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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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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河野裕]重启咲良田5 掌中伊甸[台/繁]插图待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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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7-6 13: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7-6 13:52 编辑

  重啟咲良田5 掌中伊甸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河野裕
  插畫:椎名優
  譯者:李文軒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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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及輕小說文庫
  ───────────────────────────
  「你有辦法讓我當個普通的女孩嗎?」
  惠建議復活的相麻菫搬到咲良田外──亦即沒有能力存在的世界。
  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事情能不能順利。
  為了確認這點,惠接下管理局的工作,
  與春埼和野之尾一同進入某位沉睡九年的女性,她所創造的「夢世界」。
  惠在那裡遇見一位名叫米琪兒的少女與青鳥──!
  「咲良田」與能力的真相究竟為何?逼近故事核心的第五集!

  插圖000

  作者:河野裕(YUTAKA KONO)
  1984年出生於德島縣。大阪藝術大學文藝系畢業,SNE集團成員。
  「用別人給的票看戲裝時髦企劃第三彈……雖然原本是這麼打算,但這次沒人送我票,所以是自掏腰包。這次的舞臺劇是《黃金假面人》。原作者是江戶川亂步。我有個大學認識的朋友非常喜歡亂步,這次是那個人邀我一起去的。
  說來慚愧,由於我沒讀過《黃金假面人》,因此過程驚訝連連。我以前甚至不曉得黃金假面人為什麼要戴黃金面具。不過現在知道了。亂步有必須讓那個人物戴上面具的理由。因為面具底下──有興趣的人,請務必去翻閱《黃金假面人》。想必會讓您大吃一驚喔?」

  插圖001

  「歡迎來到夢世界。」

  插圖002

  「你有辦法讓我當個普通的女孩嗎?」
  「妳躲在自己的小樂園裡。」
  「青鳥沒辦法讓自己幸福嗎?」
  「去跟別人待在一起吧。身邊的人露出笑容,就是幸福。」
  「我要修正這個世界。」
  「他只有最後那句話是謊言。」
  「咲良田的能力,就像是用甜言蜜語誘惑人的惡魔。」
  「我是奇爾奇爾。在這個世界,以虛假的神明之姿誕生。」

  插圖003

  插圖004

  淺井惠
  擁有記憶保持的能力。參加「服務社」,並受「管理局」監視的蘆原橋高中一年級生。
  春埼美空
  能利用「重啟」的能力將世界倒回三天前,受「管理局」監視的蘆原橋高中一年級生。
  相麻堇
  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七坂中學二年級生。曾經死過一次,藉由惠等人的力量復活。
  宇川沙沙音
  大學一年級生。協助管理局。
  野之尾盛夏
  擁有在類似睡眠的狀態時發動,能夠掌握咲良田所有貓咪動向能力的大宮高中一年級生。
  索引小姐
  管理局職員。
  米琪兒
  「夢世界」的少女。
  浦地正宗
  管理局職員。
  奇爾奇爾
  「夢世界」的神。
  野貓屋的老爺爺
  野之尾盛夏的舊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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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5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7-7 03:23 编辑

  序章。

  一位短髮女孩從玻璃窗外走過。
  將她看成相麻堇的淺井惠望向窗外。但是仔細一看,那女孩和相麻一點也不像。即使只看背影也知道。除了頭髮長度以外,無論身高、耳朵形狀還是步伐大小都完全不同。
  夏天即將步入尾聲,女孩踩著輕快的腳步,走在九月中的街頭上。
  大概是遇到什麼好事了吧。惠喝口咖啡,如是想著。久違的熱咖啡,和季節還有點不搭。
  「從結論來說──」
  沉著的女聲,將惠的視線拉回咖啡廳店內。
  惠的正對面坐了一位身穿黑色套裝,年紀不到三十歲的女性。對方臉上只有最低限度的淡妝,身上也沒配戴任何裝飾品。女子隱藏聲息,謹慎地不讓自己引人注目。
  她的名字是索引小姐。這當然不是本名。惠不知道她的本名,只知道她隸屬管理局,有權取得所有能力相關的情報。

  像是在對電話留言般,索引小姐以清楚的口吻說道:
  「管理局答應你的要求。你能夠以服務社社員的身分,調查她的能力。」
  惠靜靜地觀察索引小姐的眼睛。
  感覺那裡面藏著些微的困惑。又或許真正表露出困惑的,其實是映照在她眼裡的惠自己也不一定。
  ──沒想到這麼容易就獲得許可。
  淺井惠是在三天前和索引小姐聯絡。
  無論如何都想弄清楚某位女性能力的惠,打電話給索引小姐,表示希望能以服務社社員的身分,進行詳細的調查。
  索引小姐當時的回答並不樂觀。聽起來像是我姑且幫你和上司聯絡,但恐怕沒辦法的感覺。惠原本打算準備別的手段,沒想到今天就被索引小姐找出來,輕易獲得許可。
  「謝謝妳答應我這個任性的請求。」
  索引小姐搖頭。
  「這並不是為了你。站在管理局的立場,也希望盡可能詳細調查她的能力。而且你的能力,確實最適合找錯。」
  惠重複索引小姐的話。
  「找錯。」
  考慮到對象的能力,這樣形容的確沒錯。
  某間醫院裡,住了一位長期陷入沉睡的女性。她一直穩定地做著一個夢,一個和現實幾乎相同的夢。此外,她還能招待別人進入那個夢境。
  用夢創造出虛擬現實的能力,這樣解釋或許會比較好理解。
  那位女性在夢裡,打造了另一個和現實相仿的世界。
  「我們會讓你先重啟,再進入她的世界。請你在夢中的世界度過跟現實世界同一天的生活,調查夢世界與現實世界究竟相同到什麼程度,如果有相異之處,就調查那個差異是怎麼產生的。」
  所以才說是找錯。
  找出兩個世界哪裡不同。
  惠點頭。
  「我知道了。要立刻開始調查嗎?」
  「不用,還要花點時間處理手續。預定在下個星期六和星期日行動,沒問題吧?」
  「是的。」
  只要能進入那個幾乎將現實重現的夢世界就行了。
  惠再度喝口咖啡,微笑地說道:
  「不過,我有點意外呢。」
  「意外什麼?」
  「能像這樣單獨和妳見面。」
  「當然還有其他管理局人員在監視我們。」
  「即使如此,我也不認為妳會單純為了傳話現身。」
  兩年前,淺井惠曾經為了從她身上挖出情報而與管理局對立。
  索引小姐露出皺眉微笑的奇妙表情。
  「這是出自我個人的意願。」
  「喔。為什麼?」
  「我有些私人的疑問。」
  這句話實在不像老是態度冷漠的管理局人員會說的話。
  索引小姐輕輕舒口氣──算不上嘆息的吐氣。這動作也跟管理局人員不相稱。
  「你為什麼會想進入夢世界?」
  夢世界。
  某位女性透過能力創造出來的世界。
  淺井惠想進入一個被打造得和現實一模一樣,但又不是現實的世界。
  惠輕輕閉上眼睛。他的嘴裡,還殘留著咖啡的苦澀。
  一切都發生在上個月八月二十八日。
  起因是某位兩年前去世的少女復活了。
  相麻堇。惠在消波塊上與她重逢。
  淺井惠回想起兩人當時的對話。

  *

  天空下方逐漸被染紅。
  紅橙色的空氣包圍著消波塊。宛如重現兩年前的四月八日,惠與相麻堇首次相遇的場景。
  ──現在想這個有什麼用。
  淺井惠在內心嘆口氣。
  情況已經和兩年前不同了。不可能再回到那個時候。無論是淺井惠與相麻堇的關係,或是淺井惠與春埼美空的關係,都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然而,相麻堇卻以和兩年前相同的身影與表情笑著。她和惠記憶中的一樣從容平靜,彷彿心裡懷抱穩固的自信。
  惠緊盯著她的眼睛,提醒自己絕對不能移開視線,接著開口說道:
  「妳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相麻堇在兩年前去世。
  然後在八月二十八日重生。
  這樣的狀況,不知道能不能用復活來形容。惠從照片裡的世界,把被復原的她帶到外界。
  「妳的家人和以前認識的人,都認為妳死了。墳墓裡有妳的骨灰,死亡證明也開了。妳在法律與世間的規範中,已經被當成死者。在這種狀況下,根本不可能過普通的生活。」
  「嗯,你說得沒錯。」
  「那妳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少女微笑地聳聳肩。
  她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似乎眼前的一切都無關緊要。如此適合這副姿態的國二女生,惠只知道她一個。
  「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會想辦法。」
  這時候點頭很簡單。
  信賴相麻堇不需要理由。她既堅強,又正確。
  可是,惠認為目前有許多事情,必須一件一件地仔細確認。
  「可以告訴我,具體上妳打算怎麼辦嗎?」
  「你該不會在擔心我吧?」
  「那當然。讓相麻復活的人是我,妳又是我重要的朋友,外加妳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女。值得擔心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少女輕聲笑出來。
  表情有些害臊,也有些欣喜。
  「話說回來,這下子你比我多兩歲呢。十月就滿十六歲了吧?」
  惠也跟著露出微笑。
  「妳總是這樣,馬上轉移話題。」
  「你不是喜歡這種岔開正題,在周圍繞來繞去,類似洄游魚的說話方式嗎?」
  是這樣沒錯。但是,只有這次,惠認為應該把話攤開來說清楚。
  夕陽漸漸西沉,夜晚緩緩步上東方天空。時間不曾停留。
  「可以的話,我希望妳能過和普通女孩一樣的生活。跟父母住在一起,再去學校上學。」
  相麻略微垂下視線。
  「你覺得這種事情有可能嗎?」
  「只要管理局有那個意思,消除有人死亡的過去對他們來說並非難事。我在咲良田外,也被當成了不存在的人。」
  惠是在四年前造訪這座城鎮──咲良田。惠之前在外面生活的痕跡,都已經被管理局消除。不過,只要待在咲良田,他就能當個普通的高一生。
  少女搖頭。
  「不行。我還不想讓管理局知道我的事。」
  「妳擔心和魔女一樣被抓走是嗎?」
  「沒錯。我還不想被納入管理局的系統。」
  魔女──和相麻一樣,擁有預知未來能力的女性。
  連名字都失去的她,在管理局的監視下,獨自生活了將近三十年的歲月。
  預知未來的能力就是有那麼大的價值。大到剝奪一位女性的所有自由,將她當成單純的道具,化為系統的一部分。
  「你有辦法讓我躲過管理局的追蹤,當個普通的女孩嗎?」
  說完後,相麻堇露出挑釁的笑容。
  儘管沒有自信,惠仍點頭說道:
  「我有一個想法。」
  雖然不確定,但這是唯一的辦法。
  惠曾經思考過讓兩年前去世,在今天復活的相麻堇當個普通女孩的方法。
  「相麻,妳要不要考慮和家人一起搬到咲良田外?」
  只要離開這座城鎮,就會失去和能力有關的記憶。
  關於能力的記憶,會以最自然的形式被適當替換成其他內容。
  ──相麻曾死過一次,並透過能力復活。
  然而,這個記憶也會被替換掉吧。要是沒有能力,死者根本不可能復活。相麻針對自己死亡的記憶,也會產生變化。
  「只要離開咲良田,妳的死應該就會被抹消,也會從妳自己的記憶中消失。」
  這是讓相麻堇恢復成普通女孩的最佳方法。
  少女稍微歪頭問道:
  「事情會那麼順利嗎?舉例來說,我曾經死過的事,會被替換成什麼樣的記憶呢?」
  的確沒有證據顯示事情會順利。不明白的部分實在太多。而且,讓藉由能力復活的她離開咲良田,惠直覺地感到不安。
  這樣下去,跟賭博沒什麼兩樣。
  「可是,相麻,妳應該知道事情會不會順利吧。」
  本來兩人根本不需要進行這段對話。
  既然相麻堇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那麼應該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惠的計畫會不會順利。
  「請妳告訴我。妳離開咲良田後,有辦法當個普通的女孩嗎?」
  如果事情能夠順利,至少可以解決關於相麻復活的問題。
  不行的話,就必須思考其他的方法。
  惠是這麼想的。但是──
  「祕密。」
  少女回答。
  惠在內心嘆口氣。
  「吶,相麻。我是很認真在跟妳討論。」
  「我也一樣。我現在只能非常認真、誠實地告訴你這是祕密。」
  「為什麼?」
  「這是我看見未來後做出的結論。為了未來,這是最適當的回答,所以我現在只能告訴你這是祕密。」
  這個說詞算犯規。
  預知未來的能力者說是為了未來時,惠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否定。
  「好吧。關於妳離開咲良田會有什麼結果,我自己想辦法調查。」
  惠決定先尋找確認的方法。
  相麻面露難色,輕聲笑道:
  「其實,你不用在意我的事。」
  惠搖頭。
  「這可不行。畢竟是我讓妳復活的。」
  他必須找出能讓她度過平穩生活的正當手段。
  不過,相麻以強硬的語氣否定。
  「不對。是我擅自利用你讓自己復活的,你不需要覺得有責任。」
  「這跟妳有什麼想法或計畫無關。是我自己決定,自己執行的事情。如果妳對復活這件事感到後悔,那就是我的責任。」
  少女稍稍傾斜頭部。
  那是帶有稚氣的動作,就像個小女孩一樣。
  相麻宛如普通的十四歲女孩,歪著頭笑道:
  「那就這樣吧。我認為一切是我的責任,你認為一切是你的責任。我們互相袒護,多好。」
  相麻堇以開朗的語氣說道。她的真心總是令人難以捉摸。
  彷彿經過仔細包裝的禮物盒。儘管引人注目,但無法得知內容。若想打開蓋子,就必須先拆開漂亮的包裝紙。
  為了撕開包裝紙,惠開口:
  「若妳覺得自己有責任,那請妳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不要再擅自死掉。」
  可以的話,還希望她只為追求自己的幸福而活。
  相麻緊盯著惠的眼睛。
  「為什麼你覺得我會死?」
  「即使是妳,也無法完全躲避他人的目光過活。」
  法律上已經死亡,在人們的記憶中被當成死者的人,究竟要如何才能過著正常的生活?
  那種狀況太沒現實感。
  「總覺得妳只是為了某個特定目的,才讓自己復活,等目的達成後,就會再次死掉。妳給我的感覺就是那麼不安定。」
  惠不可能讓相麻再死一次。
  他看向遠方的天空。
  太陽在不知不覺中沉落,整個城鎮逐漸被深藍色覆蓋。黃昏是個等你察覺時便已消逝的時刻。有如一陣風吹過臉頰,之後什麼也沒留下。
  「那是你的錯覺。好不容易和你重逢,我怎麼可能會死呢。」
  少女回答的聲音好比夕陽,雖然悅耳,卻成空響。

  *

  為了讓相麻堇當個普通的女孩。
  為了讓她之後能盡可能過著平穩的生活。
  淺井惠決定調查將相麻堇帶到咲良田外時,會發生什麼事。
  如果一切順利,相麻堇將失去和能力有關的知識,甚至忘記自己曾經死過,變成一個普通的國二生。
  如果不順利──惠也不知道會怎樣。
  所以,他需要能在萬全之下調查那個結果的方法。他不斷尋找可以嚴密精確地進行模擬的實驗裝置。
  最後找到的,就是利用能力創造出來的世界。
  打造得跟現實一模一樣,但又並非現實的夢世界。淺井惠決定利用那個虛假的世界,以及應該存在於那裡的假相麻堇進行實驗,好讓相麻堇可以擁有平穩的生活。
  眼瞼內側仍舊殘留著夕陽的紅光。
  惠輕輕睜開眼睛。眼前是筆直看向這裡的索引小姐。

  ──你為什麼會想進入夢世界?
  惠必須回答她的問題。
  「雖然是在夢裡,但我對那個能夠創造世界的能力者有興趣。」
  「為什麼?」
  「那不就和神差不多嗎?我很憧憬神呢。」
  這句話並非全是謊言。
  然而,當然也不是真相。他不能現在講出相麻堇的名字。
  索引小姐恐怕也發現惠有所隱瞞。
  可是,她並未追究,轉而問道:
  「說到抄本,你會聯想到什麼?」
  ──抄本?
  索引小姐突然丟出一個莫名其妙的話題。
  「沒想到什麼特別的。硬要說的話,聖經之類的吧。」
  在與宗教有關的書籍中,有很多都是抄本。自古以來,有必要複製的書籍,應該都集中在那個領域。
  索引小姐緊盯著惠的臉,點頭回答:
  「原來如此,那就這樣吧。沒其他事了。」
  索引小姐從座位起身。她的杯子裡還剩下半杯咖啡。
  將椅子擺回原位後,她俯視惠說道:
  「最後,我要給你一個忠告。」
  「忠告?」
  「我的上司對你很有興趣,也清楚你上個月對魔女做了什麼。這次的事也一樣,要不是他介入,你應該得不到許可。」
  「……所以說?」
  「你已經被盯上了。希望你別再像兩年前那樣亂來。我要說的就這些。」
  惠盡可能露出淺淺微笑。
  「嗯,我明白。感謝妳的忠告。」
  「那麼,關於詳細的安排,我會再聯絡你。」
  索引小姐轉身離開。
  惠目送她的背影。
  索引小姐。隸屬管理局,有權取得所有能力相關情報的女性。
  ──雖然不清楚管理局的組織架構。
  她的上司一定握有相當的權力。
  可以的話,惠實在不想和管理局的有力人士扯上關係。
  ──我光是處理相麻的事情就已經分身乏術了。
  他無聲地嘟囔道。
  那句話當然不能讓任何人聽到。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5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7-7 03:23 编辑

  插圖005
  1章 複製世界
  「真要說起來,這裡是鳥籠。是為青鳥準備的隔離世界。」

  1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五)──第二次

  坐在左側的春埼美空,將手機抵在耳邊。
  「九月二十二日,十二點四十七分,〇八秒。」
  淺井惠看向少女。
  「好像重啟了。」
  蘆原橋高中的第二學期已經開學二十天。兩人坐在通往頂樓的樓梯上,一處不會有陽光從窗戶灑落的位置。
  初秋是個陽光與陰影分明的季節。雖然曬太陽還很熱,躲到陰涼地方就會很舒服。
  春埼美空點頭。腿上疊著兩個便當盒的她,似乎決定先將其中一個遞給惠再說。
  惠說聲「謝謝」後接下便當盒,然後說道:
  「全部都照著計畫走。明天,九月二十三日,我們按照管理局的指示,先一起去逛街,吃完晚餐再重啟。」
  這是為了調查夢世界所做的事先安排。
  為了精確調查現實與夢世界的差異,管理局認為有必要讓同一人物針對同一天進行調查。只要利用春埼的重啟,就能辦到這點。
  重啟最多能達成類似回溯三天時間的效果。
  只要利用這個能力,就能分別在現實與夢中的世界體驗完全相同的一天。
  關於這方面的事情,惠已經告知春埼。
  「我們明天要去醫院,進入夢世界。」
  「這是為了進行將相麻堇帶到咲良田外的實驗吧?」
  「嗯。不過表面上,這單純只是服務社的工作。盡量別提相麻的事比較好。她還不想讓管理局發現自己的存在。」
  惠邊說邊打開便當盒。裡面是烤鮭魚和燉菜為主的日式便當。
  雖然不是每天,但春埼經常連惠的午餐一起準備。而且,最近她替惠帶便當的頻率變高了。惠覺得自己應該有所回禮,卻想不到什麼好主意。
  「我開動了。」
  他雙手合掌說完,拿起筷子。
  春埼做出相同的動作後,看向這裡。
  「惠想讓相麻堇離開咲良田嗎?」
  「我認為這是目前最有效的方法。」
  「這樣真的好嗎?」
  「不知道呢。或許這不是最好的方法,但是,總之我的目的,是讓相麻當個普通的女孩。」
  為此,惠將不擇手段。
  春埼輕輕垂下視線。
  「我明白了。」
  她露出難得一見的表情回答。感覺有些悲傷,彷彿看到崩塌的沙堡。
  ──春埼受傷了?
  看起來是如此,但惠不清楚原因。他不認為相麻堇離開咲良田一事,會讓春埼悲傷。
  他原本以為自己很了解春埼,然而,最近偶爾會跟不上她的心情。兩年前還那麼單純的少女,如今急速產生變化,日趨複雜。
  惠從便當盒裡的菜色中,挑出一小塊豆腐蔬菜餅送進嘴裡。
  春埼一臉認真地看著惠。確認惠吞下嘴巴裡的食物後,她稍微歪頭問道:
  「味道怎麼樣?」
  她在重啟前也曾經這麼問過。
  「嗯。非常好吃。」
  惠提出一個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這是妳做的嗎?」
  春埼給惠的便當,同時包含她自己做的菜和她母親做的菜。平常要分辨兩者間的差異並不難。春埼做的料理,口味比她母親重。大概是因為她照食譜做。
  若是按照那個基準來判斷,這道菜應該是出自春埼的母親。
  不過──
  「是。今天的便當菜,全部都是我做的。」
  春埼回答。
  「妳換食譜了吧。」
  「這次我嘗試不看料理書直接做。」
  惠理解地點頭。
  「和平常相比,我比較喜歡這次的味道。」
  春埼微笑。
  「太好了。」
  「嗯,真不錯。」
  再次道謝後,惠將筷子伸向烤鮭魚。
  他不知道春埼為何不看料理書直接做菜。或許背後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也或許只是單純的心血來潮。
  無論是哪一邊都好。總之,這也是春埼美空的其中一項重大變化。
  惠慢條斯理地用餐,同時說道:
  「話說回來,我們在重啟前做了一個約定。妳知道是什麼嗎?」
  春埼困惑一會兒,但似乎馬上就想出答案。
  「是關於學園祭的事嗎?」
  「沒錯。」
  她將視線從惠身上略微移開。
  煩惱片刻後,春埼開口:
  「如果接下來會很忙,就別管它了。」
  「放心吧。這次的服務社工作,不會花太多工夫才對。」
  按照計畫,所有作業會在兩天內結束。
  明天在夢中的咲良田閒逛。要是發現與現實不同的地方,就在後天詳細調查。只要把結果報告給管理局,這次的工作便結束。
  至於將相麻堇帶到咲良田外的實驗,必須在這段期間內完成。因為服務社的工作一旦結束,想再進入夢世界就沒那麼容易了。
  花不了多少時間。
  沒必要取消在重啟前和春埼做好的約定。
  「那麼──」將視線移回惠身上後,春埼以這句話當開場白說道:
  「惠,請你扮演我的戀人。」
  和重啟前一樣。
  惠不打算拒絕這項要求。

  *

  當天晚上,惠坐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用手機打電話。
  通話對象,是一位叫岡繪里的少女。惠每個星期打兩次電話給她。這是為了培育和她之間的友情。岡繪里似乎不喜歡惠打電話給她,但仍然會接聽。
  「下個月要不要來參觀我學校的學園祭?」
  惠問道。
  蘆原橋高中的學園祭,是在十月後半舉行。儘管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卻是這個月初就開始準備。
  「我沒事去學園祭做什麼?」
  「我請妳吃章魚燒。不然熱狗也行。」
  「那種食物,還是專門店做的比較好吃吧。」
  「專家做的章魚燒和學園祭的章魚燒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喔。就像古典樂和搖滾樂之間的差別。」
  「學長,你該不會是瞧不起搖滾樂吧?」
  「這是天大的誤會。我擁有的CD裡,查克‧貝瑞的數量最多。」
  「查克?那是誰啊?」
  「岡繪里,妳真的很瞧不起搖滾樂呢。」
  話雖如此,其實惠對查克‧貝瑞也沒那麼熟悉。關於CD的事情他並沒有說謊,但那些全是朋友送的。
  「算了,就算章魚燒吸引不了妳,妳也可以當成是來參觀學校。」
  岡繪里現在是國三考生。惠覺得在準備考試的期間來參觀學園祭,順便看看學校是個不錯的主意。
  可是,少女否定道:
  「我沒打算考蘆原橋。那裡分數高,離家遠,又有學長在。」
  照岡繪里這麼說,還真是沒半個優點。
  「真可惜。我很期待妳能再來當我學妹耶。」
  「當學長的學妹這件事,一輩子一次就夠了。」
  太可惜了。惠本來有自信,能比國中時表現得更像個學長。
  少女似乎不怎麼感興趣地接著說道:
  「話說回來,學長班上要做什麼?」
  「我們要演話劇。」
  「喔。如果是學長演主角,我倒是可以過去笑你。」
  「主角是春埼。我演她的戀人。」
  「……真的假的?」
  「真的。」
  每個班級在學園祭都會各自舉辦活動。
  惠的班級是在九月初的班會上決定要演話劇。劇本則是過了三個星期,也就是昨天才完成。
  負責寫劇本的,是一位叫皆實未來的女孩。她活潑地喊聲:「我覺得妳很適合!」就這樣指名春埼擔任劇本的主角。
  春埼毫不猶豫地──順帶一提,她連劇本都沒看──答應接下這個角色。春埼美空不會拒絕別人的要求。她從以前就是如此。
  皆實寫的劇本,基本上是愛情故事。既然是愛情故事,那主角自然需要一個戀愛對象。
  為了讓主角能好好發揮演技,春埼可以自行選擇要由誰扮演戀人的角色。而在今天午休,通往頂樓的樓梯上,這個角色確定由惠扮演。恐怕這也不出大部分同學的預料。
  電話另一頭的岡繪里驚訝地說道:
  「你居然答應了。學長不是討厭這類的事情嗎?」
  「不,我很期待喔。但是,這件事決定得很倉促,要是有其他同學想演這個角色,我會內疚。」
  「放心吧,根本就不會有人想演學園祭的話劇。」
  惠很難回答「要是這樣就好了」。至少寫劇本的皆實應該是希望全班能一起熱鬧演出,並且熱心地幫助春埼。
  為了圓場,惠問道:
  「妳這是在安慰我嗎?」
  岡繪里大笑一聲後說道:
  「怎麼可能。壞人才不會安慰別人,只會指出殘酷的事實。」
  她自稱是個壞人。
  「總之,妳要是有興致,就來參觀學園祭吧。」
  「興致來了再說。應該是不會去。」
  道聲再見後,岡繪里掛斷電話。
  惠將手機插進充電座,重新躺回床上。
  ──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點罪惡感。
  類似說謊的罪惡感。
  剛才那段和岡繪里的對話,惠在重啟前就經歷過了。
  惠一句不差地重現那段對話。不曉得重啟過的岡繪里,也說了和上次完全相同的話。就連呼吸和掛斷電話的時機都一模一樣。
  要是知道這件事,岡繪里會生氣嗎?或者難過呢?還是毫不在意?至少她應該不會高興。
  一想到這裡,房間的門鈴就響了。
  惠看向時鐘,正好是晚上七點。
  照理說,惠將去附近的麵包店買剩下的三明治和蔬菜汁,再回到房間用餐。吃完後,他會看話劇的劇本,將有疑問的地方記下來,再去沖澡,然後看書。
  記憶中,九月二十二日的夜晚就只有那樣。
  重啟前,房間的門鈴在這時候並沒響起。
  為了有所覺悟,惠短暫地屏住呼吸,從床上起身。他筆直走向房門,開鎖,旋轉門把。
  太陽下山的時間逐漸變早,已經徹底變暗的高空,正掛著一輪再過幾天就會滿月的月亮。
  月光底下站著一位女孩。彷彿染上月光的白皙肌膚,比夜空漆黑的秀髮,以及和惠不同高中的制服。
  坦白講,這位訪客讓他感到意外。
  「好久不見,淺井。」
  少女說道。
  「是啊,野之尾同學。」
  野之尾盛夏,這是那位少女的名字。

  當下能夠準備的,就只有咖啡了。
  「喝熱的好嗎?」
  「嗯。」
  「雖然還有牛奶,但沒有砂糖。」
  「黑咖啡就行了。最好是熱到會燙口的溫度。」
  「我知道了。」
  惠將兩杯咖啡分的水倒進水壺加熱,然後拿出兩個馬克杯。
  「虧妳找得到我家。」
  「嗯,我是問別人的。」
  「春埼嗎?」
  說到野之尾和惠都認識的人,也只想得到春埼。然而,惠在內心推測應該不是。如果是春埼告訴野之尾這個地方,她很可能會一起跟來。
  野之尾搖頭說道:
  「不,不是她。是位今天初次見面的少女,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雖然對方好像認識我。」
  「那麼,妳來我家有什麼事嗎?」
  「我有事想拜託你。」
  將即溶咖啡粉分別倒進兩個馬克杯後,惠轉過頭。
  坐在桌子對面坐墊上的野之尾映入眼簾。
  有她在的房間,是幅奇妙的光景。惠覺得很尷尬,像是不小心將公共設施的原子筆給帶回家了。山路前方的那座小祠堂前面,才是她該待的地方。
  不過,野之尾本人卻和坐在祠堂石梯上時一樣,從容地抬頭看向惠。
  「我有個想見的人,希望你能帶我去找那個人。」
  這倒是無所謂。
  「野之尾同學沒辦法獨自去見那個人嗎?」
  「嗯,恐怕是如此。」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人又在哪裡?」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都叫他野貓屋的老爺爺。他似乎在夢裡面。」
  夢裡面。
  惠在內心嘆口氣。
  「妳怎麼知道我要進入別人夢裡的事?」
  服務社的工作內容,基本上只有相關人士會知道。
  「是那位不知名的少女,連同你房間的位置一併告訴我的。她說野貓屋的老爺爺在夢世界,只要拜託你,就會帶我一起去。」
  「原來如此。」
  咖啡兩杯份的水,一下就沸騰了。
  惠將熱水倒進兩個馬克杯,用湯匙分別攪拌後,跟牛奶一起端到桌子上。
  他將其中一杯遞給野之尾盛夏。
  「請用。」
  「謝謝。」
  惠坐到她的對面。野之尾直接喝黑咖啡。惠將牛奶倒進杯子裡。牛奶形成漩渦打轉,並漸漸散開溶入咖啡裡。
  「那位少女,看起來像國二生嗎?」
  「嗯,差不多是那個年紀。」
  「短髮,大眼,身材瘦瘦的。」
  「沒錯。是你認識的人嗎?」
  「是啊,她是我朋友。」
  那無疑是相麻堇,除了她以外,別無其他可能。
  「野之尾同學,妳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遇見她的?」
  「就在剛剛,大概一個小時之前。地點是神社上方,平常那間祠堂。」
  一小時前──即使現在趕過去,也見不到相麻吧。
  相麻堇。上個月二十八日復活的少女。
  距離那天在消波塊上與她重逢,已經快過一個月了。這段期間,她曾數度在惠面前現身。就像兩年前那樣理所當然地出現,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然後突然消失。她不斷重複那個舉動。
  和兩年前不同的是,惠無法主動聯絡相麻堇。
  以前只要去相麻班上,就能隨時見到她。或是打電話到她家,偷偷在她的鞋櫃放信也行。可是現在,惠不知道她人在哪裡,只能等待對方自己出現。
  他搞不懂相麻堇的意圖。
  為什麼她要和野之尾接觸,她究竟期望什麼?
  ──但是,說到這個,我也是在七月的事件才認識野之尾同學。而那起事件是相麻堇安排的,和名為麥高芬的石子有關。
  就算惠與野之尾盛夏的相遇在相麻的預料之中,那也沒什麼好不可思議的。
  惠對加了牛奶的咖啡吹氣,再送入口中。
  「那女孩還有說什麼嗎?」
  野之尾點頭。
  「還有一件事,她要我幫忙傳話。」
  「……內容是?」
  「我記得──是要你仔細閱讀劇本的『No. 407』。」
  果然不出所料。又是個莫名其妙的訊息。
  說到劇本,惠只想得到學園祭的話劇。然而,他收到的劇本很短,連二十頁都不到。跟「407」這個數字有什麼關係呢?
  野之尾盛夏將杯子放到桌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吶,淺井。如果情況允許,我想再見他一面。你可以帶我進去夢世界嗎?」
  帶野之尾進入夢世界會有問題嗎?
  惠也沒把握。不過可以的話,惠想實現野之尾的願望。
  「我知道了。進入夢世界需要管理局的許可,我會幫妳聯絡看看。」
  惠回答。
  就連他點頭的動作,恐怕都在相麻堇的預料之中。

  *

  裂開的玻璃窗對面,掛著一輪接近滿月的月亮。
  在皎潔月光的照耀下,相麻堇坐到失去彈性的床上。
  九月後半的天氣還算熱,但太陽下山就會突然變冷。幸好今晚沒有起風。只要一起風,這房間的窗戶馬上咯咯作響。
  相麻仰賴月光,閱讀文庫本上的文字。《青鳥》。一百年前,由梅特林克撰寫的劇本。
  ──在月光下看《青鳥》,也別有一番風情呢。
  可是,感覺對眼睛不好。
  相麻堇在昔日是商務旅館的廢墟中,找了一個房間住。
  當然,這裡沒電也沒瓦斯。儘管有準備手電筒,卻沒辦法使用。要是被人發現廢墟裡有光,可就大事不妙了。
  老舊的床鋪鋪了床單和毛毯,枕頭旁邊擺了一個便宜的鬧鐘。房間角落的運動包裡,裝著換洗衣物和毛巾。再來就是裝在錢包裡的一些現金、收納包裡的簡單化妝品,以及手上這本《青鳥》的文庫本。
  這些是相麻堇手頭上的所有物。除了文庫本,其他都是兩年前,相麻堇在死前帶來這裡的。這棟旅館從兩年前開始就是廢墟,相麻知道兩年後也是如此。
  相麻翻著文庫本。她以前就讀過這部作品。知道劇情的故事雖然無聊,但要晚上七點就寢,她也睡不著。而且,她今晚本來就沒打算睡覺。
  相麻看向窗外。
  一旦獨處,她就會提不起勁。月色雖美,卻無法光靠美麗帶來救贖。
  ──簡直就是住在墓裡的生活。
  不發出聲音,不製造光亮,盡可能動也不動地生活。白天看藍天,晚上看夜空。如果只是被月光照耀,那跟死人有什麼兩樣。即使有意識,也只是比真正的死人還要孤獨而已。
  為了甩掉負面的情感,相麻堇搖搖頭。
  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要對此感到不平也太沒道理了。
  啊啊,即使如此。
  ──好想見惠。
  這股心情比兩年前還要強烈。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無論家人還是朋友,都不知道相麻堇存在於這個世界。要是少了淺井惠,她就真的跟死人沒什麼不同了。
  要是能闖進他的房間,和他聊天聊到睡著,那該有多幸福啊。
  但是,這種行為不能每天做。被人看見自己出入旅館的廢墟就糟了。要是遇見的人認識兩年前的相麻堇,事情將會變得非常麻煩。可以的話,她不希望被惠的鄰居記住長相。
  除了能夠確保安全的時間之外,都不能去找他。
  相麻必須像個死人,過著連呼吸聲都不能被人聽見的生活。
  ──惠。
  淺井惠。
  名叫野之尾盛夏的女性,現在已經到他那兒了吧。
  那女孩應該是惠喜歡的類型。她隱約有種拒絕他人的特質,就和春埼美空一樣。
  生來孤獨,和周圍保持距離,擁有屬於個人的單純價值觀。他有喜歡這種女性的傾向。
  然而,就算是野之尾盛夏,也無法像春埼那樣引起惠的興趣。對淺井惠而言,春埼美空果然還是特別的。
  ──我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
  相麻堇躺到床上,閉起眼睛。
  區區一個野之尾盛夏,根本就無所謂。和春埼美空也沒關係。自己並不是為了煩惱那種事情,才從相片裡出來的。
  ──我只有一個希望。
  要徹底專注在這件事上。
  割捨其他所有事物。無論是野之尾盛夏、春埼美空,還是相麻堇自己,能利用的全都要利用。好好活用這些籌碼。
  只要能實現唯一的希望,那就夠了。

  *

  她知道自己的記憶力不算好。
  春埼美空坐在書桌前,看著要在學園祭演出的劇本。明天和後天有服務社的工作,應該騰不出時間來,而下個禮拜就要開始排演了。她打算趁今晚盡可能把臺詞背起來。
  可是,不管劇本讀了多少遍,都無法好好將臺詞記到腦袋裡。詞句從意識中滑落,隨即支離破碎。
  代替這些占據大半意識的,是一位少女的事情。
  相麻堇。兩年前去世,在上個月底復活的少女。
  不知為何,春埼無法不去想她的事情。
  不過,這和春埼平常進行的思考,是完全不同的東西。缺乏順序,沒有導向結論。幾個矛盾的意識碎片,一下浮現一下消失。
  春埼不曉得該如何稱呼這個不安定的意識。
  ──我現在很混亂。
  春埼如是想著。
  翻動劇本,看向第一行。春埼要飾演的女性在哭泣。但是,春埼不知道她為什麼哭。她想不起上一頁的最後一行。明明才剛讀過而已。
  她整個人很混亂。內心的正中央有塊混沌不清的部分,阻擋了所有來自外界的情報。
  春埼美空闔上劇本,放到書桌上。
  要是不確實消除內心那塊混沌,就什麼都做不好。為了背熟劇本,那是必要的功課。
  她閉上眼睛,依序思考。
  開端是上個月的事。一連串和紅眼少女與魔女有關的事件是契機,這點應該錯不了。
  紅眼少女──岡繪里。
  她曾經一度奪走春埼的重啟能力。
  那件事帶給春埼強烈的恐懼。
  ──為什麼?
  答案顯而易見。
  若無法使用重啟,春埼就失去和淺井惠在一起的意義。這讓春埼非常害怕。然而,在這個時間點,她的心裡還沒有出現混沌。原因是問題很簡單,解決方法也很好找。
  春埼美空希望取回重啟,淺井惠替她實現願望。
  照理說,一切應該就這樣解決了。春埼取回安定的日常,可以過著不再害怕的生活。
  可是,過了一陣子後──八月二十八日。
  相麻堇復活了。
  那是恐懼。和失去重啟屬於同一性質,並更加絕對的恐懼。
  發生問題時,淺井惠會使用重啟加以迴避。不過,只要有相麻堇的預知未來能力在,重啟就會失去意義。因為一開始就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問題。只要有相麻堇在,淺井惠就不需要春埼美空。
  但是,惠卻希望相麻堇離開咲良田。
  他想剝奪相麻對於能力的知識,甚至讓她忘記自己死過一次,在這座城鎮之外的地方,過著普通女孩的生活。
  這算是得救嗎?
  ──我可以就這樣放心嗎?
  如果一切都按照惠的計畫進行,至少自己對他而言,還能維持重啟的價值。春埼和惠在一起的理由不會被奪走。
  然而,她就是莫名地覺得有疙瘩。
  春埼的心中有塊混沌的部分,而且還愈滾愈大。就像是面對一個看不懂的題目,連自己的問題是什麼都無從得知。春埼只能察覺到有問題占據在那裡。
  好不舒服,有種類似暈車的感覺。腦袋昏頭轉向,彷彿失去平衡的不快感,在身體內側翻騰不已。
  她覺得自己必須搞清楚內心混沌的真面目,必須找出那塊混沌的名字。
  如果不先踏出這一步,自己將什麼都辦不到,也記不住話劇的臺詞──由淺井惠扮演戀人的話劇臺詞。

  2 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六)──第二次

  ──仔細閱讀劇本的「No. 407」。
  從野之尾盛夏那裡得到此留言的惠,雖然反覆將劇本看了好幾次,還是完全無法理解「407」這個數字的意義。他試著將字數、行數、句點數等,所有能數的東西全都數過一遍,卻沒找到任何特別的意義。
  隔天──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六的十二點三十分。惠打著大呵欠,前往小公園。由於某些因素,他昨晚熬夜沒睡。
  揉了一下因呵欠而泛淚的眼睛後,惠仰望天空。今天的天空呈淡藍色,儘管日照強烈,卻不帶盛夏的熱氣。即使穿長袖也不會覺得太熱。
  目的地的公園在咲良田東側,位於七坂中學附近。那裡是個稍微靠近海邊的地方。
  公園裡有兩名男童在玩盪鞦韆,春埼美空的身影也在那兒。她坐在長椅上,腿上則放著一疊影印紙。惠一接近,她馬上就發現並抬頭看向惠。
  「午安,惠。」
  「午安。準備得怎麼樣?」
  惠看向她腿上那疊影印紙。那是皆實寫的劇本。
  春埼眨了兩下眼睛後回答:
  「我有點不安。臺詞老是背不起來。」
  「這樣啊。下次我們一起練習吧。」
  話劇的臺詞主要是對話,有練習對象或許會比較好記。
  春埼微笑,帶著猶豫的口吻回答:
  「謝謝。可是,惠已經把臺詞背熟了對吧。」
  「那是我的能力嘛。雖然我都記住了,但能不能演得好又是另一回事。」
  短暫的沉默後,少女點頭。
  「那麼,等服務社的工作結束後再麻煩你。」
  「嗯。」
  惠和春埼之所以來這座公園,是為了遵從管理局的指示,進入一位持續在醫院沉睡的女性夢境中。她沉睡的醫院,就在這座公園後面。
  儘管沒什麼人知道,那間醫院恐怕有安插管理局的人在其中當職員。院內似乎聚集了與能力有關的患者。他們兩年前遇到,透過某位女性的能力誕生出來的少女,就是在同一間醫院檢查。
  「要馬上出發嗎?」
  春埼問道。
  惠搖頭。
  「不。去醫院之前,我想先存檔。再消磨個十五分鐘吧。」
  上次利用重啟倒回,是昨天十二點四十七分的事。再過十五分鐘,距離上次重啟就超過二十四小時。這麼一來,就能夠再次存檔。
  「而且,野之尾同學應該就快到了。」
  春埼有些納悶地問道:
  「為什麼?」
  「夢裡好像有她想見的人。」
  惠坐到春埼旁邊。樹蔭下的長椅有點陰涼。秋天逐漸取代夏天,頭上的樹葉也變成沉穩的深綠色。
  旁邊的春埼再度翻開劇本。
  「妳對這劇本有什麼感想?」
  惠問道。
  「我看不太懂。」
  「是嗎?」
  「惠覺得怎麼樣?」
  「雖然我的判斷不太客觀,但我覺得還滿有趣的。」
  「哪裡有趣?」
  「意境。不過,這無法靠口頭說明。」
  這故事的主要登場人物,是女主角和她的男戀人。
  男戀人在幾年前被捲入某起意外,喪失了所有情感。至少大部分的一般人,都認為他失去情感。
  但是,唯有女主角相信他的心裡還殘留著情感,只是被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她相信乾涸的土地下也有水脈,以挖掘堅硬地面鑿井的心態對待戀人。
  ──這是為了春埼美空而寫的故事。
  皆實一定是觀察春埼,並以她為範本創造角色。但那個角色不是女主角,而是男戀人。這表示春埼將與自身為範本創造出來的角色,一起登臺演出。
  皆實未來應該是為了讓春埼從她的角度觀察春埼自己,才寫出這個劇本。然而,惠沒必要連這些事情都一併說明。
  春埼美空疑惑地問道:
  「你覺得我也能夠了解這部作品有趣在哪裡嗎?」
  惠充滿自信地點頭。
  「妳一定很快就能理解。」
  春埼微笑地仰望惠,然後重新看向劇本。
  惠決定看著她的側臉消磨時間。一陣風拍打著她手上的劇本,彷彿要將其吹向天空。
  ──這座公園。
  惠想起兩年前的事。
  這座公園,是春埼和名叫MARI的少女相遇的場所。
  同時也是讓兩年前的春埼決定尋找自己情感的契機。
  原本在讀劇本的春埼,突然抬頭看向這裡。
  「你一直盯著我看,會讓我分心。」
  在這兩年間,少女變得會說這種話了。
  她的雙眸依然沒變,如玻璃珠般美麗,看起來像個人造物。不過,惠知道在那後方,隱藏了確實的情感。
  「啊,對不起。」
  笑著道歉後,惠將身體靠到長椅的椅背上。
  直到剛才都還在玩盪鞦韆的男童們跑出公園,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長髮少女──野之尾盛夏走向這裡。

