偷聽?而且即使聽了,身為成熟的大人應該要假裝沒聽見吧?
  「我也覺得久呼和丹羽相逢是命運的安排。」
  他豎起大拇指,講話的語調彷彿還在語尾加了星星,完全是在嘲諷吧?
  「請別說了……」
  我發出無力的悲鳴,但調臣只是回以令人洩氣的悠閒笑聲。我因為羞恥而感到精神損耗,這時聽到久呼用嚴厲的聲音呼喚我。她的臉也微微泛紅,似乎在生氣。
  「把那份原稿拿來。」
  她的殺氣簡直像惡鬼一樣。我心中想著這根本是遷怒,不過開始上班的時間早就過了,因此我坐在椅子上,立刻打開採訪文月先生和導演的聽打原稿。調臣從我旁邊窺探螢幕後,立刻露出理解的神情點頭。
  「哦,這個啊。發現什麼了嗎?」
  他柔和地笑著問久呼。久呼無奈地嘆氣說:
  「你果然是為了這點才指名他的吧?」
  「我也是認可丹羽的聽打能力才委託他的。不過,如果由久久來做這份工作,一定會就這樣回覆吧?」
  調臣對於久呼怒視的眼神無動於衷,以溫和的笑容對抗。
  「這是怎麼回事?這件工作是調臣指名我的嗎?」
  我抬起頭,看到他張大眼睛,似乎覺得很有趣。
  「咦?你沒聽說嗎?」
  調臣平常是個溫柔穩重的人。對我來說,是個耀眼的人物。然而,有時我也會覺得這個人很可怕,彷彿一切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
  這份工作是否也隱藏著某種企圖呢?
  調臣似乎察覺到我的懷疑,若無其事地開口否定:
  「我又沒有隱藏什麼。丹羽,你在聽打這份錄音時,有沒有感覺到很奇怪?」
  「前半段和後半段的差異大到不自然,簡直就像不同的錄音。」
  「我只是想知道其中的理由而已。」
  他溫和的笑容有種令人無法抗拒的說服力。
  「記者和我都離席,所以不知道改變的關鍵是什麼。不過文月先生連內部試映會都拒絕參加,竟然這麼積極地完成採訪,是我們當初都意想不到的狀況。」
  原來調臣也在場。可惡,太羨慕了,真可恨。
  我邊這麼想,邊針對陌生的詞彙反問:
  「什麼是內部試映會?」
  「就是只放映給演員和工作人員看的試映會。」
  「咦?也就是說,文月先生還沒看過完成的電影?」
  原作者文月先生沒有去看電影,足以令人猜想到其中的衝突。
  「好像是這樣。所以當他突然一百八十度改變態度,當然會令人在意吧?我認為這一定會是很好的新聞題材,也嘗試自己調查,可是完全沒有頭緒,所以才拜託丹羽。」
  久呼刻意發出誇張的嘆息。我聽到她口中喃喃咒罵。
  「期限就是今天,未免太魯莽了吧?」
  「真正的期限是大後天。在那之前有辦法解決嗎?」
  調臣即使遭久呼嚴厲指責,也只是回以親切的笑容。
  「這麼麻煩的調查,應該由你們來做吧?真的不行,直接去問導演或作者不就好了嗎?」
  「這個嘛,為了編輯部的威信,還是希望能讓他們大吃一驚呢。」
  這個威信可以由我們來代勞嗎……?
  「你一開始──」
  「如果我一開始就明說,妳一定會拒絕吧?所以我才會拜託丹羽。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調臣的視線從久呼移到我身上。
  「你的意思是,如果是我,就會固執地去調查嗎?」
  我有些鬧彆扭地詢問,不禁有些懊悔。因為我正苦於尋找受人信賴的自信。
  「不是,我相信你會用和久呼不同的方法完成工作。而且之前談到書的話題時,你說過你喜歡文月先生吧?我相信正因為你是他的書迷,一定能發現一些線索。」
  用和久呼不同的方法完成工作。身為書迷的我才能發現的線索。
  這麼說都很貼切。但是……
  「只有這樣嗎?」
  我無法完全相信。不是因為他的緣故,而是因為自己的脆弱。
  「對於你現在的工作能力,我一點都不擔心。聽打的原稿也會顯現出個性。這篇採訪中,我想要的是你的個性。」
  我覺得好像受到很大的誇獎。
  喜悅、感動和各式各樣的感情混雜在一起,好像要從喉嚨湧出來。為了壓下這些感情,我低下頭緊閉雙眼,把沸騰的感情和空氣一起嚥下去。
  「這種事應該一開始就說清楚,否則會很困擾。我們也有自己的工作進度。」
  「說清楚的話,妳一定會拒絕吧?而且還有上次借的人情。」
  久呼大概被他說中了,露出放棄的表情嘆息。這份工作如果拖得越久,大概越會增加久呼的負擔。
  「我、我也會努力!」
  我打起精神宣示,被她敲了頭。
  「這本來就是你的工作,我只是協助你而已。」
  她若無其事的態度讓我相當高興。
  我明明一直像腳鐐一樣妨礙她的工作,她卻開始表達對我的信賴。這些話好似溫柔的雨水,落在我原本因為擔心造成困擾、遲遲沒有發芽跡象的自尊心上。聽她這麼說,我的自信迅速膨脹,即將突破地表。
  即使想說「交給我吧」,我的技術和經驗也不夠。之前,我或許會認為只要拚命努力就有辦法,試圖獨自一人完成工作。
  不過,責任並不意味著要自己一個人扛起重擔,這是好幾次的失敗和久呼教導我的。為了達成客戶的要求,即使捲入自己以外的人,也要嘗試各種手段。這是我們背負的責任。
  可是……我心中產生不安。
  「調臣調查過了也沒有任何結果。我同樣查過很多資料,還是找不到線索。盲目地調查不可能得到結果吧?」
  我沒辦法花太多時間,更何況明天是星期六。雖然覺得假日出勤也是無可避免的,但我憑經驗知道雇主不會很高興。
  「雖然不是很確定,但我想確認一件事。很抱歉,明天可以請你來一下嗎?」
  嚴格的雇主提出意外的要求,我立刻敬禮回應:
  「當然!」
  「現在做也可以吧?」
  「今天有今天要完成的工作!」
  久呼毫不留情地拒絕調臣的請求。
  「我想要把明天的份也提前完成,所以沒時間理你。」
  「真過分。」
  他笑著這麼說,但還是把紙袋放在餐桌上,然後揮揮手,安靜地離開房間。
  我探視紙袋,裡面是附了禮籤的稻荷壽司和海苔捲。不論如何,他還是準備了可以簡單取用的午餐。這彷彿表示他知道我們今天的工作會變得很忙……他到底事前預測到什麼程度才採取這般行動?
  「喂,要開始了。」
  「啊,好的。今天的工作是什麼?」
  工作一如往常地開始,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只是比平常稍微忙碌一些,然後在和平常一樣的時間結束。
  「明天約十點在清澄白河站A3出口碰面。」
  「要到外面嗎?」
  「雖然不知道能不能確實找到……」
  她說完「明天見」就結束對話。由於她接下來還要工作,我也沒辦法繼續追問。
  
  隔天,當我在約定時間的五分鐘前抵達車站,久呼已經在約定地點等候。她身上的和服是夏季天空的顏色,宛若驅走梅雨陰暗的氣氛,粗細不同的縱條紋和白色腰帶更增添清爽氣息。腳上則穿著短靴……不,或許是雨鞋。
  光是身穿和服就已足以吸引周遭目光,再加上她輕易超出一般標準的臉孔,不知引來多少經過她身邊的人回頭看……在眾所矚目當中必須主動接近她,根本是懲罰遊戲吧?
  「不不,我們之前也一起外出過啊。」
  我數到三,使勁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不顧周圍往前衝,直接奔向等候我的久呼。
  「早安。」
  我一開口就破音,連忙壓住嘴巴,緩緩地重新開口。
  「妳等很久了嗎?」
  「沒有,我剛到。」
  嗯?這樣的對話好像在哪聽過……算了,不管它。
  她今天的行李很少,只背了小小的肩背包。她沒有給我任何指示,所以我也只帶了筆和記事本,應該沒關係吧?
  「今天要去哪裡?」
  「全日本的書匯集的地方。」
  我們排隊通過驗票口,走在前方的久呼帶我去搭半藏門線。
  「那是哪裡?」
  我走進剛好進站的電車,但久呼在月台上遲疑地停下腳步,最後彷彿是在廣播聲的催促下才跳進來。她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因此我也沒有特別提起。
  「那對於愛書人來說是天堂吧?應該不是書店,所以是圖書館嗎?但說是全日本的書,好像太誇張了。」
  車站附近有許多面積雖小卻知名的書店,平常光是逛那些書店就足夠了,但要收集全日本的書,空間絕對不夠。圖書館和大型書店的藏書量不知哪個比較多?我甚至沒想過這種問題。
  提到清澄白河的圖書館,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深川圖書館。那裡的建築很吸引人,我也去過好幾次。雖然不是特別大的圖書館,不過獨特的書香和摩登風格的館內,簡直像異世界一般。
  這些地方的書都很多,但要說是「全日本的書」,未免太過誇張。
  我沉吟著沒有說話,她便給我明確的答案:
  「是圖書館。不論是團體或個人,在日本出版的書都得交到那裡。」
  「啊,難不成是國會圖書館?」
  我知道地點在哪裡。以前在社會課的校外教學參觀中造訪國會議事堂時,曾經聽解說員提到國會圖書館就在附近。搭乘半藏門線,不用轉乘就可以到永田町。
  「答對了。你去過嗎?」
  「我原本打算十八歲以後要去看看,可是直到現在都沒去過。」
  「虧你那麼愛書,居然沒去過。那裡與其說是去看書的,不如說比較像學生時代寫論文去找資料用的。」
  「我手邊的資料已經太多了。」
  「大家都這麼說。既然你沒去過,就得先去註冊為使用者。」
  
  我依照指示註冊為使用者後進入總館。雖然聽說過,但這還是第一次接觸不用自己拿書就借到書的系統。
  「好了,要調查什麼呢?」
  我壓抑興奮之情詢問。久呼勾起食指放在下巴上沉思。
  「這個嘛……不論是不是文月葉日寫的書都要調查。我猜想,至少那部作品的作者名應該不同。」
  「咦?妳的意思是用假名嗎?啊,不過『文月葉日』大概也不是真名。」
  「我昨天調查過,這個人是在公開徵稿的活動中得獎出道,在那之前的經歷並不清楚。」
  「的確是這樣……」
  我從褲子口袋裡取出折起來的便條紙。這是我影印下來的剪報資料。我交給久呼,她迅速瀏覽一遍。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寫小說的?」
  「對了,關於這一點也沒有任何報導,只知道他在電影研究社負責寫劇本,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寫的吧?」
  「當時他使用的名字是真名嗎?還是……」
  「妳的意思是他改過名字嗎?不過也有很多人公開表示自己改過筆名。作品問世很多次,應該代表有一定的實力吧?」
  「對本人來說未必如此,也許那是一段挫折的歷史。」
  挫折……
  自己建構的生活一口氣崩壞的那一天,或許可以稱為挫折。當新的世界展開時,我相信自己已經克服了痛苦。
  但是記憶浮現時感覺到的痛苦,卻不是單憑心情就能夠切換的。更何況是抱持夢想的人,如果只能透過切割過去才能向前看,很難了解到他內心有多麼苦悶。
  「如果他要隱瞞……我們可以去挖掘出來嗎?」
  這就好像為了調查有沒有傷口而去挖開那個部位,這樣的調查真的有必要嗎?如果是我,大概不會希望別人去干擾。
  「你在說什麼?是你決定要插手的吧?」
  「的確……可是像這樣好像在探人隱私──」
  我想做的是這種事嗎?不是。
  因為我還沒做好挖掘他人過去的心理準備就開始──不對,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我不能逃避。
  如果說錄音當中包含著心意,自然會涉及某個人的人生。這麼重大的事情,怎麼可能輕易做好心理準備。
  話說回來,我也不能因為沒有做好準備就逃避。如果說先前沒有機會……沒有下定決心,那麼,理解到這一點的現在就是時機。
  ──這才是通往未來的道路吧?
  「我了解了。」
  我用雙手拍打臉頰,重振士氣。
  我不害怕參與他人的人生,但在此同時,我也要做好覺悟,盡一切可能負起責任。
  「如果他改過名字,要怎麼調查呢?」
  我把手指放在鍵盤上,準備聽到任何答案都能立刻打字,但久呼用手背輕拍我的臉頰說:
  「我以為你的表情變得認真點了,沒想到又立刻依賴別人。你應該也有一樣多的情報,自己稍微動動腦筋吧。」
  「一樣多的情報?」
  我驚訝地瞪大眼睛,不過她這樣說也沒錯。反而是我對於文月先生的作品更熟悉,因此找到答案的可能性更高。調臣應該也是對此抱持期待。
  「會不會是因為書籍絕版而查不到呢?」
  「這裡的書都是在出版時透過仲介繳納的,所以沒這回事。」
  「那麼,有沒有可能不是出版社出版的呢?對了,如果是個人發行的同人誌,一般人有可能拿到,卻不會出現在國會圖書館吧?」
  雖然是臨時想到的答案,但我自忖或許剛好猜對了,心中感到得意。不過久呼接下來的話讓我立刻意氣消沉。
  「你知道同人誌也有繳納義務嗎?」
  「咦?真的嗎?」
  「印刷數量很多的話就要繳納。我說過了,這間圖書館會蒐羅國內出版的所有書籍。只有少量印刷的話,不一定會繳納,可是如果連這方面的書都要找,那會沒完沒了。」
  明明出版過卻查詢不到……有這種書嗎?
  這樣的書要怎麼找出來?
  「基本上,那真的是書嗎?」
  我不禁發牢騷,久呼嚴厲地駁斥我:
  「我說過,如果連這方面都──」
  她似乎沒有料到這個可能性,突然停止說話,閉上嘴巴沉默三秒鐘後,很乾脆地捨棄自己的意見。
  「……對,那也許不是書。」
  「咦?如果不是書,那是什麼?」
  「剛剛提到他的經歷,有個地方讓我有些在意。我可以理解他參加電影研究社之後進入製作公司,可是後來又進入演藝事務所,不會轉變太大嗎?」
  他在製作公司想必是從事影像方面的工作,因此,我原本以為都跟演藝圈有關,轉行並不奇怪。不過,如果他學的是劇本方面的東西,那麼進入演藝事務所的確有些突兀。
  「說到演藝事務所的工作,我只能想到經紀人之類的。」
  「那位作家像是做那種事的人嗎?」
  我搖搖頭。我認為他在沒有特殊情況時是個溫和、友善的人,不過他給我的印象不太像是會照顧人,比較像是在滿足自己的求知欲與好奇心。
  我這樣說明,久呼也低聲沉吟。
  好像快要有所突破,卻又差一步。這樣的狀態讓人感到心煩。
  演藝事務所是藝人聚集的地方。常上電視的人,即使不是演藝人員,似乎也有人會加入演藝事務所。
  「有沒有可能不是為演藝事務所工作,而是隸屬……應該不會吧?哈哈哈。」
  當時的文月先生還沒有那麼有名。
  我對自己愚蠢的想法感到沮喪,久呼卻用力拍打我的肩膀說:
  「你的腦筋動得很快嘛!」
  「咦?難不成他真的當過演員?」
  「演藝事務所旗下未必都是演員或藝人。」
  久呼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機開始查詢。
  「雖然也會有些文化人加入演藝事務所,可是當時文月先生還沒出道,應該沒辦法加入吧?」
  她小聲說「找到了」,然後給我看手機螢幕。
  這是文月先生之前待的演藝事務所網站,隸屬人員分為兩類:「演員」或「劇作家」。
  「咦?劇作家?真的假的?」
  我興奮地追問,她把食指舉到嘴前對我說「噓」。
  「如果是以劇作家身分加入,那就可以理解了。和田導演或許看過文月先生當時寫的作品上映吧。」
  我差點又要大喊,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是電影……不對,是電視劇嗎?怪不得找書名都找不到。」
  「我們走吧。」
  久呼緩緩站起來,我睜大眼睛抬頭看她。
  「去哪裡?」
  「既然不是書,繼續待在這裡也沒用。我們先回去一趟。」
  
