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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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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河野裕]重启咲良田3 儿时记忆[台/繁]插图待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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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7-6 13: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7-6 13:57 编辑

  重啟咲良田3 兒時記憶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河野裕
  插畫:椎名優
  譯者:李文軒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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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錄入:Naztar(LKID:wdr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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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及輕小說文庫
  ───────────────────────────
  「為什麼妳會死?」
  具有不同能力的三人,
  擁有「記憶保持」能力的淺井惠、「重啟」的春埼美空,以及「預知未來」的相麻菫。
  兩年前,相麻在瀰漫夏日氣息的校舍頂樓提出了一個問題:
  「假設在我們當中,有機器人存在。」
  隨著夏天的尾聲逐漸接近,三人持續思考這個問題。機器人是誰?
  最偏離人類的,是誰──?
  描寫兩年前去世的少女,以及一切開始的系列作第三集!

  插圖000

  作者:河野裕(YUTAKA KONO)
  1984年出生於德島縣。大阪藝術大學文藝系畢業,SNE集團成員。
  「用別人給的票看戲裝時髦企劃第二彈。這次我(透過公司的前輩)從某個地方拿到四季劇團的音樂劇,《女巫前傳》的票。無論舞臺還是服裝都非常豪華,讓人宛如置身夢境。真是太棒了!雖然我忍不住大白天地就在中場休息時間喝了啤酒,不過既然是在夢境裡,那就沒辦法了。」

  插圖001

  假設在我們當中,有機器人存在。

  插圖002

  「妳認識我媽媽嗎?」
  「只要看見有人哭,我就會使用重啟。」
  「妳比誰都正常。」
  「生活中必要的東西,一直都是笑容和主題曲。」
  「我有幾個規則。」
  ──我擁有明天的記憶。
  「換句話說,我的目的就是讓各式各樣的話語,在人與人之間傳達。」

  插圖003

  插圖004

  淺井惠
  擁有記憶保持的能力。七坂中學二年級生。
  春埼美空
  能利用「重啟」的能力將世界倒回三天前。七坂中學二年級生。
  相麻堇
  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七坂中學二年級生。
  中野智樹
  擁有傳遞聲音的能力。七坂中學二年級生。
  坂上央介
  七坂中學三年級生。
  KURAKAWAMARI
  七歲的少女。
  村瀨陽香
  擁有消除事物的能力。蘆原橋高中一年級生。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43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什麼都聽不見。
  河口附近的廣闊河面水流平穩,對想聽海浪聲的人而言,這裡離海有點太遠了。一旁的道路上完全沒有人的氣息,只剩夕陽靜靜地染紅天空。
  明明就算有蟬聲從別處傳來也無所謂,但奇妙的是,即使側耳傾聽,依然什麼也聽不見。
  淺井惠與春埼美空並肩坐在寧靜的消波塊上。
  八月三十日的傍晚,就像輕微發燒的額頭般溫暖,讓人感覺意識逐漸稀薄。淺井惠閉上眼睛。
  他在一層眼瞼創造出來的黑喑中,回想起一名少女的事情。
  相麻堇。她是位大膽、孤獨、隨興,笑起來宛如野貓的少女,同時也是某天突然死去的女孩。
  惠第一次和她見面,也是在這個消波塊上。
  兩年前的四月八日,正好下午六點,兩人在夕陽下的消波塊上相遇。
  ──我當時只想獨處。
  只想在不和任何人見面或說話的情況下看夕陽。
  明明無論誰來這裡,我都不打算理會。
  相麻堇出聲。
  ──你在哭嗎?
  惠忍不住對那個簡單的問題產生反應。
  他反問:「為什麼妳會這麼覺得?」
  惠明明不打算見任何人,但相麻堇卻硬是和淺井惠相遇了。
  少年睜開眼睛。
  跟當時一模一樣的夕陽餘暉,感覺似乎變得比閉上眼睛前稍微濃厚一些。
  惠緩緩問道:
  「妳還記得猜機器人的事情嗎?」
  他知道旁邊的春埼稍微動了一下脖子。那既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只是稍微將頭歪向一邊而已。
  「你是說相麻堇的問題嗎?」
  惠點頭。
  那是兩年前,四月二十八日的事情。惠他們當時還是國中二年級生,三人於放學後聚集在校內最南側的校舍頂樓。
  惠一字不差地講出相麻當時說的話。
  「假設在我們當中,有機器人存在。」
  淺井惠、春埼美空以及相麻堇。三人聚在一起的期間並不長,就只有兩年前的四月底到同年八月結束這段不到半年的時間。
  那時候,惠一直在思考她提出的問題。
  ──假設在我們當中,有機器人存在。
  機器人。被製作成和人類一模一樣,但並非人類的東西。
  相麻堇對惠與春埼提出問題。
  ──機器人,是誰?
  「那是我們第一次碰面時聊的話題。」
  惠與春埼的關係,就是從相麻堇詢問誰是機器人的那天開始。
  惠緩緩挖掘記憶,彷彿在確認早就知道內容的箱子內部。他以輕柔的力道,重新描繪兩年前那起令人難忘的事件。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43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圖005
  1章 某個夏天的開始
  「因為你和她很像。」

