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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歌剧系列4 歌剧·乐园之章 黑暗乐园的设计者[栗原ちひ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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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0 19: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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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剧·乐园之章 黑暗乐园的设计者

作者:栗原ちひろ
插画:THORES柴本
译者:张文彦、KK









故事简介:
乐园啊,故事就这样开启了第四幕!
我,希望你能对我有所期待——身兼药师和剑士身份的青年卡那齐、谜般的诗人空,还有魔导师少女米莉安一同结伴旅行。
他们面对目标为歼灭全人类的组织——「黑之摇篮」。在最终决战前,三人因各自的淡淡思绪而摇摆不定。就在羁绊和爱遭受挑战的同时,一行人和新的伙伴相遇了。甚至连宿敌班修拉尔的心境也出现了变化……背负命运与罪过的宿命旅行,即将踏入震荡不安的险境!









角色介绍
卡那齐·山水
身兼药师和剑士身份的青年。为了医治和魔物融合而身中剧毒的身体,因而踏上寻找不死者的旅程。明明病到会吐血,却讨厌被人当作「病弱」看待。

诗人(空)
身份不明的诗人。时常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喜欢运用丰富的知识和华丽的言词述说无意义的事情。
「空」是卡那齐帮他取的名字。

米莉安·卡列思蒂雅
觉醒成为魔导师,变成能「看见」世界构成要素的少女。原本是隶属于暗杀集团,为了狙杀卡那齐而来。
话很少,不知该如何表现出感情。

基斯朗·班修拉尔
世界最大的魔法教会「光魔法教会」的边境特别监察官。为了过去的私怨而持续追捕着诗人。性格难以掌握,言行给人强烈的无能印象。

洁尔特莉多·修娜尔
班修拉尔手下的女性副官。冷酷干练的美女,为什么这么优秀的人才会甘愿屈居于班修拉尔之下是个谜。面对班修拉尔时的态度多变。









目录
1右和左
2死之剧场
3玫瑰色的小丑
4步向深渊
5通往乐园的阶梯
6太过长远的绕路
终章 呼唤演员之声
后记




  我过去曾经亲眼见过。
  乐园里充满了许许多多的「无」。
  那里没有痛。
  没有黑暗,没有苦恼,没有绝望,没有斗争。
  没有梦想,没有不安,没有恐惧,没有心。
  没有差异,没有距离,没有变化,没有神秘。
  更重要的是,那里没有你。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0 19:01 | 显示全部楼层
  1右和左

  废园的天空很晴朗。
  大概从不曾出现过乌云吧?
  让人联想到北国的灰青色天空绵延到地平线底端,相对的大地则是一片无尽平坦,暗绿色的草丛间星星点点地留下华丽石造建筑的遗迹。
  一名少年单独伫立在这个埋藏着往日繁华的场所。
  「很久很久以前——话虽如此,也还不到一百万个夜晚这么久远,是不算太远的很久以前。世界极其唐突的灭亡了。」
  少年用柔和的声音呢喃着,稍稍侧头聆听风的声音。
  这座废园中会动的东西,只剩下被风吹拂的花草,与随着太阳起落而变化的建筑物阴影罢了。无论少年用多么优美的声音说话,无论他的容貌再怎么优雅高尚,也没有生物会注意到。
  即使如此,少年仍旧继续述说:
  「许多生命在断绝的世界角落逝去,无论是人、兽和植物,还是言语、记忆和大气之力,许多事物都死去了。只有少数存活了下来。只有非常少数,既非善也非恶的事物残留了下来……在这当中,有一名少年。」
  少年站立的广场地面上铺着浑圆、泛黑的石头。广场被断裂的圆柱包围,八条小路从广场呈放射状往废园里伸展。
  从广场延伸而出的小路和其他小路交错、分开。穿过失去圆顶的雅致亭子旁;随着平缓的丘陵起伏;越过四周环绕着少了头或手的水池石像,不断延伸下去。这座庭园十分广大豪华,不过应该被舍弃了很长一段时间。
  所有的建筑物都已经崩坍,没精打采地倾颓着,四处布满裂痕。
  在这座非常寂静、充满死亡气息的园子里,少年再度开口:
  「生还的少年是位濒死的伤患。在他即将失去意识时,突然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光芒,那个是小小的、温暖的光芒。少年觉得那光芒是只小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不过,他的确认为那是只小鸟。然后,他向光芒伸出了手。」
  少年的岁数看来大约是十二、三岁,他细瘦的身体上罩着漆黑的衣物,一双澄澈的淡褐色瞳孔被白发遮掩。不知为何,他那冷静的语调甚至带着苍老的气息。
  他停下话语,将手中其中一颗玻璃珠高举到眼前。
  那颗玻璃珠约有姆指头大小,无色透明,当中有几丝针状的结晶。少年盯着被昏暗阳光照射的玻璃珠,突然露出明确的笑意。
  「不过,如果太用力抓紧小鸟,它很轻易就会窒息而死。少年——不,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件事,所以用尽全力握了下去。」
  少年带着灿烂的笑容说完后,用非常透明的视线看向这边。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没错,是你,就是你。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偷看吧?」
  那个声音仍然很柔和,不过却极为恐怖。力量在他的声音底层跃动着,可以感受到一股颤栗般的力量寄宿在少年的身体里、瞳孔里、废园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废园——不,此处的大气本身都以一定的频率瑟瑟颤抖着,令人耳朵生疼。少年带着笑容开口:
  「——滚回去!!」

  ◆

  「呜……啊!」
  伴随着呻吟声,少女同时睁大眼睛屈起瘦弱的身子。
  (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就像脚下失去了立足之处,坠入无尽的深渊——那一瞬间宛如浸泡在冰水中的感受,还在身上延续着。少女紧抓住高高的椅背,痉挛似的发着抖。少女体内深处还残留着先前「窥探」之处发出的颤抖,少年大吼的那声「滚回去」以惊人之势撼动着少女的脑海。
  少女的颤抖传到木制的椅子上,在地板上发出嘈杂的声响,却没有人担心地冲过来看她。少女所在的白色事务室和那座废园一样,非常寂静。
  (难道……没有任何人在吗?)
  少女在恐惧中仍感受到异状,她慌乱的扫视着室内。
  呈现圆形的事务室虽然不算宽广,天花板却很高。这个空旷高塔般的房间,无论是墙壁或地板都由白色大理石建成,由天窗洒落的阳光经过无数反射,让室内充满温和的光芒。
  少女在「工作」时,通常会坐在这房间内唯一的家具——雕工精细的椅子上,周围伴随着其他的魔导师们。
  不过,现在只有少女单独待在房间里。
  (我在偷窥神之都时,其他魔导师居然会离开……怎么可能!)
  少女承受不住心中的不安,于是打算离开椅子站起身。实际上,她却连站都站不起来,直接从椅子滑落到地板上。光是这样的动作,就让少女疲倦到深深喘着气。
  少女不只是因为「窥视」废园而疲累,她的身体本来就极为脆弱。
  单薄的肩膀和少年般骨瘦如柴的手脚,缺乏生气和光泽、几近病态的苍白肌肤衬着她紫红色的瞳孔。人偶般容貌的右眼上却戴着装饰华丽的眼罩,瘦弱的少女穿着由细腻白布重重叠成的衣物,布面上还缀上层层刺绣。少女今年才刚满十六岁。
  一般而言,到了她这个岁数应该更为健康美丽,但少女身上却带着一种不吉利的、几近病危的美感。
  少女一边努力呼吸,一边摇晃着宽松绑起的淡黄色头发,响着手上枷锁似的大型钝金色饰品,伸手撑着地板。
  (明明知道「窥视」之后会这样,为什么却没有人在?)
  除了因恐惧而瞪大的双眼之外,少女在毫无表情的容貌下朦胧的思考着。
  少女所施展的「窥视」魔法,是用来窥探世界外侧的方法。
  这个世界的外侧——或者该说是,这个世界的「缝隙」。
  话说回来,世界本来就是由数种属性相异的细微粒子聚集而成。世界构成要素的微粒子互相结合、分离、运作的力量,被魔导师们称为「大气之力」。世上最高位阶魔导师的「觉醒位」魔导师们,透过观察世界构成要素的粒子来理解世界的法则,进而干涉大气之力变换世界的构成。
  少女同样属于这类觉醒位魔导师,靠着能看到世界构成要素的眼睛,进一步「窥视」混在世界构成中的异界。
  就算是史上有名的魔导师,也没人知道异界是由谁创造,只能说,大概是神创造出来的吧?只有极少数的觉醒位魔导师靠着强韧的意志力不断修练,才能够发现异界的存在。在看似什么都没有的场所里,只能说是在空间的缝隙之中,确实存在着异界。
  偷看异界的「窥视」魔法不但极难修成,而且对魔导师自身也会造成很大的负担。在施法时还有刚施法后,无论多么强大的魔导师都会陷入完全无防备的状态。因为少女和周围的人都充分了解这件事,所以室内常驻着几名辅助的魔导师。
  不过,现在却一个人都看不到。
  (发生什么事情了?)
  少女倒在地板上,心中确信发生了事情。此时,一扇厚重的木门在一阵倾轧声中打开了。
  「您好,光魔法教会的总教王,德库丝塔大人。」
  随着开门声响起的,是个带着张力和锈蚀感的年老女性声音。
  随着同样高声的鞋音踏入室内的女性,走向这淡淡光芒照耀的房间中央,浮现皱纹的脸上露出充满智慧的严峻笑容。
  「好久不见了,德库丝塔。我是威尔堤雅大公摩尔根·夏耶,是你的叔祖母。你还记得吗?还是说,你已经将我忘了?你真是拒绝了我的会面好长一段时间啊。」
  摩尔根以高压的口吻说着,以她那种年纪的年老女性来说,她的穿着有些稀奇。因为她剃着整齐的短发,削瘦的身上穿着帝国神圣骑士团的华丽军装。就算是深居在光魔法教会的少女,也不可能忘记这么显眼的亲戚。
  威尔堤雅大公摩尔根·夏耶——神圣帝国路斯屈指可数的大贵族,公爵家之一的当家主。同时身兼帝国神圣骑士团亲卫队长,是皇帝身边的干部之一。
  她的经历就算只是民间所知的部分,依然十分惊人。寻求优秀的男性做为伴侣,进而得到更高一阶的地位和金钱,找到更优秀的男伴随即更换。每吞噬一人,她所拥有的实力就随之壮大,她那旺盛的晋升欲望,最后让她攀升到支配北部大陆的神圣帝国路斯皇帝身边,也终于安定了下来。现在独身,一心效忠于皇帝,在许多方面来说都是很麻烦的对手。
  对于叔祖母带着剑的登场,少女只是在地板上面无表情的看向她:
  「叔祖母大人……我……是左目(辛尼丝塔)。右目(德库丝塔)说她现在想要休息。」
  听到少女说着奇妙的话语,摩尔根严峻的脸上露出残酷的笑容:
  「啊啊,原来如此。你还是老样子,患着什么『一人体内有两人之心』的病症吗?真是麻烦。」
  「并不会麻烦——德库丝塔她这么说。德库丝塔和我是双胞胎,原本就相同……一边的身体毁灭了,所以使用另外一边,很普通。」
  摩尔根靠向断断续续说着的少女,挥开一侧的长上衣衣摆,单膝跪下:
  「那都是谎话,德库丝塔——不对,是辛尼丝塔大人。反正是哪边都无所谓,你的确有个双胞胎妹妹。光魔法教会发现你们强大的魔法素质,所以在三岁时被送入『前世界』的遗迹。你因为遗迹的神秘力量而觉醒,但你的妹妹却死去,就只是这样吧?这世界上的人总有一天都会死去。不过是死了妹妹就说什么心分成两半,什么继承妹妹的灵魂,这种胡言乱语不应该持续这么多年。」
  摩尔根十分温柔似的开口,说出口的话语却毫不留情。
  (怎么会有这么吵又低劣的女人?)
  辛尼丝塔朦胧的思考着。大陆最大的魔导师组织「光魔导教会」,和神圣帝国路斯有着密切的连系,辛尼丝塔则是教会的最高权力者。光魔法教会和神圣帝国路斯一同诞生、一齐向前,为了替世界带来秩序的共通目的而努力,几乎北部大陆的所有权力与利益都和帝国共享。因此,身为光魔法教会总教主的辛尼丝塔既是觉醒位魔导师,同时在这大陆上,应该也是仅次于神圣皇帝的强大权力者。
  但是辛尼丝塔窥视异界过久。过度使用的魔法力伤害了她的身体,也伤害了心灵,现在的辛尼丝塔无论见到世上任何事物,都无法大幅动摇她的心。魔法以外的记忆时常处于暧昧之中,也无法和任何人交心。
  对她而言只有唯一一个例外,就是她的妹妹。
  双胞胎的妹妹——在过去听着相同心跳诞生的半身。辛尼丝塔至今仍能思考她的事,仍能想着她、追寻着她。
  辛尼丝塔知道,自己的妹妹——真正的左目(辛尼丝塔)还没有死去。
  儿时分离之后至今仍下落不明,不过自己和妹妹在魔法石中仍有着淡淡的连系。
  她之所以会变成拥有双重人格——辛尼丝塔的情况,并不是因为妹妹的死亡,而是因为魔法力的过度使用,以及为了在帝都的阴谋算计暗流中保护自己的心。这是辛尼丝塔一生的秘密。
  为了心爱的妹妹,为了不让辛尼丝塔遭受到和自己一样的待遇。就算再也没有见过面,她仍然无法忘记妹妹。辛尼丝塔对妹妹的思念几乎接近祈祷。
  (……居然让这种女人说着那孩子的事!)
  摩尔根光是提到妹妹,就让辛尼丝塔的心中燃起一股怒火。
  如果还有魔法力,说不定会出手将她打飞。不过,摩尔根也知道辛尼丝塔拥有的魔法力,所以才会挑她无力的时候出现吧?辛尼丝塔这时终于察觉到,眼前的叔祖母身上传来奇异的臭味。
  「——您身上,有血的臭味,叔祖母大人。」
  「哎呀,你终于注意到了吗?这全都是你的错喔。」
  摩尔根无色的嘴唇弯曲成微笑,她转向门外,似乎在伸手招呼什么进入。
  打开的门外传来了确实的沉重甜腻臭味——血腥味。巨大的人影拖着这股不可能认错的味道走了进来。
  带着金属声响走进房内的,是三名身穿重装铠甲的男子。
  虽然在战争中使用魔法衍生而出的武器越来越广泛,不过,大陆上的战争还定以剑和盾为主。虽然铠甲不算稀奇,不过进入房内这三人的铠甲确实颇为异常。
  他们的铠甲很明显太过宽大。以一件防具来说,这身铠甲四处都能看到不自然的膨胀,让穿着的人呈现非人的印象。光滑的铠甲表面反射出淡淡的光芒,宛如镜子般扭曲映照着四周的景象。
  摩尔根猛然站起身,张开双手陶醉的看着骑士们的模样:
  「看啊,这就是新加入神圣帝国路斯尊贵骑士团的成员。虽然外表不是很美观,不过却能让缺少魔法力的人们拥有对抗魔导师的力量。」
  一股类似振翅的震动在房内回荡,仿佛在回应她的话。辛尼丝塔马上就察觉到震动的原因,这股震荡和震动魔法世界时极为相似,但那不是魔法。
  这是为了缺乏魔法力的人而制造出来,一种魔法机械的运作声。
  在这些骑士们的铠甲中,塞满为了抵抗魔法而做出来的机械。
  「……为了杀害魔导师的骑士吗?创造出这样的骑士要做什么?德库丝塔很生气的这么问。」
  「哪有什么原因,我只不过是想要和你说个话而已啊?以皇帝陛下使者的身分,和身为光魔法教会教主的你说个话罢了。只不过是如此平凡的要求,你们究竟拒绝了多长的时间?」
  摩尔根因为辛尼丝塔的话而笑了出来,对其中一名骑士招了招手。
  骑士响着重装备靠了过来,将手中的东西丢向地板。
  沉重的落地声响起之后,传出一道水声。
  辛尼丝塔的苍白脸庞看向骑士丢出的东西,落在她眼前的,是人的身体。
  一个身穿长袍的壮年魔导师——她对魔导师的脸有印象,是辛尼丝塔部下之中的一名光魔导教会干部。他的胸前开着一个红黑色的洞口,半干的血发出让人不悦的恶臭。
  伴随着刚才的水声,从他伤口溅出的血洒在地板上,倒在地上的魔导师怎么看都已经死去。摩尔根继续开朗的说:
  「护卫的魔导师被普通人杀害,还被人闯入本部的核心深处。对于身为大陆上最具智慧和力量而自豪的光魔法教会而言,这实在是一大丑闻啊。」
  「你会受到诅咒的。」
  辛尼丝塔开口说着。辛尼丝塔对世界没有任何现实感,也因此感受不到恐惧,不过血的强烈味道和色彩让她很不愉快。摩尔根收起笑容眯起眼:
  「随便你怎么诅咒,这不过是丧家犬所做的事……我以叔祖母的身分给你忠告,不要抱着无意义的固执。对皇帝陛下来说,他并不想引发和光魔法教会的对立。毕竟那位大人算起来也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陛下只是想知道——神在哪里?」
  听到摩尔根的问题,辛尼丝塔不禁抬起头来。叔祖母提出的问题是禁忌,她要求的,是被魔导师们隐蔽的几个真相之一。从帝国建国直到注定的时刻来临前,就算皇帝也绝不能提起的问题。
  辛尼丝塔小声的开口:
  「兄长他只是个没有任何魔法力的人,这样的人询问神之都的场所要做什么?德库丝塔这么嘲笑着。」
  「为了弑神。」
  摩尔根握住拳头、抬头仰望着高处的天窗,如此冰冷的回答。虽然用着戏剧化的夸张动作,不过她继续述说的语调却非常认真。
  「『世界之王』和『鸟之神』——它们在神话中被歌颂为救世主,不过实际上并非如此。这件事我们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了,可是你们这些魔导师只会袖手旁观,看着世界步向灭亡。这根本就是缓慢的自杀!我们应该从这半调子的黄昏中踏向灼热的场所,挑战被称为神的存在。没错吧?我们拥有力量,无论是魔法力还是从魔法衍生的各种力量,全都掌握在手里。」
  年迈的女性用腹部的力量慷慨激昂的说着,闭上沉重的双眼。当她再度张开双眼时,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热情和深不可测的黑暗。
  摩尔根将地上的魔导师尸体踢开,再次向辛尼丝塔伸出手。
  「和我们一齐战斗吧,辛尼丝塔。和我们联手,一起弑神吧!」
  辛尼丝塔看着叔祖母的手思考。
  为什么会是现在?没有魔法力的异母兄长——现任皇帝,他从很久以前就讨厌魔导师。辛尼丝塔当上教主则是在数年前,正好是帝国政府和光魔法教会之间不合缓缓扩大的时期。而魔导师们察觉「世界之王」和「鸟之神」的真实身分,则是在更久以前。
  可是,叔祖母却在这个时期前来。
  在世界各地不死者接连消失;高阶魔导师们流传着身为人类之敌的乌高尔复活的消息;暗魔法教会教主谜般猝死的这时候。
  (明明不可能杀得了神啊。大概是染上毁灭的气息了吧?异母兄长也同样被毁灭给传染了。)
  辛尼丝塔在心中如此忖度,稍稍笑了出来。如果要毁灭,最好所有人都一起灭亡。要是世界毁灭,所有人都同时死绝,那就一定能和妹妹的魂魄相会了。死亡的瞬间——在闪耀着光芒的那瞬间,自己也能完全回复。
  直到那瞬间来临之前,只要负责演好自己扮演的角色即可。
  装成悲叹着妹妹的死去,藉以守护妹妹。
  辛尼丝塔缓慢的撑起魔法力尚未复原的身体,平静的开口:
  「你并不是什么弑神者,只不过是个杀人犯罢了……叔祖母。」

  ◆

  在北部边境的一角,普通地图未曾记载的溪谷底。
  在间隔一定时间狂乱吹着奇妙暴风的这个场所,是古老传统的暗魔导师们的栖息之处。以岩山刻凿而成的圣兽宫里,有着可说是暗魔导师同业公会的暗魔法教会本部,谷底的城镇中则聚集着需要魔导师能力的人们。
  在这个飘散着古老魔法气息的溪谷里,现在正笼罩在不寻常的气氛之中。
  「那家伙似乎死了。他明明不算很老。」
  「据说是过度使用魔法力?他似乎为了下游的人民,而将『灼烧之水』全部转换为纯水。」
  「真是太愚蠢、太轻率了。」
  谷底的城镇通称「混沌的群集」,脏污的老人们在群集的巷子里小声对谈着。
  他们的四周有着熙来攘往的繁忙人潮。各式各样的人种,各式各样的身分,各式各样衣着不同的男女,在来来往往中低声谈论着同样的话题。
  人们口中提到的「那家伙」,是指暗魔法教会的总教主。七天前,教主因为魔法力使用殆尽而宣告死亡。为了举办葬礼以及选出下任教主的抽「签」仪式,暗魔法教会本部上下都笼罩着昏暗的祭祖氛围。
  卡那齐在响着吊丧钟声的街道上快步向前走。
  (用尽魔法力?那老头真的会因为这点事情就死去吗?最后看到他时的确很虚弱,不过,一点都不像随时会挂掉的模样啊?)
  锐利的灰色瞳孔中闪烁着疑惑和警戒的光芒,卡那齐思考着教主的事情。
  暗魔法教会的教主,是个强硬傲慢却不愚蠢的人物。好不容易才在攀缠于暗魔法教会中的秘密结社——「黑之摇篮」的那件事中,勉强和教主建立了信赖关系,没想到卡那齐一行人马上就收到教主的讣闻。
  (不行!这地方没有一个人值得信赖。)
  虽然有个魔导师莫名和卡那齐亲近——已逝教主的末子库欧里亚,但卡那齐不知为何,就是无法相信他。
  其实没什么理由,真要说的话,是直觉。他觉得库欧里亚背后似乎有什么意图。
  卡那齐穿过圣兽宫的正门,走向伙伴的房间。走过圣兽们吐着火的浮雕后,他被一股甘甜浓厚的香味和凉爽的空气包围。虽说时值初夏,不过建造在岩山中的圣兽宫,内部一直都很凉爽。
  穿过正面大门进入天花板挑高的圆形大厅,就算到了这里,为了准备仪式的魔导师们仍忙碌的走来走去。卡那齐保持将手放在腰间剑上的姿势,穿越大厅走到楼梯间,踏上手工雕凿的阶梯,到达伙伴们所在的房间。
  现在此处能够信赖的,只剩下自己的伙伴——诗人和米莉安。卡那齐代表三人到外头查探混沌的群集情况,他毫不放松警戒的打开房门。
  「诗人,关于外面的情况,城镇的出口果然全面封锁了。听说是因为仪式的关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卡那齐话才说到一半就僵在原地。一瞬间后,他猛烈的咳了起来。
  在他打开的门后,有一个凿开山岩建成的小房间。这是为了接待造访圣兽宫的客人所准备的客房,房里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吊床,还有直接在墙上挖出的置物柜。
  而卡那齐的视线前方,白发诗人正坐在小窗口下对他微笑着。
  「嗨,卡那齐。欢迎光临,你今天的死相仍然很鲜明啊。」
  用着分辨不出是男性还是女性声音说话的诗人,是个拥有琥珀色瞳孔的美貌男子。无论是未及肩的短发、古式的衣着,或是光滑的肌肤,诗人全身上下皆是一片彻底的白,上午的微弱日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轮廓看起来几乎就像雾化了一般。
  看着诗人几近神秘的容貌,卡那齐边喘气边说:
  「……诗人,先说好,这里是我和你的房间,我刚才和你讨论之后去查探底下城镇的情况。在这情况下,为什么还会受到你『欢迎光临』的迎接!」
  「哎呀,这么说来的确好像是这个样子。你的头脑真好啊。」
  看着诗人的微笑回应,卡那齐开始感到猛烈的头痛。一开始就知道这白色诗人的感觉和世间常识脱轨,不过最近似乎超越脱轨到了痴呆的境界。
  似乎为了不让自己因为太无力而倒下,卡那齐撑住自己的额头,低声问道:
  「我说诗人,你……虽然是这副容貌,可是,实际上该不会是六十几岁的人吧?」
  「不是喔。」
  诗人立即回答后缓缓眨了眨眼,但卡那齐仍然无法安心,他皱着眉头再问:
  「那我问你,今天的早餐吃了什么?」
  「塞满了谎言的闷烧小鸟。」
  「拿去埋起来!埋到坟墓里!」
  「不过是开个小玩笑而已。你为什么这么兴奋啊,卡那齐?」
  诗人像看到什么稀奇事物似的看向他,卡那齐猛烈的怒吼:
  「我完全不懂你的玩笑!也完全搞不懂现在是怎么一回事!诗人,你听好,你如果还算正常,就给我简单的说明清楚!为什么米莉安会在那里!」

  

  听着卡那齐悲壮的叫声,诗人很惊讶似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膝上。
  和诗人及卡那齐同行的少女——米莉安,正躺在诗人用金、银丝线绣出神话和传说的衣服上。淡黄色头发的少女轻轻弯起身子,被诗人半抱住似的睡在他膝上。诗人想了一阵子后,平静的抬起头来。
  「应该是她自行移动到这里来的吧?从她的房间走到这里。」
  「哦~是这样吗?的确,除了这样也不可能有别的理由嘛。」
  卡那齐充满讽刺的回应诗人,带着满脸不悦的表情从诗人身上移开视线。
  米莉安完全没受到骚动的影响,静静睡着。诗人像是在探索卡那齐内心似的,紧盯着他的脸看,然后露出淡淡的微笑说:
  「卡那齐,如果你也想枕在我的膝上,只要你老实说就——」
  「去死!为了世界、为了我心理的健康,你现在就给我去死!」
  「……很可惜,我没有办法自我了断,你要自己动手吗?」
  「好,你不要动喔!」
  回应听起来很轻快,但卡那齐真的拔出了腰间的剑。
  卡那齐半认真砍出的剑,却随着一声金属声响弹开。
  漂亮挡下卡那齐那一剑的,是米莉安的单刀剑。少女对卡那齐拔剑时发出的些微杀气做出反应,迅速拔刀弹开卡那齐的剑。
  米莉安挺起了上半身,缓缓放下剑看向卡那齐。
  「……那……那个,这只是在开玩笑。」
  卡那齐忍不住说起借口,米莉安则用冰冷的瞳眸看着他。察觉对方是卡那齐之后,米莉安的表情很快软化下来。
  「你回来了!卡那齐。」
  米莉安又恢复惺忪睡眼,朦胧地笑着叫出卡那齐的名字。
  看着少女一口气软化下来的态度,卡那齐同时感到放松和难为情。卡那齐眨了眨眼,将剑收回剑鞘,很不好意思的说:
  「……我回来了。米莉安,你这样睡在他人的膝盖上,会让对方的脚麻掉。」
  「啊……空,对不起。只要在空的身旁似乎就能有个好梦,所以……一不小心就……对不起。」
  少女不擅表达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向诗人道歉。诗人柔和的对她微笑。
  「没关系,能帮上你一时的安眠,就算要我献上手脚也不算什么。因为是你将我重塑、解放的,无论是言语、四肢还是双眼,你要什么都没问题。只要是你能收下的一切,我都能交给你。」
  听了他这番让人很不好意思的话语,米莉安眼中却闪过不安的阴影。卡那齐也同样感受到诗人声音中不可思议的空虚气息而皱起眉头。
  (这家伙对于和自己相关的事原本就很随便,最近好像变得更严重了。最近……对,尤其是被米莉安「重塑」之后,更加明显。)
  卡那齐回想起几天前,自己被奇怪魔导师团体给掳走时的事情。那时的诗人用着不像普通人的身手战斗,当他对其中一名敌人挥出致命一击时,却又出现诡异的不适。
  卡那齐在事后询问他这件事,诗人却只回答:「那是对人产生杀意所引发的神罚。」正确的情况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楚,他知道的只有诗人曾几近失明,那种情况则因为米莉安的魔法——「重塑」,而获得治疗。
  从那之后,诗人变得更加茫然,沉默不语陷入思索的时间也变多了。
  毕竟原本的诗人不是歌唱就是满口无意义的话题,这样的情况实在颇为异常。忧心仲忡、沉默不语的诗人连生气都淡薄了下来,显得更诡异。在那场骚动之后,没有使用魔法石就发动魔法的米莉安,为了回复魔法力而终日睡眠,卡那齐也因为负伤的左手化脓而无法使用。
  (这下真的没救了!全员的状况都失常。)
  卡那齐叹了口气,朝诗人和米莉安说道:
  「诗人,不过是枕个膝盖罢了,你不用扯到这么壮烈。米莉安也是……这家伙大概只是刚好在低潮中,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比起这个,记住不要随便向陌生人要求枕膝。还有,也不要随便答应别人枕膝的要求。」
  「卡那齐,你知道所谓的傻父母吗?」
  「如果是说『傻』这个字我就知道,那是指像你这样的人嘛。」
  「我觉得,你这话侮辱了全大陆上所有不聪明的人喔。」
  诗人用平稳的语调回应,卡那齐脸上带着五味杂陈的表情僵在原地。
  (搞不懂……我真的完全搞不懂这家伙在说什么!他的痴呆终于到末期了吗?)
  无视一旁内心冒着冷汗的卡那齐,米莉安侧着头问诗人:
  「空,你这句话……是说空比全大陆所有『不聪明的人』还要傻吗?」
  「不是的,米莉安。虽然人类的『聪明』种类不多,但『笨蛋』却有许多种。追求聪明的人大多会走上类似的道路,笨蛋则拥有无限的可能性,所以认定只有一种『笨蛋』是很粗暴的判断。」
  诗人拉着米莉安的手解说,米莉安露出一脸既像明白又像不明白的表情点点头。卡那齐设法接受了诗人的答案,暂时松了口气。总之,他别变得无法用语言沟通就好。于是卡那齐重新打起精神,继续说道:
  「诗人身为笨蛋中的一种是无所谓,不过,问题在于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在前教主的葬礼兼下任教主的选定仪式结束之前,我们好像都无法离开这里。」
  卡那齐与诗人还有米莉安。成为奇特旅伴的他们,来到暗魔法教会本部的理由各有不同。
  卡那齐是为了找出解除自身与故乡所受诅咒的线索,并且为人们对魔物所做的研究提出证言。米莉安是要找老师拜师,好成为正式的魔导师。诗人则是为了逃避正在追捕他的宿敌——基斯朗·班修拉尔。
  三人为了各自的理由来到这个地方,与一个怪异的团体产生了牵连。那就是想得到卡那齐被魔物附身之躯的秘密结社,潜藏在暗魔法教会本部内的「黑色摇篮」。
  他们将魔物尊为这个世界的真正主人,以传闻中早已死去的著名魔法师——乌高尔的灵魂所寄宿的面具为团长,是个十分危险的团体。他们的目标是将自己与魔物融合,把其他人类一一屠杀殆尽。老实说,这种思想真是给人添麻烦。
  卡那齐他们齐心协力打倒了率领这个团体的乌高尔面具,本来应该可以达成各自的目的。但随着前教主突然逝世,一切也就悬而未决。
  听到卡那齐提起教主选定仪式,米莉安猛然回神,抬起头来。
  「卡那齐,我——三天后要出席决定下个数主的会议,他们通知我必须出席。」
  「真的吗?不会有危险吧?」
  卡那齐的问题是由诗人回答的。
  「暗魔法教会将会用自古传下的签,抽选出下任教主。在举行仪式期间,不论人或物品都会被禁止进出本部,好像是为了减少来自魔法与物质上的外界影响。虽然米莉安还没有拜师,但她在这里似乎被视为魔导师看待。」
  「嗯,因为我还不成熟,那个……听说要和斐金家的人一起出席。「
  斐金家据说是与米莉安有血缘关系的家系,也是她目前寄宿的家庭。想到那对要求收养米莉安的老夫妇,卡那齐不禁皱起眉头。
  「……好像不太可靠……真是没办法,我也要参加那场仪式。」
  「卡那齐,你有在听我说话吗?除了魔导师,其他人是不能参加仪式的。」
  诗人倾着头询问,卡那齐抓住他的衣襟粗鲁地揪起他,脸上却露出亲切的笑容。
  「谁要理那种东西!顺便一起来吧,诗人。你也不想把这家伙一个人扔进那群魔导师里吧?」
  「——那些魔导师里,也许还有『黑色摇篮』的同党;在遴选下任教主的会场里,也许会有种种企图暗藏其中——你担心的是这些问题吗?」
  被卡那齐抓着衣襟的诗人微微压低嗓音问道。卡那齐以灰色的眼瞳瞪着他:
  「你猜中了。除了我们自己以外,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人。话是这么说,但是城市的出口已经被封锁了,现在要逃离这里恐怕不容易。你再想想,有什么方法能让我们也参加仪式?」
  「这个嘛……外人要进入这种古老魔法教会的重要仪式可说是难如登天。但是……所谓的『签』,必须要有人来抽它才行。在神圣帝国路斯建国以前的古王国时代,有许多领主与镇长都是由抽签选出,但抽签必定是旅行者或幼儿的任务。因为他们与当地的利害无关,最适合担任『抽签者』,也就是神的代言人——所以,如果不惜活用我们身为『旅行者』又是『外人』的立场也要混入会场,那就以这个任务为目标如何?」
  诗人如行云流水般侃侃而谈,言论内容还是出自于他的古代知识。好久没听他讲出正经话,让卡那齐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喔,听起来很不错嘛。就以这个路线笼络那些魔导师吧!」
  「要这么做是可以,但我的话术与暗示对古老的魔法师们不太管用喔。他们的身心都很顽强,要怎么笼络他们?」
  「是这样吗?用威胁的也很麻烦……啊,你用那招吧!就是你平常用的那个,除了诈欺与暗示之外的交涉术。」
  诗人不解地缓缓眨眼,反问似乎想到什么的卡那齐:
  「我不记得我有涉及诈欺之类的行为,但你说的除此之外的招式到底是什么?」
  看诗人一副真的毫无头绪的样子,卡那齐尴尬地清清喉咙说道:
  「呃,总之,就是那个……美人计。」

  ◆

  「……抽签工作的候选人?」
  前代暗魔法教会教主的干部之一,讶异地反问部下。
  为了准备选出下任教主的抽签仪式,前教主的干部及他们的部下正在暗魔法教会本部的议场里忙碌着。
  那名干部正在刻着本部全体配置图与断面图的巨大石制圆桌上,针对封锁本部的魔法进行必要的计算工作。
  「是。」来向干部报告的低阶魔法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之后说道:
  「前阵子不是有一名药师来访,结果被『黑色摇篮』那伙人绑架了吗?与那名男子同行的诗人,似乎表示想争取由他和那个药师来担任这次仪式上的抽签工作。」
  「太愚蠢了,抽签的人选会由我等经过严正的手续选出。」
  干部粗鲁地回答后握住粉笔,打算重新回到计算工作上,但部下继续说了下去:
  「是的,我当然也是这样回答。但是,听到诗人直接提出要求的魔导师有点不太对劲,行为变得超乎常轨。他不是对着墙壁讲话、就是瞪着半空中,或是令人毛骨悚然地泛起红晕,随即又抱着脑袋做出种种奇特行径。情况并不寻常……我认为,诗人与药师两人可能用了什么奇怪的技俩。」
  听到部下不安地这么说,干部也突然担心起来。诗人与药师两人不但从「黑色摇篮」手中逃走,还打倒了乌高尔被封印在禁忌的第七书库里的身体,生还归来。
  他们轻而易举地办到了聚集一百位魔导师也办不到的事。
  (这当然是因为那两个家伙运气太好。但是异常的强运,有时也是必须除掉的异能……现在可是即将举行重要仪式的关键时刻,干脆把他们关起来吧?)
  干部正在烦恼时,一双从后方伸出来的手轻轻按在他的双肩上。
  「你有什么烦恼吗?」
  「……啊……库欧里亚大人!」
  愣住的干部回头一看,他非常熟悉的温柔青年正在极近距离之处微笑。这名拥有短短的白金头发与一双灰紫色眼眸的青年是前任教主的末子,也是身为首席干部的年轻魔导师——库欧里亚。
  他的性格就跟外貌一样温和,但并非无能之辈。最重要的是,他强大的魔法力很得前任教主喜爱,前任教主还在世时,库欧里亚就被所有人视为继承教主的最佳候选人。
  看到实际上早已被内定为下任教主的库欧里亚出现,干部稍微松了口气。没错,碰到麻烦事只要推到这男人头上就行了!干部立刻把事情告诉他。
  「刚刚这个人向我报告,在第七书库事件里打倒乌高尔的诗人与药师,提出了奇怪的要求。他们说,想在这次的仪式里负责抽签。」
  「那很好,就让他们来做吧!」
  「什……您是认真的吗?库欧里亚大人!」
  库欧里亚太过迅速的决断,令提出此事的干部不禁张口结舌。库欧里亚那对灰紫色的眼眸转为柔和,点点头说道:
  「我当然是认真的。这个抽签仪式在正式的形式上,本来就该由旅行者或盲目的诗人、幼儿或野兽负责抽签。这不是正好吗?」
  「如果回溯到仪式的起源,的确是如此……但是库欧里亚大人可以接受吗?依照近年来的惯例,抽签的人选都是由我等经过讨论后决定的……」
  干部没有把话讲得更明白,不过基本上,决定就任教主人选应该是种政治性的策略,抽签只是表面上的形式。近来的习惯是在抽签时由自己人做出种种说明,好让干部之间决定成为下任教主的人一定会抽中。
  但库欧里亚把手放在胸前,以虔诚的语气宣言:
  「即使把一切都交给运气决定,我也不在乎。黑暗无限宽广,将一切包容其中。他们一定也能从黑暗中汲取出神的意志,比起我们敲定的结论更加确实吧。」
  这出乎意料的答案令干部一时之间显得茫然,但他立刻回神站了起来。
  「我、我明白了。那么,我这就去处理手续。」
  干部慌忙定出议场,接下来大概要去找其他侧近们秘密商谈吧?所有人都同意的继任教主内定人选库欧里亚,事到如今却做出了等同抛开教主宝座的举动。
  「……看来,在各方面都需要调整呢。」
  目送干部离去之后,库欧里亚小声地自言自语,走到干部刚刚所坐的圆桌旁坐了下来。他望着刻在圆桌上的本部结构图与放在桌上的计算用石板,如此呢喃:
  「为了保持机密,在举行仪式期间本部将会完全封锁。不论在魔法或其他方面,本部都不会接纳任何来自外界的事物,也不会泄漏任何消息……」
  库欧里亚微微一笑,当他拿起粉笔将石板上封锁用的魔法式补足时,几道锐利的目光射向他的侧脸。
  库欧里亚朝视线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议场角落有个魔导师背对着他。
  (大概是哪个对父亲大人的死有所怀疑的人吧?这倒是无所谓。)
  库欧里亚默默思考完毕后跷起脚,这次用粉笔在石制圆桌上画起涂鸦。
  「好,舞台完成了!演员齐众一堂,就连观众也是人山人海。不在场的人只有剧作家而已。因为这个舞台的剧作家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毁灭,变成了区区一张面具。」
  他唰唰唰地移动粉笔,在暗魔法教会本部结构图下方画出类似一艘简单的小船——或是一个摇篮的图案。