  我們回到已經變得很熟悉的街道,外帶咖啡後走向事務所。打開客廳的門,我心中不知為何有一種「回來了」的感覺。
  「話說回來,如果不是小說而是劇本,用文月先生的名字查詢能找到結果嗎?」
  「不知道,不過只能從可以找的地方找起。」
  我打開慣用的電腦,搜詢「文月葉日」,但得出的結果都是他的著作和電影相關資訊。尤其是在電影即將上映之際,接連出現好幾則同樣的報導,翻了好幾頁似乎都找不到想要的資訊。
  「加上『劇本』這個關鍵詞吧。」
  但搜尋結果依舊都是和電影相關的資訊。
  「這樣根本沒完沒了。」
  「的確。只好從和田導演那裡來縮小範圍。」
  我改為查詢和田導演的經歷,腦中憶起自己聽打的原稿和聲音。
  『《……阿拉貝斯克》和《無限迴廊》或許是相同的,所以我在電影裡也加了那個音效……』
  「音效……?」
  不是背景音樂,而是音效?聽到音效,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動畫。我曾經看過著名動畫的製作過程紀錄片,其中提到他們相當重視音效,會從頭開始做起。或許只是我的知識不足,但是我對於電視劇沒有重視音效的印象。不過,我也很難把文月先生和動畫聯想在一起。
  強調音效使用的……戲劇……?
  我腦中縈繞著有關文月先生的各種資訊。他參與過電影製作、寫過劇本,曾經隸屬於演藝事務所……發端是──落語。
  「對了,音效、落語……」
  「你在喃喃自語什麼?」
  我轉向一臉狐疑的久呼,以幾乎要搖晃她肩膀的氣勢詢問:
  「廣播也有戲劇嗎?」
  他在當考生的時候突然迷上落語的契機是什麼?想必是念書到深夜時,為了保持清醒而聽的廣播節目。我雖然只有偶爾收聽廣播,但在我貧乏的知識中,也知道廣播只能透過聲音傳達,因此非常重視音效的運用。
  「廣播劇……原來如此,從這方面查詢看看。」
  「好的!」
  我在查詢欄位輸入「廣播劇」和「阿拉貝斯克」做為關鍵詞。
  瞬間改變的畫面讓我一時感到茫然。我宛若慎重摘下花朵一般,點選其中一個查詢結果。
  「是……是這個嗎?」
  這是廣播公司的節目網站,介紹廣播劇的播放時間。我打開的網頁內容是關於《革命的阿拉貝斯克》這齣廣播劇,播出日期是文月先生出道成為作家的前幾年。幸運的是,網站上很仔細地刊載了故事情節、演出人員和主要工作人員姓名。
  劇作家的名字是七月八日。
  「七月又稱作『文月』,八日可以寫作『葉之日』。應該就是這個了。」
  久呼平淡地斷言,但我還是不敢相信。
  真的找到了嗎?
  我呆愣半晌,她便拍拍我的背。
  「這是你的功勞,調臣一定也會很高興。」
  「不,沒這回事,只有我的話……」
  只有我的話,不可能得到這樣的結果。
  然而,我的發想的確也成為發現事實的線索。
  「要謙虛是你的自由,不過工作還沒有結束,必須先取得這個音源才行。」
  「取得音源?」
  我在找到結果之後正感到安心,卻又好像被潑了盆冷水。
  「如果只是告訴客戶說找到這樣的東西,沒辦法當作附加資料。最後是草草結束或是懇切仔細地說明,結果看起來完全不同。即使沒辦法得到檔案,至少也要引導客戶到可以聽見內容的地步。」
  「說得也是……既然都調查到這個地步,我也希望能做得更徹底。」
  不過網站上似乎沒有檔案,也沒有販售,我在最後階段遇到了障礙。
  但是我不打算在這裡放棄。
  「能不能聯絡廣播公司,說明情況請他們提供音源?」
  久呼思索片刻後點頭說:
  「也對,去問問看吧。」
  我打電話到廣播公司的總機,電話轉給製作單位,然後又經過轉接,很幸運地找到負責當時廣播節目的人。
  我簡單地說明原委,對方很乾脆地答應了。
  我立刻打開透過傳送服務寄達的錄音檔。從喇叭播放的三十分鐘左右的短劇,描繪的是一對男女在彼此錯過之後重逢的故事,的確和《妳和我的無限迴廊》很相似。
  「看來這應該是正確答案,把原稿和音檔寄給調臣吧。」
  相對於淡淡結束工作的久呼,我心中的騷動卻遲遲無法平息。
  「好厲害,真的找到了。」
  我彷彿在戲浪一般,待在還沒浸入感動波浪的地方徘徊。如果被海浪捲走,我一定又會淚流不止。
  「我先前說不出口……可是我原本以為大概找不到了。事實上,做到一半的時候,我真的覺得不可能找到。」
  「我們不是偵探,這也不是我們原本的工作。就算找不到答案,記者也可以寫出報導;如果寫不出來,只要調臣低頭詢問當事人就行了。不會有任何損失,也沒有人會受到傷害。」
  我再次感受到,她對於我的任何一句話都會認真看待。
  久呼正要站起來,我伸手拉住她的指尖留住她。
  就算說盡千言萬語,也無法表達內心的感謝。我希望至少能看著她的眼睛,將我的誠意傳達給她。久呼不只是與我相逢──
  「久呼,妳是我命中註定的人。」
  如果沒有妳,我大概至今仍躲在黑暗中。不是久呼引導,而是我走到了妳身邊。因為妳救了我,我才能邁向未來。
  這些心意,不知是否能夠從指尖與視線傳達給她。
  「什……麼?放肆!哇!」
  久呼撞倒椅子,勉強在跌倒前抓住桌子。
  「你是故意的嗎?還是想要惹我生氣?」
  「妳在說什麼?我是真心的。」
  我伸出手,久呼便不情願地抓著我站起來。她滿臉通紅,邊瞪著我邊整理下襬。她會臉紅也是沒辦法的,因為她摔得太誇張了。
  「……你的情人一定很辛苦吧。」
  「是我被劈腿……不,沒事。我現在沒有交女朋友的餘力,而且那跟現在的話題無關吧?」
  「你既然沒有那個意思,更應該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免得哪天被人從背後刺一刀。我可不希望被捲進麻煩裡。」
  久呼能夠正確理解我的話語,但她的話有時卻像難解的謎語。即使如此,我還是感到很自在,或許是近朱者赤吧。
  這或許也是有趣的變化。
  「好,工作結束了,雖然早就過了午餐時間,不過還是找個地方吃飯吧。」
  「咦,可是……」
  「我沒辦法給你獎金,但至少可以請頓飯。」
  或許因為心中爽快,我很感激地接受她的好意。
  
  我們一起進入清澄白河眾多咖啡廳當中的一家。這是由老舊大廈改裝的店,店內散發懷舊的穩重氣氛。
  我吃著遲來的午餐,感受到無比充實。
  能夠完成滿意的工作固然令我高興,但今天的收穫不只如此。
  採訪時只存在於兩人間的交流,將會透過雜誌擴散──我彷彿可以預見這樣的未來。
  「如果因為這次採訪,讓文月先生拓展作品風格,身為讀者就可以讀到更多不同種類的作品。想到這裡就好高興。」
  「這是身為書迷的最大幸福吧?」
  久呼似乎正猶豫著該如何切法式鹹派。
  「身為書迷,我當然也很高興,不過我現在感受到的是成就感。」
  「就是你說的『錄音當中隱含的心意』?這次與其說是心意,不如說是過去。」
  「事實上,我很害怕會挖開他想要隱藏的傷口。不過聽了廣播劇,我才發現自己之前漏聽的地方。」
  餐刀碰到盤子,發出「鏗」一聲,只有馬鈴薯丁從鹹派掉落下來,久呼默默地把它送進嘴裡。
  「文月先生很高興導演知道那部作品,才會開始愉快地對話。如果只是傷痕,他就不可能那麼高興。」
  「……也許吧。」
  「我想到,原來也有這樣的溝通方式。能夠幫忙傳達這點,我感到很高興,也有些害臊。」
  其實我應該沒有幫忙到需要害臊的程度,不過光是參與其中,就讓我有種發癢的感覺;尤其對象是自己喜歡的作家,那就更是如此。
  「我覺得我現在可以自信地告訴親朋好友,自己在做這樣的工作。」
  「哦,原來你以前不敢提這項工作啊?」
  「我對工作感到自豪,只是個性太軟弱……太在意他人的眼光。」
  我裝模作樣地咳嗽一下,然後提出最後剩下的問題:
  「可是文月先生為什麼一直隱瞞這件事?」
  如果之前沒有任何成果還可以理解,但是這部廣播劇都播出了。
  「大概是想要重新出發吧。」
  久呼很乾脆地回答。
  「廣播劇是在他出道的幾年前播出的。換個角度來看,在這齣劇播出後的幾年當中,他沒有留下任何成績。幾年後,他的小說得獎了。他更改名字,或許是想改變過去的自己。」
  「不過我還是覺得很厲害,是因為自己沒有那樣的能力嗎?」
  「或許是自己也沒有發現到的傷痕。」
  「沒有發現到?」
  「可能吧?到頭來只有本人才會明白。」
  她似乎心不在焉,垂落在叉子上的視線似乎看著更遠的地方。
  我內心突然產生不安。她給我稍縱即逝的感覺,彷彿要到很遠的地方去。
  「如果有任何想說的話,請說出來吧。」
  「說出什麼?」
  我感到焦躁。面對不肯輕易示弱的她,要如何讓她吐出心中的陰影呢?
  「我之前說過,希望妳能夠意識到我的存在。可是如果這樣會讓妳難以說出口,就請妳假裝我不存在。這樣一來,妳應該可以說出心中的話吧?來,我不在這裡,請說。」
  「請說……?」
  她眨著眼睛,似乎真心感到驚訝,接著她的眼神變得稍微和緩。
  「我只是有些疑惑,能夠傳達心意真的那麼值得高興嗎?」
  「……」
  「為了參考,我想問問你:你為什麼這麼高興?」
  「我覺得,想傳達的東西能夠依照自己想傳達的方式正確傳達,這種事是百分之百不可能的。所以,只要稍微能夠讓對方理解,或者能夠幫忙傳達……我就感到很高興了。」
  她只回一聲「哦」,似乎不感興趣,不過她依舊轉動著叉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下個星期五我去上班的時候,久呼和調臣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桌上放著車站附近的麵包店袋子,大概是調臣買來的。
  「喔,你終於來了!」
  「很抱歉。讓你久等了嗎?」
  「現在還不到上班時間,你不用理調臣。」
  兩人似乎已結束用餐。久呼站起來走向廚房,調臣邊整理垃圾邊換座位。我對他打了招呼,然後坐下來。
  「謝謝你幫我找到答案。」
  他指的應該是那齣廣播劇。看他這個反應,想必是派上用場了,我感到鬆一口氣。
  「我才應該道謝,能夠有機會參與這項工作。」
  「順帶一提,剛剛那是幫文月先生傳話。」
  「啊?」
  我差點以為心臟要停止。身為一介書迷,這是極大的榮耀;另一方面,身為聽打工作者,我也感到很幸福。我很高興自己的調查得到好結果。
  「因為這是沒有公開的經歷,當然不能擅自登在報導中,所以我向作者本人確認。文月先生聽了很驚訝,還很感激地說要趁這機會公開。這將會是本雜誌的獨家消息!總編也很高興。這會成為很好的報導,委託你果然是正確的。」
  「別這麼說。我也多虧有這個機會,才能請久呼教我調查方式。」
  我為了掩飾害羞而抓頭。調臣探出上半身,以認真的表情說:
  「不不,如果只有久呼,不論發生什麼事,她絕對不會幫我找到答案。」
  這也算是……絕對的信賴嗎?我的確被巧妙地利用了,不過,如果我擁有自己不知道的能力,那麼我希望那項能力可以被充分利用。這應該也是成長所需的歷程。
  「對了,丹羽,聽說你說了很有趣的話。」
  「有趣?我說了什麼?」
  久呼回到餐桌,把馬克杯放在我們面前,然後冷淡地俯視調臣說:
  「調臣,你還不去工作?」
  「嗯?好吧,我差不多要走了。」
  調臣很乾脆地拿起包包站起來。我盯著他,掛念著消化不良的話語,這時,他滿面笑容地對我說:
  「你不是說過『自由意志的溝通』嗎?」
  「調臣!」
  「再見,丹羽、久久。」
  久呼雖然怒吼,但仍是到客廳替調臣送行。不論如何,他們感情還是很好,或者只是久呼特別重視禮節?
  我目送著兩人的背影,反芻調臣所說的話。
  我說過那種話嗎?什麼時候?
  ……好像說過,又好像沒說過。頓悟經驗,降臨吧!
  我拚命想從大腦海馬迴喚起記憶,但入口堆積著太多雜物造成阻礙,讓我連影子都遲遲無法抓住。
  我最終放棄,老老實實地詢問久呼:
  「關於調臣剛剛說的話……」
  她的身體抽搐一下,變得僵直。
  ──又來了。
  「我說過那種話嗎?」
  我裝作開玩笑的樣子,她也稍微放鬆下來。
  「你想不起來的話,大概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吧。」
  這只是表面話。看樣子只好靠自己想起來了。
  他人之間彼此溝通是理所當然的……嗯,對了,我應該是認為,單方面的傳達也能夠成為溝通。
  「錄音的內容和聽的人之間,也可以產生溝通──」
  ……我應該說過類似的話吧。接下來要說的,就在我心裡處理掉了。
  「原來是錄音……」
  「你說什麼?」
  「……沒事,只是自言自語。」
  ──久呼排拒的,總是跟錄音有關,而且或許和「溝通」有所關聯。
  可是她又以聽打為業,可說是主動接觸錄音。這種不協調感就好像勉強要把不吻合的拼圖拼上去,感覺很不舒服。然而,我手邊除此以外沒有其他線索,因此無法看到整體圖案。
  久呼的嘴巴微微動了。她好幾次想要說出口,卻又改變主意收回,就好像築起一層又一層慎重的防禦
  「你說過,即使不能傳達全部……只要能傳達一小部分也很高興……」
  「沒錯,我說過。這是我的實際體驗。」
  「如果再也見不到對方,也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傳達,你還能說出同樣的話嗎?」
  她在問什麼?不過這是她首度主動依賴我,我不想做出文不對題的回應。
  「……就好像沒有回覆的信吧。」
  我希望自己的話語能夠稍微觸及她的心。
  「我不知道是沒有答案還是無法回答……可是也只能祈禱能夠傳達給對方。而且即使再也無法見面,也能反覆聽好幾次錄音。心意會留在那裡。所以送出去之後,也只能相信,不論現在或未來,總有一天能夠傳達。」
  「是嗎……」
  她的樣子與其說是不接受,不如說是在猶豫。
  看著她的表情,我啟動電腦。
  我現在不應該繼續深入探究。
  不,我不能深入是因為感到害怕。我還沒有自信能獲准踏入那裡。
  沒錯,到頭來,一切都是自信的問題。
  不過,即使如此……
  「今天是週末,案件會不會累積很多?」
  我把椅子轉向榻榻米。久呼低下頭,再度緩緩抬起時,已經恢復平常凜然的表情。
  當她變得認真時,端正的容貌就看不出感情。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每當我注意到細微的表情變化,就會感到坐立不安。
  拖鞋踩在地面的「啪噠啪噠」聲,開啟電腦的電子聲──除此之外,這間房裡沒有其他聲音,安靜到不自然的地步。
  什麼時候,我才能聽她說出住在這種寂寞房間的理由?
  獨自一人居住在寂靜的房間裡,聽見的只有受委託聽打的錄音。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選擇這樣的生活?有一天我能夠當面問她理由嗎?
  ……希望到時候,她能夠回答我。
  