  在大約十二點五十分存好檔後,三人前往醫院。
  或許是因為星期六不看診,正面的入口並未開啟。
  三人繞到建築物後方,從一扇小門進入醫院。那是一扇隱藏在陰暗處,不起眼的小門。
  一進走廊,就能看見右手邊有個附接待窗的警衛室。警衛室的空間不大,站在中央伸長雙手的話,指尖就能碰到左右的牆壁。
  警衛室裡有位五十來歲的男性。他身穿一看就知道是警衛的制服,坐在接待窗前的摺疊椅上看報紙。那是有名的財經日報。
  惠跟那位警衛說明來意,並報上事前得知的醫師姓名。打了一通簡短的電話後,警衛要惠等人在這裡等一下,便繼續看報紙,好像那才是他的工作似的。
  惠靠在走廊的牆壁上,忍著呵欠仰望天花板。天花板雖然是白色的,但角落有些變色,看來這棟建築物並不怎麼新。
  「你有住院過嗎?」
  野之尾盛夏問道。
  「小時候住過一次。那次是得了肺炎。」
  惠回答。
  「這樣啊。我沒住院過呢。」
  「那並不是什麼有趣的經驗。」
  住院期間的心情不太好,覺得不斷被人提醒自己生病了。牆壁、隔簾和床鋪全都是白色的,儘管看起來乾淨,卻毫無生活感。有如純粹又清澈的水一般,即使用顯微鏡觀察,也找不到水蚤或藻類。
  「住院時,我一直在想換風格的事情。」
  「換風格?」
  「嗯。思考要是將隔簾換成明亮的綠色,將床上的毛毯裝進深褐色的被套裡,這個房間應該會變得舒適一點。」
  「然後呢?」
  「就只有這樣。到頭來,我還是在白色的隔簾裡,躺在白色的床上看書。」
  像這樣聊了一陣子後,走廊對面出現一位白衣男子。那是位還很年輕,身材修長的男子。
  「你們是服務社的人?」
  惠點頭回應。正確來說,野之尾並非服務社的社員,但是,這點應該沒必要特地說明。
  關於帶野之尾進入夢世界的事情,惠昨晚從管理局那裡獲得許可。對方答應得非常乾脆。索引小姐只丟了句:「上司交代隨你高興怎麼做。」
  「我到昨天晚上為止,都還以為是兩個人。」
  醫師說道。
  「人數增加會有什麼問題嗎?」
  「既然管理局許可了,我不會多嘴。可是,真要說的話,目前有個單純的問題。」
  「什麼問題?」
  「我只準備了兩張床。」
  要進入夢世界,當然必須睡覺。
  野之尾和春埼互望一眼後,開口說道:
  「沒關係。我和她睡同一張床。」
  旁邊的春埼也跟著點頭。
  醫師看了兩人一眼後,再次轉向惠。
  「我知道了。由我為各位帶路。請跟我來。」
  男子整個人轉過身,穿越走廊。惠等人也緊跟在後。
  「片桐小姐的狀況怎麼樣?」
  惠問道。持續在這間醫院沉睡的女性,名叫片桐穗乃歌。根據資料,她今年二十三歲,是惠很少接觸的年齡。
  醫師沉穩地回答:
  「沒什麼改變。她已經睡了九年,就算明天死掉也不奇怪,但也有可能再過十年還活著。」
  「沒辦法恢復意識嗎?」
  「這個嘛。從統計的角度來看,機率極低。像她這種昏睡不醒的症狀,時間拖得愈長,恢復意識的機率就愈低。九年是令人絕望的數字。」
  男子語氣平淡地說出「絕望」一詞。惠心想,那詞彙滲透了醫師這個職業。
  「昏睡狀態也會做夢嗎?」
  「不一定。要看是大腦的哪部分出現障害。以她的例子來說,腦活動的範圍非常廣大。」
  醫師在電梯前停下腳步,將視線移到惠身上。
  「說得極端一點,雖然身體完全沒動,但她仍在思考。」
  說完後,男子按下電梯按鈕。
  電梯門開啟,四人搭上電梯。電梯廂的空間很大,應該是讓病人躺在床上移動的病床電梯。
  醫師按下一個沒有任何標記的按鈕──三樓上面,原本是數字「4」的按鈕。這層樓很少被當成病房使用。
  電梯門關上後,電梯開始移動。
  惠問道:
  「您有去過她的夢裡嗎?」
  醫師搖頭。
  「沒有。我曾提出申請,但沒獲得許可。」
  「是指管理局的許可嗎?」
  「當然。在我來這間醫院任職之前,管理局就得知她的能力,並將她隔離。連親人都很難探望她。能進去夢裡的,只有一部分的管理局人員,和獲得他們許可的人。」
  站在兩人右邊的野之尾盛夏開口:
  「那位片桐小姐的能力很危險嗎?」
  片桐穗乃歌的能力,是在夢裡創造另一個世界。
  醫師輕輕垂下視線回答:
  「至少管理局判斷那是潛藏重大問題的能力。」
  電梯停止後,電梯門開啟。走廊正面有扇窗戶。耀眼藍天散發的光芒,讓人瞇起眼睛,進而發現之前走過的走廊有多陰暗。
  她的能力所潛藏的問題。
  關於那點,惠在調查她的能力時就知道了。
  走在醫師後面的惠開口:
  「掌中伊甸。」
  管理局評價能力的方式有很多種。例如持續時間、效果範圍、強度、對社會的影響力,或是按照能力的效果來分類。
  掌中伊甸是為某類型能力特別準備的分類,同時也是那類能力隱含的問題種類。
  片桐穗乃歌的能力也被歸在這一類。
  醫師點頭。
  「嗯,沒錯。輕易打造出來的幸福複製品。單手即可掌控,既狹小又封閉的樂園──掌中伊甸。管理局認為那類型的能力非常危險。」
  「您也是管理局的人嗎?」
  「嚴格來講不是。我單純只是協助管理局而已。不過,這不重要。」
  醫師在走廊深處的某扇門前停下腳步。那跟防火門一樣用無機質材料製成,是一扇帶有重量感的白色門扉。他將兩支鑰匙分別插進不同的鑰匙孔,推開那扇門。
  門後方是另一條沒有窗戶的陰暗走廊。
  右側的牆壁設有另一座電梯。和剛才搭的相比,這座電梯小了許多,而且還有像計算機按鍵的數字按鈕。看來要輸入密碼,才能啟動電梯。
  「她在更上一層的樓層。」
  醫師說道。
  惠心想,這裡的戒備真是森嚴。
  他開始好奇,為什麼他們能輕易獲得管理局的許可。
  ──我的上司對你很有興趣。
  索引小姐這麼說過。
  興趣。這是恐怖的詞彙,有必要加以警戒。
  然而,到底該警戒什麼,又該如何警戒呢?單純按照管理局的指示行動並沒有意義。必須在夢的世界裡,進行將相麻堇帶出咲良田的實驗。對惠而言,那是使出強硬手段也要達成的目的。他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電梯門在醫師輸入一長串密碼後開啟。
  搭上電梯後,春埼從後面問道:
  「掌中伊甸是什麼?」
  醫師回答:
  「她在夢裡什麼都做得到。無論是幫全身疼痛的患者消除痛苦,還是讓腳不能動的患者跑來跑去。只要是在夢世界,全都難不倒她。」
  單純去想的話,那是美好的事。是能夠讓人幸福的能力。可是,隨之而來的問題也很容易推敲。
  醫師接著說明:
  「換句話說,只要是在夢世界,她就無所不能。人類不可以沉溺在神會輕易施予幸福的虛假世界裡。管理局就是基於這個判斷,才禁止別人靠近她。」
  掌中伊甸。隨意的樂園。輕易打造出來的幸福。
  野之尾以平靜的聲音說道:
  「就算那是真正的幸福,也會造成問題嗎?」
  醫師笑了。他以低沉的聲音冷淡回答:
  「管理局判斷那是虛偽的幸福。」
  但是,虛偽的幸福與真正的幸福,究竟有誰能夠區分呢?
  想歸想,惠還是沒說出口。

  惠等人被帶到一間普通的病房。白色牆壁,兩張白色床鋪,以及隔間用的白色隔簾。
  片桐穗乃歌就睡在隔壁。只要在她附近入睡,就能自動進入夢世界。這間病房也在她的能力效果範圍內。
  醫師簡潔快速地告知這點,便轉身離開病房。
  房門關上後,春埼將手提包放到摺疊椅上。
  「我還是第一次穿裙子睡覺。」
  「要是有帶衣服來換就好了。我也是第一次在穿裙子的女孩旁邊睡覺。」
  而且隔壁床上還睡著兩名女孩。惠心想,這可是個貴重的經驗。
  他坐到床上,脫掉運動鞋和襪子。
  在隔壁床,春埼和野之尾也脫掉了襪子。一直盯著人家看也很失禮,因此惠拉起隔簾。
  他向簾子對面的春埼和野之尾說道:
  「我不太容易入睡,會比妳們晚點進入夢裡。」
  回答的人是野之尾。她的聲音聽起來已有睡意。
  「需要等你嗎?」
  「不用。反正我們原本就沒辦法一起行動,野之尾同學可以先去找妳要找的人。」
  「我知道了。那麼,我就自己自由行動。」
  惠他們在名義上,是為了服務社的活動才進入夢世界。他們必須適度遵從管理局的指示,因此不能和野之尾一起去見野貓屋的老爺爺。
  ──為什麼那個人會在夢裡呢?
  管理局似乎禁止別人進入夢世界,這表示野貓屋的老爺爺應該得到了特別的許可。
  儘管好奇,但現在必須專注入睡。
  惠昨晚沒睡,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即使如此,仍得費一番工夫才能睡著。
  「那麼,各位晚安。」
  「嗯。晚安。」
  「晚安。」
  三人互相說道。
  隔壁床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惠盡可能不去在意那些聲音,閉上眼睛。
  就算拉上隔簾,房間還是很亮。一層眼皮造成的黑暗,隱約泛著紅色。
  雖然必須快點入睡,偏偏愈想睡就愈睡不著。惠認為這是棘手的問題。
  就這樣過了五分鐘,隔簾的另一頭傳來春埼的聲音。
  「惠,你還醒著嗎?」
  「嗯。怎麼了嗎?」
  「我想了一下替病房換風格的事情。」
  「妳想好要換哪種漂亮顏色的床單是嗎?」
  「床單可以維持原狀沒關係。可是,不要有隔簾比較好。」
  「……原來如此。」
  春埼再次道聲晚安。
  惠也同樣回答晚安。
  過了一段時間後,隔壁床開始輕輕傳來有人睡著的聲音。
  看來暫時是睡不著的惠嘆口氣,後悔應該事先準備安眠藥。

  *

  掙扎三十分鐘後,惠總算入睡。
  在夢中睜開眼睛的他,看向和剛才沒什麼不同的天花板。他躺在隔簾圍繞的床上。即使在夢裡,惠還是在病房內。
  隔簾對面傳來說話聲。
  「那麼,就來準備甜甜的蛋糕吧。我會幫妳泡好喝的紅茶。」
  那是陌生女孩的聲音。
  惠起身拉開隔簾。眼前是坐在床上的春埼,和一名坐在摺疊椅上的陌生女孩。對方看起來和惠年紀差不多或略小。他環視室內,找不到野之尾盛夏的身影。大概是先去找「野貓屋的老爺爺」了。
  坐在摺疊椅上的少女,身穿橫條紋的針織上衣搭配短版開襟羊毛衫,深藍色過膝長襪的雙腿套著淺口鞋,肩膀上還停了一隻小鳥。那隻小鳥擁有天空藍的羽毛。惠試著回憶小時候看過的圖鑑,卻找不到那隻鳥的名字。
  少女抬頭看向這裡。藍色小鳥也跟著轉向這邊。
  插圖006
  「歡迎來到夢世界。你就是惠?」
  惠點頭。
  「是的。」
  少女瞄了春埼一眼。
  「我剛從美空那裡聽說你的事情。你喜歡甜食對吧?」
  「滿喜歡的。不好意思,請問妳是誰?」
  「啊,對不起。我叫米琪兒。」
  少女露出微笑。彷彿只要報上米琪兒這個名字,就不需要再說明其他事情。
  首先,必須確認一件事。
  ──這名少女是片桐穗乃歌嗎?
  對方看起來實在不像二十三歲,但那位醫師曾說過,片桐穗乃歌在夢世界是無所不能的。想怎麼改變外表都行。
  想破頭也不會有答案,於是惠坦率問道:
  「請問妳是片桐穗乃歌小姐嗎?」
  少女覺得有趣般地放聲笑道:
  「你真是個怪人。我是米琪兒,才不是什麼片桐。」
  「那麼,妳知道片桐小姐在哪裡嗎?」
  若情況允許,惠希望能和片桐穗乃歌取得聯繫。要是能夠獲得這世界的神相助,就能輕鬆進行惠想做的實驗。
  米琪兒搖頭。肩上的藍色小鳥因此滑落。
  「不知道。我沒聽過片桐這個名字。」
  小鳥在空中拍動翅膀,繞著病房四周打轉。惠讓視線追著那隻鳥,同時點頭。
  「這樣啊。」
  少女說的是實話嗎?很難判斷,而且,繼續追問也不會有收穫。
  惠換提別的問題。
  「這裡是什麼地方?」
  「問我什麼地方,就普通的病房啊。」
  「不,我不是指這個房間。我是想問,夢世界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米琪兒有些困惑地回答:
  「就是個普通的地方。有便利商店,有麥當勞,還有這間醫院。幾乎和外面的世界一樣。」
  「那麼,也有不同的地方是嗎?」
  「多多少少。不過,大部分都不重要,全是小事。最大的差別只有一個。在這個世界,只要許願就會實現。例如──」
  米琪兒起身,用腳尖敲了幾下地板。她看起來非常得意,彷彿腳下穿的是魔法靴。
  藍色小鳥停在她的頭上。
  「例如,實際上連站都站不起來的我,可以在這裡跑來跑去。如果想要飛上天,肯定也沒問題。好了,你們有什麼願望?不如我幫你們準備一個大蛋糕?還是要冰淇淋?巧克力?或是餅乾?」
  「餅乾好了。」
  其實沒有特別想吃餅乾,但惠想看看這個世界會發生什麼事。
  惠本來以為只要米琪兒隨手一指,就能「砰」地一聲變出餅乾。然而,並沒有發生那種魔法般的事情。米琪兒只有用力點一下頭。
  「我知道了。我幫你們拜託奇爾奇爾。」
  奇爾奇爾──奇爾奇爾與米琪兒都是《青鳥》的主角。兩人是兄妹,一起出門尋找帶來幸福的青鳥。
  但是,眼前的米琪兒已經擁有青鳥。她微笑地讓青鳥停在自己頭上。
  「奇爾奇爾是誰?」
  少女「呵呵」地笑了一下。
  「奇爾奇爾是我的英雄。他非常強大,又很聰明,像神一樣無所不能。而且,他隨時都在守護我。因為我拜託他讓我當他的妹妹,所以我是米琪兒。」
  這個世界的神。
  照這說法,奇爾奇爾是片桐穗乃歌囉?那米琪兒又是誰?在夢世界,除了野貓屋的老爺爺之外,還有其他外界來的人嗎?
  「因為是奇爾奇爾的妹妹,所以妳是米琪兒。」
  「嗯,對啊。」
  「那麼,在成為奇爾奇爾的妹妹之前──妳的本名叫什麼?」
  聽到惠的問題,少女不悅地瞪向他。
  「我的名字叫米琪兒。這是我真正的名字。」
  惠努力做出不刺激對方的笑容。
  「抱歉,我說錯話了。」
  進入夢世界的人,會被那個世界束縛。這是隨意樂園的問題。
  米琪兒再度微笑道:
  「沒關係啦。每個剛來這裡的人都是這樣,誤以為現實非常重要。他們大概是不曉得能夠逃離現實,所以才會妥協、接受並相信現實。」
  「這是甜檸檬吧。」
  「甜檸檬?那是什麼?」
  米琪兒以天真少女的眼神盯著惠的臉,透露出毫無防備的好奇心。
  「簡單地說,是一種深信自己擁有的東西最好的心理。」
  只要想成是與著名的伊索寓言《酸葡萄》相反的狀況,便很容易理解。
  在《酸葡萄》裡,狐狸拿不到長在高處的葡萄,於是嘟囔著說──反正那個葡萄一定又酸又難吃。是個像這樣說服自己想要的東西沒價值,進而放棄的故事。
  甜檸檬正好相反,是相信自己目前擁有的東西具備極高的價值。
  「明明想吃甜的水果,手邊卻只有檸檬,於是堅持這個檸檬是非常甜的好水果。」
  人們用這種方式保護自己的內心。
  米琪兒滿足地點頭。
  「沒錯。大家明明知道現實真的很無趣,是個只有酸味的東西,卻還堅信那很甜。感覺有點可憐呢。」
  她所說的「可憐」一詞,參雜了幼稚的優越感。
  惠假裝沒發現這點,接著問道:
  「可以的話,我想見見那位叫奇爾奇爾的人。」
  單純思考的話,像神一樣的奇爾奇爾,應該就是片桐穗乃歌。
  然而,米琪兒搖頭。
  「能和奇爾奇爾自由見面的,就只有我而已。你見不到他的。」
  「我很失望。」
  「我會連同餅乾,一起幫你拜託他。但我猜他不會答應。」
  米琪兒發出帶有節奏的腳步聲,走向病房的門。接著,她再度轉過身。
  「我有件事情必須告訴你們。」
  「什麼事?」
  「我忘了。應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道聲「再見」後,米琪兒離開病房。她發出輕快的腳步聲,關上房門。
  為了下床,惠決定先穿襪子。
  隔壁床的春埼開口:
  「惠認為現實沒有價值嗎?」
  「這個嘛。在情感上,我想相信那有價值。」
  甜檸檬與酸葡萄,實在難以區分。
  現實的人們,都想相信酸澀的現實是甜蜜之物嗎?
  或者是決定在夢世界生活的米琪兒,想相信無法得到的現實是酸澀之物呢?
  穿好襪子後,惠將腳伸向床下的運動鞋。
  「春埼怎麼認為?」
  她稍微歪頭回答:
  「我不知道。不過,即使夢世界有它的價值,也無法證明現實沒有價值。」
  說得完全沒錯。
  惠穿好運動鞋,從床上起身。
  「好啦,我們差不多該走了。不好意思,讓妳等。我還真的很難入睡。」
  春埼也跟著起身,抓起手提包,搖頭回答:
  「我不介意。」
  頓了一口氣的時間後,她繼續說道:
  「要不要下次我唱搖籃曲給你聽?」
  「……這是個非常有魅力的提議。」
  可是,這樣說不定會更難入睡。

  *

  讓藍色小鳥停在頭上的米琪兒,走在醫院的走廊上。
  片桐。片桐穗乃歌。那個叫淺井惠的少年所講出來的名字,令她有點難以釋懷。就像一根非常細的刺,雖然不痛,卻讓人覺得不對勁。
  ──隨便怎樣都好。
  米琪兒如是想著。
  如果被刺刺到,請奇爾奇爾幫忙拔除就行了。若是片桐穗乃歌這個名字有問題,奇爾奇爾也會幫自己忘掉。
  在夢的世界裡,什麼願望都能實現。把痛苦與悲傷的事情全部消除,只要創造快樂的事情就好。
  米琪兒將手伸到眼前,小鳥從頭頂飛到她的手上。她對著小鳥問道:
  「好啦,接下來要做什麼呢?」
  看是要集合一百個絕對不會背叛,也不會讓米琪兒傷心的朋友來開派對,還是用自己最喜歡的點心,打造一個可愛的家。反正只要拜託奇爾奇爾,無論什麼願望都能輕易實現。
  但是,總覺得提不起勁。
  結果,米琪兒回到自己的房間。它就在剛才和淺井惠與春埼美空聊天的病房隔壁。
  這個房間當然也是病房,只不過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各式各樣的點心、布娃娃,以及各種米琪兒有興趣的小東西散落一地。
  「我還是看書好了。」
  米琪兒對小鳥低喃。
  她打算再看一次自己最喜歡的故事──梅特林克寫的《青鳥》。
  米琪兒打開病房的窗戶。
  原本停在手上的小鳥飛了起來。
  「你想出門嗎?」
  擁有和天空相同顏色的小鳥,在窗外不停盤旋,像是等待米琪兒的許可。
  「要馬上回來喔。」
  小鳥呼應米琪兒的話,再度於空中畫了一個大圈,飛向某處。
  沒什麼好擔心的,青鳥總是待在米琪兒身邊。只要米琪兒希望,牠就會停在她的手上。
  米琪兒坐到床上,拿起枕頭旁邊的書。她再次翻開《青鳥》──那個美麗、奇妙,又有點殘酷的故事。
  ──為什麼我會喜歡這個故事呢?
  她不知道原因。然而,《青鳥》確實帶給她溫暖毛毯般的安寧。
  雖然故事裡的奇爾奇爾有點愛欺負人,卻是一個溫柔又可靠的哥哥。米琪兒一面受到他的保護,一面展開尋找青鳥的冒險。
  ──不過,我已經得到那個囉。
  想到這裡,躺在床上的米琪兒微笑地繼續翻頁。

  *

  淺井惠和春埼美空搭乘兩個電梯,經過陰暗的走廊,循原路從同一扇位於建築物後方的小門走出醫院。
  接著,他們一眼就看出現實的咲良田和夢裡的咲良田有什麼不同。那個差異實在太明顯了。
  走出醫院的右手邊馬路,被一道純白的巨大牆壁阻斷。仔細一看,那面白色牆壁似乎是極其濃密的霧。
  巨大的牆壁,即使抬頭仰望也看不見盡頭。環視周圍後,便能發現那是一個超大的圓圈,包圍整個咲良田。持續延伸到天空另一端的純白牆壁,圍住這座城鎮。
  「這太厲害了。」
  惠再度看向右方──白色牆壁所在的方向,然後將視線轉向左方。
  被白色牆壁包圍的咲良田街景。
  春埼輕輕嘟囔一句,聲音小到像是手上的麵包肩丟到鴿子前面一樣。
  「反過來了呢。」
  惠附和一句「就是啊」。
  那也是極大的差異。
  這間醫院位於咲良田的最東側。走出醫院後,左手邊是東方,右手邊是西方。照理說應該是這樣才對。
  原本走出醫院的左手邊,應該看得到大海就在盡頭。這裡離海邊只有公車一站的距離,大概是三百公尺。
  可是,現在那個方向變成咲良田的街道。
  彷彿鏡中映照的世界,眼前是與現實相反,東西向顛倒的咲良田。
  一走出醫院,馬上就發現兩個現實的咲良田與夢裡的咲良田不同之處。
  夢裡的咲良田,被白色霧氣的巨大牆壁包圍,街道的東西向也顛倒過來。
  惠走到白色牆壁面前,試著將手伸向牆壁。
  伴隨著彷彿擠壓坐墊般柔軟的抵抗感,他的手逐漸進入霧氣中。但是,抵抗的力道慢慢變強,大約伸進去三十公分後,再怎麼用力都無法繼續前進。
  看來只能到這裡為止。
  ──怎麼會這樣。
  夢裡的世界,難道不是重現現實世界嗎?要是不包含咲良田外面,就沒有意義了。
  這樣就無法進行將相麻堇帶出咲良田的實驗。
  「現在要怎麼辦?」
  春埼問道。
  惠聳聳肩回答:
  「只好先按照計畫,完成服務社的工作了。」
  目前只能一點一點地摸清楚這個世界。
  「可是,如果不能進行將相麻堇帶到咲良田外面的實驗,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即使沒意義,也不能忽視服務社的工作。而且,我很在意一件事。」
  「在意一件事?」
  惠點頭。
  「告訴野之尾同學她認識的人在這個世界的,恐怕就是相麻。是她誘導野之尾同學和我們一起進來這個世界。」
  惠認為這當中應該隱含某種意圖。
  相麻堇的目的──和她兩年前死亡,然後再度復活的理由有關的某種意圖。
  惠稍微垂下視線說道:
  「可以的話,我想知道相麻在想什麼。若是這個世界有線索,那就很值得去調查它。」
  春埼沉默地看著惠一段時間。她像個古老的紀念碑一樣動也不動,面無表情地站著。
  她那玻璃珠般缺乏情感的雙眸,讓人聯想起兩年前的春埼美空。初秋乾燥的空氣,並不會帶來壓迫。頭上也沒有像盛夏那樣強烈的陽光。即使如此,還是覺得有些不自在。
  春埼為相麻的事情感到煩躁。
  惠知道這點。然而,應該不只如此。惠不太清楚她心裡藏著什麼問題。無法理解春埼讓他感到痛苦。
  ──吶,春埼。
  惠想這樣出聲叫她。雖然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麼,總之先叫她的名字。
  不過,在那之前──
  「那麼,我們走吧。惠。」
  春埼突然露出微笑。從兩人初次見面的陌生感,一口氣縮短兩年的光陰,變成現在的親密度。
  「我們今天要一起吃晚飯。」
  說完後,她露出天真的笑容。
  兩人每個月最多會一起吃兩次晚餐。

  *

  病房裡有扇大窗戶。
  但是窗簾放了下來,導致室內有點陰暗。
  相麻堇瞄了窗簾一眼,懶得起身的她,最後還是讓窗簾維持原狀。
  她知道布和玻璃的對面有著藍天,也知道淺井惠在這個夢世界。春埼美空在他的身邊,這點也沒有確認的必要。
  造訪夢世界的舉動,伴隨著巨大的風險。有幾名管理局的相關人員,在充當入口的醫院內工作。她現在還不想讓管理局知道自己的存在。
  思及此事,相麻在心裡搖了搖頭。
  ──不過,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反正再過不久,管理局就會知道相麻堇的存在。擁有預知未來能力的相麻,知道要怎麼持續躲避管理局的耳目。然而,她有其他更優先的事情。
  即使不考慮管理局,她也不太想待在這間醫院。
  相麻堇是在這間醫院出生的。一出生就差點死掉。據說是臍帶纏住她的脖子。明明不可能記得當時無法呼吸的痛苦,但她每次來到這裡都會喘不過氣來。
  還是把窗戶打開吧。要是有風吹進來,應該會覺得透氣點。
  就在她下定決心,準備從床上起身時,窗簾突然消失了。而且還是無聲無息地消失。
  上鎖的窗戶自動被打開。
  一陣僅能稍微晃動前髮的微風吹了進來。
  與此同時,一隻藍色的小鳥從窗戶飛進室內。小鳥在房間裡繞了一圈後,停在對面的床上。
  「風再稍微強一點會比較好嗎?」
  藍色小鳥問道。雖然牠的鳥嘴沒有張開,但確實發出聲音。
  相麻搖頭。
  「不,這樣就很舒服了。謝謝你。」
  眨眼之間,藍色小鳥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男子。一名年約二十歲、身材修長的男子坐在床上。
  插圖007
  他翹著腳,微笑地開口:
  「好久不見,小堇。很高興能再見到妳。」
  「是啊,好久不見。」
  相麻原本想露出微笑,但並不順利。為了掩飾表情,她將臉轉向窗外。
  「奇爾奇爾,你還在做這種模仿神的事情啊。」
  男子──奇爾奇爾發出輕微的笑聲。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可是,從我的角度來看,妳比我更像神呢。」
  「這就難說了。」
  所謂的神,是指擁有自己專屬世界的存在。就像國王擁有國家一樣。相較於相麻沒有自己的世界,奇爾奇爾至少擁有這個夢世界。
  相麻原本想糾正對方,最後還是作罷。
  不需要用到預知未來的能力,她也猜得出來他會怎麼回答。
  ──這個世界不是我的東西。
  而且,她也知道這是實話。
  「妳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奇爾奇爾說道。
  相麻盡可能以輕佻的語氣回答:
  「某個男孩今晚要和某個女孩一起吃飯。」
  「是妳喜歡的男孩,和不是妳的女孩嗎?」
  「沒必要問得這麼白吧。」
  連他們會吃什麼都一清二楚。香煎雞肉佐義大利葡萄醋,搭配含羞草沙拉和南瓜湯的套餐。兩人都點同樣的餐點。
  相麻看向奇爾奇爾。
  「話說回來,米琪兒忘記傳話了。」
  「傳話?」
  「嗯。不是安排要告訴惠他們,晚上不能在外面走動嗎?」
  「啊,對喔。我也忘記了。晚點再告訴他們。」
  真是的。要是米琪兒有好好傳話,惠和春埼就不會一起吃飯了。
  奇爾奇爾誇張地用大動作攤開雙手。
  「那麼,妳是為了抱怨這件事,才特地來這裡的嗎?」
  「才不是。」
  相麻是受某人所託,才會來到這裡。只要情況允許,相麻都希望盡可能回應那個人的要求。
  但是,這部分說明起來有點麻煩,於是相麻回答:
  「我只是來看一下你的未來。」
  「喔,妳也看得見我的未來嗎?」
  「嗯,我正在看。」
  相麻堇的能力,是透過對話發動。她只能看見談話對象的未來。
  不僅無法獨自使用,也沒辦法看見相麻自己的未來。就這點來說,她的能力不如被管理局囚禁的魔女。不過,只要觀看親近人物的未來,也能間接得知相麻的未來。
  ──真不可思議。我明明是為了觀看自己的未來,才獲得這項能力的。
  咲良田的能力,通常都會蘊含某種矛盾。例如重啟明明是讓人重新來過的能力,光靠春埼卻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當然也有例外。惠的能力──能確實回想起以前經歷過的事情。他的限制,就是絕對無法忘記曾靠能力想起的事情。他徹底地記得過去。
  「我們的未來如何?」
  相麻聽著奇爾奇爾的聲音,將注意力集中到透過他看見的未來。
  ──還沒問題。
  沒必要告訴奇爾奇爾什麼,因此相麻回答:
  「還是一樣。米琪兒依舊是米琪兒。」
  「那孩子無論何時都不會改變。」
  「就算你這麼努力也一樣嗎?」
  相麻再度看向窗外。外面的街景被巨大的白色牆壁包圍,且東西向顛倒。
  奇爾奇爾輕輕搖頭。
  「我曾經懷疑,無論我怎麼做都是白費功夫。」
  「才沒那回事。你的努力會獲得回報。」
  這個世界的神,露出略帶悲傷的微笑。
  「小堇,妳打算幫助米琪兒吧?」
  「我什麼都不會做。一切都由惠來決定。」
  「可是,他的行動也早就被劇本定死了。」
  劇本。完全的真理。有自動性,又不可能迴避的未來。
  ──誰管那種事啊。
  即使劇本真的存在,惠仍然會在煩惱後下決定,這個事實不會改變。
  在奇爾奇爾準備說下去時,相麻開口:
  「對不起,請你稍微安靜一下。」
  他接下來打算這麼說。
  ──要不要我幫忙把晚餐約會的對象換成妳?
  真是可笑。那種行為根本構不上任何救贖。
  奇爾奇爾凝視著相麻說道:
  「兩年前,妳實在不應該死的。如果不想繼續活下去,只要逃到這個世界就好了。我可以讓一切都變得按照妳的意思進行。」
  或許得再警告他閉嘴才是。然而,他要是真的不出聲,就看不到未來了。
  「吶,奇爾奇爾。我並不討厭這裡。我覺得有這種形式的幸福,也是一件好事。」
  「謝謝妳。我也這麼認為。」
  「但是,對我而言,那沒意義。」
  那樣無法實現自己唯一、絕對的目的。
  奇爾奇爾納悶地觀察相麻的表情。
  「我從以前就很好奇,妳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祕密。」
  「憑妳的能力,任何事都辦得到吧?」
  相麻堇搖頭。
  「才沒這種事。」
  正好相反。其實現在幾乎陷入僵局。
  那個目的無法實現。她本人的預知未來能力,已經看到失敗。
  「我只是在尋找極為薄弱的可能性而已。」
  相麻堇死亡、復活,並來到這裡,都只是為了追求這個目標。
  奇爾奇爾用缺乏情感的聲音笑道:
  「妳也會用可能性這個詞啊。」
  他接著又補上一句──真是荒謬的玩笑。

  *

  管理局指示的內容非常單純。
  在夢的世界裡,重現重啟前於現實的行動。在這過程中,尋找現實與夢世界的差異。
  惠和春埼的午餐是平價西餐廳的蛋包飯,兩人在商店街隨意漫步,逛逛舊書店和專賣進口雜貨的店鋪。
  這段期間的遭遇,都和重啟前沒什麼兩樣。不只惠和春埼如此,就連西餐廳從點餐到上蛋包飯的時間、舊書店內擺的書本,以及在雜貨店門口與穿著深藍色洋裝的女性擦身而過之事,全都絲毫不差。夢裡的咲良田,也會發生和現實的咲良田一模一樣的事情。
  ──這種規模的複製,不可能只靠一個人實現。
  淺井惠做出這樣的判斷。
  片桐穗乃歌從九年前就一直沉睡,根本沒辦法獲得現實的資訊。既然如此,夢世界「重現現實」的性質,很可能不是出自片桐穗乃歌的意思,而是能力本身的機能。
  在接近下午五點時,惠與春埼一同前往公園。路邊掉了一個被壓扁的空罐,就連這種地方都和現實完全相同。有如鏡中影像,沒特別注意的話,甚至不會發現城鎮的東西方向與現實相反。
  因紅燈停下腳步時,右手邊吹來一陣風。行道樹隨風搖曳,樹葉摩擦的聲音聽起來輕盈、乾燥。大概是因為水分減少,正緩緩化為枯葉的緣故。
  像夏天那種更熱的日子,樹木反而較為潤澤。惠覺得這種現象滿奇妙的。但仔細想想,那是正常的現象也說不定。因為夏天需要水,所以樹木才會拚命吸收水分。隨著秋天氣溫下降,就沒必要特地在體內儲存大量水分。
  等承受溫暖陽光的工作結束後,樹葉就會枯萎,從樹上掉落。就這樣在地面腐壞,打造出充滿養分的土壤。樹木為了度過冬天,最有效率的方法就是抱持濃烈愛情,將自己委身於樹葉。
  「你在想什麼?」
  春埼問道。
  「我在想關於神的事情。」
  惠回答。
  「關於神嗎?」
  「如果神真的存在。假設某人創造了世界和所有的規則。不曉得那個人在看見秋天凋落的枯葉時,會不會感到悲傷。」
  春埼默默地思考片刻。儘管只有眉毛的形狀變得些微不同,惠依舊知道她正自發地在思考。
  那是這幾個星期惠常看見的表情。大約從暑假後期開始,她的內心有部分逐漸產生變化。不照食譜做菜便是一個例子。
  交通號誌變綠燈,惠踏出腳步。春埼慢了一步才跟上。惠稍微放慢腳步,等她走到自己身邊。
  春埼說出剛才默默思考的結論。
  「你覺得沒有樹葉會枯萎的世界幸福嗎?」
  惠歪頭思索。
  「不曉得呢。不過,當我想到樂園時,會覺得枯葉和那裡不搭。」
  沒有嚴苛的冬天,也沒有作為緩衝的秋天,夏天則太熱了點,還是春天比較適合樂園。惠沒來由地如此認為。
  春埼美空確信了什麼般地點頭。
  「你是在思考有關打造這個夢世界的能力吧?」
  「嗯。我在想這個世界的神。」
  這個世界有神。非常強大,又很聰明,是什麼都辦得到的神。米琪兒稱那位神為奇爾奇爾。
  奇爾奇爾與米琪兒,是在《青鳥》登場的兄妹名字。為什麼是《青鳥》呢?他們也在不斷尋找帶來幸福的青鳥嗎?可是,米琪兒已經擁有一隻青鳥了。
  春埼微微張口。拿出用放大鏡鑑識美術品的嚴謹態度,及挑出所有正確話語的決心,她以慎重的口吻說道:
  「要是真的有無所不能的神存在,為何這個世界還跟現實如此相似呢?這點令人匪夷所思。」
  「嗯。」
  完全正確。
  為了知道她的答案,惠問道:
  「假設有人獲得等同神的力量,而且那個力量可以隨心所欲地創造樂園。但是,他卻把世界弄得跟現實一模一樣。妳認為理由究竟是什麼呢?」
  「我想到兩種可能。」
  春埼說道。
  「那個神所假想的樂園,其模樣與現實相同。或者神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創造樂園。答案應該是其中之一。」
  思索一會兒後,惠也想不出其他答案。
  「大概就是這樣吧。」
  樂園跟現實的模樣幾乎沒區別。
  或是神不想打造樂園。
  雖然哪種都有可能,但這兩者是完全不同的含意。如果情況允許,惠想知道明確的答案。
  他想知道人在變成神時會想些什麼,又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奇爾奇爾。
  他想見那個人。
  惠在橋前面轉彎,走向河邊的道路。順著這條路往前走,就會抵達公園。
  河邊的道路整齊地鋪了淺咖啡色的石頭。走在經過整頓的這條路上,惠突然發現一件事。
  「這是第三個呢。」
  第一個,是這裡被白霧般的巨大牆壁包圍。第二個,是城鎮的東西向顛倒──這些是重啟前體驗的現實世界與夢世界,有所差異的地方。
  而第三個差異,正一面發出腳步聲,一面從前面走向這裡,彷彿只是單純路過的人。
  那是一位揹著小背包、身材修長的女性。她將長髮綁在脖子後面。或許是因為眼睛細長,看起來很像在瞪視四周。
  「哎呀,好久不見。」
  女子說道。
  她的外表和以前相遇時一模一樣。
  ──宇川沙沙音。
  重啟前,惠並未在今天的這個時間點遇見她。

  三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這座公園的時鐘整整慢了五分鐘。
  宇川沙沙音用右手遞出紅色的紙盒,開口說道:
  「要吃百吉巧克力棒嗎?」
  總覺得非常令人懷念。
  惠第一次遇見宇川,是在兩年前。惠和她立下一個約定,並合作過一段時間。
  「謝謝。」
  惠從紙盒裡拿出巧克力棒,同時偷瞄了一下宇川的左手。那裡沒有戒指。手上沒戴戒指,是她沒有使用能力的證據。
  「大學還沒開學嗎?」
  問完後,惠咬下巧克力棒。宇川比惠大三歲,從這個春天開始上咲良田外的大學。因此,平常不會在咲良田遇見她。
  「課程很無聊。」
  宇川也將巧克力棒遞向春埼,然後自己吃了一根。伴隨清脆的聲音,巧克力棒從中間斷成兩截。
  嘴巴裡的部分咬碎吞下後,她說道:
  「所以我自動將暑假延長了。通識課程就算蹺掉兩個月,也能拿到學分。課程有趣的教授,根本不會到大學教書。」
  「太慘了。」
  「大學這種地方,本來就是讓人自己去學自己有興趣的東西。上課不是很重要。」
  惠理解地點頭。
  「對了,宇川小姐,妳的嘴巴沾到巧克力了。」
  「哎呀,真不好意思。」
  她伸出鮮紅的舌頭,舔掉嘴上的巧克力。不曉得是否順著這個動作,她接著開口:
  「說到這個,我在找你呢。」
  「喔,為什麼?」
  在發問的同時,惠想起兩年前和宇川做的約定。一個他沒打算遵守的約定。
  ──夢裡的我,也有和她做出相同的約定嗎?
  惠認為這個可能性很高。要不是有那個約定,惠和宇川根本不會像這樣熟稔地對話。
  然而,她回答的內容跟那個約定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正在打工。就連和你說話的這段時間,也有時薪可以領。」
  「……妳不回去工作行嗎?」
  「這就是我的工作。到某間醫院的床上睡覺,然後在夢裡和你見面。」
  她將右手的巧克力棒送進嘴裡,同時瞄向惠。
  「換句話說,我跟你一樣,是現實的人類。」
  惠點頭,回一句「原來如此」。
  這樣就說得通了。
  今天這個時間,現實的宇川正在醫院的床上睡覺。既然如此,當然不可能在重啟前的現實世界遇見她。
  「宇川小姐的打工,和管理局有關嗎?」
  否則的話,應該很難進入這個世界。
  宇川沙沙音點頭。
  「嗯。我從兩年前開始,就幫管理局做事。」
  這件事,惠當然也知道。真要說起來,她之所以得幫管理局做事,也是惠的錯。
  淺井惠在兩年前,尋找能讓相麻堇復活的能力。
  他不擇手段地想達成這個目的。
  於是,他決定從管理局那裡問出和能力有關的情報。表面上,管理局是一個存在於咲良田,並掌握所有能力的組織。現實上,那應該是不可能的。管理局恐怕還不知道相麻堇的能力。
  不過,管理局無疑是最了解能力的機關。因此,若要尋找能讓人死而復生的能力,問管理局是最快的。
  當然,區區一個國中生的淺井惠,管理局哪會提供和能力有關的情報給他。所以,惠打算使用強硬的手段,從他們那裡問出情報。
  當時,惠大致上有三名同伴。一名是春埼美空,另一名是坂上央介,最後一名就是宇川沙沙音。
  春埼美空單純是跟隨惠。
  坂上央介發自內心希望相麻復活。
  宇川沙沙音則是基於她個人些微特殊的正義感,才決定協助惠。
  可是,就結果而言,那個計畫失敗了。
  管理局表面上將淺井惠引發的問題當成從來沒發生過,但這終究只是表面。
  像這種時候,管理局主要以兩種方法處理引發問題的人。
  第一個方法是趕出咲良田。只要離開咲良田,就會喪失所有和能力有關的記憶,今後再也不會引發相同的問題。坂上就是如此。他選擇就讀咲良田外的高中,只有在暑假會回來咲良田一段時間。
  另一個方法,就是替管理局做事。最好的例子,便是被稱為「隱藏號碼」的情報販子。
  隱藏號碼曾經因為使用能力而引發問題。由於事情發生在兩人認識之前,因此惠也不曉得詳情。據說他為了奪取情報襲擊別人,並造就了某座山有吸血鬼出沒的傳言。
  這件事後來被管理局得知,導致他現在仍然替管理局蒐集情報。
  宇川高中畢業之前,也有幫管理局做事。本來以為她去上外地的大學後,狀況會變得和坂上一樣,看來似乎不是那麼回事。
  順帶一提,惠和春埼不在這兩種處分名單裡。從某方面來看,他們算是替管理局做事,但這並非強制,只是單純的擱置。這一定是自稱魔女的女性在保護他們。她基於某個因素──換句話說,為了將來能夠利用惠和春埼,她必須保護兩人。
  瞄了一眼公園那座整整慢了五分鐘的時鐘後,宇川沙沙音開口:
  「我一開始不太喜歡管理局的工作,現在倒還滿中意的。」
  惠本來懷疑宇川是在安慰他,然而,應該不是那樣。
  宇川沙沙音只說真心話。絕對不會說謊──這是她的特性之一。
  「妳最近都在做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就跟以前一樣。」
  「正義使者嗎?」
  「嗯。你可以仰慕我沒關係喔。」
  「我一直把這件事藏在心裡,其實我從以前就滿仰慕妳的。」
  宇川沙沙音敢斷言兩件事。
  一件是她本人信仰正義。
  另一件是正義這種東西,只能靠直覺導出。
  在面對事物時,如果正確就會知道是正確,錯誤就會知道是錯誤。人類具有用直覺來辨別正義與邪惡的能力。
  這是宇川沙沙音的哲學,她的一切都是由這個哲學構成。
  因此,她積極地去蹚各種渾水,然後做出自己認為最正確的行動──為了持續當她理想中的正義使者。
  她拿出另一根巧克力棒,同時說道:
  「那麼,差不多該來談公事了。」
  惠在心裡慶幸她沒提起相麻堇的事情,並開口問道:
  「妳的公事是指?」
  「就是聽你說明現實與夢世界的差異啦。淺井,你有發現什麼嗎?」
  「都是些一目了然的事情。」
  「好比說,咲良田整體被白色牆壁包圍。還有,街道的東西向顛倒。」
  「嗯。」
  這些事用不著惠特別報告。
  「沒有別的嗎?」
  「再來只有遇見妳的事。其他就跟重啟前,我在現實世界經歷的一樣。」
  沒有任何差別,完全相同。
  「我知道了。總之,我也會在這個世界晃一圈。我們明天再碰頭。」
  說完後,宇川從長椅上起身。
  惠叫住準備離開的她。
  「宇川小姐。等妳明白現實與這個世界的差異後,打算怎麼做呢?」
  要是沒有目的,她根本不需要進來夢世界,只要等惠回到現實向管理局報告就行了。宇川沙沙音咬住巧克力棒。
  「啊啊──」
  後者發出清脆的聲響後折斷。
  「視情況而定,我可能會毀掉這個世界。」
  話一落下,她便轉身離開。

  在那之後,惠與春埼待在公園消磨時間,等到傍晚六點三十分,兩人前往一家小餐館。
  那是一間菜單種類眾多,讓人搞不懂主打哪國料理的店。兩人點了香煎雞肉的套餐,而隔壁桌的上班族在吃紅燒魚定食。
  店內牆上掛著某個東洋國家的照片,以及非洲風情的木製面具,旁邊還釘了幾張英文報紙。
  惠覺得這間店像舊倉庫,狹小的空間裡塞了許多雜物,彷彿拉拉雜雜又捨不得丟棄的回憶。而且,五花八門是它們的共通點。營造出不合規則,卻又帶有奇妙說服力的統一感。若是把某人的一生經歷全部塞進小房間裡,或許就會呈現類似這間店的氣氛。
  惠和春埼花了四十分鐘吃晚餐。佐義大利葡萄醋的香煎雞肉,肉質非常紮實鮮美,有野味的口感,充分滿足用餐者的味蕾。
  桌子對面的春埼,將裝在藍色玻璃瓶裡的水倒進杯子,製造咕嚕咕嚕的有趣聲響。
  從她背後的窗戶看得見夜空。惠試著尋找星星,卻看不清楚。不曉得是因為陰天,還是小星星散發出來的微弱光芒,不足以穿越老舊的玻璃窗。
  「要吃甜點嗎?」
  惠問道。
  「不用。我吃得很飽。」
  春埼回答。接著,她喝了一口玻璃杯的水。
  惠也吃到肚子有點撐,不想立刻離開小餐館。他忍著呵欠──從剛才開始就覺得很睏──隨口說出腦中想到的事情。
  「小學的時候,上學的路上有間養狗的人家。」
  「那是惠來咲良田之前的事情嗎?」
  「嗯。是我在以前住的城鎮遇到的事情。」
  春埼點頭,然後凝視著惠的臉。
  兩人的目光相對。惠看著她的眼睛說道:
  「那隻狗是體型龐大的黃金獵犬。牠繫著紅色項圈,被粗繩子拴住,絕對不會亂叫。每次我經過時,牠總是靜靜地盯著我看。我猜牠的生活就是觀看各種人事物。」
  小學時的惠,喜歡經過那隻狗面前。
  惠偶爾也會停下腳步,望著那隻狗。
  光是和狗四目相接,哪有可能互通心思。一切都是錯覺。然而,惠只要一站到那隻狗面前,便會覺得跟牠交換了許多話語。
  狗的眼睛充滿知性,彷彿早已領悟眾多事物,也包容那些事物。
  惠極為單方面地,對那隻狗產生奇妙的共鳴與類似憧憬的感覺。
  「每次只要遇見宇川小姐,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隻狗。」
  「為什麼?」
  「到底為什麼呢。或許是因為他們給人的感覺很像。」
  春埼眨了兩下眼睛後說道:
  「那隻狗,現在還在惠以前住的城鎮嗎?」
  惠搖頭。
  「牠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因為交通意外死掉了。」
  這是在惠盯著失去主人的狗屋看時,飼主家的人告訴他的。說是那隻狗逃出去了。
  惠從來沒看過那隻狗吠叫。牠是一隻很溫馴的狗。
  可是,牠那天居然咬斷了綁住自己的粗繩子。想必牠是不斷地不斷地用牙齒去啃咬吧。以粗暴的方式獲得自由,遭遇意外,然後死掉。
  惠當然不知道那隻狗在想什麼。
  戴上項圈的話,說不定能理解牠的思緒,但也有可能是人類絕對無法理解的事情。
  而且,搞不好連其他的狗也沒辦法理解牠的事。
  總而言之,牠那天想去某個地方,最後死掉了。
  ──宇川沙沙音也有類似的危險性。
  這並非基於感覺。
  事實上,惠兩年前和她進行的對話,內容確實極為危險。