  ◆

  于是,在暗魔法教会总教主死后第十天,本部举行了下任教主的仪式。
  三百多名魔导师齐众在本部中央,由巨大圆顶覆盖的议场内。
  圆形议场内已经设置了呈托钵状的坐席,魔导师们无一例外地穿着正式长袍坐在位子上。议场正面雕凿了一段宽广的石阶,一直延伸到与阶梯同样用岩石凿出的御座前。那是暗魔法教会总教主的座位,目前当然是空置状态。
  议场内的魔导师们没有交谈,只是俯瞰着下方的广场,等待着接下来将要进行的仪式。垂吊在天顶上的数盏灯光照亮了议场中央,椭圆形的地板上铺设着几何学图案的马赛克瓷砖。
  前任教主的棺木镇座在磁砖地板正中央。用银线绣上镇魂魔法阵的黑布裹着棺柩,前方则放着用来遴选下任教主的石制水盘。
  身为下任教主候选人的高阶魔导师们拖着漆黑的长袍,环绕在作为仪式主角的棺木与水盘四周。他们一动也不动,看来宛如圣兽宫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雕像。
  卡那齐在等待仪式开始的沉默中小声呢喃:
  「……话说回来,事情意外地顺利啊。」
  「你是说『美人计』吗?如果进展得太过顺利,说不定后头会碰上相应的灾难呢。而且和我说话的魔导师一副晕头转向的样子。」
  诗人从兜帽下瞥了卡那齐一眼回答。照老样子对话的卡那齐与诗人,站在与议场中央相连的走道一角。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去要求的抽签工作,非常顺利地到手了。因此两人在平常的服装上披着仪式用的宽大无袖黑外套,轻声细语地交谈。
  「啊……那个魔导师往后的人生——看来的确黯淡无光啊。」
  「这是为什么呢?我只不过是说出对方所看到的,并以普遍的说法谈论了爱而已。你却说这样的行为是『美人计』,你的感觉有点怪异啊。」
  「不,怎么想都是明明没有动心,却能说出这么多甜言蜜语的你比较奇怪吧?」
  想到那个听着诗人诉说爱,然后变得一片茫然的魔导师。顺便一提,他是成年男子——卡那齐不禁将目光望向远方,此时上方终于传来些微的钟声。
  自天顶传来的钟声越来越响、音调也跟着增加,渐渐化为不可思议的不和谐音在议场内回响。既然会场内看不到任何钟的影子,那么多半是在巨大圆顶的里层设置了数十座之多的钟吧?几道音色不同、高高低低的钟声震荡着整个议场内的大气。
  一名魔导师随着宣布仪式开幕的钟声走向卡那齐与诗人。
  「……那么,你们就照着我前几天说过的,直接走到中央向教主候选人们行两次礼、向四周的魔导师行一礼、向御座行一礼,然后从教主候选人所环绕的水盘中挑出玻璃珠。没问题吧?」
  听到魔导师说明步骤的卡那齐与诗人点点头,魔导师便让路方便他们通过。
  两人缓缓走向棺木所在的议场中央。沉浸在对肌肤产生微弱刺激的钟声里,卡那齐朝着应该是米莉安所在的方向看去。
  罩着红黑两色布幕的座席上坐着人山人海的魔导师,每个人看起来都一模一样。
  (每个人都一样——是魔导师吗?)
  想到这里,卡那齐突然着急起来,使起性子在议场里寻找米莉安的身影。虽然每个人都穿着一样的长袍,但他找了一会儿就发现米莉安娇小的身影。
  这让卡那齐松了口气。
  (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卡那齐垂下暗色的眼眸,再度迈步前进。不久之前,卡那齐在同一个议场里被迫向魔导师们曝露出自己受诅咒的身躯。而就在这一刻,米莉安却与那时不把卡那齐当人看待、侮辱他的魔导师们同席而坐。
  她是个魔导师。事到如今,这个事实还是令他心情沉重。不,不管米莉安的职业是魔导师也好、杀手也好,那都无所谓。无论她做了什么、或不做什么,米莉安依然是米莉安,卡那齐知道她的本性与生命有多么正直。
  只不过,他感觉到彼此之间的距离,那是魔导师与一般人之间的距离。他感觉到视野的差异,以及选择之路的差异。
  (我有能力保护与我相差这么多的人吗?)
  卡那齐如此苦涩自问时,过去的记忆如闪光般掠过脑海。
  那个少女是他在故乡的恋人,他过去发誓要守护的对象。卡那齐真的很想守护她,无论是长长的黑发、纤细的侧脸,还是那份暗藏在仰望他的笑容里的脆弱明朗。他发自内心期盼她能得到幸福,因此对于夺走她的死亡本身,感到一股无处宣泄的愤怒。
  如果失去了她,自己不是会发狂就是会死掉吧——当时的卡那齐坚信着这一点。
  「卡那齐。」
  诗人小声呼唤他,让卡那齐猛然回神。不知不觉间,卡那齐与诗人已经走到议场中央了。
  两人抵达后,在中央围成一圈的教主候选魔导师们,无声地排成两路纵列。原本被他们包围在中间的棺木与石制水盘,出现在两人眼前。
  水盘形状仿照由两匹圣兽支撑的半球形世界仪,以带着黑色花纹的圆润灰石制成。盘中注满了水,水底沉着几颗玻璃珠。
  并排而立的魔导师们一起开口唱道:
  「无限的宽广与无限的深邃在此,亦即合。没有尽头,没有强弱,只是绝对的存在,并且连绵不断。汝,抽签者啊!询问象征神意的黑暗,成为下一代黑暗的传颂者吧!」
  高低音交错的声音呈现出不像人类会有的声调,卡那齐与诗人依照规定的步骤朝魔导师们行礼。卡那齐原本担心会被卷入派阀的斗争中,暗示要他们抽出特定人物的签,但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这种状况。到了最后,魔导师们似乎真的打算交由运气选出教主,卡那齐与诗人的工作只有好好抽签而已。两人走进魔导师让出的通道,来到水盘前。
  先是诗人一手按住衣袖,将形状优美的手指浸入水中。
  因为钟声而微微震荡的水面泛起一波涟漪,诗人从水底拾起一颗拇指大的玻璃珠,交给卡那齐。卡那齐接下玻璃珠,放在掌心高高举起,从圆顶落下的灯光照在玻璃珠上,映出泛黄的绿色。
  「黄色之七,青之十六——清澈的地底水流之继承者,印迪姆之子,维达。」
  老魔导师判读光的色彩,喊出继任教主的名字。
  在议场内铿锵回响的魔导师之名,令周遭的观礼者掠过淡淡的紧张感。
  因为老魔导师喊出的名字,并不是众人都视为下任教主的库欧里亚。
  魔导师们凝视着议场中央,想要判断目前的情势,教主候选人的亲信们也陷入沉默。
  老魔导师在下任教主候选人身旁处理杂务,同时扬声问道:
  「有人要提出抗议吗?」
  这个问题只是形式上的一问。齐聚在议场内的魔导师们虽然有提出抗议的权利,但通常很少有人会这么做。这次,大家也以为没有任何人会出声。
  然而,有人在出乎意外的地方举起了手。
  「我抗议。」
  那澄澈柔和的声音,正是属于库欧里亚。
  众人错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库欧里亚扬起嘴角笑了。
  「我抗议,因为他已经死了。」
  听到库欧里亚以沉稳的口气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语,身为壮年魔导师的维达开口想要反驳。接着,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不知何时,一根长针已刺在维达的咽喉上。
  「呃……啊……!」
  维达发出不成言语的呻吟,带着一脸不敢相信、走投无路的表情瘫倒在地。魔导师的座席之间传来几声惊呼。
  应该有好几个魔导师看到库欧里亚用针杀了维达。而且有更多人知道,贯穿维达咽喉的长针是库欧里亚平日惯用的武器。
  「库欧里亚……大人……」
  老魔导师脸色苍白地呼唤库欧里亚的名字。库欧里亚没有理会他,只是掀起长袍的兜帽,朝卡那齐等人露出爽朗的笑容。
  「好了,你们是怎么啦?总不能把教主的位子交给一个死掉的男人,你们能不能再抽一次签?来,这次抽到我就行了。卡那齐——带印的卡那齐。」
  库欧里亚愉快地说道,他用背在身后的手抓住盖在前任教主棺木上的黑布,一口气拉了下来。黑布底下的棺盖,也被库欧里亚扫落在地。
  干部们慌慌张张地冲过去,看到棺材内部后却当场冻结。
  棺木里铺满了白花,身材高大的前任教主脸上浮现僵硬的死相,躺在棺中。教主爱用的面具放在遗体的腹部上。
  但是,那个面具与魔导师们熟悉的形状不同。教主生前所戴的面具只有一半,现在放在棺中的面具却补上了缺少的另一半。
  「难道……你把教主大人的面具与乌高尔……的面具……?如果把这两个面具合在一起……」
  库欧里亚在愕然低喃的魔导师面前,若无其事地从棺木中拿出面具说道:
  「如果把两个面具合在一起,乌高尔的灵魂就会复苏。传闻是这样吧?真是个正确的传承。」
  库欧里亚抱着面具,静静转向卡那齐所在的方向,一双眼眸不知何时已染上赤红。他眼中的鲜红色彩,简直与面具上镶在眼睛部位的宝石一样。
  卡那齐感到一阵掠过背脊的恐惧与近乎欢喜的快感,他压低声音问道:
  「你这混帐——就是乌高尔吗?」
  「完全正确!我的表演很戏剧化吧?」
  库欧里亚,不,被乌高尔附身的男子戴上面具,露出扭曲的笑容回答。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0 19:02 | 显示全部楼层
  2死之剧场

  「你很惊讶吗,卡那齐?难道你以为那点小打击就能毁掉我吗?」
  库欧里亚毫不吝惜地扯开优雅的嘴角、笑着说道,卡那齐则以阴暗的沸腾眼神望着对手。
  库欧里亚——不,他眼前的人是乌高尔。
  那张样式古旧的面具,覆盖了库欧里亚嘴唇以外的脸庞。面具朝向众人的左半边是光滑的乳白色,而暗灰色的右半边布满如蔓生树根的凹凸装饰。
  寄宿在镶嵌于面具两眼处鲜红魔法石里的灵魂,正是卡那齐在禁忌的第七书库里碰见的怪物。那个最终目的是和魔物同化,身为「黑之摇篮」教团团长的古老魔导师,也是使卡那齐亲手在故乡散播魔物的男子——乌高尔。
  「……可以再次见到你,我真是打从心底感到欢喜。前任教主也是你杀的吗?」
  卡那齐回答乌高尔的声音因愤怒而沙哑。他手边没有剑,剑与药箱都施加了封印,放在议场里米莉安的座位上。即使如此,他的怒火依然没有减弱。
  ——我要杀了他。
  在卡那齐体内,只有纯粹的杀意正在盘旋。
  他听见某处有人正在呼唤名为「目」的警备队。不过在那些家伙赶来之前,我会先动手杀了他!向乌高尔怒目而视的卡那齐身旁,诗人沉静地开口:
  「库欧里亚师有他脆弱的一面,但他的脆弱应该不是盲目的绝望。我不认为库欧里亚师会如此轻易地被乌高尔的面具附身。」
  「没错!那个叫什么库欧里亚的小鬼会把身体让给我,是因为他接受了我所说的真相,发自内心产生共鸣,认同了一切。我不会勉强任何人,因为黑暗将一切包容其中——不会加以驱逐。」
  乌高尔沉稳地说完后,举起手直指头顶。
  「音乐!」
  随着他高声呐喊,议场内的钟声变成宛如人声般不规则的不安律动。四周清冽紧绷的大气霎时松弛,许多察觉这个变化的魔导师都脸色大变。诗人也轻声低喃:
  「……不妙,看来乌高尔从一开始就和同伙有备而来了。他打算利用钟声,令此处的大气产生魔法上的不安定。」
  「结果会怎么样?」
  听到卡那齐低声询问,诗人眯起眼睛。
  「如果在这里使用魔法,失控的可能性会变高吧?」
  「正是,正是如此!你可真是清楚啊,歌手。接下来,开始歌唱吧!」
  过去曾是库欧里亚的乌高尔,微笑着说道。
  就在此时,卡那齐猛然展开行动。他轻易地缩短距离、逼近乌高尔,毫不留情地朝乌高尔的面具挥拳。
  「什……!?……好痛……你在做什么,混帐东西!」
  乌高尔虽然退后一步,却来不及完全闪避,面具吃了一拳,发出呻吟。他摇摇晃晃地按住面具,但那张看来像陶制的面具上连一道裂痕都没出现。
  (面具上果然有魔法防御吧?)
  卡那齐一边思考,一边轻轻扳响惯用手的指关节。
  「做什么?我只是揍你啊——总之,你给我再死一遍!」
  鄙弃地撂下这句话后,卡那齐又扑上去,乌高尔僵硬地躲开一击。
  被乌高尔附身的库欧里亚只有二十出头,而且曾是「目」的队长,身体受过一定程度的锻炼。
  这让乌高尔得以勉强躲开卡那齐的攻击,绕到水盘后方。
  「你为什么如此急躁又单纯!接下来是歌唱的时间!唱吧,戈德文!」
  乌高尔下令的对象是下任教主的候选人之一。
  他指出的壮年魔导师戈德文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开始低声呢喃:
  「——自高处流下——其高是善良亡者的耀眼星辰之高,流向之低处是浑沌之海的海底。风啊,吹动吧,速速来此席卷步向毁灭之物,转动正确的毁灭之轮!」
  「你这家伙——!」
  旁边的干部瞪大眼睛,看着戈德文唱完咒文后吐出更具韵律的魔法语言。转眼间,一阵恐怖的大风从议场底部吹起,每个人都不禁压低身躯。
  「住手!大气不但不安定,而且为了举行仪式,这整个空间已经用魔法完全封锁了!一旦使用魔法,会引发不规则反射啊……」
  狂风发出惊人的嘶吼,将干部的呐喊声吞没。一如字面上意思,魔导师们差点被风吹跑,只好拚命抓住议场内的装饰与座椅。
  魔导师们的声音里掺杂着悲鸣,原本用来装饰议场的红色与黑色布幕飞向空中。同样在空中迸散的尘埃反射着灯光,眼前一片闪亮。
  「卡那齐,快趴下吧!来不及了。」
  当卡那齐正要迈步走向乌高尔时,诗人迅速抓住他的手臂说道。
  「什么——」
  他还来不及争辩,就被诗人出乎意料的腕力按倒在地板上。
  风势紧接着变得更大,吹得垂吊在圆顶上的金属灯盏疯狂摆动。互相撞在一起的灯盏才刚在钟声里加入刺耳的噪音,灯芯就陆续被狂风吹飞熄灭了。
  当深邃的黑暗替现场的混乱火上加油时,在议场内回响的嘶吼风声突然飙升到入耳可听范围的极限。
  狂风发出令人头痛的高音,掀起凶恶的旋风。
  一瞬间之后,议场内充斥着血腥味。
  「啊、啊、啊……啊……?」
  魔导师们发出被逼到绝境的呻吟。趴在地上的卡那齐抬起头,看见暗沉的血泊在铺着马赛克磁砖的地板上漫开。
  血泊正中央的魔导师,手臂自手肘以下消失,被宛如利刃的强风齐肘切断。在他身旁,那个从胸口到腰际都被锐利风刀划开的魔导师,早已瘫倒在地气绝身亡。
  现场四处传来悲鸣,狂风尚未止息的议场内一片骚然。
  尽管议场中央还有许多及时趴下的人存活了下来,但托钵状的座席上,到处散落着已断气倒下的躯体。
  (——米莉安!)
  卡那齐因恐惧而冻结的内心呼唤着少女,但不祥的肆虐旋风逼得他只能继续匍伏在地板上。
  议场中央有一名干部紧握住自己的魔法石,在不安定的钟声里抓着水盘,拚命站了坦来。
  「戈德文!」
  干部站起身喊出操纵风魔法的魔导师之名,迅速拔出怀中的短剑。在戈德文回头以前,那名干部已用短剑在自己的掌心划出一道伤口。
  接着,他的掌心上浮现淡淡的魔法阵。那是古老流派的魔导师们于修行时在身体上刻下,作为魔法力出口的魔法阵。原本的用途是对目标物直接施加魔法力,但只要放松力量,也可以将逆流的魔法力从身体刻着魔法阵的部位喷出。
  干部不给戈德文闪躲的时间,就把自己的掌心压在戈德文手镯上的魔法石。
  「呜……!」
  仿佛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尖锐声响起,戈德文低声呻吟。
  同时,风势也随之减缓。压制戈德文的干部喘着气,痛苦地问道:
  「戈德文,你这混帐……没想到连你也……」
  「不是的,我并非原本就属于『黑之摇篮』只不过……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库欧里亚大人,不,乌高尔师告诉我了。」
  戈德文带着苦闷的表情倾诉。他含着泪水仰望上方,仿佛在祈祷一样。
  「真相……!!」
  干部对戈德文的话皱起眉头时,自头顶传来的不祥嘎吱声令他倏然回神。他抬头一看,发现头顶正上方挂着一个大型的金属灯盏——吊着灯盏的锁链,被刚才的风刀割断了一半。
  (会掉下来——!)
  干部瞪大眼睛的下一瞬,灯盏以惊人之势自他头顶正上方落下。
  金属制的沉重灯盏伴随着巨响掉落在地,摔扁后翻滚了几圈。戈德文与那名干部的鲜血飞溅在马赛克图案的地砖上,漫开暗红色的花纹。
  「怎、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喔喔,『目』啊……!?」
  陷入混乱的老魔导师发出呐喊,摇摇晃晃地接近冲进议场的「目」——亦即暗魔法教会本部的警备队。然而,那个「目」的成员竟然朝老魔导师举起自己的大剑。
  咻!大剑划破空气,正要砍下老魔导师枯瘦的头颅——但倒下的人反而是「目」,他被卡那齐从背后一击打中要害。
  卡那齐看也不看匍伏在地、满脸惊愕的老魔导师与掉在一旁的大剑,就直接拔出倒地的「目」系在皮带上的短剑。
  看到这个光景,「目」的其他成员挥剑朝卡那齐砍来。
  卡那齐轻轻一晃闪开破风劈来的大剑,就像与那人擦肩而过般,一剑砍倒他。卡那齐用眼角确认「目」的成员倒地后,举目环顾四周。在议场入口还有好几个「目」的成员,正默默地举剑攻击魔导师们。
  「这些家伙全都倒戈了吗!『黑之摇篮』到底有多少人!」
  「至少比前任教主推测的更多……对了,库欧里亚师好像是『目』的队长吧?」
  诗人平静地说道,走到卡那齐身旁陪伴他。听到诗人的话,卡那齐在混乱中寻找乌高尔的身影,他似乎毫发无伤,正以缓慢的步调爬上阶梯。
  「等等,库欧里……乌高尔!」
  残存的干部拚命压抑住心中的恐惧冲向乌高尔,但半途中仿佛撞上了肉眼看不见的墙壁,突然停下脚步痛苦呻吟着。
  对魔法感受性强的人来说,靠近获得肉体的乌高尔等于是种拷问。而在这里地方,像卡那齐一样对魔法反应迟钝的人,只有卡那齐一个人而已。
  乌高尔没有受到任何决定性的阻碍,一路走到石制御座旁,长袍一转、回头眺望。
  自高处俯瞰,底下的议场一片浑沌。整个空间十分昏暗,只有各处燃起的火焰映照着黯淡的议场。火舌点燃掉在地上的灯盏所溢出的灯油,隐隐映出伤患、尸体与地板上的血迹。
  沉浸在阴影之中的世界,充满了伤患们的呻吟、叹息与不绝于耳涌出的悲鸣和怒吼,也不时忽然安静下来。空气中飘荡的血腥味散发出浓郁的腥甜,不安定的大气里蕴含着黏稠的热度。
  「出口在这边!」
  有人如此呐喊,试图引导还能走动的人离开。
  如浪潮般的骚动声掠过议场,陷入混乱的群众涌向出口,当他们发现「目」的成员已封锁出口后,发出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叹息的哀嚎声。
  乌高尔将议场里的一切尽收眼中,悠然地露出微笑。
  「不要逃,在这里彼此厮杀吧!被魔法附身的人们啊!敌人就在身旁,没错,你们不知道谁是『黑之摇篮』的一分子。为了活下来,只能杀掉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来,战斗吧,谁规定魔导师之间不能互相残杀?」
  (太愚蠢了……!乌高尔,你这混帐到底想做什么!)
  听到乌高尔陶醉其中的台词,卡那齐在心中暗暗咬牙,砍倒另一个「目」的成员。
  虽然他非常想立刻杀向乌高尔,但现在必须先找到米莉安。为了确认她的安危,卡那齐拚命凝聚目光。这时他看到议场一角,在米莉安原本所坐的附近有道亮光一闪。
  那是「目」的成员高举大剑反射出的亮光。

  ◆

  在卡那齐的视线前方,米莉安正茫然地坐在议场一角的地板上。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这是谎话。
  她不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才是正确的。
  「米莉……」
  她的眼前,正对着原本会成为她养母的斐金家老妇人脸庞。
  紧抱着米莉安的老妇人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想要呼唤米莉安的名字却无法如愿。老妇人的声音变得沙哑,鲜血代替话语自口中溢出。她的喉头就像哽到似的格格作响,笑容渐渐泛起紫色。
  一个「目」的成员站在老妇人的背后,用剑贯穿了她的身躯。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米莉安被渐渐死去的老妇人抱在怀里,睁大眼睛思考着。
  (如果那时候我有甩开她的手……我明明还能动,明明可以保护她的。)
  但实际上,她当时是动弹不得的。在魔法意义上完全封锁的议场里,呈不规则反射的魔法气息伤害了米莉安的神经。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被老妇人抱在怀里。当米莉安设法从晕眩里恢复过来时,「目」的成员已出现在老妇人身后了。
  老妇人紧抱住米莉安保护她,而「目」的成员毫不犹豫地用大剑贯穿了老妇人的背。
  (她死了。)
  老妇人近在咫尺的脸庞上甚至没有痛苦之色,表情逐渐化为异样的苍白。「目」的成员一脚踩在老妇人肩膀上。粗鲁地拔出贯穿背部正中央的大剑。
  慢了一拍之后,伤口流出鲜血。从老妇人的伤、还有米莉安的伤口流出。
  即使老妇人赌上性命守护她,「目」这一剑还是刺中了米莉安的腹部。
  (好痛!)
  耳边传来噗通噗通的心跳声,腹部的伤口随着每次跳动泌出鲜血。那件米莉安穿不惯的长袍上渐渐染上血迹,灼烧般的疼痛渐渐充斥在她的体内。
  因为冲击力与伤势而蒙胧的视野一角,米莉安看到斐金家老绅士倒地的身影。最初的风魔法划断了他的脖子。
  (好痛!)
  感到疼痛的米莉安轻轻发出喘息。那两个温柔的人死了。那两个温柔、善良而无力的人死了。
  米莉安感到的疼痛,是来自开始发出灼烧痛楚的腹部伤口吗?
  她总觉得疼痛的中心在更深处。是心吗?不对,是更深、更深的地方。
  正在隐隐作痛的地方,是灵魂。
  虽然米莉安不知道灵魂是什么样的东西,但她直觉地感应到——
  (我的灵魂受伤了。)
  「目」的成员对准被压在老妇人底下的米莉安,举起大剑。
  看到挥落的剑锋在昏暗议场里闪着亮光的瞬间,米莉安的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
  「…………咿!」
  留下一声来不及变成悲鸣的气息,杀害老妇人的「目」化为尘埃。
  那人无声地化为数亿颗尘埃,四散飞落。
  是米莉安下的手。她用与「重组」相同的诀窍,分解了「目」的成员。
  「目」的衣物失去主人,空虚地落在染血的地面上。米莉安——不,是火焰缓缓地从那套衣服旁站了起来。
  摇曳的火柱呈现橙色,不时闪耀着金属色泽的光辉。
  御座上的乌高尔发现米莉安化为火焰的身影,眼睛一亮向前探出身子。
  「喔——那就是那个觉醒位的孩子吗?因为魔法力太高,在视觉上只能看到那孩子魔法力的形状『火焰』!初次看到这么了不起的魔法力啊,真美!」
  虽然乌高尔雀跃不已,但火焰散发出的惊人魔法力气息,令议场内的魔导师无一不战栗地凝视着米莉安。
  卡那齐与诗人也停下正要冲过去的脚步,注视着火焰。诗人开口说道:
  「那团火焰就是米莉安。她现在的状态和刚觉醒之后一样,被感情影响而无法控制魔法力。她的身心,一切都被转换成魔法力了——要是弄不好就无法恢复人身……乌高尔也盯上米莉安了。」
  诗人的话令卡那齐心中掠过尖锐的痛楚,但他立刻压下自己的心痛。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想想你该做些什么吧?卡那齐压低嗓音,仿佛甩开某些迷惘般说道:
  「……诗人,你陪在那家伙身边吧。」
  「那你呢?」
  「我去砍了乌高尔。」
  话声未落,卡那齐已经笔直朝乌高尔冲了过去。「目」与几名没有负伤、应该属于「黑之摇篮」派的魔导师立刻拦住他的去路。诗人望着卡那齐与乌高尔手下们交战的身影,转身奔向米莉安。
  而当事人米莉安正以半失去理智的状态,目不转睛地看着乌高尔。
  米莉安的视野早已变得与常人不同,化为象征世界构成要素的极彩微粒子漩涡。当整个世界都刺耳地发出喧嚣时,只有乌高尔的面具看起来依旧是原本的模样。
  米莉安朝飘浮在五彩缤纷粒子漩涡里的面具发出低语。
  ——全都是你做的!
  不论是教主的死、斐金家老夫妇的死、卡那齐的故乡毁灭,一切都是乌高尔造成的。米莉安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问题不在理由,在于结果;在于亡者的人数与米莉安灵魂上的伤。
  乌高尔的声音拨开世界的呢喃响起:
  「没错,一切都是我做的。那你打算怎么做,火焰之子?」
  面对乌高尔的问题,米莉安毫无迷惘。她立刻灌注全身全灵之力,将意识砥砺得敏锐犀利。
  无限纯粹的攻击意志令神经产生痉挛,那痉挛扩散到大气之中。
  米莉安一边与震荡的大气同调,一边告诉乌高尔。
  ——毁灭吧!
  在那句话出口的同时,世界扭曲了。
  伴随着悲鸣般的倾轧声,盘旋的世界徐缓而确实地自四面八方逼近乌高尔的面具。
  能将包含种种要素的微粒子组成万物,使之聚合、分开的控制力对准面具,逐渐提升。随着大气的力量朝一个地方汇集,米莉安浑身剧烈颤抖着,但此刻的她已经不在乎这点小事了。她不可能在此停手。
  ——坠落吧!
  米莉安几乎是本能地放声大喊,在这一瞬间,世界的构成要素超越扭曲的临界点,化为瀑布朝面具倾注而下。针对一点集中倾泄而下的世界之力如此强大,米莉安感到连自己的存在都快被拖向乌高尔,因此拚命地维系住自我。
  就像被激流吞没时一样,米莉安的视野被世界的倾轧声与自己体内、体外肆虐的力量暴风玩弄,变得一片白濛濛。
  ——不行,我不能到那边去!
  当她拚命发出呐喊时,四周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什么?
  这突然的变化令米莉安吃惊地睁开眼睛,她发现世界静止了。
  直到刚刚还在四处盘旋、袭向乌高尔的极彩世界已完全停止。乌高尔的嘲笑声在有如一幅拙劣抽象画的世界里唐突响起。
  「多么惊人的作为,多么惊人的蛮力!你只以感觉去辨识一切。或许正因为如此,你在觉醒之后至今都能保持正常……不过很遗憾,火焰之子,你这样是赢不了我的。听好了?我可是古老的魔导师,见过神之都的男人——乌高尔!」
  乌高尔的呐喊声撼动了米莉安,接着,她看见一些类似线的物体。
  无数的线,无拘无束地张设在她举目所及、一望无际的世界中。
  米莉安不知道,那是乌高尔将自己的意识与世界要素连结张设,由魔法式编成的线。
  当米莉安试着令静止的世界再度恢复运转时,世界猝然倒转。
  一切都与方才颠倒,世界朝米莉安涌去。
  在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的米莉安面前,世界构成要素化为一只巨大的手。
  「永别了,火焰之子。」
  乌高尔的声音温柔地响起,用巨大的手掌握住米莉安。
  紧接着,米莉安的意识开始混浊。
  世界柔软地扭曲,她被惊人的引力拖曳着,自我逐渐消融。
  她没有站立的感觉、没有存在的感觉,五感完全消失。不知何时,米莉安已待在一片黑暗里。这片黑暗太过漆黑,让米莉安渐渐搞不懂自己至今都在做什么,就连自己到底是什么都搞不懂了。
  ——咦,怎么办?这样……我一定回不去的。
  在即将忘记语言之前,米莉安如此想着。
  她讨厌回不去。如果再也见不到任何人,那会很寂寞。她讨厌寂寞。
  在米莉安朦胧的意识一角,有人如此低语:
  「……米莉安,现在的你还不是乌高尔的对手。把你的意识借给我吧。」
  令人怀念的声音呢喃着,门扉轻轻开启的嘎吱声响起。
  听到那个声音后,米莉安失去了意识。

  ◆

  「哼,死了吗?」
  米莉安与乌高尔的魔法战使得封闭的议场里掀起惊人的大气漩涡,魔法感受性较强的高阶魔导师们几乎无一例外,不是已经断气就是奄奄一息地匍伏在地。魔法的余波似乎也传到钟楼,甚至连钟声都陷入了沉默。
  乌高尔在充斥着呻吟声的议场里,兴致盎然地看着米莉安。
  「最后似乎有个奇特的气息出现……不过……!?」
  话还没说完,一股杀气让乌高尔压低身躯。
  卡那齐的剑劈过刚刚乌高尔头颅所在的地方。乌高尔从御座上站起来,朝不知何时爬上阶梯的卡那齐态意勾起嘴角。
  「又是你吗?我明明看在兄弟之谊的份上,邀请你来参加死之剧场,没想到你对魔法居然如此迟钝,超乎我的想像!反正你一定是个大音痴,对吧!」
  「这和音痴有关吗!」
  即使在呐喊的同时,卡那齐依然不断挥剑砍去,乌高尔绕到御座旁勉强闪避着。
  「不不,音乐与魔法的关系可是相当密切的。在我创造魔法文字之前,有些魔导师会用乐谱记录魔法,用歌曲来教导弟子。在魔法教会的入会测验里,音感也是必须测试的项目喔。也就是说,像你这样的音痴,不管多努力都不可能成为魔导师。」
  「吵死了,给我闭嘴然后去死!」
  充耳不闻的卡那齐连连发动攻击,紧接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
  乌高尔用掌心挡下了卡那齐的刺击。
  「什……」
  卡那齐惊愕地瞪大眼睛。
  卡那齐以惊人剑速著称的刺击,剑尖却在触及乌高尔掌心之处停了下来。卡那齐的剑面对的可是活生生的手掌,手上明明没戴什么防具,剑尖却无法刺进乌高尔伸出的手掌分毫。
  乌高尔嘴角一歪、露出笑容,在卡那齐抽回剑身之前握住剑锋。
  「喔喔,你吃惊的样子真是坦率,这种反应真不错啊!像这种程度的小事,只要让魔法在体内循环就能轻易办到,不过对你说明再多,你也听不懂。听好了,卡那齐,就客观的角度来说,很吵的人是你。安静一点,懂了吗?」
  乌高尔以哄诱的口吻说道,握着卡那齐剑身的手腕轻轻一翻。
  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卡那齐迅速放开长剑,但已经晚了一步。
  「什……!」
  透过剑上传来的回转力道卷起大气,扫向卡那齐脚下。
  他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就从阶梯上飞出去,他的背重重撞在石阶的尖角上,只能反射性地用手臂护住头部。
  接下来就只剩一路往下滚了。滚到石阶底部时,卡那齐撞上魔导师的尸体停了下来,因为疼痛与晕眩而喘息着。
  卡那齐无法立刻起身,肩头颤抖着咳个不停。乌高尔看都不看他一眼,如此宣言:
  「好了,游戏就玩到这里为止……不是『黑之摇篮』同志的高阶魔导师,应该大都沉默了吧?再来,对了,替那个火焰之子补上最后一击吧!」
  乌高尔看向米莉安,她已从一团火焰变回娇小的少女。
  诗人陪在米莉安身旁,正在紧急包扎她身上的伤势。
  「……米莉安。米莉安,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诗人一边对倒下的米莉安说话,一边以白皙的手指撕裂少女染血的长袍,把长袍底下她常穿的黑衣解开,露出负伤的部位。在雪白肌肤上开出一道伤口的刀伤,直到现在部还在渗血。
  他把撕下的长袍布片摺叠起来、盖在米莉安的伤口,上面再以布用力绑住。诗人的手立刻染上血色。
  「米莉安,你要守护我对吧?如果你死了,就不能实现这个愿望了。」
  听到诗人沉稳的声音,米莉安的手指动了一下。
  米莉安的脸庞虽然宛如死人般苍白,但她的右臂却像被丝线吊起般举了起来。接着,依然闭着眼睛的米莉安发出呢喃:
  「——天之声。创造世界的歌手不死而清廉,其色是一色纯白,其音是由高至低的魔法一一九音阶。吾知晓汝,吾之声在汝之身回响,成为映出一切歌声的镜面。」
  米莉安的声音时高时低,宛加歌唱般编织出不可思议的诗。吟诗的声音虽小,但确实地向外扩散,令周遭产生小小的变化。
  大气震动着,宛如装上了乐器的弦一般,开始响起与钟声不同的音调。音符与音符彼此交鸣,议场内的大气再度恢复清洌。
  这是魔法。诗人面无表情地静静俯视着米莉安:
  「……你不是米莉安吧?她应该不懂得咒语才对。」
  面对诗人的问题,米莉安倏然放下手臂,小声地回答:
  「你是、歌手?那么,请救救这孩子。我没办法、在这里待太久。」
  「你是谁?」
  「我是、右目(德库丝塔)。这孩子是、应该已经去世的,真正的左目(辛尼丝塔)。」
  米莉安如此呢喃,再度骤然失去意识。
  乌高尔旁观着一切,感受议场内的变化,他眼神闪亮地低语:
  「这个魔法是……你是!我知道火焰之子是帝国专属魔导师,纯种的修尔文家族之人。没想到,她居然是现任光魔法教会总教主的分身吗!」
  乌高尔叨叨絮絮地喃喃自语,开始快步走下阶梯。在乌高尔走下来之前,卡那齐勉强靠着不稳的双脚站了起来,他呼唤着眼角瞥见的诗人:
  「诗人……米莉安她……?」
  卡那齐拖着濒死的身躯走过来,抓着议场坐席的椅背问道。诗人抬头仰望着他,淡淡一笑。
  「她比现在的你更有活力……我们逃吧,卡那齐。即使正面对决也打不赢乌高尔,而且,米莉安如果不立刻接受治疗,会有生命危险。」
  「……嗯。」
  卡那齐望着背后的乌高尔犹豫了一会儿,但最后只能同意诗人的意见。
  看到诗人与卡那齐收集四散的行李,抱起米莉安离开的动作,乌高尔不禁大喊:
  「等等——!」
  乌高尔同时集中意识想施放魔法,却受到周遭大气的阻凝。
  米莉安刚才施放的咒语将大气砥砺得宛如镜面般澄澈,漂亮地将乌高尔的气息反弹回去。
  清凉的乐音在四周反弹,议场内充满了纯白的光芒。
  (什么……!竟然利用我的魔法力,以最低限度的力量将一切的动魔法无效化!)
  别说视野,这阵强烈的白光甚至剥夺了在场者的五感与意识,乌高尔虽然以强韧的精神力保住自我,却无法做出进一步的行动。
  当视野恢复正常时,议场内已不见米莉安等人的踪影,只剩下如玩具般散落一地,堆积如山的尸体。

  ◆

  距离暗魔法教会骑马约七天路程的古老暗魔导师领地——凯基利亚,在教主去世后的第二天,收到了暗魔法教会教主的讣闻。
  他们用来传达情报的工具是钟。暗魔法教会本部的钟可以藉由各种音色,向四周传递出许多情报。听到钟声之后,邻近的村庄与城镇也会敲响钟声,将情报传播到更大、更远的范围。
  这一天是得到讣闻的三天后,距离暗魔法教会本部举行抽签仪式的六天前。帝国军人兰格雷与凯基利亚现任城主榭洛弗,在凯基利亚城的地下面对面谈话。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榭洛弗城主。审判官前来的日子已经决定了,三天……最晚五天之内,审判宫就会抵达此地。等到审判宫一抵达,就算在此地也能举行简易审判庭。这样一来,我们之间令人郁闷的对话也可以结束了。」
  兰格雷以极为平淡的口吻说道,放在桌上的双手神经质地松开又交叠。
  即使在神圣帝国路斯常驻的骑士团里,隶属于与帝国法务机构合作行动的巡察厅,兰格雷也是个格外适合坐在冰冷地下室简陋木桌前的男子。
  「然后你们就能把冤罪强加在我身上,没收我的领地吗……好吧,我就服从你。不过如果你们敢对监禁在城里的魔导师们出手,那我也不会继续克制他们的行动了。」
  榭洛弗以沙哑的声音回答,痛苦地咳个不停。
  兰格雷只将目光转向榭洛弗。石造地下室里唯一的光源,只有桌上燃烧的兽脂蜡烛。微弱的烛光朦胧映照出两手戴着手铐,被铁链吊在横梁下的榭洛弗。
  系着金属制手铐的粗大铁链,可以藉着装在横梁上的滑车自由调整长度,目前调整到刚好可以让榭洛弗的脚尖踩在地板上。虽然没有迫使她必须长时间踮起脚尖站立,但榭洛弗从中午过后一直到傍晚的现在,都被吊在锁链上。
  这里是审讯与拷问罪人所用的地下室。屋内只有兰格雷与榭洛弗两人,兰格雷的几名部下正守在唯一一个出口的门外。
  兰格雷慢慢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水罐将水注入简陋的碗里。然后他端着碗走到榭洛弗身旁。
  「你的声音很沙哑,是口渴了吗?请用。」
  兰格雷说完后,轻轻抬起榭洛弗渗满冷汗的下巴。自从回到凯基利亚之后,榭洛弗几乎每天都与这个男子进行着极为不友善的对话。在榭洛弗回城当天,兰格雷就说出他们背负的嫌疑,以异常俐落的手腕将魔导师们监禁在地下牢里,还对凯基利亚城与「前世界」的遗迹展开调查。
  榭洛弗与凯基利亚魔导师们背负的嫌疑,是他们是否属于「黑之摇篮」的一分子。对榭洛弗来说,这个指控根本是子虚乌有。
  榭洛弗聚集起身上残存的威严,以锐利的眼神瞪着兰格雷。
  「不必费心。就算润了喉……我嘴里也说不出比现在更多的消息了。我们不知道什么『黑之摇篮』。关于凯基利亚大人,我们也只是依照传承加以守护而已。我真的想不出什么遗迹的不死者!」
  「是吗?那真遗憾。无论问什么,负责人都说不知道、不知道,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话虽如此,你不反抗我们倒是个聪明的选择——但愿你的聪明对审判官也通用。我打从心底如此盼望。」
  兰格雷迎上榭洛弗的目光,低声呢喃着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他的表情明明冷酷无比,手掌的动作却极其温柔。
  屈辱与恐惧令榭洛弗感到一股寒意从腹部深处爬了上来,她咬紧打颤的牙关,拚命忍受着。
  无论魔导师是多么有力量的存在,身为一介小领主的榭洛弗都不可能与大陆最大的国家——神圣帝国路斯为敌。再加上榭洛弗等人所属的暗魔法教会,正因为总教主突如其来的死亡,一时处于空白状态,暂时不会有余力朝榭洛弗等人伸出援手吧?
  事实上,暗魔法教会本部派来的魔导师特使,已经随便找个借口回本部去了。特使对兰格雷一行人所散发的危险气息心生畏惧,选择了自保。
  (等到库欧里亚师获选为下任教主之后,或许可以向他求救。但是,我能撑到那时候吗?我一定会在简易审判庭上被严厉的言词和屈辱攻击,然后遭到拷问。)
  当榭洛弗正为自己身心的脆弱微微颤抖时,有人轻轻敲了敲地下室的门。
  「队长,时间到了。」
  兰格雷的部下打开一条门缝从外面报告,他回头轻轻颔首。
  「我知道了。那么榭洛弗城主,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记得吗?今晚是我们令人喜爱的共通朋友,班修拉尔卿说想与我们共进晚餐的日子,你也做个准备比较好。」
  兰格雷打开门,两名部下与一名身穿长袍、将兜帽压得很低的老迈女魔导师走进地下室。兰格雷从怀中取出老旧的钥匙,解开榭洛弗的手铐。
  「呜……」
  手腕的疼痛令榭洛弗发出呻吟,靠着墙壁坐倒在地。兰格雷有礼地朝她伸出手。
  「不必了,我站得起来。」
  虽然榭洛弗不屑似地说道,但她的身体由于一再侦讯,已经抵达疲劳的极限。最后她依偎着老迈的女魔导师,在兰格雷与其部下的随行下,勉强走回自己的房间。
  「那我就先告辞了。准备好之后,我的部下会带你到大厅去。」
  兰格雷在榭洛弗的寝室前这么说道,规规矩矩地敬了个礼才离去。
  (到自己城里的大厅为什么需要人带路!明明就是监视!)
  榭洛弗在心中挖苦着,瞥了一眼兰格雷留下来监视的部下,与女魔导师一起走进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榭洛弗刚要安心地松口气,一个不该存在的人影就跃入她的眼帘。
  在房间深处被木板封住的窗户边,一个男子跷着脚,坐在窗旁的椅子上。
  被小圆桌上的烛台映出的脸庞,是光魔法教会的监察官班修拉尔。
  一看到男子带着恶作剧笑容的脸孔,榭洛弗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因烦躁与恐惧而惊呼出声。她抓住自己的衣襟,试图藏起净是疮痂、现在又渗出血痕的手腕。
  「……你到这里来,是想做什么?」
  当榭洛弗以压抑的声音发问时,班修拉尔轻轻朝她招手。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让虽然犹豫,但还是走过来的榭洛弗坐下。
  「小声一点,榭洛弗师。我是在明知失礼的情况下,硬是拜托那位婆婆让我进来的。我还得再问一个失礼的问题,你能通帝国宫廷语吗?」
  班修拉尔与走向隔壁房间的老迈女魔导师交换了一个眼神,贴在榭洛弗耳边低语。班修拉尔有礼的态度让榭洛弗稍微松了口气,但看到他故意展示出老迈女魔导师明显遭到收买的样子,让她感到既不快又不安。
  班修拉尔会要求用共通语之外的语言交谈,是想谈一些不愿让门外兰格雷的部下与这个老迈女魔导师听见的话题吧?榭洛弗没有放松戒心,冷淡地回答:
  「不能。如果是北方语或西方古语就没问题。」
  「那么,我们用北方语谈吧!我说起来多少会有点生硬,请你不要介意。」
  「这是密谈对吧?如果你要问侦讯内容,我想,直接去问兰格雷卿应该会比较快。」
  榭洛弗流畅地切换语言说道,而班修拉尔对她回以一个不像贵族的笑容。
  「我和那个认真过头的工作狂不一样。我是站在你这一边,来救你的。」
  「救我?怎么救?」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榭洛弗的音量不小心变大了点。班修拉尔立刻挥挥手,示意她压低音量,接着继续说下去:
  「这终究只是个提案,请你被我们,也就是光魔法教会逮捕吧,榭洛弗师。只要在这份文件上签名就够了。因为文件是由帝国宫廷语写成,所以你可能会感到不安……这是由我与住在隔一座山的卡桑德尔边境伯爵,以及帝都的军务高官达力尔·柯维签名,准备要递交给光魔法教会总教主的请愿书。内容则是关于你提出自首,请求恩赦的文件。要我读给你听吗?」
  摊开放在她眼前的羊皮纸,文件上并排着为了避免复制,极为独特的流畅文字。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吗?榭洛弗感到有点失望地摇摇头,扬起嘴角。
  「被法院逮捕,和被你逮捕,到底有什么差别?」
  「差别可大了。榭洛弗师,你曾来过帝都吗?看过帝都法院审判所的公开处刑吗?那真是惨不忍睹。那些家伙在侦讯的时候,就把罪人打到濒死了。被拖出来的罪人站都站不起来,更惨的连意识都模糊不清。行刑者会用药把他们弄醒,然后再杀了他们。」
  班修拉尔提到的事,榭洛弗也曾耳闻。班修拉尔注视着无法隐藏内心冲击、陷入沉默的榭洛弗,轻轻把手放在她所坐椅子的椅背上。
  「看在你我同是魔导师的情分上,如果你愿意被我们逮捕,我赌上费尔帝拉伯爵基斯朗·班修拉尔之名,绝不会让你或其他魔导师被判死刑。你只要在这份文件上签名,在简易审判庭上保持沉默就行了。别看我这样,我的朋友也不少。等你被送往帝都,我会负起责任将你移交给我。」
  班修拉尔的说词听起来非常温暖,令榭洛弗不甘心地低下头问道:
  「……那领地……凯基利亚,会受到什么处置?」
  「唉,大概会被没收吧!事实上,这里的遗迹没有不死者,凯基利亚也已经死了。如此一来,这里也没有非得由暗魔导师治理的必要。别要求太多喽!」
  班修拉尔的说法的确有道理。
  榭洛弗用力抓住心中倾向接受的天秤,有些急促地问道:
  「你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被人发现你帮了我,不会导致你的立场恶化吗?」
  「哎呀,这个倒是意外地不会。我们光魔法教会法务部总是跟帝国法院合不来,像这种事情是常有的。不过,这次我的确有个人的目的……我想知道关于那个诗人的事。」
  说出诗人两字的瞬间,班修拉尔的眸色倏地转暗。
  看见他的反应,榭洛弗反倒稍微放心了。因为这让她知道,班修拉尔是认真的。
  班修拉尔打从心底想得到有关那个诗人的情报。为了获得情报,他不惜付出相当高的代价。班修拉尔的眼中,带着足以让她信服的力量。榭洛弗回望着班修拉尔,如此确认道:
  「交出关于诗人的情报,是放过我的交换条件吗?」
  「正是如此。根据兰格雷的调查,诗人一行人不在这里。你说你只是放他们离开,不知道他们的行踪,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因为就算在这一带调查,也找不到任何目击那些家伙的情报。他们可是很显眼的。榭洛弗师,你应该知道他们的行踪才对……不能告诉我吗?我必须逮住那个家伙,把他送上刑场。」
  看到班修拉尔断然宣言,榭洛弗忽然产生了兴趣。
  「……班修拉尔大人,对你来说,那个诗人到底是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班修拉尔的眼神不知为何变得柔和起来。就像谈起怀念的往事般如此回答:
  「你问了一个困难的问题啊!不过,你应该也看见了那个诗人的眼睛吧?在祈晴的魔法竞赛那一天,不,或许在那之后也有——对吧?」
  「我……」
  榭洛弗试着去回想诗人,却感到一阵讨厌的头痛袭来。看着榭洛弗话声中断、按住额头的模样,班修拉尔极为严肃地点点头,为她打气。
  「不要紧,我很清楚那家伙的奇怪力量。我第一次看到他时,也差点被他的眼睛捉住。那家伙会用奇异的力量捕捉、操纵人心,将人搞得一团乱之后离开。你也是那家伙的牺牲者吧?你从暗魔法教会本部回来之后,只要谈到诗人的话题就一定会发呆啊。」
  班修拉尔一说,榭洛弗的内心颤栗了起来。她感到一点获得解放般的安稳,同时又觉得胆怯,忍不住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没错,我一定是被操纵了——被那个诗人操纵了。)
  榭洛弗是高阶魔导师之一,对于诗人的怪异之处早已不只是隐约察觉而已。然而,每当榭洛弗要怀疑诗人时,她的思绪就会从诗人身上转开。简直就像设计好的一样。榭洛弗下定决心,勉强自己轻声说道:
  「班修拉尔大人……比起任何东西……我大概……更怕他。」
  听到榭洛弗的告白,班修拉尔露出带着淡淡痛楚的苦笑回答:
  「我也怕他。虽然害怕,但我还是要战斗。我要用这个世界的秩序制裁那家伙,将他毁灭……你能够相信我吗?榭洛弗师。」
  榭洛弗迎向班修拉尔注视自己的目光,皱起眉头闭上眼睛。女魔导师的太阳穴上渗出汗珠,领地的事、自身的事、魔导师们的事、暗魔法教会的事、米莉安的事……各式各样的事情掠过榭洛弗的脑海。
  世界上有许多恐怖的东西。但是关于那个诗人的事,大概足以超越其他任何东西吧……她有这种预感。
  环绕在诗人身边的不可解力量,是榭洛弗无法知晓也无法看见的。那是这个世上不该存在的东西。迷惘到最后,榭洛弗吐出沙哑的低语:
  「——诗人在暗魔法教会本部。因为是我陪他们一起离开这里的,所以绝不会有错。目前,暗魔法教会本部正为了举行选出下任教主的仪式而封锁。诗人应该也无法离开,还留在本部里吧?」
  「多谢!虽然说成顺便也不太好,不过,你可以在你所知的范围内,尽可能把通往暗魔法教会本部的道路与本部内的结构告诉我吗?」
  「……我明白了。相对的……请你发誓,班修拉尔大人。请你发誓,不论自己发生了什么事,都要抓住那个诗人。」
  榭洛弗微微睁开眼睛,一字一字地诉说。班修拉尔收敛起兴奋的神态,露出严肃的表情,连着剑鞘拿起腰际的长剑,将装饰精致的剑柄抵在自己心脏上誓言:
  「——我发誓,赌上我剩下一半的自尊。」