  我整理了一個星期中弄髒的東西,中午過後突然心血來潮,打了通電話。
  對象是之前打電話來關心我的研討課同學。一開始是輕鬆的對話,接著很自然地聊起近況。當話題中斷時,我說著「那個……」切入正題。
  對方輕鬆地笑著問什麼事。我覺得好像受到鼓舞,毫不猶豫地說出心中的話:
  「我現在在做聽打的工作。」
  『聽打……就是聽錄音然後打成文字嗎?』
  他的語氣中並沒有嘲諷的意味。
  「沒錯。開始做之前,我很小看這項工作,以為只是家庭兼差而已,不過實際做了之後就覺得很厲害。工作內容有很多種,可以聽到最新的社會議題,或是演藝圈的幕後消息。」
  『哦,好像很有趣。』
  「內容也很有趣,不過更重要的是工作很有意義。即使是同樣的錄音,因為每位聽打者的本領不同,便會成為很不一樣的稿件。並不只是把聽到的東西轉換成文字而已。」
  朋友沒有說出否定的話令我很高興,因此我起勁地繼續說:
  「還有啊,我的師父是個很厲害的人。不只是技術厲害,她連錄音中沒有說出來的話、隱藏的訊息之類的都能聽出來。我也想變成她那樣……講堂,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電話另一端傳來朋友竊笑的聲音。
  『你找到喜歡的工作了,很好啊。』
  「咦?」
  『找工作的時候,一開始都會懷抱夢想,但是到後來,想做什麼漸漸變得不重要,目標變成好像只有找到工作。只有一小撮人可以從事真正想做的工作。即使從事自己想做的行業,也會懷疑這真的是自己想做的工作嗎。不過你找到想做的工作,也做得很開心吧?真羨慕你。』
  我因為內心糾結而說不出口的話,竟然如此輕鬆就化解了。
  ──原來如此,感到迷惘的不只有我一個。
  「謝謝你,我覺得悶在心裡的東西好像都消失了。」
  『你已經那麼幸福,就別再迷惘了。我也開始覺得不能輸了。謝啦。』
  掛斷電話後,我聽到好像在敲門的聲音,望向庭院,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傾盆大雨,雨水從微開的窗戶流向地板。我在連忙關上護窗板之前掃視庭院,最近這一陣子,那隻野貓都沒有來院子。
  那傢伙有其他躲雨的地方嗎?這些雨滴會毫不留情地打在路上所有人或動物身上。如果牠今天也來到庭院……
  多想無用,我緊緊關上護窗板。
  聽著激烈敲打在護窗板上的聲音,我忽然想到在音谷聽打事務所,是否也會聽到同樣的雨聲呢?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0 23:06 | 显示全部楼层
  Tape:4 不該聽打出心意嗎?
  
  
  「對了,最近都沒看到那傢伙呢。」
  午休時間開始前,我完成一份案件,使勁把雙手舉向天花板。延展到背部的肌肉放鬆之後,停滯的血流循環到全身上下。
  「那傢伙?」
  在書桌前進行文書工作的久呼望向我。
  「剛進入梅雨季節之前,有一隻野貓會到我家院子。最近可能是因為常關上護窗板,所以沒看到牠。啊,我會把原稿寄過去。」
  最近都沒看到野貓來院子裡。梅雨季結束之後進入盛夏,但天氣狀況仍然說變就變,隨時有可能下起豪雨,因此隨身得攜帶摺疊傘。在如此不穩定的天氣,也不能把飼料一直放在外頭。我製作的簡易小屋也被風雨推倒在牆邊,還沒有修理。
  「你該不會在餵牠吧?」
  「……有時候會餵。」
  久呼打從心底發出嘆息。
  「你打算養那隻貓嗎?」
  「沒有……我以前撿了一隻虛弱的小貓,很快就死掉了……在那之後,我就不敢養動物。」
  「你如果不打算養,就忘了那隻貓,也不要再餵牠。」
  「可是我真的只有偶爾餵牠。我覺得牠好像是我的同志,沒辦法丟下牠不管。」
  「別搞錯了。你有家可住,想求助的時候,周圍也有人一定會幫你。但那隻貓沒有家,也沒辦法求助。你們哪裡算是同志?」
  我說不出話來。即使是在庭院一對一面對面時,我是待在屋簷下,牠則在沒有屏障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我只是在安全的地方看著牠。
  我感到很慚愧。
  「還有,你沒有考慮到後果就採取行動,有可能會縮短那隻貓的性命,也可能造成鄰居的困擾。」
  「困擾?」
  「如果牠生病怎麼辦?誰要送牠去醫院?牠知道有人餵牠之後,如果不自己去覓食怎麼辦?糞便誰要處理?牠亂翻垃圾怎麼辦?」
  「這……」
  「你如果沒有決心要養,就不要理牠。」
  野貓既然活著,不可能只靠一時的食物生活。牠會大小便,每天也需要食物。生病時不知道有沒有人能夠幫他,最壞的情況下還有可能傳染疾病。
  我默不作聲,久呼又給我致命一擊:
  「既然牠沒有出現,那不就剛好嗎?」
  久呼的話很有道理。如果不打算徹底照顧牠,一廂情願的夥伴意識,對野貓一點幫助都沒有。
  可是,我內心還是有一部分無法割捨。
  「我要去買午餐。久呼,妳想吃什麼嗎?」
  這種時候最好的方式就是轉換心情。今天絕對稱不上是好天氣,不過吸入雨水沖刷過的空氣,胸口鬱積的煩惱似乎就會消散到外面。
  「幫我買菊川的大阪燒。」
  「好,我出門了。」
  大阪燒啊……
  我腦中浮現大阪燒,嘴巴已經準備好迎接醬汁和麵粉的和弦。我決定午餐也吃這個。
  我撐開傘,以輕快的腳步走在小雨中。
  
  「哇~這天氣能不能想想辦法啊?」
  我拿著煎好的大阪燒要離開店家時,外頭下起了傾盆大雨,店裡的人便建議我在店內躲雨。這個建議雖然誘人,但這陣雨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停,而且大阪燒每分每秒都會變冷。
  我下定決心,把傘拿得像長槍一樣,把溫暖的大阪燒抱在懷裡保護好,衝入大雨當中。
  雨水轉眼間就浸入鞋子。在即將到達事務所所在的大廈時,雨突然停了。我感覺到打在身上的雨滴消失,天空中甚至看得到晴朗無雲的地方。
  「如果馬上要停就早說嘛!」
  我朝不特定對象發牢騷,收起雨傘。
  踩著濕漉漉的鞋子走進入口後,我才想到不能這樣走進玄關。
  我在自動鎖輸入房間號碼,一接通就用窩囊的聲音說:
  「抱歉,可以借我毛巾嗎?我剛剛淋雨了。」
  「……知道了,我會準備好。」
  我聽到一如往常冷淡的聲音,穿過打開的玻璃門。
  「我回來了~」
  久呼剛好來到玄關,手中捧著好幾條蓬鬆柔軟的毛巾。
  「我設法死守住大阪燒了。沒想到雨這麼快就停,早知道就待在店裡等雨停。」
  「真的。」
  她把毛巾塞給我,拿了裝大阪燒的塑膠袋準備回去。她轉身時,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如果你感冒了,我會很困擾。」
  她不是受不了我,而是替我擔心。真是難懂,不過我還是有點高興。
  我蹲在玄關脫鞋,用毛巾包住腳,溫暖的感受讓我吁一口氣。
  「久呼,謝謝妳,毛巾我會帶回家洗乾淨再還妳。」
  「不用了。」
  「不行。既然借用了,我就要洗得鬆鬆軟軟的再還給妳。」
  吸水後扁掉的毛巾並不是新品,看得出是很珍惜使用的毛巾。沒有脫線,觸感柔軟舒適。我不懂得如何將毛巾洗得鬆鬆軟軟,所以回去一定要立刻上網搜尋。
  「什麼啊?」
  我聽到小聲噴出的笑聲,迅速轉頭看她。
  不過久呼已經恢復若無其事的態度,把午餐擺在餐桌上。
  ……她剛剛笑了?
  「你在幹什麼?不快點吃,好不容易死守的大阪燒會變涼喔。」
  「好、好的,趁熱吃掉吧!」
  開始通勤後經過四個月,最近久呼有時會有種好似會讓人看見新表情的感覺……不過也只是有這種感覺而已。
  
