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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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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河野裕]重启咲良田4 道別不是容易的事[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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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7-6 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00 编辑

  重啟咲良田4 道別不是容易的事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河野裕
  插畫:椎名優
  譯者:李文軒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掃圖:Naztar(LKID:wdr550)
  錄入:Naztar(LKID:wdr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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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及輕小說文庫
  ───────────────────────────
  「我無法使用重啟。」
  相麻菫去世兩個星期。
  這段期間,淺井惠與春埼美空加入七坂中學的服務社,
  然而,在兩人接到首次分派的工作時,春埼居然無法使用重啟。
  對於相麻的死亡,惠與春埼各有所思。
  惠決定前往相麻喪命的那座山……
  國中二年級的夏日殘骸、高中一年級的春天,以及夏天──
  將脆弱的世界溫柔地拼湊起來,系列作第四集!

  作者:河野裕(YUTAKA KONO)
  1984年出生於德島縣。大阪藝術大學文藝系畢業,SNE集團成員。
  「我經常參加公司(SNE集團)的內部磋商。啊,基本上都是和《重啟咲良田》無關的事情。所以我最近熱衷的活動,是在有點怪的地方和別人磋商。前陣子,我在神戶~岐阜的電車上做過這件事,下次我打算在纜車內進行。我的生活既輕鬆又無所事事。」

  閉上眼睛。
  想像妳覺得最美麗的事物。

  「我跟妳說。我有辦法去月亮了。」
  「我去拿月亮的沙子回來,送給那隻貓。」

  「我想悲傷嗎?」
  「不用害怕沒關係。如果是你,一定能夠漂亮解決。」
  「我內心的某處,不想使用重啟。」


  淺井惠
  擁有記憶保持能力。參加「服務社」,並受「管理局」監視的蘆原橋高中一年級生。
  春埼美空
  能利用「重啟」的能力將世界倒回三天前,受「管理局」監視的蘆原橋高中一年級生。
  相麻堇
  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七坂中學二年級生。兩年前死亡。
  津島信太郎
  蘆原橋高中的老師,隸屬於「管理局」,並擔任「服務社」的顧問。
  世良佐和子
  蘆原橋高中一年級生。
  皆實未來
  蘆原橋高中一年級生,惠與春埼的同班同學,參加U研(未確認研究會)。
  野之尾盛夏
  擁有在類似睡眠的狀態時發動、能夠掌握咲良田所有貓咪動向能力的大宮高中一年級生。
  宇川沙沙音
  喜歡巧克力點心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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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01 编辑


  彈珠世界與糖果抗體
  「那是屬於妳的美麗事物。是僅存於妳心中、極度美麗的事物。」

  0

  「閉上眼睛。想像妳覺得最美麗的事物。」
  老師如此說道。
  年幼的她很喜歡那位老師。
  於是她非常順從地閉上眼睛,想像她覺得最美麗的事物。那是一個又圓又閃閃發光、不知為何物的某種東西。
  老師接著開口:
  「那是屬於妳的美麗事物。是僅存於妳心中、極度美麗的事物。」
  確實有那樣東西。
  她認為有。
  「浮現在妳腦中的事物,肯定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老師說的應該沒錯。她閉著眼睛,擺動嬌小的下巴輕輕點頭。
  「不過這世上,還是有許多和那一樣美麗的事物喔。」
  老師說道。
  「那些東西在哪裡?」
  她問道。
  瞬間,頸部失去支撐力,頭也跟著往下墜。
  少女緩緩睜開眼睛。
  照理說,老師應該拿著糖果在她面前微笑,但結果並非如此。映入眼簾的,只有不太乾淨的柏油路。
  她自己也不清楚剛才究竟是作夢,還是單純想起以前的事情。感覺好睏。無論是在公車站的長椅上睡著,或是漫不經心地想起古老的記憶,都非常有可能。
  少女昨晚睡得很差。只要是大活動的前夕,她都會這樣。
  帶著遷怒的心情,略微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後,她抬頭望向天空。映入模糊視野中的,是一片晴空萬里。
  從前天開始下的雨,到今天早上已經停了。
  不過,那場雨讓櫻花散落大半。
  視線一往下移,就看見貼在馬路上的櫻花花瓣,讓人感到憂鬱。她產生了自己不被任何人祝福的被害妄想。
  ──我從今天開始就是高中生了。
  現在不是回憶過去的時候。
  穿著新制服坐在公車站的她,握緊今天開始要用的季票。國小和國中都是走路上學,所以不習慣這種搭交通工具去學校的環境。雖然全新的季票也不是完全沒讓她覺得興奮。
  ──反正過一個星期就會習慣。
  她在內心嘟囔著。
  想必一切都和國中時一樣,只多了上下學要搭公車而已。她將重複和過去相同的生活,被人用相同的綽號稱呼。
  ──可是,這樣不行。
  將手伸進口袋,她的指尖碰到一個硬物。裡面放了一根草莓口味的棒棒糖。
  那只是混合砂糖、澱粉糖漿和香料製成的簡單甜食,但此刻卻帶有完全不同的意義。這單純的棒棒糖,會替她破壞至今的一切。
  粉碎從小學就一直相信老師說詞的她,讓她蛻變擁有一般人的精明能幹。
  她再度想起以前的事情。
  那個又圓又閃閃發光、類似糖果卻更加美麗的某種東西。那個不存在於任何地方、全世界最美麗的東西。
  ──不過這世上,還是有許多和那一樣美麗的事物喔。
  老師說道。
  ──那些東西在哪裡?
  她問道。
  但是,那樣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至少在她的周圍,完全找不到。
  她聽見引擎聲而看向對街。原本以為是公車來了,但那只是宅配業者的貨車。
  少女將視線移回原處,看向遍布櫻花花瓣的柏油路。
  然後,她發現了。
  正前方的水泥牆底下,有某種東西正在發光。
  那是又圓又閃閃發光、類似糖果的某種東西。
  少女從公車站的長椅上起身,走向那裡。她馬上就發現那東西的真面目。那是顆帶著些微藍色的透明彈珠。
  大概是附近的小孩掉的吧。雖然不覺得那是全世界最美麗的東西,但她還是沒來由地感到懷念。
  她蹲下身子撿起彈珠。
  映照在彈珠內的景色呈上下顛倒。
  扭曲、模糊,全部相反的世界。
  那讓人覺得有點暢快。她隔著彈珠觀看天空,然後看向對街與公車站。
  公車穿過上下顛倒的世界。
  她輕輕地「啊」了一聲。

  1

  蘆原橋高中的開學典禮,是在四月十日的星期一舉行。
  當天,升上高中的淺井惠,坐在校內某個房間的沙發上。那是個空間只有教室一半大小的房間。
  室內除了惠以外,沒有其他人。他在班會結束後,遵守級任導師的指示來到這裡,但房間內空無一人。
  惠看向時鐘,想著午餐還是吃鬆餅好了。他肚子餓了。現在已經下午一點,他今天早上睏到沒心情好好吃早餐。
  就在他想像大量楓糖漿滲進鮮奶油鬆餅裡的場景時,某人敲了房間的門。輕輕響起兩道敲門聲後,一名少女開門現身。
  來人留著短髮,有張缺乏表情的臉,而那匆忙的動作,總讓人覺得有點孩子氣。少女的名字叫春埼美空。
  惠不是在等春埼,但他知道少女會來這個房間。她和惠都收到級任導師的指示。由於出教室時,春埼還在和出席開學典禮的雙親說話,因此只有惠先來這房間。
  春埼直接走向惠,將一張影印紙遞給他。
  「這是入社申請單。」
  「啊,嗯,謝謝。」
  雖然不自覺地收下了,但入社申請單這種東西,一般應該是要交給擔任顧問的老師或社長。
  不過,擔任顧問的老師應該就快來了,所以也沒必要刻意退還。惠將春埼的入社申請單放到桌上,順便把自己的入社申請單從書包裡拿出來擺在一起。
  春埼看見並排的入社申請單後,滿意地點點頭,坐到惠的旁邊。
  兩張入社申請單上,記載了相同的社團名稱。
  ──蘆原橋高中,服務社。
  兩人目前就待在這個社團的社辦裡。
  惠用抵在腿上的手托腮。
  「話說回來,對方還真趕呢。居然叫我們開學典禮結束就馬上交出入社申請單。」
  這肯定有什麼理由。
  春埼筆直地看向這裡。
  「惠為什麼要加入服務社呢?」
  「理由一籮筐。最淺顯易懂的,是不加入會很麻煩。」
  「可是,要是沒有我的能力,你就不用加入服務社了。」
  儘管春埼的聲音平淡如昔,惠卻察覺當中參雜些微的情感。若用最簡單的話來形容,應該是罪惡感。
  惠搖頭回答:
  「這點妳也一樣。如果只看我們其中一方的能力,根本沒什麼價值。」
  這個城鎮──咲良田的居民,約半數都擁有某種特殊的能力。種類千差萬別,大部分都違反物理法則的能力。
  能力由一個稱為「管理局」的公家機關管理。遭管理局判斷擁有特別危險能力的學生,會被半強制地加入服務社。而參加服務社的學生們,將被分配處理各種和能力有關的工作。
  惠的能力並不強大,春埼的能力也沒威脅性。只有單獨一人的話,幾乎毫無意義。然而,當兩人的能力湊在一起時,便可以發揮十分強力的效果。所以惠和春埼才被命令一同參加服務社。
  惠接著說道:
  「而且,真要說起來,我原本就想參加服務社。」
  「為什麼?」
  「只要加入服務社,就能獲得和能力有關的情報。」
  按照惠的說法,他想知道更多有關能力的事。
  他有無論如何都想利用能力完成的事情。即使扣除這個目的,累積各種能力的知識,也不會是徒勞無功。只要有適當的能力,便可以解決許多平常只能選擇放棄的問題。
  春埼美空輕輕點頭。惠也不太了解她究竟在想什麼。不過,總覺得她是在想相麻堇的事──惠之所以想獲得關於能力的知識,最大的理由就是她──惠決定轉移話題。
  瞄了一眼冰冷的鐵門後,惠說道:
  「除此之外,我也想和擔任顧問的老師打好關係。」
  「老師嗎?」
  「嗯。我還滿喜歡那個人的。」
  擔任服務社顧問的老師,同時兼任管理局職員。蘆原橋高中服務社的顧問,是從去年春天開始成為老師的。在那之前,那個人只是普通的管理局職員。惠曾在那段時期見過對方。
  「是女性嗎?」
  春埼以不變的表情問道。一副她沒什麼興趣,但還是姑且問一下的態度。
  惠搖頭回答:
  「不,是男的。妳也見過他。」
  「是嗎?」
  第一次遇見他,是兩年前的事。
  在一樁和名叫MARI的少女有關的事件中,春埼比惠還更早見過那個人。
  惠本來想針對那件事加以說明,卻又作罷。因為對方晚點就會來到這裡。
  惠輕輕微笑,轉而問道:
  「妳不想參加服務社嗎?」
  春埼搖頭。
  「如果你加入服務社,那我也要參加。」
  社辦的門再度被打開,是下午一點三十分左右。
  開門者是一位頭髮亂翹、眼神倦怠的男子。他是名叫津島信太郎的數學老師。
  津島走進房間,在關上門並瞥了惠和春埼一眼後開口: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不會。」
  惠回答。等很久是事實,但他也沒辦法抱怨什麼。
  津島不耐煩地坐到對面的沙發,將整個身體靠到椅背上。
  「恭喜你們入學。」
  他說話的聲音帶著類似睡意的倦怠感,聽起來完全沒有祝福之意。
  惠微笑地回答:
  「謝謝。很高興能再見到你。」
  津島的手指穿過亂翹的頭髮,用指甲抓搔頭皮。
  「這句話從你口中說出來,感覺還滿諷刺的。」
  「真過分。我可是真心這麼想的。」
  津島拿起桌上的兩張入社申請單,快速瀏覽一遍。
  「你名字的正式寫法是片假名嗎?」
  「嗯。我都是這樣寫的。」
  「這樣寫的?」
  「還是有漢字的寫法。」
  一旦寫成漢字,通常都會被唸錯。而且這種時候,肯定連性別都被誤會。要一一訂正也很麻煩,所以惠從四年前開始就這麼寫。(譯註:主角的名字在日文版是標示「ケイ(KEI)」,而「惠」的日文發音一般唸「めぐみ(MEGUMI)」,是女性常見的名字。)
  「算了。總之我收下了。」
  津島鬆手讓兩張入社申請單飄落桌上,然後揚起兩端的嘴角笑道:
  「惠、春埼,歡迎加入蘆原橋高中服務社。」
  「津島老師,你的笑法很像反派喔。」
  「嗯。只要有你們的能力,感覺什麼壞事都辦得成。」
  「這種話不應該從一個老師的嘴裡說出來吧?」
  「唉。別在大人物的面前說,就不會有問題啦。」
  惠上次見到津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感覺他的言行比當高中老師前要開朗一些。或許是因為前後的狀況不同。惠過去和津島見面時,兩人是處於敵對的立場。
  「那麼,津島老師。為什麼你要我們在開學典禮結束就馬上交出入社申請單呢?」
  津島輕輕縮了一下脖子回答:
  「當然是要你們趕快入社啊。」
  「為了派服務社的工作給我們?」
  「嗯。」
  津島將手伸進口袋,拿出某樣物品。
  那是個一握拳,就能輕易藏在手裡的球體──帶著些微藍色的小彈珠。
  「惠、春埼,這是你們作為本社社員的第一份工作。」
  「真快呢。」
  「因為你們最適任。」
  男子閉上一隻眼睛,凝視彈珠繼續說道:
  「這是發生在兩小時前的事情。上午十一點三十分,一位女學生被人發現倒在校門口前面。」
  「剛好是開學典禮結束的時候呢。」
  「沒錯。其中一位家長發現後,馬上將她帶到保健室。她和你們一樣,預定在今天成為蘆原橋高中的學生,可是她沒參加開學典禮。」
  津島將彈珠遞向惠。
  「這東西就掉在旁邊。你拿去看看。」
  惠接過彈珠,往裡面看。
  眼前的津島和他周圍的景色,在彈珠內是呈上下顛倒的狀態。隔著彈珠看過去的世界,上下左右都是相反的。
  在那景色中,有位女孩站在津島的旁邊。那是年齡看起來和惠相仿的長髮少女。她身上穿著蘆原橋高中的制服。
  「那女孩就是倒在校門口前面的學生。」
  配合津島的解釋,彈珠內的少女低頭行禮。
  「初次見面,你好。」
  某處傳來講話有點結巴的少女聲音。

  2

  將白色小陶瓶內的楓糖漿淋在剛烤好的鮮奶油鬆餅上,惠認為這瞬間是高潮所在。之後用刀叉將鬆餅送到嘴巴裡,則是類似收場的行為。
  淺井惠、春埼美空,以及彈珠內的少女,位於一間距離蘆原橋高中步行約五分鐘的咖啡廳。店門口擺了白色的桌椅,讓客人也能在那裡用餐。惠他們坐在戶外的位子。今天的天氣非常好。
  津島表示自己得參加教師會議,將彈珠和一疊影印紙塞給惠後,就要他們離開服務社的社辦。於是惠等人只好無奈地來到這間咖啡廳。他打算好歹先吃個午餐。
  坐在對面的春埼,正用叉子捲起肉醬義大利麵。
  少女從放在桌子正中央的彈珠裡面凝視惠。在沾滿楓糖漿的鬆餅前握著刀叉的惠,對著彈珠說道:
  「不好意思,只有我們在吃。」
  彈珠內的少女慌張地點頭。
  「呃,嗯,不用在意我。我有這個。」
  少女從制服口袋裡拿出棒棒糖給惠看。
  「草莓口味的加倍佳。」
  少女勉強自己用愉快的語氣回答,同時撕開包裝紙。
  「妳喜歡加倍佳嗎?」
  「嗯。喜歡很久了,甜甜的很棒呢。」
  彈珠裡有位上下顛倒的少女,正開心地含著草莓口味的加倍佳。惠心想,這真是幅奇妙的景象。呈現在眼前的,是尺寸可以放在手掌上的幻想。
  少女舔著加倍佳,再度緊盯惠。惠試著切了一塊鬆餅,卻尷尬地難以入口。
  「怎麼了嗎?」
  這麼一問後,少女的肩膀輕輕震了一下。接著,她戰戰兢兢地開口:
  「高中生放學後,可以直接跑來咖啡廳嗎?」
  「嗯,感覺像是會被校規禁止的事項。」
  「……果然是這樣嗎?」
  「不過,這次的狀況算是服務社活動的一環,應該沒關係。」
  「咦,真的嗎?」
  「嗯。我和春埼從國中就開始參加服務社,所以這方面的規定是這樣沒錯。」
  只要是以服務社的名義活動,大部分的事情都能當成社團活動的一環處理。進餐廳這點程度的事情不但不會被罵,如果有拿收據,還能向社團請款。
  「這樣啊。」
  少女放心地鬆了口氣。
  惠也安心地將切好的鬆餅送進口中。他一邊咀嚼,一邊放下刀叉,將視線移向津島給他的文件。
  那應該是管理局送來的資料影本。上面簡單記載了這位跑進彈珠內的少女資料,以及和她能力有關的詳情。
  世良佐和子,十五歲。從今天開始成為蘆原橋高中的學生,卻沒參加開學典禮的少女。
  用紙巾擦掉嘴邊肉醬的春埼問道:
  「為什麼她會跑進彈珠裡面呢?」
  「因為她擁有那種能力。」
  世良佐和子以前曾經使用過兩次能力。大約是兩年一次的頻率。文件上整理出當時得知的情報。
  惠唸出文件內容。
  少女擁有只讓意識進入映照於鏡子或玻璃碎片上景色的能力。與其說她在彈珠裡面,不如說她是進入映照於彈珠上的景色比較貼切。
  這時候,她的身體會陷入睡眠狀態。進入彈珠內的終究只有意識。她的身體,目前正被安置在蘆原橋高中保健室的床上。
  「大致是這樣沒錯吧?」
  惠問道。
  以上下顛倒的姿態映照於彈珠內的世良佐和子點頭。她嘴裡含著加倍佳,白色棒子則露在唇外。
  「嗯。大概。」
  「大概?」
  「總覺得沒什麼真實感。」
  「……原來如此。」
  津島給的文件上,也有像是理由的紀錄。
  世良佐和子沒辦法主動操縱自身能力。不管是使用或解除,她都無法自主。
  根據文件的記載,「世良佐和子是潛意識地使用能力」。那項能力的開關與主動的思考無關,而是來自內心深處。
  若一切都是在潛意識下進行──使用者自己也沒有使用過的感覺,那也難怪她會對自己的能力缺乏真實感。
  「只要重啟就行了嗎?」
  春埼問道。
  她的能力被稱為「重啟」。能復原過去的某個瞬間──簡單來說,就是類似將時光倒流,是極為強大的能力。
  然而,這項能力有幾個限制。
  舉例來說,春埼如果沒有事先存檔,就無法發揮重啟的效果;只要重啟過一次,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都無法重新存檔;還有存檔在經過七十二小時後,就會自動失效等等。
  而最大的問題點,還是使用重啟後,使用者本人──春埼自己的記憶也會回歸過去的狀態。她不會記得自己使用過能力。
  如果沒有重啟前的記憶,她的能力就不具任何價值。即使能夠將時間倒回,結果還是會重複相同的行動。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惠的能力不可或缺。惠的能力是確實回想起過去的記憶。絕對的記憶保持。只有惠在重啟之後,依然能夠回想起重啟前的事情。
  惠用叉子舀起鮮奶油加到鬆餅上,同時回答:
  「嗯,上層是這麼指示的。我也打算晚點請妳使用重啟。」
  津島,應該說管理局的指示,是要他們立刻重啟回到過去,在問題發生前向管理局報告世良的事情。若單純遵照這項指示,惠他們大可在吃鬆餅前進行重啟。
  「但是在那之前,感覺似乎能再多做些什麼。」
  「做些什麼是指?」
  「總之,先和世良同學談談吧。」
  彈珠裡的世良看向惠。
  「和我嗎?」
  「嗯。我想向妳請教一些事情。」
  咲良田的能力,只會在使用者希望的時候發動。
  世良佐和子一定是在某個時間點,想要使用能力。即使是出於潛意識,她依然想進去彈珠裡面。
  惠想在重啟前,釐清事情的原因。
  他對著桌上的彈珠問道:
  「妳當初為何使用能力呢?」
  彈珠內的世良佐和子仍舊維持上下顛倒的樣子。如今這世界在她眼裡,究竟是以什麼樣的方式呈現呢?惠有點在意。
  少女看向天空。
  「對不起。我不知道。等我回過神時,就已經變成這樣了。」
  世良佐和子的能力是在潛意識中發動。即使明白這點,惠還是試著問道:
  「一件一件就好,可以請妳照順序回想看看嗎?」
  「你說的照順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這個嘛。就從今天早上起床開始好了。」
  少女握住白色棒子,拿出嘴巴裡的加倍佳。
  「呃,我記得今天是五點半起床。」
  「妳還真早起呢。」
  惠有點驚訝。
  世良點頭。
  「我從以前就這樣。我是那種只要有遠足或運動會等活動,就會因為太早起而睡眠不足,無法好好享受參與樂趣的類型。」
  「今天是因為有開學典禮嗎?」
  「嗯。大概。」
  「那麼五點三十分起床後呢?」
  「我正常換衣服,吃早餐……需要連吃什麼都一併講嗎?」
  「還是麻煩妳說明一下。」
  惠按照順序問出世良從今天早上開始的行動。
  她悠閒地在趕得上開學典禮的時間離開家,在公車站撿到彈珠,然後公車就在她觀察彈珠的時候開走了。
  「所以開學典禮才遲到嗎?」
  惠問道。
  世良再度含起棒糖,輕輕搖頭。
  「呃,沒搭上公車算是契機吧。其實搭其他班公車也來得及喔。不過,我突然覺得無所謂了。」
  「覺得即使開學典禮遲到也無所謂嗎?」
  世良點頭。
  「我想說翹掉一個開學典禮也沒差。就算參加典禮,也只會再次聽到一些似曾相識的話對吧?既然如此,還是到商店街閒晃比較划算。」
  在開學典禮聽見的話,確實不怎麼有趣。就連之後的班會,也只是分發課表和學生手冊而已。這種事情,就算等明天再做也不會有影響。
  「可是,妳最後還是到學校門口了。」
  「嗯。總覺得自己很沒用,明明直接翹掉就好了。我國中時算是認真的學生,所以不太習慣偷懶。」
  她的語氣聽起來比之前含糊。可能是因為嘴巴裡含著棒棒糖,或是有其他的理由也不一定。
  少女稍微加快說話速度:
  「然後,我不自覺地在校門口前面看彈珠,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惠問道:
  「妳喜歡彈珠嗎?」
  「咦?嗯。還算喜歡。」
  「具體來說,是喜歡彈珠的哪個部分?」
  「嗯~大概是它敷衍的部分吧。」
  「敷衍?」
  「嗯。彈珠裡的景色既扭曲又方向相反,感覺好像瞧不起這個世界。」
  「我是覺得沒那種含意。」
  「總之,我就是喜歡那種感覺。」
  少女靜靜地俯瞰天空,如此說道。
  就在惠吃完鬆餅,打算走出咖啡廳時,他的手機響了。
  他對外螢幕上顯示的號碼沒有印象。雖然從前三碼就知道是手機號碼。
  惠起身,他大致猜到是誰打來的。在離開座位的同時,他按下通話鍵。
  一將手機抵到耳邊,裡面便傳出聲音:
  「為什麼你們還沒重啟?」
  那是津島的聲音。因為惠在入社申請單上有填寫自己的手機號碼,所以這也沒什麼好驚訝的。
  惠在心裡嘆了口氣。
  「春埼上次存檔是兩天前的中午。在明天中午之前,她都能進行重啟。」
  只要使用重啟,便會重現存檔時的世界。無論現在立刻使用重啟,或是等明天中午再使用,重現的時間都一樣。既然如此,那還是在重啟前盡量多蒐集一點情報比較好。
  津島不屑地說道:
  「你們的工作,就只有重啟,並向過去的我報告這次的事而已。不需要多管閒事。」
  「嗯,我知道。」
  「你想忤逆管理局的決定嗎?」
  津島的聲音聽起來,隱約帶有定罪的語氣。應該是他故意裝出那種聲音。
  「怎麼可能。我也認為管理局是正確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馬上重啟?」
  「我想先好好了解世良同學。確實找出她的問題點,以及使用能力的理由。」
  「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用適合世良同學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咲良田的能力千差萬別又荒誕無稽,什麼能力都有可能存在。既然半數的居民都擁有能力,那數量自然非常龐大。光靠區區一個公家機關,是不可能有辦法進行全面管理。
  他們必須在某些地方偷工減料。將問題單純化,套用特定形式,以強硬手段處理。
  因此,管理局不看個人。他們的目的終究只有解決能力引發的問題,根本不在意世良佐和子的幸福。
  例如這次,管理局之所以想利用重啟的效果,重現世良使用能力前的狀況,其中的理由也非常明顯。
  世良在高中開學典禮這個時間點使用能力,對管理局而言,問題其實出在一開始的目擊者是家長。簡單來講,就是這個和能力有關的問題,吸引太多人的目光。
  管理局並非為了世良,而是為了消除能力產生的問題才行動。
  津島在服務社社辦時是這麼說的。
  ──因為你們最適任。
  管理局想要的,是能在問題發生前消除問題的能力──重啟。
  「你認為管理局的做法錯了嗎?」
  津島問道。
  「不。我認為他們是正確的。」
  惠回答。
  這是他的真心話。管理局是正確的。他們確實完成自己能力範圍內的事情,是個非常優秀的組織。
  津島再度問道,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們還不使用重啟?」
  「是基於自我滿足的因素。」
  惠希望盡可能在讓某人獲得幸福的情況下使用重啟。這並非為了誰,就連這次也不是為了世良佐和子。若情況允許,他希望盡可能這麼做,而這一定是基於非常利己的理由。
  津島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肯定在電話的另一端,強忍笑聲或是嘆氣吧──在自覺到這段對話的愚蠢後。
  不想再繼續討論下去的惠,吐了口氣說道:
  「我會按照津島老師的意圖行動。」
  「……我的意圖?」
  「如果真的希望我們立刻重啟,津島老師的行動也未免太奇怪了。既沒有必要讓我們和世良同學見面,也沒必要交給我們關於能力的詳細資料。」
  若真的只要重啟,並將後續的事情交給管理局處理,津島根本不必給惠這麼多的情報。只需告訴惠,有個叫世良佐和子的學生,於今天上午十一點三十分在校門口前面使用能力引發問題,再下令他們重啟就好。
  然而,津島卻把詳細資料給了惠,並安排他與世良佐和子見面。津島甚至沒見證春埼使用重啟,就讓他們離開服務社的社辦。
  「無論怎麼想,都只能認為你希望我們進行詳細的調查。」
  津島在電話的另一端笑了。
  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地說道:
  「等你滿意後,就會使用重啟吧?」
  「是的。我可以保證。」
  「那就沒問題了。」
  津島原本要道別掛斷電話,但惠叫住他。
  「請等一下。我有件事情想拜託你。」
  「嗯?什麼事?」
  「請給我跟世良同學就讀同所國中的學生名單。」
  「……這點小事,馬上就能查到。」
  在說了聲「晚點來教職員室拿」後,津島掛斷電話。
  惠輕輕嘆了口氣,但還是將剛才打來的電話號碼,用「津島老師」的名字加進通訊錄裡。

  *

  掛斷電話後,津島信太郎將身體靠到沙發的椅背上。
  這裡是服務社的社辦。像這種社員幾乎不會使用的社辦,正好適合一個人獨處。
  津島拿起放在桌上的入社申請單。
  淺井惠。
  ──我原本只是想測試,他的行動會符合我的預期到什麼程度。
  結果對方不但看穿這邊的想法,還願意遵照行動。這擺明沒得測試了。
  思及此處,津島笑了。
  ──不對,應該說是如同預期,他完全領悟所有一切。
  兩年前,還是國中二年級生的淺井惠就曾經正面槓上管理局。他並沒有被當成單純的問題處理掉,而是明確地和管理局產生衝突。津島從一開始就沒懷疑過他的優秀。
  然而,光是優秀毫無意義。
  否則靠管理局就夠了。
  津島必須判斷,惠是否能以和管理局不同的形式解決問題。

  3

  世良佐和子獨自在陰暗的場所閉上眼睛。
  反正什麼都看不見,她也懶得睜開眼皮。不過即使想睡,也無法順利入眠。
  取而代之的,是她幾乎無意識的情況下,重新想起的古老記憶。
  那是發生在她國小三年級時的事情。
  「妳還不回家嗎?」
  當時的級任導師問道。
  對國小三年級的世良而言,這位老師的外表已經像個老婆婆。但她的實際年齡應該沒那麼大,至少還不到六十歲才對。
  世良和老師在放學後的教室。這裡沒有其他人。同學們都在世良替花瓶換水時回家了。
  世良將花瓶放到固定位置──黑板的右側,從那裡看向窗外。操場那裡有幾名正準備回家的學生。那些學生當中,也參雜了同學的身影。
  「我晚一點就回去。」
  世良回答。
  或許還有同學在鞋櫃那裡。總覺得和他們碰面很尷尬。
  世良並不討厭同學,也有幾位經常聊天的對象,甚至還在放學後和他們一起玩過。可是她總覺得自己無法融入。感覺同學們發出笑聲的時間點,以及覺得重要的事物,都和自己有著些微的落差。
  沒錯,特別是在換完花瓶的水後,她不想和其他人見面。換水並不是世良的工作,但她自動自發地做了。要是問世良為何這麼做,她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好好回答。
  「謝謝妳。」
  老師說道。
  雖然明白老師是指替花瓶換水的事,世良卻不曉得該如何回答。
  她不知道被別人道謝時該如何反應。要回答「不客氣」嗎?可是,這句話感覺很傲慢,她不太喜歡。
  世良無奈地低下頭。
  「這不算什麼。我只是比較喜歡乾淨的水。」
  她含糊地回答。
  老師似乎笑了。儘管沒看對方的臉而無法確定,但她有這種感覺。
  老師開口,彷彿花瓣的溫柔聲音響起:
  「在妳的心中,保有非常美麗的事物呢。」
  「美麗的事物?」
  「沒錯。喜歡美麗事物的孩子心中,都存有美麗的事物。」
  「……為什麼?」
  「要是沒有美麗的事物,怎麼會知道什麼叫美麗呢?就是因為妳的心裡裝了美麗的事物,所以才能發現美麗的事物,並喜歡上那些東西喔。」
  完全聽不懂。
  世良一保持沉默,老師便接著說道:
  「好比說,會知道火很燙,是因為心裡有炙熱的火焰;會知道冰很冷,是因為心裡有寒冷的冰塊。人類本來就只能理解存在於內心的事物。」
  是這樣嗎?炙熱的火焰,寒冷的冰塊,人的心裡真有那些東西嗎?
  「我來證明給妳看吧。證明妳心裡究竟裝了多麼美麗的事物。」
  「證明?」
  老師點頭。
  「閉上眼睛。想像妳覺得最美麗的事物。」
  年幼的世良很喜歡那位老師。
  雖然老師笑的時間點,以及覺得重要的事物,同樣和自己有些微的落差。但是,她能夠坦率地接受這點。她從來沒有為了那些差異感到煩惱。
  於是她非常順從地閉上眼睛,想像她覺得最美麗的事物。那是一個又圓又閃閃發光、不知為何物的某種東西。
  老師接著開口:
  「那是屬於妳的美麗事物。是僅存於妳心中、極度美麗的事物。」
  確實有那樣東西。
  她認為有。
  「浮現在妳腦中的事物,肯定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老師說道。
  接著,眼皮的對面突然變亮。
  世良知道這表示周圍不再陰暗。隔著眼皮看見的光,呈現無數閃亮的光點,並帶著些許的紅色。
  世良睜開眼睛。
  一張扭曲的少女臉蛋,正凝視著這裡。