  1 淺井惠──第一次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下午四點三十分,淺井惠拿著學校指定的白色書包從座位上起身。那個書包非常輕。因為他將教科書和字典等書籍,全都放在桌子或置物櫃裡,書包裡面只剩下鉛筆盒和幾本筆記本。
  打從升上國中二年級,已經過了二十天。雖然早就知道,但國中二年級的日常生活和一年級時相比,並沒有太大的改變。教室、教科書、級任導師,以及同班同學全都換新,本質上卻跟以前沒什麼不同。大概只有卸下舊螺栓,換上新的重新栓緊這點程度的差異。
  在向幾名偶爾會對話、連朋友都稱不上的同學揮揮手後,惠離開教室。他直接踏上走廊,走下樓梯前往玄關。
  少年邊走邊想。
  若要說升上國中二年級後有什麼巨大的變化,那就是有一位少女出現在他的面前。少女名叫相麻堇。她和惠一樣是七坂中學的二年級生,就讀和惠不同的班級。
  惠有時覺得她會突然從前面的樓梯平臺,或是走廊的轉角出現。並非惠有什麼超常的直覺,實際上這類預感出錯的機率反而更高。
  宛如事不關己,惠在內心嘟囔著。
  ──總而言之,這表示我如此在意她。
  惠對相麻堇所抱持的情感,簡單來說就是警戒心。
  打從四月八日第一次遇見她至今,扣掉假日的這十二天內,惠已經遇見相麻堇十七次。平均兩天會遇見三次。即使這樣的頻率難以想像是偶然,但惠依舊不清楚她的意圖。面對意圖不明的對象,他習慣先保持警戒。
  惠繼續前往玄關,彎過最後的轉角。雖然覺得相麻會從轉角出現,但這樣的預感果然又落空了。眼前只有兩名陌生的男同學在換鞋子。
  惠也效法他們打開鞋櫃的門。在穿了半年的運動鞋上,有一個長方形的白色信封。
  橫長的信封被心形的紅色貼紙封住。就像用手機的簡訊功能打情書時,會顯示的繪圖文字一樣。惠的運動鞋上,有一個因為過於象徵性、如今已經沒人使用的信封。
  惠把它拿起來確認,背面並沒有記載寄信人的名字。將室內鞋換成運動鞋後,他邊走邊拆信封。心形貼紙發出輕快的聲音裂成兩半。如果這真的是情書,感覺構造上似乎有所缺陷。
  走到操場,從信封裡拿出信時,吹起了一陣強風。
  五月將至的現在雖然空氣溫暖,但風還有點冷。信紙在惠的手上隨風晃動。
  上面寫的內容非常簡潔,全部只有兩行。第一行是希望他明天放學後能去頂樓一趟,第二行則是寄信人的姓名。
  惠覺得寄信人的筆跡很漂亮。雖然這感想太偏離重點,但或許是因為這件事讓他感到有些混亂的關係。
  信上的第二行寫著「相麻堇」。
  為什麼要特地用這種方法找人過去呢?如果有什麼事,只要像平常那樣擅自跑來,再自顧自地說出來不就好了?
  ──無法理解相麻堇的意圖。
  惠今天也在內心嘟囔著這個持續困擾他兩年,直到升上高一後依然無解的疑問。
  淺井惠從國小六年級的夏天開始在咲良田生活。
  惠是從國中畢業升上高中後,才開始獨自生活,在那之前的三年半,他都是寄居在一個姓中野的家庭。
  畢竟要一個年幼的國小六年級生獨自生活,實在太勉強了,惠也因為某個原因,被禁止離開咲良田。而且中野家非常寬敞,就算多住一個孩子,空間也綽綽有餘。
  惠將相麻的信收進書包,然後在國道旁邊的書店買了一本翻譯的推理小說,等他回到門牌上寫著「中野」的家時,已經是傍晚。
  幾年前才剛改建過的中野家,外觀看起來還很新。惠一進門,便聽見從寬敞的庭院傳來的運球聲。
  放眼望去,一位少年正在打籃球。
  少年身材修長,有一頭剪得短短的頭髮和渾圓的大眼睛。這位名叫中野智樹的少年是中野家的長男,他和惠一樣是七坂中學的二年級生。
  這對惠而言是習以為常的光景。T恤搭配運動短褲的休閒打扮、Converse的運動鞋,以及拿著籃球的身影亦同。
  插圖006
  中野家的庭院只有一個籃球架。那個老舊生鏽的籃球架,似乎是中野智樹的父親在念高中時裝的。儘管籃網已經破舊下垂,只要籃框的部分依然完好,就能發揮籃球架的功能。
  中野智樹以帥氣的姿勢將籃球投向空中,球在畫出抛物線的軌跡後穿過籃框,擦過籃網。
  「投得漂亮。」
  惠出聲搭話。
  少年看向這裡,用右手擦了一下額頭的汗。
  「你回來啦。今天比較晚呢。」
  「嗯,我回來了。我中途繞去美倉一趟。」
  「美倉?」
  「是一間開在國道旁的書店。」
  智樹驚訝地笑道:
  「那根本就不是走路的距離吧。先回來一趟,再騎自行車去啦。」
  「其實沒那麼遠。從學校過去,單程大概只要二十五分鐘。」
  「從學校到家裡只要十分鐘耶。」
  嘟囔了一聲「算了」後,少年撿起在地上滾的球。
  「來打球吧,惠。」
  「我現在不太想活動身體。」
  「既然不想活動身體,就別走五十分鐘的路啦。」
  「可是我想看書。」
  話雖如此,惠有幾件事想問智樹,所以順便陪他打球也沒差。
  「等我一下,我去換件衣服。」
  隨意揮個手,惠便走向庭院後方。
  惠來咲良田之前,是住在人口密度高的市區,因此不太能理解獨房的概念。然而中野家不但有一棟獨房,還讓他住在那裡。
  據說智樹的祖父當初蓋這棟獨房,是用來當成自己的書房。原本的和風建築,在改建後也跟著翻新。如今變成西式建築的小獨房,看起來很像是間略大的狗屋。
  惠開鎖走進獨房。房間裡面有張木製的大型書桌和附門的書櫃,這些都是過去書房時期的遺物。一個小貓型鑰匙圈從書桌上看向這裡──正確來說,那東西曾經是個鑰匙圈。它金屬零件的部分已經損壞,如今就算拿來當擺飾也不太適合,只是隻不具備任何功能的假貓。
  惠將書包放到書桌上,脫掉制服換穿素色T恤和牛仔褲。
  回到籃球架前,原本閒得發慌、坐在球上的智樹,在看見惠後起身。
  「好,我們開始吧。」
  惠的日常生活從國一開始就毫無改變,和智樹一起打籃球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兩人猜拳決定先攻權,猜輸的惠背對籃球架站立,接著他輕輕閉上眼睛。
  惠擁有能完全回想起過去的五感與思考的能力,亦即絕對的記憶力。他在腦中忠實重現智樹以前打球時的動作──步幅、速度、擅長的投籃路線,以及細微的習慣等等。
  然後惠睜開眼睛說道:
  「根據我的預測,你會先假裝要從我的右邊突破,再繞過我的左邊。」
  「……打球時別搞什麼心理戰啦。」
  「按照正常的方式,我根本就贏不過你。」
  「唉,算了。」
  智樹輕輕將球扔向惠。惠接住後,再度投給智樹。雖然不清楚一對一的正式規則,但在中野家的庭院,比賽都是從守備方自攻擊方那裡接到球的瞬間開始。
  惠將腳的位置調整成容易向右邊移動。智樹放低身體的重心,動作流暢地邁開腳步。一次、兩次,球在裸露的地面反覆彈跳。
  智樹將控球的手由右手換到左手,他傾斜身體,將視線移向惠的右側。
  惠發現那是假動作。智樹的姿勢、步幅、視線的前方,以及表情。惠利用這些資訊,預測他接下來的行動──先回想起過去那些動作的套路,再和眼前的他做對照。
  如同惠之前的預測,智樹先做了一個從右邊穿越的假動作,再銳利地切向左邊。
  ──這也是假動作。
  在如此確信的同時,惠只讓頭部配合他的動作反應。既然已經預測出智樹的行動,並清楚記下和他之間的距離,那就不需要依靠視覺。
  惠在看著其他方向的同時往前踏出腳步,過了一會兒才將臉轉回前方。智樹在惠的面前停下腳步。他將球舉到臉前方,輕輕跳躍並擺出投籃姿勢。
  一切都如同惠的預料,這樣應該就能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然而智樹的嘴角露出笑容。從他進入投籃姿勢,到讓球離手的這段時間,比記憶中的還要略快一些。惠在跳起來伸出手的同時就確信了。
  ──擋不下來。
  籃球從惠的手上方通過。
  智樹將球投出去後,在胸前握拳比了個勝利姿勢。
  惠扭轉身體觀望球的去向,好確認早已知曉的結果。
  以夕陽染紅的天空為背景,像是球的黑色輪廓沿著彷彿詳細計算過的軌跡,高高畫出一條理想的抛物線穿越籃框。
  智樹在聽見球於地面彈跳的聲音後,開心地笑了。
  「剛才那球很完美吧?」
  惠砸嘴,然後回答:
  「如果我的身高跟你一樣,就擋得下來。」
  智樹的身高比惠多了將近十公分。
  「誰理你啊,要怪就怪你自己長得矮。」
  「是智樹長得太大隻了,我大概只比平均身高矮一點點而已。」
  「認命吧。相對而言,你就是個矮子。」
  「拿智樹來做例子,反而是比較的對象太狹隘了。我的身高只比學年平均矮三公分左右。如果把你身高超出平均的程度也考慮進去,就能清楚判斷是我太矮,還是你太高。」
  智樹笑道:
  「不管你怎麼說,反正都是我先馳得點。」
  「籃球應該也要按照身高來分級才對,就像拳擊的量級那樣。」
  惠一面和智樹無意義地拌嘴,一面撿起球說道:
  「我今天可不會輸喔。」
  講是這樣講,惠自己也不相信這句話。
  在中野家庭院舉行的單挑球賽,通常要到智樹得二十分,或是惠得十分時才會結束。即使對方大幅讓分,惠的勝率依然只有三成。
  今天在智樹得二十分時,惠只得了六分,算是非常平均的結果。