  正當我咂嘴擦拭嘴唇時,對講機的鈴聲響了。調臣總是不打招呼就直接進來,送宅配的片桐應該也不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如果久呼預定要和人見面……就不可能這麼悠閒地吃午餐。
  我不禁轉頭看久呼,她也看著我,歪頭表示不解。看來她同樣不知道是誰。這麼說,難道跟當初的我一樣,是臨時造訪的稀客?
  久呼拿起對講機的聽筒,訪客的臉映在螢幕上。是我不認識的女士,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荒川阿姨……?」
  久呼茫然地喃喃自語,似乎認識這個人。不過,與其說她是因為突然的來訪而驚訝,倒不如說是為來訪本身感到驚訝。
  『嗨,久呼嗎?那個……好久不見。有人送我太多桃子,希望妳可以收下一些……我可以打擾一下嗎?』
  來訪的女士語調有些僵硬。久呼似乎也感到猶豫,沉默片刻才戰戰兢兢地按下打開大廈入口的按鈕。
  螢幕變暗後,她仍舊站在原地,低著頭好像在想什麼。
  我當然也看得出她的狀況怪怪的。
  我可以留在這裡嗎?我感到猶豫,但也不敢開口問她。
  在我們兩人都無法開口和動彈時,有人敲了門,這個聲音彷彿讓靜止的時間再度流動。久呼以安靜的腳步聲走向玄關,我立刻聽到門打開的聲音。從走廊傳來連綿不絕地像是在辯解的說話聲,若不仔細聽,會以為是愛說話的太太單方面在聊天,但聲音顯得不自然地開朗。
  進門的是和久呼的身高相仿、身材有些豐滿的女人。久呼稱為「荒川阿姨」的這位女士一看到我,身體瞬間變得僵硬。那與其說是面對陌生人的反應,不如說是對於久呼以外的人在場感到畏縮。
  我果然不應該待在這裡嗎?
  「真是的,久呼。妳男朋友來了,就跟我說一聲嘛。」
  荒川阿姨雖然快速說道,卻完全無法掩飾內心的動搖。
  「那個是來打工的丹羽。」
  竟然稱呼我為「那個」……不過她肯介紹我已經算好了,對吧?
  我低頭鞠躬。這位女士以嚴峻的眼神盯了我好一會兒,突然拍一下手說:
  「丹羽先生,我好像在哪裡……哎呀!你該不會是寫故事書的丹羽先生他們家的陽向吧?」
  「是的。我們在哪裡見過嗎?」
  「你偶爾會和他一起到雜貨店買東西吧?那是我的老家。那麼小的小孩子,現在竟然已經長這麼大了……你總是充滿自信地把商品拿到櫃檯,然後因為計算錯誤就哭出來。」
  「等、等一下,不用提這種事情吧!」
  「原來你從小就是這種操之過急的個性。」
  「我已經想起來了,所以拜託請妳談正事吧。」
  自己都不記得的黑歷史,竟然會被挖掘出來……
  我意氣消沉地站起來,替兩人稍微拉出椅子,然後準備玻璃茶杯。在兩人閒聊時,我把麥茶端到餐桌。
  餐桌上擺了兩顆荒川阿姨帶來的大桃子,上面覆蓋密密麻麻的絨毛。雖然說是別人送的要分享,但也未免太高級了吧?
  我猶豫著該坐哪裡,最後坐在久呼旁邊。
  「謝謝妳送的桃子。」
  久呼低頭道謝,把桃子拿來面前後稍微推到旁邊,然後緊盯著荒川阿姨。她應該也知道久呼在催促什麼──快說出真正的要件。這似乎也是久呼面對不希望待太久的客人時,採取的應對方式。
  對了,這兩人到底是什麼關係?如果是從以前就住在這條街上,那麼就算認識也不足為奇……
  我可以問這個問題嗎?
  久呼默默等候對方開口,荒川阿姨的視線則落在手上,扭扭捏捏地似乎不知該如何切入。要是沒有契機,這樣的僵局顯然無法打破。我下定決心開口問:
  「荒川阿姨,妳在久呼小時候就認識她嗎?」
  銳利的視線從我旁邊射過來,但是我假裝沒注意到。阿姨得到較容易聊的話題,恢復活力與饒舌。
  「這個嘛,從久呼他們住在這裡之後就認識了。她念高中的時候,早上還幫我們送報紙。」
  久呼去送報紙?我無法想像!
  「那是──」
  「荒川阿姨!」
  久呼的聲音相當尖銳,足以中斷更多回憶往事的聊天。
  「也對,一直聊往事不是辦法。在那之後,我也很在意妳的情況……不過我不知道妳在這裡從事這樣的工作。」
  荒川阿姨取出一張傳單,和吸引我來到這裡的傳單是同一張。
  『有沒有無法忘懷的聲音?我們會替您聽打出錄音與回憶。』
  「我想說,也許可以拜託妳……真抱歉,我用了卑鄙的手段,編造理由來訪。可是如果不這樣做,我覺得自己會失去勇氣。」
  她邊說邊取出一捲錄音帶和一個白色信封,放在餐桌上。
  「我希望妳聽打這捲錄音帶。我相信可以把它交給妳。」
  荒川阿姨的身形似乎變得比剛走進房間時更小,臉上失去血色,低著頭似乎在等候罪行宣判。
  久呼以嚴峻的眼神看著那捲錄音帶。她抬起頭準備要開口,看到荒川阿姨的模樣又閉上嘴巴,拿起錄音帶站起來。
  她回到書桌,把錄音帶插入錄音機。隨著喀嚓一聲,錄音帶開始轉動。久呼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感覺到心跳加速,無言地守護著她戴耳機的背影,但她聽不到一分鐘就停止播放錄音帶。
  她如幽靈般無聲地站起來,毫無生氣地回到餐桌前。我總算看到她的臉,像紙張一樣蒼白。
  錄音帶裡到底錄了些什麼?
  她顯得很痛苦,彷彿承受著責罰,讓我無法開口詢問。她似乎只要再受到一點小小的衝擊,就會整個人崩潰。
  久呼喘著氣,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說:
  「我無法接受這捲錄音帶的委託。」
  和當初對我說的話一樣。
  我那時搞不清楚狀況,因為遭到拒絕而發火,結果在調臣的慫恿下向久呼學習聽打。
  然而即使在那時候,她也把錄音帶聽到最後才做出判斷。只讓她聽一會兒就按下停止鍵的錄音帶,不知道暗藏什麼樣的心意。
  荒川阿姨茫然地抬起頭看久呼,然後緊閉嘴巴低下頭。
  「這是寄給妳的,不是我該聽的東西。」
  「可是,久呼──」
  「留給妳的東西,必須由妳自己去聽,否則就失去意義。即使打成文章,也和原本的錄音不同。」
  久呼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荒川阿姨這時總算抬起頭,露出痛苦的笑容。
  「……久呼,妳變得不一樣了。的確,不這樣的話……可是,阿姨也是因為知道那時候的妳,才覺得可以拜託妳。」
  荒川阿姨緩緩站起來,凝視著久呼,但久呼沒有回應這道視線。
  「我只要大概知道錄音帶裡在講什麼就行了,不需要寫成很詳細的文章。然後,如果裡面只有道歉的內容,就不用告訴我,直接丟掉吧。我的要求只有這樣……」
  她深深鞠躬,沒有再看錄音帶或信封一眼就回去了。我很在意信封裡裝了什麼,偷偷打開來,結果看到寫著「薄禮」的和紙包著一萬日圓鈔票。
  我原本以為是委託信,不禁驚訝地站起來。
  「等等……久呼,這個……怎麼辦?」
  她仍舊一動也不動。我聽到玄關的門已經關上。
  這樣下去,兩人都會把剛剛的事當作沒發生過。
  我拿起信封和錄音帶,跑去追荒川阿姨。
  我了解不想聽錄音帶的心情,也了解久呼為了不知名的理由而無法聽打這捲錄音帶。
  可是,我不能坐視錄音帶被當作不存在!
  幸好我一走出大廈便追上荒川阿姨。
  「荒……川……」
  我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但阿姨還是回頭了。
  我從來沒有從高樓層沿著樓梯跑下來,沒想到會這麼辛苦。我抓著快要癱軟的膝蓋,設法調整呼吸。在這段期間,荒川阿姨一直撫著我的背等我開口。
  當我似乎總算可以說話時,先做了一個深呼吸。
  嗯,這樣應該可以講話了。
  我確認呼吸平穩後,把手上的錄音帶和信封遞向荒川阿姨。因為握得太緊,所以信封變得有些皺。不過我到這裡就停了下來,沒有想到要說什麼。
  「我可以理解妳的心情。」
  我看著手中的錄音帶,回想起自己那一天的心情。
  我知道錄音帶裡有重要的內容,卻又不敢自己聽,陷入兩難的局面。如果是信,還可以從字跡或稍微瞥見的字詞預測內容,但是錄音帶在播放前,很難想像裡面錄了什麼樣的話語、什麼樣的心意。
  所以才更害怕。
  「我也遇過同樣的情況。錄音帶沒辦法偷窺裡面的內容,所以我沒有勇氣聽……可是我又想知道裡面的內容。在這種兩難的局面中,一想到可以交給其他人幫忙聽,就覺得得救了。」
  「陽向,看來你也經歷了很多事呢。」
  荒川阿姨露出鼓勵的笑容,但她的笑容也像在拚命忍耐自己的痛苦。
  「我也被久呼用剛剛的話語拒絕,結果惱羞成怒,還跟她吵架。」
  「跟久呼吵架?哎呀,真是的。」
  這回她露出自然的笑容。我鬆一口氣繼續說:
  「或許也因為這樣,她讓我自己聽打,結果變成我就繼續在那裡打工了。所以,我可以理解自己聽的恐懼和痛苦……」
  克服障礙自己聽過之後,才會有所發現。不過那捲錄音帶剛好是拯救我的聲音,這次卻未必如此。因此,我不能把錄音帶硬是推給荒川阿姨。而且久呼聽了十幾秒就拒絕的錄音帶,我也不能擅自接下委託。
  因為這是指名久呼的工作委託。
  我雖然明白……但也不能就這樣把錄音帶還給荒川阿姨。荒川阿姨看我只向她遞出錄音帶,卻不把錄音帶還給她,便溫和地拍拍我的手臂,好像在說她明白。
  「這捲錄音帶是我媽媽寄來的。她有一天拋棄了家庭和家人,什麼都沒說就離家出走。那已是幾十年前的事,我早就忘記了,沒想到她現在才……」
  小時候叔叔帶我去的雜貨店總是洋溢著笑聲。身為雜貨店老闆的伯伯總是慈祥地看著小孩子七嘴八舌地選擇商品,偶爾遇見的阿姨同樣親切和善。所以,我從來沒有想像過那裡隱藏著這麼悲傷的事件。
  ……這樣的錄音帶,即使不敢聽,甚至感到嫌惡,也是無可厚非。對於想要聽聽看內容的荒川阿姨,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溫柔。
  「即使聽了,事到如今也不能改變什麼。」
  她說完準備拿走錄音帶,但我握緊錄音帶對她說:
  「也許沒辦法馬上辦到……不過,這捲錄音帶可以讓我保管一陣子嗎?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說服久呼……可是想要傳達的心意被當作不存在,現在的我沒辦法坐視不管。」
  我以懇求的心情抬起頭,看到荒川阿姨困惑地皺起眉頭。
  「如果不打算聽,不管拖到什麼時候都不會改變。的確……」
  阿姨似乎在說服她自己。
  「阿姨該不會是很急著要吧?」
  「沒有,沒關係……反正我自己也沒辦法聽。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至少讓我知道內容,或許比較好吧。不過別太勉強,只要你有這個心,阿姨就很高興了。」
  荒川阿姨以誠摯的眼神看著我,握著我的手輕輕拍了拍。我感覺到小小的勇氣從她手中流過來。
  「我知道了。」
  我點頭,把信封遞給荒川阿姨。
  「沒關係,這就當作是打擾你們的費用──」
  「這件工作還不知道能不能完成,不能事先收費。等到聽打完成的時候,再請阿姨直接交給久呼吧。」
  荒川阿姨看我不肯退讓,笑了出來。
  「你頑固的個性還是沒變。寫故事書的丹羽先生不論怎麼安撫你,你都不肯放開零食──」
  「過去的事就請阿姨別再提了。」
  我垂頭喪氣地說。阿姨用力拍我的背,我差點被這股力道彈出去。
  「不過你真的漸漸變帥了喔。加油吧!」
  「漸漸……嗎?哈哈。」
  我感覺到背上麻麻的疼痛,接受荒川阿姨的好意。荒川阿姨的表情比剛造訪事務所的時候開朗多了。
  阿姨用充滿活力的聲音跟我說「拜拜」,準備要回去,在踏出腳步的瞬間突然喊了聲「啊」,回頭對我說:
  「久呼就拜託你了。」
  我不理解為什麼拜託我,也不知道她要拜託我什麼,可是看到荒川阿姨認真的眼神,我只能點頭。
  「好、好的……」
  要拜託的話,應該拜託調臣而不是我吧?交給他就不會有任何問題。還是說,荒川阿姨不認識調臣?
  ──調臣和久呼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呢?或許其中……
  不對──我搖搖頭。荒川阿姨似乎很久沒見到久呼了,而且,除此之外還可以想到很多緣由導致阿姨不認識調臣。
  不過久呼和調臣好像是從小認識的……那麼應該從以前就……
  我覺得好像用了錯誤的公式求出答案,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懷著這樣的心情回到事務所。
  