  *

  兩年前,淺井惠為了讓相麻堇復活而展開行動。
  他尋求強大的能力,以便從管理局那裡問出情報。除了使用威脅手段,從管理局那裡強硬地奪取情報之外,他想不到別的方法。
  惠知道宇川沙沙音擁有強大的能力,於是請求她的協助。
  拜託宇川時,他直接坦白自己想讓女孩復活。
  她說道:
  「你認為讓死掉的人復活,是正確的事嗎?」
  她的語氣不帶任何責備。像是考試遇到不會的題目,單純想知道答案的疑問。
  惠回答:
  「當然。」
  有人死掉是件悲傷的事。而消除悲傷的行為,怎麼可能會是錯誤。惠當時是這麼說明的。
  宇川露出疑惑的神情。
  「不曉得呢。這問題好難。」
  「是這樣嗎?」
  「嗯。有人死掉是件悲傷的事,這部分的確沒錯。不過,我不太清楚讓死掉的人復活是否正確。所以──」
  「所以?」
  「肯定要先試著讓那女孩復活才對。」
  宇川沙沙音露出微笑。
  她以坦蕩的口吻宣告:
  「所謂的善惡,就是那麼回事。不管怎樣,只要正面迎對,就能直覺地判斷是對是錯。人的心靈擁有這種能力。」
  於是,宇川沙沙音決定協助淺井惠。
  說起來很荒唐。宇川沙沙音只是為了方便自己判斷善惡,才要讓相麻復活。
  惠提出一個不得不問的問題。
  「如果讓人復活是錯誤的。如果妳的心靈判斷那是錯誤,妳會怎麼做?」
  「不曉得呢。我猜會馬上變成你的敵人。」
  「那麼,如果是在相麻復活之後,才發現這是個錯誤呢?」
  「我才沒那麼遲鈍。但是,我想想──」
  宇川若無其事地回答。當時,她一面將右手的花生巧克力球扔進嘴裡,一面說道:
  「事情變成那樣的話,也只能負責到底。看是我殺了那女孩,還是賠上自己這條命。大概會選其中一種吧。」
  退一萬步來說,因為不該讓人復活,所以要親手再把對方殺掉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即使無法接受,惠還是能夠將它當成沒有情感的數學公式來理解。
  然而──
  「為什麼妳認為自己死掉,是負責的做法呢?」
  宇川有些困惑地歪著頭說道:
  「對喔,那不算負責呢。……啊,不過,我知道了。」
  她突然以認真的眼神看著惠說道:
  「我無法認同自己是出錯的人。如果發現自己犯錯,又無法糾正那個錯誤,那就只能選擇一死了。」
  宇川沙沙音無疑是正義使者。
  她希望能當個永遠堅信自己正確的存在。
  並非基於算計,亦非出於惡意,將所有判斷都交給自身情感的她,本質上極為危險。
  只要相信是正確的,她可以動手殺人;只要確信是錯誤的,她甚至連自己都能殺掉。
  曖昧地笑了一下後,宇川開口:
  「淺井,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不要擅自讓那個女孩復活。一切都要在我看得見的地方進行,否則我無法判斷我的正義。」
  「我知道了。」
  惠點頭。
  這當然是謊言。他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守約。
  基本上,宇川沙沙音真的是個非常正派的正義使者。
  她不會放任需要幫助的人不管,也不會饒過錯誤的事物,總是努力去做自己能力所及的事情,以及提升自己的能力。
  惠不認為她最後會殺害少女或是自殺。可是,他對宇川也沒熟到可以斷言絕對不會有事。既然知道有危險,那還是事先迴避比較好。
  但是,他仍想獲得宇川的能力。
  因此,惠立下一個不打算遵守的約定。

  *

  看著坐在對面的春埼,惠問道:
  「妳覺得宇川小姐是怎麼看待這個夢世界呢?」
  掌中伊甸。隨意的樂園。
  若宇川判斷這個世界是錯誤的,想必她真的會徹底破壞這裡吧。所謂的正義使者,其實就像判斷善惡的審判。
  坐在桌子對面的春埼稍稍歪頭。
  「我不太懂她認為正確的基準是什麼。」
  ──我能夠理解一點點。
  但這個想法肯定是錯覺。和小學時在那隻狗身上感覺到的東西一樣,是自以為是的誤會。
  宇川沙沙音的正義,只靠她的情感來判斷。
  不是惠用思考就能理解的東西。
  就在惠想說「差不多該走了」的時候,他的手機響起。外螢幕上,顯示來電者的名字。
  手機響兩聲的期間,惠看著那個名字。
  「是誰打來的?」
  春埼問道。
  「奇爾奇爾。」
  惠回答。
  奇爾奇爾。這個世界的神的名字。
  惠當然不知道那個人的電話號碼。通訊錄裡明明沒有奇爾奇爾的名字,為什麼會顯示在外螢幕上呢?
  ──哎,對方是神,沒什麼好驚訝的。
  惠按下通話鍵,接起電話。
  在他說話之前,手機已先傳出聲音。
  「你好,我是奇爾奇爾。我要給你們一個忠告。」
  奇爾奇爾的聲音聽起來是男性,這讓惠有點意外。
  他本來以為奇爾奇爾的真面目,很可能是創造這個夢世界的能力者──片桐穗乃歌。當然,也可能是她在夢世界裡變成男性。
  「你好,我是淺井惠。請問是什麼忠告?」
  「這個城鎮,禁止在夜間出外走動。」
  惠看向店內的時鐘。晚上七點三十分。這時間明顯算是夜間了。坦白講,現在才被告知這件事,徒增困擾而已。
  「我們現在人在餐廳。接下來直接回家可以嗎?大概要二十分鐘。」
  這裡到惠的住處只要五分鐘。
  離春埼家則有段距離。即使搭公車,也必須在公車站等車,花費的時間應該差不了多少。
  奇爾奇爾回答:
  「有點微妙呢。平常應該沒問題,但也有可能會來不及。那傢伙很任性。」
  任性?
  惠無法理解奇爾奇爾的話中之意。
  「來不及是什麼意思?」
  「這個世界,大致上都按照我的意思在運轉。不過,只有一個例外,我實在拿那個人沒輒。那傢伙一到晚上就會亂來。」
  「你到底在說什麼?」
  「一時也說不清。等你見到就知道了。」
  這倒是無所謂。現在似乎不是在意那種小事的時候。
  「總之,我們會盡快回家。要是你願意幫我們叫輛計程車到餐館門口,我們會很感激的。」
  既然是神,這點小事應該不成問題。
  「看你想要計程車還是噴射機,我都能準備。這次是我太晚聯絡,就讓我送你們回家吧。」
  按照奇爾奇爾的說法,這時間來不及回家的人,都是由他送回去。仔細一看,這間餐館確實還有幾位客人。
  「那麼,出發囉。」
  奇爾奇爾才剛說完,椅子的觸感就消失了。惠的身體失去支撐,整個人往後方倒,
  等他察覺時,腰部受到強力撞擊。要不是面前還有春埼在,他可能會發出慘叫。
  惠睜開緊急閉上的眼睛。
  然而,什麼都看不見。周圍一片陰暗。雖然沒有暗到伸手不見五指,但眼睛跟不上亮度的變化,彷彿眼前突然被黑暗包圍。
  握在手上的手機傳來奇爾奇爾的聲音。
  「到囉。」
  光憑這句話,惠就大致掌握了狀況。這裡是惠的房間。奇爾奇爾一瞬間就將惠送回住處。
  「還有,這是禮物。」
  某個堅硬的東西砸到頭,發出聲音掉落地上。惠用左手按住發疼的部位。
  「那是什麼?」
  在陰暗的房間裡,看不清楚砸頭的東西是什麼。
  「是餅乾啦。」
  奇爾奇爾補一句:「你之前不是有拜託我?」剛來這個世界遇見米琪兒時,惠的確有說過想要餅乾。
  「謝謝你。」
  雖然覺得沒必要特地丟頭上,卻也不是什麼令人發火的事,以神的一時興起而言,這舉動算是可愛了。
  「不客氣。拜囉。記得千萬別外出。」
  惠趕在電話掛斷前開口:
  「呃,我有兩件事想問你。」
  「嗯?什麼事?」
  「首先,為什麼這座城鎮會被白色牆壁包圍?」
  要是沒有那個,惠就能進行帶相麻堇離開咲良田的實驗了。
  「這裡本來就是如此。真要說起來,這裡是鳥籠。是為青鳥準備的隔離世界。」
  摸不著頭緒的答案。
  奇爾奇爾催促:「第二個呢?」
  惠問道:
  「奇爾奇爾,你是片桐穗乃歌小姐嗎?」
  沉默一會兒後,他回答:
  「不是,片桐穗乃歌是米琪兒。可是,那孩子不記得這件事了。」
  ──啊啊,原來如此。
  惠總算理解了。這個世界的神、奇爾奇爾、神的妹妹、米琪兒、片桐穗乃歌。他應該毫無差錯地摸清了這個扭曲的關係。
  「創造你的人,是米琪兒對吧?」
  惠相信這是正確答案。
  「你的問題只有兩個不是嗎?拜啦,淺井惠。」
  用那句話當結尾後,電話就掛斷了。
  惠先嘆口氣,然後脫掉運動鞋。他拎著鞋子起身。
  即使什麼都看不見,他還是有辦法開燈。他按下位於房間入口的電燈開關,順便將鞋子放到玄關。
  ──好啦,接下來該怎麼辦。
  邊思考邊轉頭的惠,看見掉在地上的罐裝餅乾,以及坐在床上的春埼。她也被奇爾奇爾從餐廳送到這裡。
  少女稍微環視周圍。
  「這裡是惠的房間吧。」
  「……春埼,如果周圍突然變暗,還是要慘叫才行喔。」
  直到開燈前,惠都沒發現她的存在。
  她露出認真的表情點頭。
  「我知道了,下次我會這麼做。」
  惠再度用力嘆口氣──真是的,這個世界的神到底在想什麼,應該把女孩子好好地送回家才對啊。
  「發生什麼事了嗎?」
  「一言難盡,可以確定的是,我們沒付餐館錢。」
  雖說是在夢世界,但也不能構成吃霸王餐的理由。
  別說是手機的通訊錄,就連通話紀錄也找不到奇爾奇爾的名字。
  雖然還有很多事情想問他,特別是希望他能送春埼回家,但是,違背神的忠告帶春埼到外面去,風險實在太大了。
  春埼打電話跟家裡說要睡朋友家。呃,這也不算說謊。
  坐在地板上的她掛斷電話後,抬頭望向惠。
  「奇爾奇爾是米琪兒創造出來的嗎?」
  看來春埼也有聽見那通電話的內容。惠點頭。
  「應該是。奇爾奇爾坦承,米琪兒就是片桐穗乃歌小姐。那樣的話,創造這個世界的人,就是她了。」
  而且,恐怕也是她創造了這個世界的神。
  惠接著說道:
  「片桐穗乃歌小姐在這個世界,幾乎是無所不能。我覺得能夠創造神這點,就已經是無所不能了。」
  「既然無所不能,為何還要創造神呢?」
  「我也不清楚。我猜是因為那樣子是最自然的方法。」
  「什麼用途的方法?」
  「讓這個世界變成片桐小姐專屬樂園的方法。」
  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比起變成神來幫人排除萬難,不如當個在神的庇護下平穩度日的人類,還比較幸福。
  比起自己任意改變世界,不如讓世界自動迎合自己的喜好,還更像樂園。
  片桐穗乃歌在這個世界創造了讓自己幸福的神明。那就是奇爾奇爾。
  「然後,片桐小姐變成米琪兒。按照奇爾奇爾的說法,米琪兒似乎不記得自己就是片桐小姐。」
  這同樣也不難理解。
  既然創造了專屬自己的神,也打造了絕對能讓自己幸福的環境,那就沒必要記得自己做過哪些準備。就跟生日蛋糕一樣,收到別人送的意外驚喜,會比自己準備的還令人開心。
  聽完惠的解釋,春埼美空點頭。
  「我懂了。」
  「我認為這是非常自然的想法。不過,現在有點問題。」
  「怎麼了嗎?」
  「這很像是宇川小姐會討厭的狀況。」
  她一定會否定這個世界。
  片桐穗乃歌為了自己的幸福,連神都創造出來的世界。
  惠不懂宇川沙沙音的正義,但他覺得這個世界違反她的正義。
  「那麼,宇川小姐會破壞這個世界嗎?」
  「若是她知道奇爾奇爾和米琪兒的關係,就有非常高的可能性。雖然我也不是很了解宇川小姐。」
  另外,惠目前無法判斷,從宇川沙沙音手中守護這個世界是否正確。一定有許多人對這個世界的現狀抱持疑問。隨意創造一個樂園,屬於掌中伊甸的問題。
  「總之,現在煩惱這些也沒用。米琪兒的事情也還不太清楚。」
  在不了解對方的情況下判斷善惡,是件危險的事。而且,惠相信只要不給別人添麻煩,所有為了幸福而做的努力都是被允許的。讓相麻復活,應該也抵觸了許多人的倫理觀。
  ──比起那個,現在得優先處理眼前的問題。
  惠如是想著。
  他必須單獨和春埼在這個房間度過一段時間。
  惠看向春埼。她似乎有點睏地瞇起眼睛。
  「想睡的話,可以睡床喔。」
  少女搖頭。
  「不用,沒關係。」
  「這樣啊。不然我們來練習學園祭要演的話劇如何?」
  他想不到其他有建設性的事情。況且,即使是在夢世界,惠的房間裡也確實擺著皆實未來寫的劇本。

  *

  她注意到從剛才開始,自己眨眼的次數就不斷增加。
  春埼美空對著淺井惠練習話劇的臺詞,但效率實在很差。春埼認為無法維持集中力的原因之一,是強烈的睡意。然而,不只如此。
  內心有塊混沌的部分。最近一直都是這樣。心中的混沌偶爾會無視春埼的意識,自己進行思考。自動地判斷某些事,否定大腦思考出來的答案。
  ──簡直就像有個不是我的人物在那裡。
  有別人占據內心,侵蝕春埼美空,從內側一點一點地改寫她的人格。她產生那樣的異樣感。
  今天走出醫院的時候。
  ──可以的話,我想知道相麻在想什麼。
  淺井惠如此說道。當時春埼感覺自己內心的混沌,又變得更加具備存在感。她總算逐漸理解其中的理由。
  ──我希望淺井惠幸福。
  這是大前提。他的判斷是正確的,我希望他的願望能夠實現。這兩年來,我沒有懷疑過這個結論。現在也一樣,我認定那是正確的。
  可是,內心的混沌卻期望完全不同的事情,持續提出和春埼美空的理性有所不同的答案。
  其中最具體的要素,應該就是相麻堇。
  惠期望相麻堇復活。春埼的理性當然肯定這點,也希望他的願望能夠實現。但是,占據內心的混沌,卻得出完全相反的答案,沒辦法對相麻堇的復活感到高興。這一定是害怕相麻堇的復活,會讓春埼──重啟能力失去價值的緣故。
  惠選擇讓相麻堇在咲良田外生活。春埼的理性當然也肯定這點,他的判斷是正確的。而且,若是相麻堇過著遺忘能力的生活,就不會損害到重啟的價值。然而,就連針對這件事,內心的混沌也提出相反的答案,懷疑惠是否想和相麻堇在一起。春埼忘不了兩年前,惠和相麻堇在頂樓相擁的場面。
  春埼心中的兩個意識,因相麻堇而產生對立。
  每當淺井惠提到她的名字,那股對立就會變得更明確。
  如果心中的混沌打算違背惠的判斷。
  ──那就是我的敵人。
  必須靠理性加以壓抑才行。
  不過,當思緒開始轉向這件事,意識便散漫不集中。明知道惠在面前唸著話劇臺詞,春埼卻聽不清楚他說什麼;明明必須回答對應的臺詞,她卻想不出來該講什麼。
  好想睡。這也是原因之一吧。她忍不住打個呵欠。眼前的惠也在完全相同的時間點,做出一樣的舉動。光是這樣就讓她心情愉快。
  少年笑著說道:
  「不用勉強,妳可以睡我的床。」
  才剛過八點,今天卻莫名地想睡。他看起來也非常睏。
  「惠要怎麼辦?」
  他笑著回答:
  「我沒跟人提過,其實我喜歡睡地板。我每天晚上都躺在這裡睡覺。」
  說完後,他敲了一下地板。
  ──騙人。
  這點程度的事情,春埼也知道。她猶豫一下後回答:
  「你騙人。」
  惠搖頭:
  「我是說真的。」
  「那麼,我也要睡地板。」
  春埼當場躺到地上。等回過神時,她已經行動了。睡意讓理性無法好好運作,內心的混沌支配了她的行動。
  惠露出困擾的笑容,然後說道:
  「春埼,拜託妳,請妳睡床吧。就當作是為了我。」
  春埼心想,這說法真稀罕。惠很少會用「拜託」這個詞。應該是因為他知道這麼說,春埼就一定會遵從。
  ──不能給他添麻煩。
  在內心複誦幾次後,春埼點頭。
  「我知道了。」
  她緩緩起身。腳步有點不穩。看來她比想像中要來得睏。移動到床那裡後,春埼直接趴到床上,將臉埋進枕頭。明明是夢的世界,卻帶有些許惠的味道。
  她維持那個姿勢開口,發出模糊的聲音。
  「惠,你不覺得奇怪嗎?」
  「哪裡奇怪?」
  「我第一次這麼想睡。」
  「嗯,我也一樣。我有想到一個原因。」
  春埼轉頭看向惠。
  再度打個大呵欠後,少年說道:
  「即使有辦法忍住不睡,也很難忍住不讓自己醒來。」
  「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進入夢世界六個小時了。換句話說,我們在現實睡了六個小時。妳比我還早入睡,所以又更長一點。」
  「這麼說也對。」
  「當午睡的話,時間明顯太長。更別說,人清醒的時間比睡覺的時間要長很多。」
  「意思是現實的我們正要醒來嗎?」
  「沒錯。只要在夢世界睡著,就會在現實清醒。或許就是這樣運作的。雖然只是推測,但也想不到其他可能了。」
  春埼在心裡想著「原來如此」。
  既然惠這麼說,那就一定是這樣沒錯。針對這個答案,春埼的理性和心中的混沌都認同。
  「晚安。」
  惠說道。
  「我還醒著。」
  春埼回答。可是,眼皮愈來愈沉重,讓她忍不住閉上眼睛。
  還有一件事情想告訴他的春埼,勉強睜開眼睛。
  然後叫了一聲「惠」。

  *

  「惠。」
  春埼美空以沙啞的聲音喊道。
  淺井惠望向看起來充滿睡意的她。
  「怎麼了?」
  她維持趴著的姿勢,將右臉靠在枕頭上看向這裡。
  「你其實不喜歡吧?」
  「妳指什麼?」
  「學園祭的話劇。是我硬逼你陪我的。」
  她的語氣聽起來有點恍神。
  春埼斷斷續續地以細微的聲音說道:
  「我知道只要拜託你,你就會答應。明明猶豫了很久,結果還是依賴你。」
  惠微笑地搖頭。
  「沒那回事。不管是學園祭、話劇,還是妳的演技,我都非常期待。」
  是發自內心地期待。
  「真的嗎?」
  「當然。」
  為什麼會被懷疑呢?昨天岡繪里也說過類似的話──學長不是討厭這類的事情嗎?
  是自己素行不良的關係嗎?惠知道自己不擅長將喜好表現出來。像是念小學的時候,父母應該都不知道惠討厭什麼食物。
  ──我還以為這算是一種美德。
  面對喜歡的東西不歡呼,面對討厭的東西要笑著接受,惠認為這是正確的做法。但是,如果連春埼都誤會了,或許要再多多表現自己的喜好會比較好。
  稍微思考片刻後,惠開口:
  「其實我不太喜歡香菇。」
  少女一副驚訝的模樣,將頭從枕頭上抬起來。
  「昨天的便當有放香菇。」
  「我假裝沒事把它吃掉,但我不喜歡那個味道和口感。」
  「……對不起。」
  「妳沒有錯。總而言之,我若無其事地吃香菇是騙人的。不過,我說期待話劇,是真心話。」
  春埼再度將頭放到枕頭上,閉起眼睛。
  「太好了。」
  她說道。
  惠看了一會兒她闔眼的臉龐。那副光景,看起來就像活潑的孩子玩累睡著的樣子。
  雖然春埼平常的形象很難和活潑的孩子聯想在一起,但至少現在看起來是這樣。
  過不久,春埼開始傳出細微的呼吸聲,於是惠起身。
  他走向床鋪,替春埼蓋上腳邊的毛毯。後者沒有睜開眼睛。看來她似乎睡得很熟。
  放心的惠轉向廚房。雖然他也想就這樣躺在地上睡覺,但必須再撐一下子才行。可以的話,他想知道奇爾奇爾禁止他們夜間外出的理由。為了驅散睡意,他打算喝杯熱到燙口的咖啡。
  就在惠將水倒進水壺,放到瓦斯爐上時──
  窗外傳來巨大的聲響。
  那是彷彿讓行星缺了一角,充滿破壞感的聲音。
  「那個」出現在窗外──咲良田的街道上。
  就在這棟公寓旁邊的筆直道路前端。
  說得極端一點,「那個」有如巨大的厭惡感聚合體。
  讓人生理上覺得厭惡的東西。例如,擠滿無數節肢動物的水槽、一半被壓扁的胖蟲子、徹底腐敗的食物、某人充滿惡意的扭曲笑容──若從中抽出純粹的厭惡,再持續堆積到大樓那麼高,應該就會變成「那個」。
  有股想吐的感覺。「那個」徹底令人不快。
  形狀大致呈半球形,也就是俗稱的圓頂形。顏色是混濁的黑色,表面像排水溝的堆積物般黏稠。無數讓人聯想到失敗黏土作品的異形手臂,宛如體毛般長在外面。手指的數量也沒有統一。有些是三根,有些是八根,甚至也有五根。但惠覺得五根才是最奇妙的,因為那樣最像人類。
  此外,「那個」還有眼睛。無論身體或手臂,都長了無數和人類一模一樣,活生生的眼睛。那些眼睛一個個看起來像寄生蟲。
  「那個」伸展體毛般的手臂,弄倒周圍的建築物。後者只要一被「那個」碰到就會融解,讓「那個」變得更加龐大。「那個」恐怕是邊破壞邊吸收這個世界,使自身成長。
  奇爾奇爾會禁止大家夜間外出,就是因為「那個」吧。然而,惠不認為待在室內就能確保安全。現在,已經有幾棟建築物在他面前倒塌。
  半球形的「那個」突然停止動作,身上橫開一道切口,彷彿在張開嘴巴。
  不對,「那個」確實是張開嘴巴了。雖然聽不見聲音,但感覺得到空氣不斷震動。耳朵深處傳來痛楚,惠緊急摀住雙耳。「那個」周圍的建築物出現龜裂,甚至倒塌。
  發現有人拉了一下自己右手的衣袖,惠看向那隻手的主人。
  不知何時,春埼站到他身邊。即使摀住耳朵,也能隱約聽見她的聲音。
  「發生什麼事了?」
  悅耳的聲音,讓人有股在水裡痛苦掙扎後,總算呼吸到空氣的安寧感。
  惠移開摀住耳朵的雙手,空氣的振動已經消失。
  她看著窗外說道:
  「有怪物。」
  「那個」的確只能用怪物來形容。可是,惠覺得不太對勁。春埼的聲音不帶任何驚訝之意。
  「妳知道那是什麼嗎?」
  春埼歪著頭,一副無法理解的模樣。
  「怪物就是怪物。在夜晚現身,破壞世界。」
  「被破壞的世界會怎樣呢?」
  「我不知道。通常都會在不知不覺中修好。」
  惠大致理解了狀況。
  果然睡著後,春埼美空已在現實世界醒來。眼前這個春埼美空的意識,已經換成夢中的她。
  ──不對,或許正好相反。
  夢中的春埼一直都在眼前,之前只是意識換成現實的春埼而已。如今現實的春埼美空已經清醒,意識也就恢復成夢中的春埼。
  「請問一下,所有人都知道怪物的存在嗎?」
  「……這是什麼哲學問題嗎?」
  「不是。只要單純按照字面回答就可以了。」
  春埼點頭。
  「當然,所有人都知道。怪物會破壞這個世界。」
  惠在內心嘆口氣。
  ──真是的,這哪裡和現實一模一樣呢?
  怪物。在這個夢世界,那種東西被認為理所當然。
  窗外的咲良田十分平靜。明明有怪物爬來爬去,破壞這個世界,卻沒聽見任何叫聲,或是看見有人從窗戶探出頭。
  惠在思考的同時環視街景,然後發現一件事。
  有人在那裡。
  怪物前面,遠方的道路上,站了一個人。雖然距離有點遠而看不太清楚,但那似乎是名少女。惠定睛一看──
  「一直看著怪物,心情會變得很差。」
  說完後,春埼拉上窗簾。
  「剛才是不是有人在那裡?」
  「哪裡?」
  「這條道路前方,怪物的面前。」
  少女恍然大悟地點頭。
  「戶外的話,那是米琪兒。」
  「米琪兒?」
  「米琪兒沒關係。神會保護她。」
  神。奇爾奇爾。米琪兒的哥哥──片桐穗乃歌創造出來的虛假神明。這世界真正的神是片桐穗乃歌,也就是米琪兒。
  為什麼她要站在怪物面前?怪物到底是什麼?
  無法好好整理思緒,差不多到極限了。
  惠坐到窗邊。
  「怎麼了嗎?」
  春埼擔心地問道。
  「我覺得很睏。」
  無法抵抗睡意,意識變得模糊。
  惠閉上眼睛。
  ──好暗。
  好暗。

  *

  陰暗的房間,觸感柔軟的床鋪。惠知道周圍被隔簾包圍。
  他活動了一下脖子。坐在旁邊摺疊椅上的春埼,在陰暗中只能看見輪廓。
  兩人的距離很近。
  「早安。」
  少女說道。
  頭有點痛。惠撐起身體回答:
  「早安。其實妳可以開房間的燈沒關係。」
  「但是,這樣或許會吵醒你。」
  這裡是病房。現實世界的病房。惠剛才在夢世裡入睡,在現實世界醒來。應該是這樣沒錯。
  然而,他想不出有什麼方法,能證明這裡是現實世界。
  ──這也很正常。
  早在進入夢世界之前,他們就沒有證明自己是活在現實世界的方法。
  惠拉開圍繞床鋪的簾子,從病房的窗戶看向外面。
  窗外是寧靜的夜晚。沒有怪物的夜晚。
  他只能以此為根據,相信這裡是現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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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圖008
  2章 虛偽之藍
  「為什麼青鳥要逃跑呢?」

  相麻堇是在下午五點左右,從醫院回到旅館廢墟的房間。
  她吃著回程在便利商店買的三明治,喝了三分之一的寶特瓶裝礦泉水。
  之後她坐到床上,閉起眼睛,緩緩回憶未來。相麻一個人無法使用能力,她需要和某人交談。因此,她只是在回想以前透過能力得知的未來。
  在記憶中,相麻堇是淺井惠。
  相麻預知未來的方式,是偷看交談對象未來的記憶。效果類似代替未來的談話對象,回想過去發生的事情。
  在記憶中,淺井惠坐在樓梯上。
  蘆原橋高中的校舍內,通往頂樓的樓梯中間。
  相麻堇在他的旁邊。他看著相麻堇的臉──因為這個能力,我已經習慣看自己的臉了。不過,也只是習慣而已。無論如何都無法喜歡。
  淺井惠緩緩開口。

  *

  「假設我們的記憶全都是假的。」
  坐在隔壁的相麻堇,有些困惑地笑道:
  「是類似世界五分鐘前假說的東西嗎?」
  世界五分鐘前假說,是一種這個世界其實可能是在五分鐘前誕生的思考實驗。比五分鐘前還要更早的記憶──例如昨天的晚餐、今年春天看的櫻花、去年生日收到的禮物等記憶全是假的,亦即假設這些都是五分鐘前世界誕生時,被植入的記憶,讓人以為世界在那之前就已經存在。
  理論上,誰也無法否定這個可能性。如果所有的記憶、紀錄,或甚至實驗結果,都是五分鐘前被創造出來的,那根本就沒有什麼能夠相信的過去。
  惠輕輕點頭。
  「差不多是那個意思。可是,在這個五分鐘前被創造出來的世界之前,或許還有別的世界。或許我們曾經擁有完全不同的其他記憶,在做完全不同的事情也不一定。」
  「但是,記憶遭到竄改,造就了現在的世界。」
  「嗯。即使如此,我們兩個還是能像現在這樣在一起嗎?」
  「那當然。」
  相麻堇毫不猶豫地點頭。
  「根本不用特地搬出那種假設。記憶打從一開始,就是充滿錯誤的東西。不僅會隨著時間經過產生混濁與變化,也可能打從一開始就記到錯誤的內容。我覺得這種東西沒有意義。」
  「記憶沒有意義?」
  「不如說,記憶是否正確這件事沒有意義。」
  相麻堇豎起手指,彷彿自己是在說明著名的公式。
  「我是由錯誤的記憶構成,並從中產生情感。這和記憶的內容,是否真的發生過無關。即使只是誤會,就結果而言,現在你跟我還是在這裡,我覺得你可以相信這點。」
  還是說,你有辦法完全正確地記得過去的一切?相麻堇提出質疑。
  淺井惠無法回答這個愚蠢的問題。轉而說道:
  「有個女孩送我禮物。她用非常迂迴的方式,花費比親手織圍巾還要多上許多的工夫,送了我最想要的東西給我。」
  相麻堇露出有些不悅的表情。
  「那真是太好了。然後呢?」
  「就跟妳說的一樣,即使是誤會或錯誤也沒關係。我是由我的記憶構成,我的情感是從我的記憶裡誕生。所以──」
  「所以?」
  淺井惠在心裡嘆口氣。
  「我喜歡這個世界。有妳的笑容在,各種問題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許這就是最正確的答案。不過,我有屬於我自己的記憶。所以,沒辦法一直待在這裡。」
  他究竟在說什麼呢?
  在旅館廢墟的房間回想未來的相麻,知道所有的一切。
  然而,未來的那個場景,在他面前的相麻堇,什麼都不知道。那個相麻堇完全無法理解淺井惠在說什麼,也不知道那些話究竟有多少是比喻,多少是具體的內容。
  因此,
  ──我……
  未來的相麻堇皺起眉頭。
  「我不太懂你在說什麼。」
  淺井惠點頭。
  「呃,對不起。要是我能再說明得更淺顯易懂點就好了。」
  「可是,唉──」
  類似嘆息地吐一口氣,相麻堇笑了。
  「總之,我被甩了對吧?」

  *

  ──沒錯,就是那樣。
  相麻堇在旅館廢墟的房間回想未來。
  一切都計劃好了。時間按照計畫流逝,在不遠的未來,淺井惠將了解這點。
  相麻堇睜開眼睛,看向窗外。窗戶很髒。但是,她總不能將廢棄旅館的窗戶擦得亮晶晶的。
  天空的夕陽逐漸西沉。
  骯髒的窗戶,為夕陽的紅色蒙上一層模糊的灰色。

  1 下午一點──九月二十四日(星期日)

  「唉。結果我沒見到他。」
  野之尾盛夏說道。
  九月二十四日,星期日。淺井惠和昨天一樣來到醫院附近的公園,和春埼美空與野之尾盛夏兩人會合。
  「野貓屋的老爺爺,就住在我家附近。那是一棟變成野貓住處的老舊洋房。不過,我去了那裡後,發現房子不見了。」
  「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那裡變成停車場。實際上那棟洋房,在五年前拆掉了。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就是。」
  「關於那位野貓屋的老爺爺人在哪裡,妳有什麼線索嗎?」
  「完全沒有。我昨天一整天都在夢裡的咲良田繞來繞去,但就是找不到人。」
  按照野之尾盛夏的說法,她以為對方會在那裡。
  她無法想像那位老爺爺在其他的地方。
  「原來如此。就跟妳平常待在山裡那座祠堂一樣。」
  惠如果在其他地方看見野之尾盛夏,也會覺得不對勁。然而,她現在就站在公園裡。
  春埼美空納悶地問道:
  「野之尾同學的能力,不是很適合找人嗎?」
  她擁有和咲良田中的貓共有意識的能力。換句話說,這就等於她在咲良田中擁有無數的耳目。
  但野之尾搖頭。
  「在夢裡的世界很難使用能力。那和我不太對盤。」
  ──啊,說得也是。
  惠在心裡認同。
  野之尾盛夏使用能力時,需要進入忘我的意識朦朧狀態。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睡覺。
  可是,在夢世界有別的規則。只要在那個世界睡著,就會在現實清醒,被趕出夢世界。
  春埼接著提議。可能對象是野之尾的關係,她表現得比平常積極。
  「那麼,在夢裡的醫院等待如何?」
  這個想法,表面上看起來很妥當。
  人不可能一直維持睡眠狀態。只要一醒,就會回到原本的世界。然後再度進入夢世界時,一定得通過充當入口的醫院。這點野貓屋的老爺爺也一樣。
  但是,野之尾再度搖頭。
  「總覺得擦身而過的可能性很高。我只要一醒,就會被趕出夢世界。」
  惠心想,這的確很有可能。和睡眠時間相比,人清醒的時間更長。簡單來講,比起在夢裡的醫院守株待兔,意識在現實的時間還比較長。
  當然只要持續等上幾天,遲早會碰巧遇上。然而,管理局允許進入夢世界的期限,只到今天為止。如果情況允許,還是希望能選確實一點的手段。
  野之尾張大嘴巴打呵欠後,繼續說道:
  「所以,淺井,你可以在夢裡陪我聊些無趣的話題嗎?最好是無趣到能讓我意識模糊,陷入忘我狀態的話題。」
  野之尾的能力,即使不入睡也能使用,只要進入忘我狀態就行。使用能力後,她就能透過咲良田中的貓咪眼睛找人。
  不過,惠輕輕搖頭。
  「雖然這個主意也不錯,但我知道可以更有效率地找出特定對象的能力。」
  村瀨陽香。如果是她,應該會比貓咪眼睛更可靠,確實地找出對方。
  ──最近好像有點太依賴她了。
  話雖如此,她的能力實在太方便,應用範圍太廣了。而且只要情況允許,她通常都會願意幫忙。
  野之尾看向惠。
  「那個人願意過來幫忙嗎?」
  「我想她會答應,但沒那個必要。」
  惠他們即將使用的病房,恐怕是跟昨天同一個房間。再怎麼說,讓春埼、野之尾和村瀨三人一起睡也太勉強了。
  「如果是直接重現現實,在夢世界裡也有村瀨同學才對。等進入夢裡後,再找她幫忙吧。」
  野之尾點頭。
  「這樣啊。謝謝。」
  「呃,我只幫忙打個電話給村瀨同學而已喔。如果她不方便,再考慮別的方法。」
  總而言之,一行人決定先進入夢世界。

  *

  還是得花一點時間才能入睡。
  惠已經細心地盡量不去想事情。可是,維持不思考的狀態,就像在平滑的球上取得平衡一樣。只要腳一滑,就會掉入煩惱、思考和聯想的沼澤。
  奇爾奇爾、米琪兒、青鳥、掌中伊甸、怪物、酸葡萄與甜檸檬、相麻堇、春埼美空──
  擺脫和這些有關的種種後,惠總算進入夢世界。
  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依舊沒有變化的病房天花板。
  惠起身拉開隔簾。
  原本期待米琪兒會在這間病房,但她並未現身。房內只有隔壁床上的春埼,和坐在一旁摺疊椅上的野之尾。兩人似乎遠比惠還要早進入這個夢世界。
  惠穿上襪子和運動鞋,從床上起身。
  「不好意思,讓妳們久等了。」
  「不會,沒關係啦。比起這個──」
  「嗯。我現在就聯絡村瀨同學看看。」
  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開啟通訊錄。就在惠準備撥打村瀨陽香的電話號碼時──
  在上床前設定為靜音模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外螢幕上顯示「奇爾奇爾」。原本應該顯示電話號碼的位置,出現一排「*」的符號。
  ──他是在某個地方觀察我們嗎?
  想歸想,惠也不認為環視周圍會有什麼意義。對方是這個世界的神,無論做出什麼舉動,都沒什麼好驚訝的。
  惠按下通話鍵,把手機靠近耳朵。
  手機裡傳出奇爾奇爾的聲音。
  「嗨,早安。」
  「我才剛睡著而已。」
  奇爾奇爾在電話的另一端笑道:
  「對我來說,這邊的世界就像是現實一樣,所以才說早安。」
  或許是這樣沒錯。
  「奇爾奇爾,我想跟你見面。可以跟我碰面談一下嗎?」
  「之後可能會有機會,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為什麼?」
  「我沒有理由見你。而且,你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吧?你得幫一個女孩找出野貓屋的老爺爺才行。」
  他連我們這邊的狀況都知道嗎?
  「這部分應該是沒什麼問題。在我的朋友裡,有個很會找人的能力者。」
  奇爾奇爾似乎覺得有趣地笑了。
  「不可能。沒有我的許可,你們根本見不到野貓屋的老爺爺。這個世界是如此設計出來的。」
  在腦中咀嚼這句話的意思後,惠問道:
  「這是出自管理局的指示嗎?」
  「這部分就交給你自行想像囉。」
  應該就是那樣沒錯。
  管理局不想讓人接近夢世界。就惠所知,唯一的例外就是野貓屋的老爺爺。那個人確實受到管理局的特別對待。
  同時,奇爾奇爾當然也無法違抗管理局。
  他是夢世界的神。但是,打造這個夢世界的,是持續在現實醫院裡沉睡的片桐穗乃歌。
  比方說,管理局只要決定將片桐穗乃歌轉到咲良田外的醫院,這個世界就會消失。
  管理局不必使用能力,就能徹底消除這個夢世界。相較之下,奇爾奇爾完全沒有任何手段,能夠對抗現實的管理局。
  「那麼,你可以讓我們和野貓屋的老爺爺見面嗎?」
  惠問道。
  惠並不認為對方會答應,只是姑且問問看而已。
  沒想到,奇爾奇爾乾脆地回答:
  「嗯,好啊。」
  「……真的嗎?」
  「當然。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打電話給你的。我很親切吧?」
  他發出愉快的笑聲,並接著說道:
  「今天下午三點,去拜訪他以前住的家吧。就是那棟住了許多野貓,在高牆之中的洋房。」
  「我聽說那裡現在變成停車場了。」
  「不,那裡一直有棟洋房。平常在乍看之下只是單純的停車場,就算進去也不會發現。不過,那裡真的有棟洋房。而今天下午三點到太陽下山為止,會恢復原本的樣貌。」
  真是莫名其妙。
  「夢這種東西,本來就沒什麼道理。」
  奇爾奇爾說道。
  惠決定先接受他的所有說詞。神是無所不能的。除了這麼想以外,惠也無計可施。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嗯。請說。」
  「野貓屋的老爺爺,擁有什麼能力?」
  既然那個人受到管理局的特別對待,理由想必和能力有關。
  「喔──」
  奇爾奇爾平靜地回答。
  「他的能力是複寫劇本。他總是不斷地製作劇本的抄本。在那間無人造訪,甚至無人知曉其存在的洋房裡,孤身一人。」
  劇本的抄本?
  淺井惠的腦海浮現記憶。
  ──說到抄本,你會聯想到什麼?
  索引小姐這麼說過。
  ──仔細閱讀劇本的「No. 407」。
  這是相麻堇給的訊息。
  兩件事突然在惠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確實地連在一起。
  奇爾奇爾在電話的另一端說道:
  「那麼,再見啦,淺井惠。有機會再聊吧。」
  「等等。請你告訴我,劇本的抄本是什麼?」
  然而,奇爾奇爾沒給答案。惠只聽見「嘟──嘟──」的單調聲響。電話掛斷了。
  ──真是的,怎麼會這樣。
  惠在心裡咂嘴。
  要是野貓屋的老爺爺受到管理局特別的對待,要是管理局指示不讓人接近那裡。
  和野貓屋的老爺爺見面,可能會直接引發問題。惠甚至開始認為,應該阻止野之尾靠近那裡。
  劇本的抄本。這句意義不明的話,鉗制了惠的行動。
  「怎麼了嗎?」
  野之尾問道。
  將手機收進口袋,惠問道:
  「野之尾同學,妳知道野貓屋的老爺爺擁有能力嗎?」
  「能力?不,我不知道呢。」
  「聽說他的能力,是製作劇本的抄本。」
  「那是什麼意思?」
  「嗯,我也不能理解。妳有什麼線索嗎?」
  野之尾瞇起眼睛回答:
  「有啊,他總是窩在書房裡寫東西。雖然我不清楚他在寫什麼。」
  「原來如此。」
  惠點頭,繼續說道:
  「管理局恐怕不喜歡別人接近野貓屋的老爺爺。即使如此,妳還是想見他嗎?」
  野之尾盛夏毫不猶豫地點頭。
  「嗯,我想見他。」
  惠不清楚少女與野貓屋老爺爺之間的關係。
  然而,她很難得會強烈地想見某人。惠是在兩個月前認識野之尾。儘管不是很了解她,但這一定是件非常稀奇的事情。
  少女有些苦惱地皺起眉頭。
  「淺井,你要阻止我嗎?」
  惠搖頭。
  「不,我也跟妳一起去。」
  如果這當中包含了相麻堇的意志。
  他有必要知道劇本的抄本是什麼,以及那個「No. 407」裡寫了什麼。