  回過神時,太陽已經下山。
  比賽結束後,惠坐倒在地上,擦拭額頭的汗水。入夜前的深藍色空氣,帶著滑順的溼氣。惠看向智樹,後者正躺在地上仰望天空。
  「你的速度又稍微變快了。」
  「是嗎?唉,畢竟我還在發育嘛。」
  「既然打得這麼好,為什麼不乾脆加入籃球社?」
  「不要,我已經加入廣播社了。」
  雖然智樹國小曾經加入籃球隊,但國中是參加廣播社。惠並不清楚其中的緣由,但無論智樹選擇何種社團活動,他都沒有置喙的餘地。
  在回了句「這樣也好」後,惠盡可能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
  「你班上是不是有奇怪的女孩?」
  「奇怪的女孩?長頭髮的嗎?」
  「不,是短髮。她叫相麻堇。」
  她和智樹一樣,就讀二年一班。
  「啊,她是我們班的班長。」
  「嗯,沒錯。」
  惠知道她當班長。
  在經過簡單的調查後,惠發現她不具備任何能力,只是普通的國中二年級生。而個人背景方面,比較引人注目的,就只有她是去年春天才從其他地方搬來咲良田,以及曾在國一時幫忙學生會的工作。順帶一提,她在今年春天退出了學生會。
  智樹維持躺在地上的姿勢,有些困惑地回答:
  「我是覺得相麻沒什麼奇怪的地方。她怎麼了嗎?」
  「我有點在意她。」
  「怎麼,你戀愛啦?」
  「我倒沒想過這個可能性。」
  智樹重新仰望天空。黑影般的雲飄過上空。
  「唉,我也很難想像你喜歡上誰的樣子。」
  「沒禮貌。我很喜歡你喔,智樹。」
  「噁心死了。我喜歡的是女孩子。」
  「將好意全都跟戀愛扯在一起可不好喔。我雖然喜歡義大利麵,但這並不代表我想和肉醬談戀愛。」
  「我跟食物同等級啊。」
  「只是舉例而已。」
  實際上,惠也沒那麼喜歡義大利麵,只有偶爾會想吃的程度。
  智樹受不了地搖頭。
  「唉,隨便啦。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見你對同年齡的女孩感興趣呢。發生什麼事了嗎?」
  惠稍微猶豫後回答:
  「我和她說過幾次話。然後今天放學時,我在鞋櫃裡發現一封信。」
  貼著心形貼紙的橫長白色信封。
  「相麻留的?」
  「嗯。她希望我明天放學後,能去學校頂樓一趟。」
  「那一定是要告白吧。」
  「如果是其他女孩,我也會懷疑這個可能性,但對方可是相麻同學喔?」
  「我倒覺得她是個普通的認真女孩。」
  看來惠與智樹對相麻的印象大相逕庭,從他那裡似乎得不到多少情報。
  惠心想「算了」。反正明天就知道了。
  「話說你剛才講的長髮女孩是誰?」
  惠突然改變話題。這是他在覺得繼續原本的話題會很麻煩時,經常使用的手法。
  「嗯,啊啊。我班上有個長頭髮的怪人,她和你有點像呢。」
  「喔,那還真是令人感興趣。」
  「是個很少和人說話、永遠只有一號表情、感覺對周圍的人毫無興趣的傢伙。我記得……她姓春埼。」
  「到底哪裡跟我像啦?真要說起來,我算是健談又表情豐富的人,名字叫做淺井惠喔。」
  「健談這點我是認同,但表情豐富?」
  惠微笑地回答:
  「很少有人像我這麼不擅長裝撲克臉呢。」
  智樹厭煩地搖頭。
  「算了,總之你們給人的感覺就是有點相似。」
  「聽起來一點都不具體。」
  「這個嘛,簡單來說,就是你們看起來對許多事情都心不在焉。」
  智樹以出乎意料的認真表情看向這裡。感到有些尷尬的惠,抬頭仰望天空。夕陽西下後的天空呈深藍色,世界被蓋上一層淡淡的黑暗與濃密的影子。
  智樹說道:
  「舉例來說,你打球時,從沒想要贏過我吧。」
  少年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遲疑。
  其實智樹應該也不想談論這個話題。惠心想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別提呢。語言這種東西,只要能傳達最低限度的必要情報就夠了。就像在超商和店員的對話那樣。
  「我給人那種感覺嗎?」
  「倒也不是如此。因為你在被得分時,還是會確實露出不甘心的表情。不過我覺得你其實對那種事沒什麼興趣。」
  「為什麼?」
  「不曉得,大概是直覺吧。」
  「喔,這樣啊。」
  惠起身拍掉褲子上的塵土。
  智樹在陰暗中微微皺起眉頭。
  「抱歉,說了些奇怪的話。」
  既然要道歉,為何不乾脆一開始就什麼都別說呢。儘管有此想法,但這樣的指責也是多餘的言詞,於是惠為了結束話題回答:
  「沒什麼好道歉的。話說回來,我想在吃晚餐前把汗沖掉,我可以先用浴室嗎?」
  「嗯,好啊。」
  「謝謝。」
  隨意揮揮手後,惠轉身離開智樹。
  惠在內心想著,雖然自己輸球時,也會覺得不甘心,但說他對這種消磨時間用的球賽結果沒什麼興趣,倒也是事實。
  ──到頭來,智樹的指摘是正確的。
  惠對許多事情都心不在焉。

  *

  隔天,四月二十八日星期三。當天放學後,惠待在教室裡。
  相麻在信裡只提到要他放學後去頂樓,並沒有記載精確的時間。決定先消磨個十五分鐘再過去的惠,打開文庫本。
  那是他昨天買的翻譯推理小說。由於後面附了解說,因此惠不自覺地便從那裡開始看。他並非真的對解說那麼有興趣,感覺就像吃午間套餐時,先從附餐的沙拉開始吃那樣。這本書是四十年前的作品,惠知道這部作品賣得不錯,而且還得了個小獎。
  讀了幾行後,腦中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那是少年熟悉的,中野智樹的聲音。
  ──惠,我有件事想拜託你,可以在教室等我一下嗎?
  智樹的能力,是將聲音在指定的時間傳達給位於遠處的對象。
  惠持續閱讀解說,智樹在他剛好快看完時現身。
  「抱歉,惠,借我英文字典。」
  「可以是可以,不過為什麼放學後才要用?」
  「是社團活動要用的。」
  為什麼廣播社社員會需要用到英文字典呢?心想大概是要翻譯西洋歌曲標題的惠,從桌子裡拿出英文字典。
  之後兩人稍微聊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就過了十五分鐘。惠和智樹一起在走廊走一段路後,便和他道別往樓梯走去。惠按照信件的指示,前往學校頂樓。
  惠想起昨天放在鞋櫃裡的信──請你在四月二十八日放學後,來南校舍的頂樓。相麻蓳。
  寫法有夠自我中心的。雖然不奢望對方從開頭的問候語寫起,但至少也該交代一下有什麼事。
  學校指定的室內鞋發出廉價的腳步聲,惠走上通往頂樓的樓梯,打開連接頂樓的門。