  彈珠內的世良佐和子,想起自己剛才被放進春埼美空的口袋裡移動。淺井惠在走出咖啡廳後,馬上就去了別的地方。
  世良環視周圍,發現這裡是個女孩子的房間。大概是春埼的房間吧。整潔的房內,有許多和貓有關的小東西。
  覺得觀察周圍太久有失禮節的世良,將視線移回春埼身上。
  「不好意思,打擾妳了。」
  拉出椅子,坐到書桌前的春埼回答:
  「我不覺得麻煩。」
  「可是,有陌生人在家裡,妳不會感到討厭嗎?」
  「不會。」
  春埼不帶情感的眼神看向這裡,納悶地問道:
  「您覺得麻煩嗎?」
  「咦?」
  「您正在陌生人的家裡。」
  世良恍然大悟地點頭。
  「我是有點緊張。不過,總覺得沒什麼現實感。」
  「現實感嗎?」
  「嗯。畢竟我突然就跑到彈珠裡。現在哪有什麼閒功夫去在意待在陌生人家的事。」
  這是她的真心話。
  世良在不知不覺中進到彈珠裡。雖然知道自己擁有那種能力,但這還只是她的第三次體驗。這現象每隔幾年才會發生一次,至今都是突然開始,並在不知不覺中結束。要說它是自己的能力,感覺更像是一種天災或疾病。
  果然沒什麼現實感。意識有點輕飄飄的,就像身在夢中一般。自己是否被帶到別人家裡,她根本沒力氣去一一理會。
  「這樣啊。」
  春埼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世良不時觀察四周。與其說是在眺望春埼的房間,不如說她只是單純對彈珠內的世界感興趣。前兩次透過能力進入的場所是玻璃碎片,這是她第一次進入彈珠裡。
  雖說是彈珠內的世界,但從世良的角度來看,周圍並沒有被球型的玻璃包覆。她既不覺得上下左右顛倒,自己的身體也沒縮小。
  唯一的變化,就只有周圍的景色顯得扭曲。彷彿一張正中央拉長、兩端壓縮的照片。房間周邊的地板和天花板,看起來是連在一起的。
  世良浮在這個空間的正中央。她的腳並沒有站在地板上。宛如被一條隱形線絲吊在空中,連自己的重量都感覺不到。
  另一個與現實不同的地方,就是她無法自由行動。不對,這樣的表現並不正確。世良能夠搔頭,也能拿出糖果拆開包裝紙。只要活動雙腳,甚至還能走路給別人看。
  但是,世良的動作對周圍不會造成任何影響。無論她再怎麼走,看見的景色也不會變,就像在原地踏步一樣。而且,她也摸不到東西。即使想要把手放在桌上,也會直接穿透過去。
  感覺變成幽靈似的。世良和世界的聯繫被明確地切斷。兩者在彼此斷絕後,便毫無接點。
  世良向身影扭曲的春埼問道:
  「吶,在妳眼裡,我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在彈珠裡面。您以顛倒的方式,站在上下顛倒的房間裡。」
  「……這樣啊。」
  明明世良只覺得景色扭曲,春埼卻覺得是上下顛倒。兩者看見的景象不同。
  ──大概是因為一切都顛倒了。
  世良這麼想。
  ──我顛倒過來,看著以相反方向映在彈珠上的房間。當一切都顛倒時,就不算是顛倒了。
  不過,人在彈珠外的春埼沒有顛倒,所以這裡看在她的眼裡,確實是顛倒的。
  感覺腦袋愈來愈混亂。世良決定先接受這個現象,不再繼續思考彈珠內外的事情。
  春埼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放在世良的旁邊──也就是書桌上。春埼的手機有個貓咪吊飾。她正用指尖戳著那隻貓。
  世良漫不經心地看著那幅景象,不自覺地嘟囔道:
  「妳和淺井同學感覺有點怪呢。」
  春埼將視線從貓咪吊飾移向這裡。
  「您說的奇怪,是什麼意思?」
  「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感覺你們並不普通。」
  世良也不太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只不過,她就是覺得兩人並不普通。他們給人的印象和一般的高中一年級生──而且還是今天剛參加開學典禮的學生──感覺大相逕庭。
  「到底是哪裡不普通呢?」
  春埼問道。
  世良有些困惑地回答:
  「嗯~舉例來說,你們兩個的距離感很怪。」
  「您說的距離感是指?」
  「好比說,我們不是同年級嗎?一般講話時,不會這麼有禮貌吧?」
  雖然世良不是真的在意那種事情。
  但或許就是這些瑣碎的事情加總起來,才讓春埼看起來並不普通。少女的每個小動作和用詞遣句,都讓人覺得有哪裡怪怪的。
  「不用敬語比較好是嗎?」
  春埼問道。
  「嗯,那樣會比較輕鬆。」
  世良如此回答。春埼點頭說道:
  「那就這麼辦吧。」
  「咦?」
  「我,對說話方式沒什麼堅持喔。妳覺得這樣可以嗎?」
  世良以為這是某種玩笑。
  可是春埼一臉認真地筆直看向這裡。總覺得有點好笑。

  世良忍不住笑了出來。
  春埼維持嚴肅的表情說道:
  「有什麼奇怪的嗎?」
  世良笑著回答:
  「很奇怪啊。妳那是什麼說話方式。」
  「我剛才是在試著模仿惠。他經常,這樣和我說話。」
  或許是因為不習慣,春埼斷斷續續地補充。
  世良依然笑個不停。這已經不是講話結巴的問題了。
  「算了,妳還是用敬語吧。這樣感覺很不自然,有點恐怖。」
  「是這樣嗎?」
  春埼維持不帶情感的表情點頭,恢復原本的語調。
  世良擦掉眼角因大笑而流出的淚水。
  「妳果然不普通。」
  「我的說話方式有那麼奇怪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該怎麼說,大概是妳的想法不普通。」
  世良含住原本單手拿著的白色棒子。那本來是棒棒糖的一部分。因為沒地方丟,所以一直拿在手上。
  「不過,你們奇怪的地方感覺還不錯。讓人有種特別的感覺。」
  「奇怪不是本來就代表特別嗎?」
  「……什麼意思?」
  「所謂的奇怪,是用來形容稀少的事物。我覺得只要有很多,就一定會變得普通,而稀少的東西,一定都很特別。」
  不對。
  世良搖頭。
  「不對。我可能有點怪,但一點都不特別。」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嗯~舉例來說……」
  世良晃動叼在嘴巴的白色棒子,然後用右手取下並接著說道:
  「我國中時,一直都被人用奇怪的綽號稱呼。但是,那綽號對我來說,一點都不特別。我想盡早捨棄那個綽號。」
  「為什麼您想捨棄那個綽號呢?」
  「因為不需要啊。即使奇怪,沒有價值就不算特別。」
  在奇怪的事物中,只有具備價值的事物是特別的。世良認為所謂的特別,就是用來表示價值的詞彙。
  春埼點頭。
  「我明白了。」
  之後她就陷入沉默。
  世良再度閉上眼睛。
  奇怪的綽號、心中美麗的事物,以及棒棒糖的棒子。
  世良其實打算在學校吃這根棒棒糖。她應該讓這美麗的圓形物體在口中融化、消散,然後就此獲得解放。
  可是,糖果吃完了。
  ──而我,在彈珠裡面。
  在這個含在嘴裡是不會融化的球型物體裡面。
  她被囚禁在這個美麗又廉價的場所,無法逃離。

  4

  翌日──四月十一日,星期二。
  當天早上,淺井惠站在校門前面。
  蘆原橋高中的學生們通過惠的身邊。再過十分鐘左右,早上的班會就要開始了。
  昨天在那之後,惠打電話給世良的國中同學,詢問世良佐和子是個什麼樣的學生。透過電話訪談,他隱約理解世良為何使用能力。
  早晨總是讓人想睡。惠忍著呵欠看向校舍。
  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面前比出一個兩公分的空隙,想像那裡放了一顆彈珠。他在腦內重現世良佐和子使用能力前看見的景色。
  無論天空、樹木、操場、校舍、裝在牆壁上的時鐘,還是窗戶,一切看起來都顯得扭曲並上下顛倒。就是那樣的景色。
  ──應該沒錯。
  就在惠這麼想著時,背後傳來一道聲音。
  「早安,惠。」
  他回過頭,看見將彈珠放在手掌上的春埼美空。
  惠微笑道:
  「早安。妳和世良同學處得好嗎?」
  春埼點頭回答:
  「算不錯吧。」
  惠納悶地問道:
  「妳改變說話方式了?」
  「嗯。昨天世良同學說,對同年級的人用敬語很奇怪。」
  「喔,原來如此。」
  改變措辭的春埼,感覺既新鮮又有趣。
  世良佐和子從彈珠內開口:
  「呃,淺井同學覺得這樣沒關係嗎?」
  「妳是指春埼說話的方式嗎?」
  「嗯,沒錯。」
  「我覺得很適合啊。」
  春埼原本就很缺乏表情,所以適合平淡的措辭。
  春埼點了一下頭,接著說道:
  「謝謝。不過世良同學說,那樣不太自然,讓人覺得恐怖。」
  「真令人遺憾。」
  春埼微微搖頭。
  「我是覺得沒那麼誇張啦,但姑且還是和惠確認一下。」
  「喔。難得妳會在意這種事呢。」
  「我試著模仿惠說話的方式。有哪裡奇怪嗎?」
  「我是不覺得奇怪。那是在模仿我吧。」
  「不像嗎?」
  「不。真要說起來是有點像。即使措辭相同,只要聲音不一樣,給人的感覺也會跟著改變呢。」
  「和我平常說話的方式相比,惠覺得哪種比較好?」
  「嗯~很難取捨,但我比較習慣原來的說話方式。」
  春埼再度點頭。
  「我知道了。那就改回來。」
  彈珠內的世良佐和子有些慌張地說道:
  「我不是很在意說話方式,不過你們動作是不是快一點比較好?班會就快開始囉?」
  惠微笑地搖頭。
  「不,沒關係。」
  「為什麼?」
  「因為我今天要翹課。」
  世良佐和子輕輕地「咦」了一聲。

  惠他們隨興在街上逛了一圈,來到一座小公園。
  要是待在學校附近,還真會覺得尶尬。若是其他地方,哪裡都無所謂。
  惠和春埼並肩坐在長椅上。那是一張紅色長椅。以前油漆剝落,在兩年前重新粉刷,現在變得比較漂亮。
  世良進入的彈珠,放在惠的掌心上。少女用自言自語般的輕微音量對惠說道:
  「這樣沒關係嗎?」
  「妳指哪件事?」
  「不去學校。」
  「才開學典禮的隔天,不會怎樣啦。」
  也還沒開始上課。頂多只會決定班級幹部。
  而且只要使用重啟,就能達到類似時光倒流的效果。到時候再乖乖去上學就行了。現在得集中精神處理世良的問題。
  「……美空也沒關係嗎?」
  世良問道。她不知從何時開始直呼春埼的名字,看來兩人的感情變得不錯。
  春埼點頭。
  「嗯。」
  「為什麼?」
  「因為是惠決定的事。」
  「那算理由嗎?」
  「算。」
  惠聽著兩人的對話,將身體靠到長椅的椅背上。天空一片晴朗。如果都是這種天氣,肯定櫻花也不會凋落了。
  彈珠內的世良小聲問道:
  「淺井同學們會翹課,果然是因為我的關係吧?」
  惠煩惱了一會兒後回答:
  「這是我們自己決定的事,跟妳無關。但是,我們的確是為了妳才沒去學校。」
  這是謊言。惠不是為了世良才翹課,他只是想了解世良對什麼有罪惡感。
  上下顛倒的她看向天空。
  少女做了一個深呼吸後開口:
  「對不起。我會努力想辦法讓自己離開這裡。淺井同學們還是去學校吧。」
  惠看著世良回答:
  「為什麼要這麼在意學校?妳明明就翹掉開學典禮了。」
  少女搖頭。
  「那不一樣。那對我而言,是必要的事情。」
  「什麼意思?」
  接下來有一段時間,世良什麼也沒回答。
  惠從她的沉默裡,感覺到某種糾葛。想必是和她內心非常接近的糾葛。
  彈珠內的少女終於放棄掙扎,將視線投向惠。
  「我的老師曾經說過,喜歡美麗事物的孩子心中,都存有美麗的事物。」
  「老師?」
  「嗯。我國小三年級時的級任導師。」
  「……然後呢?」
  「人是因為心裡裝了美麗的事物,所以才能發現美麗的事物,並喜歡上那些東西。老師曾經說過,只要將眼睛看見的東西或腦中思考的事情,和內心的美麗事物比較,並只挑出美麗的事物,就能持續處在美麗的世界裡。」
  惠點頭。
  這一定是和倫理觀念有關的話題。
  只要將「美麗」這單字換成「正確」,就會變得淺顯易懂。做妳認為正確的事情,這是一種隨處可見,卻誰也無法否定的話。
  惠認為那位老師,以學校老師的身分,對國小三年級的學生說了該說的話。
  世良說道:
  「我相信她的話。從沒懷疑過。所以我成為非常認真的學生。」
  按照少女的說法,她認為和不認真相比,還是認真比較美麗。
  「她是位好老師呢。」
  「嗯。這和偉不偉大,或厲不厲害無關。我認為她應該是位非常正確的國小老師──不過那個人,終究只是個國小老師。」
  少女說這些話時,語氣裡參雜了否定。
  那並非焦躁或憤怒的動態情感,而是接近悲傷或寂寞的靜態情感。
  「國小老師說的話,只要在念國小時相信就好了。可是我一直到當上國中生,都還相信那位老師說的話。」
  「那樣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有。……例如我念國中時,從來沒向學校請假,也從來沒有遲到過。」
  「那還真了不起。」
  「一點都不了不起。別隨便敷衍我。」
  少女以尖銳的聲音喊道。接著她在輕聲道歉後繼續說明:
  「全勤獎這種東西,不過是一張獎狀而已。再怎麼睏都要早起,就算身體不舒服也要勉強自己,最後換來的卻只是一張厚紙。感覺只要有臺電腦,誰都做得出來。這讓我覺得,隨興跟學校請假的人還比較精明。」
  惠想反駁,但還是作罷。一張獎狀究竟有多少價值,只有收到的本人能夠決定。若本人認為毫無價值,那就是毫無價值。
  「我真的覺得,升上國中得學著精明點才行。」
  世良如此說道。
  「所以妳是為了變精明,才翹掉開學典禮的嗎?」
  少女昨天沒有出席蘆原橋高中的開學典禮。
  「沒搭上公車是偶然。可是,那件事讓我想知道,不去學校會有什麼後果。於是我去公園看看,到商店街晃晃。」
  「那樣開心嗎?」
  少女猶豫一會,然後搖頭。
  「不。我認為自己做了不美麗的事,還產生強烈的罪惡感。我不喜歡那樣。我希望自己能變得更加隨興過活。」
  「……真的嗎?」
  「嗯。我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才跑進彈珠裡的。為了能夠確實不去學校。進入景色扭曲模糊、全部相反,感覺像是瞧不起這世界的彈珠裡面。」
  惠也想過這個可能性。
  世良佐和子是因為討厭認真的自己,才會為了逃避而躲進彈珠的可能性。然而──
  「我認為不是那樣。」
  惠說道。
  或許是沒想到自己會被否定,世良微微睜大眼睛。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
  「我昨天訪問過世良同學的國中同學。」
  「咦?」
  「如果讓妳心情不悅,我向妳道歉。但是,我認為這麼做是有必要的。」
  「……然後呢?」
  「我得到很多資訊。」
  惠昨天聽到許多和少女有關的事。
  世良佐和子經常發呆、營養午餐吃得很慢、不擅長英文、偶爾會口齒不清、將來想當保育員、意外地很會彈鋼琴,以及喜歡加倍佳。
  一群人以各式各樣的說法談論她這個人。
  但他們一定都會提到一點。那是世良佐和子最大的特徵。
  「大家都用相同的方式稱呼世良同學。」
  無論親密與否都一樣。
  世良以出奇淡然,半放棄的語氣回答:
  「嗯。我知道。」

  *

  風紀股長,這是大家對世良佐和子的稱呼。
  簡直像是幹部的名稱。然而她念的國中,並沒有對應的職位。她是個只有名號的風紀股長。
  國中一年級時,班上的某人開始這樣稱呼她。
  一開始,世良還很喜歡這個綽號。這就好像證明了自己是正確的。
  ──比起違反規則,還是遵守比較美麗。
  她認為當然是這樣沒錯。
  世良言行的中心,總是包含這樣的思想。
  例如比起外觀凌亂的制服,還是穿戴整齊的制服比較美麗;比起上學遲到,還是準時到校比較美麗。然後在發現有人違規時,比起坐視不管,還是糾正對方比較美麗。
  少女一直是這麼相信的。
  所以世良絕對不會違反規則,也不允許別人這麼做。
  短短一個月,風紀股長這個稱呼就被廣為流傳。等回過神來,已經沒人叫她世良佐和子了。
  她從那時候開始感到不對勁。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
  某天,世良發現一位同學在制服底下穿了紅色的T恤。這樣是不對的。按照校規,學生只能穿白色的T恤。
  世良當然糾正了那位同學。告訴對方那件T恤違反校規。
  同學回答。
  ──唉,反正是風紀股長說的話。
  另一個同學跟著答腔。
  ──嗯。沒什麼好在意的。
  然後,世良終於察覺風紀股長這綽號是個蔑稱。
  只要仔細觀察周遭,就會發現自己非常惹人厭。
  休息時間再也沒人找自己聊天,放學後也不再有人邀自己去玩。
  ──我明明只是選擇了美麗的事物。
  不過,她因此理解,除了自己以外,根本沒人追求「美麗的事物」。
  世良佐和子獨自度過國中生活,就這樣孤單地畢業了。

  *

  風紀股長世良佐和子。
  惠說道:
  「妳最大的特徵,就是非常認真。所有人都這麼說。」
  世良點頭。
  「嗯。所以今後,我要變得不認真。」
  惠搖頭。
  「可是,我不認為妳想讓自己變成那樣。」
  「……為什麼?」
  「我真的聽到不少妳的事情。」
  一發現有學生違反校規,就毫不保留地報告老師。
  看見有老師在禁菸區抽菸,也會上前糾正。
  世良還曾經因為自己的裙子比學校規定得略長,便在取得許可後,一整天穿著運動服上課。
  再來就是加倍佳的事。
  「草莓口味三根,萊姆口味和焦糖口味各兩根。」
  惠說道。
  合計七根。這些是世良不小心帶去學校,並主動交給老師的加倍佳。世良念的國中,基本上禁止學生攜帶飲食到校。
  「妳原本打算在學校吃對吧?」
  惠一問,世良便輕輕點頭。
  「嗯。」
  「為了違反規則?為了變得不認真?」
  「……沒錯。因為不認真的人比較精明。」
  「但是,妳最後還是沒吃。」
  「所以我才要在高中──」
  惠搖頭。
  「妳國中時有好幾次都想違反規則,即使最後失敗,妳也沒有使用能力。但這次不同。這次和以前完全相反。」
  世良佐和子不是為了擺脫認真的自己才使用能力。
  「妳沒趕上開學典禮。妳是因為真的違反了規則,才使用能力。」
  一切都是相反的。
  打算變得不認真的她,其實希望維持認真。然而,她卻遲到了。
  開學典禮結束時,她帶著彈珠來到校門前。
  「我剛才在妳倒下的地方試過了。從校門前透過彈珠,究竟能看見什麼。」
  從校門口往校園的方向看過去,可以看到校舍正面。
  校舍上面有個大時鐘。
  大幅遲到、在開學典禮結束時才抵達校門口的世良,一定是透過彈珠看了那個時鐘。
  透過彈珠看過去的世界,所有景象都變顛倒。時鐘的盤面也一樣,上下左右會變相反。
  舉例來說,指向十一點三十分的時鐘指針,於彈珠內的世界是還在五點的位置。
  「妳昨天沒趕上開學典禮,站在校門口前面時,在彈珠映照出的反轉世界中,看見時鐘指向早上的時間──雖然只是看起來像那樣而已。」
  那種事情毫無意義。
  無論時鐘看起來是幾點,上午十一點三十分就是上午十一點三十分。時間不會因此改變。
  「不過,妳覺得那邊的世界比較好對吧?就算那是謊言,妳依然想逃到開學典禮還沒開始,妳還沒遲到的世界。」
  肯定就是這麼點事。
  少女因為這種理由,被囚禁在彈珠的世界裡。
  那對世良佐和子而言,是已到潛意識使用能力的強烈願望。
  她沉默了好一段時間。
  惠也不再開口。
  過不久,世良嘆了口氣,無奈地笑道:
  「大概就和你說的一樣吧。」
  「待在彈珠裡面舒服嗎?」
  少女輕輕搖頭。
  「這裡的一切全都相反。無論學校、時鐘,還是我都一樣。顛倒的我看顛倒的時鐘,那就不再是顛倒的了。」
  「那麼,彈珠裡面和外面就沒什麼不同了。」
  那裡並非她期望的世界。
  「嗯。我果然還是遲到了,明明原本希望那樣,卻又討厭得不得了。」
  世良接著補充道:「我精明不起來。」
  惠凝視她的彈珠。帶著些微藍色的透明、看起來廉價卻美麗的球狀物體,在反射光線後閃耀不已。
  「世良同學,妳必須好好參加開學典禮。」
  既然會痛苦到逃進彈珠裡,那就沒必要捨棄自己內心的美麗事物。惠認為即使不精明,少女依然可以再任性一點,守護自己的原則。
  「……你說得沒錯。可是,已經太遲了。」
  世良佐和子說道。
  「不。還來得及。」
  惠露出微笑。
  他看著彈珠說道:
  「春埼,重啟吧。」
  為了將一名少女從彈珠裡帶出來。
  就只是為了這個目的,世界崩毀。
  崩毀,然後再度重組,產生出過去的世界。

  5

  四月十日──蘆原橋高中開學典禮的日子。
  世良佐和子緩緩睜開眼睛。
  照理說,老師應該拿著糖果在她面前微笑,但結果並非如此。映入眼簾的,只有不太乾淨的柏油路。
  她自己也不清楚剛才究竟是作夢,還是單純想起以前的事情。感覺好睏。無論是在公車站的長椅上睡著,或是漫不經心地想起古老的記憶,都非常有可能。
  少女昨晚睡得很差。只要是大活動的前夕,她都會這樣。
  帶著遷怒的心情,略微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後,她抬頭望向天空。映入模糊視野中的,是一片晴空萬里。
  從前天開始下的雨,到今天早上已經停了。
  不過,那場雨讓櫻花散落大半。
  視線一往下移,就看見貼在馬路上的櫻花花瓣,讓人感到憂鬱。她產生了自己不被任何人祝福的被害妄想。
  ──我從今天開始就是高中生了。
  現在不是回憶過去的時候。
  穿著新制服坐在公車站的世良佐和子,握緊今天開始要用的季票。國小和國中都是走路上學,所以不習慣這種搭交通工具去學校的環境。雖然全新的季票也不是完全沒讓她覺得興奮。
  ──反正過一個星期就會習慣。
  世良在內心嘟囔著。
  想必一切都和國中時一樣,只多了上下學要搭公車而已。她將重複和過去相同的生活,被人用相同的綽號稱呼。
  ──可是,這樣不行。
  將手伸進口袋,她的指尖碰到一個硬物。裡面放了一根草莓口味的棒棒糖。
  那只是混合砂糖、澱粉糖漿和香料製成的簡單甜食,但此刻卻帶有完全不同的意義。這單純的棒棒糖,會替她破壞至今的一切。
  粉碎從小學就一直相信老師說詞的她,讓她蛻變擁有一般人的精明能幹。
  就在世良想起以前的事情時,她聽見馬路對面傳來引擎聲。
  世良看向聲音來源。原本以為是公車來了,但那只是宅配業者的貨車。
  貨車通過公車站前方。她對這種事沒興趣。在貨車開來的方向,有位少年走在路邊。
  那位少年穿著蘆原橋高中的制服。
  ──他和我同校。
  世良心想。她將在今天成為蘆原橋高中的學生。
  那位少年是學長嗎?還是同樣新生呢?
  世良盡可能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偷偷觀察少年。如果他也要去蘆原橋高中,應該會跟世良一樣坐公車。是不是該向他搭話比較好?但是,那樣感覺有點難為情。
  少年在公車站前停下腳步,突然蹲下。他到底在幹麼呢?少年做出撿起某物的動作,等他再度起身時,手上似乎拿著某樣東西。
  ──彈珠?
  小小的、圓形的,帶著些微藍色的彈珠。少年將那個滑落口袋裡。
  接著公車就到了。
  世良從長椅起身,走上公車。
  公車開往蘆原橋高中的這段期間,世良也一直掛念著坐在後面的少年。
  不過,隨著車子離學校愈來愈近,世良的注意力開始轉移到其他事上。
  她一面跟著公車搖晃,一面重新回想老師的事。
  「閉上眼睛。想像妳覺得最美麗的事物。」
  老師如此說道。
  年幼的她很喜歡那位老師。
  於是她非常順從地閉上眼睛,想像她覺得最美麗的事物。那是一個又圓又閃閃發光、不知為何物的某種東西。
  老師接著開口:
  「那是屬於妳的美麗事物。是僅存於妳心中、極度美麗的事物。」
  確實有那樣東西。
  她認為有。
  「浮現在妳腦中的事物,肯定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老師說的應該沒錯。她閉著眼睛,擺動嬌小的下巴輕輕點頭。頭髮隨之晃動,但她已經搞不清楚自己剛才究竟想像到什麼了。
  「不過這世上,還是有許多和那一樣美麗的事物喔。」
  老師說道。
  「那些東西在哪裡?」
  她問道。
  「它們無所不在。水窪裡、藍天的角落、風聲中,或是妳說的話裡。只要心中仍有美麗的事物,到處都能找到和那一樣的美麗事物。」
  「才沒有那種東西。」
  「有喔。一定有。將妳眼睛看見的東西或腦中思考的事情,和內心的美麗事物比較看看吧。這麼一來,妳就能持續發現美麗的事物。」
  「……真的嗎?」
  「嗯。來,睜開眼睛。」
  世良佐和子把眼睛睜開。
  眼前是微笑的老師。她的手上,放了一顆小小的糖果。
  「這是妳幫花瓶換水的謝禮。」
  用透明小袋子包起來的糖果,看起來又圓又閃閃發光。世良佐和子覺得那和自己剛才想像的美麗事物很像。
  「不可以失去內心的美麗事物喔。只要那個還在,妳就能持續發現美麗的事物。」
  老師說道。
  ──可是。
  今天將參加高中開學典禮的世良佐和子,輕輕將右手伸進口袋。
  ──只尋求美麗事物的生活方式,應該不算精明。
  口袋裡裝了一根棒棒糖。
  那肯定是類似毒物的東西。
  那個毒物,是用來融化世良心中那純粹美麗、但毫無價值的事物。
  只要違反規則,那美麗的事物就會融化消失。世良認為現在有那麼做的必要。
  ──所以我今天要在學校吃糖果。
  這是連壞事都稱不上的小小違規。要是有人知道這個計畫,一定會嗤之以鼻。
  但是,世良認為有必要基於自己的意志來違反規定。她必須這麼做才行。
  沒多久,公車就在蘆原橋高中附近的公車站停了下來。
  世良下公車後,慢步走向學校。
  周圍充滿和世良一樣穿著全新制服的學生。他們的步伐比世良快,越過她繼續往前走。
  穿過校門後,世良在遠離人潮的地方停下腳步。
  她從口袋裡拿出棒棒糖。
  指尖居然為了這種事在顫抖。像個笨蛋一樣。根本不會有人在意。她要變精明,就得舔這根棒棒糖。這麼做是必要的。
  世良將手伸向包裝紙。此時,背後傳來一道聲音:
  「不好意思。」
  光是這樣,就讓世良嚇得倒抽一口氣。
  世良一回頭,看見那位在公車站遇見的少年。
  他開口問道:
  「妳怎麼了嗎?」
  「咦?」
  「妳一直瞪著那個。」
  少年指向世良手中的棒棒糖。
  世良再度看向棒棒糖,然後回答:
  「我只是想吃它而已。」
  少年從容地回答:
  「那就快點吃吧。」
  那語氣讓人莫名地感到煩躁──根本就沒人知道我在意的問題是什麼。
  「這樣會違反校規。」
  世良回答。她的語氣變得有點憤怒。
  少年納悶地問道:
  「有必要那麼遵守校規嗎?」
  那還用說──差點這樣回答的世良,在內心搖頭。
  「我是覺得沒什麼差。」
  少年乾脆地點頭。
  「那麼,快點吃那個糖果不就好了。」
  「……我是這麼打算的。」
  世良低下頭──我大概是希望這位少年責備我吧──她想。
  她大概是希望對方能激動地告訴她,應該要遵守校規。明明不可能發生那種事。
  世良帶著想要擺脫少年視線的心情,剝開棒棒糖的包裝紙,將其含到嘴裡。這是用來融化並消除自己過去深信事物的毒藥。她本來以為需要更加純粹、壯烈的覺悟,才有辦法吃下這個。然而現實就如此。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那只是普通的糖果。
  些微的酸味與強烈的甜味在口中擴散。那本來應該是幸福的味道。因為那和國小三年級時,從老師那裡拿到的糖果味道沒什麼不同。
  可是,她現在卻吃不出味道。
  心裡那個美麗的圓形事物正逐漸融化消失。她只產生那種失落感。
  「為什麼妳要哭呢?」
  少年問道。
  世良發現自己的臉頰淌著淚水。
  她搖搖頭──
  「我不知道。」
  然後如此回答。
  這麼做真的正確嗎?
  我有辦法變得精明嗎?
  找不到答案。至少沒有原先期待的解脫感。
  「話說回來──」
  少年以平淡到讓人煩躁的語氣說道:
  「就算在校內吃糖果,也不會違反校規喔。」
  「……咦?」
  少年以確信的語氣說明:
  「雖然上課時禁止飲食,但其他時候就沒關係。」
  世良將手伸進制服內側的口袋。國中時代,她總是將學生手冊放在那裡。學生手冊有記載校規。
  不過,那裡什麼東西都沒有。這也是當然的。她還沒拿到這間高中的學生手冊,而且,大概要等到開學典禮結束後才會發。
  ──我怎麼會這麼笨。
  只因為國小和國中都禁止在休息時間吃東西,就擅自認為高中當然也是如此。
  甚至還拚命想違反根本就不清楚的校規。
  怎麼辦。好難為情。世良知道自己的臉正紅得發燙。
  但是,與此同時,她也鬆了一口氣。感覺全身不再緊繃,身體突然變輕了。
  原本應該在吃下糖果,讓美麗事物融化掉後獲得的解脫感,在這時候到來。
  「還有。我覺得校規這種東西,果然還是要遵守比較好喔。」
  少年說完便轉身背對她。
  世良本來想要叫住對方,但在找到合適的言語之前,少年已經踏出腳步。
  糖果在嘴巴裡融化。已經不再是毒藥的糖果──那是幸福的味道。她總算能夠這麼想了。
  少年的背影混在人群中消失。
  ──我的心裡,還留著美麗的事物嗎?
  世良佐和子一面思考,一面閉上眼睛。