  *

  ──我的能力,原本應該是出於對「生」的執著。
  相麻堇如是想著。
  在擺滿各國雜物的小餐館裡,她一面吃著午餐的香煎雞肉,一面思索。
  相麻堇一出生就差點死掉。
  她從胎兒時期就被臍帶纏住脖子,無法獲得必要的氧氣。離開母體時,已經十分衰弱。
  她不認為當時的自己有確實的知性。恐怕是本能地領悟到死亡。領悟死亡,感到恐懼,確切地希望活下去。
  然後就獲得了預知未來的能力。
  換句話說,她想趁生命即將從嬰兒手中滑落的短暫時間內,看穿遙遠的未來,藉此獲得類似活過數十年時間的體驗。她想用這條一出生就會馬上死亡的性命,獲得和一般生涯同等的價值。
  ──不。當時的我,應該無法思考這麼麻煩的事情。
  只是想活下來而已。
  只是想看未來而已。
  所以相麻堇出生沒多久,就獲得了預知未來的能力。
  她透過拚命呼喚的母親看見未來。即使已經不復記憶,但應該是那樣沒錯。
  結果看見的未來,就某方面來說,讓人有點掃興。因為到最後,相麻堇並沒有死。
  而且,曾經那麼想活下來的我──
  ──不對,真正的相麻堇。
  居然在兩年前的夏天,自己結束了性命,簡直是個惡劣的玩笑。
  相麻將香煎雞肉切成小塊,送進嘴裡。她不太吃得出味道,只覺得有點罪惡感──自己選擇死亡的我,有吃生物活著的權利嗎?相麻將愚昧的感傷,連同雞肉一起吞下。
  此時,餐館入口的門開啟。
  門上的鈴鐺發出在深邃空洞中迴響般的聲音。那是個生鏽的大鈴鐺。雖然不太清楚,但跟繫在牛脖子上的東西很像。
  隨著大門開啟,光線和一名讓藍色小鳥停在肩膀上的少女進入店內。看起來有點耀眼。
  「小堇!」
  少女直接衝向相麻,撲進她的懷裡。藍色小鳥慌張地飛到空中。
  相麻聽著椅子摩擦的聲音,同時煩惱該不該提醒少女衝向拿著刀叉的人有多危險。
  算了,反正負責教育她的人又不是我──相麻做出這個結論後,看向藍色小鳥。小鳥在桌上的角落棲停。
  相麻放下刀叉,空出手撫摸少女的頭。
  「好久不見,米琪兒。妳過得好嗎?」
  「嗯。小堇呢?」
  「普普通通。像牽牛花一樣。」
  「牽牛花?」
  「凋謝又開花。」
  真要說起來,應該是留下種子,再開出相同的花朵比較貼切。
  米琪兒面露困惑,但或許是判斷這無關緊要,轉而隨手指向空中。
  「為什麼要待在這裡,不直接來找我呢?」
  即使知道沒意義,相麻還是看向米琪兒指的方向。天花板的角落,裝了一個小喇叭。
  完全沒注意到,從那裡傳出節奏奇妙、風格穩重的音樂。相麻覺得聽起來像波希米亞的民族音樂。
  這是為什麼呢?明明對波希米亞不怎麼熟悉,當然也不懂波希米亞的民族音樂,難不成是從波希米亞人聯想到的?印象中,波希米亞人是個意近流浪者的詞彙。流浪者這個單字,感覺很適合這間繁雜的店。
  「喂,妳有在聽嗎?為什麼不來找我?」
  聽見米琪兒不悅的聲音後,相麻點頭。
  「我打算吃完這塊雞肉就去找妳。」
  「雞肉比我還重要?」
  「沒有。我現在剛好領悟到,雞肉其實沒那麼重要。」
  坦白講,她沒什麼食慾。
  「妳要不要也吃點什麼?」
  相麻將手伸向菜單。
  米琪兒坐到桌子對面,同時回答:
  「那我要吃冰淇淋。」
  相麻打開菜單,確認甜點的欄位。
  「好像有香草冰淇淋和義式栗子冰淇淋。」
  「嗯~香草好了。」
  「義式栗子冰淇淋是從九月開始的限定口味喔。」
  「那種事情不重要啦。」
  輕輕舉起手,呼喚店員。加點香草冰淇淋後,相麻順便請店員將吃了一半的餐點撤掉。
  米琪兒見狀說道:
  「不能把食物剩下來喔。」
  「這裡是夢世界耶?」
  「咦?夢和現實是不同的東西嗎?」
  稍微思考片刻,相麻問道:
  「米琪兒,為什麼妳會覺得不可以浪費食物?」
  「因為奇爾奇爾是這樣說的。」
  「原來如此。」
  看來似乎和成為食材的生命沒有關係。
  ──如果是惠,應該不會說「不能把食物剩下來」這種話。
  相麻如是想著。
  勉強把食物吃掉和將食物丟進垃圾桶,兩者沒有太大的差別。相麻不認為被殺掉的雞,會因為有被好好吃掉而感到滿足。
  真要譴責的話,是肚子不餓還點餐的行為。一開始就別點餐的話,或許能讓人類少殺一隻雞。
  米琪兒朝這裡探出身子。
  「我和奇爾奇爾見面。是他告訴我小堇來了。」
  「這樣啊。妳和奇爾奇爾相處得好嗎?」
  「當然。我們是奇爾奇爾和米琪兒啊。」
  奇爾奇爾和米琪兒──《青鳥》的兩位主角。哥哥奇爾奇爾以無條件又絕對的愛情,一直守護著妹妹米琪兒。
  「吶,米琪兒,妳對這個世界感到滿足嗎?」
  店員端了香草冰淇淋和熱咖啡過來。咖啡是相麻之前點香煎雞肉套餐附的飲料。
  米琪兒用附贈的威化餅挖起香草冰淇淋,然後說道:
  「滿足?是啊,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幸福的世界了。」
  「幸福是嗎。」
  「當然囉。能走,能跑,又能吃冰淇淋。無論發生什麼事,奇爾奇爾都會保護我。完全不缺任何東西。」
  相麻在心裡嘟囔了一聲「甜檸檬」。
  這是昨天惠對米琪兒說的話。
  人深信自己擁有的東西是甜美的果實,藉此守護自己的心。
  ──可是,不可能一切都那麼順利。
  誰都會羨慕別人有而自己沒有的東西。就像沒有食慾,相麻還是來這裡吃香煎雞肉套餐;明知道一切只是白費工夫,也確實得不到任何滿足感。
  欺騙自己的內心是件困難的事。
  徹底欺騙自己的內心,比欺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困難。
  ──我的謊言騙不了自己。
  相麻看向窗外遭到破壞的街景。昨晚被怪物破壞的部分街道,至今仍未修復。
  「怎麼了?小堇,妳有點怪怪的。」
  米琪兒說道。
  「沒什麼。妳說得對,這裡確實充滿幸福。」
  相麻將牛奶加進咖啡裡。她一面用湯匙將黑白兩色混在一起,一面在心裡補充。
  ──但是,那個幸福無法救妳。
  相麻改變話題。
  「吶,米琪兒。妳不去見野貓屋的老爺爺嗎?」
  「野貓屋的老爺爺?」
  「嗯,自己一個人持續複寫劇本的那個老爺爺。」
  那是除了米琪兒之外,唯一在夢世界生活的現實人類。與片桐穗乃歌的能力無關的人物。
  「喔,沒錯,好像有這個人。不過,那不重要。」
  「為什麼?」
  「就算妳這麼問,去見那個老爺爺要幹麼?」
  好好地跟他聊天就行了。
  然而,在相麻回答之前,米琪兒輕輕「啊」了一聲。
  仔細一看,一小塊冰淇淋沾到她的洋裝領口部位。看來是不小心弄掉了。
  呻吟出聲後,她開口:
  「我去洗一下。」
  「嗯。慢走。」
  米琪兒從椅子上起身,小跑步地前往位於店內深處的洗手間。
  相麻看向棲停桌上的藍色小鳥。
  「我不希望妳對米琪兒提起那位老人的事情。」
  小鳥開口。那是奇爾奇爾的聲音。
  一定是他把冰淇淋弄掉的。為了支開米琪兒,單獨和相麻對話。
  相麻堇搖頭。
  「為什麼?只有那位老爺爺,有可能成為米琪兒的救贖。」
  其實誰都可以。但是,這個世界只有他才做得到。
  小鳥搖頭,那動作神奇地充滿人味。
  「米琪兒害怕那個老人。我必須保護她才行。」
  雖然還有很多話想說,但相麻點頭。
  「是嗎?那就隨你高興。」
  兩人都非常膽小。
  因為膽小,所以無法走出樂園。

  2 下午兩點四十五分──九月二十四日(星期日)

  「我沒讀過《青鳥》的故事。」
  野之尾盛夏說道。
  「我知道主角是奇爾奇爾和米琪兒,也知道他們去找青鳥。可是,其他的內容就完全不清楚。」
  公車行駛在東西向顛倒的街道上,惠一面跟著公車搖晃,一面為野之尾說明《青鳥》的故事。坐在他旁邊的是春埼。公車上的乘客不多,三人獨占最後面的寬敞座位。
  「某個夜晚,一位妖女出現在奇爾奇爾和米琪兒面前。妖是妖精的妖,寫作妖女。」
  「換句話說,是妖精嗎?」
  「我也不太清楚妖女的事。在我的印象中,接近《灰姑娘》裡登場的魔女。」
  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作為現實與非現實的仲介者。這類型角色的女性。不過和《灰姑娘》裡的魔女相比,《青鳥》登場的妖女更加自我中心。
  「然後呢?」
  在野之尾的催促下,惠接著說道:
  「妖女想要青鳥。她的孩子生病了,只要有青鳥就能治好。」
  「為什麼?」
  「我不知道理由。總之,只要有青鳥,一切就會順利。故事就是這樣。」
  青鳥被當成幸福的象徵。
  只要得到那個,大家就能獲得幸福。
  「所以,奇爾奇爾和米琪兒前往夢世界尋找青鳥。雖然找到好幾次青鳥,但全是冒牌貨。經過一段時間,顏色就會變得不是藍色,且大多數都會死掉。」
  真正的青鳥,據說只有一隻。
  冒牌的青鳥,馬上就會變色死亡。
  「過程中發生許多事,結果奇爾奇爾和米琪兒沒有找到青鳥。他們在床上醒來,回到現實世界。」
  「啊,這部分的劇情我知道。最後家裡的鳥,變成青鳥對吧?」
  惠點頭肯定野之尾的話。
  「其實在那前後,還有一小段故事。」
  鄰居的女性,來找清醒後的奇爾奇爾和米琪兒。那位女性長得跟妖女一模一樣,她的女兒生了重病,連站都站不起來,並且想要奇爾奇爾養的斑鳩。
  奇爾奇爾決定將斑鳩交給女孩。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自己養的斑鳩變成漂亮的藍色。奇爾奇爾這才理解,原來青鳥就在家裡。
  奇爾奇爾將變成藍色的斑鳩送給女孩。
  獲得青鳥的女孩痊癒,離開病床親自來向奇爾奇爾道謝。然而,青鳥在那時候逃跑,飛上天空。
  「在一幕對觀眾說,若是找到青鳥請還給我們的場景後,故事就結束了。」
  「觀眾?」
  「嗯,《青鳥》原本是戲劇的劇本。」
  公車經過凹凸的地面,晃動了一下。
  野之尾納悶地問道:
  「那麼,為什麼奇爾奇爾和米琪兒會在這個夢世界呢?」
  「我不知道。或許是因為夢世界這個共通點,才使用奇爾奇爾和米琪兒的名字。也或許是因為有其他重要的理由。答案肯定只有那兩個人知道。」
  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個世界的米琪兒已經得到青鳥。幸福的象徵,就在她手中。
  可是,那隻青鳥是真的嗎?她所擁有的,不是馬上會變色死掉的冒牌青鳥,而是,能構成救贖的真正青鳥嗎?
  野之尾稍微低著頭說道:
  「為什麼青鳥要逃跑呢?」
  「什麼意思?」
  「我是指劇本上的問題。如果只是想表達尋找的幸福其實就在自己身邊,那根本沒必要讓青鳥逃跑吧?」
  的確是這樣沒錯。
  或許是想表達真正的幸福,其性質上並非是關在籠子裡的東西。這當中包含了其他更深的隱喻也說不定。
  惠陷入思索,最後回了一個最單純的答案。
  「妳不覺得鳥在天空飛的模樣比較美嗎?遠遠勝過被關在籠子裡。」
  人們在關著鳥的鳥籠旁邊幸福生活,惠不認為這種結局是錯誤的,但是,幸福的青鳥飛向天空的場景還是比較美好。而且,即使青鳥不在了,也不代表被留下來的人們心中沒有幸福。
  想到這裡,惠在內心搖頭。
  ──不過這個世界,是為了只能依靠青鳥的人存在的。
  片桐穗乃歌。
  彷彿關住青鳥的鳥籠,要是沒有這個夢世界,她甚至連起身或睜開眼睛都辦不到。所以米琪兒不可能放棄青鳥。
  野之尾說道:
  「青鳥沒辦法讓自己幸福嗎?」
  「青鳥讓青鳥幸福?」
  少女點頭。
  「既然會逃跑,表示青鳥不喜歡那個地方吧?青鳥無法讓籠子內部,變成屬於自己的樂園嗎?」
  惠心想,她的思考方式果然很奇妙。在野之尾心中,人類與其他事物之間的隔閡非常薄弱。甚至讓人覺得她是刻意採取這種思考方式。
  至少一般人不會從青鳥的視點來解讀這個故事。
  惠回答:
  「我不懂青鳥的幸福是什麼。」
  青鳥的幸福、樂園的幸福、創造幸福者的幸福。
  ──對神而言,這個世界有辦法成為樂園嗎?
  恐怕是片桐穗乃歌認為沒辦法,才會創造出奇爾奇爾,讓自己變成米琪兒。放棄讓自己成為青鳥。
  那麼,奇爾奇爾呢?目前擔任這個世界的神,負擔青鳥工作的奇爾奇爾,有辦法讓自己幸福嗎?
  「如果野之尾同學是神,會打造什麼樣的世界呢?」
  「不曉得呢。我沒想過這種問題。」
  「妳會想要打造一個對自己來說是最幸福的世界嗎?」
  野之尾輕輕眨了一下眼睛,然後稍微搖頭。
  「要是看見有貓咪打架受傷,我會難過,但我不會奪走貓咪的爪子。」
  野之尾盛夏以平日的從容語調如此說道。

  二十分鐘後,一行人總算抵達目的地。
  他們搭公車花十五分鐘,下車又走五分鐘。和八月相比,天氣變涼許多。走這一小段路,不至於讓人流汗。
  走進低矮建築物構成的住宅區時,聽見蟬的叫聲。或許是因為這樣,讓人覺得夏天似乎還被留在這個地區。九月後半的街上,同時參雜了夏天與秋天。
  「就是那棟房子。」
  野之尾說道。
  「野貓屋的老爺爺,以前就是住在那裡。」
  她指的是一間老舊的大洋房。入口處的黑色柵欄被確實鎖上,四周圍繞著紅磚瓦砌成的高聳牆壁。從柵欄的空隙,能夠看見寬廣的庭園,以及位於後方的一棟兩層樓的木造建築。只要將牆壁漆成白色,再於屋頂裝個十字架,看起來就會像是教堂。
  「昨天這裡是停車場嗎?」
  「嗯,沒錯。」
  惠看向春埼。
  「妳可以先去找個別的地方等我們嗎?」
  雖然還不能確定,但和野貓屋的老爺爺見面,有可能會得罪管理局。沒必要讓春埼一起同行。
  她凝視著惠的眼睛說道:
  「惠要去對吧?」
  「嗯。」
  「為什麼?」
  「我很在意野貓屋老爺爺的能力。」
  ──仔細閱讀劇本的「No. 407」。
  相麻堇的留言,恐怕和老人的能力有關。
  然而,惠隱瞞了相麻的事。
  感覺只要一提到她的名字,春埼就會變得意氣用事。
  惠努力不表現在臉上,只在內心笑著。春埼美空和意氣用事,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這更不搭調的組合。
  不過,惠的努力似乎沒有意義,春埼搖頭說道:
  「我也要一起去。」
  「為什麼?」
  「就是想跟。」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
  有理由的話,或許還有辦法說服;就是想跟的話,那就沒辦法了。反正管理局也沒直接叫他們不准去,太過警戒只會害自己綁手綁腳。
  ──有什麼狀況,也還能使用重啟。
  面對管理局,不曉得這麼做能保障安全到什麼地步,但總比毫無對策要好。
  「沒關係嗎?」
  野之尾問道。
  「嗯,我們走吧。不好意思,難得和久違的舊識見面,我們這些局外人還跑去攪和。」
  關於劇本的抄本,惠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那是什麼。
  「不,有你們一起陪著去還比較好。我和他很久沒見了,有點緊張。」
  野之尾强然也會用緊張這個詞,這讓惠有點意外。惠原本以為她無論何時,都能保持安定的心理狀態。
  野之尾經過玄關前面,走向洋房旁邊的一條小路。
  跟在她後面的惠開口問道:
  「妳不從正面進去嗎?」
  「如果這裡跟以前一樣,那門應該有上鎖,對講機也壞了。必須從後面繞過去。」
  這條路寬不到一公尺,土壤也裸露在外。右手邊是洋房高聳的牆壁,左手邊則是條狹窄的溝渠。溝渠內傳出細細的流水聲,茂盛的雜草掠過手臂。只要一離開咲良田的街道中心,就會馬上變成鄉下。
  「真懷念。我小時候曾為了追貓經過這條路。」
  「前面有後門嗎?」
  「沒有。」
  「那要怎麼進去?」
  圍繞洋房的牆壁,看起來無法輕易跨越。
  「高的地方就用跳的,更高的地方就從下面鑽過去。這是貓的真理。」
  野之尾指向前方。牆壁的部分崩塌,開了一個洞。是個用爬的可以勉強鑽過去的洞。
  「要從那裡進去嗎?」
  「沒有其他入口。」
  「可是,這樣野貓屋的老爺爺不會生氣嗎?」
  「沒事的。他這個人很怪。」
  感覺問題不在這裡,卻又想不到正確答案。惠決定如果被罵,就坦率地道歉。
  野之尾若無其事地趴在地上,鑽過洞穴。春埼當然也毫不猶豫地跟在野之尾後面。稍微間隔了一會兒後,惠也鑽過洞穴。
  洋房的庭院長滿雜草。看來這棟房子已經很久沒人整理。
  起身拍掉手上的土後,惠開口說道:
  「妳們兩位還是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穿的是裙子比較好。」
  春埼回答「我知道了」。野之尾則是默默地邁開腳步。
  一行人撥開高度不一的雜草,一步步走向洋房。映入眼簾的,是乾燥變黃的雜草。大概是水分不夠吧。或是現在已經到了草變枯黃的季節。
  前面有個高度到胸口的窗戶,開了約十公分的縫隙。窗戶前方,擺了個倒過來的黃色啤酒箱。
  野之尾從容地踏上啤酒箱,拉開窗戶,侵入洋房。春埼也緊跟在後。在抬起腳的時候,她有做出按住裙襬的動作。
  無論理由為何,這都是個有問題的光景。即使是穿褲子,一般高中女生也不會從窗戶侵入別人家裡。
  ──唉,反正罪責這種東西,是前提要有被害者。
  只能希望野貓屋的老爺爺,是個寬容到不會在意有人從窗戶侵入的人了,惠一面如是想著,一面踏上啤酒箱從窗戶進入室內。
  裡面是個寬敞的客廳。
  整體顯得老舊,積滿灰塵。看起來沒什麼生活感,就像失去主人的狗屋。
  窗戶旁邊有套深綠色的沙發,上面睡了一隻雜種的條紋貓。
  貓咪輕叫一聲,野之尾也回了聲「嗨」。彷彿在學校的走廊和朋友擦身而過。
  「走這邊。」
  野之尾往門的方向走去。雖說是老舊的洋房,地板卻意外地沒有發出「嘰拐嘰拐」的聲音。腳步聲只比走在土上時稍微大了一點。
  「不用脫鞋子沒關係嗎?」
  春埼問道。
  「沒差吧?反正是洋房。」
  按照野之尾的說法,這個家的主人平常也都穿著鞋子。
  三人走出客廳,踏上走廊。那是條窗戶不多的陰暗走廊。略微潮溼的空氣,讓人聯想到光線照不進去的深邃森林。深邃的森林陰暗又寂靜。話說回來,這個家裡也沒有聲音。和缺乏整頓的庭院,以及充滿灰塵的空氣相比,沒有聲音更讓人覺得欠缺生活感。
  與兩隻眼睛閃閃發亮的貓咪擦身而過後,野之尾停在一扇門面前。這條走廊不只一扇門,那扇門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深褐色的木門上,裝了金色的門把。靠著走廊前方窗戶照進來的些許光芒,勉強能認出這些東西。
  門前有一隻白色的貓咪。這間屋子確實有很多貓咪。那隻貓咪在門上磨爪子,似乎是想打開門。
  野之尾敲門,發出兩道低沉的聲音,但沒得到任何回應。
  「我進去了。」
  說完後,她打開門。腳邊的白貓慌張地從旁邊衝進去,在門完全開啟前,牠已經進入室內。
  房間裡傳出硬物的磨擦聲,有如貓咪在專注地磨爪子一般。空氣中飄散著些微的咖啡香──書桌前方,坐了一位年邁的男性。是位體格高大的老人。他似乎正在寫東西。每次移動鋼筆,都會發出書寫聲。
  野之尾對老人的背影喊道:
  「好久不見。」
  老人像生鏽的滑輪,緩緩轉向這裡。他的頭髮與鬍鬚同樣蒼白,就只有眉毛不知為何是灰色的,另外還戴了副圓框眼鏡。
  插圖009
  「喔,是妳啊。」
  老人沒有笑容,也不帶驚訝地說道。
  即使將臉轉向這裡,他的右手仍在持續書寫。真是不可思議的光景。他和他的右手,看起來像是不同的生物。
  或許是太緊張,野之尾以緊繃的聲音說道:
  「我不太記得我們幾年沒見了。」
  老人回答:
  「五年十一個月又九天。」
  在那之後,書寫的聲音總算停止。

  惠有點意外,這間洋房居然有咖啡豆和四組附杯盤的咖啡杯。
  老人在客廳桌上擺了所有人的咖啡,接著坐到沙發上說道:
  「我記得廚房裡有巧克力夾心餅乾,但我找不到。想吃的話,可以自己去找。」
  惠想婉拒,但野之尾搶先回一句「我知道了」。看著她走向廚房的背影,老人板起臉說道:
  「真是的。居然忘記把餅乾收到哪裡,該不會是年紀大了吧。」
  「不過,您剛才還記得上次和野之尾同學見面是什麼時候。」
  惠實在不認為能流暢地回答那種問題的老人,記憶力會有什麼問題。
  老人摸起自己的下巴。
  「野之尾?原來她姓野之尾啊。」
  「您不知道嗎?」
  老人將身體靠到沙發上,順勢點頭回答:
  「名字只是記號。記號這種東西,簡單來講是區別用的。如果沒有區別的必要,就不需要名字。除了貓以外,會來這棟洋房的人就只有她。不需要區別。」
  「原來如此。」
  野之尾也說她不知道老人的名字。
  惠心想,好奇妙的關係。老人記得上次最後和不知名的人物見面是什麼時候,野之尾也為了和不知名的人物見面,特地跑來夢中的世界。
  老人的聲音沙啞,彷彿排氣孔漏出來的聲響。他說道:
  「我就只有數字不會忘。即使忘了餅乾放在哪裡,也還記得剩下十三塊,一塊的熱量是五十二大卡,保存期限還剩下十天。」
  「您喜歡數字嗎?」
  「嗯,我喜歡數字和算式。但是,我討厭喜歡這個詞。」
  「真對不起。」
  「不,你用不著在意。」
  這位老人的講話方式很獨特。
  表面上看起來不好應付,卻又讓人覺得心胸寬大。似乎總是對什麼感到焦躁,卻又連同那份焦躁都一併包容。
  老人瞇起眼睛。
  「你們是她的朋友嗎?」
  廚房傳來回答:
  「我不會將認識的人區分成朋友或不是朋友。若是您這麼認為,稱為朋友也沒關係。」
  野之尾盛夏從廚房拿了一個細長的餅乾罐現身。
  將罐子放在桌上後,野之尾坐到老人的隔壁。
  「您為什麼要把餅乾放在燒焦的鍋子裡?」
  老人聳肩。
  「天曉得。話說回來,妳現在講話有禮貌了。」
  「我好歹也升上高中了,跟長輩說話會注意用詞。」
  「這樣啊。」
  兩人簡短地聊幾句,然後陷入沉默。
  這陣沉默,讓惠聯想到久久見一次面的父子。如果自己現在和父親重逢,或許也會陷入相同的沉默。
  一隻貓咪爬上沙發的椅背,再從那裡跳出窗外。
  春埼喝口咖啡,將杯子放回杯盤。瓷器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在那陣餘韻消失後,野之尾開口:
  「為什麼您會在夢世界?」
  老人盯著手上的杯子回答:
  「我的肺、腎臓和腰都不好,已經沒辦法好好坐著了。」
  「這裡的生活舒適嗎?」
  「嗯。在這裡,我能過著和妳初次見面那時的生活。」
  「您沒有家人嗎?」
  老人露出在臉上刻出皺紋的笑容。
  「想不到妳會問這種問題。沒有喔。我沒生小孩,妻子也在二十年前走了。」
  「這樣啊。」
  「嗯。」
  惠覺得這兩人很像。無論是遣詞用字、語氣、呼吸的方法等諸如此類的部分都很像。想必兩人一定曾在同一個空間裡度過漫長的時間。
  野之尾有野之尾的歷史。這是理所當然的。她的歷史,一定和這位老人有很深的關聯。連名字都不需要。如果借用老人的說法,就是不需要將對方替換成記號的確實存在。
  寂靜的沉默再度造訪。如同將各種顏料混在一起會變成黑色,將各種話語混合之後,就會產生沉默也不一定。
  果然應該讓野之尾盛夏獨自來拜訪老人。跨越些許緊張後的對話與沉默,該由他們獨自承受才對。
  ──然而,就算不考慮他們的事情,我在這裡還是有意義的。
  相麻堇刻意將惠引導到這裡的話,那這位老人的能力一定有什麼意義。
  不太想破壞屬於老人和野之尾的沉默。
  但惠還是開口:
  「可以請教您的能力嗎?」
  老人瞄了惠一眼後出聲──這同時也是為了逃避沉默。
  「簡單來講,就是記錄真實的能力。與我的意識無關,我的手會自動在筆記本上寫出真實。」
  「真實?」
  「沒錯。雖然不清楚是針對什麼的內容,但是,那毫無疑問是真實。我的能力會將絕對正確的事物化為文字。」
  老人喝口咖啡,吐出溫暖的氣息。
  他單手拿著咖啡杯,接著說道:
  「世界會刻劃真實。無關過去或未來,單純正確的事實。管理局將這一連串的事實稱作劇本。抄寫劇本,就是我的能力。」
  惠的腦袋陷入混亂。
  劇本──絕對的事實。
  比起繼續問下去,還是親眼見證比較快。
  做出這樣的判斷後,惠開口問道:
  「可以借我看您寫的東西嗎?」
  彷彿對這件事沒什麼興趣──
  「在書房裡,你自己去看吧。」
  老人如此回答。

  *

  「劇本。」
  宇川沙沙音輕聲嘟囔道。
  原本以為這句話會被引擎和風聲掩蓋,但後座的男子似乎聽見了。
  「沒錯,劇本。」
  他以誇張的語氣回答。
  「神完成它後,交給被拉普拉斯命名為『智能』的存在。後世稱智能為拉普拉斯的惡魔,在一九二七年被海森堡殺害。可是,也有人主張那是假消息。他只是被藏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例如愛因斯坦,例如薛丁格。雖然經常被誤解,但薛丁格並非想主張箱子裡的貓咪半死半活。那種事情不可能發生──」
  男子滔滔不絕地說著。
  他的聲音既清晰又容易聽,卻不會殘留在意識裡。
  說極端點,宇川沙沙音根本不懂他在說什麼。
  想必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他每次發表長篇大論時,內容都沒什麼意義。真正重要的事情,他都會說得非常簡短。
  宇川沙沙音正在一輛玩具般的小汽車裡。她打開副駕駛座的窗戶,將手肘放在上面。
  坐在駕駛座的,是一名穿黑西裝的管理局人員。印象中,他的名字是叫加賀谷。他是個缺乏表情,很少開口的人。不過,以前曾經因為妻子的感冒惡化而請假。也就是說,他是個普通人,只是沉默寡言而已。
  後座也坐了兩名管理局人員。
  坐在宇川正後方的管理局人員是位女性。宇川不知道她的本名,只知道她被稱作索引小姐。索引小姐也很少開口,但比加賀谷還要有人味,給人一種並非不想說話,而是刻意少講話的印象。
  恐怕不多嘴這件事,也是管理局人員的工作義務吧。想是這樣想,索引小姐旁邊就有個例外。那是一名姓浦地的管理局人員。
  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高談闊論。
  「拉普拉斯的惡魔,簡單來講是因為物理的極限而死。人類並非證明了未來的不確定性,只是證明了在人智所及的範圍內,不可能正確地計算未來罷了。而咲良田的能力,能夠輕易超越物理的極限。視能力而定,甚至能讓拉普拉斯的惡魔復活。」
  拉普拉斯的惡魔,宇川對這個名詞有印象。
  她試著思考這到底是什麼。儘管沒什麼興趣,但現在也沒事可做。載了四個人的老舊小汽車根本開不快,窗外那些她從出生就看到現在的咲良田景色,更是早就看膩了。
  在更強的陽光從雲裡探出頭來的同時,她想到答案。
  ──啊,對了。就是頭腦好到甚至能精密地預測未來的人。
  不對,不是人。是惡魔,拉普拉斯的惡魔。
  要是有智能可以觀測全世界的一切,將其轉換成資料來做解析,那就能夠透過計算引導出未來。印象中那個能夠觀測必定會造訪的確實未來,並加以解析與計算的智能,就叫做拉普拉斯的惡魔。
  只因為頭腦聰明,就被稱作惡魔也太可憐了。難道沒有其他比較好聽的名字嗎?
  宇川花了點時間,思考要給拉普拉斯的惡魔什麼樣的新名字。總之,她現在很閒。
  宇川沙沙音正在打工中。
  即使像現在這麼閒,還是能照領薪水。這就是所謂高度的資本主義社會嗎?如果是這樣,那高度的資本主義社會實在太方便了。
  回過神後,宇川發現浦地已經結束漫長的演講。
  車內只剩下引擎和從窗戶吹進來的風聲時,宇川再度嘟囔道:
  「所以,劇本究竟是什麼?」
  後照鏡映出索引小姐嘆氣的模樣。大概是認為浦地又要開始講一堆沒意義的話吧。在狹窄的車內聽著身旁的人持續長篇大論,確實會很煩。宇川有點後悔自己開啟這個話題。
  然而,浦地的聲音比之前多了幾分真摯,內容也變得較有意義。
  「假設這個世界是一個舞臺。」
  「舞臺?」
  「沒錯。我們每個人都是演員,按照腳本行動與對話。不管是起風,還是太陽的東昇西落,全都是按照腳本在進行。」
  「只能說規定的臺詞,感覺滿拘束的。」
  「我們每個人都是完美的演員。十分投入自己的角色,甚至忘記自己讀過腳本,以及遵照腳本行動的事情。可是,我們絕對不會犯錯,一切都會按照神寫的腳本進行。」
  按照浦地的說法,那個腳本,就是所謂的劇本。
  宇川試著想像所有人都按照腳本面對人生的世界,然後開口問道:
  「這只是舉例而已吧?」
  浦地以充滿確信的語氣回答:
  「不,劇本確實存在。」
  「你怎麼知道?」
  「妳知道重啟這個能力嗎?」
  宇川點頭。
  那是她兩年前認識,一名叫淺井惠的少年所擁有的能力。錯了。她經常搞混,重啟是春埼美空的能力。
  浦地接著說道:
  「就算使用重啟,未來也不會產生變化。人們在重啟後的世界,仍會採取和重啟前完全相同的行動。即使是那些看似隨興的行動,實際上仍舊被嚴格地注定好了。」
  淺井的確提過重啟前後的事情,基本上並不會產生變化。
  「淺井告訴過我,有位少女在重啟前沒死,重啟後卻死掉了。」
  並非一切都完全相同,還是有些地方會產生變化。
  但是,浦地泰然自若地否定這點。
  「如果重啟前後的事情產生變化,那一定是和某種能力有關。」
  「換句話說,只要擁有能力,就能採取和劇本不同的行動?」
  「不,不可能。」
  才沒那回事。宇川反駁道:
  「淺井惠擁有重啟前的記憶,所以能夠改變重啟後的行動。」
  「從重啟到發生改變未來的行動,全都被注定在劇本裡。就算是想要改變,或自以為改變了的未來,其實都在遙遠的過去就被注定好了。」
  發出接近自嘲的細微笑聲後,浦地繼續說道:
  「事實上,無名系統早就透過預知未來的能力,看穿將來重啟會被如何使用。」
  無名系統。透過預知未來的能力,持續監視咲良田未來會發生什麼問題的女性。據說她自稱為魔女。
  宇川聽浦地說過那位女性的事情。那是幾個星期前的事。宇川知道那位女性的存在時,魔女已經不在管理局了。
  ──真想和她見一次面。
  宇川如是想著。
  連自己的名字也失去,一輩子都花在守護一座城鎮的安全,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生呢?她的內心一定有著嚴密的正義。
  浦地以壓抑的語氣說道:
  「就連她預知未來的能力,恐怕都在劇本的範疇內。如果有比無名系統更優秀的預知能力,應該也能預見她將看見什麼樣的未來,或將以什麼樣的形式改變未來吧。」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
  「劇本的抄本曾經正確地記載魔女的話,用來改變未來的話。那段內容在魔女開口前被寫下來,直到她說出口後,才被管理局發現。這證明了劇本能夠說中比預知未來還要嚴密的未來。」
  雖然聽不太懂──
  「原來如此。」
  宇川敷衍地點頭。感覺許多事情都變得很麻煩。
  浦地在那之後陷入沉默。閉上嘴巴的話,浦地就是個正常的管理局人員。
  宇川看向窗外。
  再開一段距離,就會抵達持續書寫劇本──正確來說是抄本的男性他家。

  *

  野之尾盛夏坐在老人身旁。
  這裡只剩他們兩人。淺井和春埼去了老人的書房。
  ──嗯,真尶尬。
  想到這裡,她咬口餅乾。
  老人默默看著手上的咖啡杯。他難道不想說話嗎?我是不是不該來這裡?野之尾試著思考這些問題,但答案顯而易見。
  ──所有的一切,肯定都跟我一樣。
  並非不為重逢感到高興,只是害怕隨便開啟話題。沉默的時間雖然尶尬,要是勉強迴避這段過程,總覺得會錯失什麼重要的東西。
  ──我原本就不太擅長溝通。
  在心裡找藉口的野之尾,喝一口冷掉的咖啡。
  仔細想想,野之尾和這名老人,從以前就很少跟彼此說話。兩人沉默的時間,遠比對話的時間多很多。
  那段期間和現在的差異,就只有能否自然地接受沉默而已。
  以前,沉默是有意義的。類似握手,接近親暱的意義。那曾經是種自然與安詳的狀況,要打破沉默開始說話並不困難。
  ──現在和那個時候不一樣了。
  她必須好好尋找正確的話語。
  抱持這樣的想法,野之尾盛夏開始緩緩挖掘老舊的記憶。
  老舊的記憶──
  七、八年前。正確的時間已經不復記憶,大概就是那段時期。
  年幼的野之尾坐在沙發上。當時還在就讀國小低年級的她,坐在老人對面的位子上。他也和現在一樣是個老人。
  野之尾忙著拆解智慧環。想不起來自己頭髮的長度和老人衣服的顏色,但不知為何,就只有智慧環的形狀記得特別清楚。她甚至能想起問題點在哪裡,以及當時的自己為何無法解開。
  「智慧環,是一種尋找正確的工具。」
  老人說道。
  野之尾一面用蠻力拉扯智慧環──即使是當時的她,也知道那麼做是徒勞無功──一面以不悅的語氣問道:
  「那個正確,是像算數題目的解答那種東西嗎?」
  無論用詞、思考或產生疑問的方式,野之尾都是從這位老人身上學來的。
  從以前就不擅長溝通的她,沒有其他的熟人。她不想和不喜歡的人說話。而整個小學裡,沒有野之尾喜歡的人。小孩也好,大人也好,感覺大家都活在與野之尾無關的世界。唯一的例外,就是這名老人。
  老人摸著下巴回答:
  「世界上沒有比數字還要正確的東西。要是使用比放大鏡還要大的鏡片來觀察,就會發現所有事物都是由整齊排列的數字構成。可惜的是,人類的眼睛無法看見那些數字。」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小孩子不可以用『你』來稱呼老人。」
  根本沒將這種事放在心上的野之尾,繼續擺弄智慧環。她差不多快玩膩了,卻又不想這樣放棄。
  「要怎麼做才能找到正確事物呢?」
  野之尾問道。
  老人瞇起眼睛看向野之尾的手,然後回答:
  「在腦袋裡準備兩個箱子。A跟8的兩個箱子。」
  「A跟B。」
  野之尾心想,是英文呢。
  「這部分隨便怎樣都好。只要能區分兩個箱子,看妳是要紅與藍、圈圈與叉叉,還是羅密歐與茱麗葉都可以。」
  「嗯。然後呢?」
  「把妳想得到的所有事物,全都放進A箱裡。B箱則是讓它空著。」
  「所有事物?」
  「沒錯,所有事物。例如這個世界有什麼?」
  「貓咪。」
  「除了那個以外,還有別的吧?」
  「我、你、爸爸、媽媽、牛奶,和餅乾。」
  「沒錯。其他還有鞋子、洋裝、法律、謊言或是歐拉公式。」
  「公式?」
  「這個世界最美的一樣東西。總而言之,將所有各式各樣的事物,全都裝進那個箱子裡。」
  野之尾先在腦中準備一個大箱子,然後將想得到的事物全塞進去。
  「狗跟貓會吵架喔?」
  「讓牠們吵吧。那是狗跟貓的自由。」
  「是這樣嗎?」
  床單、洗衣精、鮮奶油、鞦韆、太陽、夜晚。
  等全部都裝得差不多後,她才發現自己忘了將手上的智慧環放進去。
  「不可能全部放進去,一定會有東西忘記。」
  「這是正常的,不用在意。等覺得幾乎都放進去後,再看一下那個箱子。」
  「A的箱子?」
  「沒錯,A的箱子。妳的一切都被裝在裡面。從裡面找出不正確的事物,放到B箱裡。只要覺得有一點不正確,就要毫不留情地放進去。」
  「謊言和襪子是不正確的呢。」
  「謊言我能理解,襪子也是嗎?」
  「我偶爾會搞錯左右腳。而且站著穿的話,感覺容易跌倒,所以很危險。」
  「原來如此。就照這個方式去做。」
  這個方式嗎?野之尾不是很懂,但她仍舊在腦中將A箱裡的事物移到B箱。狗不行,貓會害怕。洋裝容易髒,鞋子感覺很拘束。
  「鮮奶油應該沒問題吧?」
  甜甜的,白白的,有種幸福的感覺。
  然而,老人搖頭說道:
  「吃太多對身體不好。嘴巴周圍也會變得黏黏的。」
  「原來如此,那就移到B箱。鞦韆有問題嗎?」
  「有。明明是給人乘坐的東西,卻不會移動。」
  「這無所謂吧。那本來就不是用來移動的東西。」
  「坐太久會不舒服。」
  「這樣啊。那算了。」
  野之尾無奈地將鞦韆移到B箱。
  「這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直到A箱裡的事物全都移到B箱為止。」
  「一個都不留?」
  「沒錯。這個過程的目的,是讓妳找出所有事物不正確的地方。」
  「全部都不正確嗎?」
  「這世界的事物,全都有某個地方不正確。只要改變觀點,無論是多好的事物,都至少會有一個壞處。」
  野之尾陷入迷惘。
  印象中,這個過程是為了找出正確事物才開始的。如果全部都是錯的,一開始就不成立了不是嗎?
  總之,她先將A箱裡的事物都拿出來,找出問題點,然後再移到B箱。這樣的過程持續五分鐘後,野之尾低喃道:
  「我膩了。」
  而且她早就忘記A箱裡裝了哪些事物。
  「嗯,這樣啊。那好吧。」
  「沒關係嗎?」
  「嗯,我們來進行下一個步驟。等A箱裡的事物全都移到B箱後,要仔細觀看B箱。」
  會發現裡面裝滿了不正確的事物。
  老人接著說道:
  「從那裡面,挑出最好的事物。那一定就是屬於妳的正確事物。」
  野之尾直到最後,都還是無法理解。
  「不過,那個事物也有哪裡不正確吧?」
  「沒錯,正確的事物包含了某種不正確。只有在理解不正確的部分後,依然將其歸類為正確的事物時,那才是名符其實的正確事物。」
  老人的聲音含糊,彷彿在說夢話。
  不管怎樣,野之尾從B箱中挑了一個映入眼簾的事物。
  「妳覺得什麼是正確的呢?」
  老人問道。
  「貓咪。」
  野之尾回答。
  貓咪用爪子抓人,而且經常目中無人。不過,抓人的貓咪還是很可愛,目中無人也是貓的自由。
  插圖010
  「正確的事物,就是這樣找出來的。」
  老人說道。
  野之尾覺得有點難以置信。
  她試著思考解開智慧環的方法。她將漫不經心想到的拆解方法放進A箱,分別想像這些方法失敗的狀況後,移到B箱。
  B箱裡看起來最值得信任的,就是解開智慧環的方法。拉著智慧環的兩端,像攪拌麥芽糖地迴轉。轉幾圈後,智慧環解開了。感覺這是最可行的答案。
  野之尾按照自己的想像,擺弄智慧環。
  伴隨著金屬摩擦的聲響,智慧環乾脆地一分為二。
  看著手上被解開的智慧環──
  「原來如此。就是像這樣啊。」
  野之尾嘟囔道。
  「那只是單純的偶然。」
  老人如此回答,他從野之尾手上取走智慧環,重新接回原本的樣子。

  ──那實在不是說給小孩子聽的內容。
  成為高中生的野之尾盛夏,面帶笑容地想著。老人用來找出正確事物的方法,確實是種頗有效率的思考方式。可是,在日常生活使用就有點累人。
  野之尾將數種說詞放進A箱,再一個個地移動到B箱。其中有些話像鮮奶油一樣又黏又甜,有些話則像鞦韆那樣沒和任何地方連結。野之尾心想,我果然還是覺得貓咪最好。隨興、有些冒犯,但又能被原諒的話語。
  「您一直都過著沉浸在自己能力的生活呢。」
  野之尾說道。
  在記憶中,野之尾每次造訪這棟洋房時,老人總是在桌子前面寫些什麼。劇本的抄本──雖然不太清楚這個能力,但她能理解持續使用能力生活的心情。
  老人點頭。
  「嗯,妳要針對這點指責我嗎?」
  「不,我也過著跟您一樣的生活。」
  他緩緩搖頭。
  老人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什麼也沒說。
  野之尾繼續說道:
  「這個世界和我們的能力很像。」
  老人將原本固定在咖啡杯上的視線,轉到野之尾的額頭一帶。
  「我也這麼認為。」
  野之尾能與貓共有意識的能力,以及老人能持續書寫真實的能力。兩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同時也極為相似。過於相似到令人悲傷的程度。
  野之尾盛夏每天大半的時間,都是在與貓共有意識的情況下度過。因為她喜歡貓。換個說法,就是她不太會應付人類。說她討厭人類也不對,用不擅長來形容會比較接近。如果周圍人太多,就會覺得自己逐漸出現崩壞。
  彷彿被人強迫吃下自己不喜歡的食物。
  至少對野之尾而言,吃難吃的食物並不怎麼痛苦,只要忍著吞下去就行了。相較之下,她更討厭自己有不擅長的事物,討厭這種遭到否定的感覺。她不希望不擅長什麼的這件事,被說得好像是一件壞事。不希望對某事物不擅長的自己,被人隨意踐踏。
  在這方面,貓咪就很棒,牠們不會強制任何事情。牠們與集團連繫的方式,明顯和人類不同。即使有貓咪不吃難吃的食物而消瘦衰弱,其他貓咪也不會感到煩躁,甚至不會加以憐憫。那隻貓咪很單純地死掉而已。貓的世界擁有人類世界沒有的自由。
  對野之尾而言,貓的世界是樂園。
  野之尾沉浸在樂園中生活。
  ──他也一樣。
  老人過著持續書寫真實的生活。他不與現實接觸,沉浸在舒適、正確的世界。
  即使是野之尾,也知道那是多麼病態的事情。同樣地,她也知道自己的生活方式有問題。
  就像逃進這個夢世界一樣。
  老人和野之尾,肯定只能活在自己的樂園。
  「這都要怪我不好。該教小孩子的事情,我都沒辦法教。」
  老人沙啞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像是哭聲。
  兩人相遇之時,他就是個老人。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沒有發現。直到聽見這個聲音,野之尾首次意識到他真的老了。
  野之尾盛夏搖頭。
  「但是,在我小的時候,就只有您救了我。」
  老人僅僅轉動眼球看向這裡。
  「救了妳?我沒印象呢。」
  「所以沒關係。不自覺地被人拯救,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令人安慰的了。」
  如果他是那種會奮力拯救年幼孩童的老人,恐怕就無法拯救野之尾。她會逞強地認為,別開玩笑了,我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在生活,根本就不需要別人拯救。
  然而,他什麼也沒做。只是認同野之尾盛夏的人格,很自然地讓她待在自己身邊。就這麼簡單的行為,只有他接受了年幼的野之尾。
  「您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事嗎?」
  老人點頭。
  「那是九年兩個月又二十七天前的事。妳追著貓來到這裡。」
  「您還記得當時我們說了哪些話嗎?」
  老人搖頭。
  野之尾指向客廳角落,那是廚房的方向。
  「那附近有個裝了牛奶的小盤子,貓咪們都會過去那裡舔牛奶。」
  「然後呢?」
  「我當時在看貓咪們舔牛奶。您出現後,問我要不要一起喝。」
  「我完全不記得了。」
  野之尾記得非常清楚。她當時很驚訝。沒想到居然會有大人像餵貓喝牛奶般,請人類的小孩喝牛奶。
  「我拒絕了牛奶,然後問了那隻貓的名字。」
  「我還是不記得。但我知道我會回答什麼。」
  野之尾點頭。
  ──我不知道。
  他是這樣回答的。
  「我不喜歡幫貓取名字,我覺得那樣非常傲慢。可是,不管我怎麼主張,也沒人願意理解。」
  老人再度搖頭。
  「我並不是為了守護貓的尊嚴,只是懶得叫名字而已。」
  「您的理由不重要。總之,那時候我覺得您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兩人初次見面那天說的話,就只有這些。
  老人替小盤子補充牛奶後,馬上就失去身影。大概是回書房了。
  野之尾繼續觀察貓咪一段時間,才因為太陽下山回家。
  隔天,野之尾再度造訪這間洋房。兩人第二次的對話更短。老人說「妳又來啦」,野之尾回答「我又來了」。就只有這樣。
  老人既沒有特別理會野之尾,也沒有拒絕她。他用對待迷路野貓的方式對待她,這讓女孩覺得自在。因此,不知不覺中,野之尾變得喜歡和他說話。
  「我沒辦法適應人類,人類創造的社會讓我覺得厭煩不已。但是,無法適應人類的人類小孩,多少會有點辛苦。」
  好比年幼的野之尾,就是疲憊到獲得能夠逃進貓社會的能力。
  「因為您什麼也沒做,因為您是不具備人類社會的煩悶之人,所以才能拯救我。」
  少女當時討厭人類。
  不過,現在至少變得不討厭了。雖然還是一樣不擅長,但真要說起來,應該是偏向喜歡人類。她認為這一切都是多虧這位老人。
  「您是我第一個朋友。」
  她不喜歡區分認識的人和朋友,卻認為這位老人是朋友。
  老人發出咳嗽般的笑聲。又或許是因為想笑才咳嗽。野之尾無法分辨是哪一種。
  他喝口咖啡後說道:
  「身為妳的朋友,我可以給妳一個忠告嗎?」
  「嗯,我就聽聽看吧。」
  「妳和我不同,妳還年輕。不能將虛偽的藍色,信以為是真正的藍色。」
  「藍色?」
  「就是幸福的象徵。」
  藍色。幸福。冒牌貨與真貨。
  「虛偽的藍色和真正的藍色,兩者要怎麼分辨?只要將所有的幸福事物放進A箱,再移到B箱就行了嗎?」
  老人搖頭。
  「去跟別人待在一起吧。這樣就行了。身邊的人露出笑容,就是幸福。」
  難以想像這是獨自待在書房裡,持續書寫真實之人說的話。
  正因為如此,才讓人覺得他的話是正確的。
  當一個人硬是說出自己沒資格說的話時,才更顯得那些話有多切實。因為他寧願傷害自己,也要說出那些話。
  野之尾笑道:
  「不用擔心。其實,我把跟我一起來的那兩人當朋友。」
  「那真是太好了。」
  「而且,您當然也是我的朋友。」
  「我不行。我在現實世界,一天只能清醒幾個小時。肯定連話都沒辦法好好說了。」
  除了依靠這個世界以外,老人已經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
  野之尾思考正確的話語。
  應該回答他的話語。
  然而,她找不到答案。在那之前,背後傳來敲打窗戶的聲音。
  回頭一看,那裡站了幾個人。兩名男性,兩名女性,總共四個人。
  敲打窗戶的男子,臉上浮現笑容。
  「我們是管理局的人,可以幫忙打開玄關的門嗎?」
  他如此說道。