  頂樓上有位長髮的女孩。她面無表情,就只是單純站在那裡。
  那並非相麻堇。
  惠知道少女的名字。理由很簡單,因為他記得所有同年級的學生姓名。
  少女名叫春埼美空。
  她和中野智樹及相麻堇就讀同一個班級。
  惠想起智樹昨晚曾說她是個奇怪的人,跟惠一樣對許多事情都心不在焉。
  春埼美空緊盯著這裡。
  不過惠不認為她是在看自己。即使惠沒站在這裡,她應該還是會以相同的表情,看往相同的方向。
  長髮少女的視線,實在過於平淡且缺乏個人意思。如智樹所言,讓人覺得心不在焉。
  惠刻意露出微笑,筆直走向春埼。後者的樣子一點都沒變。即使有陌生的男同學靠近,依然未感到警戒或緊張。
  「妳是二年一班的同學吧?」
  惠問道。
  春埼有一段時間毫無反應,彷彿既沒看見惠,也沒聽見他的聲音。然後她平靜地回答:
  「是的。」
  儘管對回答之前的停滯感到不快,惠依然小心不讓這點表現在臉上。
  「妳知道你們班上有位姓相麻的同學嗎?」
  「是的。」
  「太好了。是相麻同學要我來這裡的,妳知道她在哪裡嗎?」
  「不知道。」
  真是的,這少女到底是怎麼回事。
  感覺就像在對著平坦的牆壁自言自語。
  「妳喜歡什麼食物?」
  惠問道。他想讓少女說出肯定或否定以外的話。
  面對這個突然的問題,春埼看起來毫不訝異地回答:
  「沒有。」
  「這樣啊。那討厭的食物呢?」
  「沒有。」
  「不挑食是件好事呢,感覺能擁有健康的飲食生活。」
  惠敷衍地回答,同時在心裡對智樹抱怨道──真是的,這女孩到底哪裡和我很像啊?再怎麼說,我的感情也比她豐富多了。
  「話說回來,為什麼妳會在這裡?如果是想獨處,我可以先離開喔。」
  「是相麻堇叫我來這裡的。我並沒有想要獨處。」
  少女意外地講出一長串的回答。
  惠嘆口氣。
  「如果是這樣,拜託妳在剛才我問相麻同學的事情時,就先告訴我。」
  少女稍微疑惑了一下,看來她似乎無法理解惠的話中之意。
  感覺太在意只會沒完沒了,於是惠問道:
  「關於相麻同學的事情,妳還有什麼能告訴我的嗎?」
  春埼美空點頭回答:
  「相麻堇因為班長的工作會晚點到,所以叫我一個人先過來這裡。」
  「妳知道工作的內容嗎?」
  「不知道。」
  「原來如此。」
  如果學校要集合各班班長開會,惠班上的人也會被叫去。不過印象中,班導並沒提過類似的事情。相麻大概是被拜託處理什麼雜事吧。
  ──算了,隨便怎樣都無所謂。
  重要的只有一點,相麻同時將惠和春埼找來頂樓這裡。看來她似乎是基於某種意圖,想讓兩人見面。
  「妳知道相麻同學也有找我過來嗎?」
  「不知道。」
  「那妳知道她為什麼叫妳來這裡嗎?」
  「不知道。」
  「我也一樣。唉,相麻同學真是個任性的傢伙。」
  跟這位奇妙的少女在一起,到底要怎麼消磨時間呢?不如來玩文字接龍好了。感覺春埼不會拒絕。她應該會像至今為止的對話一樣,從容不迫地陪惠玩文字接龍。只要惠說「松鼠(RISU)」,她就會回答「西瓜(SUIKA)」,若接著回「烏鴉(KARASU)」,或許她就會講出「北魷(SURUMEIKA)」。
  坦白講,惠對能夠面無表情、冷淡講出「北魷」的國中二年級女生是有一點興趣,不過就算真的付諸實行,也只會徒增空虛而已。惠決定問些比較有建設性的事。
  「妳和相麻同學很親近嗎?」
  春埼稍微疑惑了一下。
  「我不太清楚親近的定義。」
  「舉例來說,妳經常和相麻同學說話嗎?」
  「在過去的一年內,最常跟我說話的同班同學,大概就是相麻堇了。」
  「嗯,妳們去年也同班呢。」
  惠回想起一年前,也就是剛上七坂中學時收到的分班表。相麻堇和春埼美空的名字,確實都是在一年四班的欄位。
  「既然如此,那妳們相對算是親密吧?」
  「不過和一般的國中生相比,我想我和同班同學對話的頻率非常低。」
  「是這樣嗎?」
  春埼點頭。
  「你是我升上二年級後,在學校跟我講過最久話的人。」
  惠今天是第一次和春埼說話。這第一名的門檻未免也太低了。
  「這學期也才開始二十天而已,只要接下來多跟其他人說話就好。」
  「跟別人說話是必要的嗎?」
  「這個嘛,我想不能算是絕對必要。」
  惠補上一句「隨妳高興吧」。
  或許是因為這樣,春埼便不再繼續回應。同樣找不到對話理由的惠,將身體靠在頂樓的扶手上。
  放學中的學生們走在學校前面的馬路上,他們的吵鬧聲只有些微傳達到頂樓。這種和喧囂的距離感,讓人感到舒適。
  之後好一段時間,惠與春埼都沉默地站在頂樓。不曉得相麻堇何時會來。惠打算再過五分鐘她還不來的話,就要採取下一步的行動。換句話說,就是回家或真的開始玩文字接龍。
  就在惠想著這些事情時,原本一直凝視頂樓入口的春埼走到他的旁邊,將視線移向學校前方的馬路。
  是有什麼東西引起她的注意嗎?雖然惠有點難以想像,究竟有什麼東西能勾起這少女的興趣。
  春埼的表情跟至今一樣無色透明,找不到任何情感。惠也順著她的視線轉過頭。
  準備回家的學生們邊閒聊邊走在路上。或許是因為過了放學的尖峰時間,感覺人數變少了。在馬路對面靠近轉角的地方,有一個女孩。
  那個女孩並非七坂中學的學生。她比國中生年幼許多,看起來是個國小低年級的學生。
  女孩正在哭。
  不曉得她是跌倒還是迷路。惠不知道理由,女孩的哭聲也傳不到頂樓這裡。
  然而確實有一個小女孩,在馬路的對面哭泣。
  春埼美空似乎就是在注視那個女孩。
  惠再度看向春埼。一陣風吹起,晃動著她的長髮。
  就在這個時候──
  「重啟。」
  少女嘆息般低喃。
  春埼美空以略微沙啞、就女孩來說有些偏低的聲音小聲嘟囔道。

  *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下午四點三十分,淺井惠拿著學校指定的白色書包從座位上起身。那個書包非常輕。因為他將教科書和字典等書籍,全都放在桌子或置物櫃裡,書包裡面只剩下鉛筆盒和幾本筆記本。
  打從升上國中二年級,已經過了二十天。雖然早就知道,但國中二年級的日常生活和一年級時相比,並沒有太大的改變。教室、教科書、級任導師,以及同班同學全都換新,本質上卻和以前沒什麼不同。大概只有卸下舊螺栓,換上新的重新栓緊這點程度的差異。
  在向幾名偶爾會對話、連朋友都稱不上的同學揮揮手後,惠離開教室。他直接踏上走廊,走下樓梯前往玄關。
  惠在鞋櫃裡發現一封貼了心形貼紙的白色信封,在國道旁邊的書店買了一本翻譯的推理小說,然後回到中野家。他向中野智樹搭話,接著兩人一起打籃球。
  彷彿遵從早已設定好的程式行動,惠猜拳輸給智樹,背對籃球架站立。
  惠輕輕閉上眼睛,打算回想起智樹的步幅、速度、擅長的投籃路線、細微的習慣,以及所有相關的資訊。
  一開始只是覺得有點不對勁。
  ──記憶的距離和平常不太一樣。
  或許這樣表現並不正確,不過也沒有其他方式能夠形容。舉例來說,若閉上眼睛回想一個月前的事情,就會覺得那一個月前的記憶位於比平常更遠的地方。
  彷彿潛進水裡前先暫停呼吸,惠稍微下定決心,回想「昨天」的事情。
  四月二十七日的前一天,本來理應是四月二十六日的地方。
  不過在那裡的記憶,卻和今天一樣是四月二十七日。
  一意識到這點,惠的腦中便充滿了情報。從現在這個時間開始,到原本應該是明天──四月二十八日放學後,位於頂樓時的記憶。
  突然被迫接受二十四小時的記憶,讓惠產生頭痛與想吐的感覺。為了勉強維持逐漸模糊的意識,惠按住自己的額頭。
  智樹語氣慌張地問道:
  「你怎麼了?」
  惠睜開眼睛,勉強微笑回答:
  「沒事,只是覺得好像沒什麼勝算。」
  明明是在回想過去,卻看見未來。
  惠將輸掉這場籃球比賽。在智樹得了二十分的這段期間內,惠只拿到六分。
  ──時間一定是倒回了。
  之所以能如此流暢地掌握狀況,是因為惠至今早已經歷過許多次這種現象。從惠在兩年前得到記憶保持能力以來,每隔幾個月就會發生一次類似的事情。
  這一定是某人使用了能夠干涉時間的能力。
  失去的二十四小時記憶,混亂地充斥在腦海中。
  惠重新按照正確的時間順序排列記憶。在結束這項作業時,他想起在時間倒回的最後那瞬間,某人說出了一句話。
  站在頂樓的女孩。
  她有一頭美麗的捲髮。
  那頭秀髪隨風搖曳。
  然後她發出低喃。
  以宛如嘆息、參雜著認命的聲音喊出。
  ──重啟。
  春埼美空輕聲喊完後,世界的時間就倒回了。
  惠心想,怎麼會有這種事。坦白講,他非常驚訝。
  一名少女喊出「重啟」的瞬間,世界居然就從四月二十八日倒回至四月二十七日。這一切有可能只是偶然,只是毫無關聯的事情嗎?
  或是春埼美空──那個不起眼的女孩使用了能力呢?
  將整個世界,將恐怕連整個宇宙都包含在內的一切,全都倒回過去。如此強大的能力,居然只要輕聲喊出一句話就能施展出來?
  ──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惠忍不住發出笑聲。
  「惠,你到底是怎麼了?」
  智樹問道。
  「我只是稍微回想起一件開心的事情。」
  惠緩緩睜開不知何時已經再度閉上的眼睛。
  智樹不安的表情映入眼簾。
  但惠現在沒有心思在意這種事情。
  讓時光倒流的能力。這對惠而言,是極具意義的能力。換言之,就是過去曾經拯救過惠的能力。
  而且,春埼美空當時喊了。
  ──重啟。
  那實在是過於適合這項能力的話語。
  「智樹,我們來打球吧。」
  惠說道。
  來,快讓今天結束吧。
  為了明天能再度和春埼美空見面。