  打開大門,房間裡難得在播放音樂。曲子剛好結束,有個圓潤的男中音開始說話。久呼好像是在聽廣播。
  久呼坐在我對面的座位,晃動著玻璃杯中的麥茶,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似乎想要透過廣播的音樂,勉強恢復平靜。
  「很抱歉,我沒辦法坐視不管。」
  她瞥了我一眼,再度把視線放回玻璃杯。她大概看到我手中拿著錄音帶。
  我一直覺得久呼和錄音的關係很奇特。她明明從事聽打工作,卻似乎在迴避某些錄音內容。
  她無法接受私人性質的錄音內容,內心深處彷彿埋藏著牢牢鎖住的箱子,調臣卻引導她從事這樣的工作。
  如果要拜託久呼接下荒川阿姨的錄音帶,就必須了解她在逃避什麼,並且開啟那道鎖。
  「久呼,妳為什麼會從事這項工作?」
  「你問這個問題要幹什麼?」
  這個問題以前被她輕輕帶過。那時我下定決心,當我做好當面問她的心理準備後,有一天一定要再問一次,只是沒想到這個機會這麼早就來了。
  久呼瞪著我,似乎在抗拒。我過去沒有面對這道視線的氣概,但現在已沒有退路。我回看她,這時她的視線突然動搖,然後朝向下方。
  「我換一個問法。為什麼妳有不能接受的錄音內容,卻選擇聽打這樣的工作?」
  她雖然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但還是像喘氣般吐出回應:
  「……因為,我有想聽的東西……可是……」
  這句話是現在式。這麼說來,她還沒有聽那樣東西。那一定是她鎖起來避免接近的東西。
  會不會是寄給久呼的私人訊息?
  「可是那和荒川阿姨的錄音帶是不一樣的吧?妳為什麼不接這份委託?」
  「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因為妳都不告訴我!」
  廣播播放著緩慢的爵士樂。舒服搖擺的節拍和此刻的氣氛很不搭調。
  「……我本來打算在妳說出來之前都不問,可是妳一定……永遠不會想要主動說出口,所以我才要問。」
  輕快的鋼琴旋律,節奏分明的小喇叭,操縱節拍的鼓聲,自由、圓滑、不受拘束的音樂──和現在的她剛好相反。
  我現在正打算強行打開被牢牢鎖上的鎖。
  「你為什麼……問了也沒用。」
  她露出我不曾看過的想哭表情。我把她逼到如此痛苦的地步,但此刻暫且不去思考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妳為什麼不接這個工作?」
  「我說過,那不是我該聽的錄音!」
  「本人沒辦法聽,就幫忙代聽並且打成文字,這也是聽打的工作吧?」
  「除了收到錄音的本人之外,沒有人能夠汲取其中真正的心意!特定的訊息就算給第三人聽了也沒有意義!旁人根本不應該去聽!」
  我感受到彷彿有東西在眼前彈開的衝擊。
  久呼對於寄託在錄音中的心意的強烈執著,還有她拒絕的理由,都和她教導我的相反,她本人卻沒有發現。
  ──簡直就像是詛咒。只對特定錄音施加的詛咒。
  「久呼,妳以前說過,我們是過濾器。有些東西是第三者才能發現的吧?」
  「不只是這樣!我沒資格聽打給其他人的訊息。」
  「為什麼──」
  廣播的音樂戛然而止,DJ以急迫的聲音通知:
  『插播緊急消息。』
  我們的注意力轉向廣播節目,氣氛稍微緩和下來,卻又立刻遭到破壞。
  『××航空由○○飛往△△的班機,墜落在**。這班客機上共有八十三名乘客、十名機組成員,共九十三人搭乘……』
  以平淡語調播報的快報,被很大一聲「砰」的聲音掩蓋。我聽到異常的聲音轉頭,看到久呼倒在地上。麥茶從打翻的玻璃杯灑出,沿著餐桌腳流到地板上。
  「久呼!」
  我匆忙跑過去,看到她的臉色比紙還要蒼白,呼吸也很急促。她的手指像是在打字般抽搐,蠕動的嘴唇好像要說話。
  我在驚慌中,腦袋一角浮現一一九這個號碼。
  「對、對了,叫救護車……」
  我想要從掛在椅子的包包裡拿手機,卻被拉住。久呼用不自然彎曲的手鉤住我的T恤。
  「久呼,請放開我。」
  但她在痛苦的呼吸中仍輕輕搖頭。
  「為什麼?我們必須求救!」
  「……調、臣……」
  「妳要找調臣?可是……」
  「沒……關係。」
  久呼的手鬆開T恤,我這回總算湊近包包取出手機。在猶豫之後,我打了電話給調臣。
  嘟嚕嚕嚕嚕……等待接聽的悠閒鈴聲讓我感到焦慮,心中的不安也更加增長。打電話給調臣真的能救久呼嗎?
  我祈禱著調臣趕快接電話,這時突然聽到大門喀嚓一聲打開了。
  「你們怎麼沒鎖門?真不小心。」
  調臣悠哉的聲音不是隔著手機,而是直接傳進耳裡。
  我以求助的眼神看向他,他立刻轉為嚴肅的表情跑向我們。他側眼看著我在一旁慌張失措,扶著久呼讓她側躺,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對她說話。
  「久呼,妳還好嗎?怎麼了?」
  他緩慢的語調並沒有顯得緊張。
  「新……聞,墜機……」
  「剛剛收音機播報了墜機的新聞。」
  我補充說明,調臣卻沒看我,改以強硬的口吻訓誡:
  「丹羽,你先別說話。」
  「可是總不能勉強她說話……」
  「沒關係,只是過度換氣而已。久呼,吐氣、吐氣、吐氣,然後吸一點點。」
  她依照指示,痛苦地反覆小口呼吸,臉色逐漸恢復,紊亂的呼吸也漸漸變得自然。
  「妳今天先睡吧,我和丹羽會回去。」
  她一開始有些猶豫,不過還是點點頭。
  調臣擦拭潑灑到地板上的麥茶,然後用手臂支撐久呼的腋下與膝蓋,將她抱起來迅速走到走廊上。
  這段時間我完全無法插手,只能呆呆癱坐在地上。
  當我看到調臣再度出現的身影,感到眼睛一熱。
  「調臣,我……」
  我想到久呼在搭電車時,也總是努力壓抑著緊張。
  導火線或許是墜機的新聞。
  可是如果在那之前,我沒有逼問她呢?使她壓力大到倒下的,不是我嗎?
  她明明救了我,我卻……是我……
  我不敢繼續想下去,腦中縈繞的只有猶豫的句子。
  我到底想要向他求救,還是希望他責備我?我抱著無法決定的心情等他開口。
  但調臣單膝跪在我前方,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
  「讓久呼安靜地睡一下。」
  「可是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裡,如果又發生那樣的狀況……」
  「不要緊。這不是第一次,久呼可以自己處理。」
  不是第一次?
  調臣看過久呼變成那樣的狀況好幾次?
  我相信了他反覆說的「不要緊」,緩緩站起來,拿著包包跟在他後面走出客廳。
  穿上鞋子之前,我轉頭回望房內走廊。
  我不知道兩間房間當中哪間是臥室。以一般雇主和員工的關係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是今天,我卻追求更多而踏入私人領域。灑到地上的麥茶可以擦拭,但是說出口的話會滲透到心中。今天早上我沒有想到會迎接這樣的一天,但現在已經無法回頭了。
  那麼,我只能繼續往裡面走。可是……
  我還在猶豫,門就關上了。
  走出大廈後,我垂頭喪氣地走著。走在前方的調臣回頭,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容,彷彿剛剛的事沒有發生過。
  「丹羽,你接下來有時間嗎?」
  「啊,有的。今天的工作也沒了……」
  我邊說邊感到沮喪,他便不由分說地拉著我走。
  「那就跟大哥哥去喝一杯吧。你可以喝葡萄酒嗎?」
  「可以,可是我現在沒心情……」
  「沒關係,這附近有很多店。」
  他帶我去的是距離大廈只有幾分鐘路程的咖啡廳。他以熟練的態度點了兩杯氣泡葡萄酒,又點了一些可以佐酒的食物。
  「喝醉之後,就有可能不小心說溜嘴吧?」
  喝酒只是藉口。我端正姿勢點頭,準備聆聽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我感到口很渴,坐下之後端上來的水一下子就喝完了。杯子裡的水喝光後,我就無事可做,只能晃動杯裡的冰塊,發出喀啷喀啷聲安撫焦躁。坐在對面的調臣在滑手機。
  冒出來的汗水被冷氣吹涼時,服務生將兩杯葡萄酒端上桌。我們各自拿起酒杯舉到嘴前,感覺好像某種儀式。
  「可以先告訴我當時的狀況嗎?」
  「好的。」
  我屏住呼吸,緩慢而慎重地開口,盡可能有條有理地說明。
  「詛咒?的確如此。你說的新聞是這起墜機事件吧?」
  調臣給我看的是新聞網站的報導。他剛剛在用手機搜尋這則新聞。
  起飛地點是國外,乘客的生存機率很低,目前正在墜落地點進行搜索。現在還不確定是否有日本籍乘客搭乘,正在加速調查是否為恐怖攻擊──這是一起令人心痛的墜機事件。
  「她應該不是因為這起事件太嚴重才變成那樣吧?」
  久呼之所以倒下,是出於其他理由,但我不敢憑臆測說話。調臣再度操作手機,給我看一則舊新聞。
  這次他給我看的不是網站新聞,而像是自行保存的新聞報導。日期是十年前,報導內容是悲慘的墜機事件。我從記憶角落喚起這則新聞:這起事件不是發生在日本,但因為機上有幾名日本乘客,因此在日本也受到大幅報導。看到墜機死亡的乘客名單,我心想果然沒錯,同時不願相信的期待也消失了。
  「這個叫音谷遠呼的人是……」
  「她是久呼的母親,也是她唯一的家人。遠呼女士出差的早晨,母女倆才剛吵過架。在那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
  「唯一的家人?那她父親呢?」
  調臣搖頭,大概是表示和這件事無關。
  「總之,久呼在高中時失去了唯一可以依靠的家人。我和她重逢,是在她母親的喪禮上。」
  「你說你們從小認識,原來是騙人的……」
  說騙人並不正確。當時他沒有仔細說清楚,是我自己擅自想像。我尷尬地笑了笑,請他繼續說下去。
  「我們的母親是朋友,後來我們家就代為照顧她,並成為她的主治醫生。我大概就是負責監視的吧。」
  「監視?」
  聽到這個危險的詞,我的喉嚨抽搐一下。
  「主治醫生,是指你的……」
  我突然感覺到,自己之前隨隨便便詢問他「工作是什麼」的答案非常深刻。
  「沒錯,我父親開了一間身心精神科診所。當時久呼沒有哭,只是一臉茫然。如果我母親沒有照顧她,她大概就會忘記吃飯睡覺……忘記生活。人在遭遇無法接受的事情時,或許真的會忘記自己還活著吧。」
  「所、所以才……啊,可是她現在可以自己一個人生活,表示……」
  「嗯,醫生判定她可以正常過生活沒有問題。久呼也很謹慎,不過再怎麼注意,有時造成心理創傷的原因還是會突然出現在眼前。」
  我沒有點頭,只是低下頭,心中湧起苦澀。要不是我戳到她拚命保護的東西──
  「丹羽,你只是湊巧時機不好。也許你在後悔自己不知道狀況還逼問她,但是我不這麼認為。」
  「我明明知道久呼有牢牢鎖起來保護的部分,卻沒有想到程度有多嚴重……我以為只是和我經歷的小創傷一樣。但其實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我們的器度差很多。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這是她說的。她說我「什麼都不知道」果真沒錯。
  我什麼都不知道,卻連想都沒想,輕鬆地以為她如果願意接受荒川阿姨的委託,或許就能夠改變什麼。
  ──久呼就拜託你了。
  荒川阿姨知道過去發生的意外才這麼說。她沒有想到我並不知道這件事。
  我誤以為自己進入音谷聽打事務所之後,視野稍微變得開闊。然而,我不但沒有追上做為目標的人物,還天真地挖開她的傷口、扯她的後腿。
  要怎麼做才能變得像久呼和調臣那樣呢?
  「就是因為你不知道,所以才適當。」
  「咦?」
  調臣意外的話語,讓我一時忘記自我厭惡的情緒。
  「我當初覺得就是因為你不知道,才能夠成為久呼的救星,所以也沒有特地告訴你。如果你要怪的話,不應該責怪自己,應該怨恨我才對。」
  他的語氣如此輕鬆,讓我呆住了。我知道他有所隱瞞、想要誘導我做些什麼,但我不會因此怨恨他。
  因為他的策畫全是為了久呼。
  「你說的心理創傷……應該不只是墜機吧?和錄音有什麼樣的關係?」
  調臣喝光葡萄酒,被碳酸嗆到咳了幾下。他把空酒杯靜靜地放回餐桌上,又向店員加點白葡萄酒。
  「遠呼女士……也就是久呼的母親,在墜落的飛機上,用自己手機的錄音功能留給久呼一段訊息。」
  「錄音……訊息……」
  我終於看出其中的關係。
  「她到現在都沒辦法聽那段錄音吧?可是,如果是最後的遺言,應該還是會想聽──啊。」
  我想起自己先前也不敢替手機充電。
  「因為她們吵過架……她害怕裡面不知道會錄下什麼樣的話。」
  調臣小口地喝著葡萄酒,像是要讓我想像般,用慎重的口吻說:
  「在連遺體都找不到的殘骸當中,奇蹟似地只有那支手機回到她身邊。久呼沒辦法聽的不只有母親留下的訊息,還有來自四面八方、祈求遠呼女士安然無事的語音留言。對她來說,那正是黑盒子,裡面塞滿關於那起意外的一切。久呼在播放語音的瞬間倒下,之後有一段時間沒辦法聽任何聲音。」
  連環境聲音、自然的聲音都聽不到,只聽得到自己回聲的那間寂寞房間,或許就是當時事件導致的影響。
  「在那種狀態下,她為什麼要從事聽打工作?」
  「不是勉強逼她做,這是治療的一部分,而且她因為資質很好,所以能夠獨立開業。就只是這樣而已。」
  治療的一部分……先讓她克服對聲音的恐懼,再用聽打克服對錄音的恐懼……大概是這樣吧。
  「原來如此……」
  「在此,我想要拜託你一件事。」
  調臣難得說話有些吞吞吐吐。他再次一口氣喝完葡萄酒,才開口說:
  「你可以繼續在久呼身邊工作嗎?」
  我今天不知道是第幾次感到驚訝了。他還沒繼續說下去,我就連忙插嘴:
  「我並不打算辭掉工作。我想要靠這份工作養活自己,而且久呼是我的目標。所以說,這是我的台詞……當然也要我沒有被解僱才行。」
  我越說越沒有自信,聲音也越來越小。調臣輕聲笑說:
  「這點不用擔心。就算久呼要炒你魷魚,我也會拒絕。我說過了吧?我是負責監視中途放棄治療的患者。」
  調臣總算恢復平常輕鬆溫和的態度。我對於自己的未來稍微感到安心。
  「你雖然過度耿直而有些不知變通,不過我認為你具有碰到牆壁就破壞前進的力量。你應該可以帶她越過阻礙。」
  潑出來滲透進去的東西無法復原。不過因為是大人,也可以使用假裝沒看見的小手段。如果像現在的調臣這樣,用和平常一樣的態度來往,一開始雖然會有些尷尬,但痕跡就會像一直存在的東西一樣,逐漸變得看不見。
  看不見但仍舊存在的東西,找機會又可以讓對方察覺。調臣之所以拜託我留在她身邊,是因為看到我能做的事情。
  「我知道了,我會打破牆壁往前進。」
  我明白地宣言,他便稍微苦笑著補充:
  「……你要稍微手下留情啊。」
  面對他不安的表情,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雖然決心不再犯同樣的錯誤,但也知道自己沒有說服力……只能笑著掩飾過去。
  
  隔天,我和平常一樣去上班,久呼顯得有些驚訝,以懷疑的眼神看著我,似乎在問我為什麼要來。但是就如我昨天所決定的,我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從閒聊轉移到工作話題。她一開始有些不自在,但也逐漸回到平常的模式,到了中午前已完全恢復日常生活。
  不過我一直惦記著荒川阿姨的錄音帶。
  阿姨是因為信任久呼才來拜託她,我不能自作主張地聽那捲錄音帶。
  我深刻了解無論如何都沒有勇氣自己聽的心情。
  可是面對受到詛咒、無法聽錄音訊息的久呼,我沒辦法強逼她接受委託,因此寸步難行。
  我在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情況下,迎來週末。
  