  *

  「──以上就是事情的始末。」
  淺井惠說道。
  津島信太郎在服務社的社辦,聆聽淺井惠的報告。春埼美空則在惠的身旁。
  津島將視線移到小桌子上。那裡放了兩張淺井惠和春埼美空的入社申請單。
  津島問道:
  「你認為,這樣世良佐和子的問題就解決了嗎?」
  惠沉著地搖頭。
  「很難說。或許將來有可能再發生相同的事情。」
  「那要如何才能預防?」
  「我完全想不出辦法。只要她還擁有能力。」
  這話說得沒錯。
  所謂的能力,原本就會發動。無論如何都會被人使用。只要沒有從使用者身上奪走能力的手段。
  津島隨意在面前揮揮手。
  「唉。我大致了解了。你們可以離開囉。」
  「好的。那我們先告辭了。」
  惠和春埼一同從沙發上起身。
  走出房間前,惠回頭說道:
  「謝謝你這次願意容許我的任性。」
  「任性?」
  「嗯。這次我拖到最後時限才使用重啟。」
  在道別並說了聲「以後請多指教後」,惠和春埼離開社辦。
  確定門關上後,津島再度看向桌上的入社申請單。
  淺井惠。
  ──真是個難以理解的傢伙。
  他的言辭聽起來像是真心話,卻又像是隨口胡謅。
  在能力方面,是春埼美空壓倒性地強大。淺井惠的記憶保持,只不過是重啟的輔助。
  然而,在讓淺井惠接觸與能力有關的問題時,站在事件中心的,總是那名少年。他比誰都深深理解各種能力。
  這是為什麼呢?津島不知道原因。淺井惠並沒有比其他學生熟悉能力,他在咲良田定居不過短短四年。
  定居一詞,用在少年身上出奇合適。他總是在某處顯得任性,彷彿一切都只在自已心裡做出了結。雖然如此,他卻理解別人的能力。把能力換個說法,就是使用者希望、冀求的事物。
  淺井惠能夠理解他人,但他自己老是顯得孤獨。
  ──算了。至少世良來學校了。
  淺井惠完成這項工作。他以消除問題根源的方式,交出成果。
  雖然利用世良佐和子來測試少年,讓人覺得過意不去,但這確實是津島期待的成果。
  在津島能夠利用的能力者當中,淺井惠是最能準確處理問題的人選。能夠超越管理局的判斷來處理能力問題的高中生,就津島所知只有惠一個人。
  ──果然還是依靠這傢伙最好。
  思及此處,津島笑了。那是接近自嘲的笑容。
  老師將自己辦不到的事情推給學生。這樣的構圖實在扭曲。
  必須想辦法讓對方來上學的學生,還有一人。
  那是從去年夏天以後,就一次也沒來過學校的學生。雖然形式不同,但她也和世良一樣為自己的能力所困。
  只要讓她和淺井惠見面,問題應該就會解決吧。
  想到這裡,津島又再度笑了。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4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02 编辑


  某日的春埼同學~探病篇~

  在教室時,她總是用左手托腮,望向右前方──雖說總是,但也不過是從上個月換座位後開始的事情。持續一個月後,她早已忘記之前在教室是怎麼度過的。
  七月四日,星期二的最後一節課。春埼美空聽著世界史的講課,和平常一樣用左手托腮,望向右前方。
  視線前方有個空位。平常總是坐在那裡的他,今天缺席。春埼輕輕嘆了口氣,而那口氣實在太過微弱,周圍的人都沒發現。
  春埼昨天就覺得他的聲音有點怪,現在反省自己應該更重視那件事。
  年邁的男老師在講臺上,講解關於法國發生的革命和盧梭的思想。那些都不重要。現在該考慮的事情,既不是早在幾百年前就結束的革命,也不是政治主權的所在。
  對春埼來說,最大的問題是該怎麼處理淺井惠感冒請假這件事。
  惠身體不舒服,其實不是什麼稀奇的狀況。這種事每年都會發生幾次。他本來就不是那種隨時注意健康的類型,即使身體狀況有點不好,也不會去管它。
  明明他基本上是個思慮周詳、聰敏機靈,又知識豐富的人,為什麼會不知道感冒這種東西,還是早點治療會比較有效呢?
  一想到這點,春埼便做出他大概不怎麼排斥感冒這種事的結論。
  惠對自身痛苦的忍耐度極強。即使頭痛或身體不舒服,他也能輕易看開。而且他討厭麻煩,回家不會乖乖漱口。
  春埼覺得沒什麼不好,輪不到她來抱怨。惠的身體和健康,全是屬於他自己的東西。
  春埼要思考的事情,大致有三件。
  第一,是否該去探望他。
  第二,若去探望他,該帶什麼東西過去。
  然後第三,是該不該協助U研的課題。
  每個都是困難的問題。
  她非常想去探病。
  但是,去惠家對他說「請多保重」,也不會讓他的病況改善。真要說起來,反而是害他勉強自己的可能性比較高。那樣的話,去探病就只有反效果而已。
  唯一可以拿來當成探病理由的,是飲食方面的照料。感冒的他,很有可能會因為嫌麻煩而不吃飯。不過,只要帶食物去探病,他應該會吃才對。
  ──去他家幫他煮稀飯如何?
  她認為這個主意很不錯。
  既能夠當成探病的理由,該帶過去的東西也很明確。需要的是鍋子和米,還有梅干和煮高湯的昆布。雖然她覺得再豐盛一點比較好,但惠喜歡清淡口味。
  春埼自認清楚稀飯的煮法,可是這不容許失敗。她打算晚點再用手機上網查個仔細。
  春埼以小到沒人察覺的動作點點頭。她決定今天放學後,要去惠家幫他煮稀飯。這是意料外的大事。原本應該是要拿紅筆在月曆上做記號的計畫,卻到當天才想到,那就沒必要畫蛇添足。
  這麼一來,問題就只剩下要不要協助U研的課題了。
  U研的課題,是春埼的同班同學,名叫皆實未來的少女,在今天午休提出來的話題。
  春埼平常一到午休,就會和惠一起到樓梯的平臺吃午餐。但他今天請假,所以春埼一個人在教室的座位上打開便當。
  她試著輕喊一聲「我開動了」,卻沒什麼食欲。
  春埼放下筷子,拿出手機。總覺得惠有跟她聯絡。
  雖然只是錯覺,她還是順手打開收件匣,重新閱讀他以前傳來的簡訊。
  惠的簡訊大多都和公事有關。最多的內容是指定碰面的時間和地點,再來就是只有「我了解了」的字眼。他打簡訊時,偶爾會使用敬語。
  要不要傳個簡訊給他呢?
  就在春埼思考之時,皆實未來出現了。
  少女和平常一樣笑咪咪地說道:
  「哈囉~我可以和妳一起吃飯嗎?」
  沒有什麼理由拒絕。春埼一點頭,皆實就把前面座位的椅子轉了半圈坐下來。兩人隔著桌子面對面。
  皆實一邊打開橢圓形的小便當盒,一邊說道:
  「今天的美空,感覺很ennui(懶洋洋)呢!」
  ennui。雖然對這個單字有印象,但春埼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應該不是英語,所以抽屜裡的英文辭典也派不上用場。
  「ennui是什麼意思?」
  即使不感興趣,春埼依然提問。所謂的日常對話,不能因為沒興趣就停止交談。至少惠很喜歡無意義的對話。
  皆實右手握著筷子,用左手食指搔著臉頰。
  「哎呀,因為淺井今天請假,我猜妳會ennui啊。」
  春埼是問「ennui」的意思,結果皆實卻回個不太對題的答案。不過,她也不認為這話題有什麼好追究的。
  「是嗎?」
  輕輕點頭後,春埼開始用餐。午餐的主菜是青椒鑲肉。春埼並不挑食──她不只沒有討厭的食物,也沒什麼特別喜歡的食物,這些對她都無所謂。
  皆實用筷子夾起花椰菜,開啟話題:
  「妳會去探望淺井對吧?」
  「正在考慮中。」
  「為什麼?直接去不就好了。」
  稍微煩惱一下後,春埼問道:
  「妳覺得去比較好嗎?」
  「當然。這可是難得的戀愛機會。」
  「感冒和戀愛沒有關係。」
  「有喔!就是要趁對方生病變軟弱的時候啊!」
  春埼不認為區區感冒,就能讓惠變得軟弱。她將青椒鑲肉送進嘴裡,絞肉和青椒的味道在嘴巴裡散開。
  皆實上下晃動依然夾著花椰菜的筷子,將身子探向春埼說道:
  「話說回來,美空,妳知道快速治好感冒的方法嗎?」
  「吃藥和充分休息嗎?」
  「不是那種現實的東西,而是更加充滿愛的奇蹟。」
  儘管很難想像有這種輕易就能引發的奇蹟,但既然能治好感冒,春埼覺得還是姑且聽一下比較好。
  一直沒吃花椰菜的皆實,豎起左手食指。春埼心想,或許她討厭花椰菜也不一定。

  「第一,只要接吻就會傳染感冒。」
  這個嘛。確實有許多病毒會透過黏膜接觸傳染。
  皆實接著豎起中指。
  「第二,感冒只要傳染給別人就會治好。」
  這恐怕是錯的,是迷信的說法。感冒雖然傳染力強,但通常會在短期內康復,所以很可能只是性質上在傳染給別人後剛好康復而已。
  但是,皆實堂堂地斷言:
  「也就是說,照邏輯來推,只要接吻就能治好感冒!」
  雖然邏輯上沒錯,但前提錯誤。
  皆實一副自認合理的模樣,終於開始吃花椰菜。
  「這怎麼想都不可能。」
  春埼回答。
  皆實也出乎意料,乾脆地點頭。
  「其實我也不相信,但這是U研的課題──感冒真的只要傳染給別人就會好嗎?」
  「U研是什麼?」
  「是我參加的社團啦。」
  皆實熟練地說明。U研的U是unidentified的字首,中文翻譯是「未確認」的意思;研則是如同字面,是研究會的略稱。
  「換句話說,U研的活動,就是調查所有未確認的事物。」
  儘管能夠理解,但春埼實在不覺得這命題與方法恰當。
  「即使惠的感冒傳染給我後,他的感冒好了,也無法證明只要傳染給別人,感冒就會好。」
  光是這樣,不足以證明傳染感冒和治好感冒有關連性。只是在傳染給別人後治好而已。
  「所以我們才希望盡可能多蒐集點資料。我們的目的,是統計出現感冒症狀到治好所需的期間,和這段期間有沒有傳染給別人的資料。」
  這想法意外地正經。不過,還是有許多疑點。
  例如──
  「我認為大部分的感冒,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傳染給別人的。」
  「嗯。想要確實統計應該很難。」
  「那不就沒意義了?」
  皆實抓起小番茄,笑著說道:
  「沒錯。U研真正的目的,就是假正經地調查無意義的事情,然後隨意做出結論。真相什麼的,根本就無所謂。」
  總覺得很像是惠會喜歡的活動內容。也許是他不斷在思考各種事物的意義,導致他反而喜歡無意義的事物。
  「有興趣的話,就和淺井接吻看看吧。」
  皆實笑著說道。

  以上,就是和U研課題有關的來龍去脈。
  這世上絕大部分的事情,都會被春埼歸類到漠不關心的範疇。換句話說,就是做不做都沒差。要是被人拜託,她很少會拒絕。
  然而,這次是少數的例外。而唯一的理由,是它與淺井惠有關。
  他恐怕不喜歡把感冒傳染給別人。
  ──我果然沒辦法協助U研。
  在她做出這個結論時,鈴聲響起。今天最後一堂課結束了。

  *

  放學後,春埼美空回家向母親借了一個較大的包包。扣掉學校指定的書包,春埼就只有一個裝小東西的隨身包,和一個超大的運動包。她沒有尺寸適中的包包。
  將小砂鍋和煮稀飯的主要食材裝進跟母親借來的包包裡後,春埼立刻離開家。她甚至覺得沒必要換下制服。
  春埼快步走著。直接前往惠的公寓大概只要十五分鐘的路程,但她先繞路前往商店街。因為家裡的廚房沒有梅干,而惠在家裡存放梅干的可能性很低。
  春埼覺得走起路來不太平衡,只要惠沒走在旁邊,她就會陷入一種不安定的感覺。
  少女單獨走路時,總是如此。要是沒想起他的步調,說不定連筆直往前走都沒辦法。雖然這一切肯定只是錯覺。肩膀上的包包,因砂鍋的重量而顯得有些沉重。
  進入超市後,她直接走向食品區。找到透明盒裝的梅干,她滿意地微微點頭。
  然後,春埼開始思考還有什麼該買的東西。
  稀飯的材料應該湊齊了,但她總覺得少了什麼。那是一種直覺。也有可能是那種即使做好萬全準備,依然不會消失的不安感。還有其他必要的東西嗎?想著想著,春埼前往結帳櫃檯。
  晚餐前購買食品的客人很多,櫃檯前面有許多人在排隊。排到隊伍尾端後,她發現日式點心區──難道是少這個嗎?惠喜歡甜食。也許買個甜點帶過去比較好。
  可是擺在那裡的,都是大福麻糈或醬油丸子等頗具分量的東西,總覺得不太適合病人。
  就在她這麼想的時候,結帳隊伍移動。春埼用剛剛好的零錢結帳。
  離開超市走了十分鐘,一間名叫三月堂的西式點心店映入春埼眼簾。
  三月堂是間以外帶為主的小店,但店內還是保留些許讓客人內用的空間。春埼以前曾經在這裡和惠一起吃過泡芙。
  店門口貼了一張非常簡樸、B5尺寸的海報。看不到「大人氣」、「新發售」或「期間限定」等字樣,甚至連個驚嘆號都沒有。上頭只簡單地寫了「含果肉的桃子果凍」。
  春埼在經過海報前面時停下腳步。
  ──對了,是桃子。
  缺少的東西是桃子。雖然不曉得最早是誰說的,但一般常識都是探病送桃子。
  春埼轉身走進三月堂。
  店裡沒有其他客人。
  一位女店員在展示櫃後面微笑地喊聲:
  「歡迎光臨。」
  春埼走向店員,開口說道:
  「請給我兩個桃子果凍。」
  她想和惠一起吃桃子果凍。
  然而,店員的臉上露出些許歉意。
  「非常抱歉。今天的已經──」
  店員表示桃子果凍賣完了。很可惜,卻也沒辦法。或許是營業時間的關係,仔細一看,展示櫃中的蛋糕所剩無幾。
  「要不要參考看看這邊的水果塔呢?這也加了很多桃子喔。」
  春埼將視線移向店員指示的展示櫃一角。水果塔,真是令人為難的選項。惠應該會喜歡水果塔,但在感冒的時候,他會想吃嗎?
  難得眼前有專家在,春埼決定坦率地發問。
  「有什麼生病時會想吃的東西嗎?」
  店員微笑道:
  「您是要去探病嗎?」
  「是的。」
  「這樣啊。您覺得冰淇淋如何?」
  冰淇淋。
  原來如此,冰涼的東西感覺的確不錯。但是,那和桃子無關。
  店員信心十足地點頭,彷彿宣布老早就決定好的規則說道:
  「生病的時候,就是要吃冰。」
  「冰淇淋比桃子還好嗎?」
  「桃子也不錯,但果然還是冰最好。」
  是這樣嗎?不過,和春埼相比,眼前的店員明顯對西式點心較為熟悉。
  「我們沒有桃子的冰淇淋,向您推薦這種加了蘋果的冰淇淋。」
  蘋果。說到探病,確實會讓人想到蘋果。她漸漸有信心。
  春埼再度看了水果塔一眼後,做出決定。
  「那麼,請給我兩個蘋果冰淇淋。」
  店員笑咪咪地回答:
  「請稍候一下。」
  她從櫃子裡拿出兩個盒裝冰淇淋,動作俐落地連同乾冰裝進紙袋裡。

  *

  為了避免冰淇淋融化而快步走了十分鐘後,春埼美空來到惠的公寓前面。
  右手的塑膠袋裡是梅干,左手則是蘋果冰淇淋。而揹在肩膀上的包包裡,裝了砂鍋、米和煮高湯的昆布。一切準備就緒。
  沒想到,春埼卻站在公寓前方,猶豫著該不該就這樣去探病。
  怎麼臨陣退縮呢。可是,這是她切身的煩惱。
  要去拜訪惠家,就必須按響玄關的門鈴。這麼一來,他就得起床開門。
  區區稀飯和冰淇淋,真的有勉強他下床走到玄關的價值嗎?好難取捨。春埼認為養病最需要的是睡眠。
  而且,春埼至今的行動是以幫他準備晚餐為前提,但惠說不定已經做好吃的東西了。春埼的行動甚至還有給他添麻煩的可能性。
  ──傷腦筋。
  她無法判斷是該探病,還是回家。
  煩惱了一會兒,春埼突然發現一件事。
  其實,這個問題早就有答案了。至今為止,她從來沒在惠生病時去探望過他。
  理由很簡單。淺井惠非常優秀,大部分的事情都能獨自解決。並且,獨處對他而言,也不是件難受的事。
  沒必要擔心淺井惠。如果光就理性來判斷,在他感冒時,春埼只要默默等他復原就好。
  春埼朝惠家的方向,抬頭看了公寓一眼。她拿出手機,打開螢幕確認。春埼期待惠有主動聯絡她,但手機裡並沒有那樣的訊息。
  ──還是回去好了。
  她相信惠的感冒明天就會好。春埼決定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直接回家。
  覺得有點難過。但春埼自身的情感,現在不需要理會。她認為惠得好好睡覺。
  春埼轉身,踏出的步伐比平常稍慢一些。
  要是走得這麼緩慢,冰淇淋說不定會融化。不過,計畫已變調,她也不在意了。
  太陽逐漸西沉。春埼走在有點暗,卻尚未入夜的道路上。踏過柏油路的鞋底,發出細微的聲響。每聽見這聲音一次,我就離惠更遠──春埼心想。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她在附近的十字路口遇到紅燈,停下腳步。
  只要回過頭,仍然可以看到惠的公寓。就在這樣的想法掠過腦海時──
  手機突然響了。不是電話,而是通知有簡訊的鈴聲。春埼打開手機。螢幕上顯示出寄件者的名字──惠。
  春埼慌張地按下收訊按鈕。等待簡訊開啟的時間,感覺莫名地漫長。交通號誌變成綠色。她沒心思去理會那種事。
  簡訊內容總算顯示出來。
  「我很想吃冰淇淋。如果妳有空,能幫我買過來嗎?」
  難以置信。
  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奇蹟。
  不愧是專家。比起桃子,感冒的時候果然更需要冰淇淋。
  春埼打消想要衝向惠公寓的念頭。理性判斷這個情況有異。
  淺井惠平常不會傳這種簡訊。他不可能只為了自己,做出這種利用他人的舉動。這封簡訊的背後,肯定有什麼理由。
  但是,就算有什麼理由,那會是值得在意的事嗎?
  重要的難道不是惠說想吃冰淇淋,而自己手邊又剛好有冰淇淋這點嗎?理由等見到他之後再問就行了。
  總之,春埼再度走向惠的公寓,腳步比剛才輕快許多。途中她想起必須回簡訊,於是停下腳步。
  就在這時候──
  背後有陣腳步聲停下來。
  春埼美空轉過頭。然後大致理解狀況了。
  她發現有人躲在路燈後面。不過路燈很細,根本就藏不住人。頂多稍微遮住臉而已。
  回想今天一整天發生的事情後,春埼開口問道:
  「是皆實同學吧?」
  皆實未來,同班同學。參加U研,在今天午休主張該去探望惠的少女。
  少女不好意思地笑著,從路燈背後走了出來。
  「妳好。」
  稍微思考一下後,春埼問道:
  「妳一直跟在我後面嗎?」
  「呃,嗯,該怎麼說呢,對不起。」
  春埼覺得這沒什麼好道歉的。但是,話說回來,印象中跟蹤別人好像是違法行為。也許自己記錯了。
  「為什麼妳要做這種事?」
  「總覺得好像會很有趣。」
  「結果有趣嗎?」
  「還滿有趣的。最棒的場景是經過甜點店,再折回走進店裡的部分!」
  春埼無法理解到底哪裡有趣。
  皆實本人高興就好。
  皆實未來突然豎起右手食指,左手扠腰,擺出生氣的姿勢。
  「可是,不行喔,美空。為什麼妳後來不去淺井那裡了?」
  「因為我發現沒這個必要。」
  「我倒是覺得探病和有沒有必要無關。」
  「我後來想到,這樣反而有可能會給惠添麻煩。若是那樣,我該回去才對。」
  「才不麻煩!他會高興啦!」
  做判斷的人是惠,和皆實沒有關係。
  春埼不認為惠會不高興,但她也摸不透少年的真心,想必會害他在某方面勉強自己。無論再怎麼不舒服,惠也會裝成沒事的樣子。
  「總之,妳因為這樣聯絡惠嗎?」
  「嗯,沒錯。這可不能視而不見呢。」
  春埼不太明白皆實這麼做的理由。
  不管怎樣,託這位同學的福,春埼收到惠想吃冰淇淋的簡訊。那就沒什麼好抱怨了。
  春埼笑了。那是非常細微,不用放大鏡觀察就會看漏的笑容。
  「謝謝妳。」
  春埼說道。
  皆實驚訝地微微睜大眼睛。
  然後她笑咪咪地點頭:
  「不客氣。」
  「那麼,我去送冰淇淋給惠吃。」
  要是不快點過去,冰淇淋說不定會融化。
  「嗯。要記得用餵的給他吃喔。」
  皆實擺了一個伸出右手的動作。大概是在模仿用湯匙餵別人吃冰淇淋的動作吧。
  春埼點頭。
  「我知道了。」
  「咦,妳真的會做嗎?」
  「探病不就是要這樣嗎?」
  小時候,母親也經常對春埼這麼做。
  皆實笑了。以微微低下頭,優雅的方式。
  她平常不會用這種笑法。
  「嗯。探病一定就是像這樣沒錯。」
  皆實說完後,又補了一句「路上小心」。
  春埼點頭,和揮著手的皆實道別。
  她快步走著,筆直前往惠所在的公寓,同時不自覺地露出微笑。
  途中,她沒來由地──真的沒來由地,在不曉得理由的狀況下,重新思考協助U研課題的可能性。
  至少在按響他家的門鈴前,感覺自己還能再稍微猶豫一下。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4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02 编辑


  去月亮採砂的男孩故事
  「從前,有一隻貓。」

  0

  今晚的雲很少。
  帶著溼氣的夏日空氣中,少女與男孩坐在小祠堂的石階上仰望夜空。少女是高中一年級生,男孩是國小四年級生。
  高掛夜空的,是比半月略微豐滿、再過幾天就會變成滿月的月亮。
  每次看見月亮,少女就會想起一隻貓。一隻有著純白毛色、體型嬌小的貓。那隻貓在晴朗的夜晚會抬起小巧的下巴,以清澈的黃色眼眸凝視月亮。
  那隻貓相信,月亮才是自己應該前往的場所。在年老並知道自己死期將近時,牠希望自己能在月亮迎接死亡。牠強烈地希望能夠到達月亮。
  「我想問,那隻貓──」
  坐在一旁的男孩,抬頭看向少女問道:
  「那隻貓,後來有到月亮嗎?」
  少女以平靜的聲音回答:
  「不。牠沒能到達月亮。」
  那隻貓在半年前,冬天的夜晚,沒能到達月亮就死了。地點是山腰的某棵大樹下。牠注視著月亮,直到再也睜不開眼睛,最後死於黑暗之中。
  「那隻貓現在,還想去月亮嗎?」
  「死掉的貓不會思考。」
  「可是,說不定──」
  少女搖頭。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沒有半隻貓會抗拒死亡。」
  沒有半隻貓會在死前發出叫聲。
  牠們迎接死亡,靜靜地閉上眼睛沉睡而已。
  少女徐徐說道:
  「只要一死,就再也不會發生任何事。」
  此時吹起一陣溫熱的風。
  男孩沉默地仰望月亮好一會。少女也看著月亮。
  月亮無語。那裡不存在任何主張。既不會發出鳴叫聲,也不會用爪子去扯衣服。
  男孩看著月亮說道:
  「妳曾喜歡那隻貓吧?」
  同樣看著月亮的少女回答:
  「我現在也很喜歡啊。牠的身影非常美麗。」
  兩隻前腳伸直靠攏,坐著仰望月亮的貓咪身影非常美麗。彷彿毫無彎曲的直線,樸實的美感油然而生。
  「那妳希望那隻貓能到月亮嗎?」
  「這個嘛。可以的話,我想實現牠的願望。」
  「妳覺得那隻貓應該死在月亮的沙地上嗎?」
  「當然。牠本身也是這麼希望的。」
  男孩起身,站到月光的正下方。
  他直視少女,露出微笑。
  「我跟妳說。我有辦法去月亮了。」
  少女不太清楚這事件的開端在哪裡。或許是男孩確定得離開這座城鎮的那天,也或許是那隻貓死去的那天,又或許是少女與男孩初次相遇的那天。
  不管怎樣,在這雲少的夏夜,男孩是這麼說的:
  「我去拿月亮的沙子回來,送給那隻貓。」
  背對依然無語的美麗月亮,男孩如此說道。

  1

  七月二十五日,下午五點的天空一片晴朗。
  儘管太陽逐漸西沉,要稱盛夏的這時段為傍晚,還太早了點。
  由於現在放暑假,對星期的變化沒那麼在乎。雖說七月二十五日是星期二,但即使是星期一或星期三,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別。
  淺井惠用手遮著陽光,爬上花見崎神社旁邊的石階。春埼美空緊跟在後。這道石階寬度狹窄,很難兩人並肩攀登。
  脖子的汗水讓人不舒服。就在惠用手掌抹去那些汗水時,春埼從後面問道:
  「要用手帕嗎?」
  「謝謝。但不用了。」
  「是嗎?」
  以女孩子來說,少女的聲音略微偏低,聽起來有點嘶啞。是悅耳的聲音。至少比頭上那些不斷鳴叫的大音量蟬聲要好多了。
  兩人一下就走到石階的盡頭,踏上土壤裸露的山路。春埼稍微加快腳步,走到惠的左邊。樸素的藍色洋裝裙襬隨之晃動,手提包包也傳出物品碰撞的聲音。
  「那個包包裡有什麼?」
  「是裝了冰麥茶的水壺。」
  原來如此,剛才那陣聲響,是來自水壺裡的冰塊吧。
  「你要喝嗎?」
  被這麼一問,惠點頭道:
  「到了野之尾同學那裡再跟妳拿。」
  只要再沿著這條山路走幾分鐘,就會抵達一間小祠堂。兩人之所以安排這趟小規模的登山行程,是為了見一位經常在那裡和貓一起睡午覺的少女──野之尾盛夏。作為服務社工作的一環,他們必須向她請教一些事情。
  兩人第一次和野之尾見面,是十天前的事情。
  當時,惠在調查某隻貓,於過程中透過名叫「隱藏號碼」的情報販子介紹認識她。
  惠一面走山路,一面拉動白襯衫的衣領搧風。
  「不過還真熱呢。難以想像現在是下午五點。」
  少年不討厭夏天,但白天實在長了點。
  「惠以前說過,夏天會熱是正常的。」
  「我或許說過,可今年也熱過頭了吧?」
  「你去年也有說過相同的話。」
  「是這樣嗎?」
  惠當然記得自己是在什麼狀況、用什麼樣的語氣說出那些話,但他裝傻打馬虎眼。夏天本來就是炎熱的季節,也是讓人抱怨炎熱的季節。如果要默默承受,還是冬天比較適合。
  惠抬頭看向天空說道:
  「月球表面應該很涼吧。」
  「惠也想去月球嗎?」
  「這個嘛。當然是有興趣啦。」
  可是,只穿襯衫到月球是必死無疑,而太空服又覺得會行動不便。儘管重力小很多這點極具魅力,但是真沒有的話,在各方面似乎也會很辛苦。
  「比起去月球,還是窩在有空調的房間比較輕鬆。我目前沒有想要月亮的沙子。」
  惠回答。
  昨晚有個男孩,留下一句「我去拿月亮的沙子回來」,就消失了。
  惠和春埼在兩小時前,以服務社工作的形式,受託調查那位男孩。當前的目標,是確認男孩平安與否。
  沒多久,前方出現一座小祠堂。那裡周圍有十幾隻的貓,而在中心處、祠堂前方只有三段的石階上,坐了一位少女。
  野之尾盛夏。
  最後和那位前往月亮的男孩見面之人,就是她。

  野之尾盛夏擁有白皙的皮膚,而且還白到讓人有點難以置信。
  惠無法理解,為何她的肌膚在這種盛夏時節,還能維持那樣的白皙。說不定背後有某種超常的力量在運作。
  被貓咪包圍的少女閉著眼睛。她擁有在陷入睡眠,或意識朦朧到和睡眠差不多的時候──也就是處於忘我狀態時,和貓咪共有意識的能力。
  明明是暑假,野之尾不知為何仍穿著學校制服。惠一站到少女面前,她便緩緩睜開白皙的眼瞼。
  「你好。」
  少女說道。
  「妳好。我吵醒妳了嗎?」
  「不。我正在等你們來。」
  野之尾的腿上坐了一隻貓。她把手放到貓背上,接著說道:
  「你們是為翔太的事而來對吧?」
  「沒錯。正是如此。」
  日下部翔太──這是昨晚說要去月亮採砂後,便失去身影的男孩姓名。
  「妳對翔太知道多少?」
  「幾乎什麼都不知道。他念國小四年級,興趣是天體觀測;約三年前來到咲良田,預定兩天後要搬到別的城鎮。就這麼多。」
  惠事先看過管理局交給他的資料。他還知道男孩的住址和出生年月日,但這些情報並沒有多大幫助。
  「再來只剩下他主要是在這裡進行天體觀測。」
  野之尾摸著貓點頭。
  「我知道的,也不過那些。」
  「但是,野之尾同學在一年前就認識他了吧?」
  「虧你知道這件事呢。」
  「我剛才和他父母見面時聽說的。」
  惠問了日下部翔太的事情,並看過男孩的房間。由於正在準備搬家,他房間內的東西並不多。沒有書的書架,沒有衣服的衣櫃,像個空殼令人哀傷。
  「野之尾同學對這次的事件有什麼看法?」
  「男孩前往月亮,一去不回。」
  「還有呢?」
  野之尾看向腿上的貓,溫柔地撫摸牠的脖子。貓咪舒服地瞇起眼睛,張大嘴巴打呵欠。
  「就只有這樣。你們是怎麼看的?」
  「管理局判斷這是一種離家出走。目前最有力的理由,是反對搬家。不過,這件事很可能與能力有關。」
  日下部翔太在野之尾面前消失無蹤。
  根據報告,他是真的如同字面那樣消失了。留下一句「我去拿月亮的沙子回來」。比起懷疑有人利用物理性手段,還是判斷他使用了某種能力比較合理──惠也有考量野之尾說謊的可能性,但目前還找不到她有什麼理由說謊。
  野之尾抬頭看向這裡。
  「這恐怕不是離家出走。」
  「為什麼妳會這麼認為?」
  「因為他跟我約好後天上午要在這裡見面。」
  後天──翔太預定離開咲良田的日子。
  「管理局的判斷錯了。淺井,你有什麼想法?」
  「目前還什麼都不知道。就是因為無法判斷,才會來找野之尾同學打聽消息。」
  「我該告訴你什麼?」
  「妳對翔太去月亮採砂的理由,心裡有底嗎?」
  一隻灰色、尾巴前端彎曲的貓,在惠的腳邊嬉鬧。
  惠蹲下來撫摸那隻貓的背部。
  「從前,有一隻貓。」
  野之尾以這句話做為開場白。