  2 春埼美空──第二次

  春埼美空擁有名為「重敵」的能力。
  那是一種類似能將全世界的時間回溯──說得更精確一點,是能將世界的狀態恢復到某個特定瞬間的能力。
  重啟本身有幾個限制。
  首先,她只能讓時間倒回自己主動「存檔」的時間點。若之後重新存檔,就無法倒回上次存檔的時間點。另外就是存檔的效果只能持續三天。
  而重啟最大的問題點,是效果同樣及於使用者春埼本人。
  例如這次透過重啟消除的,是四月二十七日下午四點三十分到二十八日下午四點四十五分,大約二十四小時的時間。世界曾經變成四月二十八日,然後再透過重啟的效果重現了二十七日。
  可是春埼本人並不記得自己曾經用過重啟,也不知道因為重啟消失的這二十四小時內發生了什麼事。
  被重現的四月二十七日下午四點三十分──也就是春埼美空上次存檔時,她正待在七坂中學附近的一座小公園裡。
  她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聽見哭聲。
  定睛一看,一個女孩正在公園裡哭泣。對方看起來才念國小低年級,是個春埼不認識的女孩。
  春埼不擅長理解人的感情。若只看表情,她根本就無法判斷那是笑臉還是哭臉。直到看見有淚水從眼睛流出來,她才能確定這個人在哭。
  位於春埼面前的女孩,無疑正在哭泣。女孩的眼眶不斷流出淚水,沾溼了她的臉龐。
  春埼曾經決定只要看見有人哭,就使用重啟。這當中沒有理由。或許以前有過,但她已經忘記了。
  總而言之,春埼替自己定下這樣的規則。
  所以此時她也打算喊出「重啟」。
  然而春埼想起自己最近都沒有存檔。存檔的效果只能維持三天。若這三天內沒有存檔,就無法使用重啟。
  沒辦法。
  春埼低喃了一聲「存檔」,以便下次看見有人在哭時,能夠確實地重啟。
  ──重啟重現的,就是這個瞬間。
  就在春埼準備直接離開公園時,她聽見聲音。
  「那個……」
  那是少女哭泣的聲音。春埼再度看向少女。
  春埼不太能理解悲傷的感情。自有記憶以來,她從沒哭過──但不知為何,她知道眼淚是熱的,而且也能夠隱約想像淚水在臉頰上的觸感。
  或許春埼只是忘了一切。忘了名為悲傷的感情,以及自己曾經哭過的事實。總之,國中二年級的春埼美空,不太了解哭泣這個行為。
  嬌小的女孩開口說道:
  「妳認識我媽媽嗎?」
  那是不安定地顫抖、聽起來尖銳的聲音。
  「我不認識。」
  春埼回答。別說是母親了,春埼就連這少女也不認識。
  少女再度看向春埼。春埼試著等了一會兒,但依然不見她提出下一個問題。少女只是不斷哭泣。
  這少女大概正在找媽媽吧。簡單來說,就是迷路了。
  春埼不太清楚遇見迷路的孩子時,該怎麼應對才正確。是不是應該帶她去找警察呢?
  不過通常被搜尋的人,聽說要盡可能別移動比較好。
  春埼試著找出最有效率的選項。
  最後她決定將少女留在公園,自己一個人去找警察。只要詳細轉達少女的特徵,接下來警察就會妥善處理吧。
  春埼開始觀察眼前的少女。少女身穿白色網球衫配格紋裙,肩膀上掛了一個深綠色的小肩包。她的頭髮長度約到臉頰,並用髮夾將前髮往上方固定。
  春埼問道:
  「妳是在哪裡跟媽媽走散的?」
  少女沒有回答,只顧著緊盯春埼的臉。
  大概是不知道「走散」的意思。想到這裡,春埼換了個問題。
  「可以告訴我,妳之前都在做什麼嗎?」
  少女以模糊的聲音低喃道:
  「我去了,醫院,做檢查。」
  看來她們是在醫院裡走散的。春埼記得這座公園後面,確實有間規模頗大的醫院。既然如此,或許應該先跟醫院聯絡。
  「請問妳叫什麼名字?」
  春埼說道。她認為只要知道外表和姓名就夠了。
  少女以顫抖的聲音回答:「KURAKAWAMARI。」──KURAKAWA,MARI。就算不知道寫法,應該也沒關係。為了聯絡醫院和警察,春埼轉身準備離開現場。
  就在這個時候──
  少女──MARI不知為何抓住春埼制服的下襬。春埼無法理解少女的意圖。
  「請放開我。」
  春埼說道。
  MARI只顧著哭,沒有回答。
  此時得要不由分說地將少女的手拉開嗎?MARI握著制服的力道非常微弱,只要用力拉開就能解決問題。
  然而,春埼不知為何就是不想那麼做。MARI握著制服的力道,隱約讓她聯想起某樣東西。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瑣碎小事,雖然差一點就能回想起來,但最後還是未能如願。
  春埼任隨少女抓著制服下襬,同時說明自己打算採取的行動──MARI繼續留在公園等母親,而自己則趁這段期間聯絡醫院和警察。春埼不忘告訴少女,這應該是最有效率的處理方式。
  但是MARI仍舊只顧著抓住春埼制服的下襬,持續哭泣。
  春天結束的公園裡,櫻樹的花瓣已經凋落,開始長出淡綠色的嫩葉。今天的春天有點冷。儘管陽光溫暖,風吹起來依然冷冽。
  春埼任由少女抓著制服下襬,靜靜等待她的答案。

  在那之後過了二十分鐘,MARI的母親才出現。
  此時MARI已經不再哭泣。她抓著制服,靠在春埼身上睡著了。
  MARI母親的身邊站了一位少女。那是春埼認識的人,是她的同班同學。
  少女名叫相麻堇。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和MARI的母親一起行動,但春埼並不在乎背後的理由。
  將MARI交給那位低頭行禮的母親後,春埼便離開公園。
  相麻堇很自然地走在春埼身邊。
  「我有件事必須向妳道歉。」
  她開口說道。
  「妳遇見那個女孩時,我就在公園的入口。我原本想叫妳,但後來打消念頭。妳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相麻堇輕笑道:
  「因為我很好奇妳會怎麼做。所以對不起,我什麼都沒跟妳說,就自己一個人去找那孩子的母親了。」
  春埼不懂這有什麼好道歉的。
  不過,也沒必要特地確認。春埼默默地繼續往前走。
  「妳簡直就像善人呢。」
  相麻堇開心地配合春埼的步調走著。配合那腳步聲,她以流利的節奏說道:
  「幫助哭泣的女孩,就算衣服被抓住也不甩開,並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休息。雖然這些舉動看起來像內心溫柔的善人,但其實妳對那孩子會怎樣,一點興趣也沒有吧?」
  春埼邊走邊點頭回答:
  「是的。」
  沒有猶豫的理由。那個少女的服裝也好,哭泣的表情也好,等明天一到,春埼會全部忘記。過一個月後,想必她會連今天發生的事情都想不起來。
  即使找到少女的母親,春埼也沒有特別感慨。隨便怎樣都無所謂。春埼美空對所有事情,都平等地漠不關心。
  相麻繼續說道:
  「我一直對妳很感興趣。內心不存善意的妳,大概是離偽善最遠的人了。可是光看妳的言行舉止,卻又像個善人。到底要怎樣才能塑造出這種人格呢,我對這點非常感興趣。」
  春埼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
  四月二十七日,下午五點。雖然距離黃昏還早,不過太陽的高度已經下降許多。從春埼和相麻的腳底延伸出長長黑影──兩道方向相同,但絕對不會交會的影子。
  「我每次看見妳,都會聯想到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
  相麻堇以平靜的聲音說道。
  「妳總是待在一個純白的房間裡,面對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雖然必須打開其中一個,但妳並不曉得哪個才是正確答案。」
  春埼無法理解相麻的話中之意。
  於是她直接開口:「我不懂妳的意思。」
  相麻堇笑著回答:
  「意思是對妳而言,世界就是如此缺乏起伏。好比說兩個箱子各自漆了不同的顏色,那只要挑喜歡的顏色打開就好。如果箱子的形狀不同,那也能用形狀來當理由。不過在妳面前的,總是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
  果然還是無法理解。
  直到現在,春埼才想起相麻堇去年也和自己同班。從那時候開始,她會像現在這樣突然出現,說些意義不明的話。
  「舉例來說,春埼,假設我對妳提出一項請求。」
  春埼美空面向前方繼續往前走。
  相麻堇望著春埼的側臉繼續說道:
  「那麼接受和拒絕,對妳而言就像兩個白色箱子。但是妳既不會想討好我,也不會想被我討厭吧?想必妳沒有好奇心或嫌麻煩之類的情感。即使沒有任何足供判斷的材料,妳依然會打開其中一個箱子。」
  春埼雖然在聽相麻堇說話,但完全沒打算理解。說白了,她不覺得有那個必要。
  「我們來試試看吧。明天放學後,妳可以來南校舍的頂樓一趟嗎?」
  春埼毫不猶豫地點頭。
  「我知道了。」
  相麻堇輕笑道:
  「為什麼妳會願意聽我的請求呢?」
  春埼面無表情地回答:
  「我只是遵從規則。」
  「規則?」
  「我有幾個規則。」
  並非被任何人強迫,只是為了順利度過日常生活所設定的規則。
  例如看見有人在哭,就使用重啟;只要被人拜託,基本上都不會拒絕。
  春埼遵守這些規則生活。按照單純的程式行動,就像電腦一樣。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判斷,她也需要事先準備好的規則。
  「規則啊。唉,算了。」
  相麻堇將手伸進書包,從裡面拿出某樣東西。那似乎是一個──小小的藍色信封。
  「這個給妳,就當作是答應我請求的回禮。」
  春埼收下相麻堇遞給她的信封。
  藍色的信封被黏得十分牢靠。除非撕破,否則拿不出裡面的內容物。
  「這是類似護身符的東西。有困擾時,就拆開來看,然後好好說出妳的願望。這麼一來,妳的願望就會實現。」
  儘管難以置信,但也沒有否定的必要。
  春埼輕輕點頭,將信封收進書包。
  經過轉角時,相麻堇突然停下腳步。
  春埼美空毫不在意地繼續往前走。
  相麻堇從背後喊道:
  「記得明天放學後,要到頂樓來喔。」
  春埼停下腳步,點點頭,然後再度邁開腳步。