  星期六,我難得造訪居酒屋。
  我是來參加以前同學「講堂」(本名大隈)在這裡舉辦的研討課同學會。
  店裡聚集了比我預期中還要多的人,大家熱烈談論往事、最近的牢騷、不在場者的醜聞等等。我也一再換位子,和熟悉的臉孔分享重逢的喜悅。直到即將解散的時候,我才有機會和主辦人講堂好好說話。
  「當幹事真辛苦。」
  「嗯,如果大家更早回覆就輕鬆多了。」
  「真抱歉。」
  我直到報名期限快截止時才回覆,只好低頭道歉。
  「上次你在電話裡提到很有趣的工作怎麼樣了?我們那裡偶爾也需要聽打,很耗時間。」
  「如有需要,請洽詢本事務所。」
  我用開玩笑的口吻遞上事務所的名片,講堂會心一笑地收下名片。講堂在食品製造廠擔任企畫,偶爾需要替產品上市前的試吃座談會之類的錄音進行聽打。
  「講堂,你應該比我忙吧?」
  「嗯,活動一個接著一個來,還得重新檢討既有的商品,每天都沒有喘息的空閒。不過我做的是自己想做的工作,部門的前輩和夥伴也都很好相處……」
  他把燒酒調酒的杯子舉到嘴前,停止說話。他似乎想到某件事,表情變得陰沉。
  「發生什麼事?」
  「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問題。我們職場的人都很友善,也都很有活力,不過也有人沒辦法跟上這麼忙碌的步調……有個後輩從一個月前就一直請假,當他要來上班似乎就會產生排拒反應。我知道他很努力,也沒有人發覺他苦惱到這個地步。」
  我在新聞節目聽過好幾次。每當有人因為精神狀況被逼上絕路而過世,身邊的人就會這麼說。
  「如果事先發覺」、「如果多注意一點」,之所以會像這樣責備自己,是因為心中只有後悔。但現實中,往往自己都只能努力撐過今天而已。除非特別仔細觀察,否則不會注意到他人細微的變化或小小的求救信號。不去正視這樣的矛盾,是對於自己的不知情所做的懺悔。
  勸對方如我那般逃走是很簡單的事,但我也聽說,越是認真的人,越沒辦法找人諮詢或丟出求救訊號。
  「後來我發現,跟我同期進公司的業務員也有這樣的人。我們公司因為請假制度很完善,所以我只能期待他好好休息後,能夠重新恢復活力。」
  能夠發現已經算是運氣好了。
  「講堂,如果你發現苦惱的人會怎麼辦?」
  「我會跟對方談談,如果有需要就立刻帶去醫院。」
  「如果那個人已經去過醫院,也可以過正常的生活,可是心裡還是留下很大的創傷呢?」
  講堂聽到有些離題的問題,詫異地皺起眉頭,不過還是認真思索。
  「那代表還沒治好吧?不去醫院,或許是本人自作主張放棄了?」
  我想起調臣說過的話。他說久呼放棄治療。她果然是覺得繼續去醫院也沒用,所以放棄了嗎?
  「這種情況該怎麼辦?」
  「只要陪伴那個人就可以了吧?」
  他講得很乾脆,我不禁驚訝地反問:
  「只要陪伴?」
  「嗯。有些時候,只要不是自己一個人就能得救吧?而且,就算停止去看醫生,或許自己也會嘗試各種方法改善。只要在一起,不也能在這方面幫上忙嗎?」
  我喃喃地說「這樣啊」,然後把開始融化的冰淇淋送進嘴裡。就如清爽的檸檬滋味在嘴裡擴散,講堂的話也好像逐漸滲透到我僵硬的思考縫隙間。
  她是為了治療而從事聽打,至今仍舊在做。而她還懷抱「無法聽」的痛苦。
  ──久呼沒有放棄。
  我能為這樣的久呼做什麼?如果可以不只是傷害,而是提供微薄的幫助……要怎麼做?
  「我今天真是來對了。每次都謝謝你。」
  「嗯,下次社團聚會也來吧。」
  講堂是因為一直都很有人緣而受到仰慕,還是因為自身人望而吸引大家聚集到他身邊呢?不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講堂是個好人。
  解散後,就如蜜蜂分蜂一般,要續攤的人群緩緩朝車站的反方向移動。我猶豫之後走向車站,並且拿出手機。等待接聽的鈴聲響了很久,最後我把電話掛斷,但在到達車站時接到對方回撥的電話。
  『喂?』
  聲音顯得有些疲倦。我平常只看到他從容大方的模樣,因此感到很歉疚。
  「調臣,對不起,你現在方便講電話嗎?」
  『嗯,有一點時間。你會主動打電話來,還真難得。』
  他一定是在忙碌中撥空回電給我。我迅速切入主題:
  「你上次說,久呼放棄了治療。關於這件事,我有些問題想要請教。可以的話,希望能找令尊談談。」
  他沉默一會兒,害我懷疑是不是電話斷線。接著他很明確地說:
  『我知道了。時間越快越好吧?現在可以嗎?』
  「咦?我是沒關係,可是這麼突然造訪……」
  『我爸要看診的日子反而比較忙。我會先聯絡,你可以直接過去嗎?在門前仲町站下車,我會寄詳細地址給你。』
  「拜託了。真的很謝謝你。」
  我把手機貼在耳朵上,情不自禁地鞠躬道謝。這時我聽到偷笑的聲音。
  『該道謝的是我吧?再見。』
  電話彷彿被一陣輕盈的風吹熄般掛斷。我坐上東西線的電車,不久之後收到郵件,上面只有簡短打了招呼與相關資訊、地址和聯絡方式,感覺不太像調臣的作風。他大概連擠出這點時間都很難吧。
  我趕在站前的店打烊之前買了蛋糕捲當伴手禮,前往調臣的老家。
  他告訴我的是住宅專用的大廈。今天是星期六,診所的門診時間應該已經結束了,因此他要我直接造訪住處。
  我檢視郵件,輸入房間號碼,立刻回應的聲音感覺和調臣有些相似。我走出電梯,邊走邊確認門牌,這時隔了幾間住戶的前方門扉打開,比我母親高雅好幾倍的婦人探出頭來。
  「丹羽先生?」
  她溫和的微笑和調臣一模一樣。
  「突然來訪,還在假日的夜晚……呃,很抱歉。」
  我含糊說著因為突如其來的搭話而凌亂的言語,跑上前鞠躬。調臣的母親讓我進屋裡,溫和地對房裡喊:「親愛的,他來了。」這時起居室的門打開,現身的男人也和調臣有幾分相像。他以悠哉的聲音說:
  「歡迎、歡迎,請坐。」
  他走出房間,引導我進入客廳。看著這兩人,我可以理解到調臣的步調原來是來自雙親。兩人都依循自己的步調,但不會強加在他人身上,因此讓人感覺很舒服。我瞬間舒緩了緊張。
  我在客廳把手中的紙袋遞給調臣的母親。
  「很抱歉,這是在附近買的。」
  不過她溫柔地笑著說:
  「哎呀,這家店的蛋糕很好吃。謝謝你這麼有心。」
  她立刻收下蛋糕前往廚房。我記得在向久呼拜師的時候,調臣也以同樣的方式替我說話。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丹羽,你別客氣,來這邊坐吧。你要喝咖啡還是喝紅茶?」
  伯父指著沙發,雙手拿著咖啡豆和茶葉的罐子。
  「啊,還是喝麥茶比較好呢?」
  「都可以。真抱歉,麻煩你了。」
  「哎呀,既然要配蛋糕,就選紅茶吧。」
  調臣的父親悠閒地回答「是嗎」,然後取出擺飾的茶壺,把茶葉放進茶壺裡。我不僅不再緊張,還感染到安閒自在的心情。
  當紅茶和我帶來的蛋糕捲都上桌後,調臣的雙親便切入正題:
  「你是為了久呼的事來訪吧?」
  「是的。抱歉,我還沒正式自我介紹。我是在音谷聽打事務所打工的丹羽陽向。前幾天,久呼聽到墜機的新聞後,突然倒下了。」
  「我聽調臣說了。她好像出現過度呼吸的症狀。如果事前不知情,碰到那種狀況應該會很驚訝吧?」
  伯父沉穩地笑著,連我都跟著稍微笑了。
  「那孩子就是這樣。明明比任何人都容易擔憂,卻又要逞強,硬是裝作完全不在乎。只要有一點刺激就會倒下,代表她的傷還沒有痊癒。」
  「我聽調臣說過了。久呼開始從事聽打工作是為了治療,然後因為可以過日常生活,就停止回診。」
  「想到她大概不會再來我們這裡了,身為醫生滿遺憾的。」
  「我也這麼認為。可是,我不想放著不管……」
  我深深低下頭。
  「有沒有什麼事,是跟久呼一起工作的我才能做的呢?我知道沒有那麼簡單,可是……我不希望她逃避錄音,所以想請你告訴我。」
  從專業醫生的角度來看,或許會覺得我多管閒事吧。最好的方式當然是勸她再度回診,但我知道以她的個性是不會聽勸的,所以只能低頭求教。
  「呵呵~」
  從上方傳來渾厚的男中音。我抬起頭,看到調臣的父親捂著嘴壓抑笑聲。我只能眨著眼睛等候他開口。
  「沒事,我只是聽調臣說過,有個莽撞的天使飛進來,看來真的沒錯。就連久呼大概都沒辦法抗拒你吧。」
  「天、天使?」
  我是天使?光是想像就覺得噁心。調臣到底做了什麼誇張的宣傳?
  「關於久呼的心理創傷,你應該聽說了吧?」
  「你是指她過世的母親留下的手機語音訊息吧?」
  「正確地說,是錄下一切的錄音帶。畢竟語音留言會消失,手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損壞。」
  「錄音帶……」
  她並不只是排拒語音訊息,果然還是跟錄音帶有關。
  「我反對直接讓她聽那捲錄音帶。希望你能引導久呼,走向慢慢接近那個目標的道路。」
  我點點頭說:
  「有人來委託久呼,希望她能聽打一捲私人性質的錄音帶。她當然拒絕了……可是我認為不應該拒絕。」
  「私人性質的錄音帶聽打?嗯,如果有辦法做到,會是很大的進步。」
  「可是看到她那樣,我就不知道應不應該勸她接受委託……」
  「你知道有一種暴露療法嗎?」
  我搖搖頭。這名稱聽起來很詭異。
  「譬如刻意帶治療對象到有心理創傷的場所。當然,由門外漢隨意進行暴露療法是很危險的,可是久呼已經可以靠聽打維生,我想應該可以慢慢讓她嘗試。」
  「這次的委託工作,也相當於這種治療嗎?」
  「條件是你要陪在她身旁,當你判斷有危險時就讓她停下來。」
  「那當然。我也擔心她會倒下……」
  「不過我想她應該不會輕易接下委託。」
  「……這應該是最大的難關吧。」
  我不禁說出真心話,調臣的父親便哈哈大笑。
  「久呼就拜託你了。」
  我再次鞠躬,走出大廈。
  
  星期日一整天,為了擬定策略,我一直在腦中模擬各種狀況。然而最後沒有任何結論,這個星期就結束了。
  這樣下去,還沒展現憑氣勢下定的決心,就會凋落到地面──回家的路上,我心中產生這樣的恐懼,突然看到公布欄上的海報。
  「祭典啊……」
  從這個星期五開始,附近的八幡神社將舉辦很大的祭典。我現在知道深川八幡祭是江戶三大祭典之一,以潑水祭聞名,不過小時候叔叔帶我去參加祭典時,我什麼都不知道,高興地又蹦又跳,結果被神轎突然潑下來的水灑到大吃一驚,但小孩子的我反而更加興奮,全身濕淋淋地拉著叔叔逛攤販,結果還感冒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喜歡祭典特別的氣氛,在平時的場所打造出不同於日常的空間。路邊攤朦朧的燈光、令人興奮陶醉的氣氛、彷彿神明混入人群中的節日感覺、像是要被人潮吞沒的淡薄自身存在……在那裡,或許就能說出和平常不同的話題。
  工作結束時,開口邀她吧。雖然我腦中也浮現她拒絕的模樣,不過我決定假裝沒看到,堅持到底。只要能勉強把她拉到外面,就可以照我的計畫走。
  雖然下定決心,但是星期一下班的時機不太巧,害我沒有勇氣說出口。祭典明天就要結束了。
  隔天工作結束後,我背起背包,用力握緊肩帶。平常我會說「辛苦了」然後離開,這時卻開口說:「那個……」
  久呼稍微側頭,準備聽我說話。首先突破了第一關。自我肯定感很低的我,要透過小小的成功經驗來肯定自己。
  「深川八幡祭今天就結束了。」
  不自然到極點的開頭讓我內心苦悶。這麼笨拙,簡直像第一次邀女生去約會一樣。我必須更靈巧、更直接地把她從這裡帶出去。
  「大概吧。」
  任務二,「引起她注意」失敗。她似乎完全不感興趣,想要結束對話。在這裡停止對話,遊戲就結束了。
  「要不要去看看?神轎遊行已經結束了,不過應該還有攤販。」
  我拚命抓住似乎要被切斷的對話,她果然以冷淡的眼神看我。
  「為什麼?」
  「有時候會很想吃吃看吧?像是難吃的炒麵、刨冰還有棉花糖之類的。」
  平常絕對不會買那麼貴的東西,可是祭典的魔力會讓我在路邊攤揮霍。自己做還比較好吃的油膩炒麵、普普通通的馬鈴薯就要賣四百圓的奶油馬鈴薯,在那個空間看起來都格外有魅力。
  意外的是,久呼聽到我的話微微笑了。
  「真像小孩子。」
  「享受祭典的權利不分大人小孩。走吧,一年只有一次……不對,今年好像是三年一度的本祭。我來請客,妳要吃什麼都可以。」
  我喋喋不休地勸說,她卻沒有為之動搖。我終於低下頭,說出最後的真心話:
  「……一個人去祭典,也不好玩啊。」
  她很露骨地嘆息,讓我腦中浮現「The End」的文字。
  然而,接著我聽到她關閉電腦的聲音。
  「就陪你去納涼吧。」
  我一方面感到驚呆,一方面內心高喊萬歲。
  我總算可以把她帶到外面。任務二完成。
  