  *

  有一隻貓。
  擁有純白毛色與黃色眼眸的嬌小貓咪。
  那隻貓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近。因為牠沒辦法像以前那樣快跑,無論吃多少也不會變胖;牠的睡眠時間增加,鼻子也變得愈來愈不靈敏。牠還沒正確地理解死亡的概念,但牠知道自己的身體將失去所有機能。
  在領悟到這點時,貓咪仰望天空。
  那天碰巧是晚上,碰巧掛著美麗的月亮。碩大的滿月──肯定就只是因為這樣。若牠是在白天仰望天空,或許會改為憧憬太陽與白雲。可是,那隻貓仰望天空時,掛在那裡的是滿月,非常美麗的滿月。
  貓咪心想,去月亮吧。
  在自己的身體喪失所有機能,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聞不到,甚至叫不出聲音的時候,站到那上面吧。若這副身軀即將動彈不得,那就一步也不移動地待在全世界最美麗的地方吧。貓咪如此想著。
  即使爬上樹稍,依然無法到達月亮。
  即使登上屋頂,依然無法到達月亮。
  貓咪知道月亮位於某個高不勝高的場所。
  所以,貓咪在月亮底下尋找更高的場所,在山中四處徘徊。
  野之尾盛夏擁有和貓咪共有意識的能力。她經常和這隻目標前往月亮的貓咪共有意識。
  野之尾在白貓的意識中想著。
  ──你無法到達月亮。
  月亮位於貓咪無法抵達的場所。
  貓咪不知道有人類的意識混進自己的意識裡。牠把野之尾的思考判斷為自己的思考後,這麼想著。
  ──那種事,不試看看怎麼知道呢?
  野之尾的思考反映到貓的意識,而貓的思考也反映到野之尾的意識。整個過程就像自問自答,一個接一個地持續不斷。
  ──無論爬上多高的樹,都到不了月亮不是嗎?
  ──那只要再找更高的樹就行了。
  ──不可能。你的四肢不是非常沉重嗎?就算發現高到能夠到達月亮的大樹,你也沒辦法爬上去。
  ──這就難說了。我對爬樹很有自信。而且……
  ──而且?
  ──至今為止,沒有我想去卻去不了的地方。
  ──這樣啊。那就隨你高興吧。
  ──那還用說。
  ──嗯。我會替你加油。
  貓咪漸漸發現自己的意識出現異狀。
  牠發現腦中多了一個不是自己的東西。
  ──妳不是我吧?
  ──喔,真令人驚訝。第一次有貓咪注意到我呢。
  ──妳是誰?
  ──是誰都無所謂吧。我非常喜歡你,有點替你擔心,打從心底為你加油。只要知道這些就夠了吧?
  ──這樣啊。唉,隨便怎樣都好。我就帶妳一起去月亮囉。
  貓咪在夜晚的山中徘徊。為了前往月亮,牠不斷尋找更高的地方。野之尾透過牠的意識,關照牠的行動。
  然後某天晚上,白貓遇見一位男孩。
  地點是在陰暗的山路。看起來疲憊不堪的男孩,坐在樹下仰望天空。
  貓咪慌張地躲進樹叢。
  ──喂,那是怎樣?
  ──是人類的小孩。
  ──這我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大概是迷路了吧。他帶著背包和望遠鏡呢。
  ──背包?望遠鏡?
  ──你可以幫我拉一下那孩子的鞋帶嗎?
  ──我不要。我對人類沒興趣。
  ──我也對人類沒興趣。但是,既然都遇到了,也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是指什麼?
  ──拜託啦。這次就好。之後我會請你吃你喜歡的東西。
  ──喜歡的東西?什麼都可以嗎?
  當時浮現在貓咪腦中的,是一塊顏色和月亮相似的物體。
  貓咪不知道那個帶著黃色的白色物體,是叫什麼名字的食物。不過,和貓咪共有意識的野之尾知道那是什麼。
  ──乳酪?你喜歡乳酪嗎?
  ──原來這叫乳酪啊。
  ──只要你願意答應我的請求,我就給你乳酪。
  ──為什麼妳能做到那種事?
  ──你馬上就會知道了。快點去吧。
  唉,真拿妳沒辦法。貓咪走向男孩,用爪子抓了一下男孩的鞋帶。
  男孩往下看後嘟囔道:
  「……貓?」
  ──吶,這樣行了吧?
  ──嗯。做得很好。那麼,接下來慢慢往右走。
  ──不能用跑的嗎?我想快點離開這裡。
  ──不行。不用太大聲沒關係,請你稍微轉頭叫一下。……很好,他跟過來了。就這樣往前走。
  ──真是的。妳真的會給我乳酪吧?
  ──嗯,包在我身上。我會讓你盡情地吃個夠。
  貓咪依照野之尾的指示前進。
  男孩小跑步地緊跟在後。
  貓咪下山,來到一間小祠堂。
  這是個奇妙的地方。一個人類,閉著眼睛沐浴在月光下。那人的周圍,環繞著好幾隻貓。
  ──喂,那是誰啊?
  ──是我喔。
  ──妳是人類嗎?
  ──嗯。雖然這可能有違你的本意,但我無法改變生為人類的事實。
  ──妳到底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
  然而,腦中並未傳來回答。
  被貓咪包圍的人類,在月光的照耀下緩緩睜開眼睛。
  「我叫野之尾盛夏。」
  少女開口說道。
  野之尾走到貓咪的前面蹲下。
  「謝謝你的幫忙。我會按照約定,替你準備乳酪。」
  貓咪聽不懂人類的話。牠無法理解野之尾說了什麼。
  少女戳了貓咪的頭幾下。
  「我明天會再進去你的意識裡。」
  人類小孩對著少女說道:
  「……妳在跟貓說話嗎?」
  少女一臉認真地回答:
  「怎麼可能。貓又聽不懂人類的話。」
  接著野之尾起身,站到人類小孩面前。
  「你叫什麼名字?」
  「日下部翔太。」
  「你在這種時間做什麼?」
  「我在找能清楚看見天空的地方。」
  「天空?那種東西,在哪裡都看得見吧?」
  「可是,我想在更近一點的地方看月亮。」
  「喔。」
  野之尾看向貓,嘴角微微露出微笑。
  「太好了,你有同伴呢。」
  野之尾盛夏、日下部翔太,以及無名白貓,就這樣相遇了。
  之後這兩人一貓,以每星期一次的頻率,一起聚在祠堂觀賞月亮。
  大約過了半年後,無名白貓在沒能到達月亮的情況下死了。

  *

  「翔太說,他要為那隻貓去拿月亮的沙子回來。」
  說完後,野之尾吐了口氣。
  「謝謝妳。這樣我就清楚了。」
  惠稍微低頭行禮。
  後方的春埼從包包裡拿出水壺和紙杯,將麥茶倒進紙杯遞給野之尾。
  「要喝嗎?」
  「嗯,謝謝。妳準備得真周到。」
  「也有餅乾喔。」
  「簡直像在野餐呢。」
  野之尾覺得有趣地揚起嘴角。感覺她似乎滿喜歡春埼的。惠想找個時間讓春埼單獨和野之尾見面。說不定她們會很合得來。
  春埼也將裝了麥茶的紙杯遞給惠。道聲謝謝後,惠喝起麥茶。冰冰涼涼的,非常好喝。
  野之尾喝光杯裡的麥茶。
  「我無法理解翔太的想法。」
  「妳是指哪個部分?」
  「為了那隻白貓,去拿月亮的沙子回來這點。牠早在半年前就死了。事到如今,就算有月亮的沙子也沒意義。」
  「那隻白貓沒有墳墓嗎?」
  「不,有喔。是翔太做的。但是,那又怎樣?」
  「會不會是想將月亮的沙子供奉在墓前呢?」
  「沒有意義。埋在那裡的,只是一具屍體。屍體不會有反應。」
  「這我就不清楚了。」
  說著說著,惠又產生一個完全不相關的疑問。
  想死在月亮的貓,以及為了那隻貓去月亮採砂的男孩。
  兩者看似有所關聯,但又讓人覺得不太對勁。
  貓所追求的,就只是死在月亮上,與月亮的沙子無關。如果有辦法去月球,一般會想到的,應該是將貓的遺體埋在月球上。當然,將來若是在月球表面發現貓的遺體,也會是個大問題。
  「野之尾同學喜歡那隻貓對吧?」
  「嗯。基本上,只要是貓我都喜歡。不過我特別中意牠。到現在我還是非常喜歡牠。」
  「這件事,妳也有告訴翔太嗎?」
  「昨天晚上,在他消失之前,我們有聊過類似的話題。」
  惠點頭。
  他大致理解日下部翔太是為了誰──為了什麼目的行動了。
  「你認為真的有去月亮的能力嗎?」
  面對野之尾的問題,惠點頭回應:
  「當然,我不能斷言絕對沒有。」
  咲良田的能力千差萬別,各種能力都有存在的可能。至少目前為止,還沒人有根據可以斷言「不可能有那種事情」。
  「可是,能力只能在咲良田使用不是嗎?月亮並不包含在咲良田內。」
  咲良田的能力只會留在咲良田內,沒有人能夠帶到外界──這是與咲良田能力有關的前提,同時也被視為絕對的規則。
  但惠搖頭:
  「即使離開咲良田,也不會失去能力。只不過是忘記能力的存在而已。」
  誰也無法使用已經遺忘的能力,所以能力才會從來沒在咲良田外被使用過。
  野之尾板起臉說道:
  「那樣更糟糕。如果翔太去了月亮,忘記能力的使用方法怎麼辦?」
  光憑人類的血肉之軀,根本無法在月球表面生存。
  「我們最擔心的,也是這個可能性。若他使用能力,恐怕很難在月亮和咲良田之間安全往返。」
  舉例來說,如果是沒有距離限制的瞬間移動能力,那前往月球這件事本身是有可能的。不過,光是那樣,他根本無法在月球表面生存。就算那是能在月球生存的能力,忘記如何使用便毫無意義。
  使用能力前往月球的想法非常危險。
  所以,若是找不到翔太,就使用春埼的能力──重啟,惠以此為前提來行動。重啟能夠產生類似將時間回溯到存檔時刻的效果。
  春埼上次存檔是在前天──七月二十三日的時候。她能將時間倒回比昨晚──亦即翔太消失的七月二十四日晚上還要前面的時刻。
  「關於翔太的能力,管理局沒有任何資料嗎?」
  「是的。他應該是在最近才獲得某種能力。」
  管理局管理著咲良田內的能力。
  咲良田的學校,每年都會舉行兩次檢查,確認學生有無能力。跟健康診斷或體力測量差不多。
  只要擁有能力,很少會逃過管理局的檢查──雖然不是完全不可能,但現在懷疑這個也沒意義。
  翔太的學校,曾在六月中舉行檢查。當時,翔太被判定沒有能力,因此可以推斷他是在那之後才獲得能力。
  野之尾在大腿上的貓前方晃動指尖。貓一臉認真地凝視她的指尖,大概是把那當成某種獵物吧。
  「妳平常會和翔太約好哪天見面嗎?」
  「不會。要是我在這裡待到很晚,就偶爾會碰到他。真要說起來,應該算是偶然。」
  「昨天也是嗎?」
  「嗯,沒錯。」
  貓咪朝著野之尾的指尖揮舞前腳。
  野之尾將手抬高,讓貓的前腳揮空。
  「順便請教一下,你們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這個嘛。應該是一個星期前。」
  惠從日下部翔太的父母那裡得知,男孩從三天前開始到昨晚為止,每天晚上都有出門觀星。他以前從來沒這麼頻繁地出門過。
  惠心想,他應該是想和野之尾見面。
  或許是放棄狩獵,貓咪在野之尾腿上縮成一團,閉眼休息。

  2

  由於野之尾要待到太陽下山才離開祠堂,惠和春埼便決定陪她留到那個時間。雖然知道在這裡仰望夜空,也沒辦法找到日下部翔太,但難得放暑假,偶爾欣賞一下夜空也不錯。
  惠和春埼一度下山,穿過神社前往附近的便利商店購買飯糰和三明治。然後他們回到祠堂,和野之尾一起分享那些食物。將飯糰餵給貓兒們後,牠們將石階的位子讓給惠和春埼。野之尾一咬下三明治,就以嚴肅的表情嘟囔道:「裡面有放乳酪呢。」
  太陽一直到晚上七點才西沉。而皎潔的月亮從前一個小時起,就在東方的天空浮現。
  那是比半月略微豐滿的月亮。周圍一變暗,月亮開始反射太陽光,散發出美麗的光芒。如此炎熱的季節裡,月光清澈,給人一種涼爽的感覺。
  現在,那裡是否有位男孩正在採集沙子呢?月球表面一定非常寒冷。
  坐在一旁的春埼,仰望著夜空說道:
  「惠對星座熟悉嗎?」
  祠堂周圍沒有路燈,也沒有會發光的招牌。極度接近黑色的深藍夜空裡,可以看見許多星星。
  惠輕輕搖頭。
  「如果是自然科學的考題,那我倒是有自信能夠答對。」
  他很難把散布在空中的星星順利連結成星座的圖案。惠不討厭欣賞夜空,卻從來沒對星座產生興趣過。
  惠指向天空的某個區域。
  「我覺得那裡看起來像是獵戶座。」
  不過,獵戶座是冬天的星座。夏天早上好像也看得見,但不可能出現在這時候的天空上。
  「春埼對星座熟悉嗎?」
  「我也不太了解。我想夏季大三角應該在那附近。」
  「那麼,天鵝座在那邊囉。」
  夏季大三角之一的天津四,是天鵝座的一等星,距離地球約一千八百光年。它非常明亮,散發出來的能量據說是太陽的五萬倍。
  即使懂這些知識,惠也不清楚哪顆星星是天津四。從地球看過去,那單純反射太陽光的月亮,要比天津四亮得多了。
  惠抬頭看著夜空問道:
  「妳平常和翔太都在聊什麼?」
  野之尾徐徐地回答:
  「都是和月亮星星有關的話題。還有一隻貓的事情。仔細想想,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
  「他在學校發生的事呢?」
  「不知道。翔太很少提自己的事情。」
  「跟野之尾同學很像呢。」
  「就不談自己這方面,你也半斤八兩。」
  說完後,少女輕笑出聲。
  「我也曾經和翔太聊過類似的話題。並告訴他,我大概就是喜歡他這一點。」
  「不主動聊自己私事這點嗎?」
  「簡單來講,是那樣沒錯。」
  「妳不喜歡別人講太多話嗎?」
  「倒不如說,我沒有興趣。在聊天的時候,對方至今做過哪些事,或是平常過著哪種生活,都和我無關。」
  「就算對方是殺人魔,或某個國家的國王也一樣?」
  「嗯,沒有差別。我說了什麼,對方回答了什麼。重要的只有那個內容而已。」
  這不是不能理解。
  即使出自騙子口中,正確的事情依然正確;即使出自老實人口中,錯誤的事情依然錯誤。只要慎重地處理每一句話,那麼彼此的關聯便不具意義。
  「這表示無論是朋友的話、戀人的話,還是陌生人的話,對野之尾同學來說都一樣嗎?」
  少女點頭。
  「如果內容相同,不論由誰來說,都是一樣的言語。我認為對話的本質就是如此。」
  惠深有同感。可是,坦白講出來就太殘酷了。
  他看向春埼的側臉。對方正默默地仰望夜空。
  「野之尾同學,妳也跟翔太說過同樣的話吧?」
  「嗯。」
  「它代表的意思,妳有思考過嗎?」
  「意思?我不太懂耶。」
  稍微煩惱一下後,惠開口:
  「要是把野之尾同學的這段話照單全收,解讀出來的意思會是對妳而言,沒有人是特別的。」
  如果言語的價值不會因為說話者產生變化,那對方無論是誰都一樣。
  「就算翔太不在了,只要有人代替他在妳身旁聊月亮星星的話題,對妳而言就沒有任何變化。」
  惠不知道日下部翔太對野之尾盛夏抱持什麼樣的感情。不過,他刻意選在野之尾面前消失,並和野之尾約好在搬家當天見面。這表示比起單純認識的人,他對少女產生更進一步情感的可能性很高。
  很少有人能夠接受自己對特別的人而言,是能夠替代的存在。
  野之尾稍微垂下視線。
  「我不是那個意思。」
  「嗯。我知道。」
  「我也是會覺得,人是特別的。」
  「我非常清楚。」
  惠在心裡嘆了口氣。他明顯說得太過頭了。
  日下部翔太和野之尾之間的關係,根本就輪不到惠插嘴。那是日下部翔太的問題。不是那種他人可以搶去解決的問題。
  春埼指著夜空說道:
  「我想那顆應該是織女一。」
  看來她似乎一直在尋找夏季大三角。
  可是,惠實在看不太出來,她在指哪顆星星。

  一直到晚上八點三十分左右,惠他們都在祠堂前面仰望夜空。
  之後他們依靠月光走下陰暗的山路。遠方傳來青蛙的叫聲。往山下的道路望去,便能看見一臺自動販賣機在發光。
  過不久,山路變成狹窄的石階,他們來到神社旁。三人爬下神社的石階,走到馬路上。
  惠原本想送野之尾回家,但被拒絕了。
  「我常常待到這個時間。」
  野之尾說道。她家好像就在附近。判斷沒必要勉強對方的惠,在神社前跟野之尾道別。
  惠和春埼並肩走在夜路上。他的步伐比平常獨自走路時略窄。
  春埼仰望夜空說道。
  「月亮的沙子有什麼特別的嗎?」
  「是顆粒很小的沙粒,但以物質來說,只是單純的玄武岩喔。」
  「惠覺得那個漂亮嗎?」
  「這個嘛。我是覺得從地球看月亮比較漂亮。」
  「為什麼日下部翔太要去拿月亮的沙子呢?」
  「我不知道。不過,我猜他肯定是想不到別的東西。」
  換句話說,他想不到其他適合送給野之尾的禮物。
  惠也同樣摸不透野之尾。
  雖然知道送泡芙能讓她高興,卻想不到有什麼禮物能讓她留下深刻印象。她看起來不像對衣服或飾品那些東西有興趣。
  唯一確定野之尾會喜歡的就只有貓,但要是將貓當成禮物送她,絕對會惹她不高興。她和貓的相處方式並不是那樣。
  「想找對方喜歡的禮物,還真不容易呢。」
  惠說道。
  「我很高興惠送我髮夾。」
  春埼回答。
  十天前,惠送了一個紅色髮夾給春埼。
  「那是因為我用了有點犯規的手段。」
  「你犯了什麼規?」
  「這是祕密。無論如何,幸好妳喜歡。」
  雖然言語是為了傳達什麼而存在,但也沒必要將一切都告知對方。可是,野之尾盛夏和日下部翔太之間的對話,一定有些不足。
  「舉例來說,妳想送某人禮物。」
  「嗯。我想送髮夾的回禮給惠。」
  「謝謝。不過,妳不用那麼在意。」
  惠搖搖頭,然後繼續說道:
  「總之,假如妳想送某人禮物,卻不知道對方的喜好時,妳會怎麼做?」
  「我會直接問對方喜歡什麼。」
  「非常有建設性的想法,可是,它並非總是最正確的答案。」
  「為什麼?」
  「這世界上有些禮物,必須要自己選才行。在那種時候,就只能從對方的言語和行動,來推測最適合的東西。」
  春埼有些困惑地問:
  「髮夾的回禮,是必須自己思考的禮物嗎?」
  「那個不算。而且妳不用特地準備什麼。」
  真傷腦筋。這樣根本無法討論野之尾和翔太的事情。看來拿春埼做參考是錯誤的。
  「既然是髮夾的回禮,我覺得送飾品不錯,但惠平常很少戴呢。」
  「嗯。那很麻煩,也不太適合我。」
  「可是,你偶爾會戴手錶。」
  「只有必要的時候。我通常都是用手機來確認時間。」
  可以的話,惠不希望陷入急迫到必須只用翻轉手腕來知道時間的狀況。
  「果然還是書籍最好嗎?」
  「我比較喜歡自己買來看。」
  「對喔,你也不去圖書館呢。」
  「我還滿喜歡圖書館的氣氛,但我不喜歡在還書日還書。」
  倒不如說,惠討厭增加待辦事項。若是避免不了的事,他也只好接受,卻還是希望行事曆能愈空白愈好。
  春埼點頭。
  「我了解了。」
  「了解什麼?」
  「選禮物是件困難的事。」
  惠和春埼並肩走在夜路上。
  月亮從東邊的天空,緩緩往南移動。
  日下部翔太真的去了那裡嗎?
  目前唯一知道的事實,就只有一位男孩昨晚消失了。

  翌日──到了七月二十六日,日下部翔太還是沒回來。
  惠在上午十一點三十分和春埼見面。
  兩人一起坐在小公園的長椅上。
  正面有個大時鐘,而那個時鐘正好慢了五分鐘。每次看的時候都是慢五分,不會多也不會少。或許這五分鐘的背後,隱藏某種明確的意圖也不一定。其實惠也不太清楚。
  公園裡除了惠他們以外,沒有其他人。無論是沙坑、鞦韆還是溜滑梯,都沒人在玩。缺少孩子的遊樂設施,看起來像仿冒品,只是擁有那種外表的物體。
  唯有蟬聲特別吵雜。如果仔細聆聽,便能聽見從遠方傳來電視聲,但那音量實在太小,聽不清楚內容是什麼。
  上次存檔是在七月二十三日中午。存檔之後,已經過了快七十二個小時。七十二個小時一到,存檔就會失效。
  惠看向手機顯示的時間。上午十一點四十五分整。公園那個慢五分鐘的時鐘,應該正指著十一點四十分。
  「時間到了。」
  惠說道。
  春埼點頭。
  重啟──這是春埼美空的能力。只要使用重啟,幾乎可說全世界的一切都會被倒回存檔的瞬間,最大能達到類似將時間倒回三天的效果。
  為了達成自己期望的未來,將整個世界一起捲入,強制從相同的時間重新開始,是強大又任性的能力。
  按下這個按鈕,是惠的工作。
  「春埼。」
  惠在下令少女使用能力時,不是不會猶豫。但他也不曾因為猶豫,而沒對她下達指示。
  在藍天之下,他以看似從容的態度說出那句話:
  「重啟吧。」
  那是破壞世界的言語。
  先破壞一次,再重新來過的言語。
  感覺連綿不絕的蟬聲,突然中斷了一下。

  3

  正好慢五分鐘的時鐘指針,位於快要十一點四十五分的地方。
  孩子們的嬉鬧聲蓋過蟬鳴傳到耳裡。
  男孩與女孩一起盪著鞦韆。
  其他男孩則是互丟黃色的球玩耍。類似躲避球,卻沒有球場。
  淺井惠和春埼美空坐在小公園的長椅上。
  「七月二十三日,十一點四十八分,四十六秒。」
  春埼說道。她為了聽報時台的聲音,將手機抵在耳邊。
  惠回想五分鐘前的事情。
  七月二十三日,星期日。上午十一點四十八分四十六秒的五分鐘前。那是原本應該在三天後到來的──七月二十六日的記憶。
  前不久,這世界還是七月二十六日。惠和春埼坐在同一張長椅上,但公園裡沒有小孩。
  「好像重啟了。」
  惠說道。
  被重啟效果消除的這三天,只在惠的記憶中回復。
  「重啟前,我們在調查一位名叫日下部翔太的男孩。」
  明天──七月二十四日的夜晚,一名男孩會留下一句「我去拿月亮的沙子回來」,就消失了。
  他在野之尾盛夏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連管理局都不知道他擁有什麼樣的能力。
  這事件被當成服務社的工作,惠和春埼在男孩消失的隔天,亦即二十五日時,奉命調查男孩。當前的目標,是確認男孩平安與否。
  儘管試著等到二十六日,但男孩依然沒有回來,於是惠和春埼使用重啟。
  惠說明完接下來三天會發生的事情後,向春埼問道:
  「還有什麼疑問嗎?」
  孩子們追著在地上彈跳的黃球。
  「不,沒什麼需要問的。」
  春埼回答。
  「那我們明天去找翔太吧。」
  「明天嗎?」
  「嗯。我們今天不找翔太或野之尾同學。」
  日下部翔太消失,是明天晚上的事。
  要是惠他們採取行動,也許會導致他將計畫提前。
  重啟之後經過二十四小時,就能再度存檔。沒必要現在急著行動。等明天中午存檔後,再慢慢處理就行。
  「那麼,我們今天什麼都不做對吧?」
  「基本上是這樣。可是,我今晚打算出門欣賞一下月亮。」
  小孩用力丟出的球,越過其他孩子上方,滾到公園的角落。

  *

  當晚七點三十分。
  日下部翔太背著小背包,扛著望遠鏡,爬上位於花見崎神社旁邊的狹窄石階。那是條不起眼的石階,要是不熟地形,就會輕易忽略。
  半圓形的月亮低掛在空中。翔太依靠月光,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上陰暗的石階。

  日下部翔太是在一年前知道這條階梯的。
  一年前的夏天,他也和今天一樣背著背包,扛著望遠鏡爬上這座山。不過,他當時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線。那時候,翔太還不曉得這條階梯的存在。
  他是為了尋找適合天體觀測的地點,才爬上這座山。因為想在咲良田最可以看到星星的地方,使用剛從父親那裡收到的望遠鏡,國小三年級的翔太擅自跑出家門。
  他只顧著在山中走來走去,等回過神才發現自己迷路了。
  手臂因長時間扛著望遠鏡而痠痛,雙腳也累到走不動了。翔太隨便找棵樹坐下。
  隨著時間經過,他心裡愈來愈不安。不是大驚小怪,他擔心自己就這樣死掉了。翔太在籠罩漆黑陰影的樹林裡仰望夜空,無聲地哭泣。
  就在此時,腳邊傳來一股異樣的感覺。
  仔細一看,有隻貓正拉著他的鞋帶。
  那是一隻奇妙的貓。牠嬌小、消瘦,純白毛色在月光下閃閃發光。那雙深黃色的眼眸,在特定角度會變成金色,彷彿有兩個月亮並排在那裡。
  貓咪從容地改變方向,踏出腳步。
  翔太一開始感到困惑。那隻白貓看來是野貓。牠沒有項圈,同時也瘦到不像家貓。
  ──我是不是該跟著這隻貓呢?
  但他怎麼想,都不認為這隻貓是要救自己。
  在翔太迷惘時,白貓突然停下腳步回頭。
  然後,牠隨便地「喵」了一聲。那是像在瞧不起人的叫聲。
  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裡。翔太決定跟著這隻貓看看。
  白貓淡淡地在沒有道路的山中前進。
  翔太拚命地追著那隻貓。
  感覺自己跟著貓在山裡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不過現在回頭想想,也許實際只有十分鐘。
  追著貓走一段路後,視野變得開闊。
  等回過神時,翔太已經來到一座小祠堂前。
  翔太搞不清楚這裡到底是哪裡。他不認為眼前的景色是現實的一部分。呈現在男孩面前的景象,就是如此夢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無數隻圍繞著祠堂的貓。然後在貓群的中心,祠堂只有三段的階梯上,坐了一位女子。
  女子擁有白皙的肌膚,及黑色的直髮。她帶著寧靜表情,沉睡般地閉著眼睛。潔白的肌膚在月光照耀下,發出淡淡的光輝。那是和月光一樣,讓人感到冰冷的光芒。
  ──這女人到底是誰?
  翔太不確定她究竟是不是人類。即使說她是月之精靈或貓兒們的神明,自己也能坦率地相信。
  女子突然睜開眼睛。
  她以深褐色的美麗眼眸看向這裡。
  翔太屏住呼吸,無法移開視線。感覺心臟正大聲地怦怦作響。
  ──這絕對是一見鍾情。
  在那位女子睜開眼睛的瞬間,男孩有生以來,初次墜入情網。
  她以完全沒有人味的平坦表情──
  「我叫野之尾盛夏。」
  靜靜地報上姓名。

  隱藏在神社旁邊的這座狹窄階梯,就是她在兩人相遇時,告訴男孩的回家路線。同時,也是唯一一條連繫日下部翔太與野之尾盛夏的道路。
  在那之後的一年裡,翔太反覆經過這條路。雖然男孩原本就喜歡看夜空,但他更想見那位美麗的女子。
  可是,這一切也即將結束。
  翔太將在三天後的早上離開咲良田。
  可以的話,他希望女子為此感到悲傷。但這願望,一定無法實現。就算自己不在了,她也不會有任何變化。她應該會馬上忘記自己的事情。他覺得野之尾盛夏就是那樣的人。
  過不久階梯結束,變成山路。翔太快步在山路上前進。
  他好羨慕那隻白貓。
  那隻想去月亮,在半年前死掉的貓。指引翔太和她相見的野貓。
  野之尾就連現在,也只有在提到那隻貓時,會稍微露出微笑。
  可以的話,翔太希望自己也能跟那隻貓一樣被她喜歡。
  翔太心想,那種事有可能嗎?自己有辦法在離開咲良田之前,得到她的喜愛嗎?
  思及此處,翔太才發現,自己對野之尾幾乎可說是一無所知。她平常不會講自己的事情。翔太也完全不知道她的興趣或喜好。
  唯一想得到的,就只有貓。而且還是那隻白貓。
  那麼,實現那隻貓的願望如何?
  要是能找到對那隻白貓有益的東西──隨便什麼都好,只要是和月亮有關的東西送給她的話。例如要是能送她月亮的沙子,說不定她會喜歡翔太,僅次於那隻貓。
  翔太於一個月前,亦即確定要搬家的日子,就在想這些。過不久,翔太獲得一種能力。
  然而,那個能力非常弱小。是種本來絕對無法獲得月亮沙子的能力。
  沒多久,山路對面出現一座小祠堂。
  但是,野之尾不在那裡。
  不只野之尾,就連貓也不在,那裡只有一座老舊的祠堂。
  翔太坐到祠堂的階梯上,環視周圍。試著等了三十分後,野之尾果然還是沒現身。
  男孩心想,今天也沒遇到。
  距離搬家的日子,還有三天。自己是否能夠在夜晚──月亮出現的時間,在這裡遇見野之尾呢?