  ◆

  「你来迟了吧,班修拉尔卿。宴会的主办人居然迟到,这可是闻所未闻。」
  在凯基利亚城二楼大厅的晚餐筵席上,兰格雷冷冷地说着。
  大厅备好的长桌上并排着许多木盘,当地捕获的各种食材经过简单的炖煮与烧烤,冒出淡淡的热气。
  除了帝都之外,通常北部大陆的料理只会用盐巴与少许香草调味,味道极为单纯。
  尽管如此,因为季节正值初夏,菜肴里加上了几样新鲜蔬菜与水果,令餐桌看来豪华了些。
  在餐桌上,有着以修娜尔为首的数名班修拉尔部下,兰格雷与他的数名部下,魔导师方面只有榭洛弗出席。而迟到的班修拉尔也开开心心地加入他们。
  「喔,抱歉抱歉!从本部传来的文件还是一样要人等啊。」
  众人举起厚重的玻璃杯将干杯献给神明之后,开始这场带着一点紧张气氛的晚餐。
  造成紧张的主因,在于班修拉尔与兰格雷之间的恶劣关系。
  即使不看两人所属组织的对立问题,他们也是打从以前开始就合不来。
  「文件吗?不过,班修拉尔大人。你的空等还真久啊?我看,当成由于你素行不良,所以被本部舍弃了或许比较妥当吧?」
  兰格雷一边用木制的大汤匙将刚煮好的青菜分给大家一边说着,而将添加香草的蒸馏酒注入酒杯的班修拉尔则皱起眉头。
  「兰格雷,你的想法为什么这么阴沉?这样会秃头喔?」
  「……为什么会突然冒出头发的话题?」
  兰格雷的太阳穴猛然浮现血管,但班修拉尔毫不在乎地说下去:
  「哎呀,虽然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觉得你是个很有可能秃头的人。结果你不但加入军队,重逢之后又发现你原本的阴沉加强了一倍,害我都忍不住担心起来了。而且,你之前待在属于纷争地区的西方,因为负伤才转调到巡察厅对吧?那不就是委婉的降职嘛!对吧,修娜尔?」

  


  坐在班修拉尔隔壁的修娜尔,正在自己的薄面包上堆着大量的肉片,同时毫不犹豫地回答:
  「说得也是。我也是从光魔法教会法务部的法务课,外放成为边境监察宫辅佐的人,所以也不能说什么。不过,人生本来就有许多困境。只要适应了,人类即使住在畜栏里也能活下去,所谓泥巴中的幸福也是实际存在的。万一秃头,只要戴上假发就行了。也就是说,如果班修拉尔大人也有了那一天,我一定会替你介绍优秀的假发店。」
  「……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但是,你打算一直当我的部下当到我秃头吗?」
  「你不愿意吗?班修拉尔大人。」
  班修拉尔来回看着修娜尔面对自己的冷淡美貌与她餐盘上的大量食物,不禁感慨地摇摇头。
  「我没有不愿意。不过修娜尔,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我?」
  「哎呀,榭洛弗师,那边那道炖野鸡看起来也很美味,请你把菜传过来好吗?谢谢。班修拉尔大人应该也会尝尝吧?」
  看着修娜尔完全无视班修拉尔的发言,开始用刀子切开炖野鸡,兰格雷脸色发青地把刀子放在餐盘上。
  「班修拉尔卿,我要声明一下:我不记得自己有被降职,也没有假发。而且……这么说可能很不解风情……但你们别在用餐时露骨地打情骂俏好吗?这对消化不好。」
  「如果羡慕的话就说啊,认真木头小格雷~」
  班修拉尔用餐刀指着兰格雷随口说道,兰格雷终于气得一拳打在餐桌上。餐盘彼此碰撞发出声响,班修拉尔与兰格雷双方的部下都困惑地看着长宫。
  兰格雷以杀人般的视线瞪着班修拉尔,嘶声怒吼:
  「到底是谁在羡慕你这个混帐了!像你这种带着女人招摇过市、假装有在工作的人,根本没资格说出任何侮辱我的话!」
  相对的,班修拉尔也不甘示弱,他将手肘靠在餐桌上,摆出礼仪欠佳的动作主张:
  「什么叫带着女人招摇过市!修娜尔可是兼备远比我更优秀的事务能力、勤勉与运动能力的才女,而且连脸蛋都长得很不错!如果少了这家伙,不管什么工作我都没有自信可以顺利完成!」
  「多……多么……多么谦虚啊!」
  听到兰格雷颤抖着肩膀呐喊的感叹,与他同席的部下们不禁被蒸馏酒呛到气管,咳个不停。
  「……队、队长,不是的,刚刚那番话与其说是谦虚,不如说只是单纯的不中用发言而已!」
  听到部下拚命订正,兰格雷依然青着一张脸,重新振作起来指向班修拉尔。
  「……没错,你是个不中用的家伙,班修拉尔卿!」
  「正是如此!」
  班修拉尔沉重地点点头肯定,兰格雷一瞬间僵住,这次终于猛然抱住头垂下,颤抖着说:
  「啊啊啊,不行!我没办法变成那样!我没办法活得那么厚颜无耻!」
  「没关系的,您不用变成那个样子。应该说,求求您别变成那个样子,队长!」
  「我不需要工作上的客套话!如果没跟着我,你明明也是前途有望的啊……!一个年纪轻轻就有五个孩子的年轻人,你的命运就这样被我抛进降职的黑暗里了!」
  兰格雷阴沉地低着头大喊,他的部下不禁面红耳赤。
  「队长,不用喊出我个人的家庭资料啦……!」
  「什么,果然是降职嘛!」
  班修拉尔耸耸肩喃喃说着,取了一份野鸡肉放进自己的餐盘。
  至于修娜尔,她俐落地解决着自己盘中的食物开口说道:
  「他算是真正的劳碌命吧?如果让我谈点非常私人的话题,像兰格雷卿这种劳碌命的男性,正好在我的喜好范围内唷。」
  「这话是认真的吗?修娜尔……喂,我可是第一次听说啊!啊……这么说来……那我……?」
  「班修拉尔大人是范围外的大例外,世界上真是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班修拉尔有好一会儿都愕然看着坦率回答的修娜尔,但这段暧昧的沉默随即被开门声打断了。
  一名班修拉尔的部下从大厅的门后冲了进来。
  「班修拉尔大人……这是从光魔法教会本部送来的文件!」
  略微打了个招呼后,部下举起一卷仔细卷好的羊皮纸文件。班修拉尔立刻抛下餐刀站起身。
  「喔,这次总算来啦!」
  他走到部下身旁接下文件。班修拉尔从担任侍应的仆人手中接过烛台,交由部下拿着,打开印有纹章封印的文件。
  他迅速浏览一下,文件内容与先前收到的几乎相同。
  亦即「目前光魔法教会分身乏术,维持现状等待」就这样。
  班修拉尔差点全身无力,但他立刻察觉文件的不自然之处。
  (等一下!以固定格式的文章来说,冗赘的词汇太多了,文件的摺叠方式也很不自然。这封文件上搞不好在哪里藏了暗号。)
  关于这种事只能全凭直觉判断。为了不让兰格雷等人起疑,班修拉尔在脑中高速思考,用基本的密码破译法试试看。
  (喔,有了!把多余单宇的头一个字母串连在一坦,就是路克路斯——昔日英雄的名字。)
  班修拉尔表面上装出烦躁的苦笑,一边将文件卷回原状一边回到座位上。
  (路克路斯是来自东方,自己砍下被恶灵附身的左手的独臂英雄。在光魔法教会里,邪恶的「左手」指的是与教会不合的帝国法院。虽然不清楚详情,总之,这暗号的意思就是要我「小心帝国法院」吗?)
  班修拉尔没有将思绪显露出来,只是朝邻座的修娜尔咧嘴露出笑容。
  「修娜尔,有新任务啦!总之,凯基利亚这里就交给后面派遣的执行官们负责,我们要到暗魔法教会本部去。上面好像要我们去评断一下,暗魔法教会的新教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班修拉尔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撒了个大谎。但他的态度太过堂堂正正,就连副官修娜尔都毫不怀疑。修娜尔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说道:
  「这……对班修拉尔大人来说真是遗憾。但是,本部的命令是绝对的。」
  「那是当然喽!虽然想到不能再追踪那个诗人就不太情愿,不过,当个小职员是很辛苦的啊!」
  听到班修拉尔的叹息,好像已设法从沮丧中复原的兰格雷抬起阴沉的脸问道:
  「那道命令不会有些奇怪吗?榭洛弗师,暗魔法教会选出总教主的仪式,不是禁止一切外人进入吗?」
  接到兰格雷抛来的疑问,始终默默用餐的榭洛弗含糊地回答:
  「的确是这样……但是光魔法教所做的事有何用意,这我就不清楚了。」
  班修拉尔装出不高兴的语气,打断还想进一步追问榭洛弗的兰格雷:
  「你对我的工作有意见吗?兰格雷卿。这可是从上面下达的正式指示喔!」
  「——让我检阅一下文件吧。」
  兰格雷态度强硬地站了起来,让班修拉尔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兰格雷会追究到这种程度。
  不过,班修拉尔立刻重新振作天生的胆量与毅力,对他嘿嘿一笑。
  「哎呀,等一下。这可不行!你没有这样做的权限,身为持有天秤纹章的一分子,我可不能把本部发出的正式文件交给外人看。」
  「……是吗?这么说或许是很正确。」
  「就是说吧?你干嘛这么焦躁?」
  班修拉尔在心里松了口气,故作悠然地继续用餐。万一被兰格雷看到文件,那他靠着虚张声势,企图违背光魔法教会本部意向的事就会穿帮了。
  等抓到诗人之后,不管事态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但是在那之前,班修拉尔不想卷入不必要的麻烦里。而且既然已经查到诗人的行踪,他也无意继续待在这里。
  之前兰格雷曾告诉他,帝都有人提出法案能让诗人因为诗人身分就被判下死罪。所以现在正是逮住那个诗人的好时机。班修拉尔是这么想的,他只能在跟丢之前先抓住诗人,杀了他。
  兰格雷又盯着班修拉尔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将手指放进洗手盆里,开口说道:
  「我不相信你。在没有任何人看得到的边境,你说不定又会做出什么夸张的举动。光是这么想,我就担心得不得了……真没办法,既然事已至此,我要与你同行。」
  兰格雷再度说出意外的发言,令班修拉尔瞪大眼睛。
  「啊!?这是什么话?接下来你不是要在这里举行简易审判庭吗?」
  「那只要交给审判官进行就够了。因为我们的调查结果已经全都整理完毕了。」
  兰格雷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看来他心意已决。
  (哼~……我看,该不会比起调查凯基利亚……这家伙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从一开始就是监视我吧?巡察厅的军人居然当起光魔法教会监察官的监视者……还有刚刚的暗号也是,这代表帝国法院与光魔法教会之间的关系又更加恶化了吗?或者说,是帝国政府与光魔法教会不合?)
  无论如何,他都有种麻烦会非同小可的预感。班修拉尔感慨地嘟哝着:
  「……看来可真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啊。」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0 19:03 | 显示全部楼层
  3玫瑰色的小丑

  「那么,各位拥有搭乘『黑之摇篮』资格的天选之民,首先我要恭贺你们从死之剧场里生还,恭喜。」戴着面具的乌高尔非常温柔地说着,朝聚集在大厅内的魔导师们深深一鞠躬。
  「抽签」仪式结束后,生还的「黑之摇篮」成员们聚集在暗魔法教会本部,圣兽宫顶楼十三楼的大厅内。
  面对溪谷的大厅里并排着许多黑色的石柱,所有石柱上都雕刻着三匹圣兽。地面铺着黑色与暗灰色的马赛克地砖,整面墙上主要以藏青与深红的漩涡来描绘黑暗与浑沌的形貌。
  魔导师们并排站在保有神秘色调的大厅里,沐浴在露台映入的淡淡午后阳光下。石柱拉出长影的大厅里,穿着黑衣的乌高尔坐在仪式用的木制御座上,以带着笑意的声音继续说道:
  「那个剧场对你们而言,是一个必经的仪式。藉由在舞台上死过一次,你们将获得真正活着的可能性。只要知道了真实,对真正的世界觉醒,我们就再也不会被这个世界的毁灭左右。『黑之摇篮』是航向真实世界的船,你们已经有了搭上那艘船的资格!」
  乌高尔强而有力地宣告,红色眼瞳深处闪动着光芒。
  在场的魔导师们全部被乌高尔的眼瞳迷住了。魔法石制成的眼瞳仿佛正高声诉说着自己是活生生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注视都一样空洞,无论从哪个角度注视都一样会对上宝石之眼的目光。
  乌高尔之瞳带来宛如在肌肤底下窜流的不安与不快,已被「黑之摇篮」的魔导师们完全当成一种难以取代的快感,他们眼睛眨也不眨、陶醉地伫立在原地。
  聚集在乌高尔面前的魔导师们,总人数大约有四十来个,比前任教主预料的多出许多。乌高尔望着那些年龄与容貌不一的魔导师们,继续往下说:
  「你们遵从自己身为魔导师的意志,从我这里得到了知识。过去我受到神的引导而看见的那个不死乐园、世界的秘密与真实,你们应该也全都看到并因此觉醒了。光魔法教会的那群家伙,正是将世人蒙上眼罩,好成为他们捏造之『法』的奴隶,并且加深世界扭曲的元凶。是光制造出深深的阴影,藏匿了世界之谜!」
  乌高尔的声音朗朗响起,听得魔导师们微微湿了眼眶。在脑海深处回响的快感,增强到骇人的程度,但他们的心为了截然不同的理由,对乌高尔的话语感到悸动不已。
  被光魔导师与大多数平民看成「为了钱财行事的可疑异能者集团」的暗魔导师们,其实是真正的理想家。他们追求魔法的本质,不与人做多余的来往、不迷失方向,以他们的方式盼望真正的拯救降临。不过,暗魔导师们相信的「魔法的本质」与一般认知相距甚远,所以总是得离群索居、忍受孤独。
  但那样孤独的日子结束了。现在的「黑之摇篮」里,有身为真正古老魔导师的团长,团员们藉由共享乌高尔告诉他们的「世界之谜」,产生了强烈的羁绊。
  「再度恐惧吧。」
  「恐惧黑暗吧,然后从黑暗起源吧。」
  魔导师之间的低声私语蔓延开来,乌高尔微笑着站起身。
  「安心吧!黑暗是无限的。我们获得的拯救并非只限于我们的拯救,这个拯救将会扩展到全世界。我正是为了带来救赎才会重回人世。各位,独自奋战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不正是我们齐心协力,将世界改造成乐园的时候吗!」
  他这番沉稳但有力的发言,令大厅里的热气微微升高。乌高尔接着说道:
  「首先,我打算在这个暗魔法教会本部重现我曾看过的不死乐园,作为乐园重生的第一步。有人有异议吗?」
  「没有!」
  魔导师们立刻一齐低声回答,让乌高尔满足地微微点头。
  「说得也是,你们几乎都看过我对那个『乐园』的记忆啊。」
  「……恕我冒昧,团长。这个人还没有看过『乐园』。」
  一个魔导师的声音忽然响起,乌高尔愣了一下之后招招手。
  「哎呀,这可不行!来,现在开始也不晚,到这里来。」
  魔导师们分别站到两旁、让出一条通道,所有人都伸手把一个人推到乌高尔面前。
  「……啊……那个……我果然还是……没办法下定决心……」
  被众人推上前的魔导师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矮小男子,吞吞吐吐的口气显得非常优柔寡断。
  乌高尔挥开黑袍往前踏出一步,动作更徐缓地向男子招手。
  「决心那种东西,之后就会有了。来吧,拿出石头。」
  「来吧!」
  「来吧!」
  四周的魔导师们反复发出催促的呢喃,好几个人一起按住犹豫的魔导师肩膀,抓住他的手臂。无法抵抗的魔导师被迫露出手臂,暴露镶嵌在金属制手环上的魔法石时,乌高尔将面具悄悄靠近魔法石。
  「……咿?啊……呜……!」
  魔导师的眼瞳中映出火花,他发出奇异的叫声,眼球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他翻着白眼,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但其他魔导师们依然继续压制他。
  最后,那个魔导师猛然向后仰着头,嘴角冒出血泡。看到魔导师的躯体瘫软下来之后,乌高尔终于起身。
  「嗯,看来是失败了。这代表他不是天选之民。收拾干净吧。」
  乌高尔的话让魔导师之间发出一片失望的叹息。几个人合力搬动魔导师倒地的尸体,不知从大厅拖到什么地方去了。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乌高尔平静地坐回御座上。
  「好了,各位!这个暗魔法教会本部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的生还者。真是令人感叹啊!虽然没有被『黑之摇篮』选上,但他们还有一条救赎之道,那就是死……有谁愿意去赋予他们死亡?」
  听到乌高尔的问题,魔导师们一时之间感到踌躇。
  暗魔导师的同伴意识原本就很薄弱。如果乌高尔说是这为了拯救他人,要他们杀害除了「黑之摇篮」以外的暗魔导师,他们心中也不会有抵抗感。实际上,他们才刚在议场里狠狠互相残杀了一场。但要在这里率先举手响应,总觉得对四周的同伴们有些过意不去。
  在这样的气氛里,一个慵懒的声音响起:
  「——有,这个工作请交给人家来办吧!」
  看向声音传来的大厅后方,乌高尔疑惑地歪着头。
  「喔,你在哪里?真不可思议,我感觉不到你的气息。」
  「老练的战士是不会让自己散发气息的,对吧?如果交给人家,人家一定会把那些残存的暗魔导师废物轻松解决掉。」
  一个衣着夸张到骇人的女性这么说着,将一头长发拨到背后。
  她的打扮与周遭魔导师的长袍模样截然不同。也许是跟随帝都的最新流行吧?她穿着裙摆无意义大幅膨起的洋装,头上戴着宽边帽。那件豪华的洋装上镶着宝石碎粒,一动就闪耀着光芒,宽边帽上也缀满了布制的装饰花。因为那顶夸张的帽子压得很低,她藏在帽子下的脸庞几乎看不见。
  明明有这么显眼的女性在场,直到刚刚为止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的确很奇怪。
  乌高尔沉思了一会儿,立刻答应了女子的要求。
  「好,那你就试试吧!最多残党聚集的地方——在地下的一角。喔喔,那个觉醒位的魔导师火焰之子也在那里。她的名字叫做米莉安·卡列思蒂雅吧?只有她,我想留下来当作我附身的躯壳,一定要把她活捉回来啊!」
  乌高尔不必特别集中意识就说中了残党的所在位置。暗魔法教会本部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了如指掌吧?
  领命的女魔导师则艳丽地一鞠躬,轻轻挥着手朝门口走去。
  「遵命,这就去办!」
  「嗯——几个人跟她一起去吧。」
  听到乌高尔的吩咐,有三、四人慌忙跟在女魔导师身后。
  目送女魔导师一行人定出大门后,一名魔导师对乌高尔问道。
  「……团长,您知道刚才的魔导师叫什么名字吗?」
  「不,我不知道,她刚刚也不在议场里啊。」
  乌高尔干脆地摇摇头,大厅里充满了不安的私语声。
  「那是谁?不,因为她的打扮很夸张,所以我有印象……不过我没和她说过话。」
  「因为外表看起来很奇怪,总觉得会下意识地避开她。」
  「基本上,一个人的气息会这么微弱,与其说是强大——反而应该说是魔法力很弱吧……?」
  一阵窃窃私语过后,魔导师们不知所措地注视着大厅门口。

  ◆

  米莉安·卡列思蒂雅身处黑暗之中。
  那是个非常阴暗的地方,银色的碎片从上面落下,轻轻地飘落下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米莉安,那是你非得抓住不可的东西。
  一个低沉的老人嗓音响起,令米莉安吃了一惊。
  (咦,是教主大人的声音!是已经去世的老爷爷的声音——在哪里?)  当米莉安正要发问时,一个更大的声音响彻四周。
  「喂,那边的笨蛋!去拿更多布过来!」
  是卡那齐。
  米莉安猛然回神睁开眼睛,立刻遭到剧烈的疼痛与寒冷侵袭。她颤抖着环顾周遭,昏暗的房间里没有看到什么银色碎片。这里究竟是哪里呢?
  (虽然有通风口,但没有窗户……是地下吗?有大炉子……原来,这里是厨房。)
  米莉安花了些时间才察觉到这一点。少女的视野因为负伤的关系显得朦胧不清,而位于暗魔法教会本部地下的大厨房,现在看来就像战场一样。
  一个比人还高的巨大平炉滋滋燃烧着,挂在活动吊钩上的铁锅里,热水正沸腾着。甘甜的腐臭掺杂在濛濛升起的蒸气里飘荡,躺在石地板与木桌上的大批伤患,发出宛如濒死野兽般的呻吟。
  诗人清爽的声音穿越人们的呻吟传来。
  「刚刚拿过来的床单已经全都用完了。要我再去洗涤室一趟吗?」
  「叫别的家伙去!这边的伤患给你诊察,你可以应付的!」
  卡那齐用一副准备打架的口气大喊,声音听起来很接近。米莉安悠悠地转动视线,看到卡那齐跪在她身旁,大概是正要处理她的伤势吧?
  诗人把灰色的床单放在长桌一角,俐落地撕开床单制作绷带。
  「你说得没错,毕竟我也旅行了很长一段时间,要做紧急处理是办得到。但问题在于,我不太能够理解他人的疼痛……」
  诗人一边以听来甚至有些悠哉的口气说话,一边用棉花棒擦拭躺在桌上男子骨折的脚,然后一口气把骨头的位置扳正。
  「好痛~!痛痛痛痛痛……!你想杀了我吗!」
  「果然会痛吗?你没有咬到舌头吧?」
  诗人向痛得打滚的男子问道,虽然诗人还是老样子,但米莉安却没有余力微笑。
  她躺在平炉旁的地板上,只有感受得到火焰的半边身体特别烫,其他地方却像冻结般寒冷。
  「卡那齐……火……」
  火好烫,到另一头的角落去吧!她明明想这么说,干涸的喉咙却说不出话。即使想动一动,身体却沉重得动弹不得。
  听到米莉安沙哑的声音,卡那齐探头注视着她的脸庞,他自己的脸色也是一片苍白。卡那齐脸上带着严厉得骇人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比平常成熟一点。
  「你醒了吗?感觉怎么样?疼痛的状况呢?」
  听着卡那齐低声问道,米莉安终于察觉自己的状况。
  (对了,我……受伤了。)
  她在那个议场里被剑刺伤了。回想起受伤的那一瞬间,同时死去的斐金家老妇人面容也活生生地在记忆牛复苏。
  米莉安忽然觉得难受起来,身子微微颤抖着。好冷!体内深处冷得厉害,心脏每跳动一次,好像就有个令人不舒服的寒气团块紧紧抱住她的身体,让米莉安无法好好思考。
  看到米莉安剧烈颤抖的样子,卡那齐将手环过她的后脑杓,把少女的头微微抬高。他用脱掉手套的手拉开一旁药箱的抽屉,拿出一片用昂贵的纸包住的深绿色叶片。
  「米莉安听着,虽然味道有点苦,但你把这个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二十次之后再吐出来。」
  卡那齐把干燥的叶片折起来、卷成一团,拿到米莉安的嘴边。
  米莉安睁大因痛苦而含泪的眼睛,以颤抖的声音问道:
  「什么……?」
  「这是止痛药。吃了之后情绪也会镇静下来,感觉有点想睡。」
  虽然卡那齐尽可能耐心地静静说道,但米莉安一听到他的话,立刻产生激烈的反应。她因为太过恐惧而浑身剧震,微微动着身体想从卡那齐手中逃开。
  (不要……那一定是会让人睡着的药。疼痛会不见,脑子也会变得什么也搞不清楚。)
  失去意识、失去意志、失去自我——对米莉安而言,这比任何事都更让她害怕。
  「不要……住手,我、还能动……我、不要紧……」
  米莉安反反覆覆地呢喃着,心中想起养育自己的战斗集团艾尔·乌鲁其亚。那些正直又诚实,并且毫不留情的艾尔·乌鲁其亚成员。
  只要米莉安现出无力之处、发出哀求,他们就会不由分说地抛下她离开。
  所以不论处在什么样的痛苦中,米莉安都会站起来。如果不站起来,等待着她的就只有死亡。
  (如果不快点动,不快点站起来,就会被抛下。大家一定会、讨厌我。)
  艾尔·乌鲁其亚的成员们已经不在,斐金家的老夫妇也死了。万一再被卡那齐和诗人厌恶,她到底该如何是好?
  光是想像,米莉安就痛得胸口深处像要麻痹一样,忍不住渗出泪水。卡那齐被努力试着要站起来的米莉安吓了一跳,用双手按住她的肩膀阻止。
  「米莉安,喂!别动,伤口会裂开……你听得见吗?」
  「我听得……见。不要紧,我不要紧的,我、还可以走……别、丢下我。」
  听到伯得发抖的米莉安如此呢喃,卡那齐脸上的表情消失了。种种感情彼此冲突,似乎让他不知道该浮现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怎么办……卡那齐、是不是、生气了?)
  当米莉安被不安冻结时,卡那齐无言地将手中的药草放进自己嘴里。卡那齐是要试毒吗?可是他对毒药的抗性应该异常地强——米莉安正想着这些事时,忽然出乎意料地被吻住嘴唇。
  (咦——)
  一时之间,米莉安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嘴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卡那齐的气息近在咫尺。那是种熏人的血与药草的气味。
  和诗人截然不同,属于活生生的人类气息。
  当米莉安茫然不解之时,一股苦涩的药草味分开她的唇瓣流入口中。
  (他要喂我吃药。)
  米莉安察觉卡那齐的意图,反射性地想推开他的身体。
  然而,米莉安无力的手臂却轻易被卡那齐抓住,感受到他强大的力量。
  ——那个感受就此化为恐惧。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住手!)
  即使米莉安在心中呐喊,卡那齐也听不到。药草的苦味在口中扩散开来,光是这样就让她头晕目眩。米莉安试图把头转开、吐出药草,结果却被卡那齐用力抱紧,连动也动不了。
  等到米莉安差点呛到,无可奈何地吞下药草后,卡那齐总算放开她。他让米莉安轻轻躺在地上,按住少女的肩膀等待药效发作。
  (为什么?卡那齐明明从来都不会做我不愿意的事,我明明不吃药也不要紧的。为什么、要对我做出、可怕的事?他讨厌、我了吗?)
  米莉安再度因为混乱与恐惧而微微颤抖。好可怕!好冷!
  救救我!米莉安打从心底这么想着。但是,因为她知道在真正想要求助时,救援之手却不曾出现过,所以直到药效让眼前变得模糊之前,米莉安都蒙胧地睁着双眼。

  

  ◆

  「辛苦你了。」
  听到诗人冷静的声音,卡那齐微微抬起头。
  暗魔法教会本部的大厨房依然飘荡着血腥味,不过伤患的治疗已经大致完成了。
  平炉的火焰变小,伤患各自躺在地板或桌面上,有些人背靠着墙壁缩成一团,试着打个盹。
  诗人低头望着坐在墙边的卡那齐,看见他仿佛在守护平炉旁包着毛毯的米莉安,不禁用一如往常的平静表情露出微笑。明明也忙着替众人的伤势做紧急处理,浑身沾满血污与泥泞的诗人脸上却毫无疲倦之色。
  「……好累。」
  卡那齐以充满挖苦意味的沙哑声音说道,诗人将手中的陶杯递给他。
  「你变得真坦率啊,卡那齐。能听到你诉苦真是贵重。」
  「既然这么贵重,那就放进箱子里锁起来吧……那是什么玩意?」
  卡那齐倦怠地问着,接下诗人手里的陶杯。但过度疲惫的状况令他视野模糊,手指扑了个空。
  诗人等到卡那齐的手牢牢握住陶杯后,自己也缓缓在一张凳子上坐下。
  「那是用热水冲淡的苹果酒加上树蜜。对现在的你来说,应该比粥容易入口吧?」
  「可恶,说得一副你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卡那齐恶声恶气地抱怨,喝了一口冲淡的苹果酒。温暖的酒与树蜜的香甜沁入五脏六腑之中,让他的视野稍微变得清晰了点。诗人望着卡那齐的模样,温柔地眯起眼睛。
  「因为这种事是家常便饭,我也完全习惯你的病弱了。」
  「你差不多该给我记住了吧!我的身体差不是因为生病……」
  卡那齐正要像平常一样对诗人怒吼时,突然感到喉头深处涌上一股腥甜。闻到明显的血腥味,他浑身掠过一阵恶寒。卡那齐忍不住将陶杯放在地上,激烈地呛咳起来。
  诗人立刻站起身,走到卡那齐身旁单膝跪下,把撕成条状当作绷带的床单递给他。
  「你的状况还是那么严重啊。」
  「别管我……我还、不要紧。」
  卡那齐忍受着侵袭全身的钝痛,设法反复地深呼吸。他用诗人塞过来的床单擦拭掌心,咳血的痕迹鲜明地转印到布上。
  诗人沉稳的琥珀之瞳俯视着床单,开口说道:
  「即使你的状况变得不是『不要紧』,身为诗人的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聆听你的遗言以减轻你心中的负担,以及吟唱你想听的歌以减轻你的痛苦而已。话说回来,再也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能让你的病弱变得不显眼了。」
  「……也是啦,情况变得很奇怪。」
  表示同意的卡那齐以目光环顾大厨房。
  卡那齐与诗人带着负伤的米莉安,从被乌高尔附身的库欧里亚露出本性后,化为惨烈战场的议场里勉强逃了出来。他们在「目」与「黑之摇篮」派的魔导师们追杀下,不知不觉间与其他负伤的魔导师们一起躲进了这个大厨房里。
  「虽然除了我们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生还者,不过为了举行仪式,本部现在完全遭到封锁。这样既不会把内部的惨状泄漏出去,『黑之摇篮』派也不打算让他们以外的生还者逃掉吧?」
  诗人这番话令卡那齐露出略带阴暗的苦笑。
  「而且,在这里的人不是伤患就是老人,剩下的都是些太过年轻的家伙。对吗?」
  正如卡那齐所言,聚集在大厨房里的魔导师大都是形容枯槁的老人,或是还在见习的年轻人,剩下的则是些不知能活到何时的重伤者。
  「即使在场的全员与『黑之摇篮』正面对决,胜算也很小。例外的大概只有米莉安吧——」
  听到诗人口中说出米莉安的名字,卡那齐心中不禁涌出一股近乎愤怒的热烈感情,他怒目瞪着诗人说道:
  「这家伙不行!她现在动不了,不管为了什么理由都一样。」
  「她还好吗?」
  诗人非常平稳地反问,让倏然回神的卡那齐感到淡淡的焦躁与羞愧。诗人并没有要让重伤的米莉安起身战斗,为什么自己会那么认真?
  「……她的内脏奇迹般地没有受损。但好像流了不少血……全身有多处撞伤,骨头也断了好几根。我已经尽力了,至于她能不能得救,我不知道。」
  卡那齐边说明边望着米莉安,她的肌肤失去光泽,又因为发烧的关系泛着红潮。
  她或许会就此死去。不论是作为药师,或是作为一个看过许多死亡的人,卡那齐的意识都这么告诉他。
  脑袋深处阵阵抽痛,卡那齐用手掌半掩住脸庞。这种心情真是糟透了,就像在一座很深的悬崖边行走。现在的他,表情想必很凄惨吧?
  (谁都会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为什么我无法习惯人们的死?)
  死是平等降临在一切生物上,无一例外的荒谬。
  他感到心痛难抑。每次看到米莉安,卡那齐总会想着:为什么这个少女非得过着只顾学习杀人的生活不可?
  米莉安既温柔又深情,既纯洁又率真。虽然米莉安的优点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能全部视为缺点,即使如此,映在卡那齐眼中的她,真的很美丽。
  卡那齐觉得米莉安拥有他一直想得到,却无法如愿的东西。她拥有作为一个生命的正直,与足以回到某个归属之处的坚强。
  然而,在她好不容易才开始学会战斗杀伐以外的事物时,她却要死去了吗?
  ——我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计可施吗?
  感到思绪朝着负面的方向深陷下去,卡那齐硬是挤出苦笑。
  「诗人,米莉安的『重组』不能用在她自己身上吗?」
  「嗯,虽然我也不清楚,但至少依米莉安现在的状态是不可能的。不只是重组,保持安定的身心,是魔导师使用魔法的最低条件。」
  诗人流畅的回答就像平常一样不带感情,让卡那齐无法做出任何回应。诗人总是会说出真实,而真实大体上都是残酷的东西。
  「……为什么,是这家伙呢?」
  卡那齐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当诗人倾着头,张开口似乎想回答什么时,另一个声音却突然响起。
  「嗨~晚安~各位废物魔导师们,你们听得见吗,人家是『黑之摇篮』的先锋队队长,名叫琉琉。大家好!」
  那伴随着奇特回音的声音,令卡那齐猛然抬起头。
  大厨房各处也传来魔导师对声音产生反应,纷纷起身的气息。
  卡那齐拿起放在地板上的剑,一边侧耳聆听一边向诗人问道:
  「在哪里?」
  大概是发挥了身为歌手的听力,诗人毫不犹豫地指向平炉旁的墙壁。
  被烟熏黑的石壁上有几个洞,用来盖住孔洞的木盖敞开着。
  「就是那里,卡那齐。那是与餐厅相连的传声孔,用来通知厨师从餐厅传来的点菜要求。」
  「喂!有人知道餐厅在哪里吗?」
  卡那齐回头一喊,一个衰老不堪的矮小老人抬起头回答:
  「餐厅有好几间,最大的在二楼。」
  「这里是地下一楼……很近啊。」
  卡那齐苦涩地低语,紧接着,传声孔再度传来类似女性的声音:
  「好了,各位现在应该正在讨论人家在哪里吧!那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人家马上就要到你们那边去了。至于目的,当然是把大家通通杀光,请多多指教!」
  那格外开朗的声音与话里宣告的内容,落差实在太大了。快要烂醉的感觉令卡那齐皱起眉头,但那个声音一无所知,还在继续说下去:
  「不过,人家有一个条件。觉醒位魔导师米莉安·卡列思蒂雅在那里对吧?那个有着一头乱翘的金发、紫红眼眸的女孩子。因为乌高尔大人想要她的身体,所以,如果你们乖乖地把她交出来,我们就会让你们这些废物魔导师加入『黑之摇篮』,接受看见乐园的考验。你们在人家过去之前好好地商量一下吧,拜拜!」
  「什……么……?喂,你这家伙!」
  卡那齐冲到传声孔旁大喊,但声音已经没有回应了。
  怒火令卡那齐目光如炬,他用力握住传声孔的盖子几乎将它折成两截,努力试着让心情冷静下来。如果不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好像快爆炸了。
  心情还没有完全恢复冷静,四周的强烈视线就让卡那齐抬起头来。
  他环顾室内,看到魔导师们的眼睛在昏暗中发出光芒。魔导师们看着米莉安与卡那齐他们,每个人眼中部闪烁着恐惧、希望以及活下去的渴望。
  「——干嘛?别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超越极限的愤怒,令卡那齐不禁浅笑着问道。他的笑容锐利如刀。
  魔导师之间闪过困惑的气息,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魔导师慎重地开口:
  「别这么激动,我们知道那孩子是你的同伴。不过……你看看在场的人吧……怎么样,你觉得有人可以立刻上场战斗吗?」
  「有,就是我。」
  卡那齐立即回答,魔导师不禁哑口无言。
  在前任暗魔法教会教主召开的总会上,暗魔导师们已经得知,魔物的诅咒使卡那齐处在濒死状态。众人显得更加困惑,魔导师的声音也变调了:
  「你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啊!适可而止吧,现在已经不是靠逞强与气势就能管用的阶段了!乌高尔的灵魂复苏,是世界落日的先兆啊!灼烧之水害我们失去过去守护的世界秘密与知识,高阶的暗魔导师也……几乎都死了!」
  「那又怎样!那些死掉的家伙死了,你们则是濒死。所以那又怎样?因为这样,就要交出米莉安求饶吗?」
  过于强烈的愤怒反倒让卡那齐的声音显得异常平稳。他这样的态度十分可怕,令魔导师们越发紧张。魔导师勉强开口说道: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和他们谈判吧。」
  「谈判?和乌高尔?在你们亲口说绝对赢不了乌高尔的状态下谈判,到底有什么意义?你们是魔导师吧?是对无力的普通人施舍慈悲的人吧?用你们的常识想想看啊!那家伙……那个伟大得要命、彻底发狂的魔导师乌高尔,会跟对他毫无价值又无力的你们认真谈判吗?」
  没有人可以反驳卡那齐,在众人之间飘荡的不安与绝望之色越变越浓。
  卡那齐迎着魔导师的强烈视线,站到睡着的米莉安前面淡淡说道:
  「我虽然是药师,但也会杀人。如果你们要对我的同伴出手,即使是我亲手治疗的病患,我也照砍不误。」
  卡那齐断然说完后,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气从他身上缓缓渗出。平炉的火焰映得卡那齐的眼瞳闪烁光芒,魔导师们感到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他疯了。」
  魔导师因惧怕而发出的呢喃让诗人有了反应,这次换成他轻轻一笑。
  「人类这种东西真的很有趣呢。为了让自己活下来而企图献出同族少女作为活祭品的人,居然能断定为了保护同伴拿起剑的人发疯了。不论是哪一方都非常具有人性。我不会评定善恶,不过,让我给你们一个忠告吧——魔导师啊,卡那齐说要杀人,就一定会杀。」
  即使是诗人平稳的声音,现在也没有缓和现场气氛的力量。
  叮铃铃,类似铃声的柔和声响在蕴含紧张的大气中响起。
  魔导师们一起望向墙壁,墙上贴着魔导师制作的符纸。只要把另一半符纸贴在别的地方,当拥有魔法力的人接近另一半符纸时,这一半就会发出警告。
  「——要怎么做?对方已经到附近了。」
  脸色发青的魔导师环顾四周,但是得到的回应只有沉默。
  卡那齐将自己的剑系在剑带上,手里拿着从敌人身上抢来的另一把短剑,低头望着坐在米莉安身旁的诗人。
  「诗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保护米莉安。可以吧?」
  「是的,卡那齐。祝福你,但愿一切挥向你的剑都会锈蚀,一切企图加害你的言语都会枯竭。」
  听着诗人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卡那齐一直线走向房门。他推开用几张长桌与椅子堆成的防壁,解开门闩,迅速奔向走廊。
  目送卡那齐外出的身影离去,魔导师之间残留着一股尴尬的气氛。
  虽然还有几双发亮的眼睛注视着米莉安,诗人却毫不在意地拭去少女额头上浮现的汗水。
  当诗人擦完汗,正要替米莉安重新盖上毛毯时,少女微微睁开眼睛。
  「……空。」
  「哎呀,米莉安,你醒了吗?感觉如何?」
  诗人以非常温柔的声音询问,他用冰冷的手指触摸米莉安的脸颊。因为发烧的关系,她吐出一口炽热的吐息,断断绩绩地说着:
  「有魔法、的气息……我好伯……」
  「那应该是『黑之摇篮』魔导师的气息吧?他们好像来到这附近了。不过米莉安,你现在应该什么都别在意,好好睡觉。那些魔导师就由卡那齐去对付吧。」
  听到卡那齐的名字,米莉安不禁睁大眼睛。她的瞳眸中映出恐惧与混乱,最后喘息般地问道:
  「卡那齐……去?对付魔导师?一个人、去吗?」
  「没错。」
  诗人干脆的回答,让米莉安用力闭上眼睛呢喃:
  「如果我……不去,我不去帮忙……卡那齐会死掉的。」
  即使看到米莉安身心都感到痛苦的样子,诗人依然不为所动。他以慈祥的动作抚着米莉安的脸颊,温柔而淡然地回答:
  「米莉安,你受伤了。卡那齐是为了保护你才去战斗的,所以就算他真的会死,你也必须收下才行。」
  「什么……?收下、什么?」
  「他的心意。」
  听见诗人这么说时,米莉安透明的眼眸忽然落下泪水;不知是因为混乱、因为诗人的平静,还是因为心中残留的恐惧。落泪的原因,大概连米莉安自己也不太清楚吧?少女微微颤抖着,空洞地低语:
  「我不知道……那种东西,我才不知道……我不去……不去帮忙的话……一切都会完蛋,他一定会、讨厌我。」
  诗人显得有点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米莉安的脸庞,静静地露出微笑。
  「讨厌你吗……卡那齐要是听到了,可是会哭的。」