  *

  四月二十八日,星期三。
  當天放學後,春埼美空依照相麻堇的指示前往南校舍的頂樓。
  在離開教室前,相麻告訴她有班長的工作要處理,所以會晚點到。
  春埼站在柵欄前,凝視著頂樓入口。她並不覺得等待辛苦,反正之後也沒其他事要忙。回家坐在書桌前面和在頂樓等同學,兩者之間並沒有多大差異。
  背後傳來吵雜的聲音,操場上有幾個運動社團正在練習。準備回家的學生們從他們旁邊繞過,吵吵鬧鬧地離去。
  帶著清澈藍色的天空一片晴朗。然而春埼對這點絲毫不抱任何感慨,她從來不覺得天空漂亮。其他像是花、風,以及從隔壁校舍傳來的管弦樂社演奏亦然。即使這一切全都從這世界消失,也無法對春埼的意志產生任何影響。
  春埼曾經納悶過,這算不算是悲傷的事。
  至於為何會產生這種疑問,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未知並不會讓她感到痛苦,就像等待同班同學一樣。這樣的心情遲早會隨著時間消散──最後不是找出答案,就是忘記疑問的內容。
  五分鐘經過,十分鐘經過,仍然無人造訪頂樓。
  一陣微風吹過。僅僅這點程度的因素,春埼不自覺地將視線移向操場對面,亦即學校前方的道路。
  那裡有一位女孩。
  獨自待在頂樓的春埼美空發現她。
  ──KURAKAWAMARI。
  春埼有點意外,自己居然能夠毫不費力地想起這個名字。不過理由顯而易見,因為她又在哭了。女孩跟昨天在公園時一樣,毫不猶豫地掉淚。
  或許是因為距離太遠,她的哭聲傳不到這裡。
  MARI扭曲著臉,邊哭邊踩著不穩的腳步走在路上。
  春埼在昨天發現MARI時已經進行過存檔,這次應該能順利重啟才對。
  春埼以嘆息般的語氣低喃:
  「重啟。」
  然而春埼眼前的景象,並未產生任何變化。她仍舊聽得見從操場傳來的吵鬧聲,以及從隔壁校舍傳來的管弦樂社演奏。MARI也依然一個人邊走邊哭。
  此時春埼美空終於發現。
  自己早就在同一個時間點使用過重啟了。只要重啟過一次,之前的存檔就會失效,必須再另外重新存檔。
  ──想必我在重啟之後,依然重複相同的行動。
  類似的事情,至今她已經體驗過許多次。
  重啟的效果,讓春埼遺忘自己曾經重啟過的事情。她只記得自己打算重啟,但結果辦不到而已。
  ──到底為什麼,我會擁有這個叫做重啟的能力呢?
  關於能力的知識,春埼全是從一個被稱為管理局的公家機關那兒聽來的。管理局管理咲良田中的能力,並為了除去與能力有關的問題而行動。
  針對春埼的能力,管理局曾做出雖然能力本身極為強大,但若只有她一個人便毫無意義的評價。事實的確如此。光是喊出一句「重啟」,世界根本就不會有任何改變,少女的淚水也不會因此消失。
  MARI依然持續哭泣。
  是否應該到她身邊,將制服下襬借給她抓呢?這麼做,會不會比喊出重啟要來得有意義呢?
  過不久,春埼看見MARI的母親出現在道路的另一側。
  等兩人相見時,MARI就會停止哭泣吧。
  與重啟或制服下襬無關。少女的悲傷,想必會透過與春埼毫無關連的形式消解。
  隨便怎樣都無所謂。
  背後傳來開門聲。春埼轉身後,便看見相麻堇和一位春埼不認識的男同學。