  *

  淺井惠從樹蔭──比夜晚還要暗上一層的地方觀看男孩的身影。
  注視男孩的悲傷表情。
  所以他才發現,男孩一次也沒看望遠鏡,也沒仰望夜空,就離開祠堂。
  然後,惠理解了,男孩的目的並非位於遙遠上空的那個天體。

  翌日──七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惠在將近中午時和春埼見面,等存檔後才開始行動。
  他打電話到日下部翔太家裡,自稱是野之尾盛夏的熟人,將男孩叫來附近的公園。
  惠拜託春埼去找野之尾,向她說明事情的原委。
  然後獨自前往公園。
  日下部翔太的個子不高,是位身材纖細又缺乏色素的男孩。無論皮膚、頭髮還是眼睛的顏色,感覺都非常淡薄。要是和擁有白皙肌膚的野之尾一起出現,或許看起來會像姊弟。
  惠微笑地報上姓名。
  「不好意思麻煩你跑一趟。我叫淺井惠。」
  翔太有些緊張地開口:
  「有什麼事嗎?」
  「簡單來說,我以服務社社員的身分接受管理局的委託,負責調查你擁有的能力。」
  翔太沒有回答。
  相對地,他睜大了眼睛。
  惠以緩慢的語氣說明春埼美空的重啟,以及被那能力消除的三天裡發生了什麼事。
  「你將在今晚八點,對野之尾同學說要去拿月亮的沙子回來,然後從她面前消失。」
  翔太稍微低下頭,壓抑憤怒的情緒。
  「我並不打算阻撓你。只是想知道你擁有什麼樣的能力。」
  男孩抬高視線。
  他用瞪視的眼神看向惠回答:
  「我的能力是去月亮。」
  「你有實際使用過那個能力嗎?」
  「有。我到月亮了。完全沒問題。」
  「你來回一趟月亮,大約需要花費多少時間?」
  「兩天,再加半天左右。」
  兩天半嗎?
  「換句話說,如果你今晚使用能力去月亮,就會在二十七日上午回來嗎?」
  「嗯,沒錯。」
  七月二十七日。那是翔太預定離開咲良田的日子。
  惠緩緩說道:
  「你騙人。」
  「……是真的。」
  「可是你到目前為止,都沒有超過兩天半沒回家的紀錄。」
  在重啟前,惠已經向男孩的父母確認過了。
  若是翔太過去曾經使用能力,並花費兩天以上的時間來回咲良田與月亮。若是小學生曾經失蹤這麼長的時間,那他的父母不可能不知情。
  翔太搖頭。
  「不對。那是更久以前的事情。我媽媽他們只是忘記了。」
  不過,那也是謊言。
  「你的學校在六月才辦過檢查,確認學生有無能力。很難相信你在那之前就擁有能力。」
  惠在心裡嘆了口氣。
  ──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即使逼問一個國小四年級生,對事情也沒有幫助。應該有更平穩的方法才對。
  「翔太,拜託你。請你告訴我,你真正的能力。」
  翔太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
  接著突然──
  「我需要月亮的沙子。」
  如此說道。
  翔太轉身跑開。
  「等一下。」
  惠反射性地伸出手。他的指尖碰到翔太的T恤。
  翔太驚訝地看向這裡,然後──
  男孩在惠的面前消失了。
  惠的指尖,只剩下T恤的觸感。
  一名男孩,就這樣在沒有月亮的夏日天空下消失了。

  *

  那時,春埼美空在一間小祠堂前面。
  她按照惠的指示,來向野之尾說明重啟前發生的事情。
  春埼已經交代完重啟前的所有事情。雖然她可以直接回家,但惠晚點會過來這裡,因此她決定留下來看貓打發時間。
  春埼看上一隻表情目中無人,彷彿對全世界都感到厭煩的貓。春埼在那隻貓的前面蹲下,試著在牠面前晃動手指,但貓咪不為所動地打呵欠。
  「妳真有趣呢。」
  野之尾說道。
  聽不太懂她的意思。春埼轉向野之尾。
  野之尾坐在石階上,將手放在腿上托腮,視線盯著春埼。
  「妳和每個人見面時,都像那樣嗎?」
  「像那樣是指?」
  「簡單來講,就是漠不關心。看起來毫無興趣的樣子。」
  野之尾覺得有趣地揚起嘴角說道。
  春埼稍微思索一下。她的確對野之尾沒興趣,坦白說出來會不會讓對方不開心呢?因為不知道正確答案,她決定保持沉默。
  野之尾說道:
  「比方說現在,那隻貓忽視妳的指尖,妳也不覺得怎樣對吧?」
  春埼點頭。
  「我一開始就沒期待什麼。」
  「難道妳不想和她玩嗎?」
  這裡的「她」,應該是指這隻貓吧。春埼之前連「她」是公是母都不知道。
  「也許吧。不過,貓也有貓的情緒。」
  「妳說得對,我也這麼覺得。但妳的思考方式有點特殊,讓我很感興趣。」
  「和妳有相同想法是嗎?」
  「不對。我的情況是對貓咪和人類一視同仁。因為尊重貓咪,才會考慮對方的情緒。」
  「我也一樣。」
  「妳只是漠不關心吧。而且妳看起來也沒特別喜歡貓。」
  「我可是有在蒐集貓咪商品呢。」
  「喔,真令人意外。妳喜歡貓嗎?」
  「其實沒那麼喜歡。」
  雖然不討厭,但也沒到非常喜歡。
  「那妳為什麼要蒐集貓咪商品?」
  「不知不覺。」
  「不知不覺嗎?」
  「嗯。」
  儘管春埼有她的理由,卻不是能隨便告訴別人的事情。
  野之尾身邊的貓咪朝她的衣服──話說回來,為什麼是穿高中制服──伸出爪子。看來牠想爬到野之尾身上。少女以溫柔的眼神看著那隻貓。
  春埼說道:
  「這次的狀況,稍微有點例外。」
  「什麼意思?」
  「這次不是惠,而是由我說明重啟這段期間發生的事。」
  春埼本人也會因重啟而失去記憶。
  換句話說,春埼剛才的說明,全是從惠那裡聽來的情報。
  情報的傳達愈直接就愈精準。中間不該有多餘的人介入。透過他人傳達的情報,是會扭曲到變成傳話遊戲。惠基本上不喜歡讓情報產生扭曲。
  「為什麼淺井要拜託妳傳話呢?」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應該是有什麼比情報確實性還要優先的事項。」
  「舉例來說?」
  「例如速度。惠現在去見日下部翔太。」
  「這是有需要這麼急著傳達的事情嗎?」
  「早點傳達,妳就能早點思考有關日下部翔太的事情。」
  打算爬上野之尾身體的貓,前腳搭到少女肩膀就再也無法前進。牠用微弱聲音不安地叫著。
  野之尾溫柔地抱起那隻貓,將牠移動到能穩穩待在肩膀上的位置。貓咪展現出無止盡的挑戰心,再度瞪向野之尾的頭頂。另一隻貓縮成一團地躺在她腿上。再過不久,貓咪們說不定會全部擠到這裡。
  「我不知道翔太在想什麼。」
  「這樣啊。」
  「妳知道嗎?」
  「我不知道。」
  「妳覺得淺井知道嗎?」
  春埼點頭,然後想起一件事。
  「或許這就是惠要我過來說明的理由。」
  「我不太懂妳的意思。」
  「如果有知道答案的人在身邊,不是會想問對方正確答案嗎?」
  野之尾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
  「換句話說,是要我自己想囉?」
  「有這個可能。」
  野之尾笑出聲。
  「看來妳也不是對什麼都漠不關心呢。」
  「不。我基本上對什麼都漠不關心。」
  春埼說完後,再次於那隻目中無人的貓面前揮動手指。

  *

  淺井惠抵達祠堂時,一隻貓坐在野之尾盛夏的頭上,另一隻貓纏著春埼美空的右手。
  「好像很有趣呢。」
  惠說道。
  「你羨慕嗎?」
  野之尾反問。
  少女稍微低下頭後,上面的貓就跳了下來。春埼把貓拉開,走到惠的旁邊。
  惠打開右手提著的紙盒。裡面裝有西式點心店「三月堂」的泡芙。
  夏天的下午三點三十分。三人在藍得刺眼的天空下享用泡芙。烤得有點硬的外皮裡,包了大量甜度適中的卡士達奶油。
  「真好吃。」
  野之尾說道。
  「真的很好吃。」
  惠回答。
  春埼默默地點頭。
  吃完泡芙後,惠開啟話題:
  「妳已經聽說翔太的事情了嗎?」
  野之尾一邊舔著指尖上的奶油,一邊點頭。
  「嗯,我聽說了。」
  「野之尾同學,請照妳的意思去做吧。」
  「照我的意思是指?」
  「如果妳想忘記一切,我們會再度重啟;如果妳想讓翔太自由行動,我們就不再插手。」
  「這樣沒關係嗎?這是服務社的工作吧?」
  「那部分大致結束了。」
  「結束了?」
  「是的。我對他的能力已經有底,那不是什麼危險的能力。」
  惠開始說明日下部翔太的能力。
  野之尾短暫陷入沉默。縮在她腿上的貓,用力張開嘴巴打呵欠。
  過不久,少女以不悅的聲音──
  「人類真是麻煩。」
  如此嘟囔道。
  惠輕輕一笑。
  「說得真過分。」
  「啊,嗯,沒差吧?我也是人類。」
  「妳很麻煩嗎?」
  「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活得像貓那樣單純。」
  那真是太好了。
  「其實比起貓,我更喜歡人類。」
  「我倒是比較喜歡貓。」
  「不過,妳也不討厭人類吧?」
  「這個嘛。唉,我對那位男孩是還滿留戀的。」
  野之尾以認真的表情說道。

  *

  今晚的雲很少。
  帶著溼氣的夏日空氣中,野之尾盛夏與日下部翔太坐在小祠堂的石階上仰望夜空。
  高掛夜空的,是比半月略微豐滿、再過幾天就會變成滿月的月亮。
  兩人聊起一隻在半年前死掉的貓。
  那是一隻又瘦又小,擁有白毛與黃色眼眸,到死前都還想去月亮的野貓。
  然後,日下部翔太起身,站到月光的正下方。
  在他的頭上,掛著皎潔又沉默的美麗月亮。
  男孩直視少女,露出微笑。
  「我跟妳說。我有辦法去月亮了。」
  野之尾不太清楚這事件的開端在哪裡。或許是一個月前男孩確定要搬家的那天,也或許是半年前那貓死去的那天,又或許是一年前兩人初次相遇的那天。
  不管怎樣,在這雲少的夏夜,男孩是這麼說的:
  「我去拿月亮的沙子回來,送給那隻貓。」
  他筆直地仰望月亮。
  整個人融化在月光和夏天的空氣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男孩就像真的啟程前往月亮般消失了。
  眼前只剩下月光。
  野之尾盛夏閉上眼睛。
  她隱約聞到草的味道。夏草潮溼的香味。遠處傳來蟲與青蛙鳴叫的聲音。在這寧靜的夜晚,無論多麼細微的聲響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野之尾盛夏思考著日下部翔太的事情。
  她從白天開始,就一直在思考男孩的事情。
  為什麼他要去月亮採砂?
  那到底有什麼意義?
  為什麼他非消失不可呢?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表現野之尾反覆思考的結果,那就是沒答案。
  直到現在,她還是不明白。但是,她大概理解該對男孩說什麼。
  少女緩緩睜開眼睛。
  「翔太。」
  野之尾說道。
  「我一直在考慮該怎麼做。我一開始認為只要你滿意,我就笑著接受月亮的沙子,並對你說那隻貓也會很高興。」
  少女對著靜靜灑落的月光傾訴。
  「可是,感覺事情應該不是那樣。雖然我不是很明白,但總覺得那樣是錯的。」
  在這寧靜的夜晚與月光中,少女的聲音獨響。
  「我不知道你在期望什麼。我似乎能夠體會,卻無法清楚地理解。」
  這些話一定很殘酷。
  然而,少女想不到其他說法。
  「我根本不需要什麼月亮的沙子。我也不想要那種東西。就像我不了解你一樣,你也一定不了解我。」
  她認為這些是必須傳達的言語。
  「我討厭這種無法理解的狀態。這肯定因為我是人類,沒辦法像貓那樣簡單切割。」
  男孩從她眼前消失時,她有點悲傷。
  單獨在美麗的月夜下不斷說話,讓她非常悲傷。
  「我一定是想多了解你一點。」
  可以的話,她希望對方能夠回答。
  「回來吧,翔太。」
  一陣溫熱的風吹起。
  「要是你不在了,我會有點寂寞。」
  野之尾盛夏說道。
  光是傳達這點就夠了。
  她聲音的餘韻消失。
  月亮底下出現一位男孩。
  他靜靜地流著淚。
  野之尾盛夏起身,筆直地走向日下部翔太。
  少女在男孩面前停下腳步,笑著對他說:
  「歡迎回來。」
  然後她抱緊男孩。

  「你在發抖呢。月亮上面很冷嗎?」
  她低聲問道。
  「我根本沒去什麼月亮。」
  男孩回答。

  *

  七月二十八日,星期五。
  上午十一點三十分,淺井惠與春埼美空並肩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公園裡有座正好慢了五分鐘的時鐘。雖然沒告訴過別人,但惠對這個時鐘頗有好感。
  存檔的效果只能維持七十二小時。所以每七十二小時,惠和春埼會像這樣見面和存檔。再過二十分鐘,距離上次──七月二十五日的存檔就過了七十二小時。
  公園裡人煙稀少。
  只有兩名男孩窩在沙坑裡玩。惠看著兩人中間逐漸堆起一座沙山。
  「對了。」
  春埼開啟話題。
  惠一看過去,她就接著說道:
  「關於日下部翔太的事情,我有幾個地方不懂。」
  惠他們介入那位男孩引發的事件,已經是三天前的事了。
  想必春埼對這件事沒什麼興趣。她對這件事的興趣,僅止於當成消磨時間的話題。
  「什麼地方?」
  惠問道。
  「結果日下部翔太的能力,不是前往月亮對吧?」
  「嗯。單純只是讓身影消失的能力。」
  不過,看在旁人眼裡,單純讓身影消失的能力,和瞬間移動到月球的能力並沒差別。
  「那麼,他說要去拿月亮的沙子回來,是騙人的。」
  「沒錯。唉,月亮的沙子是真是假,絕對是芝麻小事。」
  一位男孩拚命地想為一位少女準備禮物。就只是這樣而已。
  「他為了確實完成這個謊言,決定消失兩天半的時間。」
  春埼對惠的說明感到有些困惑。
  「既然去月亮這件事是騙人的,為什麼不馬上回來就好?」
  「兩天半的時間本身沒有意義,但他希望能消失到搬家那天早上。因為一旦被管理局發現,他真正的能力就會穿幫。」
  日下部翔太打算在二十七日早上,將月亮的沙子送給野之尾後,馬上離開咲良田。
  惠再度看向沙坑。
  「他想在有月亮的夜晚,從野之尾同學面前消失。他一定是認為這樣比較有說服力。只不過剛好是在七月二十五日見到她而已。」
  從那天晚上開始,到搬家的早上,碰巧是兩天半。
  「為什麼惠知道,日下部翔太的能力只是讓身影消失呢?」
  「嗯……其實理由簡單到有點好笑。」
  由於太過簡單,惠不怎麼想提,但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翔太從我面前消失時,我抓到了他的T恤。」
  「嗯。」
  「就算他的身影消失,我的指尖依然留著抓住T恤的觸感。」
  前往月亮的能力,不可能引發這種事。所以惠才知道即使看不見,男孩人依然在那裡。
  「我了解了。」
  春埼點頭。
  惠確認手機顯示的時間。距離下次能夠存檔的時間,還有十分鐘。
  正當他打算把手機收起來時,手機響起來電鈴聲。
  是野之尾盛夏打來的電話。
  按下通話鍵,電話裡傳來她的聲音。
  「你有什麼想吃的東西嗎?」
  讓人摸不著頭緒的電話。
  「我現在想吃冰淇淋。」
  今天的天氣很熱,光是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就冒汗了。
  「好,我買給你。想吃哈根達斯也行喔。」
  真令人驚訝。實在太不協調了。惠沒想到,居然會有跟哈根達斯這詞如此不搭軋的高中女生。
  野之尾接著說道:
  「也幫我問問春埼想吃什麼。」
  「她現在剛好在我旁邊……」
  惠將視線移向春埼。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這裡,感覺似乎有點不高興。
  惠對電話的另一端問道: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翔太的事啦。」
  「我記得他昨天搬家了。」
  「嗯。這和那完全沒關係。」
  野之尾講話還是一樣殘酷。
  「只要是幫忙過迷路孩童的人,我都會請對方吃喜歡的東西。上次是請吃乳酪。」
  說完後,野之尾盛夏輕輕地笑了。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4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02 编辑


  某日的春埼同學~交友篇~

  真要說起來,她是喜歡貓。
  儘管非常接近「不喜歡也不討厭」,但硬要說的話,是稍微偏向喜歡。若全世界的貓都消失了,她想必也會難過。
  不過,她還是難以接受在不穩定的姿勢下,長時間讓貓待在自己的背上。
  春埼美空不自覺地將手伸向靠到自己腳邊的貓,是五分鐘前的事。貓咪流暢地爬上春埼的手臂,抵達她的肩膀。然後牠似乎在繞到少女脖子後面時,不小心滑了一跤。在貓咪用爪子抓住薄上衣時,春埼瞬間採取的行動,是將身體往前傾。她認為只要讓背部和地面平行,貓就不會掉下來。
  這個計畫成功了,但貓貼在春埼背上已經超過五分鐘。那隻貓似乎很喜歡春埼的背。春埼試著說聲「請你下來」,不過那隻貓依然動也不動。
  或許是因為長時間維持蹲著又上身前傾的姿勢,腹肌附近傳來陣陣疼痛。胸口也感覺有點苦悶。就在她煩惱要不要直接站起來時,傳來一道聲音。
  「妳在幹什麼?」
  春埼小心維持姿勢,將脖子轉往聲音的方向。
  這裡是一間山中的小祠堂。在只有數段的石階上,坐了一位女孩。那是擁有白皙肌膚和黑色長髮的少女。明明是暑假,卻不知她為何穿著高中制服。少女的名字叫野之尾盛夏。
  「我是來找妳的。」
  春埼回答。因為姿勢的緣故,她只能勉強發出聲音。
  野之尾和春埼背上的貓咪對上視線。
  「那麼,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在妳睡著的期間,發生很多事。」
  春埼來到這間山中祠堂時,野之尾盛夏正在小憩。當時她腿上躺了一隻貓──和春埼背上那隻不同的小貓。或許是因為天氣太熱,野之尾睡覺時微微皺著眉頭。
  春埼本來是想在野之尾醒來前消磨時間,才對貓咪伸出手,結果就變成這副模樣。
  「那真是辛苦妳了。」
  野之尾點頭,語氣溫柔地喊聲「過來吧」。
  光是這樣,春埼背上的貓咪便跳到地上。跳躍之前,牠的爪子陷入春埼的肌膚,讓她感到有點痛。
  春埼一面看著那隻貓飛也似地衝向野之尾,一面起身。稍微伸個腰,她的脊椎附近便發出細微的聲響。
  野之尾看向那隻靠近自己的貓,順著牠的背部輕輕撫摸。
  「那麼,妳找我有什麼事?」
  春埼跟在貓咪後面走向野之尾,然後回答:
  「我是來跟妳交朋友的。」
  再度看向春埼的野之尾,停下撫摸貓背的手,表現出有點困惑的樣子。

  ──妳也應該再多交點朋友比較好喔?
  淺井惠在三天前說出這句話。
  春埼反問:「你有推薦的人選嗎?」他回答:「野之尾同學如何。」
  因此春埼才在今天,也就是八月十一日來到這間祠堂。
  聽完說明後,野之尾點頭回答:
  「原來如此。我了解狀況了。」
  「所以,妳願意當我的朋友嗎?」
  「嗯,好啊。」
  目的一下子就達成了。春埼本來以為交朋友是一件費工夫的事,沒想到意外地簡單。
  「總之先坐下吧。」
  春埼聽從野之尾的指示坐到她旁邊,亦即祠堂前的短石階。在那上方正好有樹枝延伸過來,達到遮蔽陽光的效果。
  風一吹,樹葉的影子跟著晃動。彷彿和枝葉間灑落的陽光一同細語。
  野之尾看著貓咪說道:
  「話說回來,妳認為朋友是什麼樣的東西?」
  「好像是指一起念書,一起玩耍的人。」
  在來這裡之前,春埼事先翻辭典調查過朋友的定義。應該是那樣沒錯。
  野之尾輕聲笑道:
  「我討厭念書。那很麻煩。」
  「那我們要玩什麼呢?」
  「雖然那樣也不錯,但我比較喜歡單純坐著聊天。」
  春埼點頭附和。其實做什麼對她都無所謂。
  「要聊什麼呢?」
  「妳想聊什麼?」
  「沒特別想聊的。」
  野之尾發出細微的笑聲。
  「妳總是這麼坦率呢。」
  雖然春埼認為並非如此,但她沒有說出口,反而問道:
  「坦率有什麼問題嗎?」
  「基本上是種美德。可是,偶爾會造成問題。」
  「比如說?」
  「比如說,妳喜歡我嗎?」
  「不喜歡也不討厭。」
  野之尾又笑了。
  「這句話視情況而定,有可能會傷到人。我自己則是覺得,這樣反而比較輕鬆。」
  一隻貓爬到野之尾的腿上。少女摸著那隻貓的背,同時說道:
  「無論什麼事,都是輕鬆點比較好。對了,我們來聊些無聊的話題吧。最好是那種沒意義,會讓人忍不住想睡,卻又感覺愉快的話題。」
  無聊的話題。無意義的話題。
  淺井惠也喜歡這些東西。
  但是,春埼一時想不到有什麼符合的話題,於是她問道:
  「例如什麼樣的話題?」
  「這個嘛。例如,我們來討論世界上最溫柔的話語是什麼。」
  「最溫柔的話語嗎?」
  「其實愉快的話語,或開心的話語也行,不是悲傷的話語,或寂寞的話語就好。選擇很多,這次就先聊溫柔的話語吧。」
  野之尾看向春埼。
  「對妳來說,全世界最溫柔的話語是什麼?」
  全世界最溫柔的話語。
  儘管試著去思考,但春埼連思考方向都不清楚。她覺得這是毫無脈絡可循的話題。
  「我不知道。」
  春埼回答。
  野之尾點頭。
  「那麼,我們來思考具體點的內容好了──例如在寒冷的夜晚,有一隻瘦弱的貓睡在冰冷的柏油路上。牠非常疲憊又飢腸轆轆。這時候,有什麼話語能夠拯救那隻貓嗎?」
  春埼腦中浮現出一隻貓。
  一隻瘦弱的小貓,牠既疲憊又飢腸轆轆,同時冷得發抖。
  那隻貓正在受苦。牠所冀求的,一定不是什麼話語。只要有牛奶和毛毯,就能拯救那隻貓。可以填飽牠的肚子,讓牠在柔軟暖和的地方好好休息。
  有什麼話語,能夠取代牛奶和毛毯嗎?
  有可能只靠話語來拯救那隻貓嗎?
  思索到這裡,她只想到一個答案。不過,春埼不確定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確。
  野之尾微笑。
  「不用那麼認真想啦。無意義的話題,本來就沒答案。想到什麼說什麼就行了。」
  春埼輕輕點頭,然後回答:
  「那麼,我會說『我去幫你找你想要的東西』。」
  「嗯?」
  「舉例來說,我會答應那隻貓,幫牠找毛毯和牛奶過來。」
  可是,這稱得上是溫柔的話語嗎?
  到頭來,拯救貓的依然不是話語,而是在那之後的行為。
  就在她心想這個答案果然錯了的時候,野之尾滿意地點頭。
  「原來如此。約定會成為希望。」
  「希望嗎?」
  「如果知道未來有救贖,說不定那隻貓在飢餓與寒冷的夜晚,能撐久一點。無論是貓還是人,都需要希望才能忍耐痛苦。」
  「希望是溫柔的話語嗎?」
  野之尾輕聲笑道。
  「不知道呢。或許只是一種殘酷也不一定。那隻貓隔天可能依然餓著肚子承受寒冷。但是,我認為想給予對方希望的情感,就是一種溫柔。」
  春埼美空聽不太懂這段話。
  她發現自己就連溫柔的意義,都無法順利理解。
  因此,春埼看著野之尾問道:
  「對妳來說,最溫柔的話語是什麼?」
  野之尾盛夏思索片刻,一邊溫柔地撫摸貓背,一邊回答:
  「假設在我面前,有隻冷得發抖,為飢餓所苦的貓。我會對牠說『今天真冷。好冷,我肚子餓了』。」
  「這樣就能拯救那隻貓嗎?」
  「怎麼可能。光說幾句話,根本無法改變什麼。但我至少能告訴牠,我也和牠一樣。」
  「告訴牠這件事後,會怎麼樣呢?」
  「視對方而定。如果貓說想去找食物,我就回答『好,我們走吧』;如果牠說想要溫暖的床,我就和牠一起去找。」
  「如果貓什麼都沒說呢?」
  「那我也什麼都不說,睡在牠旁邊。」
  春埼不知道野之尾的回答是否正確。
  ──如果是惠,他會怎麼判斷呢?
  春埼想著。她不曉得該怎麼回答時,就會這樣思考。對春埼而言,少年永遠是正確的。
  春埼揣測完惠的回答後說道:
  「我覺得這是非常誠實的回答。」
  如果是他,一定會這麼想。
  「哪裡誠實?」
  「不扭曲現實,坦率地接受這點。」
  「那樣算溫柔嗎?」
  「我不知道。」
  春埼現在還不太懂溫柔的意思。
  「不過,那隻貓應該稍微有獲得救贖。」
  春埼補充道。
  野之尾靜靜地笑著。
  「那就太好了。」
  「嗯。」
  「可是呢,其實我不太相信言語這種東西。」
  少女非常自然地摸著貓咪脖子周圍。貓咪閉上眼睛,張大嘴巴打呵欠。
  「妳無法相信言語嗎?」
  「直接將腦袋裡想的事情付諸言語,會讓人覺得那是別人說的。感覺有點討厭。」
  「我不太懂妳的意思。」
  春埼不認為言語是不適合傳達情報的媒體。
  「舉例來說,我摸貓是一種愛情表現。但究竟要用什麼樣的言話,才能表現和它相同的愛情呢?」
  春埼思考這個問題,卻怎麼也想不出答案。
  兩人短暫地陷入沉默。現場只剩下蟬的叫聲。
  過不久,野之尾搖頭說道:
  「抱歉,我說了無聊的話。」
  「不會。」
  「但是,我就是因為這樣才追求無聊的對話。我喜歡沒有正確答案,即使意義不正確也不會讓人感到困擾,單純覺得愉快的對話。」

  在那之後,兩人隨興地聊了一會兒。最近做的夢、雲的形狀、貓咪的肉球等等。
  每個話題都不具意義,只是那種單純讓言詞交錯,睡了一覺就會忘記的對話。
  時間流逝,太陽逐漸下山,春埼從石階上起身。接著她突然想起什麼地問道:
  「我們已經變成朋友了嗎?」
  野之尾困惑地想了一下。
  「這個嘛。與其說朋友,感覺還只是在認識的範圍內。」
  春埼點頭。她也隱約這麼覺得。
  果然,她是沒有達成目的。不過,這也不是非得在今天完成不可的事情。
  野之尾笑出聲後說道:
  「如果妳心血來潮,可以再來這裡沒關係。」
  「這樣我們就能成為朋友嗎?」
  「當然。聊過一次天只能算是認識,多重複幾次就會變成朋友。」
  「是這樣嗎?」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這樣。而且我還滿喜歡妳的。我們不久就會變得像朋友吧。」
  那真是太好了。
  「其實我很不安。因為我從以前到現在,只有一個能稱作朋友的對象。」
  「一個?是淺井嗎?」
  「不是。」
  春埼認為自己無論和少年講過多少次話,都不會將他歸類成朋友。他目前屬於一個沒有名稱,非常不可思議又特別的類別。
  春埼唯一能稱作朋友的對象,是兩年前認識的少女。一位喜歡盪鞦韆,動輒就會握住春埼制服下襬的少女。但野之尾應該不認識她,繼續講下去也沒有用。
  「那麼,我還會再來。」
  「嗯,我等妳。」
  輕輕揮手後,春埼和野之尾道別。
  開始參雜紅色的夕陽光線,拉長了周圍樹木的影子。
  春埼美空一面走下山路,一面思索。
  關於今天一整天的結果。
  春埼美空交友的計畫,仍在進行中。
  不知道何時才會有結果。而春埼的結論是,何時都沒關係。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4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03 编辑


  Strapping/Goodbye is not an easy word to say
  「我喜歡幫忙傳話。」

  0

  「我喜歡幫忙傳話。」
  相麻堇用些微嘶啞的聲音說道。
  八月三十一日,在雨中的公車站,淺井惠坐在她的旁邊。
  少女像是在雨聲的另一端低喃地接著說道:
  「無論是幸福還是微不足道的話語,我都想盡量幫忙傳達。」
  惠無法理解相麻究竟想說什麼。
  然而,由她放鬆地自然彎曲的手指,以及為了看向這裡而彎曲的脖子角度所構成的小小世界,讓人覺得非常舒服。
  為了不破壞那裡,惠用平靜的語氣問道:
  「如果傳話本身是悲傷的內容呢?」
  相麻微笑。
  那是自然、必然,又蘊含些微悲傷的笑容,彷彿氣泡從水中往上浮出水面消逝。
  「那就多花點工夫在傳達方式上。如果那是應該被傳達的事情,就得透過正確的方法、使用正確的話語,來正確地傳達。」
  微笑的她看起來像在哭,惠垂下視線。公車站屋頂滴下來的水滴,在水窪的表面彈起。
  「即使如此,傳達之後還是會令對方感到悲傷。」
  惠討厭有人悲傷。
  「說得也是。不過,我相信那還是比不傳達好。若是只會造成悲傷──那種話一開始就不該被傳達。」
  應該被傳達的話,是什麼呢?
  到底有什麼話,是會讓人悲傷又必須傳達的呢?
  那種東西,全部埋掉就好了。
  挖個深深的洞埋起來,不讓任何人發現。
  可是,相麻說道:
  「不用害怕沒關係。如果是你,一定能夠漂亮解決。」
  雨持續下個不停。
  在那之後沒多久,她就死了。