  ◆

  踏上大厨房前的走廊时,卡那齐的身体状况一如老样子——糟糕透顶。
  全身因疼痛而微微颤抖,化脓的左手也没办法好好握住东西。
  (唉,真的是老样子啊!因为这副身子什么时候死了也不奇怪,反正就这样吧!)
  卡那齐冷静地思考,以惯用的那只手重新握好剑。呼吸正常,心跳不可思议地平静。
  (……可说是比平常更平静呢。为什么?)
  卡那齐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时,漆黑的走廊彼端传来脚步声。
  卡那齐凝聚目光,看向几乎沉没在黑暗中的走廊。
  脚步声是从通往一楼的楼梯处传过来的。毫不犹豫往这里接近的复数脚步声,其中有几人穿着重武装。卡那齐只来得及从脚步声里判读出这些情报,石阶处就洒下了微弱的灯光,「黑之摇篮」的魔导师们随即出现在走廊一角。
  「哎呀,特地出来迎接我们,真是辛苦你了。你是带着印记的卡那齐吧?人家是刚刚和你们打过招呼的琉琉。你们准备好要将米莉安·卡列思蒂雅交出来了吗?」
  一个偏低但华丽的女声响起,声音出自一名衣着夸张到可笑程度的女魔导师。每当她一走动,洋装上的宝石就会在提灯微弱的光芒下闪烁,在随之摇曳的帽子下,从缝隙间落下的夸张玫瑰色卷发也跟着跳动。那头不知道是染的还是原本发色的玫瑰色长发,一直留到个子娇小的琉琉腰际。
  不知是因为那身以日常衣着而言太过华丽的打扮、异样开朗的声音,或是脸庞被帽子遮住的关系,琉琉看起来就像个喜剧演员。因为她的存在毫无现实感。
  「很遗憾,我没有计划让你们随意动米莉安一根头发。」
  看着提灯映出的女子身影,卡那齐微微眯起眼睛冷淡地说。
  「那你该不会是出来和我们战斗的吧?其他的魔导师呢?」
  琉琉发出由衷感到惊讶的声音问道,以优雅的动作将一手插在细腰上。
  「这里的魔导师似乎全都是太过头的和平主义者,不想战斗。」
  「大家都害怕起来了吧?人家知道自己很可怕……可是,这样也太不解风情了。」
  听到卡那齐的回答,琉琉苦涩地呢喃,轻轻咬着左手的指甲。这个动作让卡那齐注意到,琉琉的左手上同样夸张的装饰品。
  套在中指的戒指与手腕的手环之间有好几条细炼相连,饰品覆盖了整个手背。上面镶着藏青、深红与琥珀色等五颜六色的大宝石,一看就知道很昂贵。
  (在那堆饰品里,有这家伙的魔法石吗……话说回来,还真是装饰得有够夸张,根本看不出来到底哪一颗才是真正的魔法石。)
  魔导师会藉由自己的魔法石使用魔法。依据最近的经验,卡那齐至少对魔导师与魔法石之间的关系有所理解了,但他分不出来哪一颗是魔法石、哪一颗是普通的宝石。
  不知是否有注意到卡那齐的视线,琉琉突然转身。
  「不,玩了!人家还是回去好了。」
  「喂,你在开什么玩笑,琉琉!」
  跟着琉琉前来的魔导师们慌忙喊道。在卡那齐一脸讶异地注视下,琉琉猛然转身顶撞魔导师。
  「人家说不玩了!因为这样不美!人家想要华丽地战斗、华丽地获得胜利,想要浪漫与喝采。不然战斗哪有什么意义,不美丽的话干脆去睡觉还比较好!可是结果又怎么样?作为全部处死对象的魔导师们抛弃自尊心躲了起来,出来迎战的却是这个该死却没死的家伙!」
  「……等一下,你说该死却没死的家伙是谁?」
  听到这句不能当作没听到的话,卡那齐原本就恶狠狠的眼神变得更加凶恶。琉琉毫不在乎他散发出来的杀气,转个身直接指向卡那齐。
  「除了你之外还会有谁!话说在前头,人家讨厌得了难治之症一类的话题。」
  「我也很讨厌!我与那种强迫人掉泪的故事一概无缘,全身上下不管怎么看都健康得很!把那顶莫名其妙的帽子拿去喂山羊,睁开眼睛看清楚吧,你这个变态!」
  面对卡那齐不肯认输的怒吼,琉琉有好一会儿都愣在那里。
  当她终于理解卡那齐所说的意思后,她伫立在原地气得微微发抖。
  「……你刚刚,说了什么……?难不成、难道说,你把不管怎么看都美得很完美的人家,叫成变态!?」
  「这不是当然的吗!你不管怎么看都是个男的吧!」
  卡那齐用尽全力放声大喊后,反倒是跟着琉琉的魔导师们吃惊得仰头后退。
  「……咦?男的?」
  「是……这样吗?可是,她不管怎么看都是女……」
  琉琉放着退后一步窃窃私语的魔导师们不管,不满地抿起到现在还因为冲击而颤抖的嘴唇。
  「真不敢相信……不管怎么看,人家都像个男的吗?今天人家也是从一大早就一直准备到中午过后,打扮得完美无缺耶!因为这样,连抽签仪式都没出席耶!」
  「问题不是你穿的衣服吧!你的骨架不管怎么看,都是男人的骨架啊!」
  由于从事药师这个职业再加上个人性格的关系,比起别人身上的洋装,卡那齐更注意他人的骨骼。卡那齐毫不留情的指明,让琉琉受到的冲击完全转变为愤怒。
  「你这个变态!为什么要去看什么骨架!看外表啦,这衣服不是很漂亮吗!」
  「变态没有权利说别人是变态!基本上,那套奇怪的衣服哪里漂亮了!只会碍事而已吧!」
  「碍事!?人家的衣服碍事!?多么现实主义的男人啊!滚开,女性公敌!」
  什么叫现实主义?而且你这家伙也是男的吧!在卡那齐回嘴之前,琉琉将戴着装饰品的手背举到自己眼睛前方。
  卡那齐察觉他丰润的嘴唇正在咏唱咒语,一蹬地板就往前冲。
  (在咒语完成之前先砍了他!)
  一口气逼近的卡那齐即将进入近身战的距离前,琉琉的手上闪光一现。
  刹那间,卡那齐的视野化为一片白茫。
  昏暗的走廊消失了,甜美的香气窜入鼻腔。接着,世界被蓝紫色的黄昏包围。
  回过神时,卡那齐已经独自站在一个不可思议的黄昏城镇里。宛如剪影的石造城镇里不见人影,天空从鲜艳得不自然的茄紫色到远方山峦棱线处的橙色,展示出美丽的色彩变化。淡色的花瓣不知从何处飘落,落在飘荡着恍惚香气的无人城镇里。
  这实在是一片充满幻想之美的风景,但卡那齐没有停下脚步。
  (反正都是幻影。)
  他瞬间判断,依照看见幻影之前的记忆,冲向琉琉所在的预测地点,挥剑砍去。
  「咿……」
  他听见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世界霎时恢复原状。
  幻影突然消失,夸张的玫瑰色卷发被斩落几缕,琉琉僵硬地出现在卡那齐眼前。
  卡那齐立刻反手将剑劈向他。
  琉琉按着帽子迅速压低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卡那齐的剑。他直接华丽地转个身,躲到「目」与其他魔导师的背后。
  「……喂,琉琉……你的法术就这样结束了?」
  错愕的魔导师们追问琉琉,卡那齐趁着这个机会又冲了上来。
  听到剑的破风声响,学过一些格斗术的两名魔导师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躲去,勉强闪过卡那齐的攻击。相对的是「目」往前站出来,准备保护魔导师们。
  不顾这里是狭窄的走廊,一名「目」的成员挥动大剑,卡那齐一蹬地板往后躲开。喀!硬是追向他的「目」,一剑卡进加强石壁的木梁里。
  当「目」本能地想拔出剑时,卡那齐的剑已经刺入那人的侧腹了。
  「呜……」
  第一个「目」发出呻吟倒下,第二个人从后面挥剑朝卡那齐砍来。看到卡那齐在打斗中占了优势,琉琉在最后面大叫大嚷。
  「好过分……为什么人家的迷惑魔法对你不管用!如果拥有一般的感受性,应该会陶醉地站在那里不动才对!难道你非常迟钝?我简直不敢相信……呜呜,那个幻影明明充满了艺术性……明明很美的……!」
  「琉琉,如果你没有其他有用的法术,至少安静点吧!」
  被同行的魔导师斥责后,琉琉像在闹别扭似的将双手抱在胸前,啧了一声。
  「这些人全都不懂美学……算了,你们动手搞定吧!」
  虽然算不上听从琉琉的话,但「黑之摇篮」的魔导师还是带着一脸难以释怀的表情,触摸缠在手背护符上的魔法石,唱出咒语:
  「——太阳,自沸腾的天之炉滴落的火种啊,将炊煮的火焰化为神之枪吧!」
  魔导师朝着在拔出自己的剑,同时又砍倒另一个「目」的卡那齐施放火焰魔法。
  紧接着,卡那齐眼前出现灼热的力场,将他的身体往后弹飞出去。
  「——呃!」
  翻滚了好几圈后,卡那齐试着想站起身,但诅咒的痛楚突然增强,令他眼前一黑、跪倒在地咳个不停。
  看见卡那齐身体不支,琉琉就像看准现在正是大好良机似的挺起胸膛。
  「你看吧~这就是你说人家是变态的惩罚!」
  「……你根本什么事都没做吧……」
  「骗人,人家明明做了很多事情,也很努力!我们是同伴吧!」
  「住、住手!别碰我,别抱着我!」
  被琉琉抱住的魔导师脸色发青之时,卡那齐后方通往大厨房的门打开了。
  「卡那齐。」
  绝不会错认的柔和嗓音,让单膝跪在地板上的卡那齐回过头。
  看到诗人从大厨房里走出来,怀里还抱着裹着毛毯的米莉安,卡那齐的脸色变得再糟不过。
  「诗……笨蛋,你到底在干嘛!」
  即使他用浑身的力量怒吼,诗人平稳而面无表情的容颜也没有变化。诗人将米莉安轻轻放在走廊上,由于发烧与药效的影响,她依然显得意识蒙胧。
  诗人低头看着只将微润视线望向卡那齐的米莉安,如此告诉他:
  「因为米莉安说,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对你见死不救,我就带她过来了。既然她确实如此希望,我也只能依从她的意愿。」
  「你们……!给我差不多一点,既然不能战斗起码乖乖别动啊!」
  太过强烈的愤怒与心痛,令卡那齐感到一阵晕眩。
  总之,只能在对方朝米莉安出手之前,把眼前的敌人都解决掉了。
  卡那齐用手摸索掉在地上的剑重新握住,怒目瞪着敌方的魔导师们。他靠着自己体内的杀意,缓缓地站了起来。
  相对的,「黑之摇篮」的魔导师像在怜悯似地眯起眼睛,举起镶着魔法石的护符。
  「真是赚人热泪啊。不如说,实在太可悲了。让我赐予你们立刻降临的救赎吧!」
  「……等等。」
  此时琉琉突然低声说着,推开魔导师往前站出一步。
  魔导师不快地皱起眉头,想把琉琉推回去。
  「没多少魔法力的变态给我闭嘴!」
  「不是才说过人家不是变态吗!不对……喂,那个白头发的超级大美人是谁?是什么人?」
  琉琉突然抓住魔导师的衣襟逼近他,两人互相推挤时,魔导师大声喊着:
  「那家伙是与他们同伙的诗人啊!快点解决他们,抓到觉醒位魔导师吧!」
  「所以说!我不是叫你住手吗,你这蠢蛋!」
  琉琉突然恢复正常的男声怒骂着,一拳打在被他揪住衣襟的魔导师脸上。
  他的拳头上戴着硬度很高的魔法石戒指,打起人来相当地痛。
  琉琉瞥了一眼摇摇晃晃弯下膝盖的魔导师,用尽全力怒吼:
  「不行!怎么可以让那样的大美人被打!美是力量、美是正义、美是绝对!那家伙轻易超越了我的美形极限值!所以,只要你们这些混帐还嚷嚷着要打倒他,我就要背叛你们!」
  「……诗人,总觉得,我果然和魔导师在本质上无法相容。」
  憔悴的卡那齐如此呢喃,而诗人注视着琉琉回答道:
  「因为暗魔导师的价值观千差万别啊。不过,与其说他拚命盯着猛看的对象是我,倒不如说是米莉安吧。」
  「……什么?」
  当卡那齐扭曲着表情回问时,琉琉的确正望着米莉安。
  「喂,那孩子就是传闻中的米莉安·卡列思蒂雅?那是本名吗?我想把她的脸看得更清楚一点,还有石头也是。」
  琉琉向卡那齐与诗人发问,语气听起来非常严肃。因为看不出琉琉的本意,所以卡那齐保持沉默,但残存的两名魔导师咬牙切齿地大喊。
  「琉琉!用死来偿还你的背叛吧!」
  「我不是说了你们很吵吗!给我去作场好梦吧!」
  琉琉厌烦地举起左手的装饰品喊道。他用右手按住饰品上的红色宝石,咏唱咒语。听出他咏唱的咒语,魔导师立刻拿出自己的魔法石吟唱对抗咒语。紧接着——
  琉琉的手指从红色宝石移向琥珀石,看到他动作的魔导师不禁表情扭曲。
  「你……难道那些宝石,全都是魔法石吗!?」
  「没错~正是如此!」
  琉琉在帽子的阴影下露出笑容,周遭瞬间被闪光包围。与琉琉对峙的魔导师陷入幻影中僵立在原地,另一人则退后了几步,重新凝聚精神。
  没有被幻影捕捉的魔导师张开口,正要重新咏唱咒语时,一阵风吹过他的脖子附近。当他想吸口气时,风却从喉咙灌进体内。一瞬间之后,魔导师的喉头喷出鲜血,是卡那齐划断了他的咽喉。在喉咙被割断倒地的魔导师面前,他又毫不留情地从背后一剑砍倒另一个呆站的魔导师。
  「哎呀,你出乎意外地强——」
  琉琉笑着正要称赞卡那齐时,卡那齐挥剑朝他头顶劈下。
  带着铁锈味的风迎面扑来,琉琉愕然地僵立不动。
  东西被斩断的声音响起。但是,琉琉并没有倒下,就连帽子的帽缘也没被割到。
  ——几秒钟之后,琉琉镶着魔法石的装饰品发出坚硬的声响落在地上。
  用目光确认装饰品的两个拙环被精确地切断后,琉琉的身体静静地痉挛着。卡那齐脸上浮现几乎是死相的表情,跪倒在地咳个不停,琉琉低头望着他呢喃道:
  「……你不是意外地强,是强到异常耶。」

  ◆

  「就是这样,再次请大家多多指教喽!」
  琉琉与卡那齐临时联手,将来袭的「黑之摇篮」派魔导师全部歼灭之后,魔法石被取走、双手被捆在背后的琉琉,以新成员的身分进入卡那齐等人所在的大厨房。
  在对琉琉抱持着怀疑与不安的魔导师们之间,卡那齐板着脸询问待在米莉安身旁的诗人。
  「诗人,你知道什么不会危及性命、简单又痛苦的拷问方法吗?」
  「就我所知道的部分,你所要求的拷问方法用在脸上的有四十五种、用在手脚上的有五十七种、配合心理作用的技巧有十七种,每一种都附带有趣的小故事可听。」
  诗人面不改色地回答后,坐在地板上的琉琉愤慨地抗议道:
  「等等!不必拷问,人家一样什么都会告诉你们啦!人家真的是站在美人这一边的,因为被诗人的美貌感动,才会背叛『黑之摇篮』,只是这样而已。你差不多也该相信了吧,女性公敌!」
  琉琉怒吼的对象当然不是诗人,而是卡那齐。
  「所以说,为什么我会是女性公敌!像你这样的变态才是世界公敌吧!」
  卡那齐一不小心认真应对之后,琉琉的态度变得更加糟糕了。
  「啊?为什么男人穿着女人的衣服就是变态!女孩子的衣服比男性服装面积更广、装饰更多、毫无意义地难以行动,这样非常可爱不是吗!」
  「我不懂!你这混帐的脑袋里除了可不可爱之外,就没有别的判断基准了吗!」
  「没有!」
  「……!」
  听到琉琉斩钉截铁地宣言,卡那齐不禁畏缩起来。
  诗人看着他那副模样,很感兴趣地自言自语:
  「……真有趣。卡那齐,你说不赢完全诉诸感觉的主张吧?我之所以会受到你的反驳,是因为我的诗歌里还有一定程度的道理存在吗?」
  「诗人,别做什么拙劣的分析,快来帮忙侦讯!如果有镜子就拿过来。」
  卡那齐烦躁地叫道,从皮带上拔出一把尺寸很小、剑刃只有食指长度的短剑。诗人看着用手指确认刀刃锋利程度的卡那齐,如此回答:
  「这一带是供佣人使用的楼层,没有人在厨房或洗涤室里照镜子的。」
  「说得也是,那你就鼓起如簧之舌,向这家伙详细说明他的脸接下来会有什么遭遇吧!我来与这家伙迅速地建立信赖关系。」
  觉得很麻烦的卡那齐点点头,在琉琉身旁单膝跪下。琉琉察觉某种危险的气息,在地板上爬着后退了一点。
  「等一下,你……想做什么?如果要问话,人家会说哦!」
  琉琉以无法隐藏不安的声音说道,因为脸庞藏在帽子底下的关系,他看起来完全像个女性。他的手臂与腰围也很纤细,或许才刚成年,只有十五、六岁而已。
  虽然这种年纪就成为魔导师的人很少见,但说是这么说,卡那齐并没有饶过琉琉的意思。长时间处在紧张状态之下,令他的精神状况变得彻底无情,可以极为自然地发出冷酷的声音。卡那齐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
  「你会说?要我相信你?老实说,要相信讲出这种话的对象是需要一点时间的。不过我们没有那种时间,懂了没?听好了,在你打算说出真话之前,你可以什么都不必说。你是那种以有张漂亮脸蛋自豪的人对吧?」
  卡那齐的眼神阴暗,且毫不动摇。或许发现卡那齐是认真的,琉琉的脸上失去血色。
  诗人没有特别阻止卡那齐的意思,仅是露出他那白皙无机质般的面容伫立在一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要接下侦讯工作。不管外表看起来多么温柔,诗人和卡那齐一样有着坏掉的道德观。
  大厨房里飘荡着令人不舒服的紧张感,只有躺在诗人身旁的米莉安因为这种窒息感而颤抖着。
  (讨厌……不行。)
  在恐惧的折磨下,米莉安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卡那齐与诗人。
  卡那齐的表情非常可怕,比起战斗的时候更加可怕。
  不论是卡那齐或米莉安,他们曾杀害的人明明都堆积如山,但不知为何,看到卡那齐脸上散发着阴险的杀气,米莉安就讨厌得无法忍受。
  不可以让卡那齐露出那样的表情。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不行。
  米莉安不禁伸手抓住伫立在身旁的诗人衣角。
  「空……」
  「怎么了,米莉安?你还是再睡一下比较好,接下来或许会有点吵。」
  诗人弯下腰,温柔地哄着米莉安。看来,诗人果然没有反对卡那齐的意思。怎么办?该怎么做才能阻止诗人与卡那齐呢?米莉安用被热度与疼痛侵蚀的脑袋拚命思考着。想到最后,她挤出小小的声音说道:
  「……吃饭。」
  「……啊?」
  卡那齐使劲皱起眉头,望着米莉安。诗人也缓缓地眨眨眼,问着少女:
  「在这样的状态下,你有食欲吗?」
  感觉诗人与卡那齐的注意力转向自己,让米莉安轻轻松了口气。接着她慎重地摇摇头,用尽浑身的力气举起手指向卡那齐,然后再指向琉琉。
  「是你们两个。因为……你们、一定肚子饿了……」
  「……我说,米莉安啊……」
  听到米莉安的话,卡那齐打从心底感到精疲力竭,用手掌捂住自己的额头。
  被她指到的琉琉也一脸惊愕地注视着米莉安。只有诗人兀自露出格外愉快的微笑,望着卡那齐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的确有道理。卡那齐,你最后一次吃饭是在什么时候?」
  「那种事我早忘了!」
  「那你会这么暴躁易怒也是当然的。对了,难得在厨房里,那我来准备食物吧。至于侦讯,就等到吃完饭后再说。琉琉,你也饿了吧?」
  「这倒是……没有……」
  看到诗人非比寻常的美貌向自己微笑,琉琉不禁扭捏起来。诗人当然毫不在乎他的反应,走到厨房一角确认堆在那边的麻袋所装的物品。
  「既然伤患很多,那么来做点有营养的东西吧。就煮西玛西玛鹰嘴豆、大麦与三种香草炖煮的粥好了?」
  「……诗人……你不必在这种奇怪的地方讲究。」
  卡那齐垂下肩膀怒目瞪着诗人,诗人则温柔地回答:
  「卡那齐,西玛西玛鹰嘴豆据说有助于造血的作用呢。」
  「……你去煮西玛西玛鹰嘴豆粥吧。」
  卡那齐无力地朝诗人挥挥手,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倦怠地叹口气,身上的杀气已经彻底消失了。琉琉困惑地望着他们三人说道:
  「你们之间的气氛……到底是危险还是温馨,我一点都搞不懂~」
  「老实说,连我也搞不懂。总之……你还是趁着我没心思动手的时候,全部招出来比较好。比方说加入『黑之摇篮』的理由、突然背叛的理由……用我容易听懂的说法讲清楚吧。」
  听到卡那齐疲惫至极的声音,琉琉在帽子的阴影底下眨眨眼,有点慌张地开口:
  「就算你这么说,可是人家本来就只会说真话!那个~人家加入『黑之摇篮』的理由……大概是想知道吧?人家想知道世界的秘密。」
  「世界的秘密?那是什么玩意?」
  「就是世界诞生的秘密啦!比如说『前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现在这个世界是什么形状,神之都在哪里之类的。虽然外人认为魔导师是『知识的贵族』,知道世界一切的秘密,但这其实是谎话。真正知道一切的人只有一小部分的高阶魔导师,我们这些小喽啰只能蒙着眼睛,摸到一点神秘的皮毛就没了。人家讨厌这种变成某个事物的小螺丝,盲目运转的感觉。」
  琉琉拚命说明的理由,卡那齐总觉得无法产生共鸣。卡那齐也想知道神之都在哪里,因为他想请神实现他的愿望。
  但是,知道「前世界」的样子与这个世界的形状又有什么用?知道的话当然可以体验到获得知识的喜悦,但这足以成为献身加入「黑之摇篮」的理由吗?卡那齐问道:
  「然后呢?这和『黑之摇篮』怎么会扯上关系。如果入团,他们就会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秘密还定啥的吗?」
  「没错。据说只要加入『黑之摇篮』,就能从团长乌高尔那里听到一切的秘密。听说即使结社内部有位阶的差异,不过在知识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但是等人家实际加入之后,却在里面碰到很多恶心的事。结果,人家没有看到世界的秘密。总之,从乌高尔那里看到世界的秘密——他们称作『乐园』的记忆,看过那个的家伙都会变得很怪。」
  也许是回想起那些看过「乐园」的魔导师们,琉琉的口吻变得有些沉重。
  「他们会很奇怪地发着呆,情绪反应也会变淡,每个人的口气都变得一样……那样才不是什么平等,只是单纯的同化。人家觉得平等很好,但讨厌同化。因为感觉很恶心,所以人家逃避不去看『乐园』。人家一直等着,在穿帮之前可以顺利脱离『黑之摇篮』的机会……那个地方就是怪怪的。」
  听到琉琉的说词,卡那齐稍微安心了些,对他点点头。如果琉琉正在等待叛离「黑之摇篮」的时机,那卡那齐多少能够理解那种唐突的背叛方式。
  「怎么,那你说啥为了美人云云,只是用来逃跑的借口吗?」
  卡那齐略微放缓口气说道,但琉琉却断然摇摇头。
  「不对~人家真的是站在美人这一边的。喏,那个诗人真的很惊人对吧?他是男的吧?是真人吧?不是大理石做的吧?」
  看到琉琉突然变成一副搭讪男的样子,卡那齐无力地问道:
  「你真的喜欢那一型啊?好啊,你就把他的肉削一点下来,看看是不是大理石做的吧。反正那家伙对痛觉很迟钝。」
  「不要啦,人家怎么能做这种暴殄天物的事!只要雕个台座,把他放上去当装饰就够了。因为诗人的美丽超越了男女,以及是不是人类这种问题!」
  「……我不懂。就算把那家伙立在台座上,我想,应该也只会每晚都被迫听他讲述什么有趣的故事而已……」
  在某栋洋馆里,有个站在台座上的美貌男子,每晚都讲述着趣闻。从某种角度上来看,那也算是间恐怖洋馆,住在里面的人应该会睡眠不足吧……当卡那齐茫然地如此想着时,琉琉的视线不知为何转到米莉安身上。
  「美到这种程度的话,那样就够了,就算他讲的故事不太有趣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倒是那个女孩子……她叫米莉安吗?人家有点想对她出手耶。」
  「咳……!笨蛋!这个免谈,她还是个孩子!」
  琉琉出乎意料的发言令卡那齐拚命咳个不停,还边咳边喊。琉琉紧张地说道:
  「等等,不要突然吐血啦!你好像有超大的误会!人家我呀,最喜欢魔法石了。那孩子的魔法石看起来好脆弱又好漂亮,人家一看就一见钟情。」
  卡那齐抖动肩膀叹了口气,将目光从陶醉的琉琉身上转开。
  「原来是说石头吗……害我误会。」
  「什么嘛,魔法石真的很漂亮耶!你知道吗,就像眼眸会反映出内心一样,魔法石也会反映出拥有者的心灵。魔法石的美,也就等于拥有者的心有多美。米莉安真的是有个美丽内心的孩子。不过她的野性有点太强了,那颗石头比较适合人家,而且魔法石在人家手中应该会变得越来越美。真是无论如何都想弄到手啊~」
  琉琉的声音越说越陶醉与甜美,令卡那齐生气地皱起眉头: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颗魔法石可是那家伙亲人的遗物。」
  「遗物吗?嗯,不管哪个魔导师都很珍惜自己的魔法石。人家会慢慢说服她的啦!」
  看着琉琉忘记恐惧与一切,一副脑袋发热的样子,卡那齐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不快,轻轻压低声音说道:
  「你也——稍微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吧?你真的以为,你有时间『慢慢说服』那家伙吗?」
  「嗯,因为人家可以替你们带路,逃离这里唷!」
  琉琉突然打出这么一张强而有力的王牌。他直盯着卡那齐,确认卡那齐产生了一点动摇之后,缓缓地开始说明:
  「暗魔法教会本部目前正受到『黑之摇篮』的完全封锁。从外界通往溪谷的阶梯已经崩毁,本部的大门也被加上封闭的魔法封印,还有魔导师守在那里。就算能设法解决崩毁的阶梯或是魔导师这些阻碍,但问题在于封锁魔法。施加在本部各处的封锁魔法,事实上与覆盖整个本部的巨大静魔法是连锁的。施加封锁魔法的据点共有八个,如果不毁掉其中一个据点,就不可能离开这里。」
  「……然后呢?你知道那什么魔法据点的位置吗?」
  「嗯,要一个人办到或许很困难,不过如果你们能出点力帮忙,人家可以协助你们逃离这里。因为人家也想逃出去呀!乌高尔——他有点怪怪的,不是能够正面应付的对手。我们应该先逃出去,向其他势力求助。」
  卡那齐对琉琉这番话随意点个头,站起身朝平炉旁的诗人开口:
  「喂,诗人。到了紧要关头,你有办法带着米莉安逃跑吧?」
  「那当然是可能的。不过放我们逃走之后,你打算留下来与乌高尔对决吗?」
  诗人在判读先机上准确到令人讨厌,卡那齐不快地别开目光。另一方面,琉琉夸张地发出抗议的叫声。
  「这算什么!你没听到人家刚刚说的话吗?一定不可能成功的!」
  「闭嘴,小鬼。没做之前,哪有什么不可能。」
  「什么小鬼,人家已经十七岁,是堂堂的成年人了!你才是呢,别年纪一大把了,还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区区一个普通人要怎么打倒乌高尔?」
  卡那齐无视激动得指手画脚的琉琉,从怀里掏出琉琉镶着魔法石的装饰品。这是在大厨房前的那场搏斗里,卡那齐从琉琉身上抢来的东西。
  卡那齐向诗人举起那个夸张的装饰品,开口说道:
  「这是琉琉的魔法石。这家伙没有这个就派不上用场了吧?为了保险起见,就由你带着吧。」
  诗人望着那串五彩缤纷在卡那齐手上摇晃的宝石,微微摇头。
  「不,让米莉安拿着吧。据说高阶魔导师在保管别人的魔法石时,甚至可以操纵魔法石原来的持有者。如果米莉安有能力剥夺琉琉的自由,那对她来说是最安全的。这样一来,我们也可以替琉琉松绑了。」
  「原来如此,或许是吧……米莉安,你有办法拿着这个吗?」
  卡那齐理解地点点头,朝依然躺在墙边的米莉安问道。米莉安一脸苍白地注视着卡那齐,勉强动了动,从毛毯一角伸出手指。米莉安无力的动作让卡那齐轻轻蹙起眉头,走到她身旁弯下腰。
  卡那齐递给她的魔法石传来冰冷触感,令米莉安微微颤抖。
  (怎么办?卡那齐要去赴死,全都是因为——我没有打倒乌高尔的关系。)
  这么一想,后悔就宛如针一般贯穿米莉安的心,少女使劲咬紧牙关忍耐着。她应该知道才对,卡那齐总是露出悲伤的眼神,看着不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而他终于决定,要到那个谁也无法跟去的地方了。
  米莉安觉得好悲伤、胸口好痛,但她无法让卡那齐看见自己悲伤的表情,只能将琉琉的魔法石抱在胸前缩成一团,闭上眼睛。
  「呀……!」
  在米莉安抱住石头的瞬间,琉琉发出一声细小的悲鸣。卡那齐嫌恶地说道:
  「喂,那边的,别发出那种恶心的叫声!」
  「不、不对!才不是这样咧……啊,重来!」
  琉琉不小心发出男声,整张脸涨得通红。
  「不是啦,是米莉安的心思流进来了!那孩子的心灵防御太低了!」
  琉琉像在生气似的大喊后把头转开,即使藏在帽子底下,也能看出他还在脸红。
  看见他的侧脸忽然变得像个符合实际年龄的少年,不知为何,卡那齐的心情感到非常沉重。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0 19:04 | 显示全部楼层
  4步向深渊

  「团长,虽然只是片段的情报,不过有人知道关于琉琉的事。琉琉的本名叫琉西安·罗亚·迪尔威尔,是十七岁的……男性。虽然他出身帝国贵族阶级,但似乎是养子。他在光魔法教会取得实践位之后,脱离组织成为暗魔导师。」
  乌高尔听着团员之一的魔导师报告,收回目光、不再眺望沉没在昏暗中的谷底。
  位于暗魔法教会本部顶楼的大厅,有一面完全朝谷底敞开。
  乌高尔一掀长袍,从风呼啸吹过的黄昏露台上走回大厅,一边穿越黑色石柱的行列,一边对那个团员开口。
  「前光魔导师吗?既然他能从光转换为暗,那背叛我们投向那些残存的家伙,或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乌高尔似乎不在意琉琉的背叛,态度显得非常平静。他在古木制成的御座上坐下,跟上来的团员脸上带着阴影,面无表情地询问:
  「和琉琉一起前往大厨房的人,似乎全军覆没了。需要再派一批人过去吗?」
  「嗯,不过一再用同样的手法也很无趣,让我考虑一下吧。」
  乌高尔挥手要团员退下后,其他团员走上前深深鞠躬,向他报告:
  「打扰了。团长,刚才光魔法教会传来钟声,装模作样地问:『抽签结果还没出来吗?』是否无视他们即可?」
  「不,虽说事情总有一天会曝光,但我方也不必主动将现状透露出去。你们同样用钟声回答:『因为有人提出异议,延误选出下任教主的时间。静待到仪式结束为止吧』……在光魔法教会察觉之前,我们要先解决除了团员以外的人,在帝国的家伙来到此地前,做好应战的准备。」
  乌高尔十分干脆地说出,要与大陆最大的魔法教会为敌。
  因为太过紧张与感动,站在大厅墙边的团员们不禁发出细微的叹息。
  乌高尔环顾团员们,将手肘靠在御座的扶手上支着脸颊,愉快地说道:
  「我们要与光魔法教会为敌,向神圣帝国路斯宣战。这座溪谷与迷宫市街、暗魔法教会本部,的确是我们在魔法上会受到守护的特殊场所,但『黑之摇篮』的团员顶多只有数十人……不过,我们绝对会获得胜利,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没有任何人回答乌高尔兴奋的问话。他们只是连眨也不眨的将眼睛瞪大到极限,注视着乌高尔的面具。乌高尔红色的眼瞳闪烁了一下,继续说下去:
  「因为这是世界的真意。我们必须让帝国的家伙们回想起来,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想起恐惧。」
  「想起审判。」
  充满呢喃声的大厅里,这次换成一个有些急迫的声音响起。
  「团长!住在古森之庵的同志传来了报告。」
  那个大概是一口气冲上阶梯,呼吸紊乱的年轻团员走到乌高尔身旁。
  他一脸凝重地靠在乌高尔耳畔低语:
  「一行疑似帝国方面的队伍,穿越古森的密道往这里过来了。其中有四人看来具有身分,其他还有二十余人。从制服看来,似乎是光魔法教会的法务官,与帝国神圣骑士团巡察厅的骑士。」
  「喔,这也是个奇妙的组合啊。不过,既然在进行隐密活动时也不脱下制服,身分想必是真的没错。因为那些家伙是一群被法束缚的蠢蛋……提出报告的『住在古森的团员』,实力如何?」
  「实力吗?对了,我记得位阶应该是小达人位。他担任古森的守卫,负责将迷路而闯进来无关外人赶出去。有传闻说,他偶尔会将不幸的旅人引导至悬崖边……是个让人感觉不太舒服的人。」
  团员边回想边说明,乌高尔随和地拍拍他的肩膀,嘴角露出微笑。
  「暗魔导师不需要让人感觉舒服。通知古森的守卫,要他把来自帝国的一行人解决掉。」
  「是!」
  年轻团员深深鞠躬后,再度朝阶梯奔去。
  乌高尔目送着团员的背影离去,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望向大厅。
  「对了,我想到要送什么礼物给大厨房里的那些人了——是魔物。把我们为了做实验而取得的魔物,送到他们身边去吧!」
  听到乌高尔的碧1T1R,大厅里掠过惊讶与兴奋的浪潮,但一名魔导师战战兢兢地开口:
  「很抱歉……团长,但这样一来,那个米莉安·卡列思蒂雅不也无法生还了吗?」
  乌高尔平静地摇摇头,伸手抚摸面具。
  「或许是吧。不过,如果这次她还能活下来,那她正是我的容器了。」