  淺井惠將封面寫著「No. 853」的筆記本,放回書房的書櫃裡。
  這間書房的東西不多。兩個附玻璃門的大書櫃、木頭書桌,以及加裝柔軟坐墊的皮椅。再來就只有壁櫥裡放著幾個紙箱。紙箱裡全是筆記本和鋼筆的墨水及筆尖。
  書櫃、書桌、壁櫥。除了這三個地方以外,根本沒有其他能找的地方。而且這些地方都找不到寫著「No. 407」的筆記本。
  在找到的筆記本中,最小的號碼是剛才的「No. 853」。筆記本按照順序擺在書櫃裡,看來「No. 407」不太可能被混在其他號碼之間。
  「沒有呢。」
  春埼美空說道。
  她也在幫忙找「No. 407」的筆記本。
  「『No. 853』之前的筆記本,一定是被移到別的地方保存了。」
  向那位老人詢問地點會比較快。再怎麼說,也不能在別人家裡隨便走動。
  隨手翻了幾下筆記本後,春埼說道:
  「劇本是什麼?」
  「按照那位老爺爺的說法,就是真實。」
  無法逃避,絕對正確的事物。真實。
  ──真是的。怎麼可以有這種能力。
  惠從剛才開始,就確認了好幾本筆記本的內容。
  上面寫的,大多是過去發生過的事情。再來就是數學公式或物理方程式等,具備嚴密解答的東西。裡面也包含了許多惠不知道的公式,或許有些還是人類尚未發現的公式。不過,這部分不會造成特別的問題。
  劇本的抄本,那位老人的能力。他記下的真實,偶爾會罕見地提到未來的事情。這才是問題。
  惠見過兩名可以預知未來的能力者,魔女與相麻堇。如果換個角度想,春埼的重啟也是一種類似預知未來的方法。
  這些能力都有一個絕對的條件。
  簡單來講,就是能預先得知未來的人,可以改變那個未來。
  如果看見在街角右轉的未來,那就實際往左轉就行了。這樣未來就會改變。
  ──可是,劇本的抄本不同。
  假設知道五分鐘後,地球的另一端會發生意外,那要怎樣才能阻止呢?即使知道百年後會有某個嬰兒誕生,又有誰會想要加以阻止呢?
  能夠改變的未來,不算是真實。
  沒辦法稱為逃避不了、絕對正確的事情。
  ──在預知未來方面,這個能力恐怕是毫無意義的。
  只會記述即使看過也無法變更的未來。讀者想要改變,並且實際上能夠改變的未來,打從一開始就不會記述下來。
  這是個無意義的能力,但同時也證明了一件事。
  ──不可能迴避的未來,確實存在。
  換句話說,就是這個世界的未來已經確定了。
  若是過去和未來只有一條路可走,那等於是否定了可能性這個詞。一般來說,這種想法被稱為決定論。
  這恐怕就是所謂的劇本。
  「要回客廳嗎?」
  就在惠正打算點頭時,書房的門被人打開。
  原本以為是野之尾或老人來察看狀況,沒想到並非如此。
  站在那裡的,是一位三十五歲左右的男性。他的臉上掛著溫柔的笑容。
  男子帶著忍住不笑的聲音──
  「哎呀,已經有人先來啦。」
  如此說道。
  ──這真是出乎意料。
  惠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曾經見過男子兩次。
  惠隱藏內心的動搖,微笑地說道:
  「好久不見。我記得你是管理局的人。」
  「你──」
  臉上掛著笑容的男子,用右手中指輕敲自己的太陽穴,然後開心地點頭。
  「我認識你。對了,我記得是淺井同學。」
  伴隨著堅硬的腳步聲,男子走進書房。
  男子後面還站了三個和管理局有關的人。惠對每個人都有印象。宇川沙沙音、索引小姐,以及不清楚名字──以前曾帶惠他們去魔女所在樓房──身穿黑西裝的管理局人員。
  「你居然跑來這種地方。」
  索引小姐稍微板起臉說道。
  臉上掛著笑容的男子,以誇張的動作在惠面前豎起食指。
  「淺井同學,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
  「可以的話,我實在不想聽。」
  「但是,我非說不可。聽好了,這間書房禁止一般人進入。」
  這點惠早就料到了。
  劇本的抄本,當然不能隨便讓人觀看。奇爾奇爾不讓別人進入這棟洋房,也是理所當然的處置。
  男子聳肩說道:
  「我今天計劃要過來,才請人讓這段時間變得能夠進入。沒想到你居然趁機進來了,真是天大的巧合。」
  原來如此。所以今天下午三點到太陽下山前,才能夠進入這棟洋房。
  惠盡可能維持原本的表情問道:
  「這個房間裡沒有『No. 853』之前的劇本抄本。是被管理局回收了嗎?」
  「這是你應該知道的事情嗎?」
  「對不起,請你忘記剛才的問題。」
  男子放聲笑道:
  「開玩笑的,這本來就不是什麼祕密。我不記得詳細的號碼,但在現實世界寫的抄本,全都由現實的管理局保管。放在這裡的,都是那位老人進入夢世界後才寫的抄本。」
  原來如此,「No. 407」從一開始就不在這裡。
  ──那麼,相麻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是想讓惠知道有劇本的抄本這種東西存在嗎?
  還是想讓惠和這位臉上掛著笑容的男子見面呢?
  無論何者,都沒理由指定「No. 407」。該不會是要惠偷走被管理局回收的抄本吧?
  ──說不定真的是這樣。
  惠想到這個可能性。
  就現實而言,要從管理局手中奪取資料幾乎不可能。至少不是憑著女孩的一句留言,就能夠實行的事情。
  然而,在這個夢的世界裡,管理局應該不是那麼絕對性的存在。如果這裡完整地重現了現實,那這個世界的管理局裡,或許也有「No. 407」的抄本。
  ──無論如何,先跟奇爾奇爾見面再說。
  他的話,要偷本書是輕而易舉的事吧。
  下定決心後,惠微笑道:
  「我知道了。既然這裡禁止進入,那我馬上離開。」
  「這樣啊。不好意思,好像在趕你似的。」
  「我才不好意思,擅自闖進來。」
  「不。真要說起來,是我們這邊的失誤。大概,一定,沒有問題。」
  一說完,男子再度露出笑容。
  口頭告退後,惠走向出口。中途和宇川沙沙音對上視線,於是惠擠出微笑。
  就在他將手放到門把上時──
  「啊,對了。」
  臉上掛著笑容的男子說道。
  惠停下腳步,重新做出笑容後回頭。
  「怎麼了嗎?」
  受不了,這簡直是刑警劇的場景。能幹的刑警在犯人準備離開時叫住對方。
  「淺井同學,你的工作是調查現實和夢世界的差異吧?」
  惠點頭。
  「是的,沒錯。」
  「那麼,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到底是基於什麼目的,又是為何會來到這個地方?」
  「我是陪我朋友來這棟洋房。是在客廳的女孩。」
  惠在心裡感謝這話並非謊言。
  男子點頭。
  「原來如此。算了,這不重要。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
  總覺得對方會問相麻堇的事情,但惠的預測落空。
  「知道劇本確實存在,會讓你感到絕望嗎?」
  男子問道。
  惠刻意露出苦笑回答:
  「我還不清楚。直說的話,我很震驚。」
  然後這次他真的穿過房門,踏上走廊。

  *

  淺井惠與春埼美空。
  索引小姐在腦中回想剛才離開房間的兩人,皺起眉頭。
  ──真是的。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索引小姐當然知道他在夢世界。畢竟他獲得調查夢世界的許可後,就是由索引小姐本人負責轉告。
  打從他們將在相同的時間點前來確認劇本的抄本時,她就有股不祥的預感。即使如此,沒想到他真的會在這裡。
  「淺井同學剛才有說謊吧?」
  臉上掛著笑容的男子──浦地正宗說道。
  索引小姐的能力,是透過顏色分辨情感。她能在別人說話時,從話裡看見各種顏色。
  對索引小姐而言,謊言是紅色,是非常顯眼的危險顏色。她不可能漏看這種顏色。
  索引小姐回答:
  「他只有最後那句話是謊言。」
  「最後那句話。」
  ──直說的話,我很震驚。
  只有這句話是謊言。
  「他接受了劇本的存在。」
  浦地一如往常地笑著。
  「喔,原來如此。」
  有點在意的索引小姐問道:
  「虧您記得他的名字。」
  浦地正宗的記性不好──這是他喜歡掛在嘴巴上的謊言。帶有紅色的話語。
  必要的事情,他絕對不會忘記。而不必要的事情,他從不打算記住。
  至少他判斷淺井惠,是應該記住的名字。
  「只是碰巧而已。那個少女,叫什麼來著。就是淺井同學的學妹。」
  「岡繪里。」
  「沒錯。我曾經為了她,詳細調查過淺井同學的事情。大概是因為這樣才記住吧。」
  蒐集淺井惠資料的人是我。明明忘了岡繪里的名字,卻還記得淺井惠這點也讓人感到矛盾。雖然索引小姐很想這麼說,恐怕也得不到有意義的答案。
  索引小姐提出一個更直接的問題。
  「您以前曾經說過對淺井惠有興趣。請問您到底是對他的哪裡有興趣?」
  「各方面。兩年前與管理局的對立,上個月與魔女有關的事項。任何人都會對他感興趣的。」
  索引小姐忍住嘆氣的衝動。
  「他出現在這裡,會造成問題。」
  「無論誰出現在這裡,都會是個問題。」
  浦地看向宇川沙沙音。
  「對了,妳也不能待在這裡。這裡禁止一般人進入。」
  宇川沙沙音並非管理局人員,只是單純的幫手。
  「啊,果然如此。」
  宇川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應該是對劇本的抄本沒興趣。
  她離開房間,順手關上門。
  寡言的管理局人員──加賀谷用右手觸摸那扇門。他用右手觸摸過的東西,絕對不會產生變化。除非他自己用左手解除。
  索引小姐說道:
  「淺井惠來過這件事,比其他人都還要嚴重。沒有任何方法能夠從他腦中奪取情報。」
  劇本的抄本。管理局無法容許寫在裡面的情報外洩。
  ──不對,內容本身並不構成問題。
  問題在於劇本的抄本確實存在。世界的未來其實早已確定,這件事絕對不能讓一般人知道。
  浦地以爽朗的聲音笑道:
  「沒那麼嚴重啦。只要拿把刀刺進他的心臟,他就沒辦法洩漏情報了。」
  「您以為那種事情能被允許嗎?」
  「開玩笑的。不過,沒有管理局不能允許的事情。」
  他的話,某方面來說,算是確切的真理。
  咲良田並不存在能夠制裁管理局的機關。咲良田內沒有的話,就表示全世界都沒有。
  唯一能制裁管理局的,就只有管理局而已。管理局是由幾個部門組織而成。市公所和警察局各有一個大部門,剩下的視需要而定,通常會另外租借辦公室。
  部門間沒有明確的上下關係──錯了,應該說明確地沒有上下關係才對。管理局沒有統括所有部門的總部。每個部門都是各自獨立的機關在運作,同時監視其他部門。
  但是,這部分也極為鬆散。
  管理局的各個部門比起公開,更注重於保密。不僅無法得知鄰近的部門在做什麼,有時甚至連自己跟夥伴在做什麼都不得而知。就像齒輪不知道自己的工作,仍會持續運轉一樣。
  能確切掌握管理局全貌的,就只有三位創始者。
  創始者。構思出管理局,換句話說,就是設計這個系統的三個人。可是他們──至少確定無法對話──已經不在了。最後一位的魔女已在上個月中失蹤了。
  ──唉,簡單來講,總會有辦法解決,看用什麼方法而已。
  只要管理局有心想要隱蔽,大部分的事情都能藏得住。讓一位高中生失蹤,算是非常輕鬆的工作。
  索引小姐心想,這實在不是有趣的話題。有這種想法的公務員存在,這城鎮果然已經扭曲。公務員本來是個只要煩惱如何避免加班就好的職業。至少大學時的索引小姐是這麼想的。
  ──我明明是為了過安定的生活,才當上公務員。為什麼得思考這種好像邪惡祕密組織才會想的事情啊?
  身為一個人,絕對不能捨棄這種煩惱。
  浦地正宗突然開口說道:
  「淺井同學的背後,還有其他人在。」
  是誰?
  「意思是有人在對淺井惠下指示嗎?」
  「嗯。他在申請進入這個世界的許可時,還不曉得劇本抄本的存在吧?」
  「是的。這點可以確定。」
  「不過,會來到這裡,不可能只是偶然。他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遵從指示來這裡的。這個可能性最高。」
  是這樣嗎?
  淺井惠是按照某人的指示在行動嗎?
  「到底是誰在對他下指示呢?」
  「誰會知道那種事啊。選項要多少有多少。說不定是無名系統在離開咲良田之前,透過預知未來的能力對他下達指示。可是,單憑想像也無濟於事。」
  浦地從書櫃裡抽出一冊劇本的抄本。他靠著書桌,開始不斷翻頁。
  插圖011
  「我們需要確實的情報。看來有必要質問他。」
  「質問。」
  浦地輕輕一笑。
  「我們傳喚淺井同學。因為他來過這個房間,果然還是釀成問題。有必要好好跟他談談,再整理成文件。只要營造一個正式的場合,在能夠將一切以資料形式保留下來的空間質問他就行了。務必徹底調查。」
  這就是原因嗎?
  「所以您才把淺井惠叫來這個世界?」
  浦地一臉無趣地瀏覽筆記本。
  「有很多理由。首先,我想知道淺井同學的目的。若他找到劇本的抄本,就能藉此推測他是受到某人的指示。這樣就有必要質問他。在這個房間偶然遇見他的情況正合我意,之後就有正式傳喚他的理由了。」
  沒有人能夠對管理局──索引小姐說謊。
  如果真的有人在對淺井惠下指示,應該很快就能掌握對方的真面目。
  然而──
  「這樣的話,用無名系統的事情傳喚他不就好了?」
  沒必要特地做這些麻煩的事。
  「不。那事件的規模太大了,負責的部門也不太一樣。狀況會在我無法控制的地方產生變化。讓他看見劇本抄本這種程度的事情剛剛好。」
  浦地闔上筆記本。他已經確認完一本的分量了嗎?不管怎麼看,他都只是邊講話邊隨便翻頁。
  他將筆記本放回書櫃,抽出新的筆記本,接著說道:
  「把他找來夢世界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管理局的問題還是多一點比較好。而且可以的話,我想讓這個夢世界消失。更重要的是淺井同學,必須讓管理局覺得他是個問題才行。」
  「……為什麼?」
  「因為礙事,他的能力非常礙事。即使沒有能力也很礙眼,若情況允許,我想讓他消失。」
  浦地正宗又補上一句:「感興趣這件事,不是有好意,就是有惡意喔。」

  *

  「宇川沙沙音。」
  野之尾盛夏說道。
  惠和春埼一起回到客廳,然後開始說明來到這間洋房的四位管理局人員。
  「宇川小姐幫管理局做事。她是大學新鮮人,喜歡巧克力零食的正義使者,擁有破壞世界的能力。」
  換成她的說法,是「修正世界的能力」。
  野之尾皺起眉頭。
  「破壞世界?」
  「只是依用法會變成破壞而已。其實還能做別的事。」
  「要怎麼破壞?」
  「怎麼破壞都行。大概把整個星球砍成兩半也沒問題。」
  當然實際上,惠沒有親眼看過她做那種事。既然本人說過大概做得到,那應該就是做得到吧。
  「她的能力,是能夠隨意改變物質。似乎不能對生物使用,除此之外則毫無限制。無論是任意改變形狀、消除,或無中生有都辦得到。」
  「甚至能夠改變星星的形狀嗎?」
  「嗯,恐怕是如此。」
  她的能力,沒有尺寸的限制。
  野之尾啃著餅乾問道:
  「那個能力會不會有點太危險了?」
  「這可以放心。至少她不希望人類滅亡。」
  初次見面時,宇川打算用那個能力做出防止跌落的柵欄。
  她基本上是個好人,不會做出給人添麻煩的事情。做糖果給哭泣的小孩,或是把卡在大樹上的球弄下來,她通常只將能力用在這類的事上。
  順帶一提,她的能力對樹木無效。她無法讓生物產生變化。她是先將卡在樹上的球變小掉下來後,再讓它恢復原本的尺寸。
  宇川沙沙音的能力很強,但是按照惠的基準,春埼美空的重啟或村瀨陽香的消去要來得更有價值。
  宇川的能力無法將相麻堇從相片裡帶出來。或許有辦法將魔女從房子裡帶出來,卻會造成更大的問題。惠也不認為她的能力有辦法拯救遭遇意外的貓。
  並不是造成大規模影響的能力就比較強。能在需要的時候,發揮需要的功效就好。視情況而定,光是能夠傳遞聲音的能力,就比什麼都要來得有用。
  宇川也是因為知道這點,才會用可以破壞世界的能力做柵欄和餅乾吧。
  「宇川小姐的能力雖然方便,但大多是些不靠能力,多花點時間就能辦到的事情。只要不是拿來破壞世界這種蠻橫的用途上。」
  就算破壞世界也沒意義。誰也不會因此變得幸福。
  說著說著,惠在內心補上一句。
  ──那是針對一般的情況。
  這次的問題點,在於宇川真的有可能打算破壞這個世界。
  惠不認為她會破壞現實世界,然而,要是她不中意這個夢世界,說不定會破壞殆盡。宇川和奇爾奇爾──在這個夢的世界,實在很難判斷誰的力量比較強。
  惠將手伸向桌上的餅乾。
  此時房門正好打開。宇川沙沙音站在那裡。
  「怎麼了嗎?」
  惠問道。
  「我被趕出來了。因為我不是正式的管理局人員。」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讓單純的幫手看劇本的抄本也是個問題。
  惠把拿起來的餅乾遞給她。
  「要吃嗎?」
  「這是餅乾?」
  「巧克力口味的夾心餅乾。」
  「那我要吃。」
  宇川沙沙音有相信巧克力比什麼都來得正確的傾向。
  惠從沙發上起身,將餅乾遞給她。
  宇川開心地撕破包裝。
  「對了,淺井,我想單獨跟你聊一下。」
  說完後,她咬了一口餅乾。

  3 下午四點──九月二十四日(星期日)

  走出洋房來到庭院,太陽的位置下降許多。
  現在差不多是下午四點。當這個時段暗示一天的結束時,就會讓人覺得秋天正式來臨。目前還不到那種程度,屬於看得見終點的感覺。
  淺井惠看向站在旁邊的宇川沙沙音。
  「是要問現實與夢世界的差異吧。」
  關於這部分,今天應該要再報告一次。
  不過,宇川搖頭。
  「不。那已經無所謂了。」
  「為什麼?」
  「我昨天在鎮上逛了一圈。今天,管理局的人告訴我有關奇爾奇爾和米琪兒的事情。所以,我心裡大致有答案了。」
  答案。
  宇川垂下眼瞼。那動作並非閉上眼睛,而是看向自己的腳邊。
  「淺井,你覺得這個世界正確嗎?」
  惠有點意外會被問到這個問題。
  宇川沙沙音無論什麼事情都是自己判斷。她擁有能夠相信自己內心的堅強,不會向別人徵求意見。
  想到這裡,惠才注意到。
  ──啊,這個人知道我會如何回答。
  她不是想要交換意見,恐怕連說服的意思都沒有。單純只是告知的第一步。
  淺井惠回答:
  「我不覺得正確。搞不好是錯的。可是,那不是別人能夠隨便否定的類型。」
  掌中伊甸。
  廉價的幸福。
  這個世界能夠實現願望。讓不夠堅強、無法在現實世界幸福生活的人逃進這個手掌大小的樂園,給予他們複製的幸福。
  米琪兒──片桐穗乃歌追求的,就是這樣的世界。
  宇川沙沙音搖頭。
  「我討厭這個世界。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為何討厭這裡。」
  「妳找到答案了嗎?」
  宇川點頭。
  「我以前看過一張海報。上面畫了圓圓的地球,一群人手牽手圍繞在周圍。我的內心判斷那是正確的。」
  惠也曾看過那種海報。因為有好幾種類型,所以算是滿泛用的樣式。
  「這個世界──米琪兒,片桐穗乃歌並沒有和其他人產生互動。」
  「妳覺得這種躲在自己的世界,為自己準備神明的生活方式有問題對吧?」
  「嗯。那跟一個人躲在房間裡玩娃娃是一樣的事情。逃避、欺瞞、躲藏。」
  宇川突然看向惠。
  「我的內心,判斷那很噁心。」
  判斷米琪兒、片桐穗乃歌,以及被創造成她專屬樂園的這個世界很噁心。
  要是在說這些話時,宇川的眼神有變得險惡就好了。如果那裡面包含了攻擊性的惡意,至少還有救。但是,她用一如往常、缺乏起伏的平靜眼神看向惠。
  宇川沒有踐踏什麼的意思。
  不具備軟弱的她,並未意識到這句話會傷害別人。
  為了好好觀察這個世界,惠盡可能看向遠方。從起風到樹葉掉落,他盡力不遺漏任何細節。
  「無論是逃避、欺瞞還是躲藏──」
  這些都是否定的字眼。絕對稱不上正確的字眼。
  惠說道:
  「只要是人拚命想讓自己幸福的行為,都不應該被人說得像是壞事。」
  也是有被酸葡萄與甜檸檬守護的幸福。
  軟弱者的戰鬥方式,不應該被人說得好像腦袋有問題一樣。
  宇川沙沙音困擾地皺起眉頭。
  「別那麼生氣啦。啊,要不要吃士力架?」
  她是認真地相信只要給人巧克力零食,就能讓所有人的心情變好。看著宇川翻找背包,惠嘆了口氣。
  「我沒有生氣,但要請妳對自己的特異之處再多點自覺。」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像宇川沙沙音這樣,或許真的只要有巧克力就能變幸福。
  宇川沙沙音太過相信人了。
  她深信每個人都能變得像她那樣堅強。
  惠收下她遞過來的士力架,卻沒心情撕開包裝。這個用巧克力包裹花生、焦糖和牛軋糖的零食太有分量了。惠先塞進口袋。
  「我對這個夢世界,並未抱持多麼肯定的態度。見到總是孤單一人的小孩子,會建議他去交朋友比較好。不過,我不認為搶走那孩子的娃娃並加以踐踏,是正確的事情。」
  宇川從容地吃著巧克力,同時說道:
  「那你認為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想先跟米琪兒好好地談談。如果我能在這個世界成為她的朋友,至少她就不再是孤單一人。」
  「會那麼順利嗎?我也見過米琪兒,根本就無法好好對話。無論講什麼,她都會說拜託奇爾奇爾就好。看來無論巧克力、朋友還是幸福,奇爾奇爾都會全部幫她準備好。」
  「一開始都是這樣。只要多花點時間,或許就有辦法了。」
  「我是覺得這樣下去不行。米琪兒太依賴這個世界了。她忘記自己是片桐穗乃歌,過著忽視現實的生活。這樣果然不太好。」
  惠搖頭。
  「片桐小姐只剩下這個世界。如果不在現實醒來,就只能在這裡獲得幸福。」
  「不對。就算只剩夢世界,也沒必要是這個世界。我不會否定在夢中創造世界的能力。創造奇爾奇爾,以及變成米琪兒才是問題。這裡太扭曲,讓人覺得噁心。」
  宇川舔了一下沾到指尖的士力架碎片,接著說道:
  「如果問題出在玩娃娃,那就應該破壞那種東西。沒有必要猶豫。」
  「要不要丟掉那個娃娃,得讓本人做決定才對。」
  幸福不是靠工廠量產的東西,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形式。就算是娃娃外型的幸福,又有什麼關係呢。
  宇川沙沙音微笑道:
  「淺井。你很殘酷呢。」
  惠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宇川這麼說。
  「雖然你說我太過堅強,但其實堅強的人是你;你說我太過相信別人,但其實相信別人的也是你。人無法一直靠自己選擇正確的選項。有些事情,只能靠強硬的方法傳達。」
  宇川又補上一句:「因此,正義使者要戰鬥。」
  錯誤的事情,不可能只靠對話就能解決。
  惠搖頭。
  「我也那麼認為。可是,我不知道這次的狀況,是否該用強硬的手段解決。」
  「我知道。這個世界在尋求救贖。」
  「為什麼妳會這麼認為?」
  「如果不是如此,為什麼一到晚上,就會有怪物破壞街道。我認為創造這個世界的片桐穗乃歌,其實也討厭這裡。」
  宇川沙沙音從口袋裡拿出鐵塊般的戒指。
  「請等一下。」
  惠說道。
  「我不要。」
  宇川沙沙音回答。
  她將戒指套上左手小指。將有點緊的戒指用力套上去。
  跟兩年前一樣的動作。她使用能力時的動作。
  她的能力,是讓世界產生變化。雖然對生物無效,但除此之外想怎麼改變形狀都行,也能無中生有地創造出物質,或是消除既有的物質。
  在使用能力時,必須花費一分鐘持續想像變化後的狀態。要是中途分心,就得重新來過。而且,一旦她忘記想變化的事情,對象就會恢復原狀。
  所以她使用能力時,會戴上略緊的戒指。透過將意識集中到手指根部的不自在感,想像世界變化後的狀態。
  「對話結束了。我要修正這個世界。先破壞掉,讓一切回歸白紙。」
  「那會怎麼樣?」
  「只要虛假的樂園變得亂七八糟,米琪兒就會回想起自己是片桐穗乃歌。只要讓她下次打造出更好的世界就行了。」
  宇川沙沙音閉上眼睛。
  她正在腦中想像這個世界崩壞的樣子。
  惠說道:
  「宇川小姐,我尊敬妳的堅強。但是,我不認為妳是正確的。至少我從來不認為妳比春埼美空正確。」
  惠不知道比兩年前的柔弱少女還要正確的事物。
  另外,如果是春埼,絕對不會輕易破壞這個世界。
  「淺井,你說這種話會讓我分心。」
  宇川沙沙音閉著眼睛說道。
  「比起你的心,我更相信自己的心。」
  一分鐘。
  淺井惠煩惱的時間。
  毆打宇川沙沙音的話,就能暫時阻止她使用能力。或是在她耳邊大叫,可能也有相同的效果。總之,只要讓她的集中力中斷,宇川沙沙音就無法使用能力。
  讓他猶豫的理由也非常明確。
  ──如果奇爾奇爾是這個世界的神。
  如果在這個世界,祂真的是可以被稱為萬能的存在。
  說不定至今的一切,全都在他的預料之中。說不定所有的事情,其實都是按照他的計畫在進行。
  惠曾經做過這樣的推測,但無法確信。
  惠忍不住思考。
  若是相麻有看見這個未來。
  或是這個未來早已被劇本所注定。
  ──換句話說,若是我的行動早已有所定案。
  到底那個內容,會是什麼情況。到底應該思考什麼,又該怎麼判斷才對。
  真是愚蠢。那種事,隨便怎樣都好。
  陽光被飄動的雲遮住。
  一陣風擦過鼻尖。
  惠在最後的幾秒做出決定。徹底基於利益考量的決定。
  ──現在還是先放任宇川沙沙音自由行動好了。
  他輕咬嘴唇,下定決心。
  宇川沙沙音睜開眼睛。之後──
  插圖012
  所有的人造物都從夢裡的咲良田消失了。

  *

  奇爾奇爾待在米琪兒當成自己房間使用的病房內。
  米琪兒睡著了。在白色的床上,她抱著自己縮成一團。奇爾奇爾看著這副景象。
  她是唯一能在夢世界睡覺的人。換個說法,是唯一在這裡睡著,也不被允許在現實清醒的人。
  不曉得是做了什麼悲傷的夢,米琪兒皺起眉頭。奇爾奇爾輕輕握住她的手,米琪兒的表情仍不見舒緩。這是早就知道的事。即使奇爾奇爾握住她的手,也無法拯救米琪兒。
  他想起相麻堇說的話。
  ──只有那位老爺爺,有可能成為米琪兒的救贖。
  野貓屋的老爺爺。
  這種事有可能嗎?米琪兒最害怕的,就是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在奇爾奇爾誕生前,就住在夢世界裡。換句話說,是從米琪兒還是片桐穗乃歌的時候開始。
  那段時期,管理局還沒發現片桐穗乃歌的能力。沒有管理局人員想調查持續躺在病床沉睡的她,片桐穗乃歌也沒有引發會被無名系統的預知未來能力注意到的問題。
  在片桐穗乃歌還沒被隔離時,睡在她附近病房的人們都能進入這個世界。
  當時,片桐穗乃歌是這個世界的神。
  她給予造訪這個世界的住院患者無償救贖,是樂園的管理者。
  雖然片桐穗乃歌變成米琪兒時,捨棄了那段時間的記憶,但奇爾奇爾代替她繼承了那些記憶。
  野貓屋的老爺爺──那位老人跟其他住院患者一樣,毫不知情地造訪這個世界。
  還是神的片桐穗乃歌,對每個住院患者都會提出相同的問題,面對那位老人時也不例外。
  「你有什麼願望?」
  她一直都在實現所有人的願望。
  然而,那位老人是唯一沒有任何願望的人。即使見到神,知道對方能實現所有的願望,他還是沒有任何願望。
  不只如此,他還問道:
  「如果妳是神,那神與惡魔的差別在哪裡?」
  奇爾奇爾心想,怎麼會有人問這種問題。
  那是破壞樂園的問題。是不該說出口的話語。
  片桐穗乃歌回答:
  「神會無償地給予救贖。惡魔則要求靈魂作為賦予力量的代價。」
  老人發出咳嗽般的笑聲。
  「不過,向妳許願的話,就會被妳囚禁在這裡吧。」
  「我不會奪走任何東西。」
  「有得就有失。樂園賦予人安定與幸福。得到的同時,就無法離開那裡。」
  他開始說明被管理局命名為「掌中伊甸」的問題內容。
  在管理局知道夢世界,將片桐穗乃歌的能力視為問題之前,那位老人比任何人都早一步,對片桐穗乃歌說明了那個問題。
  「如果會被囚禁在神給予的樂園裡無法離開,那跟被奪取靈魂有什麼不同?」
  那是破壞樂園的話語。破壞片桐穗乃歌依靠的價值觀的話語。
  她無法承認這點。
  因此,她將那個給了老人。
  片桐穗乃歌給了他所有來到這個世界之人都想要的東西──健康,以及不會為任何疾病或傷害所苦的身體。
  然後等待他的願望。
  等待老人變得和她一樣,必須依靠這個世界活著。
  然而,他還是沒有任何願望。獨自窩在洋房裡,從不走出家門。
  所以片桐穗乃歌怕他。
  她無法不害怕那個否定她自身的救贖,能夠承受孤獨的他。
  奇爾奇爾用力握緊米琪兒的手。
  ──時間差不多了。
  想到這裡時,米琪兒睡的床鋪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不只如此,天花板、牆壁、地板、醫院,所有看得見的人造物都消失了。
  眼前是徹底的空蕩。盡頭則是包圍這座城鎮、白色霧氣般的牆壁。
  病房原本位於五樓。奇爾奇爾握著米琪兒的手,從五層樓的高度落下。他抱著睡眠中的米琪兒,在不讓她感覺到衝擊的情況下靜靜著地。
  將米琪兒放在裸露的地面上後,奇爾奇爾鬆開她的手。米琪兒還是一樣皴著眉頭沉睡。
  奇爾奇爾閉上眼睛。
  他變成一隻藍色小鳥,拍動翅膀。
  在空中繞了一圈後,小鳥飛上高空,前往遠方白色牆壁的另一側。
  米琪兒不久就會睡醒。
  在一切都消失的街上醒來,然後獨自哭泣。
  這讓奇爾奇爾悲傷得無以復加。

  *

  所有的人造物都從夢裡的咲良田消失了。
  淺井惠環視周圍,只剩下零散樹木的寬廣平地。被巨大的白色牆壁包圍,世界末日般的景色。
  他聽見遠方傳來幾聲慘叫。人們大概陷入混亂了。
  附近也響起慘叫。仔細一看,春埼和野之尾等原本待在洋房內的人,都跌倒在地。大概是因為地板突然消失,才會跌到地上吧。
  宇川沙沙音的能力除了生物以外,什麼都能操作。惠原本以為這項能力在夢世界可能會失效,看來她似乎仍然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思操作。
  「宇川小姐,妳太亂來了。要是有人正好待在高樓怎麼辦?」
  「我當然有事先確認過。即使在夢裡受傷,現實的身體也不會有事,所以沒問題。」
  惠嘆口氣。問題不是出在那裡。
  他走向野之尾──單純因為她跌倒在最近的地方──伸手扶她起來。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少女問道。
  「宇川小姐把建築物全都消除掉而已。」
  「……真是亂來。」
  就在野之尾低喃的同時,其他人也各自站了起來。不對,只有一個人沒這麼做。臉上掛著笑容的男子被壓在門底下,還保持笑容地趴在地上──不知為何,只有那扇門沒被消除。
  男子從那裡爬出來後,坐到門上。
  「變得清爽很多呢。」
  「話說回來,我連那些筆記本也消除了。這樣會給你們添麻煩嗎?」
  「可以的話,我是希望妳能晚點再行動。不過算了。比起那種東西,我倒比較希望妳能把床留下來。」
  這麼說也有道理。畢竟想回歸現實,就必須先睡覺。
  惠問道:
  「這麼一來,夢世界真的會變正確嗎?」
  宇川回答:
  「我不知道。如果她又做出奇怪的世界,我就再破壞。直到變得正確為止。」
  這實在不像正義使者會說的話。

  4 下午四點三十分──九月二十四日(星期日)

  索引小姐在心裡想著,不曉得上次躺在裸露的地面上是什麼時候。
  大概是高中的時候吧。索引小姐參加過手球社,她在練習到精疲力竭時,曾直接躺在操場上。話雖如此,這還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就這樣睡著。
  唉,這也能算是貴重的經驗。
  在內心如此嘟囔後,她從現實的床上起身。仔細想想,只要請宇川做張床出來就行了。可惜現在講也沒用。
  她不自覺地拍了拍裙子。在地上睡覺是夢裡的事情,身上的衣服不會因此變髒。
  床的周圍被簾子包圍。這間病房有四張床。隔壁就是能力的使用者──片桐穗乃歌的病房。
  索引小姐戴上睡前脫掉的手錶。下午四點三十分。在夢世界只待了兩小時,算是不上不下的睡眠時間。頭好重。基本上在夢裡必須持續用腦,所以頭腦沒有好好休息到也說不定。
  雖然還想再稍微睡一下,但情況應該不允許。看來其他三人也已經醒了。
  隔簾的另一邊傳來說話聲。
  她無奈地穿上鞋子,用力將套裝皺掉的地方弄平,然後拉開隔簾。
  坐在摺疊椅上的浦地,正忙著在記事本裡寫東西。
  他的字非常潦草。儘管本人主張是草書,看在旁人眼裡,就只是潦草而已。她實在提不起勁去看他寫什麼。基本上,下屬原本就不該偷看上司的筆記。
  浦地闔上記事本,交給另一位管理局人員──加賀谷。
  「可以請你幫忙把這個鎖上嗎?」
  浦地說道。
  加賀谷接過記事本,將右手放上去。加賀谷施加過能力的對象,絕對不會產生變化。
  只要對記事本使用,就無法開啟或燒掉。宇川沙沙音在夢世界消除所有人造物時,也只有被他施加過能力的那扇門沒被消除。
  大概是必須用到能力保護的機密事項吧?索引小姐原本這麼認為,馬上又在內心否定剛才的想法。如果是這樣,那從一開始就不需要做筆記。浦地的記憶力並不差。
  「您認為淺井惠會使用重啟嗎?」
  索引小姐問道。
  說出口後,她才發現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如果不是那樣,浦地也不會將記事本上鎖。
  之前已經證明過,加賀谷的能力強度高於春埼美空的重啟。如果沒有這點程度的保險,根本就不可能放任重啟這種能力。
  浦地應該是為了讓筆記的內容在重啟後也能留下,才讓加賀谷鎖上的。
  宇川輕聲問道:
  「如果讓加賀谷先生對我使用能力,我也能不受到重啟影響嗎?可以的話,我不想失去今天的記憶。」
  浦地從椅子上起身,伸了個懶腰後回答:
  「通常他的能力被禁止對人類使用。」
  宇川感覺背上竄起一股寒意。
  浦地說的不是「辦不到」,而是「被禁止」。換句話說,只要有那個意思,還是可能辦得到。
  但是,宇川並未追問,只點頭回了句「這樣啊」。