  1

  夏日的殘骸,緊抓著制服的下襬不肯放手。
  淺井惠爬上南校舍的樓梯後,產生一股莫名的抗拒,在通往頂樓的門前停下腳步。他怎麼樣都提不起勁去打開眼前的門。
  九月十五日,星期三放學後。
  他沒理由來這裡,但還是不知不覺地再度來到這個地方。
  嘆了一口氣,惠背對通往頂樓的門,直接坐在樓梯上。
  樓梯的觸感堅硬。他用指尖「叩叩叩」地敲著那個表面,彷彿在為某人遲到而煩躁──惠此時的心境確實接近煩躁。他等待的人不會出現。無論再怎麼等,她都不會再來這裡。
  堅硬的敲擊聲,在反彈到白色牆壁後消散,沒有傳達到任何人耳中。
  國中二年級的第二學期已經過了兩個星期。
  這同時也是相麻堇去世後經過的時間。
  她不在頂樓了。
  這兩個星期,惠的生活產生些許變化。
  例如他在下課時間和放學後,不會再去南校舍頂樓。他每次都會在頂樓前停下腳步。就像今天一樣。
  相麻不在,他和春埼美空見面的機會也變少了。和不同班的女孩子見面的機會,原本就不多。
  ──我還以為我們在一起,是件非常自然的事。
  然而,現實並非如此。
  是因為有相麻在,惠才會在第一學期和春埼頻繁地見面。她多次把兩人叫出來,惠才會和春埼在一起。就只是這樣而已。
  惠抬起頭,看向髒兮兮的天花板。明明只要走到頂樓,就能仰望藍天。可是,他怎麼想都不覺得自己獨自仰望的天空,會比這個天花板有價值。
  上次遇見春埼,是一個星期前的事了。
  惠和春埼兩人一起被叫到教職員室,然後被勸導加入服務社。
  他並不意外。惠和春埼的能力在合作時,能發揮非常強大的效果。現在才被勸導入社,已經算太晚。
  惠不排斥加入服務社。
  只要入社,就能輕易獲得和能力有關的情報。惠想多了解能力的事情。
  惠和春埼都當場決定加入服務社,兩人在入社申請單簽名,一起走出教職員室,在校門口前面道別。之後兩人就沒再見過面。
  坦白講,惠在躲避春埼。
  惠沒自信能在她面前逞強,他無論如何都會想到相麻的死。而惠一悲傷,春埼也會跟著悲傷。在能夠若無其事地露出微笑之前,他不想和她見面。
  ──但是,已經過了兩個星期。
  他覺得差不多該改變狀況了。
  雖然老是一臉陰沉地沮喪和嘆氣比較輕鬆,但總不能一直這樣持續下去。
  而變化的契機,也出現在眼前了。
  惠剛才又被叫到教職員室。
  身為服務社社員,他接到第一份工作。
  內容很簡單。有位年幼的男孩使用能力,傷害了感情融洽的女孩。男孩還不太了解自己的能力。與其說是事件,不如說是意外。
  春埼將使用重啟,重現男孩使用能力前的世界。
  惠則是負責將重啟前發生的事情,向擔任服務社顧問的老師報告。
  後續的事情,就交給管理局處理。
  惠在教職員室接受說明時,春埼並未現身。大概是被班會拖延了。惠獨自走出教職員室。
  春埼晚點應該也會聽到相同的說明,然後使用重啟。
  ──等重啟後,去和她見面吧。
  惠還沒決定任何具體的事。
  只不過隔了這麼久,他希望和春埼好好聊聊。可以的話,他想和春埼聊相麻──聊她死去的事情。
  等結束服務社的工作,幫完未曾謀面的女孩後,兩人再慢慢聊吧。如果情況允許,他希望能在看得見天空的地方跟她談。
  他下定決心,之後要開始做許多的事情。
  坐在樓梯上的惠,從口袋裡拿出手機。
  他參加服務社後,馬上就買了一隻新手機。這是為了方便和春埼聯絡。可以的話,惠希望少女也能有隻手機。
  惠打開手機確認時間。現在是下午四點十五分。再怎麼說,春埼班上的班會也該結束了。
  惠單手拿著手機,用靠在腿上的手托腮。
  新手機上裝了一個貓咪吊飾。基本上是隻黑貓,只有嘴巴周圍和四肢前端是白色的。那隻貓看起來有點老舊。
  那隻貓是用某種柔軟的材質製成,用手指按壓會凹陷,擱置一段時間就恢復。
  惠用指尖戳著貓,等待春埼使用重啟。
  然而,無論等多久,重啟都沒有發動。手機時鐘持續顯示正確的時間。
  放學後的校舍沒多少人。
  輕微聲響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下午四點三十五分,樓梯響起腳步聲,是春埼美空來了。
  「我無法使用重啟。」
  春埼美空說道。
  她的表情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平靜、缺乏感情。那精巧又紋風不動的表情,比起藝術家,更像是由工匠打造出來的。惠將單手拿著的手機收進口袋。
  然後開口問道:
  「這表示,妳之前沒有存檔嗎?」
  重啟必須在事先有存檔的情況下才能使用,而且存檔的效果會在三天後消失。換句話說,如果三天內沒有存檔,春埼就無法進行重啟。
  不過,春埼搖頭。
  「不。我有在兩天前的下午五點左右存檔。」
  「那麼,為什麼會無法重啟呢?」
  「……我不知道。可是,我感覺無法使用能力。」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惠自認大致了解重啟的規則,是之前遺漏什麼嗎?還是有其他的因素呢?
  惠指向旁邊的樓梯。
  「總之,妳要不要先坐下來?」
  春埼一臉納悶。
  「坐著比較好嗎?」
  「都可以。隨妳高興。」
  春埼看著惠的臉半晌,最後點點頭,坐到惠的旁邊。
  惠看向少女的臉龐。春埼剪短的頭髮在肩膀附近晃動,再往前則是一雙正望著這裡,玻璃珠般清澈的眼睛。
  兩人對上視線。這讓惠有點尷尬。但她一定完全不在意這種事吧。惠就這樣凝視著春埼的眼睛。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春埼移開了視線。她微微垂下目光。面無表情的春埼,看起來似乎在悲傷,但或許是惠誤會了。
  在暑假後半時,她的表情明明還要再豐富一點。當時惠不僅能從她的表情看出些微的悲傷與痛苦,她甚至還曾經在惠面前展露笑容。
  相麻堇死後,春埼美空哭了。感覺春埼的表情,從那天開始就再度消失。
  惠回想起相麻以前說過的話。
  ──春埼正逐漸改變。她未來一定會從你身上學到許多情感。
  惠心想,難道真的是這樣嗎?
  現在的春埼,會複製惠的情感。只要惠悲傷她就悲傷,只要惠失去情感,春埼也會跟著失去情感。
  惠勉強自己露出虛假的微笑。春埼並不會因此跟著笑,但惠依然帶著微笑問道:
  「兩天前,妳有辦法存檔對吧?」
  現在,重要的是春埼的重啟。少了她的重啟,就不能處理服務社的工作。
  春埼點頭。
  「嗯。應該是可以。」
  「妳怎麼知道?」
  即使存檔,現實也不會產生什麼變化。惠不認為她有辦法實際感受到使用了能力。
  「我對存檔不排斥。不過,從一開始就不覺得自己能使用重啟。」
  「明明可以存檔,卻無法重啟。」
  「嗯。」
  「這兩者有什麼差別嗎?」
  春埼接下來一直低著頭。
  隔壁校舍傳來小喇叭的演奏聲。大概是管弦樂社在練習。惠對這首曲子有印象,但他不知道名稱,只記得旋律而已。那是一首既柔和又感傷的曲子。
  春埼抬起視線。
  兩人再度對上眼。
  她開口說道:
  「是你要我存檔的。」
  「我?」
  「是的。你叫我每三天就要存一次檔。」
  惠記得,那是兩個半月前的事。他確實曾對春埼下達那種指示。
  小喇叭的演奏聲中斷。彷彿是神明要讓惠聽見春埼美空的聲音,而將其他聲響抹去。
  少女說:
  「惠,請你指示我重啟。感覺只要有你的指示,我就能使用重啟。」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直接叫我的名字呢?
  明明以前都是用全名,叫他淺井惠。
  惠不知為何,在意起那件事。

  2

  即使九月過了一半,蟬聲依然不斷。
  下午五點。
  春埼美空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結果,淺井惠沒有下達使用重啟的指示。他將使用重啟的事情保留到明天。
  考慮到今後的狀況,春埼還是能自行使用重啟比較好。需要指示才能使用能力這點,將來也許會造成很大的問題。這是他的意見。
  春埼有點意外。
  她以為少年會馬上命令她重啟。
  春埼走在太陽下山前的深藍色天空底下。影子的色調會在這個時間變濃。春埼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同時思考著。
  ──他該不會是討厭重啟了吧?
  少女覺得這個可能性很高。
  這恐怕是因為,相麻堇的死和重啟有關。
  她發現從相麻堇去世後,淺井惠就一直在迴避她。以前明明是他想要得到重啟,而春埼也明明決定要為他使用重啟。
  ──一定是因為這樣。
  為何自己無法使用重啟,她隱約想到一個理由。
  咲良田的能力,只能在本人希望的情況下發動。
  春埼決定要聽從淺井惠的指示,但淺井惠卻不想使用重啟。
  所以春埼才不想使用重啟。
  她不該做他沒期望的事情。春埼在思考的深處是這樣判斷的。
  右手邊有座小公園。公園裡沒人,只有無人的長椅和幾個遊樂設施。
  春埼進入公園,朝兩個並排的鞦韆走去。那是被調低過,專門給小孩使用的鞦韆。她坐上去,握住鎖鍊。
  她還不想回家,感覺今天該做的事情還沒有結束。
  後方不遠處的樹木傳來蟬聲。
  春埼美空思索著。
  ──我是否該使用重啟呢?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但內側的構造非常複雜。
  淺井惠可能是排斥重啟的。
  但是,他明天應該會若無其事地下達重啟的指示。
  只要重啟,就能完成服務社的工作,拯救某人。春埼確信,他最終還是會選擇使用重啟。
  淺井惠的判斷不會錯。他總是為了某人的幸福行動。
  ──既然如此,我應該要使用重啟。
  既然最後他都會想使用重啟,那我現在馬上重啟就好了。沒必要給他增添多餘的負擔。
  春埼低聲喊道:
  「重啟。」
  可是,世界並未產生任何變化。
  時間維持一定的速度,只朝著前方流逝。
  ──果然我內心的某處,不想使用重啟。
  恐怕是被稱為情感的東西,在抗拒重啟。
  該不該使用重啟。針對這個問題,理性和情感的答案起了衝突。
  思及此處,春埼回想起相麻堇的話。

  *

  「我每次看見妳,都會聯想到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
  相麻堇說道。
  那是月分還在四月的事情。
  在春埼美空遇見淺井惠前,來到這座公園時,相麻堇曾經說過:
  「妳總是待在一個純白的房間裡,面對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雖然必須打開其中一個,但妳並不曉得哪個才是正確答案。」
  春埼回答:「我不懂妳的意思」。
  當時她是真的不曉得這段話的意思。
  春埼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理解相麻的話。她判斷沒有那個必要。
  但是現在,她稍微理解了白色箱子的意思。
  相麻說的是關於選擇的事情。人只要活著,就會面臨各種選擇。少女所說的,就是這個過程。
  記憶中的相麻堇,露出輕柔的笑容。
  「意思是對妳而言,世界就是如此缺乏起伏。好比說兩個箱子各自漆了不同的顏色,那只要挑喜歡的顏色打開就好。如果箱子的形狀不同,那也能用形狀來當理由。不過在妳面前的,總是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
  對當時的春埼而言,所有的選項都同等地無價值。所有選項看在她眼裡,都是同樣的顏色與形狀。
  ──不對,或許不是那樣。
  或許顏色與形狀其實都不同,只是我不在意其中的差異而已。
  然而,無論答案是哪個,結果都一樣。
  長期以來,春埼都不曾對選擇感到抗拒。因為一切都毫無價值,所以她無視情感,僅以理性決定一切。
  相麻堇還說了:
  「即使沒有任何足供判斷的材料,妳依然會打開其中一個箱子。」

  *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使用,還是不使用重啟。
  這兩個選項,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兩者之間存在著明確的差異,春埼對此有所自覺。春埼的理性主張,自己應該使用重啟。淺井惠最後也是選擇這個。而且他已告知,春埼應該獨自使用重啟。如果要聽他的話,根本就沒有遲疑的餘地,現在立刻使用重啟就好了。
  可是,情感拒絕這麼做。淺井惠討厭重啟。因為這個能力和相麻堇的死有很深的關聯。其實他根本就不希望重啟。
  春埼覺得理性這邊才是正確的。
  但情感卻不聽使喚。無論她喊幾次「重啟」,世界都沒有任何改變。
  一陣風吹起。蟬聲突然停歇。
  雖然這種事情不可能成為契機。
  ──她突然理解了。
  宛如交通號誌變換顏色地唐突。彷彿隨興扔出去的球命中目標地毫無脈絡。她突然理解自己為何無法使用重啟了。
  這個答案一浮現腦海,她就確信是正確答案。
  春埼微微板起臉。
  等回過神時,天空逐漸被染成紅色。周圍變得非常陰暗,路燈也在不知不覺中亮起。春埼發出聲音低喃:
  「我害怕被惠討厭。」
  她是因為過於害怕這件事,才會無法使用重啟。

  3

  淺井惠坐在公車站的長椅上。
  和相麻堇一樣,他想上山看夕陽。少女為了看夕陽而上山,然後掉進河裡死了。
  她是在看見夕陽前,還是看見夕陽後才掉進河裡呢?
  可以的話,惠希望是在看見美麗的夕陽後。要是她死前有看見美麗景色就好了。
  公車還要十五分鐘才來。他得搭二十分鐘的公車,在山腰的公車站下車。接著再爬十五分鐘的山路,應該就會到達能將西方天空一覽無遺的開闊地段。
  距離太陽下山只剩一個小時。行程非常緊湊。
  ──就算看見夕陽,也無法改變什麼。
  無法拯救任何人。
  春埼也不會因此變得能使用重啟。
  就連惠本人也無法獲得任何的滿足感,只會再度害自己變得更難過一點而已。
  ──我想悲傷嗎?
  可能是吧。
  他想讓自己深深地悲傷到忍不住流淚的程度。
  惠確認手機顯示的時間。出現在視野角落的貓咪吊飾,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個吊飾的帶子和假小貓,原本是各別不同的東西。帶子是他和手機一起買的。他盡可能挑了一條設計樸素的藍色帶子。
  假貓則是他以前就有的東西。
  那原本是個鑰匙圈。
  那個鑰匙圈上,曾經裝著惠過去的家──位於遙遠城鎮、惠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公寓鑰匙。不過,惠決定留在咲良田後,就把鑰匙丟了。
  他只留下貓型的鑰匙圈。但那個鑰匙圈的金屬部分已經損壞,失去原本的意義。所以,惠才會買一條設計樸素的帶子,將鑰匙圈上的貓咪綁在上面。
  ──其實我沒那麼喜歡這個東西。
  惠心想。
  可是,這隻假貓對惠來說,具有重要的意義。這個過去裝著家裡鑰匙的鑰匙圈,是從母親那裡拿到的東西。這是化成貓型的淺井惠兒時殘骸。
  他原本就打算買手機的話,要將這隻貓做成吊飾。但是,實際裝上去之後,他又覺得不怎麼搭軋。
  這肯定是因為手機的價值,和父母住的那棟公寓鑰匙有落差的緣故。
  這隻貓應該被裝在更重要的地方。惠希望這隻貓能待在比公寓鑰匙還重要,而且能讓他相信自己未來絕對不會放手的地方。
  惠稍微握緊右手,那隻手拿著被裝在帶子前端的貓咪。
  貓咪變成縱長形,看起來像是被什麼東西嚇了一跳。
  惠看著那隻貓想著。
  ──我今天是不是應該對春埼下達使用重啟的指示呢?
  他將指示延到明天的理由很單純。
  他希望春埼能恢復成依照自己意思使用能力的狀態。
  惠不可能永遠待在她身邊。將來或許會發生必須讓她自行判斷使用重啟的狀況。能力的限制,當然是愈少愈方便。
  ──不過,真的只有這個理由嗎?
  會不會是因為某種更感性的理由,讓他無法對春埼下達「重啟」的指示呢?
  相麻堇是因為重啟而死。
  原本在重啟前的世界還活著的相麻堇,在重啟後的世界死了。
  惠知道這件事。他內心的某處,一定在害怕春埼的能力。
  他不得不承認這點。
  ──我以前想得太天真了。
  基本上,就算使用重啟,也只會重複發生和重啟前相同的事件。他自以為已經對這點做了詳細的調查。例如重啟前和重啟後,報紙的內容都不會改變。無論是運動比賽的結果還是股價的變動,也總是完全相同。遠方的城鎮發生交通意外也好,眼前有小孩子跌倒也好,一切都沒有改變。所以他相信光是使用重啟,並不會改變未來。
  惠以為只有在使用自己的能力,回想起重啟前的情報時,才是唯一的例外。
  然而,相麻堇死了。
  在與惠無關的地方,產生了改變。
  或許是有人使用特別的能力,也或許是重啟前後的事件,有極低機率會偶然產生變化。
  惠不知道理由。但是只要使用重啟,就可能發生意外的事故。
  ──在理解到這點後,他就突然無法下達重啟的指示了。
  總而言之,他沒有背負責任的勇氣。
  惠閉上眼睛。他心想,明天一定要確實下達重啟的指示。
  此時,他手上的手機突然響起。
  鈴聲還維持在初期設定。惠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外螢幕上顯示一組陌生的號碼。
  惠按下通話鍵。
  將手機貼上耳朵後,他聽見一道熟悉的男性聲音。
  「我是管理局的人。」
  男子說道。津島──來電者是名叫津島信太郎的管理局人員。
  「有什麼事嗎?」
  惠問道。
  津島打電話來的理由,只有一個。
  惠曾經找他商量過相麻堇的事情。雖說是間接引起的,但相麻堇是死於重啟的效果。而管理局專門解決和能力有關的問題。如果管理局展開行動,或許有機會拯救已死的相麻。
  可是,津島以不帶感情的聲音回答:
  「管理局判斷相麻堇的死,是和能力無關的事故,所以不會插手這件事。」
  惠壓抑自己的沮喪問道:
  「為什麼?」
  「因為春埼美空的能力和相麻堇的死,沒有明確的關係。」
  「不可能。她在重啟前還活著。」
  「只有你一個人這麼主張。」
  惠在內心咋舌。
  「你的意思是我說謊嗎?」
  「管理局判斷不能否定這個可能性。」
  「你們應該有辦法調查我是否說謊吧?」
  「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
  差點怒吼出聲的惠,瞬間屏住呼吸。
  無論再怎麼吶喊,管理局都不會改變決定。無論再怎麼表達憤怒,相麻堇也不會活過來。而且這一切,也不是全都由電話另一端的津島決定。惠認為自己不該遷怒於他。
  ──現在還是先講些有意義的話吧。
  惠緩緩吐了一口氣,重新問道:
  「如果有辦法證明我說的話是真的,你們會拯救相麻嗎?」
  津島在電話的另一端沉默片刻後回答:
  「……不會。對不起,是我的說明不夠清楚。就算你說的都是真話,管理局也不會插手這次的事件。相麻堇的死,已經被判斷是與能力無關的事故。」
  「為什麼?」
  「這是管理局的決定。我無法告訴你詳情。」
  「……這樣啊。」
  惠在理性上能夠接受管理局的判斷。
  重啟的效果遍及整個世界,是影響範圍極廣的能力。這能力造成的二次傷害,根本就不可能有辦法全部調查跟處理。
  管理局是一個非常公平的機關。如果無法拯救一切,就不會只救一人。他們不會創造例外。管理局終究只考慮咲良田整體的利益,無視個人的幸福。
  ──他們完全沒錯。
  做為一個管理咲良田能力的公家機關,這個判斷非常正確。
  想拯救相麻堇,只是惠個人的任性。
  是惠應該自行達成的目標。
  「最後請讓我問一個問題。」
  「我有辦法回答的話。」
  「要是管理局有那個意思,就能拯救相麻堇──拯救兩個星期前去世的女孩嗎?」
  既然是管理能力的組織,應該有辦法拯救相麻吧?
  要是擁有咲良田所有能力的情報,那應該有可能吧?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津島說完便掛斷電話。
  惠開啟通話紀錄,重新撥打剛才打來的電話號碼。
  撥號聲只響了一聲,就切換成尖銳的機械聲。看來不會有人接。
  惠將手機收進口袋。
  過不久後,公車到站了。

  *

  原因應該是山路走到一半時,曾在一座橫跨小溪的小橋上停下腳步。
  惠抵達目的地──能將西方天空一覽無遺的開闊山路時,夕陽即將西沉。
  城鎮逐漸籠罩在陰暗中,便利商店的招牌和汽車的燈光變得非常顯眼。
  靠近天空的地方,呈現美麗的橘色。從那裡往上看,漸漸變成紫色和深藍色。交織在天空前方的層層雲朵,於夕陽的照耀下呈現粉紅色彩。而照不到光的雲朵上層,則是被深紫色的陰影覆蓋。
  惠發自內心地覺得美麗。
  相麻一定有看到這個夕陽吧。她當時究竟在想什麼呢?
  無論再怎麼想,都沒有答案。
  惠對相麻堇一無所知。
  但是,每次看見夕陽,他都會想起第一次和少女相遇的事。
  惠獨自坐在消波塊上。她突然出現搭話。
  ──你在哭嗎?
  的確,一個人看夕陽時,總是會不自覺地想哭。
  這是為什麼呢?大概是因為強烈地意識到一天即將結束吧。夕陽有比夜月還要強大的力量,讓人聯想到事物的終結。
  就在惠看著夕陽西沉時,背後傳來一道細微的聲音。
  是風吹動樹枝嗎?可是,它來自更低的位置,是鞋子踩著土和草的聲音。
  ──相麻堇。
  雖然她不可能在這裡。
  惠回頭。眼前站了一名女子。
  那當然不是相麻堇。是惠不認識的女子。兩人突然對上視線。
  對方應該是高中生吧。看起來比惠年長兩、三歲。將長髮束在脖子後面的女子,穿著白T恤和牛仔褲的輕便服裝。她背著小背包,左手的中指到小拇指各戴一只看起來像鐵塊的寬戒指。
  她盯著這裡。或許是因為她的眼睛細長,感覺眼神較銳利。
  「你在這裡做什麼?」
  女子問道。
  大概是覺得對上視線了,就應該打個招呼吧。
  「我是來看夕陽的。」
  惠也只能這樣回答。
  「喔,為什麼?」
  「只是心血來潮。」
  「這樣啊。還真是怪人。」
  女子從口袋裡拿出某樣東西──那是紅色包裝的巧克力點心。

  「你要吃KitKat嗎?」
  「……那我就不客氣了。」
  惠一點頭,她就撕開紅色包裝,拿出裡面的巧克力。那是用巧克力將兩塊威化餅乾包在一起的KitKat。少女將巧克力折成兩半,把其中一半遞給惠。
  「請用。」
  「謝謝。」
  兩人一起眺望幾乎完全西沉的夕陽,同時吃著KitKat。
  為什麼會跟比自己年長,又眼神銳利的女子一起吃KitKat呢?惠的情感有點跟不上狀況的變化。他今天明明不打算思考相麻和春埼以外的事情。
  惠在心裡嘆了口氣。
  眼神銳利的女子說道:
  「你知道這附近死了一個女孩嗎?」
  ──真令人驚訝。
  不清楚理由的情況下,惠接近本能地隱藏自己的驚訝,開口問道:
  「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兩個星期前。上個月月底,八月三十一日。」
  「我知道。那女孩和我同校。」
  「……喔,她叫什麼名字?」
  「相麻堇。」
  「字怎麼寫?」
  「相似形的相,麻繩的麻,植物的堇,相麻堇。」
  眼神銳利的女子笑了。
  「你和那女孩很親密呢。是戀人嗎?」
  「不是。為什麼這麼說?」
  「就算是同校的人,一般也很少會記住對方的全名。連漢字的寫法都能流暢地回答,那一定是相當親密的朋友。」
  這個推測是錯的。
  雖然客觀來看,惠和相麻確實還算親密。
  不過,惠在遇見相麻前,就能輕易說出她的全名和漢字。
  「我只是碰巧擁有這種能力而已。」
  「能力?」
  「我什麼事都能回想起來。」
  「……喔。」
  這沒什麼好隱瞞的。
  比起這個,惠更在意這位女子是什麼人。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被對方單方面地打探情報,讓他心裡不太舒服。
  「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眼神銳利的女子舔了一下沾到嘴巴的巧克力,然後回答:
  「有女孩腳滑掉進河裡。我想說如果這裡有危險,還是修正一下比較好。」
  修正?
  「妳要在這裡裝柵欄嗎?」
  「我是這麼打算的。」
  「為什麼妳要做這種事?」
  這應該是公務員的工作。
  女子聳聳肩。
  「只是類似應急措施的東西。借用你的話來形容,我擁有這種能力。」
  「喔,什麼樣的能力?」
  「瞬間……還不到那個程度,但能在幾分鐘內做出柵欄的能力。」
  「製作柵欄的能力?」
  雖說咲良田什麼能力都有可能產生,卻還是有點讓人難以想像。
  「另外還能切斷雲層,或是將月球開洞。我沒實際做過,但應該辦得到。」
  「我不懂妳的意思。」
  「聽不懂也沒關係。啊,你要吃樂天小熊餅嗎?」
  女子將手伸進後面的背包。
  惠搖頭。
  「不,還是算了。」
  「這很好吃耶。」
  「要是吃太多,晚餐會吃不下。」
  「這樣啊。那我自己吃囉。」
  女子熟練地從背上的背包裡拿出樂天小熊餅,打開包裝。
  她將食指和中指伸進紙盒,拿出印有無尾熊持喇叭圖案的餅乾,放進嘴巴裡說道:
  「我本來打算在危險的地方做柵欄。可是,實際走到這裡後,根本沒發現什麼危險的地方。」
  惠也有同樣的想法。
  相麻堇掉進河裡。因此,惠站在橋上思考。為什麼她會掉進河裡呢?橋上明明有扶手,也沒有容易踩空的地方。
  當然,要是偏離山路,是會有幾個危險的地方。或許相麻是有什麼理由,走到容易跌倒的地方也不一定。惠不知道原因。
  眼神銳利的女子咀嚼著嘴巴裡的樂天小熊餅,吞下去後說道:
  「然後我就看到你了。所以我想,那位掉進河裡死掉的女孩,該不會是自殺吧?」
  「真突然呢。我在這裡和相麻有什麼關係嗎?」
  「因為你看起來一副想死的樣子。」
  女子說得若無其事,讓惠一時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我,想死?」
  「嗯。一個簡單的契機──風很強或夕陽很美之類等芝麻綠豆大的理由,讓你放棄許多事,一副想死的樣子。」
  惠將手放到臉頰上。他不太清楚自己究竟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他認為這樣不太好──因為獨處而寬心,偷懶不裝出表情。
  幸好來的人不是春埼美空。
  惠不想讓她看見自己沮喪的表情。
  眼神銳利的女子接著說道:
  「所以我推理了一下。那位女孩──相麻小姐因故去世,而你這位知道消息的男友,打算追隨她自殺。」
  「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比起推理,不如說是妄想。徹底沒有事實根據。
  不管再怎麼沮喪或難過,自殺是最愚蠢的。在那之前,應該還有許多能做的事情才對。
  「是嗎?你倒是和我預期的一樣,流暢地答出她的名字。」
  女子有些遺憾地說道。
  「順便問一下,如果我真的打算自殺,妳會怎麼辦?」
  「當然是救你啊。所以我才會請你吃KitKat。」
  這位女子說的話,邏輯也未免太跳躍了。讓人很難跟上她的對話。
  「妳認為只要吃了KitKat,就會放棄自殺嗎?」
  「沒有人在吃了那麼好吃的東西後,還會想死吧?」
  「是這樣嗎?」
  惠覺得女子有點太過相信KitKat的力量。
  「還有讓人稍微冷靜一點的意思。」
  「吃些甜食,冷靜下來嗎?」
  「哈布‧阿‧布雷克。」
  她以蹩腳的發音唸道。「Have a break」。那是KitKat宣傳標語的一部分。直譯就是「休息一下」的意思。
  雖然無濟於事,但惠心想,她真是個怪人。
  在兩人說話的時候,周圍已經完全變暗了。
  既然看不見夕陽,那繼續待在這裡也沒意義。
  「我該回去了。謝謝妳的KitKat。」
  女子隨口應了一聲,接著說道:
  「天色暗了很危險,我送你下山。」
  「不用了。」
  「反正我也要回去,就一起走吧。」
  「我知道了。」
  沒什麼拒絕的理由。
  女子隨口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淺井惠。妳呢?」
  「宇川沙沙音。你要吃樂天小熊餅嗎?」
  她將裝了餅乾的紙盒遞給惠。
  「……謝謝。」
  惠將手指伸進紙盒。
  「march」──直譯就是行進的意思。(譯註:樂天小熊餅的英文為Koala's March,有無尾熊的遊行之意)
  這可能是「一起走吧」的雙關語,但惠無法確定。
  走下山時,他在心裡想著。
  自己是為了替相麻的死悲傷才上山,卻遇到這位奇妙的女子,被她的KitKat和樂天小熊餅一鬧後,感傷的氣氛全都沒了。
  一切都是偶然。可是,感覺這當中,似乎隱藏某種暗示。
  就像有人在自己耳邊低語,提醒自己不該一直悲傷下去。