  ◆

  在暗魔法教会本部附近的古森外围。
  几顶帐棚并排搭在针叶树森林中的一块空地上。
  那些帐棚有一半属于班修拉尔他们,剩下的一半属于兰格雷一行人。
  两人与其部下自凯基利亚启程,朝暗魔法教会本部前进之后已经过了五天,除了班修拉尔与兰格雷之间一直在斗嘴,两方的部下时而反目时而合作之外,这趟旅程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接下来的路程要经过陡坡,无法搭乘马车之类的交通工具,只能徒步走下去。
  没有发出脚步声的修娜尔,静静地在这片最终营地的正中央走动。
  夜色已深,黎明将至。周遭的声响只有穿越森林的风声,树木的沙沙呢喃与鸟兽的夜啼。除了负责守夜的人之外,夜深人静的营地沉睡着。修娜尔与在营地中央守着营火的部下们彼此敬个礼,站在班修拉尔始终亮着灯的帐棚前。
  「是修娜尔吧,进来。」
  在修娜尔开口之前,帐棚中传出班修拉尔的声音。修娜尔有点吃惊地眨眨眼,随即浮现淡淡的笑容,掀起帐棚入口的帘幕。
  「打扰了……为什么班修拉尔大人知道是我呢?」
  「为什么来着呢~是脚步声吗?还是味道?或是因为会在这种时间跑来我帐棚的人只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要坐吗?」
  班修拉尔的帐棚里铺着大张绒毯,放了三张携带用的椅子。班修拉尔直接盘腿坐在绒毯上,没穿制服的他披着一件沾着油渍的藏青色上衣,正在把玩一个金属圆筒。
  除此之外,绒毯上还散落着一些看来像是废铁的金属片、羊皮纸、石板与盘子等物品,修娜尔小心翼翼地走到班修拉尔身旁。
  「不,我喜欢站着。」
  「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白天从暗魔法教会本部回来的斥候说,通往谷底的石阶已经崩塌了。从明天起,我们得着手制作升降机才行,要好好消除疲劳啊!」
  「好的……冒昧地说一声,班修拉尔大人也别太操劳了。」
  修娜尔微微放缓语气表示体恤之意,班修拉尔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唉,说得没错……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是工作上的事,还是私人方面的事?」
  「如果可以,请当作我私人提出的问题。因为身为部下的我,必须毫无余地服从班修拉尔大人的命令……关于本部派给班修拉尔大人的任务,我可以问一点问题吗?」
  班修拉尔挑起一边眉头,抬头看着缓缓诉说的修娜尔。她淡褐色的眼眸目不转睛地望着班修拉尔,眼神就像平常一样平静又顽固。
  「到底是怎么了?你想知道什么?对什么地方有疑问?」
  班修拉尔掺杂着放弃的口吻中,微微渗出疲惫之色。他明明是个在做喜欢的事情时,丝毫不会显露出疲倦的男子,最近却飘散着某种忧郁的气息。
  修娜尔努力地尽可能以平稳的语气问道:
  「当本部命令我们造访暗魔法教会本部时,为什么没有把暗魔法教会本部的资料一起送过来呢?我们是根据我从榭洛弗师口中问出的暗魔法教会本部情报而行动的,如果没得到那些情报,我们就无法走到这里来。」
  修娜尔他们所走的森林路径,是原本只有暗魔导师才知道的密道。这是条不可思议的道路,如果不按照像在绕远路般的正确顺序走过,转眼之间就会迷路出不去了。
  (真要说起来,榭洛弗师在说出密道与暗魔法教会本部的情报时,样子就怪怪的……还有班修拉尔大人也是。)
  自从启程前往暗魔法教会本部以来,修娜尔一直觉得班修拉尔不太对劲。虽说他原本就是个装模作样的男子,但现在的他却散发出虚伪的气息。
  班修拉尔正面回望着修娜尔直视的目光,脸上露出苦笑:
  「那是本部相信我们可以在现场调查出情报啊。真的被当成万能杂工喽!」
  这敷衍的回答让修娜尔轻轻垂下目光,继续问道:
  「是吗……那还有另一个问题。今天清晨与傍晚时,我听见光魔法教会与暗魔法教会以钟声互相联络。我试着解读了钟声的讯息,看来暗魔法教会似乎还没有选出教主。在举行遴选教主的仪式期间,外人应该不准出入暗魔法教会本部。虽然手段有点粗暴,但通往本部的石阶之所以会崩毁,或许也是为了这个理由。如果强行入侵,会造成双方之间的大问题。」
  「你连解读钟声的方法都知道吗?你的脑袋到底是什么做的?」
  班修拉尔一再转移焦点的态度,让修娜尔的怀疑几乎已化为确信。修娜尔悄悄做个深呼吸,非常冷静地问道:
  「班修拉尔大人,请再告诉我一件事就好。那个诗人,在暗魔法教会本部里吗?」
  她抛出这个问题后,帐棚内的空气霎时变得紧绷。班修拉尔只是把手撑在盘坐的腿上托着脸颊,脸上浮现随性的笑容。然而,还是有某种东西改变了。
  当修娜尔抿起薄唇,试着将胸中深处淡淡的痛苦压抑下去时,班修拉尔突然站了起来,露出无邪的笑容:
  「——修娜尔,你先回帝都一趟吧!把到目前为止的调查报告书带回去。」
  听到他轻松地如此说着,修娜尔说不出话来。有一瞬间,她无法理解班修拉尔话里的意思。
  班修拉尔温柔地随手拍拍她的肩膀,转身背对着她。他从绒毯上捡拾羊皮纸的背影,宣告着「对话已经结束了」的意思。
  修娜尔虽然痛切地明白这一点,却感到自己不能在此退缩。班修拉尔多半违反了本部的命令,就算班修拉尔是拥有政治影响力的大贵族,公然违反命令的后果也是非同小可。那样她会很困扰。
  修娜尔会很困扰的。
  修娜尔搜寻着能够告诉班修拉尔的话语,最后挤出了一句话:
  「……我想要守护班修拉尔大人。」
  即使装出冷静的模样,修娜尔的声音里却不由得带着冲击的余韵。班修拉尔回过头笑了,从他的侧脸也可以看出些许焦躁。
  「守护我?包括我的身、心、名誉,全都要守护?那已经超出了你的工作范围,而且也不可能办到的。无论是谁都无法守护他人的一切……懂了吗?如果你听不懂,既使如此你还是想守护着谁,那就是恋爱了。」
  听到班修拉尔口中说出「恋爱」这个名词,修娜尔缓慢地眨眨眼。
  真是个出乎意料的名词。直到刚刚为止,她都无法想像班修拉尔会在开玩笑以外的场合说出那个名词。因为修娜尔知道,他是个不会爱上别人的男子。这一半是本能的直觉,另一半是来自观察的结果。
  (不过的确没错。我想要守护班修拉尔大人的心情,简直就像在谈恋爱一样。)
  修娜尔思索了一会儿,慎重地回答:
  「我——大概没有爱上您吧?」
  「是吗?真可惜。」
  班修拉尔把羊皮纸摊开放在衣柜上,轻快地回答。或许是因为话题从诗人上头转开,他身上的危险气息也稍微变淡了一点。修娜尔继续说道:
  「我和班修拉尔大人一样,是内心长期被某种事物盘据、支配的人——我把那个事物称为恶灵,心中被恶灵寄生的人,是绝不会爱上谁的。」
  「原来如此,我的恶灵就是那个诗人吗?这个比喻真是太恰当啦!」
  班修拉尔用鼻子哼笑了一声。若说他是为了追逐诗人而活,绝非言过其实。
  实际上,每当他得到抓住诗人的机会时,班修拉尔散发的气息就会随之变得沉重。
  (说不定,我在害怕班修拉尔大人抓住诗人吧?害怕知道在那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修娜尔一边想着班修拉尔的事、自己的事,一边往下说:
  「我的心里也有恶灵栖息。所以,我绝对不会爱上什么人吧?万一奇迹发生,我心中的恶灵被驱除了,那就另当别论。只不过,我……大概是想守护能够让自己舒服待着的场所吧?」
  「场所?」
  班修拉尔微微抬起头反问。看到他错愕的样子,修娜尔淡淡地露出微笑。
  「是的,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班修拉尔大人就不曾看轻我、疏远我,或把欲望发泄在我身上,只将我当作一个能干的部下来使用。要妥善地支配别人说来简单,但其实是非常困难的。我觉得在班修拉尔大人的身边,要比独自一人时更加自由。让我相信,我可以做真正的自己。」
  说着说着,修娜尔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想起了与班修拉尔相遇至今的回忆。胸中的痛楚淡去,修娜尔注视着班修拉尔。
  这几年以来,跟在班修拉尔手下的修娜尔真的过得很幸福。正因为她自己也能确定这一点,所以才能露出毫不动摇的笑容。
  「有什么问题吗?」
  面对修娜尔的问题,班修拉尔似乎有点为难。他露出孩子气的苦笑伸手搔搔脑袋,难为情地耸耸肩膀。最后,班修拉尔把羊皮纸放在衣柜上转过身,轻轻向修娜尔招手。
  「嗯~?哎呀,我真的觉得很可惜……你可以再靠近一点吗?」
  不明白班修拉尔用意的修娜尔,朝他定近几步。由于他们之间本来就只相距四、五步远,两人的距离立刻拉近到会撞上对方的程度。
  修娜尔留下半步的距离,看着班修拉尔。即使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与呼吸,班修拉尔的目光也不会让她感到不快。
  或许是因为微微歪着头注视着她的班修拉尔,脸上的笑容看来充满少年气息吧?班修拉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勾起修娜尔的一缕发丝。
  柜子上的烛台火光摇曳,为修娜尔的金发打上一层泛红的光泽。班修拉尔小心翼翼、极为慎重地吻了手中的发丝。
  那宛如对待贵妇人的举动,令修娜尔不禁闭上眼睛。

  

  (糟糕!)
  修娜尔立刻就后悔了。
  她不该闭上眼睛的。一闭上眼睛,其他的感觉就会变得太过敏锐。
  在睁着眼睛时只会让她吃惊的东西,现在却可能会转变成其他的感情。
  她必须睁开眼睛才行。然而,她却办不到。
  修娜尔悄悄吐出一口气,试着将微微变乱的呼吸调整回来。在她拚命忍耐着后退的冲动时,察觉到班修拉尔终于松开发丝,往后退了一步。
  一旦不再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后,刚刚的紧张就像骗人似的消失了,修娜尔缓缓松开不知何时握紧的拳头。当她终于睁开眼睛时,班修拉尔仍旧注视着她。他的表情既像在怀念着什么,又像个单纯恶作剧的孩子。
  「如果迷上你,人生或许会很幸福啊。」
  班修拉尔露出开朗的笑容对她说道,修娜尔只能苦笑。
  修娜尔把胸口深处的疼痛压抑到更深的地方,板起冷淡的美貌回答:
  「您这么说是言不由衷啊。」
  「不,是真的!我刚刚真的这么想。」
  班修拉尔沉稳地回应,她将目光落在他脚边,静静地回答:
  「那就更残酷了。」
  「真不顺利啊……对了,你等一下。」
  班修拉尔叹口气,开始在作业用的上衣里翻来翻去。接着,他取出一个小小的金属块,轻轻扔给修娜尔。
  修娜尔勉强接住,不解地眨了好几次眼睛。
  「……这是什么?」
  「一看就知道了吧?那是女用的戒指。上面没装什么机关,你放心。我本来正要开始改造的,不过就给你吧!这上面刻着代表『一定能回到故乡』的鸽子花纹,算是要到危险地方时所戴的护身符吧?大小怎么样?」
  修娜尔手中的老旧戒指,看上去像是一百年前左右比较富庶的平民阶层所戴的饰品。整个戒指以黄金打造,装饰只有刻在圆形台座上的鸽子花纹而已。修娜尔试着将戒指戴上自己的手指,戴在无名指上就像订做的一样吻合。
  「刚刚好……我可以问您这份礼物代表的意思吗?」
  班修拉尔沉郁地点点头,他一时之间好像正绞尽脑汁要想出一个机敏的答案,但立刻放弃,露出头疼的笑容说道:
  「你要一起来也可以,不过可别碰到危险。还有,要跟来就绝对不能怀疑我,连一点也不准。」
  班修拉尔的声音里带着惯于下令之人的强硬语气。听到他的命令,修娜尔的嘴角自然地绽开笑容。她喜欢班修拉尔下令时的声调。
  那声音里可以感受到身为平民的修娜尔绝对无法拥有的尊贵与自信,令她安心。
  「是的,谢谢您。」
  修娜尔平稳的回答之后,班修拉尔的态度一口气松懈下来,露出笑容:
  「你啊,刚刚我叫你『回去』时,你可是一脸快死掉的表情喔。平常的贫嘴跑到哪去了?」
  「这个戒指,看起来很便宜呢。」
  「没错没错,就是那样。听好了,修娜尔。如果你想向我要值钱的东西,到时候就让我替你付钱驱除恶灵吧!」
  这个人又在说傻话了。修娜尔忍不住笑了出来。
  班修拉尔真的只是个会享受编织梦想、制造秘密乐趣的孩子。因为他自知这样很笨拙,所以不容任何人插嘴。他不会动摇。明知梦只是梦,但依然追求着梦想。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附在我身上的恶灵,不是用钱就可以驱除的东西。」
  修娜尔注视着班修拉尔干脆地回答,班修拉尔也露出有点寂寞的笑容看着修娜尔。
  他们默默地以几乎同样的高度注视着彼此的眼睛,蜡烛的灯芯发出微弱的滋滋声。四周很安静,弥漫着黎明前的黑夜气息。
  修娜尔突然觉得交谈很麻烦,思考也一样。
  她想碰触对方。
  (……糟糕,我踏出界线了!)
  修娜尔异样冷静地产生自觉时,帐棚里突然响起一阵怪声。
  那是小孩子的刺耳笑声,修娜尔猛然回神环顾四周。
  「那是什么?」
  「是我最近开发的魔法感应装置……虽然是我做的,不过警报声可能选得有点低级就是了。」
  班修拉尔从绒毯上捡起一个大头玩偶,用拳头敲了一下玩偶的头。那具掌心大小的金属玩偶就此陷入沉默,但四周还残留着不祥的余音。
  「这表示附近有魔导师吗?」
  修娜尔压低声音问道,班修拉尔脱掉作业用的上衣,拿起柜子上的剑。
  「对,而且还有哪个家伙正对着这里使用魔法。」
  「我先出去。」
  修娜尔立刻恢复紧张感,按住腰际的长剑压低身子、将手伸向帐棚入口。她探查着外面的气息,但感觉不到什么异状。
  修娜尔慎重地掀起帘幕,一股浓雾立刻窜了进来。
  (——刺鼻气味!)
  鼻腔深处传来呛鼻的感觉,修娜尔示意班修拉尔压低身躯。班修拉尔照着指示摆出用手肘爬行的姿势,从修娜尔身旁望向帐棚外。
  白雾覆盖了整片营地,只有地面附近才能看得比较清楚。四周一片死寂,没有燃烧的声响。班修拉尔确认四周没有人影后说道:
  「不是火灾啊?」
  「请用布遮住口鼻。大概有人趁着这阵雾,散播了什么东西。」
  「的确只能这样想了……喂,那家伙是谁?」
  班修拉尔一边用手帕遮住口鼻,一边指向白雾的正中央。修娜尔眯起眼睛看过去,营地中央的确伫立着一个人影。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直到刚才为止明明完全不见踪影,雾中的人影却开始缓缓地变得鲜明起来。那是个体格肥胖、疑似魔导师的黑衣男子,一看到他藏在兜帽下的眼睛,班修拉尔不禁颤抖。
  「喂喂……那可是尸体啊!」
  怎么可能!正要如此回答的修娜尔看到后也哑口无言。
  在班修拉尔与修娜尔视线前方咧嘴大笑的那个魔导师,不管怎么看都已经死了。
  到底要在溺死之后放置几天,脸才会变成那个样子呢?魔导师死白的肌肤柔软地膨起,无力下垂的脸颊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皱折。因为无法承受肌肉鼓胀的程度,他脸上的皮肤处处裂开,即将掉落下来。鼻子已经不见了,而空洞的眼窝里没有眼球,只有漆黑的眼窝深处透出蕴含着恶意的视线,深深注视着他们。
  啪答!浑身缠绕着雾气的魔导师发出令人厌恶的脚步声,站出一步说道:
  「欢迎——欢迎,来自帝都的各位。接着,再见了。这里的前方,除了死之外别无他物。」
  尸体发出的声音尖锐得不自然,带着神经质的颤抖不祥地响起。
  浑身抖个不停的班修拉尔正要走出帐棚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保持双膝跪地的姿势单手将拿着的剑递了出去。
  「啊~……你好,我认为凡是有张脸、能说话的家伙,不管是谁都可以交涉。我一点也没有要和你们打的意思,我是说真的。」
  「呵、呵呵、呵……真是聪明。那是什么东西?那把钝刀是投降的证明吗?」
  魔导师看着班修拉尔以剑柄向外递出的剑,发出令人不快的笑声。
  「看上去像是那样对吧?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班修拉尔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说完后,迅速按下剑柄的护手。
  剑柄传出喀嚓一声轻响——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班修拉尔大人……?」
  修娜尔额上浮现冷汗,小声地问道。班修拉尔愣楞地连眨好几下眼睛,最后手忙脚乱地把手中的剑扔向魔导师。
  「趴下,修娜尔!」
  当班修拉尔抓住修娜尔的衣襟拉倒她时,巨大的爆炸声在四周回响。班修拉尔扔向魔导师的剑被几平要迸出火花的极度高热烧得通红,化为成千上百的碎片朝周遭迸散。
  四散在土地上的碎片将士壤中的水分蒸发,到处都传来咻咻声。眼前太过突然的变化令修娜尔喘着气问道:
  「是我的错觉吗?刚刚那把剑,好像变得比上一个作品更危险了!?」
  「哎呀,我不该试着把机关的威力调强一点的,子弹在里面卡住就爆炸了。不过你看看吧,修娜尔,那个威力把尸体开了一个大洞啊。」
  班修拉尔用脚尖弹开一片烧焦长靴的剑身碎片,站起来用下巴指向魔导师。
  修娜尔顺着看过去,伫立在雾中的魔导师腹部正中央,的确被爆炸的剑炸出一个大洞。在蒙胧升起的水蒸气里,即使身上多出一个几乎把身体一分为二的大洞,魔导师依旧冷静地伫立着,看来十分诡异。但班修拉尔冷静地眯起眼睛。
  「那不是本体,大概是投射在雾中的幻影,是魔法。本体在别的地方。」
  「呵呵呵,的确没错、的确没错,亏你能看穿这点。不过,这个幻影可是会撕裂你的喔?」
  魔导师发出黏腻的笑声,以异常猛烈的劲道扭转身体。一股非比寻常的力量拧转着魔导师的身躯,倾轧的骨骼发出悲鸣,躯体的扭曲程度在转眼间就超出人类的极限,惨白的骨头随着喀啦喀啦的骇人破裂声响,从黑衣底下冒了出来。
  「呜……」
  那异常的景象令修娜尔想吐,在她眼前,惨白的骨头宛如是由魔物或什么做成的一般,发出更加无机质的声响渐渐延伸。肌肉与神经先拖拉着卷上伸展的骨骼,接着涌现苍白的皮肉包覆上去。
  皮肉上迅速长出黑色光亮的硬毛时,不知不觉在班修拉尔与修娜尔眼前出现了一头巨大的狼。
  那头和小牛一样大的狼果然也没有眼睛,呼出的气息里带着腐臭与灼烧之石的恶臭。
  那头狼望着他们,张开血盆大口。它的口中竟然有一张被唾液淋湿、如拳头般大小的人脸,与先前魔导师同样的脸孔咧嘴大笑着:
  「呵呵呵。好了,去死吧!」
  发出诅咒之后,那头狼一蹬地面便朝两人扑来。
  修娜尔一手拿着护符拔出配剑,班修拉尔却抱住她的腰滚向旁边。
  他们才干钧一发地闪开,狼就落在他们刚刚所在的位置上,狼脚接触的土地发出恶臭烧焦了。
  「你这笨蛋,剑砍得到雾吗!不打倒本体是没用的,快逃!」
  班修拉尔把修娜尔从地上拉起来,狼再度跃起飞向他们。
  把修娜尔往反方向撞出去的班修拉尔,自己滚进帐棚。在满是废铁的帐棚里,他抓起刚刚正在加工的金属圆筒。那个金属圆筒里装设了与刚才那把剑一样的机关,是可以用弹簧发射喷火弹的魔法机器。
  当班修拉尔拿着金属圆筒回过头时,狼头已出现在远比他想像中更近的几吋之外。
  狼立刻张开大口,将班修拉尔的金属圆筒前端咬掉,宛如在咀嚼柔软的蜡。它弯起嘴角笑了。
  (啊,完了!我会死!)
  当班修拉尔瞪大眼睛,做好面对死亡的觉悟时,奇妙的事发生了。
  狼脸的正中央多出了一条暗红色的线。当班修拉尔还来不及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狼头就随着画出暗红色的线之处一分为二,掉落在地上。
  站在倒地蠢动的狼背后,那人当然是已经拔剑的兰格雷。
  班修拉尔愕然地望着拿下单边眼镜、手持长刀单手剑的兰格雷,带着不可思议的颤抖问道:
  「兰格雷……为什么你砍得到雾……?」
  兰格雷以聪敏的眼神瞥了班修拉尔一眼。但在他回答之前,被砍成两半的狼各自站了起来、扭转身体,分头从两个方向朝兰格雷扑去。
  兰格雷退后几步,身上藏青色的长外套同时大幅翻飞。
  仿佛要保护兰格雷般,长外套的衣摆猛然展开飞起,宛如刀刃般把劈成两半的狼从腰际再斩断一次。
  「混帐东西——这是什么奇怪的招式……!」
  狼的躯体滚落在帐棚内的绒毯上,喉头发出魔导师的声音。狼已经无法顺利动弹,从未梢渐渐化为漆黑黏稠的液体。
  黏液恶心地冒着泡,化为数只像触手般的手臂朝兰格雷伸去。
  兰格雷立刻奔出帐棚,以敏捷的脚步闪避触手的攻击。
  他的长靴节奏规律地踏着地面,用摇曳的外套下摆割断敌人的手臂。
  或许是认为这场战斗还不必用到剑吧?兰格雷垂下的手握着剑,随着他的动作在营地上画出浅浅的沟痕。
  「这是在愚弄我——愚弄我吗!区区的帝国走狗也敢愚弄暗魔导师!喔喔?喔喔喔?」
  魔导师的声音有些失控地呐喊,但随即发出困惑的呻吟。
  淤积在地上的黑色黏液被不可思议的力量往上吊起,开始朝空中的一点盘旋。
  四周的雾气同时渐渐散去,兰格雷缓缓举剑摆出刺击的架势。
  「……自黑暗诞生之物应归于黑暗。吾剑即是秩序,即是法,即是光。」
  兰格雷的双唇间吐出干涩的呢喃,迅速将剑笔直刺出。
  剑尖准确无误地贯穿黑色黏液漩涡的中心,骇人的悲鸣声撼动周遭的大气。
  刹那间,大气的气息有如从黑夜化为白日般产生剧变,从阴郁的感觉逆转成清朗的晨间气息。
  残存的雾气烟消云散,视野在转眼间变得清晰。班修拉尔抱着从梦中醒来的心情走出帐棚,他眨眨眼睛,清楚看见在营地正中央的兰格雷身影。不知不觉间,兰格雷已站在地面上由浅沟画出的魔法阵正中央。
  那是兰格雷来回移动时,用自己的剑尖在地面上画下的魔法阵。
  「兰格雷卿……你……不必怀疑了,你就是传闻中所说的魔导骑士吗?是皇帝陛下本人为了对抗魔导师而制造的……专杀魔导师的骑士。」
  兰格雷朝茫然低语的班修拉尔瞥了一眼,静静地收剑回鞘,卷起军服的衣袖向班修拉尔露出自己的手腕。肌肉横生的手腕上,有一小颗藏青色的宝石半埋在血肉中微微闪着光——那是魔法石。
  面对班修拉尔的问题,兰格雷无言地给了肯定的回答。
  「……原来如此,直接把魔法石埋在体内吗?如果把衣服脱掉,底下该不会有魔法阵的刺青吧?我说兰格雷啊,没有魔法力的家伙如果像这样强行在体内做出魔法的通道,可是会短命的。」
  班修拉尔苦笑着说道,但兰格雷不为所动地把袖子拉回原位,从怀中取出一个天鹅绒小袋子。兰格雷从袋子里拿出单边眼镜戴上,开口说道:
  「我们的确……曾经为了在没有魔法力的情况下对抗魔导师,因而受过特殊训练,是能够自行使用一种静魔法的魔导骑士测试部队。实际上正式获选为魔导骑士的,是其他重装部队。现在的我,只不过是巡察厅的一介军人罢了。我对皇帝陛下的忠诚并没有动摇,但充当魔导师杀手并不是我的本行……话说回来,这真是盛大的欢迎啊。」
  兰格雷转移话题,班修拉尔也没有继续追问,点了点头。
  「是啊,你的出现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向你道谢。但是,在这个地方遭到暗魔导师的袭击可不寻常……暗魔法教会本部似乎发生什么事了。」
  兰格雷望着森林的方向,以几乎看不出来的幅度朝班修拉尔微微点头回应。这时候,修娜尔从残留着雾气的森林里走了回来。
  「班修拉尔大人,看到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班修拉尔看着她苍白的面容笑了,身上的紧张情绪也稍微放松了一点。
  「喔,你平安无事就好。你刚刚在森林里吗?」
  「是的,我进森林寻找魔导师的本体时……正好碰到兰格雷卿的部下,多亏他们的侦查能力,我们顺利打倒了魔导师的本体……象征暗魔导师的徽章也带回来了。」
  听到修娜尔的报告,班修拉尔叹了口气,而兰格雷则冷淡地说道:
  「现在有理由不惜用粗暴点的手段也要进入暗魔法教会本部了。高兴了吧!」

  ◆

  魔法石交由米莉安保管,琉琉的事件也暂时告一段落后,米莉安再度发烧落入睡梦之中。
  当她从最近看过好几次,那个有银光飘落的梦里醒来时,四周的血腥味已经变淡了点,取而代之弥漫的,是卡那齐所做的药汤味道,与充满香草芬芳的热粥香气。
  (「黑之摇篮」没有发动下一次袭击。)
  在一片昏暗中,米莉安松了口气环顾大厨房。虽然晨光无法射入这个连扇窗户也没有的地下室,但米莉安准确的生理时钟告诉她,现在正是早上。米莉安望着蹲在大厨房各处的魔导师们,确认卡那齐与诗人在平炉旁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咫尺之处传来。
  「你醒了?」
  「……琉琉?」
  突然跃入眼帘的玫瑰色长发,让米莉安微微睁大眼睛。
  少年魔导师没有脱下女装,头上依然戴着帽子,他有点不高兴地抱着膝盖坐在米莉安身旁,探头注视着她。米莉安慌忙确认琉琉的魔法石是否还在自己怀中。
  「你不用这么害怕,人家也不会揍你啦。对受伤的女孩子动手动脚,可是违反人家的美学。」
  琉琉不高兴地说着,把略微卷起的衣袖拉回原位。
  (咦……他明明很注重衣着打扮的。)
  米莉安想知道为什么琉琉会卷起袖子,于是环视自己周遭,然后在做为枕头的木箱旁看见了一个水桶。桶里扔着随手摺叠的布巾,放在一旁的绷带卷成一团,上头的血迹已经凝成褐色。
  米莉安眨了好几下眼睛,将目光转回琉琉身上问道:
  「琉琉,你刚刚在照护我吗……?」
  「……因为人家没有其他事可做啦!你不喜欢?」
  琉琉非常不高兴地回答,让米莉安再度眨眨眼。
  「没有,我很高兴。谢谢你。」
  「……你觉得怎么样?要吃点东西吗?」
  琉琉的表情变得越发不高兴,边问边用双手重新抱住膝盖。虽然米莉安一点也搞不懂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但好像没有在生气。米莉安望着琉琉的侧脸,将意识投向自己的身体状况。
  (虽然没有食欲……但身体比睡着之前舒服多了。伤口会痛就是活着的证据嘛。)
  「我不想吃东西……琉琉呢?你有好好吃饭吗?」
  「为什么问题会转到人家身上?美人才不用吃什么饭,人家好得很。」
  「因为对一个男生来说,琉琉太瘦了。」
  听到米莉安这么说的琉琉,终于重新转向她、激动地吼着。不过,他的音量倒是很小声。
  「拜托!人家可是得花上很大的心力才能维持这个体型!反正人类的内在全都会表现在外表上,对人家来说,什么内在美根本无关紧要,只有保持外表美丽才是一切!」
  这前所未闻的价值观让米莉安吃了一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琉琉。
  「……可是,肚子会饿啊?」
  她觉得肚子饿是件难过的事。就算外表很漂亮,但肚子饿就会弄坏身体、无法得到幸福。米莉安行点担心眼前的少年,下意识地抱紧胸前的魔法行。琉琉娄时轻轻倒抽口气,微微颤抖起来。
  「……呃……呜呜,这比半吊子的拷问更难受……」
  「琉琉?」
  米莉安担心地问着垂下头颤抖的少年,这时琉琉突然抬起头来。他白皙的肌肤染上红晕,猛然指手画脚地大喊:
  「听着,米莉安,你得去学化妆!人家无论如何都会把你从这里救出去,所以到了外面之后,你要好好化妆,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懂了没……你必须好好学会在外界与他人战斗的方法。你的心太缺乏防备了,感情才会透过魔法石流进来,该怎么说……感觉有够难为情!」
  被他用尽全力斥责的米莉安,慌忙低头望着自己抱在胸前的魔法石。镶在琉琉装饰品上的五颗宝石各自散发出不同的气息,但都有种共通的氛围。
  那些石头显得有点悲伤,却又很温柔。
  (这些石头真不可思议……但是很漂亮。它们的主人——琉琉,一定也不是坏人。)
  米莉安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把琉琉的魔法石从身上拿开,不去从石头里汲取任何讯息、获得任何感觉,然后抬头望着他;望着他漂亮的衣服,漂亮的帽子,漂亮的头发。
  「琉琉也是为了和什么东西战斗……才会穿上这身打扮吗?」
  米莉安忽然提出问题,令琉琉的表情瞬间僵硬。但下个瞬间,琉琉脸上重新浮现异样虚假的笑容,在帽子的阴影下闭起一只眼睛。
  「没错!人家在和外界的一切,和其他所有人战斗。」
  「……你这家伙与其说是暗魔导师,更像个流浪魔导师啊。」
  站在平炉前的卡那齐抛来一句话,令米莉安屏住呼吸。
  一阵硬邦邦的脚步声响起,她知道卡那齐正在靠近。各式各样的情绪在米莉安心中交错而过,让她无法抬起头。
  看到米莉安的态度,琉琉抿起嘴唇,但卡那齐并没有注意到就走了过来。
  「来,米莉安,在吃饭之前先喝掉这个。」
  卡那齐在她身旁蹲下、递出药汤,令米莉安反射性地僵硬起来。
  (啊……不行,我还是觉得害怕。)
  米莉安心中还有些胆怯,没有勇气直视卡那齐的脸。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把头埋进毛毯里勉强回答:
  「……谢……谢,那个……」
  「怎么了?」
  卡那齐讶异地问道,伸手想触摸米莉安的头发。这次,米莉安毫不隐藏地颤抖着。
  琉琉立刻狠狠地瞪着卡那齐,爬到米莉安面前。
  「等一下,你别动手好吗?这孩子在害怕呢。」
  「害怕?为什么她会怕我?喂,米莉安——」
  琉琉的态度让他特别火大,卡那齐开口说话时,诗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卡那齐,你可以过来一下吗?我想请你看一下药汤熬煮的状态。」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卡那齐还是把盛药汤的碗放在地上,走到平炉前的诗人身边。
  「诗人,米莉安的态度好像不太对劲?她的脸色虽然好转很多,但不知道是伤势的影响,或是失去亲人带来的冲击……你有什么看法?」
  卡那齐留意着米莉安那边的状况询问,探头看向诗人正在搅动的小铁锅,锅中熬煮着散发刺鼻气味的琥珀色液体。
  诗人望着拿起钩子准备把铁锅从平炉上卸下的卡那齐,非常平静地说道:
  「就像琉琉所说的,米莉安在怕你。大概从你强行灌她草药时开始,就是这样了。」
  「强行?我什么时候、在哪里勉强过她……」
  卡那齐正要生气地回嘴时,突然想到了是哪件事。昨晚米莉安快陷入错乱状态时,他曾用嘴喂她药,用嘴喂……没错,是用嘴。
  回想起当时米莉安眼中映出的恐惧与绝望阴影,以及不断颤抖的嘴唇,卡那齐的脸色不禁变得苍白。诗人探头注视着他的表情,温和地往下说:
  「你想起来了?那可是有点暴力呢。」
  「别……别开玩笑了,暴力?我对那家伙用了暴力?那时候……那家伙的样子不太对劲,伤口也快裂开了……如果不这么做,那就只能把她绑起来了!」
  诗人盯着拚命解释的卡那齐,然后瞥了一眼不安的米莉安与琉琉,轻轻点头。
  「……我们换个地方谈吧。」
  卡那齐还来不及反对,诗人就拉着他走向与厨房相连、通往洗涤室的小出入口。在杂乱放着床单与洗衣桶的房间一角,诗人再度对卡那齐说道:
  「你知道吗,卡那齐?米莉安害怕你会讨厌她。」
  卡那齐不禁愣住,随即拉高嗓门,声音里带着无处宣泄的怒意。
  「你怎么突然讲出这种话!给我差不多一点,那家伙喜欢的对象是你吧!啧……啊啊……蠢毙了,我在说什么啊……基本上,现在是谈这种事情的时候吗!」
  诗人望着因自我厌恶而抱住头的卡那齐,淡淡地继续说道:
  「她在我身上寻求的,是平静而理性的无偿之爱。是父亲的角色,或许是母亲也说不定。但是,她明确地把你视为一个并非亲人的异性。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害怕』用嘴喂药。而且,你应该也喜欢着她。琉琉的态度让你很火大吧?他可是毫无疑问地对米莉安抱着好感。」
  诗人平静的态度令卡那齐备感焦躁,他以否定般的口吻反驳道:
  「你不要擅自断定别人的心情。米莉安还是个孩子啊!琉琉也一样,硬要选一边的话,他比较在意的人是你才对吧?」
  「别看米莉安那样,她也有十五、六岁,是个独当一面的成年女性了。琉琉将我视为某种理想,但他的本质其实还是个少年。他不是受到我,而是受到米莉安的吸引——卡那齐,送你那条弦月项链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啊。」
  诗人流畅地说出这番话语,令卡那齐愕然地抬起头。
  卡那齐无法理解诗人刚刚对自己说了什么,只能愣愣地望着他。诗人伸出手,笔直地指向卡那齐的胸口。他苍白的美貌上,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瞳蕴含着缓缓流动的光芒。诗人眼中的光芒不带半点热度,那是一双冰冷的眼眸。卡那齐感到冷汗从太阳穴淌下,觉得难以呼吸的他,下意识伸手抓住诗人指着的胸口,突然回想起来。
  没错——在这里,在衣服底下,挂着昔日恋人送给他的弦月项链。
  「诗人,你这个混蛋……」
  一种异样的冲击撼动着他的心,卡那齐半是茫然地低语。诗人毫不留情地说下去:
  「那是你很珍惜的项链。每当你心中犹疑不安时,一定会伸手握住它。」
  诗人的声音仿佛要刺向卡那齐的心,令他感到颤栗。
  「你是什么时候……」
  他正要质问诗人是在什么时候注意到这件事时,突然从怒火中清醒。
  卡那齐粗鲁地抓住诗人的衣襟。诗人既不闪避也不反抗,只是面无表情地任由卡那齐将他拖过去。卡那齐将诗人扯到眼前,瞪着他肤浅的美貌想怒吼出什么——但他的心却忽然枯萎了。
  愤怒的表情从卡那齐脸上消失,手指也失去力道。
  「……卡那齐?」
  诗人柔和的声音呼唤着他,但就连这个也变得无关紧要了。卡那齐随手推开诗人,背靠着洗涤室的石壁。随着每次呼吸,他全身的痛楚仿佛也跟着膨胀,让他连说话都嫌麻烦。卡那齐低着头做了几次呼吸,设法将痛楚压下后开口:
  「不……嗯,我错了。你本来就是这样的家伙,你就是只能用这种……攻人不备似的方法说话的家伙。」
  听到卡那齐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诗人忽然陷入沉默。
  诗人仿佛有些困惑般,面无表情地歪着头喃喃道歉:
  「……对不起。」
  比起愤怒,诗人笨拙的道歉更增加了卡那齐心中的悲伤。真无趣!不管是为了这种事生气的自己也好、只能用那种方式说话的对象也好、灰暗的过去与未来也好,一切都如此无趣。就连卡那齐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别道歉,你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吧……送我这条项链的女人,的确已经死了。没错,她的确是我曾经爱过的女人。她是被我害死的。」
  而且,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他不愿去想,自己会像爱着汐见一样去爱别人,光是想像就觉得头痛欲裂、想要作呕。
  卡那齐本来就不擅长应付女性。女人只有直觉特别厉害,对于抱着深沉黑暗——最重要的是,不管看到哪个女子,他都会想起汐见。即使待在身旁也不会让他想到汐见的女子,搞不好只有米莉安一个人而已。比小孩子更纯真的米莉安带着阳性之美,只要待在她身旁就会觉得安心。正因为如此,卡那齐才会想守护她那份稚幼的脆弱。
  如果这种仿佛令人无地自容、又很温暖的感情,是他对米莉安萌生的淡淡情意——
  (那现在就马上去死吧!)
  卡那齐在心中诅咒自己。一个濒死的人喜欢上别人又有什么用?一个谁也无法保护的人,事到如今再喜欢上别人又有什么用?这种事是不允许发生的,所以去死吧!他要静静地捏碎自己的心,抹煞那份感情。卡那齐感到有些难以呼吸,就像在求助般伸手碰触胸前的项链。然而项链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也无法让心恢复平静。
  汐见的确已经不在这里了。受到束缚、被留下来的人,只有他自己而已。

  ◆

  「那两个人的感情好像很不错嘛~他们是老朋友吗?」
  望着卡那齐与诗人所在的洗涤室方向,琉琉问着米莉安。
  听到他的问题,正在担心他们两个不知在谈什么事的米莉安吓了一跳,抬头看着琉琉。她感到琉琉的目光从帽子的阴影下投向自己,于是微微地摇头回应:
  「不是……他们没有认识那么久,我们几乎是在同时期相遇的。」
  「但相较之下,他们两人单独谈话的机会还满多的耶?虽然从旁人眼中看来,你们的关系很难懂……不过,你应该不是他们其中一个的恋人吧?」
  琉琉不感兴趣地问道,但口气其实相当认真。米莉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人问过她这种问题。少女小鹿乱撞地在心中搜寻答案:
  「嗯……我想,我们算是……亲人吧?或许只有我这样想而已。虽然不是恋人之类的关系,可是我以有点不同的意义喜欢着卡那齐和空。」
  「不同的心情?这是什么意思啊?」
  琉琉迅雷不及掩耳地继续逼问,让米莉安的眼睛越睁越大。她感到异样地紧张,心跳变得急促起来。虽然她并没有做任何亏心事,但要特地向别人说明清楚总觉得很不好意思,也很困难。
  话虽如此,米莉安的脑海中也没有敷衍过去的念头存在,她一边确认自己的心情一边回答。
  「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悲伤却很安心。虽然他会说一些不可思议的话,可是只要把脑袋放空,就能隐隐约约地听懂——其实,我觉得他不是那么不可思议的人。我觉得他是个头脑很好、怕寂寞、活了很多岁的小孩。卡那齐是个温柔又悲伤的人,自尊心很高又很强,所以我喜欢他。可是我还有一点不太懂……偶尔会觉得很可怕。」
  米莉安缓缓说完后,琉琉重新转向她问道。
  「是吗?乍看之下,应该是卡那齐比较好懂吧?」
  「嗯,卡那齐比较好懂,所以……才会搞不懂。比方说,他为什么不会死之类的。」
  「嗯嗯?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因为他原本身体很健壮吗?」
  不是这样的。米莉安说出最近就连对卡那齐本人都没问出口的疑问。
  「卡那齐因为自己所犯的错,害亲戚和故乡全都毁灭,害很多人死掉、多到无法挽回——可是,他依然还是边杀着人边活下去。他的自尊心明明很强,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果是我,一定会死掉。」
  「也就是说,你觉得卡那齐选择光荣的死去会比较好吗?」
  听到琉琉提出这样的问题,米莉安不禁觉得呼吸困难。
  卡那齐死了比较好?怎么可能!她没这么想过,连半点也没有。
  琉琉低头望着全身僵硬说不出话的米莉安,逸出一声叹息:
  「你很在意他吧?原来如此……算了,慢慢来吧!」
  「慢慢……什么?」
  琉琉斜眼瞥了发问的米莉安一眼,讽刺地笑着:
  「你真的太坦率了,坦率到令人生恨。简直就像……」
  琉琉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横卧在地的米莉安。他的目光太强烈——同时又太遥远,令米莉安产生淡淡的异样感。
  琉琉看着她的眼神,简直就像在看着什么令人怀念的事物一样。

  

  在米莉安针对那种异样感发问之前,琉琉已经先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米莉安皱起眉头。虽然被卡那齐、诗人还有斐金家的人们这样抚摸时,她不会觉得讨厌,但琉琉的手有点骨感、的确是属于男性的手,带着她不习惯的味道。
  即使知道米莉安感到不快,琉琉嘴角还是扬起微笑,将脸凑到米莉安耳畔。他那头玫瑰色的长发垂落,完全遮住了米莉安的视野。
  「米莉安,你有去过帝都吗?」
  琉琉对她说话的声音异样地甜美,米莉安无法隐藏内心的动摇,眨了眨眼睛。
  「帝都?我没有……去过,一次都没有。」
  「是吗?那你绝对不能去唷。离开这里之后……对了,要不要连你的石头一起带到我身边来?」
  在她耳旁,琉琉恢复男声呢喃。
  那句模糊不清的耳语令米莉安吃了一惊,扭动身躯。这个动作使她全身的伤势都痛了起来,她不禁皱起眉头。察觉少女反抗气息的琉琉微微一笑。
  他用嘴唇轻轻碰触米莉安的耳朵,接着悄悄退开。
  「……为什么?」
  米莉安终于脱离玫瑰色的帐幕重获自由,喘着气勉强问出这句话。少女不太明白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琉琉想做什么。琉琉像原来那样抱住膝盖、坐在米莉安眼前,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说道:
  「谁知道?人家迷上了你的石头嘛。因为你和你的石头以后好像还会变得更漂亮,人家才想说在一起也不错~只是这样而已。」
  「我要和……卡那齐他们一起……」
  她想和卡那齐他们一起走。但是……卡那齐说他要去打倒乌高尔。
  米莉安浑身冒着不安的冷汗闭上眼睛,但一种不好的预感令她立刻睁开眼。
  (这种讨厌的感觉……是什么?)
  她的目光在昏暗的大厨房里搜索。
  当她紫红色的眼瞳驻留在墙壁一角的通风口上时,有什么东西从漆黑的洞口中滚了出来。
  那东西发出坚硬的声响掉落在石地板上,好几名魔导师随即抬起头。
  「——别碰!」
  米莉安本能地察觉危险,以沙哑的声音大喊。然而,这时已有一个魔导师捡起了那个类似小石子的物体。
  「怎么了?只不过是颗小石子……」
  魔导师的话还没说完,那颗小石头就碰到他衣服上干涸的血迹。小石头当场晃动起来,体积也喀嚓一声开始变大。
  「什么!?」
  魔导师慌乱地喊着,把手中变大的石头扔在地上。
  小石头继续描绘着圆周晃动,发出呻吟般的声响渐渐巨大化。石头变大之后,可以看出那是某种带有漩涡花纹的厚重圆盘状物体——硬要说的话,应该是某种类似螺的有机物吧?
  转眼间,暗褐色的圆盘巨大到几乎能顶到大厨房的挑高天花板。
  「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察觉这阵骚动的卡那齐,一脚踹开洗涤室的门冲进大厨房。看到突然出现的巨大圆盘,卡那齐惊愕地握住剑柄,但跟在他后面赶来的诗人却很冷静。
  「照这感觉……这东西大概是一种魔物吧?」
  诗人如此呢喃,米莉安扬声朝他喊道:
  「一定没错!原来明明很小的,捡起来就变大了!」
  「米莉安,把诗人的乐器扔过来!」
  米莉安回应卡那齐的叫声,伸手拿起放在枕边的弦乐器、忍着痛丢向他们。卡那齐准确地接住乐器,一把塞给诗人。
  「这是你的工作。」
  「看来我完全变成抑止魔物行动的道具了。」
  诗人平静地发出抱怨,同时解开裹着乐器的袋子。魔物在这段期间继续转动,发出恐怖的声响撞上石壁。看来外壳的硬度高得惊人,被它撞上的墙壁立刻出现放射状的裂痕,整个大厨房也随之震动,到处都有尘埃落下。
  差点被魔物压扁的伤患们发出惨叫。
  撞上墙壁的魔物就像在沉思般静止下来,接着慢慢朝反方向滚去。负伤的魔导师们惊慌失措,彼此搭着同伴的肩膀四处逃窜。
  卡那齐立刻冲向米莉安,抱着她回到诗人的身旁。诗人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舞动,无论何时都不失平静的歌喉编织出沉稳的旋律。
  当大厨房充满诗人可说是不合时宜的歌声时,魔物的动作倏然而止。
  圆盘状的躯体下开始伸出无数只暗绿色的触手,魔物用触手抓住石地板,一点一点地掉转方向,爬行到诗人眼前。
  接着,魔物乖乖地收起触手安静下来。
  「你还是一样好用啊。」
  卡那齐喘了口气望着诗人说道,表情不断抽搐的琉琉则开口询问:
  「……说真的,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旅行药师和诗人。不过,我们该拿这玩意怎么办?虽然找到它的弱点是很好……不过看这个大小,也不能把它丢到外面去啊。」
  卡那齐冷淡地回答后,抬头仰望巨大的魔物。他忽然望向脚边,大概是处在休眠状态的同种魔物吧?有个掌心大小的圆盘掉在地上,看得卡那齐皱起眉头。
  这时候,缩在房间角落的魔导师里,有一个老人举手开口:
  「可以打扰一下吗?我知道不少魔物的知识,第三书库里有关魔物的书籍内容我全都背下来了。这魔物恐怕是『晓暗之轮』,应该可以用火烧掉。」
  「真的吗?那真是帮了个大忙。我马上把它们烧了。」
  卡那齐点点头,正要捡起脚边处于休眠中的魔物时,忽然陷入沉思。
  「——卡那齐?」
  诗人停止歌唱呼唤道。卡那齐慌忙看向魔物,但魔物似乎还沉浸在歌声的余韵里,只是缓缓晃动着。
  卡那齐来回看着脚下的魔物与眼前巨大化后的魔物,下定决心说道:
  「……说不定能派上用场。诗人,我们利用这个魔物来打开退路吧。」