  3 淺井惠──第二次

  對淺井惠而言,這是第二次的四月二十八日,星期三。
  放學後,惠立刻抓著英文字典走出教室。
  重啟前的這時候,惠先在教室稍微消磨一些時間,才按照鞋櫃裡的信件指示前往頂樓。
  但這次不同,他走向二年一班的教室。二年一班──中野智樹、相麻堇,以及春埼美空的班級。
  在和春埼見面前,他想先確認一件事。
  為什麼不是相麻堇,而是春埼在惠被叫去的地方呢?為什麼只要春埼一喊重啟,時間就會瞬間倒回呢?而相麻和這些事情,又牽涉到什麼程度呢?
  中野智樹從走廊前方,亦即惠目標的教室內走了出來。他在發現惠後舉起單手說道:
  「哈囉,惠。」
  「嗨。這個借你。」
  惠將英文字典塞向他的胸口。
  「嗯?字典?」
  「你社團活動要用吧。」
  「喔喔,原來如此……你怎麼知道?」
  因為在重啟前就聽過了。不過詳細說明起來也很麻煩。
  「說來話長。對了,相麻同學還在教室裡嗎?」
  「嗯,在喔。要幫你叫她嗎?」
  「不了,沒關係。」
  惠一面留意教室,一面繼續和智樹對話。
  兩人聊了社團活動、音樂,以及喜歡的電影。
  惠的腦中突然響起一道聲音。那是和眼前正在講動作電影的中野智樹相同的聲音。
  ──惠,我有件事想拜託你,可以在教室等我一下嗎?
  這句話和重啟前聽見的一模一樣。
  沒錯,以前也是如此。根據經驗,惠知道即使時間倒回,智樹使用的能力依然會發揮效果。
  就像現在一樣,曾經在第一次的四月二十八日傳達的聲音,在第二次的四月二十八日也能聽見。
  為了確認這點,惠試著問道:
  「智樹。你有使用能力,讓聲音在這個時間傳到我這裡嗎?」
  面對這個問題,智樹驚訝地歪著頭回答:
  「沒有耶。怎麼了嗎?」
  「有點事情。」
  惠試著思考聽見聲音的理由,但他還是不太清楚這之間的原理。
  就在他煩惱時,相麻堇從二年一班的教室裡走了出來。少女似乎沒注意到這裡,背對兩人踏出腳步。
  總之,現在還是以相麻的事情為優先。
  「抱歉,智樹。我有點事情要處理。」
  「嗯。我也差不多該去社團了。」
  輕輕揮手和智樹道別後,惠踏出腳步。他壓低腳步聲,間隔一段距離跟在相麻堇背後。
  相麻堇在走廊上直直往前走,朝附設實驗室和美術教室等特別教室的校舍移動。那個方向平常人並不多。
  等周圍完全沒其他人時,惠開始在意起腳步聲。雖然可以的話,他希望能知道相麻的目的地,但想不被發現地跟在她後面,或許有點難度。
  相麻踏上校舍深處通往樓上的階梯,惠也悄悄地靠近那裡。再上面一樓是音樂教室,因此隱約能聽見從裡面傳出管弦樂社的演奏聲。
  走上樓梯,看向走廊前方時,惠意外與相麻對上視線。
  她微笑地說道:
  「你好,淺井同學。」
  到底是什麼時候被發現的?惠在內心嘆了口氣,同時問道:
  「相麻同學,妳在做什麼?」
  「履行班長的工作。」
  「在這種地方?」
  惠實在不認為有什麼班長的工作,是在走廊的正中央進行。
  相麻輕輕將頭歪向一邊回答:
  「在哪裡都無所謂,只要不是在南校舍頂樓就好。」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妳要留這種信給我?」
  惠從口袋裡掏出之前放在鞋櫃裡的信給相麻看。白色信封搭配心形貼紙,讓這封信看起來就像是典型的情書。
  「很可愛吧?有沒有臉紅心跳啊?」
  「僅限於看見妳的名字之前。」
  「那是我在雜貨店買的。我覺得很適合放進鞋櫃裡面。」
  「我是不太懂信封的好壞啦。不過把人叫過去,結果自己卻不在現場,妳不覺得這樣有點太過分了嗎?」
  相麻溫柔地笑道:
  「對不起。我無論如何都想讓某個女孩和你單獨見面。」
  「那是班長的工作?」
  「沒錯,雖然另一半是我的興趣。」
  簡直莫名其妙。
  「妳想讓我見的對象,是春埼同學嗎?」
  面對這個問題,少女稍微動了一下纖細的下巴點頭回答:
  「嗯,就是她沒錯。你怎麼知道?」
  「說來話長。」
  惠沒打算詳細說明時間倒回一天的事,而且他也不知道相麻是否早已掌握春埼的能力。
  「讓春埼同學和我單獨見面,跟班長的工作有什麼關係?」
  惠問道。
  相麻笑著回答:
  「因為她沒什麼親近的人。」
  「所以?」
  「如果讓你和春埼見面,或許你們兩人會成為朋友。」
  說完後,相麻提議先去頂樓,並踏出腳步。
  跟在她旁邊的惠嘆了口氣。
  「我實在不認為那是班長的工作。」
  「是嗎?我覺得關心班上同學的人際關係,算是相當重要的工作呢。」
  「我又不是你們班的人。如果想讓春埼同學交朋友,希望妳能將對象限定在你們班上的人。」
  「那是不可能的。」
  相麻堇保持微笑,語氣不變地如此斷言。
  她以毫不猶豫的態度,堅決地說道:
  「能和她做朋友的人,可沒那麼容易找到。在我班上肯定一個人也沒有。既然如此,就只能拜託別班的人了。」
  「二年一班有智樹在,中野智樹。在與人交際方面,他應該比我厲害許多。」
  「如果對象是普通的女孩,或許找中野同學會比較好。可是春埼不行。那女孩實在是太特別了。」
  「那妳呢,相麻同學?」
  「我會試著努力看看,但是恐怕很困難。我跟她合不來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相麻帶著淺笑說:「我一定無法和她成為朋友。」
  惠不知為何對這句話感到意外。他對相麻的事情,明明就沒那麼了解。
  即使如此,還是有地方讓他覺得意外──「無法和她成為朋友」,惠對這句話感到抗拒。
  兩人穿過東校舍二樓,前往連接校舍的走廊。
  惠問道:
  「我知道春埼同學是那種很難交朋友的類型,不過為什麼妳會選擇我當她的朋友?」
  「因為你們感覺最合得來。」
  「有什麼根據嗎?」
  「因為你和她很像。」
  智樹以前也說過相同的話。惠聳聳肩,繼續發問:
  「我和她到底哪裡像了?」
  「價值觀、氣氛、人格,以及思考。將這些統合起來後,難以名狀的某個部分。雖然類似水與冰的關係,但又有點不一樣。或許是空氣與真空,也或許是信仰與法律。該怎麼說呢,重力和引力──還是這樣形容最貼切。」
  真是莫名其妙。
  「至少我不覺得空氣和真空很像。」
  「是嗎?如果放進透明箱子裡擺設,看起來不是都一樣嗎?」
  「那並非事物的本質。空氣和真空之間的差異,可是比新月和香蕉還大。」
  「總而言之,事情就是這樣。你們的本質雖然有些微不同,但只要一靠近彼此,必定會自然、自動地混合。就像空氣在真空裡淡淡地擴散一樣。」
  惠搖頭回答:
  「這例子也太抽象了。」
  「也是。若要換個簡單的說法──」
  同樣的話題,智樹是用「對許多事情都心不在焉」來形容。
  相麻露出微笑。
  「你們都一樣活得非常認真。」
  然後如此說道。
  這和中野智樹的評價可說是完全相反。
  「淺井同學。如果你想和春埼交朋友,我可以協助你喔。」
  「讓我跟她打好關係,有什麼意義嗎?」
  「當然有,你們兩個湊在一起有很大的意義。對了──」
  相麻將嘴巴湊到惠耳邊,低聲說道:
  「要不要我告訴你,春埼的能力有什麼效果啊?」
  「……妳知道嗎?」
  「嗯。」
  「為什麼?」
  相麻換上另一種笑容──那是宛如《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柴郡貓,不懷好意的笑容。
  「無論內容如何,只要抱持適當的意圖,待在適當的場所,就能自動得到想要的情報。」
  這完全不構成回答。
  在惠提出指摘前,少女再度將話題拉了回來。
  「吶,淺井同學。引力跟重力的差別是什麼?」
  「引力是指受到其他質量吸引的力量。重力則是引力在加上離心力等其他力量後,合計的力量。」
  好比說地球吸引各種物體的力量為引力,而在加上地球自轉產生的離心力後,就是重力。所以重力的方向,會因為離心力稍微從地心往赤道的方向偏移。
  相麻堇點頭。
  「春埼同學就像引力,是一種純粹的力量。而你則是對那裡施加偏往其他方向的力量,換句話說,就是重力。」
  「我承認她比我還要純粹。」
  「不過你原本的力量比較強。只是在相互抵消後,會有點被削弱而已。」
  兩人穿過走廊移動到另一棟校舍,然後爬上樓梯。
  在南校舍最高的位置,相麻打開通往頂樓的門。
  風伴隨著開門聲吹了過來。
  一名長髮女子背向這裡,站在門的前方。
  她是在看那個哭泣的少女嗎?就像時間倒回之前,她以類似認命的聲音喊出「重啟」時那樣。
  春埼美空緩緩轉身,她的臉就像否定所有情感似地面無表情。

  儘管四月後半的陽光和煦,被風一吹還是會覺得有點寒冷。
  坐在頂樓角落的相麻堇,仰望著南方的天空說道:
  「我們來聊天吧。」
  惠嘆了口氣後問道:
  「聊什麼?」
  「什麼都好。對了,好比說,我有點不能接受一年被分成四個季節。」
  惠將身體靠在欄杆上。
  「不過季節存在是有好處的。例如能將八月的炎熱,怪到夏天的頭上。」
  「我並不是想否定夏天。你想想,櫻花已經凋謝,四月也馬上就要結束了對吧?雖然我因此感覺春天結束了,但現在距離夏天卻還非常遙遠。」
  相麻看向春埼問道:
  「吶,妳覺得接下來會是什麼季節?」
  春埼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回答:
  「下週末是立夏。」
  立夏,讓人感受到夏天氣息的時節。在日曆上,從這天開始就是夏天。
  相麻微笑道:
  「沒錯,夏天比想像中還要近上許多。」
  然後她再度仰望天空。
  惠也不自覺地將視線移到相同的方向。
  位於春夏之間,四月底的南方天空。從春天那讓人聯想到無重力的淡薄天空,到夏天那帶有強烈吸引力的深邃天空,還在轉變途中的天空。
  現在的天空真要說起來,感覺還比較接近春天的淡薄色彩。讓人覺得比起下週末,夏天應該還在更遠一點的地方。
  「那我們就在這裡,一起度過即將來臨的夏天吧。」
  相麻堇說道。
  「讓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在這個頂樓見面。為了理解彼此,反覆交換各式各樣的話語吧。」
  惠輕輕歪著頭問道:
  「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嗎?」
  惠在裝作不感興趣的同時思考著。
  相麻的提議非常有魅力。既然春埼美空擁有讓時光倒流的能力,那麼惠無論如何都想和她打好關係。
  然而另一方面,惠無法參透相麻的想法。惠實在不覺得相麻只是因為班長的工作,才想讓他和春埼交朋友。
  相麻微笑道:
  「意義那種東西,自己隨便去找就好了。我們只是彼此見面和聊天。就像並排在電線桿上的麻雀那樣,一起稍微休息一下而已。」
  「我討厭缺乏目的的行動。」
  「既然如此,我就隨便幫你補充意義上去。」
  少女稍微思考後,再度開口。
  她抬起纖細的下巴看著南方的天空,以語氣平靜地說道:
  「假設在我們當中,有機器人存在。」
  「機器人?」
  「嗯。模仿人類做出來的人造品。被製作成和人類一模一樣,即使握它的手、親它,或是調查它的血液,也無法察覺它是人造品。直到測量它和別人共鳴的程度,才總算能推測出它和人類是不同的東西。以前好像有過類似的小說對吧?」
  嘆了口氣後,惠回答:
  「《銀翼殺手》──菲利普‧狄克在一九六八年時寫的作品。」
  「沒錯,就是那個故事裡登場的機器人。假設在我們當中,有一個人是那種機器人。」
  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像科幻小說裡那樣精巧的機器人。
  「這個假設的意義是什麼?」
  「只是單純的問題──機器人,是誰?」
  「這問題有什麼意義嗎?」
  「嗯,一定有。究竟機器人是誰,要基於什麼樣的根據主張這點。姑且就先把找出這件事的答案,當成我們三人聚集在這裡的意義吧。」
  惠輕輕聳肩。
  「只要調查脊椎就行了。在《銀翼殺手》裡,就是透過這種方式判斷。」
  「那樣假設就沒有意義了吧?我們三人實際上都是普通的人類。就是要在這樣的情況下思考,然後來預測誰是機器人。等夏天結束後,我們再來一起對答案。」
  機器人。
  光看這個詞彙,惠最先聯想到的是春埼美空。
  一個缺乏表情、讓人感覺不到意志的少女。關於她的事情,惠知道的並不多。不過總覺得她看起來只是遵從幾個程式在行動,彷彿被人工創造出來的存在。
  就連現在,春埼美空也只是默默地聽相麻堇說話而已。
  換句話說,就是要思考關於春埼的事情囉?
  反覆在頂樓和她見面,然後觀察春埼美空這個人。這項行為確實是有意義的。
  可以的話,惠希望能夠理解她──理解這個能讓時光倒流的人。
  「春埼也沒意見吧?」
  相麻問道。
  春埼輕微地歪了一下頭。
  「我沒讀過那本書。」
  「那就讀讀看,我下次借妳。」
  「我知道了。」
  等回過神來,太陽已經開始下山。
  在夕陽照耀下──
  「夏天開始時,我們再來這裡見面吧。」
  相麻如此說道。