  4

  她整個晚上都在喊「重啟」。
  卻依然無法使用能力。
  翌日──九月十六日,星期四。春埼美空在睡眠不足的情況下前往七坂中學。她平常都是晚上十點睡。好久沒有覺得早上很辛苦了。
  在她不斷想著重啟和淺井惠的事情時,上午的課程結束了。雖然沒什麼印象,筆記本卻抄滿文字,彷彿身體自行處理日常生活。
  春埼美空用銀色湯匙吃完營養午餐後,沒有同學發現她嘆了一口氣。就連春埼本人也沒意識到,這是多麼稀奇的事情。
  她低聲喊了一句「重啟」,但世界沒有任何改變。
  覺得頭好重,還有點睏。春埼決定要小憩到午休結束。
  就在春埼歸還營養午餐的餐具,回到座位時,她發現淺井惠站在走廊上。
  ──時間到了。
  他是來下達「重啟」的指示。
  到最後,春埼還是無法照自己的意思使用能力。
  她從座位起身,走出教室。淺井惠一直微笑地看向這裡。
  春埼站到他面前。
  「對不起,惠。我無法使用重啟。」
  春埼刻意用「惠」叫他。
  因為相麻堇也是這樣直呼他的名字。相麻堇死後,春埼開始模仿她。
  ──我是想代替相麻堇嗎?
  她也搞不太清楚。
  不過,對淺井惠而言,相麻堇一定是個重要人物。
  春埼想起八月中時,在頂樓看見的光景。
  相麻堇靠在淺井惠身上,淺井惠將手放在相麻堇的肩膀上。兩人非常親密地抱在一起。
  「我們換個地方吧。」
  淺井惠說道。
  春埼點頭。
  她的心裡產生罪惡感。
  ──他明明希望我能獨自使用重啟,我卻辦不到。
  兩人並肩通過走廊。
  走上樓梯,穿過連接校舍的走廊,前往南校舍的頂樓。
  兩人沒有對話。儘管午休的校舍充滿喧囂,但一進南校舍後,那些聲音就消失了。這棟校舍只有教職員室和資料室,很少有學生會來這裡。
  走上通往頂樓的樓梯時,淺井惠停下腳步。他沒有打開通往頂樓的門。
  少年坐在樓梯上,春埼也跟著坐到他的旁邊。
  淺井惠開口:
  「重啟吧。」
  要是能點頭就好了。
  既然他已經下達指示,現在一定能使用重啟。春埼對此抱持確信。
  可是,春埼問道:
  「惠。你真的想重啟嗎?」
  少年點頭。
  「當然。現在是必須使用重啟的時候。」
  春埼知道這點,卻感到抗拒。
  「你不是討厭重啟的能力嗎?」
  「討厭?為什麼?」
  「因為重啟殺了相麻堇。」
  少年「哈」地笑了一聲。
  那是瞧不起周遭一切的笑法。
  「才沒這回事。相麻堇是死於意外。跟重啟一點關係也沒有。她只是單純死了。」
  春埼窺探少年的眼睛,並未發現特別的情感。
  看起來就跟平常的他一樣。
  ──這不可能。
  相麻堇的死,深深地傷了淺井惠。他是在勉強自己說謊。
  理性知道這點,但她無法從淺井惠的表情讀出任何情感。
  春埼搖頭。
  「如果沒使用重啟,相麻堇就不會死。不是嗎?」
  淺井惠輕輕聳肩。
  「我不知道。在重啟前,相麻堇的確沒有遭遇事故。要是當初沒使用重啟,或許她現在還活著。不過,那又怎樣呢?」
  「如果重啟是危險的能力,你難道不認為不應該使用嗎?」
  淺井惠最先會想到這點才對。
  然而,他若無其事地回答:
  「重啟確實有可能改變人的未來。說不定在不知不覺中,害某人不幸。可是同樣地,它也蘊含了將人從不幸中拯救出來的可能性。」
  春埼無法理解淺井惠的情感。
  他看向春埼的眼睛,帶著微笑說道:
  「春埼。妳覺得重啟害人遭遇事故,和拯救人免於事故的機率,哪一邊比較高?」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答案是哪邊都一樣吧。假設重啟讓一百人不幸,讓一百人幸福,那什麼也不會改變。不過,要是我們靠重啟的力量拯救一人,幸福的人就會變成一百零一個。世界會多一人分的幸福。」
  春埼能理解他想說什麼。
  她能透過單純的數字理解。
  如果是前陣子的春埼,應該會乾脆地同意。
  可是,現在的她感到抗拒。
  ──這和有多少人變幸福,有多少人變不幸無關。
  淺井惠在勉強自己。無論拯救多少人,他都無法遺忘變不幸的人。他無法否定每次用重啟拯救某人時,背地裡就會有別人變不幸的可能性。
  使用重啟,會讓淺井惠痛苦。
  她不想這樣。
  春埼凝視淺井惠的眼睛。她想知道他真正的心意。
  但是,她什麼也看不出來。
  淺井惠習慣勉強自己,而且非常擅長說謊。
  少年開口:
  「舉例來說,有位男子受傷流血。妳覺得拯救那名男子是錯誤的嗎?」
  春埼搖頭。
  「不覺得。」
  春埼不太了解他想說什麼。
  淺井惠點點頭,繼續說道:
  「那位男子獲救後,在某處邂逅了一位女子,並建立起幸福的家庭。妳覺得這是錯誤的嗎?」
  春埼再度搖頭。
  「不覺得。」
  「不過,要是當初沒拯救那名男子,或許女子會認識其他人,建立起更幸福的家庭。這麼一來,拯救男子這件事,也許間接剝奪了應該會誕生在那家庭的小孩性命。」
  話題總算連在一起了。
  即使理解他想說什麼,春埼依然沒有作出任何回答。
  淺井惠以有些強硬的語氣說道:
  「這和能力無關。所有人的所有行動,都會改變未來。如果認為只有重啟會干涉未來,那是過於自大。」
  春埼美空搖頭。
  這種事情根本就沒有關係。
  「為了拯救某人改變未來,並因此害別人不幸時,你難道不會感到悲傷嗎?」
  春埼現在重視的問題,就只有這個。
  淺井惠稍微睜大眼睛。他似乎嚇了一跳。這是春埼第一次從他眼中看出情感。
  但是,那也只有短暫的時間。短到讓人以為是錯覺。
  結果少年從容地回答:
  「這是理所當然的。如果能在沒人不幸的狀況下,讓某人幸福,就再也沒有比這更正確的事了。」
  「就算這樣,你還是要使用重啟嗎?」
  淺井惠點頭。
  「這也是這是理所當然的。」
  ──沒錯,理所當然。
  淺井惠會為了拯救某人而行動。
  他徐徐說道:
  「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夠只創造幸福。就像神明引發奇蹟那樣,以不會傷害任何人的方法,讓人幸福。」
  春埼點頭。
  然而,那是重啟辦不到的事情。
  需要有更加壓倒性的強大力量。
  淺井惠接著說道:
  「可是,我沒有那種力量。就算沒有力量,我也不想只當個旁觀者。即使必須傷害某人,我也想幫助更多的人。」
  春埼再度點頭。
  「我也認為那是正確的。」
  淺井惠直到最後,臉上都掛著笑容。他恐怕扼殺了自己的一些情感。
  「所以,春埼,我希望妳協助我。」
  他如此說道。
  ──他一定是發自內心這麼想。
  即使其他所有的話,都只是為了讓春埼使用重啟的謊言。
  即使他說的話絕大部分,都只是為了說服春埼所準備,不包含真心的話。
  但就只有最後這句話,是真心的。
  就算不是最佳方法,他還是為了盡力做自己能做的事而追求重啟,春埼認為這是真的。
  「我知道了。」
  春埼回答。
  「惠,請下達指示。」
  淺井惠筆直地看向這裡。
  他像是要對世界宣言般從容地說道:
  「春埼,重啟吧。」

  5

  透過重啟重現的時間點,是九月十三日,星期一下午五點十五分。
  淺井惠向擔任服務社顧問的老師報告必要事項。一名年幼的男孩將會使用能力,傷害另一名年幼的女孩。那名男孩還不太了解自己的能力。
  短短兩分鐘的對話,淺井惠和春埼美空以服務社社員身分接下的第一份工作就結束了。這麼一來,原本會使用能力的男孩,和預定因此受傷的女孩就得救了。但是,在惠不知道的地方,或許會有別人因為重啟而遭遇不幸。
  惠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正確。
  事情總是如此。必須在不知道的狀況下,做出某種選擇。一定是因為自己之前選錯了選項,相麻堇才會死。
  殺害相麻堇的,並不是重啟。
  ──總而言之,這一切都要怪我為了無聊的事情指示春埼重啟。
  即使如此,如果今後能夠拯救其他人,惠還是選擇要繼續使用重啟。他在不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情況下,決心要這麼做。

  服務社的工作結束後,惠決定要採取和重啟前完全一樣的行動。和重啟前吃相同的東西,買相同的書,在相同的時間睡覺。
  他害怕因為重啟,而在無意間改變未來。
  ──這和能力無關。所有人的所有行動,都會改變未來。
  儘管認為這是事實,有些部分卻無法只靠理性切割。他非常害怕未來因為能力而改變。
  重演已經體驗過的行動,這樣的生活很無趣。
  他覺得自己在演一齣無聊的戲碼。無論言語、表情、天空的顏色還是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都像是複製品。然而,不斷注意言行不能出錯的舉動,讓他莫名地累積倦怠感。
  惠持續那樣的生活兩天。
  第二次的九月十五日,星期三。重啟前,是惠他們第一次接下服務社工作的日子。
  放學後,惠前往春埼的教室。
  重啟前,他曾為了聽取服務社的工作,在這個時間被叫到教職員室。不過,惠沒打算連這件事都模仿上次的行動。明明沒被傳喚,還跑去教職員室,他無法重現這種行動。
  春埼班上的班會似乎延長了。惠靠在走廊的牆壁上,隔著窗戶看向她的座位。她正以挺直背脊的美麗姿勢,筆直地看向老師。惠心想,她真像個人偶。
  此時,少女突然眨了一下眼睛。彷彿在證明自己不是人工物品。然後,她看向這裡。惠和春埼美空對上視線。
  她的表情果然還是沒有變化,但感覺似乎稍微有點驚訝。
  惠微笑地指向南校舍的方向。他張開嘴巴,僅以嘴型說:「我在那邊等妳。」
  春埼點頭。看來她掌握了惠的意思。
  惠轉身背對教室離開。在走廊上等女孩子出來,總覺得有點難為情。還是獨自坐在樓梯上比較好。
  許多班級好像都結束班會了。學生們紛紛來到走廊上肆意喧鬧。惠穿越這些聲音行走,同時思索著。
  ──等春埼來了之後,要將重啟前的事情全部告訴她。
  這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春埼在重啟前說的話,非常多愁善感。惠也無法完全了解她的內心。
  不過,他必須盡可能正確地讓春埼知道事實。
  必須讓她清楚地了解,她變得無法按照自己的意思使用重啟。
  為相麻的死而受傷的人,是惠。
  可是只要惠內心受傷,就會間接傷害到春埼。而且這傷口還深到足以扭曲她的能力。
  惠只想得到一個讓這傷口痊癒的方法。
  首先惠得拯救自己。他得消除自己的失敗。
  ──我要讓相麻堇復活。
  雖然不知道這種事辦不辦得到,但咲良田存在無數的能力。無法斷言沒有讓死去少女復活的可能性。
  走上樓梯,來到連結校舍的走廊時,周圍已經沒有其他的學生。
  惠將雙手伸進口袋。
  他拿出手機,拆下上面的貓咪吊飾。
  ──感覺這個吊飾,不應該裝在我的手機上。
  他想把這個交給春埼。
  在這隻假貓還是鑰匙圈時,曾經裝有惠家的鑰匙──他父母住的公寓鑰匙。然而惠拋棄鑰匙,選擇留在咲良田。
  惠的手機,根本就不足以和父母住的公寓鑰匙相比。如果是讓春埼帶著,感覺就能夠接受。而且,惠也希望她平常能夠帶手機。
  惠在尋找能拯救相麻堇的能力。
  如果想蒐集和能力有關的情報,沒什麼比完成服務社的工作更有效。
  惠應該會和春埼一起處理服務社的工作。既然如此,還是有個方便的連絡方式比較好。
  走著走著,他看向手中的吊飾。
  吊飾──「strap」。直譯就是繩子。在當成動詞使用時,就會變成「束縛」的意思。
  送春埼美空貓咪吊飾,感覺似乎帶有某種象徵性的意義。
  這兩個星期,淺井惠一直被相麻堇的死和春埼美空的重啟束縛。這點在今後,應該暫時不會改變。
  同樣地,春埼美空一定也被某種東西束縛著。而束縛她的,想必就是惠。
  那麼相麻堇呢?她也被某種東西束縛嗎?她是讓人聯想到貓,宛如野貓的少女。她總是大膽、孤獨、隨興──看在惠的眼裡,她就是那種女孩子。
  那樣的她,也被某種東西束縛,然後死掉了嗎?
  淺井惠走向南校舍的頂樓。
  彷彿被某種強大的力量束縛,走向不久之前還有她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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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0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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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嗎──我想想。應該是類似幽靈的東西。」

  1

  浦川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孩子。
  我第一次和她相遇,是在小學三年級的暑假。契機是我偷偷跑進一棟巨大的洋房。
  那是宛如會出現在繪本裡面,或是有偵探被困住並發生殺人事件,氣氛穩重的老式建築。我知道住在那裡的家族遭遇事故,所以從半年前開始就無人居住。
  我之所以決定潛入洋房,並沒有什麼明確的理由,也不是基於什麼冒險心。我只是想稍微獨處一下,而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裡罷了。國小三年級生大概也有國小三年級生的煩惱吧。不過,我早就已經忘記那種東西。
  七月的某個炎熱天,我騎著腳踏車前往洋房。雖然三十分鐘到不了,但也用不著一個小時,差不多就是那樣的距離。
  我本來以為反正進不去,如果只是想獨處,那坐在庭院旁邊的石頭上就行了,可是,一靠近洋房,我看見窗戶對面的窗簾在晃動。該不會是有幽靈吧?就在我這麼想並走過去後,我發現窗戶微微開啟,原來是有風吹進去。
  太陽還很高。我獨自仰望天空笑著,心想應該沒有幽靈會在這種時間出來。純白的積雨雲,讓人感到有些目眩。
  我打開窗戶,進入屋內。除了地板上積了一些灰塵外,那裡是個理想的空間。沒有任何人在,就表示不必刻意隱藏聲息。感覺就連剛才令人煩躁的蟬聲,都突然消失到遠方了。我滿意地往洋房裡面走。
  穿過走廊,往玄關的方向走,那裡有座大型樓梯。爬上去後,又是另一條走廊。並排在左右兩側的門當中,只有右側的倒數第二扇門是開的。
  我看向房間裡面,發現一張小床和附抽屜的桌子。右手邊的牆壁則掛著一把梯子,連接天花板上一個四方形的洞口。那大概就是所謂的閣樓吧。這也太令人興奮了。
  我就這樣抵達位於大洋房頂端的小閣樓。因為喜歡那個呈三角形、尖尖的天花板,我躺到地板上,稍微睡了一下。
  大約是十到二十分鐘。等我醒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位女孩子湊近來的臉龐。她在我頭上的距離,近到就算我仰躺在地板上也能看得見她。
  那是看起來和我一樣,就讀國小中年級的女孩子。她以稍微瞄向自己腳邊的輕鬆態度,用興趣缺缺的平淡表情看著這裡。
  「妳是誰?」
  一時無法掌握狀況的我,如此問道。
  「那是我要說的話。你到底是從哪裡跑進來的?」
  我總算想起自己擅自跑進別人家裡的事實。這裡待起來實在太舒服,害我不自覺地陷入這個空間是屬於自己的錯覺。
  我慌張地起身,總之先道歉再說。
  「對不起。我以為這裡沒人住。」
  「只要沒人住,就能隨便進來嗎?」
  「呃,雖然話不能這麼說,但我本來以為不會給別人添麻煩。」
  女孩不再追究,盛大地嘆了口氣,
  「唉,算了。這樣確實是稱不上麻煩。」
  正式面對面後,我發現她美得驚人。這還是我第一次覺得同年齡層的女孩子美麗,而不是可愛。
  她維持那副興趣缺缺的表情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積木。堆積起來的木頭,寫作積木。」
  「真是個怪名字。」
  「這一切都要怪玩具積木。要是沒有那種東西,就會是個普通的名字。」
  「原來如此。你說得有道理。」
  「妳呢?」
  「我嗎──我想想。應該是類似幽靈的東西。」
  我非常自然地相信她的話。就像在看教科書上的數學公式一樣,將那當成毫無懷疑餘地的事實。計算三角形面積時,是底乘高除以二;四邊形的內角和,是三百六十度;這個女孩子是幽靈。
  「那麼,積木。你要喝可爾必思嗎?」
  說完後,女孩稍微歪了一下頭。

  過不久,我才知道這個女孩子姓浦川。
  我們的年紀和星座都相同,只有血型不同。然後,我們兩個窩在小小的閣樓房間裡,一起聊了許多事情。
  浦川的父母在半年前意外死亡,她目前住在祖父家。只有暑假期間會回來這個家。她說:
  「我非常不安定,跟幽靈沒兩樣。」
  「不安定?」
  「我怎麼樣都沒辦法將現在待的地方視為自己的歸宿。……假設這世界的一切,都是由齒輪組成。不管大小齒輪,都和其他齒輪連結在一起轉動,但就只有我和每個齒輪都搭不起來。」
  我理解地點頭。
  「無論是誰,或多或少都會有這種感覺吧?」
  「問題在於比重多寡。我內心的這種感覺實在太強烈。甚至到了一不小心,就會對現實產生物理作用。」
  「物理作用?」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知道我有多不安定,以及存在被動搖得多嚴重。」
  隔天,再隔天,我都來這棟洋房和浦川見面。
  直到第三天,我才了解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們當時在討論宇宙終結,進行缺乏具體內容的對話。那是種誰也無法不去想,卻用理性壓抑到內心深處的話題。簡單來講,是在聊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浦川和古老洋房的閣樓,就是擁有讓人自然地這麼做的魔力。
  她說:
  「每個人都是在剛出生的瞬間,擁有最多的可能性。之後只會持續喪失。」
  「就算是拚命累積努力,磨練技能的人也一樣嗎?」
  「嗯。成長也只是一種確定可能性的行為。能幹的人,從一開始就擁有變成那樣的可能性。把變無能的可能性去除之人,就會被稱為能幹。」
  我理解地點頭。
  「然後──」
  說到這裡,浦川用右手輕輕按住頭部。
  發生什麼事了?
  正當我想向她搭話時,她的身影晃動了一下。接下來,她的身體變得透明到能看見對面的景色。我想起她之前說的話──類似幽靈的東西。
  浦川的身影隨著時間經過逐漸變得模糊,然後消失。

  下一個瞬間出現在那裡的,是一位像高中生的少女。
  是浦川。那是成長後的浦川。白皙的肌膚、柔順筆直的黑髮、美到異常的眼眸。除了浦川以外,不可能有這麼美麗的女子。

  她繼續說著,並難得地露出笑容。那是道既鮮明,又冰冷的笑容。
  「然後,人一旦失去所有的可能性,就會被稱為死亡。」
  浦川曾經說過自己是類似幽靈的東西。比姓名和學年都還要先這樣介紹自己。
  那麼,這表示她失去了所有的可能性嗎?
  浦川用極度清澈、透明的聲音說道:
  「這是上限。我沒有更之後了。」
  不懂她的意思。我覺得很恐怖。
  「你有找到不見的拼圖片嗎?我唯一掛念的就只有這個。」
  我發現她右手的中指貼了一片OK繃。黃色的OK繃上印有滑稽的小熊圖案,和她非常不搭軋。
  她的身影再度晃動,接著出現的,是我熟悉的國小三年級生浦川。
  浦川拿出便條紙,用原子筆寫下「未來、十五歲、夏天」。
  然後她看向這裡。
  「剛才?未來的我出現了吧?」
  我以點頭回答她的問題。
  「我非常不安定。無法平順地活在這個時間軸。我的身影偶爾會晃動,和未來或過去的我交換。」
  這些話聽起來沒什麼現實感。
  可是,如果是浦川這個不可思議的女孩子,說不定有可能。
  「我有說什麼嗎?」
  我重複她說的話:
  「人一旦失去所有的可能性,就會被稱為死亡。」
  「……還有呢?」
  我復誦後續的內容:
  「這是上限。我沒有更之後了。」
  這位不可思議的女孩子,稍微驚訝地睜大眼睛。
  「那是我說的嗎?」
  「嗯。妳還說很在意不見的拼圖片,就只有這些了。」
  「……那個我,外表看起來怎麼樣?」
  「妳穿著白色襯衫搭配深藍色休閒褲。頭髮大約長到背中間。」
  「幾歲?」
  「大概是高中生左右。我也不太清楚。」
  「其他還有發現什麼嗎?」
  被浦川這麼一問,我才想起來。
  「妳右手中指貼了一片OK繃,上面印有小熊圖案。」
  「原來如此。」
  她瞇起眼睛。
  然後像未來的她那樣笑了。
  「真是有趣。非常、非常地有趣。」

  這是大約七年前的事情。
  暑假期間,我每天都會騎腳踏車到那棟洋房見浦川。回家前對她說「明天見」,她就會跟著回答「明天見」。
  每次暑假結束,我就會和她約好明年夏天再見。每次都是由我提議,浦川點頭。雖然我們有交換電話號碼,但我從來沒打電話給她過。
  不管是秋天、冬天,還是春天,我的心思全在那個夏日閣樓上。
  即使現在成了高中生,這點依然沒有改變。
  浦川現在也會偶爾變成未來或過去的樣子,但這完全無損她的魅力。

  2

  我來說明一下浦川的特性吧。那個受到不安定影響,而讓其他時間的她出現的特性。
  那個現象會無視浦川的意志自動發生,而且無法預知發生的時刻。全年無休,隨時都有可能突然發生,平均大概每三天發生一次,而預兆就是頭痛。
  我們將浦川身上發生的現象命名為「互換」。
  浦川會和其他時間的她互換。在那極短的時間內,現在的浦川會前往過去或未來,而過去或未來的浦川會來到現在。無法得知她會和哪個時間的她互換。我們總是在暑假時見面,可是在互換後,也曾出現過圍著圍巾的浦川。
  因為是互換,所以浦川不會見到其他時間的浦川。基本上,這世界只會有一個浦川──例外的狀況,只發生過一次。
  我記得那是三年前,我們是國中一年級生時的夏天。
  浦川的身影一如往常地晃動並消失後,沒有出現任何時間的浦川。我以為浦川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但是幾秒鐘後,浦川又和以前一樣回來了。消失的是現在的浦川,再度現身的也是現在的浦川。
  她露出難以判斷是高興還不高興的奇妙表情。至少不是以往的面無表情。
  我問: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回答:
  「我有種被狠狠背叛的感覺。」
  搞不懂她在說什麼。
  只要一提起當時的事情,她就會陷入沉默,所以這件事的真相至今不明。

  照舊在暑假午後來到閣樓的我,將擅自帶來的靠墊墊胸口,趴在地上。我拿起幾片拼圖,試著對上其他完成部分的邊緣。
  這是個奇妙的拼圖。所有拼圖片都是純白的,完全沒有任何圖案。這樣的拼圖片正好有一千片。根據包裝上的說明,完成後的尺寸是長七十五公分,寬五十公分。
  浦川三年前買來的。第一次看見時,我還納悶到底有誰會做這種東西,如今我和浦川已經拼好八成左右。
  我們決定要一片一片輪流拼上去,現在輪到我。浦川靠著牆壁,看著某本精裝書。書名是我看不懂的英文。
  「積木。」
  我應聲回頭後,才發現她不知不覺中,和年幼的浦川互換了。這個浦川大概是國小高年級生吧?最近只要發生互換,出現的一定是年幼的浦川。感覺她的頭髮似乎有點溼溼的。
  「這個時間的我幾歲?」
  我回答這個被問過幾百次的問題:
  「十五歲吧。因為就讀高中一年級,而且生日還沒到。」
  她滿意地點頭,接著問道:
  「你到底在幹什麼?」
  「這是一種利用厚紙獲得滿足感,非常具生產性的行為。等妳上國中就會懂了。」
  「你和我的感情好嗎?」
  「至少我是覺得很好。妳呢?」
  「我也覺得很好。」
  「太好了。我從以前就擔心,說不定妳心裡其實很討厭我呢。」
  她再度點頭,然後逐漸消失。
  接下來,換高中一年級的她回來了。
  「現在的我,也覺得和你的感情很好喔。」
  「……妳的記憶力也太優秀了點。」
  明明這對她而言,只是好幾年前,只有數秒鐘的對話。
  浦川再度靠著牆壁,從口袋裡拿出便條紙。
  每次發生互換後,她都會抄簡短的筆記。例如「過去、十一歲、夏天」,這表示她是和十一歲夏天時的她互換。
  我拿起新的拼圖片,雖然試了三片左右,但每片都對不上。
  在聽見翻頁的聲音後,她發出介於「啊」和「喔」中間,非常曖昧的聲音。
  「怎麼了?」
  我從拼圖那裡抬起頭。
  她漫不經心地看著指尖。右手中指的指尖。
  「我翻頁時,好像割到指尖。嗯,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起身朝她稍微走了三步。途中將手伸進褲子口袋,確定要找的東西確實放在裡面。
  「不過,這樣翻頁會痛吧?」
  我拿出黃色的OK繃。這是我今天早上在書店買書時送的。娛樂性質強烈的推理小說文庫本和黃色OK繃的關聯性,還沒有被任何偵探解開。
  我拎起她的手,替她的指尖貼上OK繃。要不是有這種機會,我根本沒辦法碰她。

  「謝謝。」
  說完後,她頻頻看著指尖。
  「上面印有小熊圖案呢。」
  我再度回到拼圖前面,隨手拿起拼圖片。
  「是嗎?我沒仔細看。那是別人送的。」
  我沒想太多就直接放上拼圖片,居然吻合地拼上去了。我產生一種充滿秩序,替正確東西找到正確位置的快感。感受這種喜悅時,我心情好到要我相信性善說也沒問題。
  「輪到妳了。」
  浦川仔細地將書籤插進書本,走向這裡。我將靠墊當成枕頭,仰躺到地上,拿起被扔在一旁的文庫本。
  「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浦川說道。
  「什麼事?」
  我撐起身體。
  「拼圖的片數可能不夠。」
  「……妳有數過嗎?」
  「沒有。但是,拼圖片數不夠這件事,早在七年前就被預言過了。透過貼著這個OK繃的我。」
  她將右手轉向這邊,對我展現纏在中指上的黃色OK繃。
  「那可真是不妙。」
  我們在這幅拼圖上花了很長的時間。即使知道完成後也只是張純白的薄紙板,我依然期待在拼上最後一片時,或許會發生有美麗女神現身之類的奇蹟,可見我有多盼望完成它。
  「另外還有一件事。」
  她一面數著拼圖片,一面說道:
  「我大概差不多要消失了。」

  我數著拼圖片,同時想起浦川以前說過的話。
  那是很久以前,她念小學二年級時的事情。浦川當時在這棟洋房跟家人一起生活。她曾經擁有溫柔的母親和個性穩重的父親。
  某個冬天的傍晚,浦川和父母為了去一間有點遠的餐廳而搭上車子。父親坐駕駛座,浦川坐副駕駛座,母親則是坐在後面的座位。
  那輛車子在陰暗細長的小路上行駛,隨著交通號誌紅燈而停車,再隨綠燈亮起而開車。就在那之後──
  她聽見超大的喇叭聲,然後視野就變得一片漆黑。
  等醒來時,浦川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她不太記得當時的狀況。一輛大型自用車從旁撞上浦川他們搭的車。等救護車到的時候,她的父母已經斷氣。照浦川的說法,她不知道聽了多少次相同的單調敘述。
  她在那之後過了將近一個月才出院。父母早已火化,她連自己父母的喪禮都無法參加。
  出院後,浦川理所當然地被帶到祖父家。她表示自己的祖父是對什麼事都漠不關心的人。由於祖母已經去世,她只好獨自和不親密的祖父一起生活。
  在那個最初的夜晚,浦川坐在房間角落,思索著許多事情。
  首先是關於父母不在,再來是關於死亡。然後是明明認為自己應該哭泣,卻無法流淚的理由──最後,她才發現自己所在之處,太過缺乏現實感。
  我知道的夜晚是像這樣嗎?我知道的世界是像這樣嗎?我知道的我是像這樣嗎?感覺一切都不對勁。白色的東西看起來不像白色,黑色的東西看起來不像黑色。
  那時候,浦川已經什麼都搞不懂了。
  只要能知道隨便一件事,自己就有辦法流淚。這麼一來,她就能恢復成普通的女孩子。事情肯定是那樣。
  然而,她已經無法將自己視為自己了。
  她怎樣都沒辦法理解自己到底在哪裡,是否真的應該待在這個地方。
  浦川一直面無表情地坐在房間角落。不久後,她開始頭疼,意識漸漸變得朦朧。她心想,自己一定會就這樣消失。感覺這才是最自然的結果。
  可是,她沒有消失。
  她發現只是周圍的樣子不知何時產生變化。
  她位於自己出生成長的洋房。炎熱的光線從窗外射入,遠處傳來蟬聲。地板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房間裡沒有任何人的氣息。
  照理說,她應該要對自己過去的歸宿產生懷念、寂寞或悲傷的情感。如果做得到這點,她應該會流淚。
  不過,她果然什麼也感受不到。就連這棟洋房,她都不覺得是自己的歸宿。等回過神時,她已經再度回到祖父家裡的房間。
  這就是浦川首度體驗到的互換。
  「果然少了一片。」
  現在的浦川說道。

  不管數幾次,都只有九百九十九片的拼圖。
  我終於想起第一次看見浦川互換時的事。那是七年前的事。
  印著小熊圖案的黃色OK繃。當時出現的浦川,右手中指確實貼著黃色的OK繃。她還說──「你有找到不見的拼圖片嗎?我唯一掛念的就只有這個。」
  我拿起一片拼圖。千分之一的拼圖。相同的千分之一,不曉得消失到哪去了。
  浦川還是一樣面無表情地說道:
  「我滿早以前就有預感了。」
  她用指尖戳著拼圖片。細長的手指、橢圓形的指甲。
  「積木,你也發現了吧?我每次互換時,出現的都是小學生到高中生的我──下限是八歲。因為那是我第一次互換的年紀,所以不會有錯。」
  我當然思考過這件事。年幼的浦川確認過年齡好幾次,我不可能不在意。
  「那麼,上限呢?」
  我當然也在意這件事。
  「……就我所知,是十五歲。」
  換句話說,就是現在的浦川。
  「沒錯。我之前就一直在想,為什麼從來沒和更未來的我互換過。」
  明明沒必要特地說出口。
  但她還是說了。
  「我大概會在那段期間消失吧。」
  「消失?」
  「簡單地說,就是迎接終結。」
  她凝視拼圖片。
  「我不知道我的終結,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呈現。或許是在交通事故中失去性命,也或許是在不知不覺中罹患重大疾病。畢竟擁有這種奇妙的體質,所以也可能只會單純消失。」
  不安定地晃動,宛如幽靈的浦川。
  我覺得單純消失最適合她。比起理論,感覺她會消失的可能性還更有現實感。
  我搖頭。
  「那不一定啦。也許只是更未來的浦川至今還沒出現而已。」
  「你真的這麼想嗎?」
  「可能性並不是零。」
  「但極度接近零。」
  我無法否定她的話。七年來,她究竟互換了多少次呢?──假設三天一次,那大約是八百五十次。若其中一次也沒出現,那就是確定了。如果對象是別人,我會這麼回答。
  「以前──七年前,貼著這塊OK繃的我出現在你面前時,有說過這是上限吧?這表示我的互換,在這時間點已經結束了。」
  互換的結束。
  「有辦法知道那種事嗎?」
  「你應該也明白,我從來沒跟十五歲以後……換句話說,比現在更未來的我互換過吧?」
  我無奈地點頭。
  假設九歲的浦川,和十四歲的浦川互換。在這個情況下,浦川成長到十四歲時,一定會和九歲的浦川互換。和未來互換的次數,遲早會變得和過去互換的次數相同。
  反過來說,如果過去沒有互換的經驗,之後就不會再互換。否則就說不通了。
  「我每次互換,都會留下簡單的筆記。按照那份筆記,我還會跟比現在更未來的我互換七次。」
  還有七次。
  等結束之後,就不會再和過去互換。
  她至今沒有和更未來的自己互換過。
  她的互換即將結束。
  「就算變得不再互換,也不代表妳得消失啊。」
  「可是,我想不到別的可能性。」
  我輕輕搖頭。
  「我不希望妳消失。」
  「坦白講,我早就猜到你會這麼說。……或許要是那句話,能讓我打從心底不想消失,我就能留在這裡也不一定。」
  浦川臉上和平常一樣缺乏表情。
  她輕輕搖頭。
  「但是,我唯一的遺憾就只有拼圖。我希望能完成它。」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同意她。
  「雖然還不確定妳會消失,但總之我也想完成拼圖。」
  「為了這個目的,必須找出那塊不見的拼圖片才行。」
  「我記得只要和廠商聯絡,就能請他們送缺少的拼圖片過來。」
  「嗯。不過在這種時候,必須告知對方是少了第幾行第幾列的部分。如果不完成這幅拼圖,就無法得知是少了哪個位置的拼圖片。等完成拼圖聯絡廠商,到拼圖片送來時,我可能已經不在這裡了。」
  頓了一拍後,她補充道:
  「而且我覺得拼圖的美,就在於將一塊厚紙打散後,重新回復成一塊這點。」
  我點頭。
  「那麼,我們就來找不見的拼圖片吧。」
  「嗯,必須盡快──可以確定的是,和第一次遇見積木,那個夏天的我互換前,都還沒找到。」
  的確,如果在那之前找到缺少的拼圖片,就和她的臺詞矛盾了。當時的她,曾經說過很在意還沒找到的拼圖片。
  「可是,在那之前妳也不會消失。至少我們還有一點時間。」
  她之後確定還會互換七次。以三天一次來算,還有二十天左右的時間。
  然而,她靜靜地搖頭。
  「這兩個星期,我互換的頻率增加了。」
  浦川看向這裡的臉,還是面無表情。
  「最近幾乎每天都會發生。」
  「……我完全沒發現。」
  「因為經常是在夜間和早晨互換,所以不怎麼明顯。」
  即使如此,我還是應該發現。可以的話,我希望能發現。
  「總之,我們來找不見的拼圖片吧。」
  她說道。