  ◆

  「这是暗魔法教会本部的整体图。乌高尔在顶楼十三楼的大厅,发动封锁静魔法的据点分别是这八个地方。」
  琉琉用烧成炭的木柴在石地板上画出建筑物的整体结构图,卡那齐等人则环绕在图的四周。
  在旁边的平炉处,可以看到魔导师正在努力设法用炉火烧掉巨大的魔物。卡那齐跪在地板上的整体图旁,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地板问道:
  「那个静魔法是怎么发动的?魔导师们在据点咏唱咒语吗?」
  「静魔法指的是利用现场大气里的力量,藉由魔法阵与咒具发动的魔法啦。虽然在控制上需要人力,但并非一定有必要。调整现场大气所需的咒语,也可以交给简单的魔法机器操作。」
  琉琉匆匆说明,诗人则抱着乐器点点头。
  「说到魔法机械,那是光魔法教会的拿手绝活吧?」
  「是没错啦,不过我们也会用一些简单的设备。比较常见的像是转动写上咒语的转轮。如果有配合好同时发出声音,转一圈就等于咏唱了一遍咒语唷。」
  话说回来,卡那齐也在前世界的遗迹与之前在本部遭到监禁时被关的房间里,看过刻着魔法文字的回转圆盘。卡那齐一边搜寻着记忆,一边问道:
  「魔法这种玩意挺随便的嘛!转动那个转盘的动力是什么?」
  「人家是为了让你听得懂才会随便说明好吗!动力基本上是由水力供给。这座溪谷的地底下有河流经过,暗魔法教会汲取地下河流的河水建造了地下水路。」
  听完琉琉不高兴的说明,卡那齐点个头后抬起头。
  「就从那里侵入吧,把那个供应动力的水车还是啥装置破坏掉。这样封锁魔法就会出现一点破绽了吧?」
  「我想应该全面都会出问题吧……等一下,你是当真的吗?你知道应该破坏什么地方吗?人家是新人,对地下的情况还不清楚耶?」
  的确,在地底下就连方位也难以分辨,随便潜入只会迷路而已。众人陷入沉默,一个魔导师扶着墙壁探出头来。大概是直到刚刚为止都在帮忙焚烧魔物,他脸上被烟熏得一片灰黑,一只脚上包着绷带。
  「——既然如此,我和你们一起去吧。我曾有几次代理管理者的职务,检查过地下水路。」
  「驳回!就凭你那只脚,怎么可能在水路里走动。」
  卡那齐断然回绝后,魔导师脸色大变地回嘴:
  「你这家伙才是吧?脸色差成那样,为什么还敢和敌人单挑!」
  「什么啊,你的脚可是我治疗的欸!?」
  一个瘦小的老魔导师踏着碎步介入怒目互瞪的卡那齐与魔导师之间,拍拍两人的背。老魔导师拉起主动要求带路的魔导师挂在胸前的魔法石护符,这么开口:
  「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好了,你把自己的魔法石借给这家伙来带路就行了吧!药师,碰到道路分岔的时候,你只要举起魔法石敲一敲、或是用光线映照魔法石即可。如果石头发出清脆的声响或是闪闪发光,就代表那一边是该走的路。」
  「但是,如果把魔法石交给他,我就不能使用魔法了!」
  年轻的魔导师困惑地抗议,老人那张满是皱纹、难以浮现表情的脸上露出笑容。
  「要是不能逃离这里,我们连使用魔法的时间都没有就会送命了……喏,现在不是逞强斗气的时候了。一个普通人都能做到这种程度,我们不拚上一把怎么行。」
  即使如此,年轻魔导师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握住挂在胸前的护符,目光瞪着卡那齐。
  对于自尊心很高的魔导师们来说,把自己的魔法石交给一般人,想必是极大的屈辱吧?卡那齐用那双蕴藏着独特阴暗的眼眸望着他,魔导师终于沉默地把魔法石塞过去。卡那齐起码以小心翼翼的动作收下,对他行了一礼之后将魔法石挂在脖子上。
  「谢谢,我一定会还给你。」
  听到卡那齐道谢,魔导师微微点头。琉琉用比平常认真一点的语气说道:
  「等到封锁的静魔法出现破绽后,立刻调查哪一个据点的防御最薄弱,进行单点突破。人家一定会好好守护米莉安,你放心吧!」
  一股近乎嫉妒的感情涌上心头,卡那齐当场压下,向琉琉微微点了个头。
  接着,背上乐器的诗人拿起缀着铃铛的手杖,往前站出一步。
  「卡那齐,我和你一起去吧。万一魔物失控暴动,只有我才能阻止它。」
  虽然诗人这番话再正确不过了,卡那齐却轻轻皱起眉头。他拿着剑站起身,在诗人耳畔低语:
  「……你真的要把米莉安交给琉琉照顾吗?」
  「他对米莉安没有恶意。虽然琉琉身上散发出伪装的气息,但他的魔法力很弱,万一到了紧要关头,就连米莉安都能打倒他。等事情办妥之后,我也会立刻回到这里。」
  的确,如果琉琉是「黑之摇篮」的间谍,应该会有更多动作才对。虽然放心不下,卡那齐也只能沉着脸,轻轻点头同意。
  米莉安紧握住琉琉的装饰品,抬头看着卡那齐与诗人。
  卡那齐与诗人俯视着脸色苍白横卧在地的少女,各自静静地说道:
  「乖乖躺着,不要逞强。」
  「我们马上就会回来了。」
  他们只留下这两句话就朝门口走去。负责带路的魔导师跟在旁边,向他们说明通往地下水路的入口位置。
  米莉安觉得体温似乎下降了,她用颤抖的手指抓住毛毯。
  (我好无力。)
  米莉安朦胧地想着,好久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无力感了。
  因为讨厌当个无力的孩子,所以她一直以来应该都是为了脱离无力与空虚,拚命活过来的。但她终究还是很弱小,因为弱小,才会被抛下。
  卡那齐与诗人走到走廊上后,轻轻关上房门。
  霎时,她的视野似乎有些转暗。
  「米莉安,你在消沉什么呀。别担心啦,人家会保护你的.」
  琉琉以开朗的语气说着,在米莉安身旁坐下。感觉到琉琉体温的米莉安颤抖了一下、浑身僵硬。琉琉低头望着紧张的少女,看起来有点为难。
  「咦……怎么了,刚刚的事让你觉得害怕吗?真是个小孩子,人家又不会吃了你。基本上,比起人类,人家比较喜欢魔法石。」
  虽然琉琉用一副嫌麻烦的口气这么说,但米莉安觉得那一定演出来的。虽然她不知道理由,但琉琉的每一个态度都像在演戏。他的演技比起诗人更加不自然、更加轻浮。
  米莉安将盖在身上的毛毯裹得更紧,开口问道:
  「——琉琉。琉琉一直都是、独自一个人吗?没有喜欢的人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令琉琉尴尬地歪着头。
  「啊……?这个嘛。虽然喜欢分成很多种,不过人家可以当成你问的是恋爱方面吧?」
  「……嗯,应该是。」
  「……从前好像有过吧?有过那种,想要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感觉。」
  听到琉琉认真烦恼地回答,米莉安缓缓眨着眼。
  「在一起?是想要待在一起的感觉吗?」
  「不,有点不一样。想要在一起的感觉,就是手一碰到对方,身体仿佛就会从那里开始融化。身体融化,接着心也融化了,好像什么都不必说就能心意相通……不管是心也好、身体也好,分成两人反而变成一件很可笑的事,变得不需要自己的存在,仿佛一切都联系在一起。如果会有这种感觉,那一定是坠入爱河了。」
  琉琉以低沉的女声拚命说明,米莉安微微皱起眉头。
  「会融化?不可怕吗?」
  「唉,是很可怕。不过,在谈恋爱的时候就不会怕,真不可思议。」
  「那个人现在怎么了?」
  面对米莉安的问题,琉琉咬起拇指的指甲。那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琉琉轻轻垂下头,语尾微微颤抖着回答:
  「那孩子完全坏掉了……不如说,是人家逃走了吧。因为那孩子好过分,马上就会忘了我。每次我们才刚变得亲近一点,心意好像相通的时候……那孩子就会忘了我。而且还不止一次,每一次人家都难过得像死掉一样,所以就逃走了。」
  「那个人是女孩子?所以琉琉才会……打扮成女孩子的样子?」
  米莉安这句话让琉琉停止咬指甲的动作。他半开着嘴唇冻结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以异样平板的声音回答:
  「不是。」
  虽然琉琉说出否定的回答,但她很确定这个人正在逃避着什么,所以身上才会带着伪装的气息。米莉安继续提问:
  「所以,你才会和整个世界战斗吗?」
  「人家都说不是了,米莉安……」
  看着琉琉嘴角浮现的暧昧笑容让她觉得悲伤起来,她将手放在腹部的伤口上。米莉安轻轻按住还在阵阵抽痛的小腹,勉强坐起上半身。
  「等一下,你不能起来……!啊……」
  琉琉慌忙要把少女按回地上,但米莉安朝他的胸口一撞,漂亮地解决了他。
  米莉安低头望着瘫倒在地的琉琉,设法调整呼吸低语:
  「对不起。我……还不太了解琉琉。但是,我不能待在这里……我很明白……我该走了。」
  米莉安掀开毛毯,看着松开衬衣底下的伤口。她按住渗血的绷带,重新扎紧。
  每当米莉安移动时,血液流动的声音就会在耳边大声响起。好痛!她痛得想冒冷汗。但是,她一定可以走得动。
  少女将衣服打理整齐,确认武器所在的位置。米莉安把琉琉的魔法石放在倒地的他身旁,扶着墙壁起身时,魔导师之间发出惊呼:
  「喂,伤口会裂开的!你在做什么!」
  「我、不去不行。」
  米莉安简短回答,她捡起掉落在石地板上的木炭碎片,以生硬的动作在石壁上留下大大的文字。那不是魔法文字,只是共通语,是死去的斐金家老妇人数她学会的文字。写完之后,米莉安用力踏着地板站了起来。
  「你说要去,是去哪里!」
  魔导师的语气里带着担忧。他也认为米莉安很无力吗?或许是吧?事实上,现在的米莉安的确是无力的。
  然而,她不能因此就蹲在原地不动。这世上没有逃脱之道,更没有无条件伸出的救援之手。
  如果不想被抛下,那只有完成自己的任务一途。
  米莉安以失去血色、面无表情的脸庞,像挑战般注视着房门。
  「到乌高尔那里去。」
  当她喃喃说出回答后,一片暗藏紧张的寂静落了下来。
  (打从一开始我就该这么做的。有机会打倒乌高尔的人,一定只有我而已。)
  老实说,米莉安的身体状况很糟。她的脚步虚浮到能站得住简直是不可思议;脑袋有如沉重的石头,觉得非常想吐;全身疼痛得仿佛身体随时都会四分五裂。
  (卡那齐平常都像这样吗?)
  米莉安朦胧地想着卡那齐的事。想着那个最后恐怕终究会独自走掉的人;那个目的地与诗人不同,但同样朝着恐怖地方走去的人。
  如果米莉安没有打倒乌高尔,卡那齐一定会去找乌高尔吧?
  然后他会死掉。一定会死掉的。
  因为卡那齐一旦做出了什么决定,大概谁也无法阻止他。所以在他死掉之前,自己必须先去。她要去战斗,证明自己并非无力的存在。如果不战斗、如果输掉就得死,这也是正确的道理,世界一定就是这样组成的。
  米莉安慎重地踏出一步。看吧,不要紧。既然还走得动,那就还能再往前走一点。

  ◆

  「糟透了。」
  「你说的是你的身体?你的脸色?还是现在的状况?」
  「……是全部、全部!」
  走在水路里的卡那齐小声地怒骂。清澈的水流深及他们的腰际,水路的幅度大约与两手展开同宽,天花板也不算太高。
  在一片漆黑的水路中,卡那齐与诗人靠着魔法石的微弱光芒前进。
  「河底滑溜溜的没办法好好前进,河水又冰凉得厉害……」
  「唉,这里不是个对健康很好的地点。你狠狠滑倒的次数也不止一次了。」
  诗人悠哉地说着,无法反驳的卡那齐用手背擦去发梢滴落的水珠。原本就状况欠佳的身体被河水泡得冰冷,全身处处发出悲鸣。如果不开口抱怨个一、二句,精神上的负荷似乎就快超载了。
  卡那齐感到流水声渐渐变大,于是在扶着石壁的手上加重力道。他们目前身处的水路流速并不算快,但万一被冲走可就惨了。
  「前面可以看到亮光,是叉路吗?」
  「好像是吧?等一下。」
  卡那齐举起胸前的魔法石看过去,狭窄的水路在前方不远处中断,他们所在的水路经过些许落差后,与另一条大水路垂直交会。卡那齐分辨着水路,谨慎地从狭窄的水路探出头看向前方。
  那条朝左右流动的大水路大约有十五步宽,两旁铺设了检查用的通道。嵌在石壁里的挂钩上吊着几只火把滋滋燃烧着,朦胧地映照出挖成圆拱状的挑高天花板。
  卡那齐将魔法石举向微亮的大水路用手指轻轻一敲,宝石发出清澈的声响。
  「走这边没问题。高度有落差,小心点。」
  卡那齐向诗人说完后,一口气跳向下段的水路。他的鞋底一踩到滑溜溜的水底立刻狠狠地滑了一下,哗啦一声摔进水中。
  「……可恶!」
  卡那齐恶声恶气地扶着石壁的塌陷处,勉强抵抗着水流的冲击站了起来。
  他拚命回过头,正好看到诗人沿着石壁翩然降落在下段的水路上。看着诗人用双手抱住乐器与手杖避免淋湿,动作还能如此优雅,不禁令卡那齐觉得很失望。虽然卡那齐也想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办到,但一想到就算问了诗人大概也不会得到什么正经回答,他就很火大。
  「旁边有通道,我们上去吧。」
  卡那齐不高兴地说着,踢散水深及膝的河水,渡过宽敞的水路。这条水路似乎到处都与较细的水路相连,从各个地方传来复杂的水声。
  「那边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带着旋律……说不定是魔法。」
  跟在卡那齐身后登上比水路高一段的通道,诗人拧干衣摆说着。
  卡那齐试着侧耳聆听,在水流声里的确夹杂着物体倾轧与类似昆虫振翅的声响。大气滞郁沉重,令人产生不想往前走的心情。卡那齐看着诗人被火把照亮的侧脸问道:
  「你有办法吗?」
  「我试试。」
  诗人简短回答后解开装乐器的包袱,先垂下眼眸搜寻周遭的声音一会儿。当他的手指缓缓撩拨琴弦时,周遭的大气微微震动。弦乐器的朴素音色响彻四周,调和周遭的声音。每当琴音传向远方时,仿佛就有呢喃般的高音响起。
  诗人的手指继续在乐器上跳舞,每弹奏一个音符,大气便倏然清净起来。
  等到大气之中那难以解释的滞郁消散后,诗人便停止弹奏,与卡那齐一起前进。
  他们依照魔法石的引导拐了几个弯后,木制齿轮的倾轧声变得非常响亮。卡那齐站在通路一角,朝左转的水路前方望去。
  水路前方虽然被厚重的铁栅栏挡住,但他能感觉到以复杂动作运转的巨大齿轮在栅栏后相互啮合,靠着水力回转。卡那齐轻敲胸前的石头问道:
  「喂,只要毁掉那玩意就行了吗?」
  魔法石发出特别耀眼的光芒作为回答。卡那齐回过头,诗人轻轻颔首,从怀中取出一个陶制的小壶,壶里面装了两个更小的陶制调味罐。
  一个调味罐里装着休眠中的魔物,另一个调味罐里收着染血的绷带。
  卡那齐走到铁栅栏旁,藉由通道的火把照明目测栅栏到齿轮间的距离.
  「……有点远啊。」
  虽然那面铁栅栏只是由直排铁棒组成,不过是锁死固定的,看起来打不开。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卡那齐从怀中取出预备的绷带。他将那条有一定长度的布条一头绑在手腕上,将绷带对折,把装着魔物的小壶夹在中间,再用手握住没有绑住的另一头。诗人小声地说道:
  「原来如此,你要利用投石的诀窍吗?」
  「祈祷我不会失败吧!」
  卡那齐确认包在布条里的陶壶重量后,全神贯注地看着齿轮。
  万一打中栅栏一切就完了,也不能丢进水里。
  一般来说,这是不可能成功的。残留在卡那齐脑海一角的理性低语着,但他现在需要的东西不是理性,而是将一切砥砺得敏锐犀利,并且相信自己。从手臂开始,卡那齐将意识凝聚在全身的感觉上。他彻底将随着呼吸而膨胀的疼痛排除在感觉之外。
  他试着轻轻挥动包着陶壶的布条,然后在身体旁边回转,要制造离心力只需要回转两三次就够了。耳边响起陶壶划破空气的声响——就是现在!
  看准时机迅速将布条脱手,陶壶在空中画出一条弧线扔进栅栏彼端。
  卡那齐抓住栅栏,用力注视着齿轮一直看到眼睛发痛。落水声——没有出现。
  陶壶没有掉进水里,这很好。
  但是,铁栅栏彼端依然不断传来规律的齿轮运转声响。
  「……陶壶没顺利打碎吗?」
  卡那齐的太阳穴浮现冷汗,喃喃自语。如果陶壶没碎,里面的魔物没沾上血,魔物就不会苏醒。最后,诗人静静地说道:
  「不……等一下……有两个齿轮停下来了。」
  真的吗?卡那齐正要反问时,铁栅栏彼端传来一阵啪嚓啪嚓的惊人巨响。那是木制齿轮粉碎的声响。
  因为绷带上的血而苏醒的魔物开始巨大化,破坏了齿轮的啮合。魔物高硬度身躯的挤压令齿轮破裂,轴心也扭曲了。听到齿轮的碎片落入水路,连续激起巨大的水声后,卡那齐转身就跑。
  「好,快逃吧!」
  卡那齐与诗人冲向过来时所走的水路。头也不回地跑了一段路后,卡那齐突然察觉轰然巨响正从前方逼近。
  那是令整个水路都微微震动,在腹部鸣响的低音——是水声。
  大量的水正从水路一口气冲下来。当卡那齐领悟到这一点时,浪花已从前面的转角喷出,宛如一堵漆黑墙壁的洪流随即涌上,转眼间迫近眼前。
  「往这边!」
  卡那齐高声呐喊,爬上旁边一条较高的水路。诗人跟着抓住水路的边缘,卡那齐揪着他的衣领,两人一起滚进旁边的水路里。
  惊人的轰鸣声紧接着掠过水路,浪头也冲向他们躲藏的分支水路里。
  被泼了一身冷水的诗人轻轻甩头。白发滴着水珠的诗人抬起头一看,涌入分支水路的水流似乎只打了一个波浪就退潮了。
  一屁股坐倒在狭窄水路里的卡那齐与诗人,只有靴子与一部分的衣服被水洗过,但他们刚才奔跑的那条宽敞水路里,还有大量的水流正轰轰流过。
  「应该是哪边的水门打开了……卡那齐?」
  诗人拨开湿淋淋的头发望着卡那齐,他正蹲在狭窄水路较深的地方抱着头。
  「我不要紧。」
  卡那齐低沉回答的声音在颤抖。诗人将手靠在水路的石壁上,探头注视着他。
  「你的声音无论怎么听都不像『不要紧』。症状发作了吧?抗体呢?你最近好像都没有用呢。」
  诗人平静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卡那齐一再咳个不停,眼前的景物渐渐泛起灰色。不妙!卡那齐将颤抖的手指伸进上衣里层摸索。
  「抗体只是……用完了而已。因为和乌高尔交手时,我就用掉了……我刚刚做了代替品。现在、就用。」
  卡那齐尽可能装出平静的语气,但表现得大概不是很成功吧?比起这个,现在得先吃下适量的代用药再说。他勉强从上衣里层取出一个小药瓶,以动作迟缓得令人着急的指尖拔开瓶栓。万一喝过量,那就真的完了。
  卡那齐将药水一滴、两滴的滴在手背上,勉强舔湿嘴唇。吞下药水的同时,他全身开始剧震。那感觉不快得令人难以忍受,全身寒毛倒竖。而诗人还在继续询问:
  「为什么你要把用药的时间拖延到不能再拖为止?」
  诗人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已看穿一切。卡那齐勾起嘴角露出苦笑,低声说明:
  「——这种药的副作用很严重。症状会暂时……猛然恶化,发作完毕后,身体的行动力应该会变得比平常好一些。其实我是想等到去找乌高尔之前再用的、就是了。」
  说完之后,卡那齐到了极限。他把额头靠在双手环抱的膝盖上,不断大口喘着气。
  诗人静静地注视着卡那齐,就像平常一样对他说道:
  「虽然那是对付诅咒的抗体,反正一定也是会伤害自己身体的剧毒吧?就算能抑制魔物,如果把自己害死了就没有意义可言。万一你死了,要由谁来给米莉安一颗心?如果我办得到,我就会去做,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没有心。」
  诗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寂寞,这或许是诗人竭尽全力表现出的关心了。卡那齐想要苦笑,表情却被剧烈的恶寒打断。
  「啊……咳……」
  当全身的颤抖渐渐超乎正常程度时,卡那齐任由痛苦驱策,伸手抓住自己的咽喉。喉头发出好几次讨厌的声响后,他在水路底部的积水上猛然吐出血块。
  诗人探头注视着浑身剧震的卡那齐脸孔,静静地问道:
  「卡那齐,你的愿望是什么?」
  「哈……」
  现在的卡那齐大概没怎么把诗人声音听进去吧?他瞪大眼睛继续颤抖,皮肤化为土色,痛苦地垂下头。但诗人却再度问道:
  「说出你的愿望。对我许愿——你应该有什么愿望的。」
  面对执拗的追问,卡那齐微微蠕动嘴唇。在诗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低喃道:
  「——吧。说……吧,说些无、无趣……一点用也没有的话……来听听……」
  吐出这句话后,卡那齐全身失去力气。盯着瘫倒在水路上的卡那齐,诗人脸上失去了表情。诗人露出感觉不出生命气息的面容,伸出手指碰触卡那齐的脸庞。
  他的指尖感受到细微的呼吸。卡那齐虽然没有死,脸色却和尸体一样。诗人轻声地说着
  「……不是的,卡那齐。所谓的愿望,应该是救救我、我想活下去、替我解开诅咒之类的要求,就像你在拉多利死过一次时那样。因为如果没有人向我许愿,我就无法使用力量。」
  拉多利,是他们曾经造访,有不死者居住的遗迹都市之名。卡那齐在那里险些死去,但应该被米莉安的「重组」救了一命。然而,诗人却说了奇妙的话语。他缓缓地露出微笑说着,诗人以卡那齐与米莉安看见了会感到悲伤的表情笑着:
  「说些一点用也没有的话来听听,是吗?原来如此——你和吾王说了一样的话。和诅咒我『变得无力吧』,拔去我羽翼的吾王一样。」
  诗人这么低语后,他背后的水路发生了变化。
  奔腾的水流在不知不觉间变小了。
  「这是……有人来了吧?」
  诗人回过头低声说道,朝卡那齐瞥了一眼。卡那齐靠着水路的石壁瘫倒在那,诗人将魔导师借给他们的魔法石重新挂回他胸前,从水路旁的通道爬出去.一看之下,那条宽敞水路的水量,已经减少到比他们一开始来到这里时更低了。
  而水路的另一头有个人影,提着油灯发出响亮的脚步声靠近这边。
  诗人轻轻降落在水量减少的水路上,疑似魔导师的人影讶异地停下脚步。
  「这家伙是……!你是诗人吗!你从哪边钻进来的!」
  依照他质问的语气来判断,应该是「黑之摇篮」派的魔导师之一,察觉齿轮发生了异状正赶来查看吧?诗人缓缓露出微笑,朝魔导师伸出手。
  「你说呢?我是会到任何地方去,也不会到任何地方去的人啊。来,你到这里来。」
  『到这里来』——当那个呼唤声在脑中响起,魔导师立刻变得什么也不清楚了。
  他的脑袋一瞬间变得空白,一切的感情全部消失。记忆与意志宛如泡沫般破裂消散,魔导师露出迟缓的表情。当诗人再度以优雅的动作向他招手时,魔导师哗啦哗啦地踏着水花走向诗人。
  诗人温柔地笑着,从怀中拿出一个类似小石子的物体交给魔导师。
  「来,这个给你,这是正在睡觉的魔物呢。你会把这个东西放进地上的封锁魔法据点,然后浇上自己的血。你只要顺利逃跑就不会死……去吧。」
  诗人也和卡那齐一样,偷偷把一个魔物的休眠体藏进怀里,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依然一脸苍白的魔导师没有特别畏惧的样子,点点头就以生硬的动作转身离开水路。魔导师并非受到暗示的操纵,而是他的心已被完全破坏。
  完成诗人交代的任务之后,魔导师会变成无论谁向他说话都毫无反应的废人吧?这是精神上的杀人,是诗人在卡那齐与米莉安面前绝不会使用的力量。
  诗人露出有点甜美的笑容,抬头仰望天花板。
  「哎呀……卡那齐,要是连你都沉默,这个世界似乎有点过于安静了。我果然还是得尽快见到世界之王不可。然后,请他修好这扭曲与倾斜。」
  没有任何人回答诗人的呢喃,但诗人的身影或许微微晃动了一下。
  宛如烛火摇曳般,仅只一瞬间。
  没有人看着他时,诗人的身影真的就如水面倒影般稀薄。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0 19:04 | 显示全部楼层
  5通往乐园的阶梯

  太阳正要下山。
  乌高尔站在俯瞰溪谷的露台上,黑衣随风飘动。
  在呼啸着的风声中放眼望去,可以看见谷底延展开来的迷宫市街。沙尘在风中飞舞,不时令视野变得一片朦胧,溪谷彼端有一座灰色的断崖,更上方则是燃烧成橙色的太阳。
  那令人惊叹的巨大摇曳日影,正毫不停歇地朝地平线沉没。
  这座圣兽宫,现在也被夕阳染上赤红了吧?
  「为何世界以如此露骨的暗喻组成?血色的黄昏、尸肉般的酱紫,接着是黑暗的夜晚到来。」
  戴着面具的男子淡淡地低语。他的声音里感觉不到任何欲望与热情,听来极为干枯。
  听着风声的乌高尔正要哼出一首歌时,视野一角感到一阵骚动。
  (地点是西南边的实践塔吗?是内部遭到破坏了吧?刚刚地下水路那边应该也被破坏了,但报告来得真晚。)
  虽然掌握了暗魔法教会本部内所有的状况,但乌高尔只是伫立在原地。
  这时候,一个团员气喘吁吁地冲进露台。
  「团……团长!西南边的实践塔有魔物出现!就是我们丢进大厨房的魔物!已对封锁本部的静魔法造成重大影响!」
  乌高尔侧脸回头,用下巴示意待在十三楼大厅里的魔导师们靠过来。
  「克利夫德之子·札利,你带着五个人到西南边的实践塔去。那种魔物怕火,你们用魔法束缚魔物之后把它烧掉。林帝亚,你挑选七个人,分配到控制封锁魔法的其他七个据点去。如果不强化所有的据点,封锁会立刻失效。马尔克特,你到大厨房去,那边还有残党在,而且利用魔物破坏实践塔的人应该也在那里,你带四个人同行。」
  接到指示的魔导师们全都向乌高尔深深鞠躬,匆匆离去。
  等魔导师们依照乌高尔的指示分头前往各处后,大厅里顶多只剩下五、六个人了。一名没被指派任务的魔导师,露出有些担心的表情问道:
  「很抱歉……团长,这里的警备好像变薄弱了……」
  他微带胆怯的声音令乌高尔缓缓一笑。
  「我本来就不需要护卫。对了,你带着这里剩下的人到钟楼去吧。」
  「您……您要用钟向外界联络吗?」
  「嗯,你知道什么是摇篮曲吗?就像这样『好好睡吧,我温柔的宝贝。夜已降临,请闭上你的双眼——』。」
  乌高尔借用库欧里亚的声音,唱出这个大陆自古相传的摇篮曲。魔导师目瞪口呆地听着他唱歌,勉强重新板起脸孔点点头。
  「是的,我知道。那……?」
  「用钟演奏这首歌,去吧。」
  他用沉稳但也因此难以违抗的语气说道,魔导师慌忙低头行礼。
  乌高尔斜眼朝所有魔导师都已离开的大厅瞥了一眼,再度转头面对夕阳。
  沸腾的巨大太阳正无声无息地沉没,岩山的阴影漆黑地盘据在谷底。
  「『即使如此,如果你仍在黑夜中醒了过来——就会看到幻觉吧?看到这世界的开始与终结,看到晨曦出现的瞬间』。」

  ◆

  「班修拉尔大人,封锁的静魔法刚刚出现大幅波动!」
  修娜尔大声喊着,站在升降机旁的班修拉尔回过头去。
  班修拉尔与兰格雷一行人在森林里伐了木,利用滑车、绳索与坚韧的布袋制造出简易的升降机,正以升降机降落到暗魔法教会本部所在的溪谷。
  头一个抵达谷底的班修拉尔,朝着正在操作升降机收线器的部下们大喊:
  「停止收线!把绳索绑上!」
  部下们听从班修拉尔的命令停止收线,把绳索绑在木桩上固定住。结果,这使得正降下溪谷的承载布袋被吊在半空中。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班修拉尔卿!」
  班修拉尔抛下在布袋里嚷嚷的兰格雷,重新转向修娜尔与暗魔法教会本部。
  「你说静魔法刚刚出现波动是真的吗?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我想多半是内部设施遭到破坏,或是有魔导师被杀了。只要挑对地点,靠着护符程度的力量就能突破结界了。」
  直到刚刚为止都抱着侦测魔法力的工具,努力寻找封锁魔法破绽的修娜尔,毫不掩饰眼中的兴奋光辉。班修拉尔点点头,向部下们示意:
  「好,我们进去吧!」
  「等一下,班修拉尔卿!先把我放下来!难道你忘了,我从暗魔导师手中救了你一命吗!」
  听到兰格雷神经质的迫切叫声,班修拉尔回头仰望断崖。
  以建筑物的高度来看,坐在袋子里的兰格雷被吊在大约四楼高的地方。唉,如果摔下来,大概会死吧?
  班修拉尔一脸严肃地握起拳头、轻轻放在胸口,望着兰格雷说道:
  「感激不尽……我先走啦!」
  「……!混帐,你的感谢只有这样而已吗!」
  看着班修拉尔立刻转身离去的背影,兰格雷发出悲怆的怒吼。
  「那是当然的。如果什么事都要奉陪,那可是没完没了。」
  「兰格雷卿和他的部下都很优秀,一定能想办法解决的。」
  跟在班修拉尔身旁奔跑的修娜尔这么说道,班修拉尔露出泄气的表情。
  「说得也是,他们应该解决得了。总之,我们要在那之前探查出暗魔法教会本部的内情,『顺便』逮住那个诗人。」
  修娜尔瞥了一眼强调顺便两字的班修拉尔,冲进迷宫市街。她迅速搜寻记忆,带着班修拉尔转进一条小路,那是她从榭洛弗口中打听来的道路。这里是魔导师的都市,笔直前进是无法抵达圣兽宫的。
  「但是,我们有办法凑巧在这个广大的本部里找到他吗?」
  班修拉尔跟着修娜尔跑进小巷,确定后面的部下也都跟上来之后,抬头仰望高耸的圣兽宫咧嘴一笑:
  「找得到!因为那家伙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待在骚动的中心!」

  ◆

  「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回到大厨房的卡那齐向琉琉怒吼,琉琉轻轻耸肩。
  当琉琉讽刺地弯起嘴角、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卡那齐已经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整个人扯过来了。
  「住……手啦!人家什么也没做,是那孩子、是米莉安说要去打倒乌高尔,自己跑出去的!她还揍了人家耶!?」
  被身材高姚的卡那齐揪住,只能踮着脚尖站立的琉琉抗议着。
  但卡那齐以沸腾的眼神注视着他,一点也没有放松手上力道的意思。
  「米莉安可是伤患,就算乖乖躺着休息,她的伤势也不一定可以完全痊愈!身负重伤居然还要去打倒乌高尔!?那是自杀行为!你说过你会守护米莉安吧!」
  卡那齐任凭怒气宣泄而出,激愤让他的脸色去掉苍白之外,看起来异样地健康。那是卡那齐在地下水路所喝的药水效果,但除了他与诗人以外,其他人并不知情。
  琉琉呼吸困难地喘着气,露出淡淡的笑容回答:
  「话先说在前头,如果那孩子是真的想去找死,那就无可奈何了。谁也无法阻止真正决心赴死的人呀!基本上,你还不是打算一个人去打倒乌高尔?人家认为,米莉安会去找乌高尔就是因为你的关系。谁叫那孩子一直都很在意你。」
  听到琉琉的话语,卡那齐感觉心脏仿佛麻痹,身体深处都颤抖着、缓缓变冷。卡那齐咬紧牙关,试图将心中的痛楚与悲伤转换成愤怒。
  只要还在愤怒就能跑得动,就能往前进。
  在其他魔导师们担心的目光下,独自伫立一旁的诗人看向墙壁,柔和地呢喃:
  「米莉安没有去赴死的意思,她写下的留言就是证据。」
  随着诗人沉稳的声音,魔导师们也将视线转向大厨房的石壁上。
  灰色的石壁上,留着用木炭书写的笨拙字迹。
  那一行笔迹生硬的文字,意思是共通语的「我马上回来」。卡那齐用力闭上眼睛,仿佛要将那行单纯、简短的句子深深烙印到瞳孔深处。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经完全下定决心。
  卡那齐以暗藏高热的漠然眼眸注视着琉琉,低声淡然说道:
  「琉琉,乌高尔在十三楼对吧?你也一起来。」
  依然被卡那齐揪着衣襟的琉琉,整张脸扭成一团。少年激动地大喊,大帽子的帽缘跟着晃动。
  「不要!好不容易才藉着地下水车被破坏,让封锁的静魔法出现破绽耶……人家要在静魔法被修复之前逃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吗?人家讨厌赚人热泪的故事,而且也没有殉情的打算……等一下!你有在听吗?」
  卡那齐无视琉琉的抗议,拖着他走向大厨房的门口。
  「就算不要也给我过来!」
  当卡那齐凶狠地撂下这句话之后,琉琉似乎也当真动了怒,用着与他年龄相符的男声吼回去:
  「别开玩笑了!放开我!」
  卡那齐在房门前停下脚步,把挣扎着被他拖过来的琉琉扯到面前,注视着琉琉藏在帽子下的脸庞,眼神对上那双褐色的大眼睛。
  他觉得琉琉的眼眸好像在颤抖。卡那齐并不知道那颤抖是出自愤怒、恐惧或是其他的感情。他只是笔直地盯着琉琉,静静开口:
  「你会后悔的。」
  「才不会。」
  琉琉加重语气低声回答。听到这句话,卡那齐瞳中的炽热霎时变得冰冷。
  他迅速丧失兴趣,把穿着华丽女装的琉琉当成物品般扔在地上。
  「是吗?」
  「啊!喂……」
  摔倒在地的琉琉还来不及抱怨,卡那齐就已经先打开房门。诗人拿着长手杖,无声无息地跟在卡那齐身后。叮铃,诗人手杖上的铃铛一响,两人的身影往走廊消失。
  「到十三楼去。」
  「最后还是要正面突破吗?我是有预感事情会变成这样啦。」
  卡那齐与诗人就像谈论日常琐事般聊着天,关上厨房大门。
  被留下的琉琉茫然地坐在地板上,看着关上的门。正同心协力准备逃跑的魔导师们不时偷看琉琉,继续展开准备工作。
  「……直无趣。」
  琉琉如此小声低喃,但他的声音在发抖。
  发觉声音在颤抖的琉琉,不甘心地咬住嘴唇。接着,他发现牙根抖得合不拢,牙齿正格格打颤。琉琉不禁瞪大眼睛,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哇~这是什么呀?人家到底在怕什么东西?真无趣~……啧,可恶!」
  琉琉就连自己也不明所以地放声大喊,用力握住颤抖的手指。但不管他握得多么用力,颤抖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变得越发严重。
  琉琉露出颤抖的笑容细语。自言自语的低喃在不知不觉间恢复成原本的男声。少年如此低语:
  「可恶、可恶……那算什么,我一点也搞不懂,那算什么?我在怕个什么劲啊!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吧?笨的人是那家伙才对,自作主张、莽撞又阴沉,才说了要我跟上又马上把人丢下,你就不会再多邀请一下、多拜托一下吗?这样我不就像是垃圾一样吗?一点也不美丽!」
  「——琉琉,我们快逃吧!」
  一个魔导师拿着用长桌桌脚做成的临时拐杖,呼唤着不断自言自语的琉琉。
  就在此时,大厨房的墙壁忽然震动起来。
  魔导师们一起抬起头,不安地寻找震动的来源。
  「喔……这是钟声啊,有人正在敲钟。」
  瘦小的老魔导师以悠哉的语气说道。的确,那震动正是重重交叠的钟声。议场上方的钟楼,如今再度敲响钟声。
  「这是做什么?他们还想再度让大气陷入不安定状态吗?」
  「不,不是的。仔细听听就知道了,这是摇篮曲啊!」
  老魔导师随口否定了年轻魔导师的不安,微微倾首聆听钟声。其他魔导师们也一脸讶异的侧耳倾听,就如同老魔导师所说的一样,钝重徐缓的钟声正在演奏古老的摇篮曲。那无论是谁听了都会觉得亲切与怀念的旋律,令魔导师们暂时陷入沉默。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真愚蠢!」
  琉琉空虚地笑着呢喃,但老魔导师依然悠哉地说道:
  「即使在这种时候,歌谣依旧是好东西哪。呵呵,不过演奏的人好像是个年纪很轻的小伙子。你们听,又敲错了。他似乎不习惯敲钟哪。」
  「……咦?」
  魔导师的话语突然让琉琉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眸恢复活力。琉琉还没有整理出头绪就问着老魔导师:
  「老爷爷,你很熟悉那个钟吗?」
  「嗯?那是当然了。虽然我无法使用任何动魔法,但第三书库里所有的藏书内容我全都背了下来。不管是钟的操作法或是藉由钟声发出的暗号,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哪。」
  听到老人不假思索的发言,其他魔导师也面面相觑。琉琉眨眨眼,探出身子问道:
  「那也就是说……如果可以到钟楼去,你就有办法和外界取得联络,也能使用那个——像乌高尔他们用来造成大气不安定之类的伎俩吗?」
  「那是没错。不过,实际上需要有几个人和我一起操纵钟才行。」
  面对老魔导师的回答,魔导师之间流过微妙的气氛。说得也是,如果能敲钟向四周求援,救援或许马上就会赶来了。而且如果能藉由钟声令大气变得不安定,成为难以使用魔法的情形,那只能进行物理攻击的卡那齐他们或许也会有胜算。
  但是,实际上要去操纵钟,却会碰到很大的障碍。一名魔导师代表众人,说出他们的想法:
  「话虽如此,像钟楼这样的重地,『黑之摇篮』一定会派团员看守吧?」
  魔导师的话里充满了担忧,让所有人沉默无语、把头转开。如果有能力对抗「黑之摇篮」,他们一开始就不会死守在大厨房里了。琉琉低下头,望着自己手背上的魔法石饰品。
  望着这些米莉安还给他的魔法石。
  透过这些石头,琉琉想起米莉安那率直到粗暴的灵魂,他用力摇摇头。他很害怕,害怕想起米莉安。
  他害怕自己对她现在的生死一无所知的事实。
  ——你会后悔的。
  一个令人生恨的男声在脑海中响起,琉琉彻底沉下脸色、抬起头来。他做个深呼吸,在腹部施力挤出声音。
  「啊……可恶,真没办法!人家去就是了,这样总行了吧!老爷爷,我想到钟楼去,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喔喔,年轻人,你要向前冲吗?那我就一起去吧!人不趁着年轻的时候勇往直前那怎么行!」
  其他魔导师望着点头同意的老魔导师与琉琉,彼此对望了一眼之后,有三个魔导师站了出来。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要去。」
  「是是是,谢谢你们美丽的~自我牺牲精神。你们去了能做什么?」
  被琉琉讽刺地一问,负伤的魔导师们与还在修行的年轻人都垂下目光。琉琉环顾他们,掂起自己豪华洋装的裙摆。他皱起眉头望着洋装,最后掺杂着叹息说道:
  「……你们应该至少懂得怎么画魔法阵吧?」
  年轻人犹豫不决地回答:
  「画是会画,但藉由魔法阵发动的静魔法需要用到大量的咒具,还要选择地点。」
  「只要把魔法石埋下去,不管要代替什么咒具都不成问题吧?」
  听到琉琉一脸厌烦地说完,魔导师之间传出一阵骚动。
  「可是,要我们把自己的魔法石埋进不确定是否可以回收的魔法阵里,这实在叫人为难啊。」
  一个魔导师困惑地说道,琉琉卷起洋装裙摆,露出带着自暴自弃意味的微笑:
  「考考你们,最喜欢魔法石的魔导师琉琉,衣服上那些累赘的宝石碎粒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他摇摇那件不合时宜的华丽洋装,缝在洋装上的无数宝石碎粒,在乎炉变得微弱的火光下闪闪生辉。魔导师们来回望着琉琉的脸庞与洋装,不禁哑口无言。
  「难道……」
  「这些全部都是魔法石。既然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人家就捐出来吧!」
  一名质导师凝视着以放弃口吻宣言的琉琉,脸部抽搐地询问:
  「琉琉,你……时常配戴这么多的魔法石,应该需要相当程度的魔法力才对。难不成……平常你的魔法力气息之所以显得薄弱,只是因为穿上这件衣服的关系?」
  「别说这种不解风情的话嘛。为了打扮得美美的,本来就得受点罪喽!」
  琉琉用可爱的语气说着,朝他眨眨眼。