  今晚是祭典的最後一天,人潮卻沒有想像中那麼多,或許因為是平日的關係。我們手中拿著汽水而不是罐裝啤酒逛路邊攤,走了一陣子,在神社內的休憩所坐下。
  「我好久沒喝彈珠汽水了。」
  「因為平常很少看到在賣。」
  「以前都在雜貨店……」
  她說到這裡就停下來。她腦中一定也浮現了荒川阿姨的身影。
  「我以前無論如何都想要這顆玻璃珠,曾經吵著一定要拿到。我把手指伸進去,但是瓶口比較小,怎麼試都不可能拿到。」
  「因為原本的目的是做為瓶栓。我以前也曾經想要過。」
  「不知道為什麼,越是得不到手的東西,看起來越像是閃耀的寶藏。」
  漂浮在透明玻璃瓶中的玻璃珠明明近在眼前,為什麼卻拿不到?我曾經哭著問叔叔,讓他很傷腦筋。我發脾氣地想要打破瓶子,叔叔就溫和地勸導我:『這個瓶子是借來的,要保持原來的樣子還回去。』
  「叔叔安慰我,下次會用魔法的力量替我取出來。」
  「然後呢?」
  「叔叔真的拿了一顆玻璃珠給我,我興奮地大喊『真的有魔法耶』。我現在可以想像,大人當時大概都在拚命憋笑吧。」
  「我懂了,他是拿別的彈珠給你。」
  我點點頭。叔叔買了彈珠,把其中最像那顆玻璃珠的彈珠給我。即使是贗品,對我來說仍舊是貨真價實的寶物。
  「可是現在更簡單了。」
  久呼詫異地側頭看我。
  我對她得意地笑了笑,開始旋轉汽水瓶的塑膠瓶口。瓶口轉開了,玻璃珠很輕易地就從瓶子裡滾出來。
  我用毛巾擦拭玻璃珠,放在她的手中。
  「以前辦不到的事情,時間久了有時就能輕易地克服。」
  不知道她是否接收到這個訊息。
  買了彈珠汽水純屬偶然,而因為我知道現在的瓶口可以轉開,所以耍了狡猾的小手段。不過,久呼很珍惜地滾動著掌心上的小玻璃珠。我用雙手握住她那隻手,想要讓她感受到很久以前以為是奇蹟的東西。
  「久呼,妳為什麼沒有嘗試,就認定現在也辦不到呢?要說資格,既然荒川阿姨特地找妳幫忙,妳怎麼可能沒資格?」
  那則新聞播報之前,她確實說過,她沒資格聽打給其他人的訊息。這是否也是她對自己施加的詛咒之一?
  她的眼神飄移,似乎在煩惱該如何處置我的手。
  「調臣跟你提了我母親留下的錄音吧?」
  我猶豫一會兒後,老實點頭。
  「我連母親留給自己的訊息都不敢聽,怎麼可以代替別人傳達心意……我沒有那種資格。」
  「妳在說什麼!」
  我突然大喊,讓她驚訝地搖晃。可是我希望她能正視這個誤會,因此繼續說:
  「妳自己說過,我們是過濾器,所以我才能發覺老爸那捲錄音帶的真正用意。」
  「那是因為你自己聽打──」
  「不是。是因為妳做為過濾器,替我去除掉了雜音!可是,為什麼妳……」
  我說到這裡,突然覺得好笑而笑出來。她對於突然發笑的我感到困惑,忿忿不平地責備我。
  「抱歉抱歉,因為我一直把妳當成聽打之神,發現妳也會在同樣的地方失敗,忍不住覺得有點好笑。」
  「你說同樣的地方是什麼意思?」
  她雖然生氣,但似乎也很在意。此刻,她感覺比我還年幼,甚至像是高中女生。
  「就是對自己沒有自信。我找到文月先生的廣播劇時,調臣對我說,他很慶幸委託了我。因為是我,所以才能找到答案。我原本聽到『過濾器』這個說法,想像的是乾燥無味的東西,但是這句話讓我發覺到『不一樣』的重要性。」
  工作當然要有一定的規則和品質,才能得到信賴。但既然是特地找音谷聽打事務所的工作,結果當然會有音谷事務所的作風。沒錯,不需要自己設定框架。
  「如果妳真的沒辦法聽,我來陪妳一起聽。這不是工作,沒必要一個人承擔一切吧?」
  她聽我這麼說,呆呆地瞪大眼睛。
  「一起?」
  她似乎將自己深深逼進心底,以至於連這麼簡單的事都想不到。
  「妳母親應該沒有交代說,只有妳才能聽吧?」
  「的確是……沒有……」
  「那麼,即使我在妳旁邊一起聽也沒關係。就像我不敢自己聽而逃避,妳也可以逃避。如果還是沒辦法自己聽,就讓我來當過濾器,我一定會毫無遺漏地傳達妳母親想要交代的訊息。」
  她就像思考停止般僵住了。之前一直束縛她的東西,想必正在和我剛才的話語交戰。我為了給予致勝一擊,繼續說:
  「可是荒川阿姨是因為相信妳這個過濾器才委託妳。請妳不要逃避……她的信任。」
  「逃避……信任……?」
  這是久呼教導我的。委託者是因為相信我們,才把工作送到我們這裡。我學到那並不只是出於技術考量而已。
  「那就是我們的工作。」
  祭典的喧囂仍舊持續,但又有些寂靜……久呼盯著玻璃珠陷入沉默。雖然最後仍沒有做出答覆,但她好像在跟什麼戰鬥,一直沉思著。
  「你不用特地送我了。」
  我不理會她冷淡的拒絕,仍舊路過自己家門前繼續走。雖然夏天的夜晚只是有些昏暗,但我不能讓如此恍神的她獨自走在路上。一路拒絕的久呼在過河的時候似乎也放棄了,我們默默地並肩走在一起。
  我們沿著清澄路的庭園北上,路邊成排的店家一度中斷,然後又恢復熱鬧景象。這時我聽到沙沙的聲音,一道黑影越過眼前。
  我嚇得大叫後退。跳出來的黑影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然後停在原地。我蹲下來仔細檢視,朝一動也不動的動物問:「不要緊吧?」
  當我發現這是自己看過的傢伙,便伸出手去摸牠。
  「喂,等等。」
  久呼想要阻止我,大概是擔心我被來路不明的動物傳染疾病,可是我無法住手。
  「……喵嗚……」
  牠的聲音很微弱,和平常在院子裡大搖大擺休息的姿態完全不同。即使如此,我還是確信這就是那隻野貓。牠不只是乖乖讓過去一再躲避的手摸牠,還像求助般看著我的眼睛。
  「牠就是我以前提過的野貓。」
  看到牠軟弱無力地縮起身體,我的心跳加速。
  ──牠會死嗎?
  要送牠去醫院──然而,我想起之前久呼說過的話。
  『你如果沒有決心要養,就不要理牠。』
  即使現在帶牠去找獸醫,治好後又該怎麼辦?
  責任、生命、金錢……我腦中像暴風雨掃過一般亂七八糟。
  ──可是如果坐視不管,這傢伙一定會死。
  下定決心後,心裡頓時平靜下來。我從包包拿出毛巾,準備保護這隻野貓。我用毛巾包住沒有抵抗的野貓,抬起頭看著佇立在旁的久呼。
  「久呼!請妳帶我到附近的獸醫。」
  「啊?」她小聲地喊了一聲,遲疑一會兒後立刻取出手機,指著方向引導我。我用雙臂重新抱起野貓,盡量別搖晃牠,跟在久呼身後前進。
  幸好幾分鐘就看到獸醫的招牌。我確認手臂中的溫度,對野貓喊話:
  「不要緊。你會得救的,加油。」
  野貓似乎已虛弱到叫不出來,靜靜躺在我懷裡。
  久呼用雙手扳開老舊醫院關上的自動門,朝室內呼喚,從裡面出現一個光頭、留著大鬍子的老先生。他瞇起眼睛說:
  「哈,我想說好久沒聯絡了,竟然在我要回家的時候過來。久呼,妳還真是沒變。」
  我好久沒聽到這麼道地的江戶腔。他雖然穿著白衣,但真的是醫生嗎?
  「真抱歉。」
  「嗯,不用多說了。小哥,快把病患帶來這裡。」
  我很久沒看到動物用的診療台,不禁抖了一下。
  我想起曾經緊急送去醫院,之後帶回家的那隻巴掌大的小貓。雖然費盡心力,但牠連喝牛奶的力氣都沒有,很快就過世了。說走就走的生命,從我的思考中帶走「飼養寵物」這個選項。
  野貓躺上診療台後,醫生揮手趕我出去。
  「不要白著臉在病患周圍走來走去。去等候室跟久呼一起等。」
  「那個……牠不要緊吧?」
  「我是醫生,不能隨便說無法確信的話。不過啊,因為我是醫生,所以不論什麼時候都會盡最大的努力。知道了就趕快出去。」
  他說完把我推到門外,無情地關上門。然而,我還是忐忑不安地在門前想要窺探裡面的情況。久呼在我背後說:
  「稍微冷靜點吧。」
  沒錯,我除了等待之外,什麼都不能做。我抱著不安的心情,坐在等候室的長椅上。對於依舊束手無策的我,久呼的聲音像是在安撫般讓我冷靜下來。
  「別擔心,這位獸醫的醫術很好。」
  「這點……我不擔心,可是……」
  不論是得救或無法得救,都沒有所謂的絕對。
  「那隻貓……你打算怎麼辦?你不是害怕養貓嗎?」
  在牠今晚衝出來之前,我一直沒有飼養牠的打算。
  但是決心已經跨越這道障礙。能夠如此果斷地下決定,最驚訝的還是我自己。
  「我不是剛好在牠跑出來的時候經過而已。」
  我正在試圖牽引久呼的手。如果我自己在這裡收手,就是不負責任──但不只是這樣。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明……不過,正因為她終於開始煩惱是否該面對過去的傷口,因此我也能很自然地接納那傢伙。
  「牠應該是想要向我求助才會跑出來。這樣的話,我沒辦法坐視不管。」
  曾經在街上昂首闊步的野貓,不知是否把我住的地方當成家。然而,我們同是流落到這塊土地的居民,我有預感自己能和牠保持不遠不近的關係,彼此依靠。
  「你這樣說……」
  久呼說到這裡就停住了,把頭埋在拄在膝蓋上的雙手中。
  靜謐的夜裡,只聽到時鐘的秒針滴答滴答不斷前進。我們兩人和剛剛走路時一樣,默默無言地並肩坐在一起。這樣的寂靜讓我的心情穩定下來。
  門打開了,臭著一張臉的江戶阿伯醫生走出來。他的表情使我心生不安。
  「怎、怎麼樣?不要緊吧?」
  「沒什麼要不要緊──」
  醫生說到這裡大聲嘆了口氣。
  「除了肚子餓和中暑以外,非常健康,也沒有感冒。給牠食物和水,替牠做個可以安心睡覺的窩,一定很快就會恢復活力。」
  「太、太好了……」
  野貓在診療台上,被關進籠子裡喵喵叫。牠至少恢復到可以發出叫聲了,讓我鬆一口氣。我走過去對牠說:
  「你真幸運。誰叫你不早點出來,才會落到這個地步。」
  「喵……」
  牠的叫聲像是在逞強,讓我更加安心。
  「你打算養這傢伙嗎?」
  野貓看到醫生回來,便發出細微的威嚇聲。我不禁笑出來。
  「是的。希望牠可以好好待在我家。」
  「你要觀察牠一陣子。如果有狀況,馬上帶過來。」
  「謝謝你。」
  我由衷道謝,並深深鞠躬。
  我支付了診療費和貓咪營養品的費用,走出醫院。
  這時,久呼對小心捧著籠子的我說:
  「我會接受荒川阿姨的委託。」
  由於太過突然,我驚訝地晃動到籠子,裡面發出抗議的聲音。我一面道歉,一面戰戰兢兢地詢問久呼:
  「我雖然勸妳接下這個工作,可是沒有強迫妳喔?」
  既然她自己主動開口,我只要乖乖接受就好,可是,她說出口的表情仍舊顯得很難受……我不免感到擔心。
  但久呼很果斷地搖頭。
  「如果我現在不做……一定一輩子都沒辦法去做。」
  她顫抖的決心讓我感嘆。
  她雖然假裝忘記,但一定也隱隱約約持續在意著。她不知道該如何演奏一直沉睡在自己心中的音樂。給她看五線譜,讓她看到演奏的旋律,接下來就只需要伴奏即可。
  「這個星期就可以完成現在進行的工作。下個禮拜我會減少工作量,只接你可以自己完成的委託。所以……」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我也不打算問。
  我很堅定地點頭說:
  「我不能帶這傢伙走太久,所以今天先在這裡告辭。回家的路上請妳小心。」
  我用開玩笑的口吻這麼說,她便淡淡回答:
  「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
  從河川吹來的風,彷彿要冷卻炎熱難耐的夏夜。這一帶原本是海,四周渠道環繞,風吹拂過街道。
  悶熱沉重的空氣被吹散,連心靈都變得清爽。多虧挺直著背脊,我在天鵝絨般的夜空中找到小小的星星在閃爍。這個夜晚是如此燦爛。
  
  久呼依照先前所言,提前完成所有工作後,很慎重地放入荒川阿姨的錄音帶。
  不希望她逃避錄音帶,或許是我自私的想法。
  對我來說,音谷久呼是超越憧憬或尊敬的耀眼人物。
  我之所以會受到原本毫無興趣的聽打工作吸引,是因為她做為過濾器篩出關懷的話語。我不希望擁有如此技術的人說出貶低自己能力的話。
  不論是要推她一把,或是牽起她的手,我都不希望她逃避仰賴她而來的錄音帶。我的想法只有這樣,可是……
  我不曾看過她只聽了這麼短的時間就停下來。
  雖說她已逃避了十年,我也沒有預期這份工作會進行得很輕鬆。
  這個星期,她接下的工作就只有荒川阿姨委託的三十分鐘錄音帶,我負責的工作也只有一點點。只要沒有重要的麻煩案件出現,哪怕只是緩慢進行,本星期的工作也大概在星期四左右便能完成。
  這是久呼的危機管理方式。反過來說,也代表她感覺到這份委託是如此危險。而她的預感命中了。
  從早上開始,她每聽幾分鐘就停下來深深嘆氣,然後在螢幕前方垂著頭。這樣的情況一再反覆,錄音帶大概只聽了幾分鐘而已。
  我輕輕拍一下在書桌前方縮起來的肩膀。
  「我要泡熱茶。妳要不要休息一下?」
  久呼用空洞的雙眼看著我,微微點頭。
  她憂鬱地默默休息幾分鐘。當她將視線再度從見底的馬克杯抬起時,已經恢復些許活力。
  「謝謝你。」
  我在這句話中接收到多重意義,然後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
  就這樣,到了星期四傍晚,久呼終於完成荒川阿姨的錄音帶聽打。我早就完成工作,正在整理自己的資料。我將內心湧起的感動勉強塞進簡短的話語:
  「辛苦了。」
  「還沒有……要聯絡荒川阿姨,請她來拿才行。」
  她拿出應該是事前調查的筆記,面對書桌開始打電話。
  「喂,我是音谷,上次很抱歉。」
  拿著聽筒的背影雖然嬌小,但看起來很偉大。
  「是的,我完成了……好的,明天,就約十一點。好,我會在這裡等候。」
  她放下聽筒時,我發現她的手在顫抖。我不知道是因為聽了私人性質的訊息造成的餘波,還是結束工作的安心。
  「你的工作做完,就可以回去了。」
  她背對著我,合握顫抖的手。我輕聲對她說:
  「請妳好好休息。真的辛苦妳了。」
  走出事務所後,我前往江戶老伯的獸醫院。上個星期我決定要收養野貓,可是白天因為要工作無法看顧,於是找獸醫商量。他用江戶腔一口答應:「少說大話。白天我會幫你看著,你回家時到這裡來接牠吧。」
  當初我擔心野貓會逃跑或警戒,但後來證明是杞人憂天。或許因為原本就見過面,因此牠認定我準備的紙箱是自己的住處。只是當牠察覺要被帶去醫院,就會豎起全身的毛發出「哈~」的聲音威嚇,所以每天早上都要戰鬥一場。
  不過,牠在家時仍舊吃很多,在醫院也受到完善的治療,因此幾乎已完全恢復活力。在養貓以前,我以為自己不可能照顧得來,沒想到絲毫不用擔心。那傢伙已徹底成為我的同居人,但是還沒有名字。
  