  *

  不知何時,周圍都看不到人了。
  淺井惠推測夢世界的居民,恐怕都被奇爾奇爾消除了。剩下的就只有從現實進入這個世界的人。
  老人坐在某棵樹的樹根上。看來是打算在那裡待到想睡為止。野之尾一語不發地坐在老人旁邊,就跟坐在祠堂那裡被貓包圍時一樣。
  惠暫且邁開腳步。他沒有說要去哪裡。春埼也跟在惠後面離開。
  雖然宇川沙沙音將所有建築物及內部一併消除,但似乎沒有連道路都消掉。地面到處都是空地,道路呈格子狀持續延伸。
  惠走在路上。沒有車子也沒有駕駛,他直接走在馬路的正中間。
  「還不需要重啟嗎?」
  春埼問道。
  「妳覺得重啟比較好?」
  被這麼一問,少女困惑似地皺起眉頭。
  「我不太清楚。可是,感覺世界好像終結了。」
  惠深感贊同。
  宇川沙沙音是抱著終結一個世界的意圖使用能力。她判斷破壞舊的世界,就會誕生新的世界。
  不曉得會不會順利。不過,至少目前這裡看起來,不像是個幸福的場所。
  惠想起口袋裡還有一根從宇川那裡拿到的士力架,於是拿了出來。
  「妳要吃一半嗎?」
  「那是什麼?」
  「世界知名的巧克力零食。宇川小姐給我的。」
  他撕開士力架的包裝,打算把零食分成兩半。巧克力棒有加焦糖的關係,摸起來黏黏的,但惠還是漂亮地將它分成兩半。
  惠將有包裝的部分遞給春埼,她說了一聲「謝謝」後收下。
  兩人同時咬一口。
  吞下口中的濃厚甜味,惠說道:
  「奇爾奇爾到底想怎麼處置這個世界呢?」
  春埼一面用指尖擦掉嘴巴旁邊的巧克力,一面回答:
  「我不知道。要是宇川小姐的能力比較強,他也束手無策吧。」
  的確,或許是那樣沒錯。
  可是,也或許完全不是那樣。
  「我有一個假設。」
  這個假設能讓很多事情都說得通。儘管還有幾個疑點,說不定背後有什麼惠不知道的因素。
  「首先,前提設成奇爾奇爾是這個世界的神。一切都會按照他的想法進行。」
  「他比米琪兒還要厲害嗎?」
  「這部分我也不太清楚。總之就先假設他無所不能吧。」
  「我知道了。」
  「再來是關於進入夢世界的能力,我們先來確認規則。只要在能力的使用者──片桐穗乃歌小姐附近入睡,就能自動進入這個世界。」
  而入口就在醫院。
  即使進入夢世界,也不會出現在和現實不同的場所。要是在病房的床上睡著,就會在病房的床上醒來。
  「其他好像還有幾個規則,總之重要的是,夢世界的入口是那間醫院。」
  春埼用門牙咬下一小口士力架。
  惠也啃了一口士力架後,接著說道:
  「就只有入口,恐怕連奇爾奇爾也無法改變。針對這部分,我們稍微思考一下醫院的位置。」
  醫院位於咲良田的最東端,再往前一段距離就是海邊。
  「但是,在夢世界裡,東西方向是顛倒過來的。換句話說,在咲良田的西端。」
  惠拿出地圖,在醫院的旁邊擺了一面鏡子。映照在鏡子裡的地圖,就跟惠他們目前所在的咲良田一樣。如果把鏡子移走,那個位置就在海上。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是有什麼理由嗎?」
  「一定有。按照我的假設,夢世界的方向,其實沒有顛倒。」
  春埼思考一會兒,最後還是歪頭問道:
  「我不太懂。」
  「簡單來說,或許我們一直都在海上。」
  惠指向前方。
  那是醫院所在的方向。再更前面,是霧氣般的白色牆壁。
  「這麼一想,就能知道為什麼會有那面牆壁,以及那面牆壁的對面有什麼。」
  此時,春埼似乎也理解了。
  「那面牆壁的對面,是真正的夢中咲良田?」
  「大概吧。這樣就說得通了。」
  將剩下的士力架放進嘴裡後,惠環視四周。
  人造物消失,土壤裸露的世界。
  「這裡甚至不是夢裡的咲良田。恐怕是奇爾奇爾準備的城鎮複製品。」
  奇爾奇爾在海上另外複製了一個城鎮。
  然後在四周圍上一層白霧,讓人看不見真正的夢中咲良田。
  然而,即使是他,也無法移動夢世界的入口。想在不移動入口──那間醫院的情況下,在海上打造虛假的城鎮,就只能反轉城鎮的方向。
  所以才會有這個被白霧包圍,東西方向顛倒的城鎮。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呢?」
  「我不知道。目前看來最能讓人接受的解釋,是為了從宇川小姐手中保護夢世界。」
  宇川沙沙音只破壞了複製的城鎮。
  真正的夢中咲良田,還在那面白色牆壁的對面。
  「換句話說,奇爾奇爾事先就知道宇川沙沙音會破壞這個世界嗎?」
  「是這樣沒錯。」
  「他是怎麼知道的?」
  「不曉得。因為他是神吧。」
  這當然是謊言。
  如果這次的事情和相麻有關,奇爾奇爾就能更加明確地預知未來。
  也能事先準備一個用來對付遲早會來訪的宇川沙沙音,專門讓她破壞的城鎮。
  「惠是什麼時候知道那些的?」
  「我哪知道啊。只是推測而已。搞不好我完全猜錯了。」
  因此,之前他才會迷惘。
  或許一切都只是誤會。
  可是,他找不到其他能解釋城鎮的方向顛倒,以及被白霧牆壁包圍的答案。
  「我唯一不明白的,就只有怪物的存在。」
  宇川沙沙音認為怪物之所以出現,是因為夢世界的創造者討厭這個世界。
  當然,她的推測也有可能是對的。不過,目前還沒有確切的證據。無論怎麼想都沒有答案,惠決定去問應該了解狀況的人。
  「總之,我們先去見奇爾奇爾吧。」
  如果惠的猜測正確,奇爾奇爾會在那面白色牆壁的對面。
  總算吃完士力架的春埼,在旁邊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惠和春埼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抵達霧氣般的白色牆壁前方。
  白色牆壁依舊高聳到讓人即使抬頭仰望,也看不見盡頭。
  「怎麼辦?」
  春埼問道。
  「我本來期待手機會在這個時候響起。」
  奇爾奇爾主動打電話來是最好的。
  惠也無可奈何,只好對著白色牆壁對面大喊:
  「奇爾奇爾,我想和你見面。可以讓我通過這裡嗎?」
  若是對方不願意配合,惠考慮下次要請村瀨陽香幫忙。只要利用她的能力,或許就能消除這些白霧。
  然而,看來沒這個必要。霧的一部分突然散開,空出尺寸正好能讓一個人通過的洞。這比進入野貓屋要輕鬆多了。
  霧看起來大約有十公尺深。
  兩人互望一眼後,穿過純白的隧道。
  牆壁對面的景色映入眼簾。
  「真的有呢。」
  既沒有東西向顛倒,也沒被白色牆壁包圍。所有的建築物當然也都沒被宇川的能力消除。
  熟悉的咲良田,就在那裡。
  惠根本不必特別做什麼,夢裡的咲良田打從一開始就毫髮無傷。
  鎮上確實有人在生活。前方不遠的公車站,傳來公車開門的聲音。
  「太好了。其實我本來還擔心自己會不會完全猜錯呢。」
  惠嘟囔道。旁邊的春埼從容地回答:
  「只要是你想的事情,就絕對不會有錯。」
  為什麼她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明明惠在她面前失敗了好幾次。
  「奇爾奇爾應該就在街上的某處。」
  「要怎麼找到他?」
  惠環視周圍。
  他本來以為奇爾奇爾會站在附近。既然都讓兩人通過白色牆壁,應該不可能拒絕和他們見面才對。
  然後,惠注意到了。
  停在前方的公車,和原本的行駛時間不同。惠指向那輛公車的路線標示。
  「看來不用找了。」
  公車的路線標示簡潔地寫著「奇爾奇爾」四個字。
  「要搭嗎?」
  「當然。」
  兩人走向公車站,上了公車。車上沒有其他乘客。
  他們挑了一個雙人座。車門關閉,公車開始行駛。
  「這輛車要開去哪裡呢?」
  「我也不知道。」
  公車以一定的速度前進,像個不斷旋轉的招牌,速度完全不會產生變化。只要公車一靠近,交通號誌就會全部變成綠燈。惠心想,怎麼不乾脆讓它在空中飛就好了。
  原本看著窗外的春埼,突然轉過頭說道:
  「宇川沙沙音否定了這個世界。」
  「是啊。」
  「你肯定這個世界嗎?」
  惠搖頭回答:
  「其實我不怎麼肯定這裡,甚至可說否定的成分很高。如果妳在這個世界定居,我會想盡辦法把妳帶出去。」
  「那麼,你要向管理局報告夢中世界沒被破壞的事嗎?」
  「將來或許會這麼做,但不是現在。」
  惠看向窗外,整個城鎮逐漸被夕陽染紅。
  「宇川小姐的想法,我可以理解五成,而且,搞不好比五成還多一些。我不認為她絕對是錯的。」
  這個夢世界並不正確。
  他還沒有具體的想法,卻覺得應該有更正確的形式。
  和宇川沙沙音一樣,惠的內心也是如此判斷。
  「可是,你不會向管理局報告這座城鎮的事對吧?」
  「嗯。」
  「為什麼?」
  「我不懂別人的幸福。或許在這個世界生活,對米琪兒來說是真正的幸福。我是真心認為,她在這裡有可能獲得幸福。」
  即使對某人而言是真正的青鳥,對他人而言卻是冒牌貨也說不定。
  冒牌的青鳥對他人而言,說不定是真貨。
  另外,也有不管再怎麼找,都找不到真正青鳥的人。更別說,還有得將冒牌貨當成真貨相信,才能獲得最大幸福的人。
  ──具備預知未來這種能力的世界。
  早已被劇本注定好一切的世界,只會發生會發生的事情。
  人無法選擇未來。
  如果劇本早已注定青鳥最後會逃走,無論奇爾奇爾再怎麼努力,青鳥都還是會逃走。
  ──那是絕望。
  至少對某些人來說,可能構成絕望。
  惠發現自己的思緒偏了。
  劇本確實存在。他本來以為自己可以不去在意,但果然還是需要再花點時間才能接受這一切。
  惠搖搖頭,接著說道:
  「我還在煩惱怎麼做才正確。我每次下決定都很花時間。姑且不論情況危急的時候,如果不先懷疑許多事情,我就會無法做出任何決定。」
  他不像宇川沙沙音那麼堅強。
  要是不能好好理解米琪兒和奇爾奇爾的事情,他就無法決定該拿這個世界怎麼辦。
  ──我擔心的,大概是怪物的意義。
  這不是用理論能夠說明的事情,但是──
  只要可以明白怪物出現在這個世界的理由,就能做出某個判斷。
  他有這種預感。
  過不久,公車開進一所國中。
  那不是惠他們讀過的國中,但同樣是公立的學校。
  大概是星期天的關係,學校裡沒有人。公車穿過操場,停在校舍前面。由於車門開啟,惠和春埼便走下公車。
  高處傳來「咚、咚」的敲擊聲。
  校舍二樓,左邊邊間的教室。一位看起來二十出頭的男性,從內側敲打窗戶玻璃。春埼說道:
  「那就是神嗎?」
  「不知道。我也沒見過奇爾奇爾。」
  昨晚,惠只有跟對方通過電話而已。
  兩人走進校舍。玄關擺了幾個鞋櫃,走廊上有兩雙綠色的拖鞋。惠和春埼脫掉鞋子,換上拖鞋。走廊上響起輕盈的腳步聲。
  校舍內也沒什麼奇怪的地方。是間普通的國中。兩人走上樓梯,穿過走廊,前往剛才男性所在的教室。
  從窗戶望出去的天空,徹底被夕陽染紅。
  「這氣氛很適合播《夢幻曲》呢。」
  惠一說完,春埼抬頭看向他。
  「《夢幻曲》是什麼樣的曲子?」
  惠哼出旋律。
  《夢幻曲》。羅伯特‧舒曼的鋼琴曲,《兒時情景》鋼琴曲集的其中一首。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片桐小姐從十四歲就持續沉睡。
  她現在二十三歲,九年前開始持續沉睡。十四歲,正好是國中生的年齡。她對現實的記憶,停留在國中生時期。米琪兒的外表,恐怕也是十四歲。
  惠打開目標教室的門。
  窗邊正中央的桌子上,坐著一位雙手抱單膝的青年。
  青年開口:
  「歡迎。我等很久了。」
  惠和春埼走進教室。
  「你是這個世界的神嗎?」
  「沒錯。我是奇爾奇爾。在這個世界,以虛假的神明之姿誕生。」
  青年笑道。在夕陽的照耀下,他的臉龐蒙上厚重陰影。夕陽西沉的教室,有如蓋上蓋子的玩具箱。而奇爾奇爾就像被收進玩具箱的人偶。
  喧囂的殘渣融入夕陽,散布在大氣中。那是令人感傷的空氣,無色透明也沒味道,一旦吸入便滲透整個人心。
  坐在桌上的奇爾奇爾,指著眼前的椅子。
  「請坐。如果要談話,就坐下來吧。」
  周圍的桌椅突然動起來,遠離奇爾奇爾所在位置。只有奇爾奇爾指的椅子當場旋轉,最後面向他停下來。
  一張椅子──惠環視周圍。
  不知何時,春埼美空消失了。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圖013
  3章 虛構之夜
  「我是為了跟妳一起尋找青鳥,才會來這裡。」

  1 下午五點五十分──九月二十四日(星期日)

  側照鏡映照出深橙色的夕陽。
  駕駛座上,加賀谷一如往常地挺直背脊握著方向盤。他開車非常安靜,就跟平常沉默寡言的他一樣。無論是發車或停車的時候,都能發現他細心地盡量不讓乘客感覺到慣性。
  索引小姐從後座看向窗外,坐在她旁邊的是浦地正宗。三人要回管理局的事務所。他們在醫院前面就和宇川沙沙音道別。
  將視線拉回車內後,索引小姐問道:
  「您討厭夢世界嗎?」
  浦地誇張地表現出疑惑的模樣。
  「討厭?為什麼?」
  「否則,您沒理由帶宇川沙沙音到那個世界去。」
  她認為浦地想要破壞夢世界。
  「要說是喜歡還討厭的話,我討厭它。那個世界跟我最討厭的東西很像。妳知道是什麼嗎?」
  「不知道,請問是什麼?」
  浦地受不了地嘟囔著「至少也稍微想一下嘛」,然後指向窗外。
  「就是這裡。那個世界跟現實的咲良田很像。」
  那是理所當然的。
  「夢世界是模仿現實創造出來的。」
  「不只如此喔。掌中伊甸,隨意的樂園。那個性質本身和咲良田酷似。跟隨處都有只要希望便可獲得結果的能力,如此奇妙的這個城鎮很像。」
  浦地看向自己指的方向。
  他望著被夕陽照耀的咲良田,接著說道:
  「這裡和夢世界一樣,被打造成隨意的樂園。我認為咲良田的所有能力必須被遣責。這種東西,理應被人視為不該存在才是。」
  「您很討厭能力呢。」
  「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畏懼。個人居然擁有輕易破壞世界的力量,怎麼可以讓這種事發生呢。」
  確實有理。宇川沙沙音的能力非常恐怖。所謂的世界,不該是個人的任性就能破壞的存在。
  「可是,無名系統已經證明她這個人無害了。」
  透過預知未來的能力,判斷宇川沙沙音是安全的。
  「那麼,又有誰能夠證明無名系統的正當性呢?到頭來,比起管理能力,她更重視自己個人的幸福。」
  他將身體靠在椅背上搖頭。
  「能力這種東西光是擁有,就等於主張自己具備身為人類的缺陷。會隨意追求特別的力量,一直處在軟弱的心態。」
  索引小姐很難反駁他的言論。
  咲良田的能力,據說都是使用者本質上祈求的東西、認為必要的東西。換句話說,能力就是那位使用者想要卻欠缺的部分。若是毫無欠缺的人類,根本就不會獲得能力。
  ──不過,真的有那種對自己毫無不滿的人嗎?
  就連索引小姐也擁有能力。她確實獲得了符合自己期望的能力。
  浦地正宗突然看向她,微笑地說道:
  「妳討厭妳自己的能力吧?」
  那是當然。她不可能喜歡這種看透他人所有情感的能力。
  「那又怎樣?」
  「我最認同的,就是這個部分。能力者應該要討厭自己的能力。只要擁有冷靜的頭腦,應該都會那麼想。」
  前方的交通號誌變成紅燈。
  車子降低速度,無聲地停住。彷彿墊著腳尖走路。
  浦地說道:
  「就我所知,很少有人在獲得能力後變得幸福。每個人都不曉得該如何處理那股力量。淺井同學應該也發現了才對。無論是哥哥遭遇交通意外去世的少女,還是無名系統,都是受到擁有能力的影響,才會更加痛苦。」
  索引小姐之所以無法反駁浦地,是因為她自己也有相同的想法。
  能力這種東西,原本就不該存在。
  能力反而會讓人不幸。
  淺井惠也一樣。要是沒有能力,他現在應該在某個遙遠的城鎮,當一個普通的高中生,和父母過著平凡的生活。
  「但是,能力這種東西就是拿來用的。」
  明明沒被任何人強制,還是會拿來使用。
  因為能力是使用者本質上祈求的力量。只要希望,就能發揮效果。在獲得那種東西的瞬間,就已經湊齊了使用的條件。
  「沒錯。咲良田的能力,就像是用甜言蜜語誘惑人的惡魔。回過神來時,已經掌握在手裡,無意間地使用它。明明沒有任何壞處,卻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不幸的源頭,更無法克制自己不去使用它。所以我才害怕能力。」
  浦地正宗說這些話時,仍然揚起嘴角笑著。
  看在索引小姐的眼裡,簡直是惡魔的笑容。她當然沒看過真正的惡魔。不過,所謂的惡魔,就是笑著在別人耳邊輕聲說理的存在吧。
  索引小姐看向窗外的夕陽。
  那片紅光,看起來也有惡魔的感覺。

  *

  太陽在這個空無一物的世界下山。
  可惜被白色牆壁阻擋,看不見夕陽。
  就只有天空、空氣,以及空蕩的地面被染成紅色。
  野之尾盛夏發現即使沒有建築物,還是有許多能形成陰影的存在。地面上的細微凹凸,製造出一個個黯淡的陰影。野之尾這才意識到,原來連小石子都有影子。
  不可思議的是,她並不怎麼否定這個所有建築物都消失的世界。
  空無一物的世界,光是空無一物這點就充滿幻想。景色與自己之間有種奇妙的距離感,彷彿身在千年前就滅亡的文明遺址。明明野之尾自己也被包含在景色內側,卻覺得與自己無關。
  ──然而,這就是世界的基礎。
  野之尾平靜地理解到這點。
  咲良田這座城鎮,建立在這種虛幻又事不關己的場所上。無論是在夢裡還是現實,都沒什麼差別。
  在樹木的細長陰影中仰望天空的老人開口:
  「真美。」
  心裡很認同。
  但野之尾還是搖頭。
  「是嗎?我倒是覺得有點無趣。」
  好久沒有說謊了。真的隔了很久。
  可是,總覺得現在就是不想同意。這是為什麼呢?少女自己也不清楚。
  野之尾也學老人仰望天空。
  「我可以去現實的病房探望您嗎?我還想再跟您見面。」
  老人搖頭。
  「不,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我的病房禁止有人進入。管理局規定的。」
  原來如此。
  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老人的病房位於片桐穗乃歌的能力效果範圍內。既然管理局禁止別人進入夢世界,當然也禁止別人進入他的病房。
  「那請您來見我。到醫院大廳就行了,我會在那裡等您。」
  但是,老人再度搖頭。
  「那也不行。我已經沒辦法從床上起身了。」
  少女不曉得接下來該說什麼。
  野之尾知道生物會衰老死亡。恐怕她比同年代的任何人,都還要正確地理解這點。她至今見過無數的貓咪死亡,也多次利用能力,和陷入死亡深淵的牠們共有意識。衰老的觸感、味道與滋味,她都親身體驗過。
  衰老是自然且絕對的事。沒有方法能避免,也沒有言語能蒙混過去。因此,她吐不出一個字。
  老人以沙啞的聲音說道:
  「妳就忘了我,繼續活下去吧。」
  「那您怎麼辦?」
  「不怎麼辦。如果這世界一直維持這個樣子,就在這裡獨自看著天空過活。窩在書房和仰望天空,其實沒什麼差別。」
  可以的話,野之尾希望夢世界能夠恢復原狀。
  這位老人適合待在書房,適合專注地疾筆振書。雖然他說這個空蕩的世界很美,但應該不想活在這種世界吧。
  「您覺得這個世界會怎樣?」
  「很難說。有可能明天就會全部恢復原狀,也有可能永遠都是空空蕩蕩的。一切都由神來決定。」
  「神?」
  總覺得這個詞跟他不太搭。
  老人突然看向野之尾。
  「我見過祂。這裡的神,是個年紀跟妳差不多的女性。」
  「然後呢?」
  「如果她愛這個世界,就會讓一切復原。不然,我也沒輒。無論如何,這都不是我能干涉的事情。」
  「有神會不愛自己的世界嗎?」
  「誰知道呢。不過,應該跟人一樣。既然有不愛自己的人,當然會有不愛自己所創世界的神。」
  老人明明是在談論神,卻怎麼聽都不像。
  感覺他是在談更私人的話題。
  野之尾跨越內心的些微猶豫,開口問道:
  「您為什麼要窩在書房裡,持續使用能力呢?」
  「因為這樣最自在。不必聽煩雜的聲音,也不必在意其他人。獨自過著只觀看真實的生活,讓我覺得自在。」
  野之尾能夠理解那種感受。
  她也一樣。無視所有煩雜,沉浸在貓世界的生活讓人感到自在。然而──
  「那樣的生活幸福嗎?」
  「嗯,我覺得獨處很幸福。」
  可是,他曾經說過。
  ──去跟別人待在一起吧。
  還有。
  ──身邊的人露出笑容,就是幸福。
  他是這麼說的。
  不能將虛偽的藍色,信以為是真正的藍色。

  *

  回過神時,淺井惠不見了。
  春埼美空獨自在夕陽餘暉籠罩的教室內,面對奇爾奇爾。
  「惠在哪裡?」
  春埼問道。
  奇爾奇爾聳聳肩地回答:
  「別擔心。我不打算加害你們。」
  「請告訴我。」
  「很難解釋耶。呃,大致上是在跟這裡相同的教室裡。」
  「哪間教室?」
  「那不是走得到的地方。不用擔心,我馬上就會讓你們見面。」
  迷惘了一會兒後,春埼點頭。畢竟她也沒辦法怎樣。
  「總之,先坐下吧。」
  奇爾奇爾指向位於他前方的椅子。
  春埼美空在椅子上坐下。奇爾奇爾背後的窗戶外面,是黃昏的天空。或許是因為室內陰暗,感覺明亮的天空有點刺眼。
  奇爾奇爾說道:
  「歡迎來到夢世界。在這裡,妳可以得到任何妳想要的東西。來,告訴我妳有什麼願望。」
  願望。
  「沒什麼願望。」
  「真的嗎?」
  「是的。」
  喉嚨不渴,肚子也不餓。雖然有點想睡,但在這裡睡著就會回到現實世界。現在還太早。
  春埼認為自己沒什麼想要的東西。但是,奇爾奇爾搖頭。
  「不可能。」
  「我是說真的。我沒有願望。」
  沒有任何特別的東西,就連自己本身也不特別,所以才沒有任何願望。這就是淺井惠定義的春埼美空。
  所以,我什麼都不期望。
  這就是答案。
  然而,奇爾奇爾搖頭。
  「妳被一名少年強烈地束縛了。」
  「是的。」
  春埼不打算否定這點。
  在夕陽的照耀下,奇爾奇爾露出接近惡魔的表情笑道:
  「簡直就像詛咒一樣。被一名少年束縛,讓單純的妳變得非常複雜。」
  「我不懂你的意思。」
  「是嗎?這很簡單。他所定義的春埼美空和現實的妳,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乖離。其實妳明明有很多願望,卻一直戴著什麼都不期望的面具。妳擁有兩個矛盾的自己。」
  「我只有一個人,沒有任何矛盾。」
  「我知道喚醒另一個妳的咒語。我們來試試吧。」
  青年在臉旁邊以食指畫圈,彷彿要使用什麼魔法。
  「這樣下去,淺井惠可能會變成相麻堇的人喔。淺井惠可能不再注意妳,反而去追求相麻堇。」
  相麻堇。
  她沒想到會在這裡聽見那個名字。
  ──這是我的情感。
  一點都不美,一點都不理性。意識馬上被搗亂,將正確的判斷踢到一邊。混亂的象徵。
  ──我必須對抗它。
  必須靠理性壓抑,選擇正確的答案才行。
  她聽見奇爾奇爾的聲音。
  「春埼美空,我幫妳找出自己的願望吧。」
  「幫我?」
  「沒錯,只要好好地對談就行了。跟知道妳願望的另一個妳。」
  奇爾奇爾彈響手指。
  等那道聲音消失時,他人已不在教室內。
  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少女現身面前。
  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面。不過,春埼不會不知道對方是誰。
  「妳討厭我。可是,那很矛盾。如果妳真的沒有任何特別之處,應該連討厭某人都沒辦法。」
  出現在少女面前,另一個春埼美空如此說道。

  *

  回過神時,春埼美空不見了。
  淺井惠獨自在夕陽餘暉籠罩的教室內,面對奇爾奇爾。
  「你做了什麼?」
  惠問道。
  「我將春埼美空送到別的我那裡了。」
  「別的你?」
  「我能自由操縱這個世界。若是有必要,也能做出另一個自己。來,坐吧。」
  惠依言坐到奇爾奇爾面前的椅子上。
  青年開口:
  「歡迎來到夢世界。在這裡,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你的願望是什麼?」
  願望。
  話說回來,第一次見到米琪兒時,她也問過相同的問題。這個問題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儘管有點在意,但這樣正好。惠原本就有事情想拜託奇爾奇爾。
  「我有兩件事想拜託你。」
  「真貪心呢。什麼事?」
  「首先是劇本的抄本。請讓我看其中的『No. 407』。」
  奇爾奇爾搖頭。
  「那不是你想要的東西吧?只是小堇的指示。」
  小堇。這是讓人介意的稱呼。
  「你認識相麻堇嗎?」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相麻堇過去果然經常拜訪這個世界。
  惠想起以前從她那裡聽來的話。
  ──我小時候也曾在那間醫院接受治療。
  她被叫「小堇」的時期,到底是幾年前的事呢?惠不太能想像她小時候的樣子。
  奇爾奇爾盯著惠的臉。
  「那麼,另一個願望是什麼?我想聽的,是你真正的願望。」
  惠點頭。
  「我想知道當相麻堇離開咲良田時,會發生什麼事。可以讓我在這個夢世界做實驗嗎?」
  他是為此才進入夢世界的。
  奇爾奇爾板起臉。
  即使有注意到那個表情,惠仍繼續說明。
  「具體來講,我會先請一位叫岡繪里的女孩幫忙竄改相麻父母的記憶。」
  岡繪里擁有竄改他人記憶的能力。
  從父母的記憶裡消除相麻堇死亡的事實,再灌輸他們決定帶相麻搬到咲良田外的想法。然後,讓相麻和她的父母一起離開咲良田。
  「我想試試看用這個方法,能不能消除相麻兩年前去世的事實,讓她過普通女孩的生活。」
  只要離開咲良田,就會失去和能力有關的記憶。與能力有關的記憶,會以最自然的方式替換成其他東西。
  只要眼前有個活著的相麻在,她曾經死過的事實就會自然消失。但是,行政機關那裡的文件,會產生一些矛盾吧。惠想連同這一切,進行精密的模擬。
  「有可能辦得到嗎?」
  惠問道。
  「當然可能。」
  奇爾奇爾雖然點頭,但表情似乎不太高興。他用瞪視的眼神看著惠。
  「不過,對我而言,這個世界才是現實。」
  「嗯,是這樣沒錯。」
  「那你應該懂吧?我沒辦法讓你用白老鼠做實驗那樣,利用這個世界的小堇。」
  「無論這個世界的相麻發生什麼事,你都有辦法救她吧?」
  「即使如此也一樣。難道只要將來能幸福,就可以不管現在有多麼不幸嗎?只要約好會讓人復活,就可以隨便殺人嗎?」
  當然不行。
  就算這樣,若是知道有必要,惠還是會去做。
  ──話雖如此,眼前這位可是神。
  說不定會有更好的方法。
  「實際上,就算不用夢世界的相麻做實驗也無所謂。只要能知道結果就好。」
  「不可能。我做得到的,就只有改變這個世界而已。沒辦法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原來如此。
  看來神也不是萬能的。
  「那果然還是只能請你讓我實際試試看了。」
  奇爾奇爾搖頭。
  「我聽說你是個聰明人,別愚蠢到讓我一直講同樣的話。我不打算利用這個世界的人做實驗。」
  惠露出微笑。
  「沒那回事。你前不久才犧牲了一整個城鎮的人。」
  在宇川沙沙音破壞假的咲良田時,奇爾奇爾什麼也沒做。這表示至少對他而言,有即使犧牲冒牌的城鎮,也要優先處理的事情。
  「再做一次相同的事情就行了。如果使用這個世界的相麻會造成問題,那就再準備另一個相麻給我。只要能夠得到正確的實驗結果,無論採取何種形式都無所謂。」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奇爾奇爾都緊盯著惠。像是要一一確認惠的眼、耳、鼻、口似的。
  這段期間,惠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惠同樣笑著觀察奇爾奇爾的表情。
  兩人維持互瞪的狀態,任由時間流逝。
  ──這樣下去不會有進展。
  厭倦沉默的惠,決定改變方法。
  「奇爾奇爾,如果對你而言,這個世界真的那麼重要。為什麼會有怪物存在?」
  怪物。那東西會在夜晚現身,破壞夢世界。
  若是奇爾奇爾真的希望這個世界不會出現任何犧牲,就不會有怪物這種東西存在。
  奇爾奇爾沒做任何回應。
  惠接著問道:
  「創造怪物的,是米琪兒嗎?」
  米琪兒。片桐穗乃歌,有能力創造這個世界的女性,真正的神。奇爾奇爾無法應付的話──怪物的力量比奇爾奇爾更強的話,那創造怪物的就是米琪兒。
  奇爾奇爾略微煩躁地說道:
  「那又怎樣?」
  惠點頭。
  「嗯。我總算確定這世界是怎麼回事了。」
  「你又知道什麼了?」
  這是非常單純的誤會。
  甚至讓人納悶,為什麼之前都沒想到這個可能。
  「不只米琪兒是片桐穗乃歌小姐。」
  惠說道。
  「這整個世界都是她。」

  *

  出現在面前的另一個春埼美空開口:
  「妳討厭我。可是,那很矛盾。如果妳真的沒有任何特別之處,應該連討厭某人都沒辦法。」
  春埼美空回答:
  「沒錯,這樣確實很矛盾。」
  接著她發現──我也會不對自己用敬語呢。
  感覺真奇妙。春埼就連跟小孩子說話,都會使用禮貌的詞句。無論對誰都一樣。沒想到,自己似乎另當別論。
  少女開口:
  「為什麼討厭我?」
  春埼回答:
  「理由只有一個。」
  ──說我沒有任何特別的東西,是錯的。
  她只有一個絕對特別的東西。淺井惠,他是唯一的特別。
  ──如果眼前這個我,是我的情感。
  是占據內心,陷入混沌的另一個自己。
  「妳對惠沒有幫助,所以我討厭妳。」
  「可是,我是從妳的內心誕生出來的。就跟咲良田的能力一樣,妳本質上希望我存在。」
  不想管這種事。
  好想摀住耳朵。
  ──我不該傾聽自身情感的話語。
  她不理性。她會屏棄正確的判斷,這樣不好。
  然而,少女卻說:
  「妳不想讓相麻堇復活。只要有相麻堇預知未來的能力在,重啟對惠來說就沒用了。妳害怕事情會變成那樣。」
  春埼點頭。
  「沒錯。但是,那種事不重要。既然惠做出選擇,我就遵從他的指示。」
  「當惠決定讓相麻堇離開咲良田時,妳很高興。因為這樣就不會讓重啟的價值消失。」
  「跟我的事沒關係。只要是惠的選擇,我就會加以肯定。」
  春埼美空的情感歪頭說道:
  「可是,我討厭那樣。相麻堇或許應該留在咲良田。」
  「為什麼?」
  「惠肯定想跟相麻堇在一起。如果我純粹地,純粹到忘記自身存在地希望淺井惠幸福,或許應該讓相麻堇留在這座城鎮。」
  春埼到現在都還忘不了兩年前,惠在頂樓和相麻堇相擁的場景。
  眼前的少女──春埼美空的情感,面無表情地看著春埼。
  她窺視春埼美空最深處的部分,做出宣告:
  「妳真正厭惡的,真正發自內心恐懼的,是妳自己並未將淺井惠的幸福擺在最優先的可能性。妳情感性地厭惡自己想獨占他的情感。我跟妳,都是情感。」
  開始感到頭痛的春埼美空按住額頭。
  ──她說的話,一定都是對的。
  恐怕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在春埼自身的內側,理性正持續磨損消耗。她不知不覺變得感情用事,只是為了不被淺井惠討厭,才聽從他的指示。她早就知道了,卻裝作沒發現。
  ──我不是為了惠,是為了自己,才遵從他的指示。
  要是承認這點,春埼至今擁有的價值觀會崩潰。
  然而,眼前的少女說道:
  「惠的幸福,不是妳的幸福。妳只是為了妳的幸福,在利用他而已。」
  一定就是如此。
  春埼美空在國中二年級的夏天尋找情感,在那之後過了兩年。
  ──即使獲得情感,我也無法理解。
  就像故事裡的青鳥其實在家裡一樣,春埼沒發現自己一直擁有那個。她假裝沒有發現。
  春埼美空的情感說道:
  「妳躲在自己的小樂園裡。在非常安逸的地方,保護妳自己。」
  春埼美空閉上眼睛。用力、用力地閉上眼睛。
  這樣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不過,不可能因此聽不見情感的聲音。即使摀住耳朵,還是聽得見她的話語。因為她就在春埼的內側。
  「來,告訴我──」
  少女的聲音突然改變。
  「──妳的願望是什麼?」
  春埼睜開眼睛時,眼前已經不是自己的情感。
  不知何時,奇爾奇爾坐在桌子上。
  窗外的夕陽西沉,換上黑幕落下的夜空。
  「說說看妳的願望。」
  奇爾奇爾說道。

  *

  這是非常單純的誤會。
  淺井惠只見過米琪兒一次,所以一直認為自己無法理解她。
  ──但是,還有其他方法能夠認識她。
  因為米琪兒就是片桐穗乃歌。
  無論昨天還是今天,惠都在夢世界待了很長的時間。
  打造夢世界的人是片桐穗乃歌。這裡是片桐穗乃歌的夢境。
  夢世界的一切,都與片桐穗乃歌相連。就像直接窺探內心一樣,只要觀察這個世界,就能理解她。
  「我知道為什麼會有怪物了。」
  惠說道。
  答案十分單純。
  「那是米琪兒想要的,想要怪物跟神一樣是存在的。」
  奇爾奇爾警戒地看向惠。
  「為什麼你會那麼想?」
  「沒被襲擊的話,就不會有人保護自己。」
  宇川沙沙音曾經如此評論這個世界。
  ──那跟一個人躲在房間裡玩娃娃是一樣的事情。逃避、欺瞒、躲藏。
  惠完全認同這個意見。
  米琪兒──片桐穗乃歌獨自演出了這個世界。用怪物的娃娃襲擊自己,用神的娃娃保護自己。她持續重複相同的遊戲,有如重複演出相同劇目的舞臺。
  「米琪兒希望被別人保護?」
  「沒錯。」
  「這肯定是為了和其他人有所互動。」
  「嗯,沒錯。」
  想被保護,就表示希望有人對自己伸出手。希望有人靠過來,為了米琪兒伸出援手,消除孤獨。這就是她的願望。
  帶著戰戰兢兢地踏出腳步的心情,奇爾奇爾用徐緩的語調說道:
  「你認為那種做法是錯的?」
  「那樣並不正確。目的和手段搭不起來。」
  扭曲的構圖。
  因為她這個神,替自己準備了一切。結果她只是用自己的力量幫助自己而已。這種方法,無法和其他人產生互動。
  米琪兒的願望,絕對不會實現。
  「我也這麼認為。不過,無可奈何啊。米琪兒──片桐穗乃歌只有這個世界。」
  現實的片桐穗乃歌,持續沉睡了九年。
  惠無法想像那種孤獨。
  ──然而,想與別人有所互動,是很自然的。
  就算是虛假,就算是欺瞞,希望有個人能讓自己依靠,是很自然的。這種事,誰都無法否定。
  「我們來聊點往事吧。關於神話時代的故事。並非像我這樣的冒牌貨,而是真正的神明還在這個世界時的事情。」
  奇爾奇爾說道。
  「那時候,米琪兒還是片桐穗乃歌,這裡是她為了和外界的人對話所準備的場所。只要能跟隔壁病房睡著的人聊天,那樣就夠了。」
  那才是能力正確的使用方法。
  換個說法,就是不會違反宇川沙沙音內心正義的使用方法。
  女性無法伸出手,也無法睜開眼睛,即使如此,她仍希望和別人有所互動。這樣的她就算獲得共有夢境的能力,也沒有人能夠否定。
  奇爾奇爾繼續說道:
  「她非常膽小,所以持續實現來到這個世界之人的願望。消除身體的痛苦,給予想要的東西。她相信只要進入夢世界的人們幸福,就會願意當她的同伴。」
  於是,片桐穗乃歌成為這個世界的神。
  對從現實來到這裡的人們而言,是非常方便的神。
  「來到這個世界的人們非常任性。因為他們能夠醒來,所以在夢世界就一個人任性妄為。你知道嗎?神是讓人幸福的存在,但沒有任何人想讓神幸福。」
  惠無法說自己知道。
  他不可能有辦法理解神的煩惱。
  「可是,她不在乎。她相信只要能讓某人幸福,就表示自己和人有所互動。沒想到,管理局卻禁止別人進入這個世界。他們判斷她打造的樂園是冒牌貨。」
  掌中伊甸。
  對神明而言,只是伸出一隻手就能創造出來的隨意樂園。
  管理局判斷那是虛假的藍色。
  「失去與他人互動的片桐小姐,就是因為這樣才創造出神和怪物嗎?」
  就算再度變回孤單一人,還是想要有別人在,想和別人有所互動。
  所以,會保護她、大哥般的奇爾奇爾誕生了。為了確保他會對自己伸出手,怪物也跟著誕生了。
  「沒錯。我和怪物誕生,她則是變成什麼都不知道的米琪兒。」
  奇爾奇爾垂下視線。
  「但是,人不可能完美地欺騙自己。米琪兒遺忘過去的一切,反覆強調這裡是樂園。不過,她的內心深處,知道這是謊言。她理解自己的孤獨。」
  米琪兒反覆強調手中的水果是甜的。
  其實她知道那是酸的。知道甜的水果,在自己伸手無法觸及的地方。
  這個世界,就是片桐穗乃歌。
  整個夢世界,無論奇爾奇爾、怪物,還是這個和現實一模一樣的冒牌城鎮,全部合起來就是一個人類。這個世界是由一個人類的苦惱、掙扎與欺瞞建構而成的。
  在奇爾奇爾背後,窗外的天空已經變暗許多。深藍色的天空,夜晚的開始,怪物的時間。
  夜晚會讓人意識到孤獨。
  「米琪兒還在那個白色牆壁裡面嗎?」
  被宇川沙沙音破壞的複製城鎮裡面。
  「嗯,沒錯。」
  「你是為了她,才準備了那個地方嗎?」
  奇爾奇爾之所以打造一座複製城鎮,一定全都是為了她。他做的這些準備,全都是為了讓米琪兒獨自留在被宇川沙沙音徹底破壞的城鎮。
  青年點頭。
  「雖說是樂園,但終究是個晚上會有怪物搗亂的世界。打造出這種場所的她,不可能變幸福。米琪兒必須想起自己是片桐穗乃歌的事實。」
  這次的事件,肯定全都跟這個目的有關。
  ──和唯一的一則訊息有關。
  神是為了將這訊息傳達給少女,才準備了那個城鎮的複製品。
  「米琪兒現在,正在那個被破壞的城鎮哭泣。她不知道為什麼我沒去救她,非常寂寞地在哭泣。」
  米琪兒以為那個被白色牆壁包圍的狹窄範圍,就是夢世界的一切。
  以為夢世界崩壞了,所以米琪兒才悲傷地哭泣。
  「等哭累後,她一定會思考,要怎麼做才能擺脫孤獨。即使只是冒牌貨,但至今守護她的那個樂園,究竟在哪裡。米琪兒只知道那個被白色牆壁包圍的小鎮,但片桐穗乃歌知道這個世界其實還要更加廣大。因為打造出這個世界的,就是她本人。」
  惠稍微垂下視線。
  「等米琪兒回想起片桐穗乃歌的記憶後,就會從那個白色牆壁裡出來嗎?」
  「我相信會那樣。」
  為了讓少女能夠好好想起自己是誰。
  為了讓她想起自己是創造這個世界的人,而準備了所有一切。
  就連宇川沙沙音會破壞這個世界都包含在計畫內,神打造出目前這樣的狀況。
  然而──
  「這樣就能拯救米琪兒嗎?」
  清楚想起過去希望遺忘的悲傷時,少女有辦法獲得救贖嗎?
  「我不知道。可是,照現在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這個世界有點過於悲傷。」
  空氣中已經找不到夕陽的紅色。
  從窗外照進來的光量一減少,反而讓人覺得黑暗也變得稀薄。
  「你深愛著米琪兒呢。」
  青年毫不猶豫地點頭。
  「那當然。我就是被創造成這個樣子。」
  奇爾奇爾笑道。雖然在黑暗中,無法清楚看見他的臉,但惠覺得他在笑。
  臉部模糊不清的青年帶著笑容說道:
  「所以我才無法拯救米琪兒。」
  因為創造他的人,就是米琪兒。
  因為他被創造成無條件地愛著米琪兒。
  所以無法拯救米琪兒。並非她本人設定的神,只有人類能夠拯救米琪兒。
  ──差不多了。
  惠心想。
  該問的事情,都問出來了。
  再來只剩下交涉而已。
  「奇爾奇爾,我無法成為神,但或許我能成為米琪兒的朋友。」
  如果米琪兒希望能與別人有所互動,光是這樣就能拯救她。
  少年知道對方正在黑暗中看著自己。
  惠接著說道:
  「我想盡可能努力,將這個世界變成她真正的樂園。」
  這是真心話。惠發自內心想要為了拯救米琪兒而努力。
  ──但是,奇爾奇爾不會相信。
  一想到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惠實在不覺得奇爾奇爾會相信。
  淺井惠笑道:
  「所以,奇爾奇爾,拜託你。相對的,可以請你協助我進行將相麻帶出咲良田的實驗嗎?」
  只要有拯救米琪兒的可能性,奇爾奇爾應該不會拒絕吧。
  真是過分的做法。簡直是引人掉入陷阱。然而,惠早就下定決心,要不擇手段地讓相麻堇當個普通的女孩。
  好一段時間,奇爾奇爾都緊盯著惠。
  他的表情還是一樣看不清楚,但過一會兒後,他點頭說道:
  「我知道了。好吧。」
  奇爾奇爾的聲音有些沙啞。
  那是宛如哭聲,既纖細又軟弱的聲音。
  「我也想實現一次別人的願望。」
  冒牌的神明如此說道。

  *

  「說說看妳的願望。」
  被奇爾奇爾這麼一說,春埼美空陷入思考。
  矛盾的情感,胸口內側的痛苦,比淺井惠的幸福還要重要的東西,以及內心深處期望的事情。
  將這一切全部納入考量後,春埼回答:
  「我沒有想要向你許願的事情。」
  奇爾奇爾困惑地問道:
  「這怎麼可能。別客氣。我在這個世界無所不能,就算要讓淺井惠變成妳的人也行。」
  「我的人嗎?」
  「他的手是為了抱緊妳而存在,他的話是為了向妳訴說愛意而存在。只要把他變成像那樣就行了。」
  啊啊,那多美好啊。
  要是變成那樣,一定會很幸福。可以過著非常舒適的日子。
  不過,春埼搖頭。
  「那是我最不希望的事情。」
  完全按照春埼意思行動的他,已經不是他了。
  她不希望改變淺井惠。對春埼來說,最有價值的,純粹就是現在的淺井惠。
  「奇爾奇爾,我總算理解自己的願望了。」
  「是什麼?」
  「是你無能為力的事情。」
  是夢世界的神明,無法給予的東西。
  如果他的力量能影響現實就另當別論。僅限於夢世界的話,就沒有意義。
  「我想成長。若是對惠而言,我是比什麼都要有價值的人類,那我就不用害怕任何事物。」
  這是最正確的答案。
  無論是在理性上或情感上,皆屬正確的答案。
  不必依靠重啟的價值也能待在他身邊,和相麻堇站在一起也能吸引他的視線,擁有那樣的價值,就是春埼美空的希望。
  這麼一來,她一定能為了淺井惠而期望相麻堇留在咲良田。
  奇爾奇爾說道:
  「這樣的話,我來改變妳好了。」
  「只在夢世界改變沒有意義。他會回到現實。」
  「這個世界,也有和淺井惠完全相同的人存在。」
  「那種事情沒有意義。」
  不能只是在春埼面前,有個和惠一樣的人存在。
  而是要在惠的面前,有春埼在才行。
  「所以,奇爾奇爾,我沒有想要向你許願的事情。」
  奇爾奇爾緩緩點頭。
  「這樣啊。」
  嘟囔一聲後,他彈響手指。
  清脆的聲音響徹陰暗的教室。
  那道聲音一消失,春埼便整個人往後倒。她坐的椅子突然消失了。
  緊急撐住身體的手掌,傳來冰冷的觸感。她睜開之前不自覺閉上的眼睛。
  奇爾奇爾消失了。
  春埼獨自坐在學校的走廊上。
  走廊十分陰暗,但眼前有一間從門透出燈光的教室。

  *

  冒牌的神明說道:
  「我也想實現一次別人的願望。」
  他的聲音沙啞,感覺像是哭聲,聽起來一點都不像神的話語。反而比較像是經歷了悲傷事情的小孩聲音。
  奇爾奇爾彈響手指。清脆的聲音響徹陰暗的教室,日光燈瞬間亮起。
  燈光讓人更加意識到窗外已經變暗。夜晚進展到室內必須點燈的程度。
  「那麼,米琪兒就拜託你了。」
  那確實是奇爾奇爾的聲音。可是,即使看向他剛才在的地方,也見不到他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隻藍色小鳥。
  ──不對,這隻小鳥就是奇爾奇爾。
  米琪兒期望的幸福,她的青鳥,是奇爾奇爾。
  從各種痛苦保護自己,宛如兄長的存在,就是米琪兒的幸福。
  窗戶開啟,風吹了進來。藍色小鳥振翅高飛,消失在夜空中,一下就不見蹤影。
  而奇爾奇爾剛才坐的桌子上,放了一本筆記本。惠從椅子上起身,走向筆記本。那是個老舊的筆記本。封面寫著「No. 407」。
  劇本的抄本,裡頭有絕對的真實。
  惠模仿奇爾奇爾坐到桌上,翻開筆記本。
  筆記本上記載的內容,大多都是些讓人覺得沒什麼價值的東西。例如弄丟的另一隻鞋子在哪裡、琢木鳥用嘴巴啄樹木的理由,以及遙遠國度的車禍死者相關資料。
  惠快速瀏覽內容尋找關鍵字,翻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頁數時,他突然看見熟悉的詞彙。咲良田、能力、管理局──
  惠停止動作,仔細看向潦草的粗體文字。
  文章的開頭,是「最初的第一年」。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從最初的能力在咲良田誕生,到管理局設立為止,一整年間所發生的事。成立了管理局和咲良田城鎮的,是極為強大的三項能力,而關於那三項能力的記述,就在筆記本裡。
  ──相麻想透露的,一定就是這個。
  但是,他猜不出用意。摸不清這項情報,究竟有什麼意義。
  無論如何,這個內容不該被管理局以外的人知道。惠不想馬上告訴春埼美空這些事。惠闔上筆記本,收進桌子的抽屜。
  與此同時,教室的門在他背後打開。
  往那邊一看,發現春埼站在那裡。惠對她露出微笑。
  「嗨,妳跑去哪裡了?」
  「我在某間教室,見到了奇爾奇爾。」
  「這樣啊。有發生什麼事嗎?」
  春埼沉默一會兒,然後搖頭說道:
  「沒什麼特別的。奇爾奇爾問我有什麼願望,我回答什麼也沒有。」
  少女說這些話時,不僅速度比平常略快,聲音也比較大。想必她一定隱瞞了什麼。惠對小跑步過來的春埼說道:
  「太可惜了。叫他變個蛋糕出來也好啊。」
  「我不像惠那麼喜歡甜食。」
  「那麼,家裡沒有的貓咪商品如何?」
  少女平常有蒐集貓咪商品的習慣。
  「沒那個必要。只有看到才能買。」
  春埼美空的行動,很像受到嚴格的規則限制。因此,直到現在,她偶爾還是會被人認為沒有情感。
  惠知道那只是誤會。因為他知道春埼美空本質上是個非常普通的女孩,所以對她微笑道:
  「不過,妳不討厭貓吧?」
  「嗯。真要說起來,算是喜歡。」
  春埼點點頭,接著說道:
  「惠剛才在做什麼?」
  「跟妳一樣。見到奇爾奇爾,被問有什麼願望。」
  少女表現出疑惑的模樣,於是惠補充道:
  「奇爾奇爾是神,有必要的話,他似乎可以變成兩個人。我們應該是在不同的地方,同時見到奇爾奇爾。」
  「你有許願嗎?」
  「嗯。按照最初的計畫,我請他幫忙調查帶相麻離開咲良田時,會發生什麼事情。相對的,我必須解決米琪兒的問題。」
  「米琪兒的問題?」
  「沒錯。也可以說是片桐穗乃歌小姐的問題,或是這個世界的問題。」
  「宇川沙沙音做的事情是錯的嗎?」
  惠點頭。
  「這個世界整體加起來才是片桐小姐。有人犯錯就強硬破壞一切,這種做法果然不合我的理念。」
  如果套用宇川沙沙音的說法,就是淺井惠的正義判斷那樣是錯誤的。
  惠從桌上跳下來,窗外傳來巨大的聲響。
  那是世界本身──片桐穗乃歌的世界本身發出慘叫的聲音。
  兩人看向窗外。位於遠方的海邊方向,被霧氣般的白色牆壁包圍,有複製咲良田存在的位置。由於被牆壁遮住,因此從這裡看不見海。
  那面牆壁──
  冒牌的神明為了讓一位少女回想起自己是誰,抱著這樣的心意所打造出來的白色牆壁,裂開了。
  白色牆壁出現龜裂。某種和夜晚顏色相同的黑色物體滿溢而出,持續擴散。
  不明物體長了無數的手臂,身上充滿無數的眼睛。那東西伸長手臂,將世界抓來吸收,然後變得更加巨大,彷彿要吞噬世界。
  「那是什麼?」
  春埼問道。
  「是片桐穗乃歌小姐。跟這個世界的其他所有東西一樣,那個也是她。」
  怪物突然停止動作,張大嘴巴。
  聲音聚集起來,對周圍造成衝擊。怪物附近的建築物全數倒塌,就連位於遠處的學校窗戶也劇烈搖晃,產生龜裂。
  「那是人類嗎?」
  「嗯。」
  一旦知道真相,就變得非常單純。
  片桐穗乃歌希望睜開眼睛,所以怪物有無數的眼睛。
  片桐穗乃歌希望有人牽自己的手,所以長出許多手臂。
  因為孤單、寂寞,並害怕得想大叫,才會張開嘴巴。
  簡單來講,那就是片桐穗乃歌的情感。
  想和別人有所互動,卻苦於無法實現的情感,就是那個怪物的真面目。而她的情感,正持續侵蝕、破壞這個孤獨的世界。
  愈是吸收孤獨世界,怪物就變得愈巨大。
  「那個怪物在做什麼?」
  答案只有一個。
  「在找東西,找青鳥。」
  將周圍的所有東西都抓過來,還是找不到想找的東西。最後陷入混亂,連自己在找什麼都忘記了。
  「用那種方法,是絕對找不到青鳥的。」
  即使如此,片桐穗乃歌的怪物,依舊持續尋找青鳥。