  ◆

  「大厨房的残党全都是伤患、老人与小毛头,我们要迅速收拾干净。」
  带头走在前面的魔导师如此说道,跟在后方的四人也各自低声表示明白。
  奉乌高尔之令前来歼灭大厨房魔导师的「黑之摇篮」派成员们,毫无脚步声地走下通往地下一楼的楼梯。
  供佣人使用的地下一楼走廊显得很昏暗,只有大厨房的门缝间透出微弱的光芒。
  「……等等,有魔法的气息。」
  带头走下楼梯的魔导师伸手制住身后的同伴们,举起提灯。
  在灯光的映照下,可以看到走廊的石地板上用木炭描绘了某种复杂的图样。
  「是魔法阵,真麻烦。」
  「判读阵式的内容,把它解体吧……魔法阵中央放的是魔法石吗?」
  一个魔导师注意到这点,指着魔法阵问道。在地板上描绘的多重同心圆正中央,的确有宝石的碎片发出微弱的反光。
  「看来没错。如果解体成功,那块石头就由你带走。」
  虽说是碎片,但魔法石可是贵重品。负责解读魔法阵的魔导师热衷地点点头,跪在地上继续分析魔法阵。
  「青七十七,黄二十三,雷的外放式子是第五十八号。依十八、十、六的顺序制造时间差。」
  「虽然有点变化,不过阵式很单纯,用风的第九十八号外放式子就能打破了吧?」
  魔导师们商量后,吟唱起带着奇妙韵律的魔法语言。大气震荡着,如嘶鸣般的声响充斥在走廊的黑暗中。当震荡缓缓变强之时,几个如火花迸散的声音响起,四周便像骗人似的恢复了寂静。
  「——我们走吧。」
  魔导师低声说着,随手捡起魔法阵中央的魔法石。五名魔导师直接朝大厨房走去,但在距离厨房数步之遥时,他们发现脚下有滩积水。
  用手提灯一照,从走廊半途中到大厨房前方的地板完全被水浸湿了。
  「什么,淹水了啊?」
  「这与地下水路遭到袭击一事有……」
  还没说出「有什么关系吗?」手中拿着魔法石碎片的魔导师就察觉不对。当他猛然惊觉,低头看着石地板的瞬间,魔法发动时大气所产生的嘶鸣声已从脚下涌上。
  「快离开!」
  当魔导师大喊时,某种重击声响彻四周。
  附近全被闪光照亮,接触到积水的魔导师们同时遭到殴打般的冲击、发出悲鸣,是雷击透过水打在他们身上。四名魔导师口吐血沬一一倒下,其中一人手中落下魔法石的碎片,掉进水里。
  唯一一个因为没踩在积水上而得以幸免的魔导师,惨白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说:
  「难道……他们在水里画了魔法阵!?但是没有魔法的气息啊……」
  「第二个魔法阵上动了小手脚,要等到第一个魔法阵里的魔法石进入效果圈内才会发动!谢谢你捡了人家的魔法石!」
  琉琉带着自暴自弃意味的声音响起,魔导师慌忙触摸自己的魔法石护符。
  因同伴惨败而动摇的魔导师晚了一步,琉琉先唱完了迷惑魔法的咒语。故乡的风景突然在魔导师眼前扩展开来,乡愁与混乱使得他呆站在原地。大厨房的门在此时迅速打开,手里拿着桌脚与拨火棒等物的魔导师们一涌而上,负伤的魔导师们将傻傻站着的「黑之摇篮」派魔导师乱棒打昏。
  琉琉跟着冲出厨房,背上牢牢背着那位瘦小的老魔导师。
  「那我们走吧,老爷爷。钟楼是在五楼吗?」
  「没错!加油吧,年轻人!」
  听到老魔导师的轻快回答,琉琉虽然表情抽搐了一下,但还是设法迈步往前奔去。身为见习魔导师的小伙子与腰腿没有受伤的几人,抱着画上魔法阵的床单与木炭跟在他的后面。
  他们没碰到什么阻碍就一口气冲上五楼,身为见习生的小伙子用变调的亢奋嗓音喊道:
  「我们会在这附近发动魔法阵,引开敌人!」
  「好~你们加油!钟楼在前面对吧!」
  因为运动过度而满头大汗的琉琉也朝着小伙子喊回去,并窥视着昏暗的走廊前方。紧接着,发现这场骚动的「黑之摇篮」魔导师从阶梯底下探出头来。
  「混帐东西……琉琉!你这个叛徒!」
  听到魔导师带着憎恨的喊叫,琉琉立刻放下背上的老魔导师重新转头面对阶梯。他一边调整紊乱的呼吸,一边伸手拉着帽缘把帽子戴正。
  「哎呀呀,欢迎光临,各位『黑之摇篮』的贵宾。你们来得可真早……咦?」
  琉琉才刚以演戏般的口吻说出开场白,「黑之摇篮」的魔导师就突然从喉咙深处发出呻吟瘫倒在地。一脸错愕的琉琉发现,有个穿着藏青色军服的男子站在魔导师背后。那人有双水色的锐利眼眸,一头灰发整齐地往后梳,手里拿着刚才刺向魔导师的优美单手剑。
  他正是在部下们的协助下,从吊在半空中的升降机中逃脱的兰格雷。一看到他的军服,琉琉发出掺杂着惊讶与戒心的低语:
  「——帝国神圣骑士团,侦察厅。」
  「知道得真详细啊。你也是『黑之摇篮』的一员吗?」
  兰格雷以冷酷的声音说道,几名部下从他背后走了出来。琉琉察觉兰格雷一行人身上全都带着淡淡的守护魔法气息,眯起藏在帽子阴影下的双眼。
  「如果人家说不是呢?」
  「那就带我们去找这场骚动的主谋者。」
  兰格雷充满压迫感的语气毫无迷惘。那是不容他人违抗,贯彻自身信念之人才会有的声音。
  (要反抗他很麻烦,但我如果听这家伙的话带他们去找乌高尔,恐怕会给到乌高尔那边去的卡那齐他们添麻烦。)
  琉琉考虑了一会儿,全身放松下来:
  「……人家明白了,你等人家脱一下。」
  「……什么?」
  兰格雷严厉地皱起眉头问道。琉琉露出艳丽的微笑,抱住自己的肩膀:
  「人家要脱衣服啦!去那边的路很难走,既然要为你们带路,以人家这身打扮是走不动的。」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打扮成这种样子?虽然她的回答让人想这么问,但兰格雷神情严肃、面无表情地伫立了一会儿,非常不快地从鼻子哼了一声,收剑回鞘。
  「动作快点。」
  兰格雷只抛下一句话,就脱下自己的军服上衣扔在阶梯上。琉琉愣了一下,随即走下几阶楼梯,捡起上衣微笑着回答:
  「谢谢,你是个好人呢!」
  兰格雷没有回应琉琉的道谢,无言地将双手抱在胸前,规矩地把头转向旁边。
  他的部下们则困惑地站在一旁,偷看一眼正在换衣服的琉琉后,脸色发青地大喊:
  「队、队长……!那是……!」
  「你们这些家伙在偷看什么。虽说是在战场上,但不能遵守最基本礼仪的人,就没资格自称为帝国骑士。」
  兰格雷以低沉到令人背脊发寒的声音训斥,但只有这一次,他的部下们说什么也不肯退让。
  「不,可是!」
  「好~你们可以转过来了。」
  一个陌生的男声突然响起,让兰格雷在原地僵了一会儿。他带着险恶的冻结表情抬起头、看向阶梯上方,那里站着一个外表华丽到惊人的少年。
  一头玫瑰色的卷发恣意地从颈项延展到腰际,现在则拢到后面束成一把。白皙的脸庞配上深邃纤细的五官,要说他是女性也不会无法接受,但脸上的无畏表情却是可恨的少年才会有的神情。那双大到几乎破坏容貌均衡感的眼睛是温暖的褐色,即使在微弱的灯光下依然充满光辉。腰身纤细的苗条身躯上虽然穿着男性的衬裤,脚下那双皮革制成的长靴却呈现出美丽的中性风格,身上毫无顾忌地披着兰格雷的上衣。
  「打扮美美的虽然很好玩,但肩膀还是会酸。如果不偶尔认真打一场,全身有很多地方都会不中用了。所以,你们不能再往前走喽!来,和我打一架吧!」
  琉琉开朗地说完后,将惯用手的拳头伸向前方,镶着魔法石的饰品在他手上发出光芒。另一方面,兰格雷依然像个蜡像般,僵硬地望着琉琉。他的部下战战兢兢地开口呼唤:
  「队长……那个……」
  「真是有趣啊。」
  兰格雷喃喃低语,身上散发出几乎可以实际感受到的寒意。
  「咦?你身上的杀气好像变得比刚刚更强了耶?」
  「嗯,是很有趣……不过……人生不需要有趣。」
  兰格雷如此阴沉地呢喃,以惊人之势拔出自己的佩剑。

  ◆

  「我们现在在七楼,距离顶楼还有六层楼。」
  诗人的声音听来异常地迟缓。
  卡那齐与诗人正沿着塞在狭小楼梯间里的石阶往上冲。
  因为药效的关系,卡那齐目前的身体状况算十分良好。他不觉得疲劳、也不觉得痛,单手拿着的剑感觉很轻,心勉强飘浮在如影随形的不安上。
  仿佛世界上的一切全都缓缓移动着,只有自己正在奔跑。
  「卡那齐,楼梯间又有魔导师的尸体出现了。」
  诗人摇着手杖上的铃铛发出清凉的铃声,指向石阶转角处的小小楼梯间。一踏上楼梯间,卡那齐立刻看见被扔在角落的尸体。
  那是一具貌似魔导师的男尸——不是米莉安。
  「在更上面!」
  卡那齐喊了一声,匆匆往上爬。他们一路上来,看到的几乎全是尸体。每次看到尸体,他就会去确认那个人是不是米莉安。
  会倒在这条石阶上的尸体,不是米莉安,就是被米莉安杀掉的人。
  他们只是尽快的往前冲,往前冲。
  当卡那齐与诗人即将抵达八楼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巨响。他们不禁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灰尘落个不停的天花板。楼下传来魔导师慌乱的呐喊声:
  「什么……居然用魔法机器炸开墙壁!你们究竟是谁!」
  「闭嘴!你们应该接到别的任务了吧!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一个习惯下令的沙哑低音不由分说地朝魔导师怒喝。
  「喂,诗人,刚刚那个声音……!」
  那熟悉的声音令卡那齐错愕地开口。此时,楼下传来魔导师困惑的回应声:
  「你……你们在说什么啊?不管怎么看,你们都是光魔法教会的人吧!」
  「啊~你不能被我的气势骗过去就算了吗?真麻烦!」
  「……不会错的,那是基斯朗·班修拉尔。没想到他居然追到这里来了。」
  诗人面无表情地低语,重新握好手中的长杖,转头面对阶梯下方。
  「你先走吧,他的目标应该只有我一个人才对。我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嗯。」
  卡那齐虽然点点头,但还是觉得有点迟疑。诗人往下走了几阶,摇曳着一头笔直的白发回过头。他仿佛看穿了一切,目不转睛地望着卡那齐的脸庞开口说道:
  「让我祝福你,并且送你一个预言吧,卡那齐。你听了或许会想笑,但我看得到你的心……我真的看得见。你的心既非善亦非恶,迸散着银蓝色的火花,有时候显得极为美丽。你就以自己的心为灯,朝着你的心所恐惧之处笔直前进吧。总有一天,你将会斩断毁灭的命运。直到那一天来临为止,无论是谁都无法毁灭你——去吧!」
  诗人如此断言之后,淡淡一笑。他说话的声音与音量大小无关,非常清晰,像树木的沙沙声般遥远又不可思议地动摇人心。但诗人的笑容却格外地充满人味。
  就像个平静、空虚又寂寞的孩子一样。
  (啊,糟糕!)
  诗人转身背对卡那齐,轻快地走下阶梯。卡那齐直觉感受到不能就此目送诗人离开,但又没有时间挽留他。卡那齐非得前进不可。
  尽管如此,他还是用因为药效而亢奋空转的脑袋,拚命思索着现在该说的话语。

  

  「——空!」
  思考到最后,卡那齐只想到了一个名字。
  那是诗人的名字。诗人停下脚步,一脸不可思议地回过头。
  「……是的。」
  诗人生硬地回应后,卡那齐朝着他大喊:
  「事情办完后就跟上来,一定要来!听到了吗?」
  卡那齐自顾自地喊完就转身往上冲。
  来到九楼时,卡那齐碰到了往下走来的魔导师。他或许是注意到班修拉尔等人在楼下引发的爆炸,出来查看情况的。
  看到卡那齐的魔导师露出惊讶的表情,张开嘴巴正想要说什么。
  所有的动作都迟缓到滑稽的程度。
  卡那齐一挥长剑,剑锋毫无阻碍地被吸入魔导师口中。在对方说出第一个字之前,卡那齐已由下往上斩断了魔导师的头。
  一片壮观的血雾覆盖视野,魔导师的躯体摇摇晃晃地倒下。卡那齐毫不在乎地继续往上奔跑。
  ——自十楼开始只能走外围的阶梯上去。因为风很强,这段路走起来会很吃力。
  琉琉在闲聊时提过的话语在耳边复苏,卡那齐冲进十楼的走廊。他在空无一人的本部里,朝着夕阳照射过来的方向奔去,心中浮现怀疑。
  (话说回来,人还真少啊!乌高尔光靠这点人想做什么?不如说,他真的想要做什么吗?)
  卡那齐跑着跑着来到一条夕阳直射的走廊,走廊尽头就是外围阶梯了。
  被黄昏染成橙色的石廊上,再度出现零星散落的尸体。
  他穿越血迹斑斑的走廊,走进通往外围阶梯的露台。
  呼啸着的强风袭向卡那齐,吹得他暗红色的上衣随风飘舞,风中的沙粒啪啪啪地打在身上。竖立着歪斜雕像的露台前方朝漆黑的溪谷开口,已有三分之一没入地平线的巨大夕阳就挂在露台彼端的天空上。
  由于断崖落下的阴影范围太广,露台有一半都笼罩在昏暗中。卡那齐从露台上转过头,面对沿着圣兽宫外墙而建的外围阶梯,吃惊得瞪大眼睛。
  通往灰色圣兽宫上层的外围阶梯,在夕阳的映照下染上了灼热的赤红。
  被凌厉的山风削割的外壁一片赤红,刻在阶梯扶手上的圣兽雕刻也一片赤红。这翻滚沸腾的赤色,是用桶子泼上鲜血染成的颜色吗——不,不对。
  那是火焰的反光。
  是水音·高岭在燃烧。
  卡那齐想到这里不禁全身颤抖。他不是害怕,也不是感到悲伤。一种不可能变成那种高级感情的原始快感与不快感,撼动着卡那齐的四肢百骸。
  时间的不同无关紧要,地点的不同也无关紧要。阶梯前方那个少女的发色、姓名与年龄,对这份感情来说都无关紧要。
  他只是要将她夺回手中。
  ——就是现在,快跑!
  耳边有人如此呐喊着。他身旁明明没有任何人,却有人对他大喊。正在呐喊的人,多半是过去的自己吧?卡那齐用力一蹬掺杂沙粒的石地板,确认着手中之剑的重量,确认吵死人的心脏跳动的位置,确认心脏旁边那个为了激情而颤抖的地方。那颤抖的地方大概是心吧?只要心还在,他就能再往前跑一点。
  ——快跑!
  卡那齐与过去的声音呼应唱合,奔上被夕阳染成鲜红的阶梯。

  ◆

  「嗨,有几天不见了呢。」
  班修拉尔与诗人相隔着十几阶石梯彼此面对。诗人从上方俯视着班修拉尔和他以修娜尔为首的部下们,露出平静的笑容。
  「你真是个一点也学不会教训的人。你明明知道我不擅长应付学不乖的人类啊。」
  班修拉尔发出有点干涸的笑声,仰头盯着诗人回答:
  「别说傻话,我只不过是没从你身上学到东西而已。我说得对吧?你根本不是在教人,只会操纵着——把人搞得一团混乱,如此而已。还有说话小声点,你会招来毁灭啊……今天怎么没看到那个可爱的护卫女孩?还有那个脸色很差的药贩。」
  「他们两个有事,就由我来当你的对手吧。我不会让你到他们所在的地方去的。」
  诗人以好听的声音低语着,倏然眯起眼睛。班修拉尔注视着他,表情突然垮了下来。因为他察觉诗人的态度怪怪的,竟然说出威胁的话。
  听到拥有超乎常理美貌的男子出言威胁,的确很有威力,但诗人应该是因为他那没有任何意志般的态度,才会让人心生畏惧。
  一种不明所以的讨厌预感袭上心头,班修拉尔带着扭曲的笑容问道:
  「……喂喂,你没发疯吧?居然说出这种活像普通人会讲的台词。」
  「哎呀,普通人吗?我还是第一次被你这么说呢!平常明明都叫我怪物的,你的心境到底产生了什么变化?」
  看见诗人的笑容里带着微微的温暖,班修拉尔证实了心中的怀疑:诗人不太对劲。不,不如说以前的他才是不对劲吧?班修拉尔所追踪的对象,是会替世上一切带来扭曲的不祥之星、是传说的魔导师、是某种超越世界法则的东西。
  ——不是这种带有人类气息的东西。
  一种近似绝望的感觉使班修拉尔的指尖发冷。尽管如此,他还是露出经常挂在脸上的笑容,向诗人说道:
  「变的人是你。先不管你和谁待在哪里?看到你和什么人长时间在一起,也会让我觉得火大。喂,那两个人是什么特别的家伙吗?」
  听到班修拉尔问起卡那齐与米莉安的事,诗人白皙的脸上带着仅止于心境的笑意。他露出平静又怀念的表情,如此回答:
  「不,他们真的是非常无趣、随处可见的人。把感情装进鸟笼里随身携带,为了欲望而挣扎、满身泥泞地活下去,这就是他们。那两个人选择了在鲜血与泥泞里捡拾金沙的生存方式,要嘲笑他们是件简单的事,要轻蔑他们就更容易了。但是,无论轻蔑他们的人是谁,都会在尚且一无所觉的时候付出庞大的代价吧——因为他们实在太像个『人类』了。」
  班修拉尔仔细地聆听诗人的话语,轻轻一笑。因为无法立刻收起笑容,班修拉尔就这么笑了一会儿。他知道,修娜尔正有点担心地看着自己。
  班修拉尔感到一股漠然的绝望流入体内,视野逐渐失去鲜明的色彩,世界变得朦胧而浅薄。班修拉尔将落在阶梯上的目光转回诗人身上,诗人依旧是个美丽的男子,但也仅止于此。
  班修拉尔温柔地说道:
  「你好像变成了一个笨拙的人类啊……我要杀了你。」
  班修拉尔一挥手朝部下们下达指令,修娜尔立刻往前站出一步。
  「班修拉尔大人!议会还没有通过将诗人处以死罪的法案……!」
  修娜尔以严厉的口吻阻止,班修拉尔却粗鲁地抓住她的右手。因为班修拉尔很少会做出如此粗暴的举动,让修娜尔不禁睁大双眼。她淡褐色的眼瞳里,映出班修拉尔手上所戴的多枚戒指。其中一枚就和班修拉尔送给她的一样,是个朴素的金戒。
  「抱歉,我送你的那个戒指,其实还是有装机关。」
  班修拉尔苦笑着低语,将自己的戒指交叠在修娜尔的戒指上。嵌在戒指里的魔法石与魔法阵立刻产生反应,修娜尔在脑海一角感到强光,当场昏倒。
  班修拉尔抱住瘫倒的修娜尔交给青年部下后,再度转头面对诗人。
  「喂,诗人。依照我的性格,对于崩坏的理想会变得十分严苛。不好意思,你就去死吧!」
  班修拉尔静静微笑着拔出腰际的佩剑,以这个动作为信号,几个身穿铠甲的部下挥剑朝诗人砍去。但他们的剑只划过空气,诗人跃至石阶上方躲避。
  他再度以优美的动作闪避一击,轻快地从笨重的铠甲战士旁穿过。当诗人奔下阶梯穿越两名战士身旁时,碰上了班修拉尔。
  班修拉尔的长剑朝诗人横扫过去,诗人以长杖挡下了这一剑。材质不明的手杖发出坚固的声响架住剑锋,诗人愉快地笑着呢喃:
  「班修拉尔,过去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我曾经是你的『神』吗?」
  真是个无谓的问题。班修拉尔的太阳穴上浮现冷汗,笑着用力推开诗人,继续刺出一剑。嚓!随着一个细微的声响,诗人斗篷上的兜帽被划了一痕。他的对手……诗人是活生生的。
  即使靠着班修拉尔不特别出色的剑术,砍到诗人身上一样会流血吧?
  「……对于你那两个同伙来说,你到底是什么?」
  面对班修拉尔压抑的提问,诗人还在笑着。
  「区区一个人类。」
  当诗人的呢喃传进班修拉尔耳中时,四周同时响起一阵怪声。
  咚!先是沉重的声响,接着是物体破裂的尖锐声窜过周遭。下一瞬间,整个石阶微微下沉。
  那是班修拉尔在楼下爆破石墙造成的余波。因爆炸而变得脆弱的石阶,似乎无法承受这么多人的混战。
  脸部抽搐了一下的班修拉尔还来不及发出叫声,周遭就被惊人的巨响与白茫茫的尘埃包围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0 19:05 | 显示全部楼层
  6太过长远的绕路

  米莉安处在一个静谧的地方。
  那是个静谧而幽暗的场所,银色的光芒闪闪发亮地从天而降。那是什么?当她这么想的时候,一个平稳的声音响起。
  「结束了吗,火焰之子?」
  「啊……呜……」
  乌高尔的声音让米莉安猛然睁开眼睛,窒息感与痛苦也同时袭来,令她低声呻吟。米莉安倒在十三楼的大厅正中央,身上淌着血。
  (卡那齐替我缝合的伤口裂开了。)
  一想到这个,她就想放声大哭,但现在却没有时间这么做。
  即使米莉安痛苦地吸着气,还是一点也无法将大气吸入体内。当她试着集中意识想使用魔法,剧烈的呕吐感就会立刻袭来。
  「不……要,不要……!」
  黏着在全身上下的大气贴上来,企图进入米莉安的内部。自我仿佛渐渐被世界融化的厌恶感让她挣扎起来,全身的痛苦随之沸腾,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在这种状态下使用魔法,身心都会立刻融化、就此结束。你还是放弃吧。」
  乌高尔的声音听起来异样地沉静而温柔,让米莉安反射性地紧抓住这番话。
  没错,只要放弃就好了。只要放弃就能轻松了。
  一想到这里,她的四周突然变暗,所有的感觉都以柔软到让人不敢相信的方式渐渐远去。痛楚缓缓地模糊消减,不知为何,米莉安觉得有点安心。
  (我一定是要死了。虽然撑到这里来——但我已经不行了。)
  米莉安朦胧地想着放弃一切死去会是什么感觉。这念头似乎远比想像中更加温暖,让心灵更加宁静。如果知道死是如此安祥,那早点死掉就好了。
  米莉安已经精疲力竭,觉得继续挣扎下去也无济于事。
  好不容易找到的故乡被破坏、亲人被杀害,这全都是因为我太过无力,是无法挽回的错。尽管如此——我还是够努力了。
  如果是在拚尽全力之后倒下,大家一定也会原谅我的。那些死去的人也会称赞我做得很好……所以,我已经可以死了。
  即将落入甜美的安祥之中时,米莉安突然感到微微地不对劲。
  (咦……我现在、和卡那齐一样……?)
  想到这里,她倏然回神。无力的心跳声只有那瞬间的一拍听起来特别响亮。
  (对了,卡那齐也因为他的错害故乡和亲人灭亡,变得孤单一人,伤痕累累。)
  但是他没有死。为什么?
  当米莉安如此反问自己时,她的记忆中闪过卡那齐自嘲的笑容。
  对了,卡那齐一定是不愿意那样。他一定是不愿意就这么伤痕累累地撒娇,逃进死亡里。
  (是吗——这是撒娇啊!什么可以死了,什么大家会原谅我,全都只是借口。已经死去的人才不会原谅我,会原谅我的只有神而已。)
  因为忽然发现这个事实,让米莉安平静的心情完全消失了。身心的痛苦取代安祥重新袭来,令她瑟瑟发抖。米莉安忍着痛,在心中道歉。
  已经死去的大家,对不起!那些心地善良、向我伸出手的人,对不起!就连你们去世之后,我都还在向你们撒娇。
  她也想向卡那齐道歉。对不起,我一点也不懂你。我没有试着去了解你,只看着你向我伸出温柔的手。这个世界上没人会只有温柔与坚强的一面,我明知道这一点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卡那齐一定是孤独的吧?就像她一样,甚至比她更加孤独。
  (——好想见面。)
  她好想见卡那齐。好想见到他,向他道歉——如果他还活着。
  但米莉安的身体已经动弹不得了。乌高尔俯视倒地的少女,静静地说道:
  「米莉安,你拥有强大的魔法力。虽然你没有控制力量的知识,但你的石头里存放着拥有魔法知识之人的碎片。你应该可以靠着石头的帮助使用高阶魔法才对,而你之所以会办不到……是因为还没有任何人住进你的心里啊。」
  乌高尔老气横秋的口吻让米莉安想起了一个人。那个黑衣的老人——是对米莉安很温柔,教导她什么是心之故乡的前任暗魔法教会教主。
  「老……爷爷?」
  米莉安发出不成声的呢喃后,乌高尔微微一笑。
  「是吗?父亲大人也曾像这样告诉过你啊。」
  温柔笑着的乌高尔,突然抬头仰望上方。
  「啊,钟声……似乎变了。」
  钟楼演奏的摇篮曲已在不知不觉间停止,转而奏起新的旋律。当乌高尔侧耳聆听那单纯而急切的钟声时,大厅门口出现人的气息。
  乌高尔还没确认对方的身影就先唱起咒语。当魔法语言造成大气震动的瞬间,大厅各处响起什么东西弹开的声响。
  大气在一瞬间陷入不安定状态,使乌高尔强行中断了咒语。
  全身的麻痹感让乌高尔眨了眨眼睛,他再度侧耳聆听,钟的音色还在继续变化。
  「大气在震动……是钟声的关系吗?这种令一切魔法力产生不规则反射的声调,是我用过的音乐——是你下令他们演奏的吗,卡那齐?」
  与乌高尔先前在议场里命人演奏的钟声同样旋律,让他望向大厅入口。
  乌高尔说出的名字与逐渐走过来的脚步声,令米莉安颤抖起来。
  卡那齐一手拿着染血的剑,独自一人踏进大厅。在夕阳映照之下的暗色调大厅里,只有卡那齐的眼眸与剑带着极为冰冷的光芒。
  「我哪知道什么歌?乌高尔……看来不是啊。你是库欧里亚吗?」
  听到卡那齐以沙哑的声音发问,乌高尔不禁笑了。过去唤作库欧里亚的暗魔导师,脸上没有戴着面具。乌高尔的面具镇座在由圣兽托起的御座上,库欧里亚的眼瞳虽然赤红,脸上却以平静的表情微笑着。
  「嗯,是我。我大概一直都在等着你吧?」