  我們先搜索閣樓。一下靠近地板看,一下從遠處環視整個房間。也小心翼翼地在不弄散拼圖的情況下,窺探已經完成的拼圖下方。
  在那之後,我們一點一點地擴大搜索範圍。連接閣樓的房間,二樓的走廊,到整楝房子──
  但是,我們沒找到那片拼圖。

  3

  在那之後的幾天,我們持續尋找純白的拼圖片。我們徹底翻遍了洋房,仔細地搜索想到的地方。
  今年的七月下旬,浦川再度回到這棟洋房繼續拼拼圖時,拼圖確實是齊的。
  當時我們一起仔細數過拼圖,確認拼好六百三十二片,剩下三百六十八片要處理。從那天到今天為止,大約三個星期的期間,有一片拼圖不曉得消失到哪去了。
  我們推測拼圖卡到其中一人的衣服,被帶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翻遍所有這夏天穿過的衣服口袋,確認洗衣機的底部,甚至趴在房間的地板上尋找。浦川則是慢慢將平常的散步路線走了一次,並前往常去的超市確認客戶遺失物。如果是掉在家外面,將會構成致命的失敗。掉在路邊的拼圖片,對其他人來說根本毫無價值。雖然很可能已經被丟掉或燒掉,但我們還是不打算放棄搜索。
  周圍一變暗,我們就回到閣樓,埋頭繼續挑戰拼圖。即使如此,我們仍然遵守兩人輪流拼一片拼圖的規則。
  每次拼上白色拼圖,我就會感受到某種類似儀式的強制力。那一定是為了我們自己,所必須進行的事情。我在不知不覺中,極為自然地這麼想。
  這不是個好想法。這背後明顯代表浦川會消失。我想在她消失前,完成這幅拼圖。我不能有這種想法。
  我絕對不想失去她。我必須意識這點。仔細思考方法,然後巧妙地加以處理才行。然而,浦川變得比以前更加不安定地晃動了。
  貼了OK繃的隔天,她再度互換。那天晚上又換了一次。再隔天,竟然換了三次。簡直像是為了配合某個條件,慌張地進行準備一樣。
  開始尋找拼圖片的第三天中午,我們來到附近的神社。十天前,我們有來逛過在這裡舉辦的夏季祭典。
  我們一會合,她就說道:
  「今天早上,又互換過一次了。」
  這是第六次。
  她看向指尖的OK繃。大概是新貼上去,乾淨的黃色OK繃。上面印有滑稽的小熊圖案。我把剩下的所有OK繃都給她了。
  可以的話,我希望她用不同的OK繃。總覺得那個OK繃,象徵她的消失。
  「只剩一次了。七年前,貼著這個OK繃出現在你面前的那次。已經沒時間了。」
  我們調查了兩人一起觀察撈金魚水槽的地面附近,窺探坐在一起吃章魚燒的長椅下方。到處都找不到白色的拼圖片。
  我們坐在那張長椅上,喝著裝在寶特瓶裡的可爾必思。從七年前開始,我和浦川一起喝飲料時,就一定是喝可爾必思。
  「積木。你曾經是我的希望。」
  「希望?」
  她緩緩點頭。
  「沒錯,是鼓勵我繼續活下去的動力──好比說在發生互換之前,我都會感到頭痛。你知道那種時候,我第一件做的事情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妳看起來沒做什麼特別的事。」
  「那是只有你在我面前時的場合。積木,你這人不笨,應該早就發現答案了吧?」
  我本來打算蒙混過去,但最後還是坦率回答:
  「躲起來。」
  年齡突然改變的樣子,本來就不能隨便讓人看見。
  「沒錯。在發現自己的身體具有這種奇妙特性時,我就認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這是令人悲傷的事。她第一次體驗互換,應該是八歲的時候。如果是我遭遇這種狀況,一定會找人商量,我恐怕無法自己獨自應付。
  「知道會頻繁發生互換後,我平常就盡量不引人注目。出門時會盡量走沒人的道路,並挑選有許多藏身處的地方。之所以決定要在暑假獨自回去那個家,其實也是為了這緣故。」
  我隱約有發現,互換在她的生活中心。
  例如浦川經常在發生互換後去買東西。無論是去醫院、搭公車、參加神社的祭典,還是每年夏天結束要回祖父家的時候,都一定是在發生互換之後。
  這是因為她透過經驗得知,互換不會連續發生。她能安心地出現在別人面前的時機,就只有在互換發生之後。
  ──但是,現在連這個規則都失效了。
  這幾天,她每天都會發生不只一次的互換。
  「我盡可能過著不引人注目的生活。唯一的例外,積木,就只有你而已。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是什麼時候嗎?」
  「不是國小三年級時的暑假嗎?」
  「對你來說是那樣沒錯,但我就不同了。在那前四個月──還是春假的時候。互換的我,和國中二年級的你相遇了。」
  「……原來如此。這我倒沒發現。」
  「你能想像我當時有多驚訝嗎?眼前突然出現一個陌生的男生,坐在桌子對面悠閒地吃著布丁。我詛咒未來的自己。明明下了那麼大的決心要獨自生活,為什麼會犯下這種失誤。」

  無論再怎麼思索,我都想不起來當時的情況。我的記憶力不像浦川那麼好。
  「可是,你卻若無其事地說『這次變得還真小呢』。」
  沒印象。大概是布丁太好吃,情緒有點激動吧。
  「就在我不曉得該如何回答時,你接著說道──妳眼前有個很好吃的布丁,妳想吃也行喔。如果等互換結束,國中二年級的浦川回來不會生氣的話。」
  嗯,稍微想起來了。
  一臉困惑的小浦川非常可愛。
  「結果我一句話也沒說。再度回到原本的時間後,我一直在想。等我長大升上國中二年級,吃到那個布丁時,要是難吃就找你算帳。」
  「但很好吃對吧?」
  「嗯。真是讓人生氣的事。」
  那太好了。能讓她生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那之後到暑假之間,我一共見過你三次。因為我只有暑假白天跟你在一起,所以機率並不算高──不知不覺中,我開始希望互換後能夠遇見你。」
  「畢竟那樣比較輕鬆。」
  「嗯。我能夠輕鬆相處的,就只有你而已。」
  我無法坦率地為這句話感到高興。她平常的生活,一定比我所想的還要孤獨。
  「那連寒假也來這裡不就好了。」
  「我偶爾會來喔。只是你沒發現而已。」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和休假無關。你真的認為像我這種體質的人,有辦法去學校嗎?這怎麼可能。你只是笑著接受我的所有謊言而已。」
  「……沒這回事。」
  「我哪裡說錯了嗎?」
  無法回答的我,姑且先以微笑回應。她還是一樣面無表情。
  非常遺憾的是,我並沒有像她所想的那麼了解她。只不過是希望能稍微更進一步地了解她而已。
  「無論如何,這是令人高興的事。」
  好像浦川認為我是個特別的存在。
  坦白講,我本來以為自己對她而言,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存在。
  直到現在,我依然無法確定自己對她有什麼價值。
  我喝下一口寶特瓶裡的可爾必思。甜味在口中擴散、消失,舌頭上只殘留一些酸味。浦川開口:
  「三年前的夏天,我曾經短暫消失過一段時間對吧?」
  我點頭。
  互換的唯一例外。
  我還記得浦川在那之後說的話──「我有種被狠狠背叛的感覺」。當然,還有她那張難得顯露的表情。
  「明明互換了,為什麼我沒有出現呢?簡單地推測,就是因為我已經不在了。或許當時我的靈魂,正浮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呢。」
  「浦川相信靈魂的存在嗎?」
  這是個不看場合的愚蠢問題。
  然而,浦川規矩地回答:
  「不。這只是單純的感傷。」
  她從長椅上起身,用力伸個懶腰。
  我也跟著起身。通往神社的石階旁邊,有個老舊且快要崩毀的主屋。那裡已經好幾年沒人住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很久以前,我曾經偷偷跑進去那裡呢。」
  我記得自己當時還是小學生。
  因為突然下雨,我在找能避雨的地方時,發現那棟房子的門沒鎖。
  「嗯──」
  說到這裡,浦川突然陷入沉默。
  我看向她的臉。她正凝視著那棟房子。
  「積木。我幾天前,曾經去過那裡。」

  浦川前幾天互換時,曾經造訪神社的主屋。她和還是小學生,正在避雨的浦川互換。那是在她割到手指之前的事。當時出現的小浦川,頭髮的確是溼的。
  她互換的時候,會連衣服、背在肩膀上的包包,或是手上的書,一起移動到別的時間。雖然不曉得這效果的正確範圍,但連勾到衣服下襬的拼圖片一起移動,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我們走向主屋,然後不自覺地變成小跑步。
  入口的門沒鎖。
  我們一握住門把,門便伴隨一道尖銳的聲音開啟。
  如果這裡有拼圖片──
  「我的頭痛起來了。」
  浦川說道。
  我看向她。白色襯衫、深藍色休閒褲、留到背中間的黑髮,右手中指指尖貼了一塊黃色的OK繃──
  那道身影晃動,變得稀薄。
  「這是最後了。」
  說完後,她逐漸消失。
  最後的互換,發生在找到拼圖片之前。她必須和過去互換,問小時候的我說:「你有找到不見的拼圖片嗎?」
  接著出現的,是我在七年前遇見的浦川。
  小學三年級的她,還是一樣面無表情。即使是現在看見,我依然覺得她很美麗。
  她抬頭看向這裡。
  「你是積木吧?」
  沒錯,我是積木。
  「為什麼你不說話?」
  我輕輕搖頭。
  「沒什麼。因為妳太漂亮,害我嚇了一跳。」
  小學三年級的浦川,微偏著頭說道:
  「積木,我總算見到你了。在現實時間,和我年齡相同的你。」
  「嗯。」
  「這個時間的我幾歲?」
  「十五歲。」
  「你和我的感情好嗎?」
  「和以前一樣,非常良好。」
  她的身影開始變得稀薄。
  我不自覺地朝她伸出手。我後來之所以自制,並非出於自己的意志。
  小學三年級的浦川消失,高中一年級的浦川出現。
  「我果然是和小學三年級時的自己互換。這麼一來,我以後就不會再互換了。」
  她拿出平常使用的便條紙,低喃著:「已經不需要做筆記了。」
  我們走進主屋。
  一片拼圖就這麼簡單到讓人驚訝,很理所當然地躺在地板上。它的顏色變髒帶灰,形狀受潮而微微翹起。但那確實是一片白色的拼圖。
  浦川用美麗的手指撿起它,仔細確認。

  我開口。我原本就打算在她發生最後的互換後告訴她:
  「我喜歡妳。」
  這是我第一次說出這麼單純的話語。
  她看向這裡,微微笑了一下。難得充滿人味的表情。
  「比我預料的還要簡單呢。」
  「我想了很多次。決定選擇不會讓人誤解的臺詞。」
  「積木,我也喜歡你。你明明對許多事情都漠不關心,但總是對我非常溫柔。」
  「那麼──」
  「可是……」
  她打斷我的話,然後短暫陷入沉默。
  接著她靜靜搖頭,以平穩的語氣說道:
  「可是,七年實在太長了。積木,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也一樣。
  我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
  「積木,你一直在思考讓我免於消失的方法對吧。才會想到只要消除我這個會和其他時間軸互換的難解特性就行了。這麼一來,就能在不造成矛盾的情況下,解釋為何我沒和未來的自己互換。」
  這還用說。
  讓妳變回普通的女孩子。這才是自然的解答。
  「接下來,你開始猜測為什麼我會具備這種特性。然後,你想起我在我們當初見面時所說的話。」
  我非常不安定,跟幽靈沒兩樣。
  我怎麼樣都沒辦法將現在待的這裡視為自己的歸宿。
  「於是你做出結論,只要打造一個歸宿就成了。而你計劃讓自己成為我的歸宿。」
  確實就是那樣。
  沒有任何地方錯誤。
  「我不懂你的心。不過,積木,你非常溫柔。無論你怎麼看待我──無論你對我有沒有特別的好感,都會向我告白。」
  「不對。因為對象是妳,我才會想和妳在一起。」
  「那只是單純的感傷。因為就要消失不見了,才不自覺地感到可惜而已。」
  「妳又不懂我的心。」
  「那你就懂自己的心嗎?」
  要是能點頭就好了。
  帶著自信,理直氣壯地點頭。
  不過,我無法回答。
  「三年前的夏天,我消失的時候。我明明互換了,卻沒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我看到未來,而且是比現在還要稍微未來的你。」
  她靜靜地搖頭。
  那是我看過好幾次的動作。
  「你當時抱著一位女孩子。彷彿這世界上,再也沒什麼比她更重要的。」
  怎麼可能。
  「妳有看見那個女孩的臉嗎?」
  「不。我沒看見。你心裡有底嗎?」
  「沒有。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妳而已。」
  「可是,如果當時我還存在,應該會互換才對。不可能有兩個我同時存在於相同世界。」
  她從來沒看過自己的身影。
  至今為止,從來沒發生過那種事。
  浦川露出笑容。露出不符合她風格的爽朗笑容。
  「積木。即使沒有我,你也能獲得幸福。」
  不可能,我很確信。

  4

  回到閣樓後,我們繼續拼純白的拼圖。
  那是我們在這個夏天反覆持續的行為。每個形狀看似相同的拼圖片,感覺都擁有獨特的個性。只要有一邊的長度出現些微差異,就會造成致命的問題。它們相互契合,建構一個純白的長方形。
  我們需要的,一定就是這種工序。
  將數量龐大的拼圖片,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一片一片地引導到正確位置。其實我們也應該這麼做才對。
  白色拼圖既是我,也是浦川。然而,我們長時間對它置之不理。我們在現實拼湊的,就只有這張厚紙而已。
  我們輪流拼上拼圖片。
  剩下的拼圖片愈來愈少。相對地,找到正確拼圖片的機率提高。這是可能性的局限。
  我思考如果浦川真的消失該怎麼辦。
  那應該不會太晚發生。既然互換的頻率為符合道理而攀升,那照這個邏輯推演下去,她即將消失。
  前天兩次,昨天三次,這是她互換的次數。
  然後,今天早上和中午過後各發生一次。
  那麼即使浦川在今天消失也不奇怪。她本人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要是她在我眼前消失,我會流淚嗎?
  她消失的時候,我腦袋裡會想什麼呢?
  她消失的隔天早上,我會幾點起床呢?
  我到底會吃什麼,聽什麼樣的音樂,對什麼東西笑呢?
  我什麼都不知道。
  「換你了。」
  我觀察拼圖的形狀,尋找看起來對得上去的拼圖片。在放到覺得正確的位置後,才發現突起的部分形狀略有不同。於是我伸手拿下一片。
  「積木。為什麼七年前你會想來這裡呢?」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想一個人獨處。」
  「為什麼?」
  「人偶爾會有完全不想見到任何人的時候。浦川,妳不會嗎?」
  「我原本就不喜歡跟人見面。」
  「可是,妳看小說耶。」
  「因為不用見任何人,我才看小說啊。」
  「小說裡基本上都會有人物登場。」
  我找到一個讓人覺得「就是這個了」的拼圖片,它像是開門走進自己的房間一樣,與周圍的拼圖契合在一起。
  「換妳了。」
  浦川仔細地確認拼圖片的形狀。
  「小說裡的登場人物不會關心我,他們只為了完結自己的故事而行動。我又沒實際見到他們。」
  那就是浦川的距離感。
  只要一進入視線範圍,她就會仔細觀察對方在做什麼,但不會讓彼此的人生產生關聯。
  對浦川而言,我和她之間肯定也隔了相同的距離。
  「我就是覺得小說這點好。」
  她拿起三片拼圖,依序對照,最後一個是正確答案。
  「換你了。」
  七年的時間,確實太長了。
  我在不知不覺中,陷入自己理解她的錯覺。
  某個冬天的日子,我突然想看這棟洋房而騎腳踏車過來。和小學生的時候相比,要來這棟洋房變得簡單許多,但我依然在寒風中持續騎了三十分的腳踏車。
  簡單來講,我就是想見浦川。這樣的欲望強烈到我知道她人不在這裡,還是跑來這楝洋房。不過,當時洋房裡的燈是亮的。
  認為浦川在家的我,在路邊眺望這棟洋房一段時間後,就這樣騎著腳踏車回家了。
  我心想,如果浦川也和我一樣想見對方,應該會主動聯絡我才對。如果都來到這裡卻沒聯絡我,大概就表示她不想見我吧。我害怕強硬介入她的私人時間會被她討厭。
  如果當時我有敲這扇門,是不是就能改變什麼呢?
  要是能夠改變,那我有辦法在現在獲得相同的變化嗎?
  我抓起她剛才拿的其中一片拼圖,放到她剛嵌上去的那片旁邊。兩者輕易地契合在一起。
  「如果我們接下來能一片都不弄錯地完成這幅拼圖,妳可以不要消失嗎?」
  剩下大約十五片拼圖。每片的形狀都很接近,無法輕易辨認。
  她用指尖夾起拼圖片,旋轉著確認。
  「我又不是自己想消失才消失的。」
  「那妳願意發自內心,希望自己不要消失嗎?」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她都緊盯著我的臉。
  但她什麼也沒回答,直接放下拼圖片。
  那片拼圖完美地和周圍契合。
  她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指尖。
  「我仔細想過,妳將消失的事。我盡可能坦率、又仔細地想過了。其實我應該要早點這麼做的。」
  我觀察拼圖片的形狀。
  想要推測出所有直線和曲線蘊含的意圖。
  然後幾乎潛意識地抓起一片拼圖。
  「我果然不想失去妳。」
  即使只是偶然。它依然漂亮地成為拼圖的一部分。

  我在意的是浦川的動作。簡單來講,就是她拿起拼圖片,將其和拼圖已經完成的部分湊在一起所花的時間。
  我發現這段時間明顯變長。她應該也有自覺到這點。這表示,她也的確不想消失。
  太陽在不知不覺中下山,參雜著紅色的光線從天窗照進來,拉長了許多東西的影子。

  拼圖已經幾乎完成。中心偏右下的部分,一共就只剩下九片空格。
  浦川再度填滿一片空格。剩下八片拼圖。
  這幅拼圖的第一片是我放的。因為數量是偶數,所以最後一片將由浦川放上去。我們預定最後再放那片在神社主屋待了好幾年的拼圖片。這並非討論的結果,只是我們都自然地避開那片拼圖,賦予它特別的地位。
  拼圖即將完成之際,她在想什麼呢?
  我感到有點寂寞。和她一起拼這幅拼圖,已經徹底融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無論如何,失去日常總是令人感傷。
  拼圖的空洞一片接一片地被填滿。
  「看來似乎來得及呢。」
  她如此說道。她大概是刻意裝出滿足的樣子。
  「積木。如果我沒有這種奇妙特性,只是個普通人,你覺得我們會變成什麼樣的關係?」
  「肯定不會有任何改變。而且,妳本來就是個普通的女孩子。」
  例如,她根本不是什麼幽靈。
  她只是個看似單純,但難以參透內心,稍微有點神祕的普通女孩──我花了七年,才注意到這件事。
  「那麼,要是我父母沒遭遇事故呢?要是我一直待在這個家,和家人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呢?這樣我們根本就不會相遇吧。」
  「是嗎?說不定我們會在國中和高中相遇啊。然後在放學後的教室或頂樓,一起聊各式各樣的話題。」
  「原來如此。的確有這個可能。」
  我放上第九百九十九片拼圖。
  拼圖只剩下一片。
  浦川用美麗的指尖,輕輕戳了兩下最後的那片拼圖。
  然後她靜靜地以精密的動作,將它放到最後的空洞上。
  被長時間棄置,受潮而稍微變形的拼圖片,沒辦法漂亮地組合上去。
  「真是個不乾不脆的結局呢。」
  浦川輕笑道。
  「其實我稍微有點期待,等這幅拼圖完成時,會發生什麼不得了的幸福奇蹟呢。」
  「或許再等一下,就會發生也不一定。」
  「……說得也是。但是,我大概看不見那幅場景了。」
  她起身。
  我也站到她旁邊。
  「我開始頭痛了。」
  那是她開始不安定地晃動的預兆。
  然而,浦川已經不會再和過去互換。至今也從來沒和更未來的自己互換過。
  夕陽的紅色變得更加深沉。我看不清楚浦川的表情。
  「最後,可以跟我握個手嗎?」
  她伸出右手。
  我溫柔地抓住她的手。

  「謝謝。」
  說完後,浦川的身影開始微微晃動。
  她打算放開我的手,但被我緊緊地握住。
  我就這樣將她抱了過來。
  這麼簡單的事情,我過去一次也沒做過。
  懷裡的浦川,比我想像得還要柔軟許多。
  「你這是什麼意思?」
  「妳互換的時候,會連身上帶的東西一起進行時間移動。既然如此,抱著的對象又會如何呢?」
  懷裡的她顫抖著。
  「這次不是移動,而是消失喔?」
  我搖頭。
  「我仔細想過了。」
  「……你打算和我一起消失嗎?」
  「不對。」
  那種事不可能發生。三年前的浦川,必須看見我抱住女孩子的身影。這是我第一次抱女孩子。如果我們就此消失,那就說不通了。
  就跟拼圖一樣。漂亮的答案,永遠只有一個。
  「妳和我都不會消失。」
  「可是!我的身影,變得這麼稀薄……」
  「沒這回事。妳好好地在這裡。」
  明明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我至今從來沒有在浦川身影晃動時抱過她。
  明明不希望她離開,卻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我們害怕彼此,動也不動地等待對方主動靠近。所以我們才無法接近彼此。
  我知道浦川正在我的懷裡哭泣。我抱緊她,在她耳邊說道:
  「我,喜歡妳。」
  在被我抱緊的浦川正後方,出現了國中一年級的她。我們短暫地對上視線。國中一年級的浦川,露出某種複雜的表情後消失。
  即使如此,高中一年級的浦川,確實在我的懷裡。
  她擁有確切的實體,流著溫熱的眼淚。
  她以尖銳的聲音回答:
  「我也喜歡你。」
  在夕陽消失,夜晚來臨之前,我一直緊緊抱著她。


  隔天,我在洋房找不到浦川的身影。
  這讓我緊張不已──難不成她消失了嗎?
  就在我準備衝出門搜索這一帶時,手機響了。外螢幕顯示浦川的名字。
  「浦川嗎?」
  一陣漫長的沉默後──
  她輕輕回答一聲「嗯」。
  「妳在哪裡?」
  「其實,我今天早上就回到祖父家。」
  這是我第一次透過電話聽她的聲音。或許是因為這樣,我感受到一股困惑的奇妙氣息。
  總而言之,我用力握緊手機問道:
  「為什麼?」
  我本來打算今天和她一起去買新的拼圖。
  她再度沉默好一段時間,才用細微的聲音回答:
  「……我覺得很害羞,沒辦法見你。」
  我忍不住笑了。
  為了見到害羞的浦川,我決定去迎接她。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大家好!我是河野裕。
  這本書名為《重啟咲良田4 道別不是容易的事》的書,是《重啟咲良田》系列的第四本小說,同時也是最初的短篇集。
  本書基本上是由我在《The Sneaker》(雜誌)上寫的短篇集結而成。覺得「咲良田這次的新刊出得真快」的各位!本書裡只有一篇短篇是全新創作,可不能對我過度評價喔!
  本書收錄了咲良田的三篇短篇和兩篇極短篇,以及一篇和咲良田完全無關的短篇。雖然我覺得冷靜地加入一篇無關的短篇很棒,但一想到究竟有多少人同意這點,就讓我感到極度不安。
  本書全新創作的咲良田短篇,頗有長篇的氣息。不僅還算重要的新角色順利登場,同時也描寫了主角們心境上的重大變化,就連過去在作中沒明言的事情都確實寫進去了。
  過去在《The Sneaker》上刊載的短篇和極短篇,真要說起來,比較接近是強化設定和角色。不過,希望各位不用在意背後的含義,自由閱讀。
  話說回來,這系列的故事內容也是一下跳回過去,一下觀望未來,時間非常不穩定,而作品發表的順序更是亂七八糟。
  如果稍微整理一下時間順序──

  ○兩年前(國中二年級篇)
  長篇3〈兒時記憶〉→短篇〈Strapping/Goodbye is not an easy word to say〉

  ○現在(高中一年級篇)
  短篇〈彈珠世界與糖果抗體〉→極短篇〈某日的春埼同學~探病篇~〉→長篇1〈貓、幽靈及星期天革命!〉→短篇〈去月亮採砂的男孩故事〉→長篇2〈魔女、照片及紅眼女孩〉→極短篇〈某日的春埼同學~交友篇~〉

  ──就是這個樣子。說得更精確一點,極短篇〈某日的春埼同學~交友篇~〉的時間點,是在長篇2的第三章和終章之間。然後長篇2的後面,也收錄了長篇3的部分劇情(升上高中一年級的主角們在消波塊對話的場景)。
  嗯,真是複雜!就算下集長篇直接寫主角老年後的故事,感覺也會被原諒。可是,那大概是我的錯覺,所以下次真的差不多該寫高中一年級第二學期的故事了。夏天總算結束,進入秋天。
  由於難得出版短篇集,因此以下將為各個故事進行解說。

  〈彈珠世界與糖果抗體〉
  這是主角們剛升上高中,發生在開學典禮時的故事。
  雖然是收錄《The Sneaker》二〇一〇年十月號上刊載的短篇,我卻把雜誌刊載內容做了大幅度的改寫。
  身為作者實在沒資格說這種話,可我有點無法接受刊載於雜誌上的那篇文章,印象中那是篇內容過於噯昧,讓人難以摸清輪廓的小說。這個系列原本就有很多曖昧不清的場面,但刻意不寫白(有意識到效果)和寫得太爛無法傳達,完全是兩回事。
  ──如果繼續討論這個話題,會變得太過嚴肅(感覺已經寫太多了),所以趕緊進入下一個階段。

  〈某日的春埼同學~探病篇~〉
  女主角視點的極短篇第一彈。
  這篇是刊載在《The Sneaker》二〇一〇年八月號的作品,事後並沒有做太大的更動。
  這是考驗完全沒有提及能力的《重啟咲良田》能否成立,以及這位女主角究竟有沒有魅力,極具實驗性質的問題作,而重點就在於看起來完全不像問題作。
  與長篇3登場、國中二年級時的女主角對照過後,各位是否有陷入見證孫子成長的祖父般感慨呢?我對此深感期待。

  〈去月亮採砂的男孩故事〉
  野之尾盛夏、男孩和貓咪的故事。最早是刊載於《The Sneaker》二〇一〇年四月號。
  至於執筆期間,是在寫完長篇2之後。因為當時編輯大人一直纏著我問:「野之尾第二集沒登場嗎?」「喂,為什麼野之尾沒登場。」所以才會有這則短篇誕生。
  順帶一提,至今登場過的角色們,在後續的長篇應該還會有很多機會再度登場。

  〈某日的春埼同學~交友篇~〉
  女主角視點的極短篇第二彈。當初是在《The Sneaker》二〇一〇年十月號,和〈彈珠世界與糖果抗體〉同時刊載。
  我想寫一開始的場景,所以誕生了這則故事。貓咪真的很棒。我也想讓貓咪爬到我身上。
  另外,因為我預定加深女主角和野之尾的友誼,才順便連那部分也寫進去。但是和貓咪比起來,這些都是小事。

  〈Strapping/Goodbye is not an easy word to say〉
  唐突的過去篇。
  這是為本書創作的全新短篇,也是長篇3敘述兩年前故事的後續。
  為了營造出過去片段的氣氛,我還刻意改變寫法,不過在反覆修正的期間,又變回接近平常的風格。
  順帶一提,本書用的標題和這則短篇用的標題,英文有微妙的差異(有沒有an的部分),這沒有深刻的含意。只是在衡量英文本身的正確性,和外表呈現的美感後,分開使用而已。

  〈白色拼圖〉
  這是和咲良田完全無關的短篇。
  男孩和女孩在洋房的閣樓拼純白拼圖的故事。
  當初是刊載於《The Sneaker》二〇〇九年六月號(發售日是同年四月三十日)。由於這期的《The Sneaker》是在《重啟咲良田》第一集出版的一個月前發售,因此若從刊載時間來看,〈白色拼圖〉就會變成我的出道作(雖然先執筆的是咲良田第一集)。
  由於這則短篇同時也有告知《重啟咲良田》的一面在,所以氣氛應該和咲良田非常接近。感覺像是偏向戀愛的咲良田。

  短篇介紹到此結束!
  我自認每個故事的方向性略有不同,但看在旁人眼裡,說不定都差不多。無論如何,還是希望各位能夠看得盡興。
  好了,既然本書的介紹已經結束,就來聊點本書以外的咲良田事情吧。
  上一集後記曾經提過的漫畫版《重啟咲良田》,終於要開始了!
  漫畫版《重啟咲良田》的作者吉原雅彥老師,是位非常知性、認真的人物。
  我第一次和吉原老師見面,是盛夏的時候。當初的預定,是打個招呼和確認一些設定方面的問題。
  哈哈,確認設定對我來說,根本是輕而易舉!別看我這樣,我對咲良田的設定可是非常熟悉呢。就連預定不會在本篇登場的過去設定,與能力規則等無謂的知識,我都一清二楚。
  於是,我就這樣輕鬆地笑著前往東京的角川總公司。中途甚至還有精力繞去速食店吃漢堡。
  等開始討論後──

  吉原老師:「請問這間咖啡廳,外觀大概是什麼樣子?」
  我:「咦?……不曉得呢?」

  這真是令人衝擊的事實。
  原來要畫成漫畫,就得連咖啡廳的外觀都設定好才行。詳細的教室座位分布、道路的車線數,以及各種場景都必須一一畫出來。
  可是,我根本就沒做這種設定!每個場景都只有決定曖昧的氣氛!
  我只能拚命地翻著咲良田(小說)的第一集說「像這樣」,把椎名老師的插畫給吉原老師看。救救我,椎名老師救救我!

  吉原老師:「請問有作為範本的城鎮嗎?」
  我:「大致上是用老家附近(德島),和現在住所(神戶)的場景拼湊而成。」
  吉原老師:「那麼,我去德島和神戶一趟(認真)。」

  不要啊!那絕對是白費工夫!
  我只有稍微拿來當成想像的基礎,其實根本就沒什麼範本。
  總之,在我模糊地說明咲良田的氣氛後,才發現吉原老師似乎知道一個形象符合的地方。於是我們決定去看看。
  後來在吉原老師的帶領下,我和椎名老師與兩位編輯(小說版和漫畫版),踏上我的首次取材旅行(!)。
  吉原老師超認真的,拍了許多照片。椎名老師則表示「我是抱著觀光心態來的♪」。至於我……在車站前的麵包店買到芥菜麵包,真的很好吃呢。好幸福。
  這樣的漫畫版《重啟咲良田》,將於十二月二十五日發售的《月刊少年Ace》二月號(雜誌)開始連載!還請各位多多指教!

  ──只講到這裡的話,感覺會被人說「你也給我好好工作」,所以最後還是稍微提一些關於下本小說(咲良田第五集)的事。
  按照目前的預定,應該會在春天問世。在本書出版時,初稿大概已經完成,再來的關鍵就是能修改到什麼程度。(註:所有與出版相關的時間,皆指日文版。)

  那麼,期待之後還能在《重啟咲良田》第五集與各位見面。

  二〇一〇年十月
  河野裕
发表于 2018-7-7 21: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后那个短篇不错呀...虽然跟咲良田完全无关不过是个很好的恋爱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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