  *

  ──救救我。
  米琪兒說道。
  然而,這句話未能化為聲音。
  世界正逐漸被怪物填滿,而米琪兒就位於中心。她在巨大怪物的內側,像個胎兒將身體縮成一團。那裡是個陰暗、恐怖的地方。
  ──救救我,奇爾奇爾。
  可是,就算流淚,他也沒出現。米琪兒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在哭。為什麼,我應該沒辦法哭才對。
  想要伸出雙手,卻沒辦法做到。
  想要睜開眼睛,卻沒辦法做到。
  想要開口呼救,卻沒辦法做到。
  即使如此,她還是伸出雙手,睜開眼睛,大喊出聲。
  怪物呼應般地伸出無數的手,睜開無數的眼睛,散布破壞的聲音。怪物抓住周圍的一切,吸收到自己內側。
  但是,米琪兒還是無法動彈。
  ──救救我。
  她想這麼說,卻發不出聲音。只有怪物在不斷搗亂。
  少女知道這種痛苦。
  它曾經占據米琪兒的世界。
  米琪兒無法動彈,只能待在黑暗中。
  ──吶,為什麼?這裡明明應該是樂園。
  明明不用擔心任何事,只有幸福存在的場所。
  她孤單一人。在黑暗中孤單一人,到處都找不到青鳥。
  ──如果這個世界不是樂園。
  怪物吸收世界,持續變大。
  ──那我就不需要這種東西。
  直到將世界破壞殆盡為止,怪物都不會消失。
  少女大聲呼救。
  然而,她也知道這個聲音,這個願望,會破壞這個樂園。

  2 晚上七點──九月二十四日(星期日)

  淺井惠在晚上七點醒來。
  他沒有在夢世界睡著的記憶。只記得整間學校,都被漆黑的怪物吞噬。
  穿上襪子和鞋子後,惠從床上起身。春埼和野之尾應該已經醒了。
  他一拉開圍著病床的隔簾,就聽見病房外傳來腳步聲。聽起來不只一個人,看來似乎有很多人在外面走動。
  不久,門被打開,出現一位穿著白衣的男子。那是昨天帶惠他們來到這個房間的醫師。
  男子用比記憶中還要大的聲音說道:
  「你在夢世界有做什麼嗎?」
  真是個模糊的問題。想不到正確答案的惠反問:
  「發生什麼事了?」
  「片桐小姐的腦波變得非常微弱,只剩下腦幹還維持生存所需最低限度的活動。」
  「換句話說,她已經完全沒在思考了?」
  「一般狀況是這樣沒錯。人類在昏睡狀態使用能力的數據,目前就只有片桐小姐的而已。不過,這還是第一次,她的腦波變得如此微弱。」
  ──這並未出乎惠的意料。
  惠事先就把這個狀況,作為米琪兒取回片桐穗乃歌的記憶時,可能會發生的結果之一。
  「你知道原因嗎?」
  「不知道。片桐小姐或許停止使用能力了。」
  「為什麼?」
  「能力這種東西,只能在當事人希望時使用。如果她認為夢世界沒有意義,或許就會停止使用能力。」
  當米琪兒取回片桐穗乃歌的記憶時,有可能會認為自己的能力無法成為任何救贖。
  醫師搖頭。
  「不可能,她從來沒醒過。停止使用能力,就等於是自殺。」
  的確如此。
  隔壁床的隔簾被拉開,春埼美空探出頭。野之尾盛夏不在。大概是早一步醒來,離開病房了吧。
  「發生什麼事了?」
  少女問道。
  「我不知道。說不定夢世界消失了。」
  「這樣好嗎?」
  「當然不好,非常不好。」
  無論怎麼想,這都不是正確的結局。根本不能容許這種展開。
  「要重啟嗎?」
  「還不用。我想再多釐清一點狀況。」
  惠重新看向醫師。
  「我要再一次進入夢世界。」
  片桐穗乃歌不再使用能力的話,就算在她附近入睡,也不會有任何變化。
  話雖如此,惠才剛醒,根本就睡不著。
  「可以幫我準備安眠藥之類的嗎?」
  醫師稍微猶豫了一下,便點頭說道:
  「我知道了。請跟我來。」
  他發出吵雜的腳步聲,走向病房門口。
  「我馬上回來。」
  對春埼說完這句話後,惠跟在醫師後面走出病房。

  *

  他想不起來自己睡了多久。
  四肢有股如同麻痺的異樣感。胸口上明明蓋了棉被,他卻完全感覺不到。
  老人在白色的床上微微睜開眼睛。
  旁邊站了一位肌膚白皙,留著長黑髮的少女。一開始,他以為是幻覺,但看來並非如此。少女正以快哭出來的奇妙表情看向這裡。
  老人像是勉強開啟生鏽的窗戶般地張開嘴巴。
  「我不想讓妳看見我這個樣子。」
  他本來以為自己有順利講出話,但那聲音似乎沒有傳達到少女那裡。
  少女彎腰,將耳朵湊到老人嘴邊。覺得再重複一次相同的話也很愚蠢,於是老人保持沉默。
  ──我不想讓妳看見我這個樣子。
  自己的身體想必十分消瘦,頭髮也稀疏到看得見頭皮吧。老人的身上一共插了四支管子。他已經想不起來那些東西的功能,但若想讓這副衰老的身軀繼續活下去,就少不了那些管子。
  上次在現實和這位少女見面,是六年前的事。
  這六年裡,老人年歲漸增。一旦無法從床上起身,衰老的速度就會變快。
  少女仍是一張快哭出來的臉,她說道:
  「身體狀況還好嗎?」
  怎麼可能會好。
  可是,那樣回答很愚蠢。
  老人微笑道:
  「妳忘了我吧。」
  少女搖頭。
  「我辦不到。」
  「辦得到的。」
  每次呼吸,氣管都會發出劃破空氣的聲音。就連吸一口氣都會耗費體力。
  老人勉強將吐出的氣息化為聲音說道:
  「只要跟這六年來一樣就行了,我們沒有見面的理由。」
  少女搖頭。
  那個動作,和幼兒任性時的樣子有點像。
  「您不是說過嗎?身邊的人露出笑容,就是幸福。」
  啊,原來如此。
  老人總算理解了。
  這位少女是想笑,卻失敗了。
  她那張快哭出來的臉,其實是想勉強自己笑的失敗作。
  「就算待在我身邊,妳也沒辦法笑。」
  ──所以妳還是忘了我吧。
  老人原本想補上這句,但沒辦法好好付諸言語。他靜靜地放棄。光是能說這麼多話,就很不得了了。
  少女想必也知道自己沒能成功笑出來。
  她的表情又變得更像要掉淚了,但她還是持續裝出笑容。一定是因為除此之外,她根本無能為力。
  看著想為了自己笑,卻又笑不出來的孩子,是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與其這樣,不如面對孤獨還比較自在。
  「我一個人就行了。」
  說完後,老人閉上眼睛。
  少女似乎又在旁邊說了一會兒話。
  可惜,老人聽不清楚。他沒打算再對少女多說什麼,也不打算睜開眼睛。他非常疲累。
  說不定有小睡片刻。
  等回過神時,已經聽不見少女的聲音。老人鬆了口氣。
  他輕輕睜開眼睛。眼前沒有任何人在,只看得見白色的隔簾。
  ──很習慣孤獨了。
  很長一段時間,老人都是孤身一人。久到他想不起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他以前是個優秀的數學家,過著將公式寫在筆記本上的生活。雖然得了幾個獎,卻從沒參加過任何為他舉辦的典禮。他曾經在周圍的人勸說下結婚。即使如此,他仍舊是孤獨的。他並非不愛妻子,但也沒有產生心靈相通的感覺。
  正因為人生的大半都是獨自度過,所以他才知道。
  ──身邊的人露出笑容,就是幸福。
  老人知道那是真實。
  若是在那個夢世界,在那個能和六年前一樣活動身體的世界。
  他能夠和那位少女一同歡笑吧。不需將她趕走,可以兩人一起聊天吧。
  ──我被囚禁在樂園裡。
  那就跟被惡魔奪走靈魂是一樣的。
  他極度渴望能回到那個世界。

  *

  走出老人的病房,少女擦掉稍微累積在眼角的淚水。野之尾盛夏直到現在才思考。
  ──為什麼我這六年來都沒想到要去見他呢?
  已經太遲了。
  她明知道人老了就會死。
  卻在內心的某處殘留著天真。六年前,在野之尾認識的人當中,他是最堅強的一個。少女相信他擁有能夠接受一切,不會被任何事物傷害,以及一個人從容生活的堅強。當時還是小學生的野之尾盛夏,無法看出老人的弱點。
  所以她才沒勉強自己去找他。
  輕率地想著既然他人不見了,那也無可奈何。
  ──要是有六年的時間。
  就知道該對逐漸衰老的他說什麼。
  就能保持笑容,直到他去世為止。
  一切都太遲了。
  回到原本的病房後,野之尾發現春埼美空獨自坐在床上。淺井惠不見了。
  野之尾坐到春埼旁邊。後者看向她,但一語不發。
  「淺井呢?」
  「他說要再睡一次。」
  「這樣啊。」
  之後兩人都沒開口,只是靜靜地坐在一起。
  這並不難得。春埼美空最近大約每個星期,都會拜訪野之尾一次。兩人經常像這樣默默地並肩坐在一起。
  野之尾盛夏閉上眼睛。
  一點都不睏。
  可是,心情上很想睡著。
  ──去洗把臉好了。
  想著想著,野之尾睜開眼睛起身。某人突然抓住野之尾的手。
  ──是誰?
  這種事連想都不用想。這個房間除了她,就只有春埼一人。
  插圖014
  她抓著野之尾的手說道:
  「發生什麼事了嗎?」
  「為什麼這麼問?」
  「妳看起來很傷心。」
  這真是出乎意料。野之尾重新在春埼旁邊坐下。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妳對我完全沒興趣。」
  「妳錯了。我對妳多少有點興趣。」
  「像這種時候,不應該若無其事地用『多少』這個詞。」
  「下次我會注意。」
  這位少女說話時,一定完全沒隱藏自己的真心。
  春埼依然抓著野之尾的手,她說道:
  「我以前曾經做過區分哭臉和笑臉的訓練。」
  「好特殊的訓練呢。」
  「因為有必要。在我看來,妳的表情比起笑臉,更接近哭臉。」
  「所以呢?」
  「這是困難的問題。我覺得可以想難過就難過,想哭就哭。」
  「嗯,妳說得對。」
  「不過,如果看見有人難過,或許要安慰對方才對。」
  少女筆直地看向野之尾說道:
  「妳希望我安慰妳嗎?」
  能若無其事地提出這種問題,才是春埼美空。
  要是拜託她別理自己,她應該會乾脆地答應。像是想到什麼愉快的事情,野之尾輕笑道:
  「這個嘛,我現在很難過。難過到有貓的話,我會毫不顧慮地直接抱緊牠。」
  「我有貓的吊飾。妳要抱抱看嗎?」
  「不,不用了。還是請妳來安慰我吧。」
  「我知道了。」
  春埼美空輕輕點頭,這才放開野之尾的手。
  「發生什麼事了?」
  「在某個地方,有一位老人。」
  「野貓屋的老爺爺?」
  「是的。我希望他能夠幸福。」
  「我也覺得比起不幸,還是幸福比較好。」
  野之尾點頭。
  「他說身邊的人露出笑容,就是幸福。但是,我沒辦法在他旁邊露出笑容。」
  春埼歪頭問道:
  「為什麼?」
  這個問題實在太過純粹。
  「因為他已經非常老了。總覺得他在受苦,讓我忍不住悲傷起來。」
  變老這種事,是自然且絕對的。明知道必須接受這點,但就是無法做到。
  ──實在非常愚蠢。
  仔細想想,自己過去從來沒對老人笑過。而貓咪完全不會在意自己的狀況,所以才能盡情在牠們面前流露悲傷。
  「我真軟弱。」
  野之尾說道。
  「惠說過,人本來就應該軟弱。」
  春埼回答。
  「那要看狀況。我想露出即使虛假,也能騙過對方的美麗笑容,我需要那種堅強。」
  「沒有辦法可以順利露出笑容嗎?」
  「如果是在夢裡,應該笑得出來。可是,已經不能進入那個世界了吧?」
  管理局禁止有人這麼做。
  春埼美空點頭。
  「惠說夢世界或許已經消失了。」
  野之尾不知道這件事。
  「那他不就連夢世界也失去了嗎?」
  這對老人而言,是悲傷的事吧。他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窩在書房裡了。
  野之尾聽見病房門打開的聲音。大概是淺井惠回來了。
  為了結束話題,野之尾開口:
  「說出來後,我舒坦多了。謝謝妳。」
  沒想到,春埼搖頭。
  「還沒找到解決方法。或許妳也找惠商量一下比較好。」
  「要再說一次剛才那些話嗎?」
  野之尾心想,總覺得有點難為情。

  *

  淺井惠在片桐穗乃歌的病房入睡。
  兩顆白色藥片,就讓他輕易地睡著了。
  然而,他無法進入夢世界。醒來後,無論怎麼仔細回想,睡著的那段時間都只是在睡覺。惠理解到夢世界真的消失了。
  或許是因為靠藥物勉強入睡,感覺頭很沉重。
  惠踩著不穩的腳步,回到原本的病房。往房內一看,就發現春埼美空和野之尾盛夏並肩坐在一起。
  「請你聽聽野之尾同學要說的話。」
  春埼美空說道。
  沒什麼好拒絕的,於是惠坐到摺疊椅上。
  在聽野之尾說明事情的這段期間,惠在意的不是野之尾,反而是春埼。
  打從見過奇爾奇爾後,春埼的樣子似乎和平常不太相同。然而,她現在只是坐在野之尾旁邊,實在看不出什麼變化。
  「難道完全無法可想嗎?」
  野之尾說道。
  惠勉強將渙散的意識集中到她身上。
  「總而言之,野之尾同學希望野貓屋的老爺爺能夠幸福對吧?」
  「嗯,沒錯。」
  「為了這個目的,不能讓他孤單一人。」
  野之尾點頭。
  「會餵貓牛奶的人,本質上一定討厭孤獨。」
  原來如此。或許真的是那樣。
  惠敲了兩下自己的太陽穴。
  然後開口問道:
  「野之尾同學,妳是希望野貓屋的老爺爺能夠不再孤獨,還是希望自己能夠待在他的身邊呢?」
  野之尾盛夏大概正確地理解了這個問題的意圖。
  她毫不勉強地回答:
  「只要他能幸福就好。」
  「真的嗎?」
  「嗯。我有六年都沒去找他。」
  如果是這樣,或許還有辦法。
  「我知道了。」
  惠看向春埼。由於後者也正看向惠,因此兩人視線交會。
  「要重啟嗎?」
  少女問道。
  稍微迷惘一下後,惠問道:
  「春埼,妳和奇爾奇爾見面時,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少女看起來跟平常不太一樣,這讓惠很在意。如果重啟,或許會連春埼的變化也一同奪走。
  春埼美空搖頭。
  「沒什麼特別的。」
  惠在內心嘆口氣。
  「我有自信比誰都還要了解妳的聲音、表情和舉止。」
  「嗯。」
  「我知道妳有隱瞞什麼。」
  「嗯,我知道。」
  「這樣啊。」
  那就沒辦法了。
  惠輕輕吸一口氣,在這段期間做好覺悟,然後說道:
  「春埼,重啟吧。」
  至今每次說出這句話時,一定也都奪取了什麼東西。
  這是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事情。能夠消除一切的能力,不可能永遠正確。
  不過,淺井惠早已下定決心,只要能消除眼前的悲傷,就要持續使用重啟。

  3 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六)

  晴朗的秋日天空,呈現清涼的淡藍色。
  空氣乾燥,給人一種輕盈的感覺。
  淺井惠、春埼美空和野之尾盛夏,正在醫院附近的公園裡。
  小公園裡只有他們三人。惠他們坐在同一張長椅上,春埼腿上放著學園祭的話劇劇本。
  「九月二十三日,十二點四十八分,四十一秒。」
  春埼說道。
  惠回想起從現在到明天晚上將發生的事情──奇爾奇爾與米琪兒,老人與野之尾──困在小樂園裡的人們所遭遇的事情。
  他用力吸一口氣,再全部吐出來。彷彿要把體內的空氣全部換掉。
  「好像重啟了。」
  春埼美空抬頭看向惠。
  「發生什麼事了嗎?」
  「很多事。夢世界裡有神明,有怪物,還有宇川小姐在,真是棘手呢。」
  「宇川?是宇川沙沙音嗎?」
  「沒錯。她仍然是正義使者,所以打算破壞夢世界。」
  春埼歪著頭。
  「我不懂你的意思。」
  「這件事非常複雜。」
  接下來,惠還得說明關於奇爾奇爾、米琪兒、怪物、野之尾盛夏、野貓屋的老爺爺、宇川沙沙音、青鳥,以及樂園的事情。
  惠對在春埼旁邊打呵欠的野之尾說道:
  「我要說明一切,會花點時間,請妳仔細聽好。」
  野之尾揉著眼睛回答:
  「是我也必須聽的事情嗎?」
  惠點頭。
  「沒錯。有一半是關於妳和野貓屋老爺爺的事情──啊,在這之前……」
  惠仰望天空說道:
  「相麻,妳有在看這個未來嗎?如果有的話,拜託妳。請妳在我們進入夢世界時,讓我和奇爾奇爾見面。」
  野之尾板起臉。
  「你在幹麼?」
  「這是類似魔法咒語的東西。」
  或許該說是保險比較貼切。
  跟重啟前一樣的話,奇爾奇爾會在今晚怪物出現之前,主動打電話過來。然而,這次惠打算採取和上次極為不同的行動,所以無法確認之後會變成怎樣。
  「那麼,我開始說明吧。」
  惠看著兩人說道。

  *

  淺井惠說出重啟前發生了哪些事,以及接下來該怎麼做。
  他花了三十分鐘,才把該說的事情都說完。
  之後三人前往醫院,在那位醫師的帶領下進入病房。惠和平常一樣,花了點時間才入睡,等進入夢世界時,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在床上睜開眼睛的惠,穿好襪子和運動鞋,從床上起身。按照計畫,他將與先一步睡著的春埼和野之尾分頭行動。她們應該不在這裡。
  惠一拉開隔簾,就發現有位女孩坐在摺疊椅上。
  米琪兒。她讓青鳥停在肩膀上。
  看起來和惠年紀差不多或略小的少女。這恐怕是片桐穗乃歌陷入長期沉睡時的十四歲外貌。
  米琪兒微笑地說:
  「歡迎來到夢世界。你就是惠?」
  「是的。」
  「我剛才從美空那裡聽說你的事情。她說你馬上就會來。」
  「真不好意思。我讓妳等很久了嗎?」
  「三十分鐘左右。你不容易入睡嗎?」
  惠點頭。
  「我總是不知不覺地想起很多事,所以很難睡著。」
  惠無法遺忘透過能力回想起來的事情。閉上眼睛後,在腦中浮現的記憶,感覺更是特別地鮮明。
  惠微笑地繼續說道:
  「話說回來,妳是米琪兒吧。」
  少女驚訝地抬頭看向惠。
  「嗯,對啊。我們在哪裡見過面嗎?」
  惠搖頭。
  「沒有。但我是為了見妳,才來到這裡的。」
  米琪兒抿嘴,稍微低下頭。惠凝視著她的臉。
  ──她的表情好像在哭。
  才剛這麼想,米琪兒就抬起頭。她露出滿面的笑容。
  「我知道了。你是來見奇爾奇爾的吧。」
  「為什麼妳會這麼認為?」
  「因為奇爾奇爾是神。只要向他許願,無論什麼願望,他都會幫你實現。你的願望是什麼?」
  惠再度搖頭。
  「錯了。我真的是來見妳的。神那種東西,根本就不重要。」
  「……為什麼要說這種謊話?」
  「我沒有說謊。」
  「我不相信。」
  「是真的。我是為了跟妳一起尋找青鳥,才會來這裡。」
  米琪兒從摺疊椅上起身。
  她以接近冷漠的表情瞪向惠。
  「胡說八道。我已經找到青鳥了。只要待在這個世界,我就能獲得幸福。」
  米琪兒的肩膀上,停了一隻藍色小鳥。
  不過,米琪兒的話是謊言。
  「妳抓到的青鳥是冒牌貨。是只要過一段時間就會變色死掉,虛假的青鳥。」
  「你又知道什麼了?」
  「我知道找到真正青鳥的方法。」
  淺井惠笑道。
  「如果妳認為我在說謊,那就來試試看吧。請暫時跟我一起行動。」
  「……你有什麼企圖?」
  「什麼也沒有。而且,如果我是壞人,妳可以請奇爾奇爾把我趕走。」
  「那種事──」
  「奇爾奇爾一定會守護妳對吧?」
  在漫長的沉默後,米琪兒點頭。
  「說得也是。好吧,我就陪你一下。」
  那真是太好了。
  坦白講,惠原本認為現在這個階段,就算和她吵架分開也是無可奈何。
  米琪兒──片桐穗乃歌想和外界有所互動。她非常強烈地盼望這件事。
  「米琪兒,妳吃過午餐了嗎?」
  「還沒。」
  「那我們先去吃午餐吧。」
  「好啊,我請你吃非常好吃的東西。」
  說完後,她像是在生氣地快步走了出去。
  藍色小鳥從她的肩膀上飛走。
  ──那隻鳥是奇爾奇爾吧?
  想歸想,惠還是沒向他搭話。如果是相麻,應該能處理得更好。

  *

  ──相麻,妳有在看這個未來嗎?如果有的話,拜託妳。請妳在我們進入夢世界時,讓我和奇爾奇爾見面。
  淺井惠在公園裡說的話,相麻當然有聽見。不,說聽見其實不太正確。她是從過去觀看他的未來,所以才知道他說了什麼。
  因此,相麻正在夢世界。她希望盡可能完成惠的要求。她一個人在陰暗的病房裡,等待奇爾奇爾現身。
  過不久,窗簾突然消失,上鎖的窗戶也被打開。
  伴隨著一陣僅能稍微晃動前髮的微風,一隻藍色的小鳥飛進室內。小鳥在房間裡繞了一圈後,停在斟面的床上。
  「風再稍微強一點會比較好嗎?」
  藍色小鳥問道。雖然牠的鳥嘴沒有張開,但確實發出了聲音。
  相麻搖頭。
  「不,這樣就很舒服了。謝謝你。」
  眨眼之間,藍色小鳥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男子。一名年約二十歲、身材修長的男子坐在床上。
  他翹著腳,微笑地開口:
  「好久不見,小堇。很高興能再見到妳。」
  「是啊,好久不見。」
  相麻原本想露出微笑,但並不順利。因為知道奇爾奇爾和米琪兒的關係,一看見他的身影就悲從中來。
  為了掩飾表情,相麻將臉轉向窗外。
  「奇爾奇爾,你還在做這種模仿神的事情啊。」
  男子──奇爾奇爾發出輕微的笑聲。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可是,從我的角度來看,妳比我更像神呢。」
  「這就難說了。」
  相麻堇的能力,是透過對話發動。
  她能看見談話對象的未來。
  簡單講是預見未來,但並非能實際看見影像。對話時,能知道的就只有對方的未來。以回想過去記憶的形式,得知對方的未來。這種感覺非常奇妙。相麻心想,或許就跟惠回想被重啟消去的時間那種感覺很像。
  ──好像重啟了。
  相麻在心裡低喃。
  只要觀看未來,就能判斷是否使用過重啟。例如今天是九月二十三日。惠他們在二十四日使用重啟,再度重現了二十三日。
  在這種情況下,若是還沒使用重啟,她就能將透過重啟重現的二十三日,當成二十四日的未來觀看。重啟無法改變時間的流動,只是完全重現和存檔時間點相同的狀況。所以在二十四日的未來裡,包含了二十三日。
  然而,現在二十四日的後面,確實有二十五日。這表示現在已經是重啟之後。
  相麻的嘴角流露笑意。
  「妳的心情好像不錯。」
  奇爾奇爾說道。
  相麻盡可能以輕鬆的語氣回答:
  「其實也沒到那個程度。」
  由於種種問題,惠和春埼今晚共進晚餐的計畫取消了,這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
  這樣的想法有點過分,但暗自竊喜而已,應該不為過。畢竟她沒有為了阻撓兩人的晚餐,做出什麼壞事。
  相麻決定先把事情處理好。
  「奇爾奇爾,你必須和淺井惠見面。」
  「喔,為什麼?」
  「因為這樣下去,夢世界會消失不見。米琪兒──片桐小姐將放棄使用能力。」
  奇爾奇爾臉上的表情突然消失。
  「妳從來沒提過那樣的未來。」
  「對不起。但是,這麼做才是最聰明的做法。」
  不光是為了淺井惠。對奇爾奇爾和米琪兒來說也一樣,用這個方法才能讓事情進展得最順利。
  如果事先警告奇爾奇爾,他有可能不讓米琪兒想起自己是片桐穗乃歌的事實。可是,這麼一來,米琪兒就會永遠是米琪兒。持續欺騙本質上是孤獨的自己,活在這個世界。
  「只要我去見淺井惠,問題就會解決嗎?」
  「沒錯。只要你遵從他的指示,一切就會迎刃而解。」
  奇爾奇爾凝視相麻的臉一段時間。
  然後緩緩搖頭。
  「我沒有根據相信妳。」
  相麻露出無所不知的魔女笑容。
  「不過,你還是會相信我。我看見了那樣的未來。」
  他會迷惘,但即使如此,還是不得不相信。
  奇爾奇爾看向窗外,用力嘆口氣後說道:
  「妳說的話,簡直就跟劇本一樣。」
  劇本。完全的真理。有自動性,又不可能迴避的未來。
  一旦使用預知未來的能力,就會陷入窺見世界劇本的錯覺。
  然而,那是誤會。
  從窗戶吹進來的風,晃動窗簾和相麻的前髮。
  相麻堇像是為了擺脫那陣風地搖頭。
  「不,我看見的未來並非絕對。」
  至少,透過這個能力看見的未來,是能夠迴避的。
  她想如此相信。

  *

  米琪兒從桌上探出身子問道:
  「接下來要去哪裡?」
  淺井惠搖頭回答:
  「先暫時待在這裡。」
  兩人正在商店街的咖啡廳裡面對面坐著。惠前面放的是檸檬汽水,米琪兒前面則是冰淇淋。
  米琪兒板起臉,揮動銀色的湯匙。
  「真無聊。」
  惠喝口檸檬汽水。
  「總之,先把妳的冰淇淋吃掉。」
  「吃完後要去哪裡?」
  「等吃完再想。」
  坦白講,惠已經累了。
  ──果然不該做不習慣的事情。
  要解除米琪兒的警戒心並不困難。
  她本來就追求他人。追求與他人聊廢話,為瑣事歡笑的時光。
  吃完午餐後,兩人去了遊樂場,他們比賽摩托車和跳舞機遊戲的分數,在夾娃娃機夾了類似熊貓的玩偶。接著他們又去了卡拉OK,各唱幾首搖滚歌。好久沒像這樣用吶喊般的聲音唱歌了。感覺喉嚨有點痛,惠又喝一口檸檬汽水。
  他不太能忍受待在充滿聲音的空間。雖然不討厭遊樂場或卡拉OK,但馬上會被吵雜的聲音影響,整個人不舒服。
  米琪兒吃著冰淇淋說道:
  「你缺乏年輕人的活力。」
  惠聳肩回答:
  「我滿喜歡用厚紙板滑草之類的事情呢。」
  「咦?真的嗎?」
  「大概吧。我沒實際試過就是。」
  他純粹覺得那樣感覺很開心。
  米琪兒笑道:
  「或許很適合你。你看起來不像年輕人,卻意外地和幼稚的事情很搭。」
  惠將身體靠到椅背上。
  「我喜歡幼稚的東西。不管是火柴盒小汽車,還是樂高積木。」
  「我喜歡著色圖。只要先畫出輪廓,就能塗得很漂亮。我好懷念那些東西。」
  「我們去買吧?附近有間書店。」
  「嗯~今天就算了。」
  米琪兒的湯匙碰到玻璃盤,發出清澈的聲音。
  惠看向嘴巴裡含著冰淇淋的她,開口問道:
  「妳認識野貓屋的老爺爺嗎?」
  米琪兒困惑地回答:
  「不認識,那是誰?」
  「是位從現實進入這個世界的老爺爺。雖然他住在一間洋房裡,卻因為奇爾奇爾的力量,平常誰都沒辦法進去那裡。」
  「啊,我好像有聽說過。」
  「妳沒見過他嗎?」
  「嗯,這很重要嗎?」
  「不,沒什麼。」
  米琪兒將最後一口冰淇淋送進嘴裡。
  「你看,我全部吃完了。」
  她端起冰淇淋的盤子,秀給惠看。
  「是啊。」
  惠回答。
  「喂,我們接下來去遊樂園玩吧。」
  遊樂園?
  「咲良田沒有遊樂園。」
  「不用擔心。只要拜託奇爾奇爾,他就會做給我。」
  「太陽快下山了。」
  咖啡廳的時鐘指向接近下午五點的位置。
  「有什麼關係。我們從摩天輪看夜間遊行。」
  雖然這是個非常好的提議。
  惠搖頭。
  「其實晚一點,我有其他的行程。今晚沒空去遊樂園。」
  米琪兒喘不過氣地輕輕抱怨一聲。
  她用瞪視的眼神看著惠。
  「你的目的不是來見我嗎?」
  「嗯,沒錯。」
  「那不就得了。其他事可以不用管啦。」
  惠搖頭。
  「我有很多事要處理。我們明天再見吧。」
  米琪兒繼續瞪惠片刻,接著突然以冷漠的表情說道:
  「你明明說會幫我找到真正的青鳥。」
  「不對,我是說會和妳一起找。」
  「都一樣啦。」
  米琪兒從座位起身。她露出冷淡、寂寞的表情。那就像夢見小時候的夢,等醒來後才領悟到已經回不去那段時光的表情。
  「我無法相信不願意在天色變暗後,陪在我身邊的人。」
  米琪兒走向咖啡廳的出口。
  她走得不快,應該是在等惠叫住她。可是,惠默默地喝著檸檬汽水。
  冰塊融化而變淡的檸檬汽水。
  微弱的碳酸被嚥下喉嚨。
  咖啡廳的門打開又關上。
  「你不追上去嗎?」
  惠聽見這樣的聲音。
  仔細一看,旁邊的桌子不知何時停了一隻藍色小鳥。
  奇爾奇爾──太好了。他真的來見我了。
  惠點頭。
  「今天先這樣就夠了。」
  明明沒有移開視線,小鳥仍突然間消失。不知何時變成青年姿態的奇爾奇爾,聳著肩膀說道:
  「你到底想幹麼?」
  「我想完成跟你的約定。」
  「約定?」
  「沒錯。在重啟前,跟你立下的約定。我會解決米琪兒的問題,而你也會幫忙我。事情就是這樣。」
  「那你怎麼不乾脆跟她一起去遊樂園呢?米琪兒很難過。」
  「一言難盡。」
  今晚,必須讓米琪兒叫出怪物才行。她有必要好好面對那個怪物。
  「米琪兒──片桐小姐害怕孤獨。她想跟別人在一起對吧?」
  奇爾奇爾點頭。
  「嗯,想必是那樣沒錯。」
  「那麼,為什麼你不介紹野貓屋的老爺爺給她認識呢?」
  這個世界,只有他不是片桐穗乃歌創造出來的存在,而是從現實世界來到這裡的真正人類。只有他,有可能成為米琪兒渴望他人的救贖。
  奇爾奇爾垂下視線。
  「在變成米琪兒之前的片桐穗乃歌,害怕那位老人。」
  「害怕?為什麼?」
  「在管理局開始管制外人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她是實現許多人願望的神。」
  原本這個世界的神,是片桐穗乃歌。
  這點惠在重啟前也有聽說過。
  「但是,只有他否定了這裡。只有他指出,願望輕易實現會帶來後遺症。」
  ──喔,原來如此。
  這的確是足以讓片桐穗乃歌感到恐懼。
  因為這句話否定她唯一能依靠的這個世界。
  奇爾奇爾,這個世界的神,用強忍淚水的少年聲音說道:
  「夢世界有什麼不對?我問你,為什麼這個世界不行?」
  淺井惠轉動腦袋。
  這個夢世界的構造,直接反映片桐穗乃歌的內心。
  為了無條件地守護她而誕生的奇爾奇爾。他是幸福的象徵等同於青鳥的存在。
  在夜晚現身,破壞這個世界的怪物。那是她害怕孤獨的情感。
  米琪兒被怪物襲擊,被奇爾奇爾保護。
  然而,即使是奇爾奇爾,也無法消除怪物。
  少女為了逃避孤獨而創造出神,但因為神是由自己創造出來的,所以還是無法逃離孤獨。
  忘記一切變成米琪兒的片桐穗乃歌,還是為了找不到幸福而痛苦。她不斷地說服自己是幸福的,即使知道那是謊言。
  這個世界全部總合起來,是一個人類。
  九年來一直躺在床上沉睡,被囚禁在孤獨場所的一個人心,就是這個世界。
  因此,惠回答:
  「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不對的理由。」
  有錯誤的部分,也有矛盾的部分。有逃避、欺瞞、躲藏,而且還全數失敗。最後無法逃避,無法欺瞞,也無法躲藏。
  這些全部合起來,才是片桐穗乃歌。
  誰也無法對她加以否定。
  ──不對,只有一個人可以。
  米琪兒。片桐穗乃歌。在重啟前,她自己否定了這一切。
  她放棄使用能力。
  「所以,奇爾奇爾,我需要你的協助。為了不讓任何人否定這個世界。」
  為了讓片桐穗乃歌本人,能夠接受這個世界。
  「你到底有什麼打算?」
  「我想讓你和米琪兒,能夠一直維持現狀。」
  「讓我們維持現狀?」
  惠點頭。
  「我要漂亮地欺騙米琪兒,讓她深信這裡是她的樂園。」
  她本人必須接受這個世界才行。
  為了這個目的,為了僅僅一位少女,惠要演一場戲。
  直到她找到真正的青鳥才會停止的戲。

  *

  老人振筆直書。
  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為了知道什麼而寫。
  無法活用的知識沒有意義。但是,他想不到有什麼比追求無意義的東西更有價值的事情。
  孤獨的他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這個。
  筆記本上毫無脈絡地羅列真實。尚未被發現的公式、世界的部分構造、球遭狗藏起來的地點,都被他以同樣的節奏記錄下來。他的視線依序追逐自己右手寫下的文字。
  背後的門,傳來細微的摩擦聲。大概是有貓咪在用爪子抓門吧。不曉得是因為想進這個房間,還是希望他去把盤子裝滿牛奶。
  貓咪從以前就經常造訪這間洋房,這讓他聯想到一名少女。
  一名擁有白皙到幾乎讓人誤以為是透明的肌膚,留著黑色長髮的少女。老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卻和那個孩子有著微妙的共鳴。
  她一定是我的同類。一想到這裡,就會有點難過。希望她能走上和自己不同的人生。儘管自己已經習慣寂寞,但也只是習慣而已,本身並不喜歡。
  背後仍舊持續傳來貓咪用爪子抓門的聲音。
  正當老人心想該去理會時,聽見了不同的聲音。
  門外傳來兩道感覺得到人味和理性的堅硬聲響。那是人類用手背敲門的聲音。
  ──管理局人員應該是明天才要來。
  他想不到還有誰會來拜訪這棟洋房。
  老人沒有回答,之後門的對面傳來聲音。
  「我進去了。」
  來人的聲音缺乏溫度。彷彿冬天早晨的湖面薄冰,銳利又清澈。
  老人對這個聲音有印象。他懷疑這或許是錯覺,因為這聲音正好屬於他剛才回想起來的少女。
  門發出聲音開啟。一隻小貓衝進房內。那隻貓咪在書桌前停下腳步,像是感到失望地左右張望。大概是沒找到期待的東西吧。
  門前面站了一位少女。
  不出意料的白皙肌膚,以及黑色長髮。就像老人記憶裡的她,直接成長後的模樣。
  「好久不見。」
  少女說道。
  儘管內心驚訝,老人依然以平穩的聲音回答:
  「喔,是妳啊。」
  老人的右手仍在筆記本上持續書寫。
  雖然沒打算繼續閱讀,還是要花一點時間才能解除能力。
  少女發出輕微的腳步聲,走向老人。
  「我不太記得我們幾年沒見了。」
  老人回答:
  「五年十一個月又九天。」
  在那之後,右手總算停止。為了擺脫不上不下的疲勞感,老人甩了一下手。
  「妳是怎麼進來的?」
  按照管理局的說法,應該沒有人能進來這楝洋房。
  「是朋友幫我拜託神,讓我進來這裡的。」
  喔,原來她也有朋友啊。
  老人微笑道:
  「找我有什麼事嗎?」
  既然少女不再孤獨,應該沒有必要再來這裡。
  少女回答:
  「我反省了很多事。」
  「反省?」
  「我將您當成真正的祖父,像孫女一樣跟您撒嬌。」
  老人原本想回答「我也把妳當成自己的孫女」,但最後作罷。
  「我不記得妳有對我撒嬌過。」
  「是嗎?您沒發現而已。」
  「所以呢?」
  「所以,我反省過了。好比人類不會想到讓神幸福,小孩子也不會想到要讓守護自己的祖父幸福。」
  老人點頭。
  「這很正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小孩子的職責,不是讓大人幸福。」
  可以更任性一點沒關係。
  一面任性,一面成長,等哪天成為大人後,再守護自己的小孩和孫子就好。
  不過,少女搖頭。
  「如果我想成為您的朋友,就不能那麼做。」
  「朋友?」
  「對,朋友。我試著思考朋友的職責是什麼。」
  「妳找到答案了嗎?」
  「是的。」
  她的聲音平靜、缺乏溫度,卻蘊含了強力的確信。
  「朋友的職責,就是消除對方的孤獨。」
  過了好一段的時間,老人才回答「原來如此」。
  這位少女,在這六年裡產生了很大的變化。
  她和老人完全不同。這位少女獲得了一個人絕對無法取得的堅強。
  沒想到,少女說道:
  「我是從您那裡學到這件事的。我小時候明明有在這裡學到,後來卻忘了。」
  嗯,沒錯。
  以前和這位少女在一起的時間,感覺並不孤獨。兩人很自然地,在同一個空間度過了漫長的時間。
  少女一定是老人的朋友。
  「可是,我不能一直跟妳在一起。要進入這個世界,非常費工夫。」
  「嗯。我知道。」
  「所以──」
  少女露出美麗的笑容說道:
  「所以,請您聽聽我的請求。」

  *

  米琪兒在哭泣。
  在一條被夕陽照耀的巷子裡,她雙手撐在大樓的牆壁上,低著頭安靜地啜泣。淚水突然湧出,無法止息。
  她不曉得理由。但她知道,這些淚水一直都在自己體內。
  一到晚上,她就會開始想哭。想將臉埋進枕頭裡,放聲大哭。
  就像裝滿玻璃杯的水一樣,淚水一直都在眼皮內側。米琪兒知道淚水就在滿到只要多放一枚硬幣,就會傾瀉而出的地方。
  ──明明就沒什麼好哭的。
  明明一直在忍耐。而且也一直忍耐過來了。
  ──到底在哭什麼啊,笨蛋。
  我很幸福,我很滿足,我活在人人稱羨的樂園裡。
  即使不斷這樣說服自己,眼淚還是停不下來。
  只要從胸口中央往上看,就會發現那裡開了個大洞,淚水不斷從那裡湧出。
  「救救我。」
  奇爾奇爾,救救我。奇爾奇爾,奇爾奇爾。
  少女一次又一次地呼喚。
  感覺頭上多了一隻溫暖的手。那是奇爾奇爾的手。不用抬頭,也知道他就在自己身邊。
  不過,奇爾奇爾也沒用。
  他無法填補持續湧出淚水的那個洞,無法填補心中的空白。
  少女早就知道了,卻沒有其他辦法。
  米琪兒只能感受著那隻溫暖的手,無法看向他並繼續低喃:
  「奇爾奇爾,救救我,奇爾奇爾。」
  除此之外,她無能為力。
  除了向他求助以外,少女沒有其他救贖。
  ──都怪淺井惠不好。
  製造這些眼淚的不是他。
  可是,是他害這些眼淚滿出來的。
  ──妳抓到的青鳥是冒牌貨。是只要過一段時間就會變色死掉,虛假的青鳥。
  都怪他說了這種話。
  ──我知道找到真正青鳥的方法。
  都怪他說了這種話,一切才會亂了調。
  導致樂園崩壞,青鳥逐漸死去的狀態。
  ──我是為了跟妳一起尋找青鳥,才會來這裡。
  既然如此,就好好保護我,待在我身邊啊。即使全都是謊言,也要騙我到最後一刻啊。
  唉,不行了。不過是和別人在一起幾個小時,就回想起孤獨了。
  理解自己是孤獨一人的事實。
  米琪兒嘟囔道:
  「救救我,奇爾奇爾。」
  奇爾奇爾回答:
  「我無能為力。」
  米琪兒一抬頭,就在被夕陽染紅的世界裡,看見奇爾奇爾淚流滿面的臉。
  他微笑地說道:
  「其實妳也很清楚吧?片桐穗乃歌。我救不了妳。」
  嗯,我知道。
  「我不叫那個名字。」
  米琪兒瞪向奇爾奇爾。
  奇爾奇爾搖搖頭,失去蹤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小鳥。那並非青鳥,而是一隻變黑的普通小鳥。
  黑鳥拍動翅膀,消失在夕陽下的某處。
  彷彿奇爾奇爾一開始就不存在,彷彿這裡一直都只有米琪兒一個人。手掌在頭上留下的溫度,也馬上就溶入風中,消失殆盡。
  「救救我。」
  米琪兒低喃。
  但是,除了奇爾奇爾,她不知道該向誰呼救。
  某處傳來巨大的聲響。宛如將世界顛倒過來,摔落堅硬柏油路面的破壞聲響。
  晚上六點,夕陽還沒完全下沉之前。
  漆黑的陰影誕生。不知何時,眼前出現一個黑色的巨大怪物。
  米琪兒一個人仰望著怪物哭泣。
  她早就知道,這種地方根本不是什麼樂園。
  米琪兒踩著不穩的腳步,走向怪物。她走出狹窄的巷子,筆直走向位於兩線車道的怪物。
  淚水像腳步聲一樣,啪噠啪噠地落下。
  怪物身上的無數眼睛,似乎正看向米琪兒。
  其中幾隻手臂伸向這裡。隨著那些有如體毛的手臂接近,便能發現那其實有人類手臂的好幾倍大。
  米琪兒停下腳步。
  她知道沒有人會來救自己。
  即使如此,米琪兒仍低喃道:
  「誰來,救救我。」
  就在怪物的手臂逼近眼前時──
  某個巨大、溫暖、柔軟的東西撞上身體。身體因為衝擊而摔倒,視野不斷迴轉。天空,黃昏的天空──看得見深藍色的天頂。
  米琪兒做好身體撞上柏油路的覺悟,用力閉上眼睛。然而,她並未感到疼痛。
  反倒是聽見一道聲音。
  「讓妳久等了,米琪兒。」
  少女對這個聲音有印象。
  她睜開眼睛,發現視野因淚水而變得模糊。
  就算那樣,她還是清楚看見了。
  淺井惠出現在眼前。
  自己不知何時,被他緊緊抱住。
  插圖015
  「為什麼?」
  惠牽著米琪兒的手,在拉她起身的同時回答:
  「因為我聽見妳的聲音。」
  米琪兒站起來後,他也沒放開手。
  在夕陽的餘暉照耀下,少年笑道:
  「只要妳希望,我就會保護妳。」
  他以堅定的聲音說道。
  話一落下,旁邊的建築物倒塌,大量瓦礫朝這裡傾注而下。