  ◆

  踏上十三楼大厅,这里比卡那齐想像中更加空旷。
  里面只有乌高尔一个人还站着,众多石柱的阴影后方也没有人影埋伏的迹象。
  大厅正中央有一小滩血泊,米莉安就像具坏掉的人偶般倒在那里。
  当视野捕捉到她的瞬间,卡那齐的视线忍不住颤抖。
  「她还活着……至少现在还活着。」
  乌高尔的话语令卡那齐受到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的强烈冲击,他望向乌高尔。
  乌高尔——不,那其实是库欧里亚吧!一头白金发色的青年回到御座上,抱着乌高尔的面具朝卡那齐招手,从他身上感觉不到邪气或敌意。
  宛如在迎接关系有点疏远的朋友一样,库欧里亚这么说着:
  「我把所有的魔导师都调开了。我想,他们之中应该有些人是被你杀掉的,所以对于无法好好款待你这一点,还请你多多包涵了。不过那孩子还真厉害,她可以藉由呼吸将世界的要素纳入体内,做到某种程度的生命力转换吧?要不然,她应该早就死了。」
  库欧里亚将手肘靠在扶手上托住脸颊,望着米莉安。卡那齐慎重地走上前,挡在米莉安与库欧里亚之间,目光注视着库欧里亚,以免看漏任何事物。
  「库欧里亚,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的企图是什么?」
  「我要夺得暗魔法教会,与光魔法教会宣战。」
  库欧里亚毫不犹豫地回答,卡那齐也不留情地继续质问:
  「别说蠢话了!不管你是个多么彻头彻尾的笨蛋,如果真的要与其他势力对决,就不可能做出这种夸张又没有意义的行为!把好不容易才隐身黑暗、底细不明的组织拖上外界的舞台,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一下子就会被逮捕,一切都玩完了吧!」
  或许是卡那齐这番话让他感到很意外,库欧里亚眨眨眼,佩服地说:
  「哎呀,你比我想像中还要有常识呢!没错……我只是想在这个教会里散播死的种子而已。我想要毁灭暗魔导师。说要与光魔法教会和帝国交手,只是方便操纵内部团员的借口罢了。因为暗魔导师全都我行我素并不团结,世间又把暗魔导师当成可疑人物看待,很难使唤的。我想趁这个机会减少团员的人数,只要他们同归于尽就够了。」
  库欧里亚的声音听来没有半点反省之意。不只如此,他还说光魔法教会与帝国的组织里也有「黑之摇篮」的团员。卡那齐不禁感到一阵晕眩袭来,他以压抑的语气问:
  「杀害前任教主的行动也是出于你的意志吗?库欧里亚。」
  「嗯,谁叫父亲大人真的是个过时的人……一点也不肯接受我的主张。他明明知道世界的秘密,却没想过要把世界导回正轨。除了让他死之外别无他法。」
  「把世界导回正轨?你是神吗?结果,你只是一厢情愿地坚持自己的正义吧?」
  「不,不对。我知道世界的真实,这并不是个人的正义问题。对了——难得有这个机会,我也告诉你世界的秘密吧?我无意与你为敌,虽然我和乌高尔签订了契约,但我的意志依然存在。如果你需要米莉安,那么替她治伤也行,我不会阻止你的。」
  库欧里亚朝米莉安的方向瞥了一眼,将放在御座旁的世界仪拉过来。
  卡那齐一瞬间感到犹豫,但他继续把库欧里亚锁在视野正中央,在米莉安身旁跪下。少女微微睁开眼睛,试着想要说出什么。汗水自卡那齐的背脊流下,他轻轻甩甩头。
  虽然米莉安的伤势重得让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包扎才好,不过卡那齐还是先取出塞进怀里的绷带,压在她的伤口上。库欧里亚用手指戳戳半球状的世界仪,开始说道:
  「卡那齐你看,这是世界仪。你知道这个世界是半球形吗?大家一开始以为地表是平面,但经由魔导师们的观察,发现地表是半球状的。但是在大灾害发生之前,世界似乎是个完整的球体。」
  「——球体?」
  卡那齐没有停下治疗工作,对库欧里亚的话语提出质疑。曾到帝国直属都市留学的卡那齐,接触过最先进的知识。尽管如此,他也没听过世界曾是个球体的说法。库欧里亚点点头继续往下说:
  「把世界比喻成一颗蛋会比较容易了解吧。蛋黄是我们居住的世界,而蛋白所在的位置,充满了远比现在更加浓密、更有力量的大气。至于蛋壳外的情况,只有神才知道——不过,前世界的居民们好像过着呼吸那浓密大气,几乎不必进食,还可以自然使用魔法的生活。由大气联系在一起的人们没有沟通上的困难,甚至不会感到孤独。」
  库欧里亚所说的前世界,对卡那齐来说毫无真实感。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无言以对,最后含糊地回答:
  「听起来简直像个乐园啊。」
  「没错,正是如此,前世界是个乐园。当然,前世界的居民应该也有他们自己的问题,但他们的烦恼与我们的烦恼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吧?七百年前发生的那场大灾害袭击了那个乐园。世界的均衡因为某些原故而崩溃,大气产生了偏移。后来,世界有一半只能拥有极度稀薄的大气。另一半则因为过于浓密的大气,化为生命之素沸腾的混沌之海……你知道吗?有着稀薄大气的半球,就是我们如今居住的世界,而位于我们称作『尽头』的气体障壁彼端,则是混沌之海的半球。」
  至今为止的常识突然遭到颠覆,让卡那齐感到越发茫然。替米莉安止血完毕后,他将手悄悄放在她的肩膀上,试着整理一下思绪。
  「……等一下,『尽头』的彼端应该是地狱吧?是得不到回报的亡者们的……」
  「卡那齐,这个世界没有亡者的归处。」
  库欧里亚以淡然的阴暗语气如此断言,他站起身来抚摸着半球形的世界仪,继续说下去:
  「因为混沌之海的大气之力过于强大,生物无法获得个别的形体。混沌之海,本身就可说是一个巨大的生物。在混沌之海与我们这半球之间的境界线『尽头』诞生,而且适应了我们这个半球环境的生命,就是我们称作『魔物』的东西。它们是新的生物,是应该君临这个半球的生命体。然而,这边却有我们人类存在。」
  库欧里亚以有些遗憾的口吻说道,卡那齐终于感到模糊的愤怒,拉高嗓门大吼:
  「……所以你们才会说出什么『魔物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之类?真蠢,为什么我们非得跟魔物说声『来,请拿去吧!』把世界让给它们不可!战斗之后由胜利者残存才是世界的法则!」
  库欧里亚不知有没有听见卡那齐的呐喊,仍注视着世界仪淡淡说道:
  「现在的人类是个脆弱的物种,能够使用魔法的人也仅限于一小部分。如果没有神与不死者存在,人类绝对无法残存下来。神与不死者正是封印魔物,在堪称世界圣地的据点打桩,将世界一分为二,阻止世界自行从大灾害中复原,只为了把这片土地分给人类而破坏世界均衡的元凶——伟大的暗魔导师乌高尔所知道的,就是这个事实啊!」
  库欧里亚的声音里渐渐添上了热情的光彩。看到库欧里亚的眼眸中开始闪烁着憎恨与悲伤,卡那齐不禁把话吞了回去。
  库欧里亚所说的论点规模太过庞大,使卡那齐的脑袋反射性地想要拒绝理解。他想一口断定那是无稽之谈。
  虽然如此,库欧里亚的说法也有几个可以说得通的地方,令他本能地感到恐惧。
  接触「尽头」之墙的人会失去形体;魔物仿佛生自一无所有的地点;魔导师大都信仰薄弱。
  就算隐瞒了大多数的秘密,库欧里亚的说法里或许还是掺杂着真实。但是——如果库欧里亚所说的话是真实,那守护人类的神是想到得到什么?
  真要说起来,只给「人类」特殊待遇的「神」又是什么东西?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亡者的归处,那死去的人会到什么地方去?
  不顾卡那齐胸中萌生的疑问,库欧里亚淡然地说道:
  「人类残存下来是个不自然的结果。如果强行停止在这个状态,世界总有一天会因为失去大气的力量而崩溃吧?我们『黑之摇篮』要背叛神、拔出不自然的地桩,让这个世界恢复原貌。到时候残存下来的生物,大概只有魔物而已。人类的世界将会毁灭——不过,这样就好。我们是不受期待而生的孩子,至少在死时要以自身的意志死去吧?」
  「——你想把所有的人类拖下水,来场壮观的集体自杀吗?」
  卡那齐喃喃低语,库欧里亚淡淡微笑着从世界仪上抬起头:
  「的确是这样呢。卡那齐,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那是因为,你在追求光荣的死亡。」
  听到这句话,米莉安的身体仿佛微微一震,卡那齐瞬间感到心脏刺痛。「光荣的死亡」,多么美丽的词汇啊。我没在追求那种东西——可是在卡那齐的心中,找不到足以如此反驳的依据。
  库欧里亚露出带着热情的眼神说道:
  「你否定了只看重力量的父亲大人,谈论对邻居的爱、祈祷与尊严。当时我就确定了,你所追求的东西不是不死,而是荣耀的死。你正朝着自己的死亡笔直走去,我……想和你一样。」
  库欧里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卡那齐,如此结尾。卡那齐曾看过像他一样的男人。对战场抱着瞳憬的年轻人,与他在学校碰见的人里,有些人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谈论着祈祷的库欧里亚,看来一点也不像宗教家。
  「卡那齐,你知道光魔法教会与神圣帝国路斯的真面目吗?那是为了聚集人群而成立的机构。他们是一群高举『法』这个简单易懂的东西来召集群众,企图将这个只为了人类存在的世界延续下去的卑鄙小人。我要毁灭他们,向世界散播安息的黑暗。关于乌高尔的复活在过去就已有预言,这是人类世界即将毁灭的前兆。」
  库欧里亚说完之后轻轻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脸上浮现悲叹与满足的神情。卡那齐低头望着米莉安确认她还活着后,拿起剑静静地站了起来。
  「库欧里亚,你还记得吗?当你说你跟我有同样的共识时,我回答了什么?」
  卡那齐沉静的声音令库欧里亚睁开眼睛。当两人目光对上时,卡那齐开口说道:
  「我和你所指的祈祷绝对不一样。」
  听到他抛来的话语,库欧里亚顿时哑口无言。望着库欧里亚说不出话、正在颤抖的嘴唇,卡那齐微微一笑。
  「多谢你的高见啊。这么惊人的言论讲给我这种只会看着眼前事物的家伙听,几乎是太浪费了……如果你有像这样告诉他们就好了。告诉你老爸,还有其他干部们。」
  「为什么你会突然提到父亲大人?」
  库欧里亚明显地显现出动摇,卡那齐立刻继续追击。
  「你怕你老爸,对吧?」
  库欧里亚没有回答。然而,他的眼神却像是回想起什么似的游移着。卡那齐说道:
  「你应该告诉他们的,你本人应该告诉他们的。告诉他们你知道什么,你有什么感觉、什么想法、想要怎么做。你应该这样来募集赞同你的人……你并不笨,外表也没有糟到无可救药。这些你应该办得到才对。但是你却把乌高尔拉出来,在沟通之前把所有人都杀了。」
  卡那齐边说边举起长剑,他正对着「库欧里亚」说话。
  但卡那齐也确信,库欧里亚不可能与乌高尔缔结什么对等的契约。库欧里亚多半只是被乌高尔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已,他打算利用乌高尔,却反被玩弄。
  卡那齐眼前的这个人,一定不是库欧里亚。那是乌高尔。
  「你只不过是拿世界之事当借口,毁掉束缚自己的东西而已……结果,你不藏在面具后面就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对吧?」
  被卡那齐这么一说,库欧里亚那张教养良好的脸上浮现愤怒与困惑的神色。库欧里亚张开嘴巴打算反驳,但他的嘴唇却剧烈地痉挛着,不知为何突然发出刺耳的狂笑。
  「卡那齐,我……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确,的确正是如此!不过,任谁都会这样,兄弟,卡那齐啊。无论是谁,说话时都会隐瞒着某些秘密。别责备他!不管是隐瞒或逃避,甚至是自杀,都绝非坏事!发狂的是世界!发狂的是神!我的确看到了啊!我看到了神之都、神之庭,世界之王与鸟之神!我诅咒狂王与他的仆役!」
  原本的平静已完全消失,库欧里亚亢奋地呐喊,用双手拿起放在御座上的乌高尔面具。当他将面具戴到脸上,镶嵌在眼睛部位的赤红魔法石立刻闪耀着光芒。重新变回「乌高尔」的男人已经失去控制,以不稳的高音说道:
  「来玩吧,卡那齐!这个男人用这根针杀了他的父亲。他可是深爱着父亲啊,而他的父亲也同样深爱着儿子,只是他们爱的方式不同罢了。」
  乌高尔一手揭开黑衣,可以看到厚实的布料里层装了无数根针。乌高尔拔出一根针,朝卡那齐的方向射去。
  光是要笔直扔出都很困难的长针,却以惊人的高速破空飞来。
  卡那齐早了半拍将剑收回鞘中,以拔刀斩敲落飞针。他随即想要拉近间距,但乌高尔手中再度握起三根长针。
  卡那齐扑向地板,翻滚着躲过飞针,这时背后传来不合常理的声响。乌高尔以短暂时间差扔出的三根长针,轻轻一响刺进石柱里。
  接着又有三根针划过半空,卡那齐滚进石柱的阴影下闪过这波攻击。
  「看招,刺中可是会中毒的。」
  乌高尔看来非常愉快,但卡那齐在柱子之间移动着靠近乌高尔,同时大喊:
  「笨蛋,普通的毒对我哪会管用!」
  「啧,真是个麻烦的家伙。那这样又如何?」
  乌高尔弯起嘴角,这次回转般地扔出长针。往上飞去的长针旋转着击中天花板,接着往下坠落——米莉安就在针的正下方。
  不妙!脑海里窜出这个念头时,卡那齐已经扑过去了。他在弹飞长针之前,一把抱住了少女。
  两根针嚓地一声刺在紧邻卡那齐头部的地面上,第三根扎进了他的肩膀。
  「……啊!」
  一如字面上的意思,长针漂亮地避开骨头,把卡那齐钉在地上。卡那齐发出细微的呻吟,乌高尔觉得很无趣地笑着说道:
  「真是一幕美景啊!不过,我认为那孩子看了不会高兴的。在对小丫头付出腻死人的同情之前,先想起我做的一切与我杀掉的人吧!你很恨我对吧,卡那齐?」
  卡那齐丝毫不听乌高尔的调侃,抓住刺进肩膀的长针一口气拔了出来,针上的毒令他的背脊掠过一阵寒气。卡那齐试着要站起身,发现米莉安的颤抖变得剧烈起来。
  一看之下,少女正睁开空虚的眼眸,试图看着什么东西。卡那齐看见米莉安紫红色的眼眸里映出类似火焰的影子,察觉米莉安打算使用魔法。
  在米莉安心中,或许把卡那齐与斐金家老妇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了。但是在这种状态下使用魔法,她会有什么下场?卡那齐脸色发青地抓住米莉安的肩膀。
  「住手,米莉安!」
  「没错……你再等一下,等到我走过去为止吧。」
  一个极为温和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大厅里的人一起转头望向声音来源。
  就连乌高尔都茫然地注视着,那个无声无息出现在大厅入口的人物。
  即使在一片昏暗之中,伫立在入口的诗人身影也像点上了苍白的火焰般清晰可见。诗人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拿着长杖,露出沉稳的微笑。
  「空,你……」
  听到卡那齐的低喃,空将目光转向他,加深了脸上的笑意。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引开班修拉尔……比起这个,脚竟然在这种节骨眼上受伤,要登上这里还挺吃力的,好久没这么累了。」
  正如空所说的一样,他拖着一只脚前进。当阶梯崩塌时,他的一只脚被岩石压在底下。一时之间,空伫立在门口的身影仿佛让乌高尔心醉神迷,但乌高尔立刻抚摸着自己的下巴笑道:
  「真有意思!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真是太有意思了。你们能做到什么呢?对我而言,在这段钟声结束前也很难使用魔法……运气是站在你们那一边的。」
  卡那齐用力踏着地板站了起来,重新握住长剑。他的肩膀阵阵抽痛,但距离动弹不得应该还有一段时间。空撑着手杖走到卡那齐与米莉安身旁,随意在地上坐下,他拉起米莉安的手。
  当空用白皙的手指握住米莉安沾着血污的手时,少女呢喃道:
  「空……」
  听到自己的名字,空悄悄眯起眼睛。他静静地对米莉安说道:
  「米莉安,你听好了。在你的魔法石里有一个强大的魔导师,她之前在议场里借用你的意识,使用了魔法……如果借用她的力量,你应该可以再度使用强大的魔法。要不要试试看?」
  面对空这一席话,不只米莉安,就连卡那齐也瞪大了眼睛。
  米莉安努力地想要点头,但她的身体就连这么细微的移动都无法承受。空注视着她,从她紫红色的眼瞳中看出同意的意志后继续往下说:
  「那么,就像榭洛弗师以前引导过你的一样,你将意识潜入自己的魔法石里吧。你要找到魔法石里的魔导师,请她帮忙。这件事只有你才办得到。」
  空的话语让米莉安同时感到希望与绝望。
  知道还有自己办得到的事,令她感到非常高兴。
  但是,魔法的内部就是自己心灵的最深处。那里是比任何地方都更可怕的地方。
  她必须再度潜入那个可怕的地方,与那个可怕的人再度碰面。
  空注视着米莉安的眼眸,微微使力重新握住她的手。
  空的手很冷,很冷但很温柔。空很美,虽然很美,却被血迹与尘埃弄脏了。他明明不必被弄脏的,却因为与人类扯上关系而弄得满身脏污。
  空呢喃着:
  「我会待在这里,你一定要回到这里来。如果没有你与卡那齐在,世界就显得太过安静了。我只是单纯的回声,无法在真正的寂静里存在。知道了吗?米莉安,你一定要回来——在你心中的魔导师,名叫德库丝塔。」
  德库丝塔——米莉安听到这个名字,一个光芒忽然在内心深处亮起。她曾听过这个名字,那是个令人怀念的名字。
  「……真愚蠢,你以为我会在旁边默默看着这种事发生吗?」
  乌高尔笑着往前踏出一步,卡那齐也露出笑容回应他:
  「笨蛋,我管你要沉默还是要大吼大叫,谁会让你妨碍他们。」
  (走吧!)
  米莉安下定决心。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吧!现在一定没问题的,因为她喜欢的人都在身边,因为他们都相信她。米莉安只移动目光,看着自己的石头。
  (让我看见吧!)
  米莉安向石头呢喃后,她的视野随即裂开。世界分裂成几亿颗极彩粒子,米莉安闪耀着红蓝光芒的魔法石中延伸出白色的光之线。
  米莉安化为意识,穿越光之线形成的简洁拱门。
  世界霎时一变,拱门彼端是一片开满花朵的荒野。
  无边无际的广阔大地上绽放着黄色的花朵,空中是壮观的黄昏。在荒野尽头,巨大的夕阳正毫不留情地没入地平线。
  被夕照染成橙色的荒野正中央,有一扇孤零零的陈旧黑色门扉,在大地上落下了漆黑的影子。米莉安头也不回地朝那扇门跑过去。
  (快呀,快呀,要赶在太阳下山之前!)
  米莉安本能地领悟到这一点。等到太阳下山之后,一切就会结束。世界是有限的。
  踏散花朵往前飞奔的米莉安抵达了门前。她想要马上把门打开,但另一头似乎扣上了门闩。少女激烈地敲打着门扉喊道:
  「德库丝塔!德库丝塔,你在那里吗!?我又来了,我需要你的帮忙!」
  门后有一段时间默不作声,但随即战战兢兢地打开了一条缝隙。
  霎时,一股有如头发烧焦般的恶臭飘了过来,米莉安不禁屏住呼吸。门缝之间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对胆怯的米莉安说话:
  「你在烦恼吗?对不起,我离开了一下子。我的……辛尼丝塔。」
  「啊……」
  看到从彼端露出的纤细手指烧焦溃烂的样子,米莉安说不出话来。
  门扉彼端的声音用受伤的手指抓着门,以颤抖的声音道歉:
  「对不起,看起来很丑吧?我也觉得有点难过,因为心里的痛苦,在这里会显现在外表上……你那边开着花吧?如果我过去,花一定会枯萎的。」
  米莉安曾听过门彼端传来的,那个既像在哭又像在笑的声音。她差点哭了出来,于是连忙咬紧牙关。她应该有听过才对,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啊!
  德库丝塔的声音和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
  德库丝塔一定是和自己血缘相近的亲人,是自己在寻找的血亲,而德库丝塔现在非常痛苦。她们之间的距离明明如此接近,米莉安却没有发现。
  米莉安拚命挤出声音说道:
  「德库丝塔,我……都不知道你的存在,也不曾好好地看你一眼。你明明也很难受的……」
  「没关系。你就在、明亮的地方活下去吧,这是、我的希望。」
  德库丝塔的语气仿佛正空虚地笑着。米莉安注视着漆黑的门缝,开口问道:
  「那边很黑吗?德库丝塔。」
  「很黑。不但很黑,还有……很多可怕的人。」
  自己的声音正泫然欲泣地说着。米莉安不能丢下她不管,于是这么告诉她:
  「……我一定会到你那边去的。」
  「不行!绝对不行,你待在那边就好。就因为想着你待在那边,我才有办法在这边活下去的!」
  德库丝塔的口气霎时变得凶暴起来,但米莉安一点也不害怕。
  她不是真的生气,只是被逼到走投无路而已,就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米莉安耐心地说道:
  「我们、不可以两个人一起待在那边吗?德库丝塔……你也是、我的家人吧?」
  德库丝塔没有回答米莉安的问题。但是,门扉又稍稍打开了一点。
  米莉安迅速伸出手,抓住德库丝塔烧焦的手。
  碰触到德库丝塔的瞬间,那灼热的痛楚也掠过米莉安的手。
  「呜……」
  米莉安的表情痛得扭曲,却没有放开手。这点疼痛算什么,她已经体验过堆积如山的痛苦了。
  米莉安用力把德库丝塔拉向身边。黑色门扉发出悲鸣般的嘎吱声开启,少女突然扑向米莉安。
  「啊啊啊啊啊!」
  才刚紧抱住少女,一股剧痛就窜过全身,令米莉安发出惨叫。
  但她依然没有放开手,只是瞪大了眼睛。
  一阵风突然旋起。荒野上突然卷起一阵强风,扯落了野花的花瓣。
  强风中传来类似无数蝴蝶振翅的声响,头发被狂风吹乱,米莉安抬起头一看,发现荒野上的花朵全都枯萎了。
  被狂风扫下的花朵飞上红褐色的天空盘成漩涡。看着覆盖天空的花瓣漩涡,米莉安全身的痛楚倏然消失,她立刻低头看着自己的臂弯。
  不知不觉间,德库丝塔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有几粒漆黑的花朵种子,留在米莉安的掌心。
  「……德库丝塔?」
  当米莉安开口呼唤时,种子开始发出白光。她还在屏息之时,白光已经覆盖住整片荒野。
  (啊——全都进来了。)
  在烧灼视野的强光中,德库丝塔的知识一个接一个流入米莉安体内。藉由感觉相连的一切,半都重组为不可思议的文字、韵律与数式,落人心灵深处。
  意识与潜意识携手合作,朝米莉安展露万象的意义。
  回过神时,米莉安已站在一片极彩的缤纷世界里。
  这个世界到处都张设着由魔法式编织而成的线,握着那些线的人是一个魔导师。那是个正值壮年,拥有学者风貌的陌生男子。
  (咦,是乌高尔!我看得到他变成面具以前,真正的样子。)
  「火焰之子——你真了不起。但是,我不会输给你的,我不能输给你。我得比神更早一步为人类带来救赎才行,比起虚假的生命,我必须为人们带来真正的毁灭。」
  乌高尔平静说完后拉扯线头,几根相连的线立刻被牵动,世界动了。
  在世界张设由魔法式编成的线,就和暗魔法教会教主曾用过的魔法一样,是觉醒位魔导师操纵世界的技术。
  世界开始盘旋,但米莉安却没有受到影响——她站在更深的地方。
  米莉安找出乌高尔最后想要移动的那根线,比乌高尔早一步悄悄抓住了它。
  颤动的丝线在米莉安的手指间停止动作,世界霎时充满了寂静。
  在静止的世界中,米莉安看着乌高尔说道:
  「——可是,你不是神。」
  「米莉安……不,纯种的修尔文家女孩啊。如果是你,或许有可能成为神啊。」
  乌高尔凝视着戛然而止的丝线,微笑着呢喃。
  「我不会,因为、那样一定很寂寞。」
  米莉安如此回答,在心中寻找切断乌高尔张设丝线的方法。
  「万物出于混沌,起伏的、闪耀波动。禁止斩断。」
  她自然地吐出句子,听起来就像是空会说的话语。这句言语将米莉安的意识砥砺得敏锐犀利,扩散开来。当言语诞生之后,世界被粉碎成更细小的微粒子。
  无论是丝线或乌高尔的身影,一切全都变成鲜艳夺目的漩涡。
  世界化为混沌,但米莉安再也不害怕了。世界,很美丽。
  「哈哈哈哈哈!你真的很惊人!回来吧!就算你在这里获胜,你留在外面世界的同伴也会碰到危险喔!我要夺取你所谓家人的心!」
  乌高尔的声音响彻四周,米莉安屏住呼吸。
  空、卡那齐——当米莉安试着呼唤他们的名字,她的意识猛然被拉回身体上。
  「……呜……」
  一阵宛如被激流冲刷的感觉后,米莉安睁开眼睛喘着气。
  站在御座前的乌高尔还在笑着,但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嗯……?难、难道……你……」
  米莉安设法以目光仰望着空,看到他正露出温柔的微笑看着乌高尔。空依然握着米莉安的手,静静地告诉他:
  「乌高尔,你该不会企图夺取我的心吧?真不凑巧,我没有心,所以你夺不走的。」
  「……先不论你有没有心,这代表粗神经的怪人能在各种方面派上用场啦。乌高尔——你这混帐就再死一次吧!」
  卡那齐以干涸的声音,对呆立在原地凝视着空的乌高尔说道。当乌高尔猛然回神的瞬间,卡那齐摒弃一切迷惘的剑一闪而过。
  沉重的声响在一秒钟后响起,曾经属于库欧里亚的身体喷出大量血花。
  卡那齐反手刺向乌高尔面具的额心。
  他的剑正确无误地刺中乌高尔面具的接缝,一个尖锐冰冷的声音响起。
  在短暂的沉默后,乌高尔的面具就像原来那样分为两半,掉落在地上。
  面具掉落之后,库欧里亚呆站了一会儿才瘫倒在面具旁边。
  看着库欧里亚倒下以后,卡那齐终于放下长剑。
  他感到连脑子深处都麻痹了,正常的感情反应还没有恢复过来。卡那齐茫然地低头,望着库欧里亚脸上那孩子气的困惑表情,接着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
  本来想设法走到米莉安身旁,卡那齐却脸部朝下地猝然倒在地上。
  「啊……我已经不行了。」
  卡那齐一副真的快死掉的声音呻吟着,空抚摸着米莉安的头发对他说道:
  「是库欧里亚师涂在针上的毒发作了吧?就算你的体质对毒药的抵抗力很强,但是在身体状况最差的时候中毒又大战一场,不可能会没事的。」
  「既然你这么认为……就过来救我……」
  卡那齐恨恨地呻吟,米莉安则勉强发出呢喃:
  「卡那齐……你、不能死……」
  米莉安的呢喃让卡那齐轻声一笑,勉强撑起身体、坐在地上。当他按住头昏脑胀的脑袋俯视着米莉安的脸庞时,突然察觉一件奇怪的事——自己的眼睛与脸颊感觉温温的。那是什么?当卡那齐这么想着时,一滴水珠落在米莉安的脸颊上。
  卡那齐伸手擦拭自己的脸颊,讶异地问着空:
  「空,我在哭吗?」
  「不管怎么看,你都在哭呢。应该是过去的眼泪,重回你身上了吧?」
  「别说傻话了。没有什么东西是会重新回来的。」
  真无聊!卡那齐鄙弃地说着。米莉安朦胧地仰望着如此表示的他。
  卡那齐一滴接一滴落下的泪水,看起来仿佛闪耀着银光。
  在昏暗而模糊的视野里,银光从天而降。那是米莉安在梦里曾看过好几次的景象。
  ——那是你非得抓住不可的东西。
  令人怀念的老人嗓音响起,米莉安伸出手去。她拚命移动沉重得不得了的手臂,试着抓住银光。那银色光芒的外观看起来冰冷又坚硬,触感却很温暖。
  米莉安继续往前伸出手。
  她摸索着卡那齐的脸颊,试着替他擦去泪水。
  当卡那齐感到那只染血的小手碰触自己的脸颊,以笨拙的动作替自己擦拭泪水时,一阵剧痛令他弯下腰。
  「……痛……痛痛痛……这是、什么……」
  这疼痛到底是什么?脑海中刚浮现疑问,卡那齐就突然地察觉答案。
  这是心痛。
  自己正感到悲伤。一旦产生自觉之后,继续涌上的泪水就再也止不住了。卡那齐用颤抖的手捂住嘴巴,意外地笑了出来。他闭上眼睛,但泪水依然不断落下。

  

  「啊……哈、哈哈哈……这样不行啊。」
  卡那齐觉得好悲伤、好痛苦,仿佛快发狂了。但在内心一角,他是知道的。
  这才是正常的反应。这是正确的,只是过去压抑的悲伤全都重回身上而已。
  他到底有多少年没为悲伤而哭泣了?
  说不定,自从母亲死后就没有过了。
  他好悲伤,悲伤得无可救药。明明已经阻止了乌高尔,但内心还是好悲伤。
  不——或许该说,藉着与乌高尔的一战,自己终于获得了悲伤的资格。
  没有什么东西是会重新回来的?过去的卡那齐的确这么相信着。但现在,他以为早已失去一部分的心,却强烈地主张着自身的存在。被他笑着抛下一句「真无聊!」而加以舍弃的东西,如今鲜明地复苏了。卡那齐喉头深处迸出一阵失笑,紧邻他身旁的米莉安呢喃着:
  「卡那齐……对不起。我一点也不了解……卡那齐的事,一点也不了解……所有人,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可是……我喜欢你……」
  米莉安的话语狠狠折磨着卡那齐的心,简直就像要杀了他一样。尽管如此,察觉自己并不讨厌这种痛苦的卡那齐,勉强睁开眼睛。
  他低头望着米莉安,少女的脸庞因为不安与疼痛显得意识朦胧,她既不是孩子、也不是什么被神附身的存在,脸上沾着血污——却依然美丽至极。
  「别说傻话了……我也不了解你啊。可是……」
  卡那齐试图挤出笑容,但泪水依然止不住地落下。
  米莉安的手在泪水彼端朝他伸来,卡那齐抓住她的手,用两手握住。卡那齐宛如祈祷般再度闭上眼睛,将米莉安的手贴在额头上。
  他觉得他现在能够说出口,能把真心话说出口了。能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真正想法说出口。
  「——其实,我讨厌杀人。」
  卡那齐呢喃般地说道。一旦轻轻自唇瓣吐出,就只是一句无聊的傻话。
  然而,这却是他始终无法说出口的话。他以为如果不说出来、如果继续逞强,或许就会有什么不同。不过,根本没那回事。卡那齐苦笑着睁开眼睛,向米莉安问道:
  「可是……我能不能守护着你——像那样活下去?」
  他可以确定,自己的话语完整表达了自己的心声。
  没错,他一直都讨厌杀人,害怕得无法忍耐。即使如此,为了边杀人边活下去,他想要一个守护的对象。他想再度——说出甜美的爱语。
  卡那齐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恋爱,但他真的爱着米莉安。这是确然无疑的事实。
  米莉安注视着卡那齐,无法掩饰惊讶的她有些犹豫、有些害羞、有些暧昧地垂下眼眸,眨了眨眼。她的动作明确传达出同意的气息,让卡那齐露出苦笑、再度闭上双眼。
  距离把十几年份的泪水流尽为止,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
  空茫然地注视着他们两人,非常平稳地说道:
  「有时候——人类真是美到无法言喻。」

  ◆

  「……那是怎么回事?」
  当班修拉尔跨越崩塌的阶梯抵达十三楼的大厅时,一幕奇妙的景象跃入他的眼中。从后面追上的部下,越过班修拉尔的肩膀探头朝大厅看去。
  「目标的诗人就在那里,是否要上前拘捕?」
  「——算了,等一会儿吧!反正那些家伙没心思也没力气逃跑了。」
  班修拉尔苦涩地说完后,一手扶在石墙上重新眺望大厅内的景象。
  太阳已经下山,只有御座旁点起的灯火映照着大厅。
  四周充斥着血腥味,黑衣的尸体散落一地,他们三人就坐在尸体旁。
  明明待在这凄惨光景的正中央,他们身上却不可思议地感觉不到任何负面情绪。
  即使远远望去,他们看起来也很幸福。
  望着摇曳的火光朦胧映照出三人或坐或卧的身影,班修拉尔不禁眯起眼睛。
  「啊~……为什么呢……总觉得有些感伤。」
  在班修拉尔眼中,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孩子一样。
  就像是住在短暂的乐园里,迷了路的孩子一样。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0 19:06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章 呼唤演员之声

  位于帝都最上层附近的光魔法教会本部,从今天早上开始发生的异常事态,一直延续到现在。
  「你说不能进去是什么意思?我有事要通报西方教会长杰佐大人……」
  「如果有事,就整理成书面报告带过来。我会负起责任转交给杰佐大人。」
  在六角形的无墙大厅里,光魔法教会本部的魔导师将担任信差的青年赶了回去。当青年不断抱怨着消失在长长的回廊彼端后,魔导师背后的大型金属门打开了。
  「……走了吗?」
  「莱茵索德大人!一整天连理由也不说就禁止所有人进入本部,已经到极限了!」
  魔导师以悲痛的语气,向从刻着阳光与飞鸟图样的门扉缝隙间探出头的老人——莱茵佐德喊着。但是,莱茵佐德面有难色地沉吟: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没想到皇帝陛下的使者居然会将本部内部破坏得满目疮痍,此事绝不能泄漏给外界知道……我们只能祈祷德库丝塔大人快点『回来』了。」
  德库丝塔与皇帝的使者,到现在都还待在在两人话中提及的光魔法教会最深处——光魔法教会教主德库丝塔的事务室里。一整天都耗在这个房间里的摩尔根,不禁显出疲色叹了口气。不管她多么精神奕奕,毕竟还是个老妇人。
  不过坐在椅子上的德库丝塔——更正,是辛尼丝塔的状态更加严重,她的脸庞与嘴唇几乎完全失去血色,没被遮住的左眼也只是空洞地瞪着半空中。摩尔根将手肘靠在椅背上,探头注视着辛尼丝塔。
  「……我说德库丝塔,你也该适可而止了吧?我会说出真心话,而你也这么做,可以吧?其实,我打从心底厌恶你。」
  摩尔根加重语气恨恨地如此坦承,令辛尼丝塔的身体微微颤抖。发现少女不快的反应,摩尔根的笑容变得执拗起来。她继续呢喃:
  「看到你这个像洋娃娃一样的小丫头,明明只是个装饰品却被捧得高高在上,我真的打从心底觉得火大。老实说,我想更进一步地侮辱你,如果皇帝陛下允许,我马上就就会这么做。你是经过一再配种之后诞生,是受到品种改良的鸽子,扭曲的宠物。而且即使碰到这种情况,你也是个除了沉默之外什么都不会,不知世事的小鬼。光是和你待在同一个地方,我就觉得想吐……你也该差不多别再逞强了吧?快点让我回到宫殿里,回到皇帝陛下的身边。」
  摩尔根的恶劣态度缓缓渗入辛尼丝塔的心中,她颤抖着说出了什么。
  「你说什么?」
  摩尔根探出身子,德库丝塔在她耳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
  「……世界、存在吗?在这里的外面、真的有世界存在吗?即使到了外面也不会消失?世界、辛尼丝塔、你……真的会到这里来,不会消失?」
  「辛尼丝塔……我受够你的戏言了。」
  「把眼罩拿过来。」
  辛尼丝塔突然清楚地说道,让摩尔根吃了一惊、缩回下巴。
  听到辛尼丝塔的吩咐,被魔导骑士挡在事务室门口的光魔导师拚命请求:
  「请快点让我们通过!如果不赶快把眼罩交给辛尼丝塔大人,事情将会变得不可收拾啊!」
  「不可收拾?有什么……」
  当摩尔根带着浅笑如此嘲讽时,突然感到一股重量压在肩头。
  「咦……?啊……!」
  摩尔根立刻站立不住,跪倒在纯白大理石铺成的地板上。尽管如此,施加在她肩膀上的重量还是不断增加。从肩膀到背部,甚至连头部也是,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掌往下按压般沉重。摩尔根虽然咬紧牙根忍耐着,但是要长时间承受这种重量是不可能的。
  「好痛……什么……难道,辛尼丝塔……是你……?」
  摩尔根整个人几乎快被压扁似的猛然倒在地板上,勉强将视线转向辛尼丝塔。她置身于连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的压迫感中,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白衣少女缓缓地勾起嘴角,做出笑容的形状。接着,一阵夸张的笑声突然在挑高的天花板之间回响。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汝的样子还真好看啊,叔祖母大人!敢像方才那样狠狠地折磨别人,汝应该已经做好觉悟了吧?」
  辛尼丝塔发出嘲笑时,身为摩尔根部下的魔导骑士们正打算冲过来。
  但是,他们也被无形的力量之墙挡下。虽然他们的铠甲里传来魔法机器运转的声音,但面对充斥在事务室之内的强大魔法力,那种东西是毫无招架之力的。
  随着接二连三的破坏声响起,魔导骑士们也发出刺耳的重响倒在地上。摩尔根喘着气低喃:
  「你……你……你是……」
  无论怎么想,这股恐怖魔法力的源头部出自辛尼丝塔。但是直到刚刚为止都如此纤弱的少女,不管是在态度上还是魔法力上,都产生了过于极端的转变。
  辛尼丝塔一脚踩在表情僵硬的摩尔根头上,露出华丽的微笑。
  「嗯?汝没见过这种状态的吾吗?吾乃德库丝塔,只要睁开『力之右眼』,像汝这样的臭老太婆根本不值一提。好了,汝希望吾从什么地方开始破坏?」
  辛尼丝塔……不,德库丝塔的声音听起来既亢奋又开朗,摩尔根则拚命喘着气试图呼吸。这时德库丝塔的亲信冲进事务室,惊慌失措地奔向德库丝塔跟前,将她专用的眼罩递给她。
  「德库丝塔大人!请您住手吧,公爵是皇帝陛下的使者啊!」
  听到亲信这么说,德库丝塔坦率地歪歪头,一把抓住眼罩。
  「是吗?虽说心情变好了,但吾还是想大闹一场哪!也罢,摩尔根·夏耶听着。汝去告诉皇帝,如果想知道什么事就亲自到这里来。到时候叫他要有至少得献上一只手脚的觉悟过来!」
  正在替换眼罩的德库丝塔眯起闪耀的右眼,朗朗宣言。
  接着,她的眼神微微放松,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少女打开白皙的拳头,她的掌心里什么也没有,但德库丝塔脸上露出非常安稳、仿佛怀念着什么的微笑。

  ◆

  「您回来了,摩尔根大人。」
  「我要到海之卧房去,别让任何人过来。听到了吗?不管任何人都一样。」
  在深夜回到帝都宅邸的摩尔根,抛下这句话就定向卧房。年纪大约与摩尔根同世代的总管察觉主人的心情不佳,深深低头鞠躬表示了解。
  通往楼上的宽大阶梯,其圆柱由有着深绿与浅粉红漩涡花纹的罕见石材打造,令人印象深刻。摩尔根走上阶梯来到自己的房间,在屋外等候的仆人沉默地打开房门后,在微弱灯光映照下拥有幻想之美的卧房呈现眼前。
  正方形的房间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甜美香气,高级的半透明薄纱从天花板上层层垂落。设置于四处的灯火与薄纱,使房间里的一切看来都像是朦胧的剪影。每一面墙都是用内含古老贝壳的乳白色石块建成,墙上刻着纤细的流水图样。
  听到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后,摩尔根突然皱起眉头。
  薄纱正随着室外的夜风飘扬。
  「怎么回事……居然入夜了还开着窗。」
  「等一下,请别斥责仆人。是我擅自从窗户爬进来的。」
  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令摩尔根错愕地呆立在原地,薄纱彼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瘦小的人影。咕、咕……某处传来鸽子的叫声,摩尔根眯起了眼睛。
  「……鸽子……带着鸽子像孩子般的男人——你是情报商『小鸟』吧?」
  「你真清楚,不愧是表里两方面实力都很强的威尔堤雅公爵。没错,我就是先前向阁下的部下传达有关凯基利亚消息的『小鸟』,乌齐列特。以后请多指教。」
  乌齐列特抱起在地上走动的鸽子,从薄纱后走了出来。摩尔根瞥了乌齐列特一眼,发现他是独臂。微风轻轻晃动乌齐列特那空荡荡的衣袖,将微笑着的开朗声音传到摩尔根耳中。
  「我突然来访,惹你不快了吗?明知这么做很失礼,但有些消息还是想献给你。」
  「深夜爬进女性的卧室献宝?算了,凭你的手臂,真亏你能穿越守备来到这里。我喜欢有能力的人,不管是多么微小的才能都一样……把你的消息说出来看看吧!」
  摩尔根微微笑着回答,乌齐列特加深脸上的笑意倾首说道:
  「首先。我来到帝都后,拜见了光魔法教会教主德库丝塔大人的尊容,真是吓我一跳,她与我在凯基利亚看到的觉醒位魔导师女孩,长得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喔~」
  摩尔根露出锐利的眼神盯着乌齐列特。但乌齐列特不为所动地往下说:
  「还有,明天有个东西会漂浮在流过帝都的圣葛札维河上,那是掌握昆特港所有权的宝石商头颅呢。只要他一死,昆特港的所有权应该就会落入你的手中吧?」
  「如果这消息是真的,那你还真努力啊!不过如果你说谎,就换你的脑袋落地了。你不惜做到这种地步,到底想得到什么?」
  乌齐列特露出看不出表情的笑容,向颇为心动的摩尔根说道:
  「是手臂啊,阁下。听说只要跟在你的手下做事,别提手脚,就连头部有办法重新长出来。而且,新的肢体还比原本的更加优秀。我的手臂是被我所憎恨的对手砍伤,因为伤势恶化,只得选择截肢。所以我必须找回手臂,再用同样的方式把那家伙的手臂砍下来。在达成这个目标之前,我每天都会作梦……梦见听到哭声的梦。」

  ◆

  「……坐……坐立不安……!」
  班修拉尔露出一脸与他不相配的憔悴神情呻吟着。
  特地解体后搬运过来的护送马车停在他身旁,那个白色的诗人被捆得严严实实,安分地坐在马车的牢笼里。
  不过,空的脚骨折、手上戴着手铐,眼罩上写着封印的魔法文字,整辆马车也到处贴满封印魔法符咒。处于这种状态下,除了安分坐着以外也无法做些什么。
  「闭嘴,吵死了!如果你这么在意,干脆杀掉他不就好了。」
  将残存的「黑之摇篮」团员与暗魔法教会本部残留的资料一网打尽,正在阅读资料的兰格雷抬起头瞪着班修拉尔。不知为何,他没有穿着上衣。
  由于卡那齐他们先前的奋战,班修拉尔一行人几乎没碰到任何抵抗,轻松地镇压了暗魔法教会本部。靠着获释的混沌的群集居民协助,他们正设法把俘虏与资料从谷底拉上去。
  部下们在森林边缘忙着归程的准备,站在一旁的班修拉尔脸色发青地告诉兰格雷:
  「我也想过要杀他,但只有那家伙才能搬运那个危险的乌高尔面具。如果换成其他人,一定会受到面具的影响,为什么那家伙却没事啊?基本上,我如果杀掉他,岂不是会惹修娜尔生气吗?」
  兰格雷瞥了一眼那个和空一起搬上护送马车,装着乌高尔面具的柜子。然后立刻对班修拉尔的发言皱起眉头。
  「……你会看部下的脸色办事?」
  「哎呀,仔细想想,如果那家伙放弃我,那么直到接任的辅佐上任之前,我就得负责一切事务了。那可就不妙啦!光魔法教会法务部的根基会因此而动摇啊!」
  不知是因为动摇或什么原因,班修拉尔极为严肃地回答。兰格雷勉强保持平静,边推着单边眼镜边转开目光。
  「…………我去向法院的人进言,告诉他们要是嫌法务部碍眼,可以把班修拉尔卿调任为事务官。还有……如果她对你来说那么重要,那就好好把话说清楚吧。」
  「啊?说清楚?对谁说?」
  班修拉尔茫然地问道,兰格雷斜瞪了他一眼,用拇指指向自己的背后。
  在兰格雷背后,是修娜尔正在指挥部下的背影。
  班修拉尔露出难以形容的奇妙表情呆站在原地,但也许是觉得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他摇摇晃晃地走向修娜尔。
  修娜尔若无其事地继续下达指示,班修拉尔走到她背后站住,故意清清喉咙。
  「……班修拉尔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修娜尔轻轻回头,脸上浮现完美的笑容朝他敬礼。她无懈可击的态度让班修拉尔差点退缩,但他还是硬撑着,搔搔脑袋开口说道:
  「对不起。」
  「…………我可以请问一下,您是在对什么事情道歉吗?」
  班修拉尔先发制人似的道歉,令修娜尔不禁哑口无言。但她立刻重整旗鼓,带着微笑反击。班修拉尔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不定,搜索着答案:
  「我对你撒了谎。而且,还是有点恶劣的谎话……我是在向你撒娇吧?抱歉!」
  听到班修拉尔出乎意外的坦率致歉,修娜尔仿佛很疲倦地露出苦笑。
  「那是无妨。因为,我也说了谎。」
  「喔,这还是头一次听说。我完全被你骗过去啦。」
  班修拉尔笑着说道,修娜尔也愉快地扬起微笑。
  「应该是吧?我似乎还能够再谈恋爱呢。」
  「…………咦?」
  突如其来的发言令班修拉尔当场僵硬,修娜尔转身眺望并排停靠的马车。
  「关于这次违反命令一事,如果班修拉尔大人遭到本部惩处,我打算彻底离开光魔法教会,毕竟收入也不怎么样。等到养足精神与体力之后,我想到外面去好好赚大钱。」
  听着修娜尔豁然开朗的声音,班修拉尔脸上浮现仿佛有些困扰、又有些欢喜的复杂笑容。如果修娜尔本人有这个意思,他并无意挽留她。
  「……如果是你,大概能轻松搞定吧?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尽管跟我说。」
  「没有必要。不过,如果班修拉尔大人被所有人放弃而走投无路,到时我会负起责任养您。」
  修娜尔笑着回头说道,她的笑容里带着鲜艳的剧毒。班修拉尔的目光一瞬间全被她夺走,不禁眨了眨眼睛。他将双手抱在胸前陷入沉思,严肃地向修娜尔问道:
  「……我可以爱上你吗?」
  「不行,只有这件事绝对不行!」
  修娜尔立刻露出闹别扭的表情,班修拉尔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时候,一个华丽的嗓音插进对话之中:
  「哎呀,你们的感情还真好。班修拉尔大人,你已经忘记人家了吗?」
  「啊?你是哪来的……吓!喔!?」
  一个穿着夸张洋装的女子突然出现,紧紧黏在班修拉尔身上。班修拉尔几乎是反射性地抱住她,但手掌下传来的触感却很硬。站在不远处的兰格雷回头看见穿洋装的女子,不禁脸色大变。
  「你、你这家伙!在本部一再妨碍我的变态!」
  「真失礼,你说谁是变态呀,谁呀!来,你的上衣还给你!这衣服看起来很贵,里层还有魔法阵的刺绣耶?你的品味真奇怪。」
  穿洋装的女子就是琉琉,他将折得整整齐齐的军服扔向兰格雷。
  班修拉尔没有松开环在琉琉腰上的手,挑起一边眉头问道:
  「变态?话说回来,你到底是谁?奇怪……我好像对你有印象,又好像没有……」
  「讨厌,好薄情唷!那如果像这样,你想得起来吗?」
  琉琉摘掉帽子,班修拉尔凝视着他的脸,没多久之后突然大喊:
  「你、你这家伙……!前光魔法教会白银之团成员,琉西安·罗亚·迪尔威尔!那个把教会拥有的魔法石偷窃一空后逃跑的大蠢蛋!」
  「你还记得人家呀!人家好高兴~那下次见喽,拜拜~」
  琉琉以可爱的动作抛个媚眼,举起戴在手背上的魔法石。
  在短暂的停顿后,一片闪光照亮四周。趁众人的眼睛受强光影响的空档,琉琉甩开班修拉尔的手,奔向他盯上的马车。
  琉琉推开监视者打开车门,卡那齐就躺在用木板搭在坐席做成的简易卧铺上。
  「好了好了。麻烦起来一下吧!先不提米莉安,人家可背不动你。」
  「……其他魔导师怎么样了?还有,空呢?」
  卡那齐立刻理解状况,只提出最基本的必要问题。琉琉与勉强起身的卡那齐合力抱起米莉安纤细的身体,露出认真的眼神回答:
  「在大厨房的那些人大都活下来了。他们做完能力所及的事之后,就撤退躲藏起来了。现在警备太森严,没办法救诗人出来。之后,人家一定会设法的……你可以相信这一点,因为人家也试着奔走了一下。」
  两人抱着米莉安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朝森林奔去。兰格雷擅长魔法防御的部下们回头看着他,但兰格雷没有回应,眼神望向班修拉尔。
  「——药师与女孩逃走了,要追吗?」
  「不,算了……不必追他们。随意分散人手的后果更可怕,他们两个只不过是赠品而已。只要把诗人与乌高尔面具带回去就够了。」
  班修拉尔看着渐渐转弱的闪光眯起眼睛,如此回答。
  他的追捕行动已经结束了……应该是这样的。
  「只要回去,一切就结束了。我们快回帝都去吧!」
  班修拉尔抱着隐隐约约的不安说道,下意识地用视线寻找帝都所在的方向。
  美丽的帝都,那是个暗与光交织——呼唤着演员登场的地方。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0 19:07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是的,从这里开始的篇幅就是后记了。
  每次都不小心用文字写出一本非常黑暗的书,真的很对不起!我是栗原ちひろ。
  各位手上的这本书,是异世界公路奇幻小说(般的)系列的第四集。由于本集的主要内容为上一集《歌剧·花之章》里发生的事件始末,请大家务必两本一起阅读。此外,本系列的前两集则是设计成单册阅读也能享受乐趣的形式。(注:公路小说意思为小说版的「公路电影」)

  这次的标题「eliso」是意大利语中的「乐园」,在英语中就是「elusion」。很抱歉,我选择了难以理解的标题,不过由于每次都会配上阐释书名涵意的副标,因此请大家参考看看。
  说到故事内容,女性阵容的受难程度和男性阵容的没用程度都增加了,而这个系列的甜蜜度也增加了(……应该有吧),新角色也登场了,关于主角们昔日心结的情节就在此告一段落。总之,能写到这里真是太好了!写完本集的原稿后,我总算觉得自己稍微对登场角色们尽到了一点该尽的义务。接下来,故事发展将转向解开世界之谜的方向。登场角色们也会走出过去,为了现在与未来奋战。如果可以,请大家一起见证这个世界的未来吧!
  下次见面的时候,预定是在《The Beans》杂志上连载的短篇(班修拉尔孩提时的故事之二)。长篇第五集大概会在春天发行,内容应该是帝都篇。故事舞台终于要到都会去啦~!

  话说,自从我出道之后终于过了一年。身为懒惰鬼的我,在这漫长的一年里写了许多东西、思考了许多事情。我觉得一路走来,我都不断在选择什么是可以舍弃的东西、什么是不想舍弃的东西。但愿最后呈现在这里的成果,对各位读者来说会是个「娱乐」。如果大家有喜欢的角色、章节或是其他感想,请务必写信给编辑部加油打气。大家的回应,真的是我创作的粮食。回音可能会让大家久候,不过我会回信的。因为这次的故事内容断在比较完整的段落,所以我想把之前写下的幕后花絮与小剧场等等,印成小报附在回信上。(注:以上出版消息皆为日本当地情形)
  最后在此道谢。总是为本书人物赋予美丽色彩与形体的THORES柴本老师、是个大食客的责任编辑、各位读者们,以及与这本书和我有关的所有人,我将对你们抱着满心的爱意,继续追逐神秘与娱乐之影,不断地修行下去。

  栗原ちひろ
发表于 2008-12-10 19:23 | 显示全部楼层
哇~柴本老师的插画还是一如既往的精美华丽啊  

冲着插画 也要收~

顺便沙发 一个
发表于 2008-12-10 19:43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神速啊,一个下午没上晚上到家就发现这个居然已经出来了......
发表于 2008-12-10 20:2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系列相当不错。
上一集最后那个变数确实很有味道。
发表于 2008-12-11 11:10 | 显示全部楼层
咱们录入的好快啊……还没出两天呢……
这新书的订单还没有下的说……
不过称赞一下台湾角川,按照现在的速度出版的话,差不多明年年中的时候这一套书就可以出全了
发表于 2008-12-11 14:4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系列一直保持高水准啊。。。个人很喜欢的作品,不知道多久完结啊
发表于 2008-12-11 16:4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系列很不错,很有兴趣看下去
发表于 2008-12-11 16:5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愁明天看啥书呢~~感激楼主啊!
发表于 2008-12-11 19: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卷啊……貌似我只有下了两部还没看……恩,辛苦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1 22:38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虹色青青 于 2008-12-11 14:42 发表
这系列一直保持高水准啊。。。个人很喜欢的作品,不知道多久完结啊

快了吧,一共也就8本,其中一本还是外传……
发表于 2008-12-11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8本完结,明年年中出完?这可是个好消息。有个盼头了。
发表于 2008-12-12 11:1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系列还蛮喜欢的~~希望后面也能早点出~~
感觉像笨蛋爸爸、毒舌妈妈还有可爱孩子的一家三口旅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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