  聽到對講機的鈴聲,我們兩人同時緊張地彈起來。我解除大廈入口的鎖跑向玄關,聽到腳步聲接近就打開門,邀請神情不安的荒川阿姨進來。
  「陽向……真抱歉提出這麼勉強的要求。」
  阿姨昨天接到電話時一定很驚訝。久呼先前拒絕過,因此她大概對於我如何改變久呼的心意做了種種推測。
  「請妳直接向久呼道謝。她在裡面等妳。」
  我堆起滿面笑容,阿姨似乎稍微放了心,脫下鞋子。
  久呼從椅子站起來,朝荒川阿姨深深鞠躬。
  「今天很感謝妳特地跑一趟。還有,我要為了日前的失禮以及讓妳等候而道歉。」
  「沒關係,久呼,是我把這種跟家醜有關的東西帶過來。妳一定很辛苦吧?謝謝妳……我太勉強妳了。」
  從這段道歉中,我猜想荒川阿姨或許也知道久呼有不敢聽的錄音內容。
  「荒川阿姨,外面很熱吧?要不要喝冰麥茶?還是要喝熱茶?」
  「謝謝,請給我麥茶。」
  我在廚房把三人份的玻璃杯放在餐盤上端過去,久呼和荒川阿姨正看著窗外聊天氣。眼前的氣氛似乎是在等我回去,因此我連忙回到座位上。
  久呼停了一下,然後遞給荒川阿姨用釘書機釘起來的一疊紙和錄音帶。
  「這是之前保管的物品,以及聽打的原稿。」
  明明是荒川阿姨自己委託的,但一看到實物,身體還是抽搐一下。她閉上眼睛,做了深呼吸讓心情平靜下來,接著緩緩俯視原稿。阿姨沒有草草瀏覽,而是很誠摯地閱讀。這份文件對她來說,明明是很可怕的東西。
  她讀到最後,像是大功告成般放鬆全身的力量。
  久呼對荒川阿姨說:
  「雖然我已經盡可能忠於錄音的語氣聽打,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建議妳親自聽錄音帶的內容。」
  「可是……」
  「我也這麼認為!」
  我站起來,手放在桌上探出上半身。
  「我不是看文字,而是親自用耳朵聽,才發現了某些事實!所以當妳看過原稿,產生聽錄音帶的勇氣後,還是要自己聽過才不會後悔。」
  「信中的文字會透露出想要傳達的訊息,同樣地,寄託在錄音帶的訊息,有時要透過錄音帶才能傳達。聲音的調性、節奏、呼吸,這些東西在轉為文字時,無論如何都很難傳達。」
  「可是,我已經充分──」
  久呼打斷仍在猶豫的荒川阿姨說道:
  「錄音是很自由的,會隨著聽者而改變接收的訊息。所以,有些東西我聽了也不會了解。我相信,有些東西要由訊息傳達的對象本人來聽才知道。」
  久呼的誠摯訴求讓我滿懷感慨。
  之前聽到的久呼的詛咒,以及我曾吐出的話語混在一起,變成柔和的音色。結論即使相同,只要達成結論的心情改變,前進的方向或許總有一天會出現光明。在這平和的變化中,她至少接受了我一點點,讓我眼睛熱熱的。
  ──我可以待在這裡……
  一如枯竭的自信湧出,我也能自然肯定這一點。
  「我的繼母對待我就像親生母親,所以我原本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可是,收到這個之後,才發現以為忘記的東西還存在腦中的某個角落。」
  荒川阿姨從包包拿出一個信封,大概是原本裝錄音帶的信封。上面的文字雖然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寫得很仔細。
  「信封裡除了錄音帶,還有自稱和她住在一起的男人寄來的信。」
  她面帶難色,遞出信紙要我們閱讀。
  信中的字跡和信封上的一樣,寫道荒川阿姨的母親大概已無法出院,她心中仍惦記著女兒,因為無法寫字,就把想說的話錄進錄音帶裡。結尾附上醫院的地址,提到雖然是很任性的要求,但如果她有這個意願,希望能來見母親最後一面。
  「母親生長在貧窮的家庭,沒辦法好好上學,不擅長寫字和閱讀。我們家又是做生意的,祖母似乎對她很嚴厲。我現在可以了解,她因為沒有依靠、無法承受痛苦才會想要逃走,但能不能原諒她又是另一回事。」
  荒川阿姨接過久呼還給她的信和錄音帶,稍稍揚起嘴角。
  「我還是回家慢慢聽錄音帶好了,然後再決定要怎麼做。謝謝妳,久呼。幸好我委託妳。」
  荒川阿姨鞠躬後離去。這回她留下的白信封總算交給久呼。其中的感謝信是比禮金更大的酬勞。
  
  我收拾完玻璃杯,總算有種工作已結束的體認。
  「荒川阿姨好像很高興,真是太好了。」
  聽我這麼說,佇立在客廳的久呼沉思片刻。
  「她那樣算是很高興嗎?」
  「妳在說什麼,她不是說了謝謝嗎?」
  「那種話,只要是像你這樣會討好人的人,姑且都會那麼說吧?更何況是做生意的人。」
  我實在無法了解她是在誇獎我還是貶抑我。
  我從正上方俯視她端正的臉孔,伸出手指接近她皺起眉頭的額頭,停在幾乎要碰到的地方。
  「我可以了解妳的心情,也非常了解妳懷疑她內心會怎麼想的心情。可是我身為被自己信任的人同時背叛的受害者,必須說一句:不論怎麼猜測,自己的雙眼看不到的東西就是看不到,所以相信眼前的事物,對心理健康是最好的方式。」
  「好、好吧……」
  「妳或許是因為常跟調臣在一起,特別容易懷疑……」
  「咦?你們在討論我?」
  聽到突然出現的聲音,我戰戰兢兢地轉頭望向門,看到調臣滿面笑容地站在那裡。這個笑容輕易地超越恐怖等級。
  ──為什麼?他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進來的……啊,他有這裡的鑰匙。
  調臣帶著溫和的笑容,對陷入恐慌的我伸出手。
  「請繼續。如果我有不對的地方,就應該努力改善才對。」
  我比看任何恐怖電影更感到膽顫心驚,只能緊閉嘴巴、用力搖頭,幾乎要把頭甩出去。
  「別客氣啊。」
  見調臣繼續拿我取樂,久呼伸出援手。
  「我沒聽說你今天要來。有什麼事嗎?」
  「我聽丹羽說,你們剛剛結束一份大工作。」
  「啊?你還對他報告?」
  這回輪到久呼追究我。我沒有退路,也沒有背水一戰的氣概,可說是四面楚歌,只能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我既然聽了內情,當然得報告。不過我報告的對象是調臣的父親。」
  「我爸要我請久呼吃美味的壽司。」
  ……哎,可以預想到會變成這樣啦。
  調臣每次來都帶著紙袋,今天卻沒有拿任何東西。
  我正感到詫異,對講機就響了。今天沒有其他預定來訪的客人,我想該不會又是臨時的客人,連忙跳起來,不過調臣輕鬆地回應:「好像來了。」逕自打開自動鎖,讓按鈴的人進來。
  「你來之前訂了餐嗎?」
  「嗯~與其說是訂餐……啊,等一下。」
  門鈴響了,調臣去開玄關的門。我和久呼面面相覷,彼此聳聳肩。
  當調臣把人帶進客廳,我們都瞪大眼睛。
  「謝謝惠顧,今天我要來這裡捏壽司。」
  對我們鞠躬的男人一身日本料理師傅的打扮。
  「啊?捏壽司?在這裡?什麼意思?」
  我搞不清楚狀況,再度轉向久呼尋求解答。她摸著額頭嘆氣說道:
  「這個人是白檜壽司店的壽司職人。調臣一家都是那裡的老主顧。」
  「咦?他是日本料理的師傅嗎?」
  「你真是的,丹羽。他是壽司職人,捏壽司的。」
  老實說,我不清楚日本料理師傅和壽司職人有什麼差別。不過我了解一點:這位壽司職人要在這裡捏壽司。
  「呃,也就是外燴嗎?」
  我的確聽過,在某些活動當中會有捏壽司的外燴服務。可是在這種一般住宅裡?而且又不是舉辦派對!
  我腦中充滿問號,已超出極限。
  日本料理師傅打扮的男人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說:
  「我們向來是不接受這種委託的,不過既然是深津先生的請求,就沒有理由拒絕。」
  「大將當然是請不動的,不過我勉強拜託源先生過來,想要慰勞兩位。」
  我只能苦笑。他慰勞的方式也太豪華了。
  我們把現場交給調臣處理,我詢問久呼:
  「這種事在下町(註4:下町 指東京舊市區中地勢較低的地區,一般認為保留了傳統的庶民氣質。清澄白河也屬於下町的一部分。)很常見嗎?」
  「怎麼可能?真受不了這個蠻不講理的傢伙。」
  她似乎打從心底感到無奈。
  我一開始雖然很驚訝,不過逐漸感到興奮,無法抑止笑容。
  「你在笑什麼?」
  「因為我滿期待的。平常不會有這種體驗,乾脆就好好享受其中樂趣吧。」
  我覺得好像被調臣感染了,不過他有種魅力,會讓人覺得只要有趣就不用想太多。久呼嘆一口氣,不知是同意還是放棄,接著就去詢問壽司職人一些問題。
  我們欣賞著眼前精湛的廚藝,品嘗新鮮的壽司,度過非常幸福的時光。吃飽後,壽司職人對我們爽朗地道別就回去了。
  「你可以隨時吃到那麼好吃的壽司,真是羨慕。」
  我追憶著留在舌尖的美好滋味,喃喃說道。調臣以從容的笑容回答:
  「那家店很近,你也可以去用餐啊。源先生會很高興。」
  他說得輕鬆,可是我要是隨隨便便去吃,錢包一定會陷入瀕死狀態。不過……如果哪天想要獎勵自己,或許可以抱著豁出去的決心去吃吃看吧……
  「對了,丹羽,你是怎麼攻陷久呼的心?」
  「調臣!」
  久呼有些臉紅,用凶狠的口氣制止他。完成困難的工作,有什麼好羞恥的呢?
  「說什麼攻陷,好像刑警一樣。」
  「那就是勸誘?」
  「這樣更奇怪。我只是推她一把,或者應該說是牽她的手。」
  調臣低聲說「哦」,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輪流看著久呼和我……不知為何,我感到背脊發涼。
  「具體來說是怎麼做?為了將來派上用場,也教教我吧。」
  久呼再度以嚴厲的聲音制止調臣,然後以眼神警告我別多說……雖然我應該重視雇主的意見,但不知為何,總覺得調臣比較恐怖。
  「我只是跟她約定要一起聽錄音,對吧?」
  最後的問號是向久呼確認。
  我沒說錯話吧?
  然而,久呼深深嘆息,移開視線。
  「哦,你要跟她一起聽錄音,然後她也接受了。哦,這樣啊。」
  「我、我說了什麼很奇怪的話嗎?」
  我戰戰兢兢地詢問,調臣只是大方地笑笑。
  「好,我也該回去了。」
  他說完緩緩起身。
  只有我無法理解現場的氣氛,不知所措地以半蹲姿態看著兩人。
  「久呼,我真替妳高興。我爸說,妳想到的時候就去見他吧。」
  「……」
  她似乎在鬧彆扭。調臣又溫柔地補充:
  「不是去診所,來家裡就可以了。讓他開心一下。」
  「……再說吧。」
  「嗯,再見。啊,丹羽。」
  調臣招呼我過去,我便走近他。他摟住我的肩膀,在我耳邊悄悄說:
  「公主和替她解除咒語的王子永遠幸福地在一起,故事圓滿結束──我很喜歡這種正統的童話故事。」
  這是童話常見的情節。可是,他為什麼會突然談起這種事?
  「你為什麼要講這個?」
  我猜不透他的意思,開口詢問。久呼聽了皺起眉頭。
  「調臣,你對他說什麼?」
  然而調臣像對待小孩子一樣,把手指豎在嘴前說「噓~」。
  「這是我和丹羽之間男人的悄悄話。」
  久呼立刻狠狠地說「好噁心」。我仍舊無法跟上話題,調臣又輕拍我的肩膀說:
  「即使是常見情節,也是很重要的約定。今後也請你多多指教。」
  「哦……」
  我直到最後都搞不清楚狀況,只能以相當愚蠢的表情目送他。
  調臣離開後,我繼續思索一陣子,最後告訴自己,思考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話語只是白費力氣而已。
  「對了,久呼,妳接下來如果有空的話,要不要來我家?」
  「啊?為什麼?」
  「咦?妳問為什麼?因為上次那隻野貓恢復健康了。白天我把牠寄放在醫院,回去的時候要去接牠。我以為妳會擔心……」
  我反射性地以驚訝回應她的驚訝,她便滿臉通紅地沉默不語。
  我連忙接話:「那個……如果妳很累,就不用勉強了。」
  「我要去,沒關係……抱歉。」
  她邊說邊用雙手掩面,從袖口露出來的手似乎也微微泛紅。
  她為什麼要道歉?
  「先去買牠喜歡的東西……對了,牠叫什麼?」
  「牠還沒有名字。可以幫我一起想嗎?我覺得我好像沒什麼命名的品味。」
  聽我這麼說,久呼發出呵呵的笑聲。
  我面對首次目睹的笑容,不禁被奪走目光。雖然還只是很淺的笑容,但和先前隱約瞥見微笑的程度完全不同。半開的笑臉就有這麼強的破壞力……如果全開不知道威力如何,太可怕了。
  我的直覺對我響起警報,要我把這個念頭藏在心裡。
  「你還不走嗎?」
  久呼已準備外出。我靦腆地笑著,掩飾心裡的想法。
  姑且先以「明天見」作結,別想太多吧。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0 23:06 | 显示全部楼层
占楼备用
发表于 2018-12-11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戛然而止风格的结尾www无论是作为科普还是叙述都蛮不错的。
发表于 2018-12-11 13:42 | 显示全部楼层
不错,实在不错,值得一看
发表于 2018-12-11 19:2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謝謝大大 666 這個結尾自然到我都不覺得結了尾 這本書超捧 沒想到超好看 感謝
发表于 2019-5-23 11:0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佬
不过这书居然是一卷完结...
发表于 2019-5-24 01:23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覺還不錯
至少不是現在那些爛大街的爽文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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