  *

  「只要妳希望,我就會保護妳。」
  淺井惠如此說道。
  雖然這是謊言,但他決定要義無反顧地說謊。
  這次的目的,是演一齣能騙倒米琪兒的戲。
  旁邊的建築物響起巨大的聲響。惠拉著米琪兒的手奔跑。伴隨著劇烈的聲響,大量瓦礫落在兩人先前所在的位置。
  ──他全都知道。
  怪物並沒有特別做什麼,弄倒建築物的是奇爾奇爾。進一步而言,是惠下達了這樣的指示。
  換句話說,就是單純的演出。是為了巧妙騙過米琪兒所準備的舞臺裝置。
  為了展現出不顧任何危險也要保護她的樣子,按照劇本發生的事情。
  惠更加用力地握住米琪兒的手。
  「就算沒辦法打倒怪物,我還是能夠保護妳。」
  雖然覺得抱著她跑會比較像英雄,可惜他沒有足以抱著女孩跑來跑去的體力。因此,只能無奈地拉著對方的手跑。
  夕陽西沉,夜晚開始。
  怪物在吸收周邊的物體後,變得更加巨大。近距離看起來就像海嘯,或是如同夜晚,逼近、包覆這座城鎮。
  為了逃離那個巨大的黑色聚合物,惠拉著米琪兒的手不斷奔跑。
  「為什麼?」
  惠聽見她的聲音而回頭。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米琪兒問道。
  關於這個世界,沒有奇爾奇爾不知道的事情。所以要找到米琪兒的所在位置並不難,但那種事不重要。從剛才開始,惠就一直待在附近計算出現在她面前的最佳時機。當然他不可能告訴米琪兒這種事。
  少年很有自信地回答:
  「我說過了。我知道找到妳專屬青鳥的方法。只要妳願意伸出手,那我也找得到和妳握手的方法。」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聽不懂沒關係,妳還是會得救的。」
  「不可能,不可能有辦法從怪物手中逃掉。」
  「是嗎?不過,妳已經沒在哭了。」
  米琪兒用空的手撫摸自己的臉頰。原本濕潤的臉上,現在沒有淚水。
  「無論能不能從怪物手中逃跑,我都會在妳身邊。」
  惠和米琪兒發出激烈的喘氣聲與腳步聲,踏過黑色柏油路與白線持續奔跑。即使遇到紅燈也不停止腳步,無視人行道與車道狂奔。
  怪物吸收兩人跑過的柏油路,不斷緊追在後。
  「騙人。」
  米琪兒以壓抑的聲音說道:
  「我們去不了遊樂園了。你一定也會馬上消失。」
  惠心想,的確是那樣沒錯。
  ──我馬上就會消失。
  他不可能一直待在米琪兒身邊,不可能一直讓她撒嬌。
  ──說真的,要是能那麼做就好了。
  要是能夠只說甜美的謊話,一直過著溫暖假毛皮披在身上的生活就好了。如果可以持續守護她的樂園,持續在她耳邊輕聲訴說溫柔的謊言,那對米琪兒而言,或許才是最大的救贖。
  然而,惠辦不到。
  其實辦得到也說不定,但惠不打算實行。
  他沒有將未來所有的一切,都耗費在米琪兒身上的覺悟。一直都是如此,對他而言,春埼和相麻比誰都重要。
  惠沒辦法在真正的意義上拯救米琪兒。
  所以冒牌貨只能用冒牌貨的方法,來守護米琪兒。
  用速成的方法,成為跟故事一樣充滿戲劇性,虛有其表的英雄。
  因為下定這樣的決心,淺井惠現在才能義無反顧地說謊。
  「在妳找到幸福的青鳥前,我是不會消失的。」
  怪物發出吶喊。頭上的玻璃窗碎裂,惠將米琪兒抱進懷裡。碎片輕輕劃破他的臉頰,但米琪兒毫髮無傷。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這是奇爾奇爾按照惠的指示,在背後操作。
  怪物的黑色海浪,從後面逼近,但那追不上惠他們。奇爾奇爾改變這個世界,在惠他們跟怪物之間製造了絕對無法縮短的距離。
  所有的危險,都是虛假的。
  ──接下來只要一直跑到時間到就行了。
  只要一直跑到能夠永遠用美麗的謊言欺騙米琪兒就行了。

  *

  化身黑色小鳥的奇爾奇爾,在高空飛翔。
  他從絕對不會被米琪兒發現的位置,適當地重塑世界。一切按照淺井惠的指示。
  米琪兒輕輕跌倒,淺井惠扶住她。怪物的手臂從後方追上來。奇爾奇爾拍動翅膀,在空中繞了一圈。兩人與怪物間的距離稍微變長,怪物的手臂也因此揮空。
  接著兩人再度奔跑。他們大口喘氣,在彷彿隨時會被黑色巨大怪物吞噬的情況下,跑在夜晚剛開始的街道上。
  ──真是的,這種做法簡直是詐欺。
  明明知道絕對安全,卻還裝得好像一直在面臨危險,奇爾奇爾不認為欺騙少女是正確的。
  但是,看見眼前的景色時,他很難判斷少年是壞人。
  黑色的巨大怪物吞噬街道,不斷擴大。
  少年抓著少女的手持續奔跑。只看向前方,用盡全力,滿身大汗地奔跑。
  真拿他們沒辦法。
  這是奇爾奇爾第一次看見米琪兒咬緊牙關,拚命奔跑的樣子。
  少年和少女一面喘氣,一面牽著彼此的手在深藍色的天空下奔跑,這真是一副充滿戲劇性的場景。說得誇張一點,就是令人感動。
  ──所以才無可奈何。
  身為神,怎麼能不幫少年和少女一把呢。
  奇爾奇爾心想,只要能漂亮地騙過米琪兒就好了。

  *

  喘不過氣。
  只有這點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複製的街道、事先準備好的怪物,以及充滿裝飾道具的夜晚。靠演出、演技和謊言,真的有辦法拯救少女嗎?
  握緊的手掌,傳來微燙的體溫。淺井惠持續奔跑。胸口好難受,呼吸也需要耗費體力。
  「我已經,不行了。」
  米琪兒說道。
  惠有點驚訝她居然還有說話的力氣。
  他硬是露出笑容,勉強擠出聲音:
  「妳可以的。」
  「可是,你看,怪物已經這麼接近──」
  「這種事情,根本不用在意。」
  就差一點了。
  就快到惠期待的時間了。
  ──如果不是只差一點,可就麻煩了。
  從開始跑到現在,不曉得已經過了多久。
  雖然不太清楚,但天空已經徹底變暗。距離滿月還有幾天的飽滿月亮高掛天空。要是放眼觀看整個天空,或許還能看見夜晚的第一顆星星。不過,惠現在只能看向前方,持續奔跑。
  即使是演戲,也不能用慢跑的速度逃離怪物。距離一開始用參加百米賽跑的決心奔跑後,已經過了多久呢?
  腳好沉重,側腹部好痛,血液莫名地滾燙。氧氣不足,視野模糊,惠咬緊牙關。然後他繼續拉著米琪兒的手。一旦放慢速度,就會失去被怪物追的真實性。
  「你、你到底想怎樣啊?」
  上氣不接下氣的米琪兒,勉強擠出聲音問道。
  「我要抓住青鳥。」
  一說話頭就開始暈。他缺氧了。
  惠無視這點繼續說道:
  「單手是無法打造出樂園的。」
  他不能放開手。
  因為光靠一隻手,無法打造出米琪兒期望的樂園。
  沒辦法讓她相信獨善其身的幸福,是真正的幸福。
  是誰都可以,必須要有一個她以外的人,握住這隻手才行。
  「樂園現在就在我們兩人的手掌之間。」
  那就是青鳥居住的樂園。
  不能讓兩隻手之間誕生的樂園被破壞。
  即使是冒牌貨,即使是手一滑就會摔破的玻璃謊言,只要現在看起來像是美麗的真實就行了。惠想聚集所有的冒牌貨,騙倒這位少女。
  「樂園這種東西,是像這樣做出來的。只要這麼做,就能抓住妳的青鳥。」
  米琪兒比誰都清楚,只有不會被任何人握住的單手,有多麼痛苦。
  她知道光是有人在一旁牽著自己的手,光是這樣的事實,就具備了多少的價值。少女搖頭。
  「你騙人。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我意外地了解妳喔。」
  惠和米琪兒沒碰過幾次面。
  重啟前,他在這個世界待了兩天。今天是第三天。
  「我看了這個世界後,意外地了解到妳的事情。」
  他一直在看米琪兒──片桐穗乃歌的內心。
  無論是她的扭曲方式,矛盾點,還是痛苦,他全都非常清楚。
  怪物破壞街道,掀開路面,弄倒建築物。某處的招牌掉落,發出嘈雜的聲音。兩人踏過招牌,持續奔跑。
  在噪音之中,穿插了米琪兒的聲音。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是嗎?要是完全聽得懂,妳就能夠打敗怪物了。」
  而且,其實她完全理解一切。
  在米琪兒產生自覺之前,淺井惠持續奔跑。

  *

  相麻堇從稍微有點距離的大樓屋頂,眺望淺井惠牽著米琪兒的手,在夜晚的街道上奔跑。
  從知道他的未來那時起,她就明白會變成這樣。
  雖然知道一切,相麻還是希望像這樣眺望他。畢竟淺井惠全力奔跑的場景,可是難得一見。
  ──真不可思議呢,惠。
  你四年前來到咲良田時,明明是因為受到能力吸引,才選擇留在這座城鎮。當時的你,明明相信能力是非常有價值的東西。
  現在卻選擇與能力無關的方法,試圖拯救米琪兒。
  你想靠單純的言語和行動,解決能力引發的問題。簡直是在肯定那個討厭能力的管理局人員──浦地正宗。
  然而,惠不否定能力。無論親眼見到多少由能力引發的問題,你都持續相信那應該被正確地使用。
  相麻看著少年的身影。少年敏感地受到各種問題刺激而受傷,卻不放棄當個理想主義者,相麻覺得那樣的他很美。
  背後突然傳來有人開門的聲音。
  ──有人來了?是誰?
  感覺脖子附近竄起一股寒意。
  ──我不知道這個未來。
  相麻堇的能力,是透過對話發動。只要和別人說話,她就能看見對方的未來。因此,她無法知道自己的未來。
  應該沒問題才對。
  ──這時候還不會發生對我不利的事情。
  如果現在發生狀況,只要對惠他們大喊就行了。
  這麼一來,過去的自己就能事先察覺到危險。只要知道有危險,應該就會迴避這個未來。
  ──未來的我,不打算迴避這件事。
  所以,應該沒問題才對。
  相麻堇回頭。
  在大樓屋頂的入口旁邊,站了一位少女。這完全出乎相麻的預料。直到親眼看見為止,她都沒考慮到這個可能。
  站在那裡的,是春埼美空。
  她筆直地走向相麻。
  有股奇妙的緊張感。相麻覺得和春埼見面有點尷尬。
  「好久不見。相麻堇。」
  「嗯,好久不見。妳過得好嗎?」
  「還不錯。」
  「這樣啊。話說回來,為什麼妳會在這裡?」
  春埼歪頭回答:
  「因為惠什麼都沒拜託我,我沒事可做。」
  「真可惜。然後呢?」
  「所以,我來找妳。」
  真是的,居然說得這麼輕鬆。
  「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直覺而已。坦白講,我沒想到妳真的會在這裡。但是──」
  少女看向在馬路上奔跑的惠。
  「若要觀察惠的情況,這裡是最合適的地點。我想能預知未來的妳,應該會待在最合適的地方。」
  相麻堇在內心嘆口氣。
  沒想到讓自己出其不意的既不是淺井惠,也不是管理局人員,而是春埼美空。相麻理性上對春埼有不錯的評價。這個少女的思考方式既確實又不會猶豫。但在感覺方面,不管怎樣都會將她當成惠的附屬品。
  「這還是妳第一次主動找我呢。」
  國中時,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這是第一次。
  「是這樣嗎?我不太記得了。」
  在視野的角落,能看見米琪兒失去平衡,以及惠抱著她給予支撐。
  相麻朝那裡看了一眼後,轉為看向春埼。
  少女剛好也正看向相麻。
  恐怕她們彼此都在窺探對方的臉色。視線相會後,相麻笑了。春埼則是面無表情。
  「雖然只是演戲,但居然能若無其事地抱住女孩子,實在令人難以苟同。」
  「只要認為有必要,惠就會實行。」
  「我知道。可是,討厭的事情還是一樣討厭。」
  「總比不是演戲來得好。」
  這麼說也有道理。
  如果站在米琪兒立場的是春埼美空,相麻堇恐怕不會來這裡。她不想看到那種光景。
  春埼以夜空般寧靜的語氣說道:
  「相麻堇,妳的目的是什麼?」
  「祕密,我連惠都沒說。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那麼,妳的行動,會讓惠感到悲傷嗎?」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相麻輕輕閉上眼睛。
  她本來想說謊,卻找不到什麼好說詞。最後還是坦率回答:
  「可能會讓他悲傷。不過,比什麼都不做要好。就算會讓他悲傷或痛苦,我的目的也不會改變。」
  怪物吞噬街道,持續變大。
  那波黑色海浪也撞上這棟大樓,讓地面隨之晃動。
  在劇烈的震動中,春埼美空以人工語音般的聲音,泰然自若地說道:
  「既然如此,相麻堇,我不希望妳接近惠。」
  插圖016
  不久,震動停止。
  大樓雖然傾斜,但沒有倒塌。
  因為站的地方不穩,相麻靠在護欄上回答:
  「春埼美空,我也在想和兩年前一模一樣的事情。我不想讓妳靠近惠。」
  插圖017
  「可是,是妳讓我和惠相遇的。」
  在傾斜的大樓上,抬頭就能看見白色的月亮。
  剛入夜的天空,還沒完全變暗。現在是濃密到接近黑色的深藍色。平靜、鮮豔的顏色。
  「沒錯。無論再怎麼悲傷、痛苦或討厭,我還是選擇讓你們兩個相遇。」
  反正即使相麻什麼也不做,惠跟春埼還是會相遇。
  在兩年前以不同的形式相遇,建立起和現在沒什麼不同的關係。相麻曾經見過那樣的未來。
  現場颳起一陣風。
  不知道是否以此為契機。
  腳邊的地面和大樓變得更加傾斜,是失去平衡,無法承受自身的重量吧。
  無論在夢世界發生什麼事,都只會在現實清醒而已。沒什麼好慌張的。
  ──如果對象是惠,發出慘叫抱住他也不錯。
  但眼前的人是春埼,做那個也沒意思。
  相麻靜靜地看著少女。
  春埼美空也同樣以平靜的語氣問道:
  「最後,請妳告訴我一件事。」
  「嗯,什麼事?」
  「妳是淺井惠的敵人嗎?」
  啊啊,就只有這件事,她能夠驕傲地回答。
  「不是。我之所以在這裡,全都是為了他。」
  照理說在兩年前去世的相麻堇,至今仍在咲良田的理由,就只有這個。
  ──我只為了淺井惠而存在。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理由。
  「這樣啊。」
  春埼說道。
  以接近放心的溫和聲音。
  大樓發出聲音崩塌。
  墜落的感覺和漂浮很像。視線所及的範圍內,已經看不見春埼美空。
  頭下腳上地往下墜的相麻堇,笑著眺望深藍色的天空和皎潔的月亮。
  她帶著笑容,沉入由漆黑怪物構成的海裡。

  *

  「救救我,奇爾奇爾。」
  米琪兒以和之前截然不同,強而有力的聲音喊道。
  雖然聲音很小,但淺井惠確實聽見了。
  ──終於是時候了。
  這句話成了關鍵字。
  米琪兒總是向奇爾奇爾求助。
  然而,在她內心深處,其實知道那構不成任何救贖。因為奇爾奇爾是由米琪兒──片桐穗乃歌創造出來的。希望被其他人拯救的米琪兒,不可能被自己力量化身的奇爾奇爾拯救。
  因此,她向奇爾奇爾求助的話,大多是謊言。
  為了欺騙自己而不斷重複的謊言。
  但是,她發自內心向奇爾奇爾求助的話,那就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她依靠了自己的力量。
  希望靠自己的力量做些什麼。
  惠一直在等待這個變化。
  ──幸好趕上了。
  他已經沒力氣再繼續跑下去了。這個充滿謊言的夜晚,也差不多該結束了。
  「奇爾奇爾不會來。」
  「為什麼?」
  「因為沒有必要。片桐穗乃歌,只要用妳的力量,就能消滅怪物。」
  恐怕是出於反射性的舉動。
  少女搖頭:
  「我不叫那個名字──」
  惠打斷她,繼續說道:
  「回想起來,清醒吧。不用擔心,妳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雖然有點不安,但一定沒問題。
  ──差不多該交棒了。
  到頭來,惠也只有現在能待在她身邊。他想將後續的事情,託付給能待在她身邊久一點的人。
  託付給能夠不靠謊言守護她的人。
  「片桐小姐,片桐穗乃歌小姐。」
  惠用力拉住她的手。腳使不出力,身體失去平衡。
  惠使出全力撞開她的身體。這已經是極限了。他就這樣直接倒在地上。
  「接納妳的怪物吧。」
  他不確定這句話,是否有傳到她的耳裡。
  惠勉強朝睜大眼睛的她露出笑容。
  ──一切都會順利才對。
  帶著這樣的確信,淺井惠被怪物的黑色海浪淹沒。

  *

  片桐穗乃歌睜大眼睛看著那副光景。
  她全都想起來了。片桐穗乃歌。
  ──別用那個名字叫我。
  拜託你,不要管我。讓我忘記那個冰冷的孤獨。
  然而,就在她猶豫的期間,他消失了。
  好不容易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好不容易能和自己以外的人說話,變得親密。
  ──都怪我逃跑了。
  因為假裝成米琪兒,才會再度變回孤獨一人。
  理解到這點後,片桐穗乃歌哭了。多麼愚蠢啊。明明一直尋找的青鳥,剛才就在自己身邊,結果卻讓對方飛走了。
  怪物的海浪朝這裡逼近。無所謂了。她只是不斷哭泣。
  讓一切全都被那個淹沒算了。
  乾脆讓一切都消失算了。
  ──我明明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在哭泣。
  模糊的視野中,少女發現眼前突然站了一個人。
  她一開始以為是自己看錯,之後換猜可能是淺井惠,最後才想到應該是奇爾奇爾。沒想到抬起頭後,才發現全都猜錯了。
  那是一名老人。
  少女認識這位從好幾年前開始,就待在這個世界的老人。唯一一個對過去還是神的片桐穗乃歌說自己沒有願望,否定這個世界,並持續窩在洋房裡的老人。有如孤獨象徵的那個人。
  他板著臉看著少女,然後伸出右手。
  「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跌倒了就應該要站起來。」
  老人說道。
  無法掌握狀況的片桐穗乃歌,抓著老人的手起身。
  「你是誰?」
  老人微微搖頭。
  「我也搞不太懂。一位舊識跑來找我,說她朋友的朋友在哭,希望我去幫助那個人。我剛才還在和她說話,卻一回神就站在這裡了。」
  看來對方也同樣搞不清楚狀況。那位舊識是誰?朋友的朋友,是指我嗎?
  總而言之,他似乎是因為非常間接的理由來到這裡。
  ──為了救我?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少女理不清頭緒地說道:
  「謝謝你。」
  老人咳嗽似地笑了。
  「謝謝這種話,應該要邊微笑邊說才對。」
  用笑著道謝會比較好嗎?
  搞不太懂。腦筋一片混亂,無法順利回想起笑容。
  「對了,我們以前見過面吧。」
  「咦?」
  「我記得妳是這個世界的神。」
  少女原本想否定,最後作罷。
  「沒錯,是我創造了這個世界。」
  「這樣啊。那麼,我有件事情必須告訴妳。」
  老人摸著下巴說道:
  「我總算知道神和惡魔的差別了。」
  「……差在哪裡?」
  「神會為了別人而笑,惡魔只會為了自己而笑。雖然劇本的抄本還沒寫到,但這一定是真實。」
  不過──
  「這兩者有差嗎?」
  既然結果一樣,那這兩個不也一樣嗎?
  少女如是想著,但老人一臉確信地搖頭。
  「不對。如果是為了對方而笑,那就跟朋友一樣。我的朋友,一定也是為了我而笑。」
  啊啊,如果是這樣。
  我果然不是神。
  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只想著要怎麼讓自己笑。
  「話說回來,神啊,我有件事想拜託妳。」
  老人指向背後。
  「我家被那東西弄壞了。妳能不能想點辦法?」
  老人指向怪物。
  怪物被白色霧般的牆壁擋住,無法流向這裡。
  奇爾奇爾。
  ──他直到現在,仍在保護我。
  沒來由地好想哭。少女再次體認到自己的愚昧。
  片桐穗乃歌走向那裡。
  「奇爾奇爾,已經夠了。」
  白霧之牆突然中斷,視野擴展開來。往上升到足以遮蔽月光的怪物,正準備擁向這裡。
  少女原本想叫怪物消失,但又覺得應該不是那樣。
  怪物。
  ──我的情感,真正的願望。
  「回來吧。」
  她輕聲說完這句話,怪物就消失了。消失到片桐穗乃歌的心裡。
  虛假的月光,照耀著夢世界。
  彷彿時光倒流,彷彿一切從未發生過。建築物恢復原本的樣子,光明重新照進窗戶,甚至聽得見喧囂的聲音。
  人們說話的聲音、電視的聲音,以及汽車的引擎聲。這些聲音歌唱般地重疊在一起。
  片桐穗乃歌轉過身,筆直地面向老人。
  「這樣可以嗎?」
  老人點頭。
  「喔,真了不起。我可以順便再拜託妳一件事嗎?」
  「嗯,儘管說吧。」
  「我想要一個咖啡杯。」
  「咖啡杯?」
  老人表情嚴肅地點頭。
  「我的舊識拜託我的。她希望我明天能請她和她的朋友,還有妳一起喝咖啡。這樣我家會不夠一個咖啡杯。」
  老人補上一句:「我無法忍受家裡的杯子不齊。」

  *

  月光灑在複製的街道上。
  奇爾奇爾──夢世界的冒牌神明,眺望著這副光景。
  他位於片桐穗乃歌背後的大樓屋頂,在她看不見的位置。
  青年聽見她的聲音。
  「奇爾奇爾,你在吧,奇爾奇爾。」
  冒牌神明凝視月亮。
  「你不回應她嗎?」
  淺井惠問道。這位少年事先就拜託奇爾奇爾,在他被怪物吞下時救他出來。
  冒牌神明搖頭。
  大樓底下,又再次傳來呼喚青年的聲音。
  像是突然想到,冒牌神明用手掌遮住天空,接著掌上出現一隻青鳥。
  單純的青鳥,沒有任何特別力量的小鳥。
  青鳥離開那隻手,飛上天空。
  在月光的照耀下,那隻鳥在少女的頭上不斷打轉。
  冒牌神明靜靜地偷看那副場景。
  少女仰望青鳥。
  然後驚訝地睜大眼睛,露出笑容。
  她笑了。
  用冒牌神明一直想看見的表情笑了。
  青鳥繼續飛翔。
  飛得愈來愈高,愈來愈遠。
  遠到讓人無法區分是本尊還是冒牌貨。
  轉眼之間,就再也看不見那道身影。
  可是,牠確實存在。
  青鳥仍在這個世界某處的天空飛翔。

  4 九月二十四日(星期日)

  結果,片桐穗乃歌做了兩個新的咖啡杯。
  她的和奇爾奇爾的,一共兩個。
  宇川沙沙音對這個世界發表了「沒什麼不好」,以及「昨天感覺有點討厭,今天看起來還不錯」的意見。
  這兩件事,應該就是夢世界暫時的結局。
  淺井惠和春埼美空、野之尾盛夏、奇爾奇爾,以及變成片桐穗乃歌的米琪兒,一起在野貓屋的老爺爺家喝咖啡。
  在那之後,他獨自和奇爾奇爾一起走在河邊的道路上。
  九月二十四日,星期日。天空非常晴朗,陽光在水面上映出粼粼波光。
  「謝謝你。」
  奇爾奇爾說道。
  淺井惠微笑地回答:
  「其實我這麼做,全都是為了我自己。」
  「為了你自己?」
  「沒錯,奇爾奇爾。在重啟前,我們立下一個約定。我會全力讓米琪兒獲得幸福,相對的,你必須幫我一個忙。」
  奇爾奇爾點頭。
  「好啊。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事情,我都會幫你實現。」
  惠仰望天空,深藍的色彩映入眼底。
  「請讓我和相麻堇見面。」
  「這樣就好嗎?」
  「或許之後還會再麻煩你一點事。總之,先這樣就夠了。」
  奇爾奇爾點點頭,停下腳步。
  「你直接繼續往前走就行了。小堇就在前面。」
  「謝謝你。」
  惠踏著一定節奏的腳步,走在河邊的道路上。
  小鳥在天空飛翔。那並非青鳥。那隻白色的鳥,和藍天非常搭配。
  小鳥過不久就離開,淺井惠垂下視線。
  相麻堇就在眼前。她坐在河邊的長椅上,喝著可樂。
  「嗨,相麻。」
  惠舉起一隻手打招呼。
  她也看向惠微笑。

  兩人一起坐在長椅上。
  陽光非常溫暖,感覺就像用手掌觸摸臉頰一樣。
  「妳是哪一邊的相麻?」
  淺井惠問道。
  「什麼意思?」
  「是夢裡的相麻,還是從現實進入這個世界的相麻?」
  「是哪邊都沒差吧?」
  「說得也是。但是,可以的話,我還是想知道答案。」
  少女輕聲笑道:
  「我是現實那個。我正在醫院的頂樓睡覺呢。」
  「頂樓?」
  「沒錯,你可以記起來。片桐小姐的能力有效範圍是球形,只要在她的正上方入睡,就能進入夢世界。」
  「原來如此。」
  如果哪天想和神說話,就到醫院的屋頂上睡好了。
  「謝謝妳幫我聯絡奇爾奇爾。」
  「這點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啦。我喜歡來這個世界。可以不必在意熱量,盡情吃喜歡的食物。」
  「聽起來很不錯。不過,我明明跑了那麼久,實際上卻完全沒運動到,這讓我有點沮喪呢。」
  惠有很多事情想問她。
  他先從中挑了一個不怎麼重要的部分問道:
  「七月。我和野之尾同學的相遇,也在妳的計畫之內嗎?」
  惠和野之尾盛夏的相遇,也是間接受到相麻堇準備的麥高芬影響。
  相麻乾脆地點頭。
  「沒錯。這是為了讓你和劇本的抄本產生連繫的其中一條線。」
  惠忍不住笑了。相麻堇,這位少女實在太過優秀。
  「在我目前的想法當中,究竟有多少是妳的計畫啊。」
  說不定惠的所有行動,全都在相麻的計畫之中。惠認為是自己在思考,卻有可能全是相麻讓他思考的。
  相麻僅以微笑回答。
  惠一開始就沒特別想知道答案,所以也沒放在心上。
  「相麻,我想讓妳離開咲良田。可以的話,我想了解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
  「上次見面時你就問過了吧。我應該也回答過是祕密,不是嗎?」
  「嗯。在那之後,我一直在思考為什麼是祕密。」
  「我有點興趣了。可以讓我聽聽看嗎?」
  「當然。」
  此時吹起一陣搔弄肌膚,讓人感到舒適的微風。
  「妳想將我引導到這個夢世界。理由或許是希望我拯救米琪兒,也或許是想讓我閱讀劇本的抄本。無論哪邊都無所謂。總而言之,妳知道只要不回答那個問題,我就會來到夢世界。」
  想調查相麻堇離開咲良田時,會發生什麼事。
  這原本是惠來這個世界的唯一目的。
  只要她回答「祕密」,就能提高惠來到這個世界的可能性。
  少女開心地笑道:
  「惠難得也會猜錯呢。」
  真可惜。
  「我原本還滿有自信的。」
  「你懷疑我太深了。答案其實要更單純一點。」
  她一口氣喝光可樂。
  然後筆直地看向惠。
  「我不想離開咲良田。我想一直留在這裡。就只是這樣而已。」
  「原來如此。」
  惠心想,總算緩緩接近核心了。
  他確實地邁向今天最想聊的話題。
  「惠,你在這次的事件中非常殘酷。」
  「是嗎?我倒覺得跟平常差不多。」
  相麻堇搖頭。
  「舉例來說,你計劃在昨晚拯救米琪兒。如果是平常的你,應該會挑今晚。因為今天中午,你能再存一次檔。」
  「如果拖到今天,不確定要素會變得太多。管理局的人會來這個世界。」
  現在這時候,那三位管理局人員應該正在野貓屋的老爺爺家裡。可以的話,惠不想見到他們。
  「是這樣嗎?」
  相麻愉快地微笑。
  「難得有人準備了這個被白色牆壁包圍的複製城鎮。只要在牆的外側實行,應該就不會牽扯到管理局的人了。」
  「因為我知道這次的事件跟妳有關,才會認為就算使出有點強硬的手段也沒關係。如果我的判斷錯誤,妳會來阻止我吧?」
  「不曉得呢。總之,你寧願冒失敗的風險,也想要在昨天晚上結束一切。為了將今天在這個世界的時間,留給自己使用。換句話說,就是為了知道將我帶出咲良田時,會發生什麼事情。」
  惠無奈地點頭。
  「妳說得沒錯。」
  惠無論如何都必須在昨天處理完和米琪兒有關的問題。因為他能待在夢裡的時間,就只有兩天而已。如果不盡快解決米琪兒的問題,就無法達成惠原本的目的。
  「結果好像沒什麼意義呢。既然妳想留在咲良田,那就沒辦法了。」
  相麻點頭。
  「真要說起來,這次的你打從一開始就很奇怪。平常的你,應該不會想到要用夢世界的我來做實驗。」
  惠刻意板起臉說道:
  「可以的話,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儘管這是惠的真心話,相麻仍舊繼續說道:
  「你不會因為對象是複製品,就認為可以隨意犧牲。特別是在跟我有關的事情。畢竟我自己就是從照片裡誕生的複製品。」
  惠沒料到相麻居然把話說得這麼白。
  「我認為有很高的機率,將妳帶出咲良田也不會產生問題。」
  「這根本不能當成藉口。若是你真的確信不會有危險,大可一開始就拿現實的我來做實驗。」
  惠心想,今天的相麻還真是不肯罷休。
  感覺自己似乎愈來愈無路可逃。
  於是惠只好無奈地點頭。
  「嗯,妳說得沒錯。我寧願冒一定的風險,或甚至傷害到妳,也想知道答案。我想知道能不能把妳帶到咲良田外面。」
  「為了春埼美空。」
  「沒錯,為了春埼。」
  惠知道相麻堇復活的事情傷害了春埼美空,所以才想盡早處理。
  結果還是連原本不想說的事情都說出來了。
  相麻堇這個人果然很有趣。簡直就像小說裡的名偵探一樣。或許就算沒有能力,她也能完全看透惠的思考。
  「我可以重新問妳一個問題嗎?」
  「嗯。你今天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來見我的吧。」
  惠輕輕吸口氣後,開口問道:
  「相麻,為什麼妳堅持要留在這個城鎮?」
  相麻堇以乾脆的語氣回答:
  「這是因為,惠,這裡有你在啊。我最喜歡你了。」
  ──我倒是覺得妳單純只是想利用我的話,那還比較輕鬆呢。
  或許就連這個告白,也只是用來利用自己的手段之一。惠忍不住這麼想,但又馬上在心裡咂嘴。懷疑這點,實在是太差勁了。
  惠原本想笑,卻笑不出來。他回答:
  「謝謝妳。可惜,比起妳,我更喜歡春埼。」
  「這我當然知道。」
  少女納悶地說道:
  「可是,那份感情是真實的嗎?搞不好一切都只是誤會。也許是共鳴、熟稔、好奇心、憐憫、尊敬、嫉妒等感情重疊在一起後,所產生的錯覺。」
  淺井惠回答:
  「我說啊,相麻。如果對一個女孩子產生那麼多的情感,就等於是喜歡對方喔。」
  相麻堇觀察惠的表情一會兒。
  就連這種時候,她都是很開心地微笑。
  ──我實在猜不透她。
  正因為猜不透,才對她有好感。而且僅次於春埼美空。
  她帶著笑容說道:
  「因為我是會欺負喜歡對象的類型,就再告訴你一件事吧。」
  「雖然我不喜歡被欺負,但還是聽聽看吧。是什麼事?」
  「關於你這次重啟消除了什麼的事情。」
  惠在心裡嘆口氣,他害怕聽這件事。
  卻又非聽不可。
  「我到底消除了什麼?」
  到底對什麼說了重啟。
  相麻堇以微風般的語氣宣告:
  「雖然整體來說很複雜,但簡單來講,就是春埼好不容易做好脫離這個虛假樂園的覺悟。她不再只於能力方面追求和你的連繫。不再追求那種隨意、安寧、扭曲,類似掌中伊甸的連繫方式。而是想以兩年前你所追求的,作為一個普通女孩擁有接近戀愛的情感,和你連繫在一起。」
  相麻緊盯著惠。
  她的眼睛,和春埼那玻璃珠般清澈的眼眸不同。是混合了各式各樣的東西,帶有複雜濃厚色彩的眼睛。
  「而那個被你用重啟消除了。」
  原來如此。
  「那真是太差勁了。」
  比預期的要來得殘酷許多。
  他沒想到居然會是這種程度的東西。
  「你不是早就做好覺悟了嗎?畢竟會因為重啟改變最多的,無疑就是春埼本人。」
  的確是這樣沒錯。
  要是不知道重啟的事情,人就會採取跟重啟前相同的行動。大部分的情況,只有惠和他周圍的人,會採取跟重啟前不同的行動。
  既然如此,會因為重啟改變最多的,自然就是春埼美空。
  距離惠最近的她,也因為重啟失去最多的東西。
  至今為止,她肯定不斷地消除了許多情感。惠明知道這一點,還是持續對她下達重啟的指示。
  相麻堇笑道:
  「即使如此,你還是不會停止使用重啟。」
  惠點頭。
  「因為我已經決定,那麼做才是正確的。」
  直到盡可能讓多一點的人幸福為止,都要判斷重新再來才是正確的。
  ──就連現在,我依然相信那是正確的。
  所以,他以後一定還會再下達重啟的指示。
  一面害怕,一面小心不要犯錯,卻怎麼樣都避免不了犯錯──
  繼續依賴春埼美空的能力。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終章。

  九月二十五日,星期一。
  聽得見秒針前進的聲音。
  這個房間在大部分的時候都非常寧靜。
  索引小姐「咚咚」地用桌子將印出來的資料側邊對齊,再用釘書機於右側釘了兩下後起身。
  她走了幾步,站到浦地正宗的桌子旁邊,遞出資料。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反覆翻閱黑色記事本的特定幾頁。
  浦地以極為慵懶的動作看向索引小姐。
  「這是什麼?」
  「是和片桐穗乃歌的能力有關的資料,以及記錄了在夢世界裡發生事情的相關報告。」
  「還真厚呢。」
  「我把宇川沙沙音和蘆原橋高中服務社各自做的報告書附在後面。」
  服務社的報告書,表面上是指導老師津島的名義,但實際上內容是由淺井惠負責撰寫。
  「這兩份報告有矛盾的地方嗎?」
  「看起來是沒有明顯的矛盾。」
  「這樣啊。」
  浦地收下資料,但翻也沒翻就直接放到桌子旁邊。索引小姐心想,看來這些資料是不會有被人翻閱的一天了。真是浪費紙資源。
  浦地再度看向黑色記事本。
  似乎將大部分的意識都集中在那上面的他,以缺乏幹勁的語氣說道:
  「上面有關於劇本抄本的記述嗎?」
  「服務社的報告有稍微提到,但宇川沙沙音的完全沒有。」
  「幫我把那部分另外印出來。」
  「我已經印好了,就放在資料的最後面。」
  「喔,真是優秀呢。」
  「因為我今早也收到了同樣的指示。」
  「喔,這樣啊。」
  浦地泰若自然地翻閱記事本。
  索引小姐在內心嘆口氣,輕輕行了一禮後,返回自己的座位。
  ──浦地正宗。
  大約從半年前開始,他被稱作對策室室長。配合無名系統──自稱魔女的預知未來能力者的死期,管理局內部在這個春天進行了大規模的人事異動。作為異動的一環,他爬上了這個位子。
  管理局的工作,講得極端一點只有兩種。
  調查能力,以及處理和能力有關的問題。兩邊的工作都被分得非常細,並分別由複數的部門專職負責。他們將組織建構成只要一發生問題,就會自動聯絡適合的部門處理。
  然而,能力可能引發的問題千差萬別,也有可能發生不曉得該分到哪個部門的問題。像這種時候,就會被送到對策室。
  送到對策室的問題,大致上可以分成兩種。
  第一種是沒有前例的狀況。
  第二種是問題嚴重到原本應該負責的部門,沒辦法處理的程度。
  基於工作的性質,對策室室長擁有管理局內最能自由運用能力的權利。而負責輔佐對策室室長的人──這幾年全是由索引小姐負責──則擁有取得所有和能力有關資料的權利。
  例如,能夠索取和片桐穗乃歌的能力有關的正確資料,以及在判斷資料不夠充分時,自己進行調查。
  ──但是,也只是能這麼做而已。
  實際上並沒有另外調查的必要。
  片桐穗乃歌的能力可能產生的問題,並不包含在和對策室有關的種類裡。
  「比起那個……」
  浦地說道。
  「我想以管理局的名義,對淺井同學進行正式的質問。主要是針對他出現在保管劇本抄本的書房裡那件事。」
  「已經把申請公文提交出去了,應該過不久就會下達許可。」
  「嗯,拜託了。」
  浦地說完後,索引小姐的手機開始響起。
  浦地以手勢表示不需要在意他。
  索引小姐輕輕行了一禮後,按下手機的通話鍵。

  *

  浦地的注意力,就這樣完全從索引小姐的身上消失。
  他專注地看著黑色記事本──記載了重啟前情報的記事本。
  幾分鐘後,索引小姐再度回到浦地旁邊。看來那通電話還沒結束。
  「對方想請您聽電話。」
  「喔,是誰打的?」
  「不知道,是位年輕的女性。還有,她主張是自己在背後指使淺井惠。」
  「原來如此。」
  那真是令人愉快。自己尋找的對象,居然主動打電話過來了。
  浦地接過手機。
  「妳好。我是浦地。」
  「你好。很遺憾,我這邊不能主動報上姓名。」
  「喔,為什麼?」
  「有很多原因。」
  「這通電話,是用公共電話打的嗎?」
  「是的,沒錯。」
  「妳知道咲良田的所有公共電話,管理局都設了小型攝影機嗎?」
  「不知道。不過,我知道這句話是謊話。」
  「喔,這是我高中時從朋友那裡聽來的。看來傳聞真的就只是傳聞而已。」
  「這也是謊話。」
  說完後少女在電話的另一端笑了。
  聲音聽起來很年輕,感覺就像是個孩子。因為淺井惠是高一生,所以浦地推測對方的年齡應該也差不多。
  「話說回來,浦地先生。我想跟你進行交涉。」
  「嗯,請說。」
  「可以請你別再打探我的真面目嗎?」
  「這也包含質問淺井惠的事情嗎?」
  「當然。」
  「只要妳乖乖報上名字,我就不會找他過來。」
  「那我就告訴你吧。」
  以呢喃般的語氣,像是要在耳邊傳達無關緊要的傳言──
  「我是魔女。第二代的魔女。」
  她如此報上名號。
  「……魔女?」
  「叫我無名系統也行。我和她擁有相同的能力。」
  ──預知未來嗎?
  「那可真是厲害。畢竟她被稱為咲良田最優秀的能力者。」
  如果少女真的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那就麻煩了。不能讓這件事被太多人知道。這可能會大幅打亂預定的計畫。
  「想跟我進行交涉了嗎?」
  「這要看內容決定。要是不打探妳的真面目,我們這邊有什麼好處?」
  「一個月後,我會協助你。」
  一個月後。
  「為什麼是一個月後?」
  「因為你預定在那時候執行一個大計畫。一個規模很大的計畫。」
  「什麼意思?難道妳想說我偷偷替部下準備一場慶生會嗎?」
  「這是實話。不過,不只如此。」
  少女發出細微的笑聲。
  「你不可能騙過魔女的眼睛。我知道你的目的。」
  「喔,我的目的是什麼?」
  「簡單來講,就是消除這個城鎮的所有能力。將擁有能力的這四十年回歸於無,重新來過。」
  彷彿無名系統在訴說未來。
  少女以充滿確信的聲音說道:
  「重啟咲良田,這就是你的計畫。」
  浦地壓低聲音笑道:
  「原來如此。唉,大致上都說對了。」
  「這是當然的。我已經實際看過變成那樣的咲良田。」
  「很舒適對吧?特別是對妳這種擁有強大能力的人來說。」
  「的確。我覺得很棒──對了,你的回答呢?你願意回應我的交涉嗎?」
  「既然有預知未來的能力,那妳應該知道我的答案吧?」
  「嗯,只是禮貌上確認一下。混入一些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是會話的訣竅。」
  「原來如此。受教了。」
  其實浦地還沒決定答案。
  ──難道就沒辦法得知這位少女的真意嗎?
  他一直在想這件事。
  少女開口:
  「啊,我投的錢差不多快用完了。三天後,我會再跟你聯絡。」
  「要是我在這段期間調查妳的真面目會怎樣?」
  「我會做出反擊。例如向你的部下爆料,你準備了一隻特大的泰迪熊當生日禮物。」
  「那樣我會很困擾啊。」
  觀察加賀谷這位平常沉默寡言的管理局人員,在收到特大泰迪熊時會有什麼表情,可是個饒富趣味的實驗。
  少女道了聲「再見」後,便掛斷電話。
  浦地將手機交給索引小姐。
  「剛才的通話有錄下來嗎?」
  「當然。」
  「現在馬上刪掉。」
  索引小姐皺起眉頭。
  「這樣好嗎?」
  「嗯,畢竟是涉及個人隱私的內容。我不太想讓別人聽到。」
  「……我知道了。」
  預知未來的能力者。那是事實的話,事情會變得很麻煩。雖然不是沒有警戒,但根本就沒有完全防範那種能力的方法。
  「對了──」
  浦地隨口問道:
  「我剛才說的話,是謊話嗎?」
  涉及個人隱私的內容。
  索引小姐驚訝地看向浦地,然後搖頭說道:
  「不,我覺得看起來不是謊話。」
  「原來如此。謝謝。」
  ──想消除咲良田內的所有能力,果然算是私人的案件。
  浦地正宗討厭能力,畏懼能力。
  他相信正常人都會這麼想。
  插圖018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大家好!我是河野裕。
  這本書名為《重啟咲良田5 掌中伊甸》的書,是《重啟咲良田》系列的第五本小說。在我的規劃中,本系列到第三集為止是前半,中間夾了短篇集的第四集,到本書算是後半開始!大概是這樣的感覺。
  在這次的故事中,我將梅特林克的《青鳥》當成滿重要的主題使用。《青鳥》真的是個美麗到令人有點難以置信的奇妙故事。明明是以單純的方式敘述單純的事情,要解讀就會突然覺得非常複雜。然而,在變得複雜後,如果不重新取回以單純形式接受作品的感覺,就會無法確實理解這個故事──我是這麼認為的。
  總之,那毫無疑問是個很棒的故事,還沒看過的讀者請務必趁這個機會找來翻閱。

  那麼,一直以來在延遲出版方面頗負盛名的咲良田系列(恥辱),這次也不例外地拖延了一個月才出版。
  我勉強在上個月趕出原稿,椎名老師的插圖當然也是完美無缺,但考慮到Sneaker文庫整體的出版行程,最後還是決定延期一個月會比較好。這次似乎曾經預告會在上個月發售,因此給許多人添了麻煩,真的非常抱歉。

  話說回來(雖然在謝罪後馬上寫這種事也很過分),我想跟各位分享一件「熱水消失事件」。
  那件悲劇,是發生在一月中旬的寒冷夜晚。當時我因為對工作完全沒有進展產生危機感,於是就在網咖窩了三天,結果久違地回家一趟後,被鏡子裡的自己嚇了一跳。一頭亂髪加上完全沒刮的鬍子,無論是在健康還是文化方面,都很難稱得上符合最低限度的生活水準。
  總之我心想,現在的我最需要的就是洗澡。話雖如此,我有把握目前異常想睡的自己,等不到浴缸的水放滿就會睡著。
  於是我就直接跳進還在放熱水的浴缸裡面。進空浴缸的感覺非常空虛,不過,從水龍頭流出來的熱水確實給我很大的安慰。
  沒想到,不久就發生異變。浴室外響起神祕的警報聲,從水龍頭流出來的熱水也突然變成刺骨的冷水。在這個時間點,浴缸裡的熱水才累積了十公分。我還不能失去熱水。
  衝出浴室的我,跑去確認警報聲的源頭──熱水器。然後在平常用來顯示溫度的外螢幕上,發現了陌生的文字「E-23」。
  ……喔喔,E-23。這是什麼符號啊。大概是第二十三號錯誤的意思吧,但我連一號是什麼鬼東西都不知道。我只好無奈地翻開說明書──「E-23表示瓦斯外漏,請盡快進行換氣。」
  怎麼會這樣!一月的晚上,我就這樣在腰上圍著毛巾,打開房間裡的所有窗戶。如前所述,我還頂著一頭亂髮和沒整理的鬍子。拜託文明快點回來啊!

  希望像這樣經歷了種種事情後才完成的本書(沒什麼關係),能讓各位看得開心。
  最後,我還是要學不乖地講點關於下集的事情。我想下集應該會在秋天時出版。因為編輯大人說「拜託請寫會在九月發售」,所以我才這樣寫,但這其實不是什麼可靠的情報。我會努力讓下一集在冬天來臨前出版。(註:所有與出版相關的時間,皆指日文版。)

  那麼,期待之後還能在《重啟咲良田》第六集與各位見面。

  二〇一一年三月
  河野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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