  兩年後/八月三十日(星期三)

  高中一年級的淺井惠和春埼美空,並肩坐在消波塊上眺望夕陽。
  惠吐氣般的娜囔道:
  「相麻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
  他知道一旁的春埼移動了視線。
  「換句話說,她事先就知道那個夏天會發生什麼事囉?」
  「我覺得應該要認為,她早就知道所有的一切。」
  兩年前夏天發生的事情,或許是無法迴避的命運。或許跟相麻堇的意圖無關,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情也不一定。不過當然也有可能是她刻意計畫、實行,由人為導致的事件。
  無論如何,所有發生在相麻堇周圍的事情,她一開始就知道了。
  例如知道在兩年前的四月二十八日叫春埼美空去南校舍的頂樓,她就會使用重啟。
  知道只要放一封信,惠就會目擊那個現場。
  此外無論是惠對重啟這項能力抱持著極大的興趣,還是三人將以此為契機,在頂樓建立起那樣的空間,相麻堇都事先就知道了。
  惠摸著口袋裡的黑色石子。
  名叫麥高芬的小石子。據說其持有者,能支配咲良田的能力。
  惠認為這一定也是相同的事情。所有的事件,都與相麻的意圖有關。
  麥高芬,隨便在河邊就能找到的黑色石子。
  就物質層面而言,恐怕這真的只是普通的石頭。不過相麻堇製造了這顆石頭的謠言──麥高芬的持有者,能支配咲良田所有的能力。這只是毫無根據的謠言。
  然而這個謠言的效果極為強大。
  普通的黑色石子成了麥高芬,將惠和數名能力者聯繫在一起。其中一人是村瀨陽香,能夠消除碰觸之物的女孩。另一人是佐佐野宏幸,能夠將照片內的風景重現的初老男子。
  只要把這兩人,與相麻介紹給惠認識,另外兩名人物的能力結合起來,就能實現某件事。
  讓兩年前去世的相麻堇復活。
  說得更具體一點,就是從透過佐佐野的照片重現的過去裡,將相麻堇帶出來。
  「春埼,妳還記得麥高芬這個詞彙原本的意思嗎?」
  惠問道。
  春埼輕輕點頭,然後她依照惠過去的說明回答:
  「麥高芬是一個戲劇或電影的術語,用來指稱那些讓主角與故事產生連繫、擔任契機的道具。」
  被迫收下的神祕手提箱、寄信人不明的奇妙信件,諸如此類讓主角和故事產生關連的道具。
  那就是麥高芬。
  惠點頭回答:
  「擁有這顆石子的意義,大概就只是這樣而已。相麻堇擬訂一個讓自己復活的故事,這只是讓人和那個實行者產生關連用的小道具罷了。」
  她只不過是針對普通的小石子散播一則謠言,就完成一個故事。將未來扭轉到自己希望的方向。
  這實在令人驚訝。即使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這樣的手法還是太驚人了。
  ──不過,如果是相麻,這點程度的事情確實難不倒她。
  思及此處,惠在內心笑了。這份感情,換言之就是一種信賴。
  對名叫相麻堇的國中二年級女生所抱持的信賴。惠能夠相信她的所有行動,都是基於明確的意圖。
  這是為什麼呢?明明根本就沒有任何根據,能讓他如此強烈地相信相麻。
  不過惠依然確信。
  ──所有看起來只是細微偶然的事情,全都是相麻堇刻意使其發生的。
  例如她微笑的時機。將臉湊向這裡低語,然後退開的一連串行動。感覺一切的背後,全都伴隨著明確的意圖。當然,機器人是誰這個問題也不例外。
  「惠,你看起來好像有點高興。」
  春埼說道。
  或許吧。惠微笑地點頭。
  「長久以來的疑問,總算找到解答了。」
  惠望向春埼。她已經沒在看夕陽。
  少女筆直地看著惠的眼睛說道:
  「可是,你看起來也非常悲傷。」
  惠這次搖了搖頭。
  這並不表示否定。從某個角度來看,或許是更加明確地肯定悲傷。
  其實就算哭出來也無所謂。即使落淚,也不會讓人覺得奇怪。但是惠依然一如既往地微笑。即使感到悲傷,還是要表現得跟平常一樣,彷彿類似人類,卻又並非人類的某種東西。
  「或許好不容易找到的答案,其實是非常悲傷的事情也不一定。」
  惠微笑著回答。
  兩年前那樣面無表情的少女,如今猶豫地倒抽一口氣,然後開口說道:
  「那個疑問是什麼?」
  儘管不曉得該不該回答,但惠只迷惘了短短一瞬間。
  「相麻堇為什麼會死。」
  她的死,被當成普通意外處理,只是一起不幸的事件。
  惠從以前就隱約覺得這件事不太對勁。不過在知道相麻的能力後,他才確信。
  「擁有預知未來能力的她,根本就不可能死於意外。」
  那麼,相麻堇為什麼會死呢?答案馬上就會揭曉。
  春埼凝視著惠的雙眼。
  惠微笑地回望少女的臉。
  耳朵深處響起相麻堇的低喃──機器人,是誰?
  兩年前的夏天,惠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可是他錯了。真正應該思考的,並非機器人是誰這個問題。
  而是相麻為何要提出這個疑問。
  必須更加仔細地思索她思考的脈絡,以及她的情感才行。
  惠閉上眼睛。夕陽的光芒從眼瞼的另一側照耀著他。
  兩年前去世的少女,在他的記憶中笑著。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44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圖007
  2章 機器人女孩
  「喜歡這種情感複雜嗎?」

  那段時期。
  自從那天知道春埼美空擁有名為重啟的能力後,淺井惠就一直在想著她的事情。
  例如沒來由地感到悲傷的夜晚,她都在想些什麼;如何入眠,作了什麼樣的夢。
  或許她的夜晚,從來就沒充滿悲傷過。她也不會對夢尋求任何意義吧。
  關於春埼美空的人格,淺井惠也是似懂非懂。
  所以那段時期,惠滿腦子都在想著她的事情。
  五月來臨,黃金週結束後,夏天就開始了。
  雖說是夏天,但也只不過是日曆上進入立夏罷了。淺井惠還無法將五月上旬的溫暖時光,當成夏天來看待。
  從那時候開始,相麻堇就經常將惠和春埼找去頂樓。平均一個星期兩、三次的頻率。
  隨著三人每次在南校舍頂樓見面,夏天也持續在行進。單日平均氣溫上升,藍天變得更加深邃與清澈,雲層閃閃發光,制服也換成短袖。
  惠透過對話,從春埼那裡打探出關於重啟這項能力的情報。
  跟理解春埼的人格相比,理解重啟要來得簡單多了。
  春埼美空的能力,嚴格來講並非讓時光倒流。
  重啟如同其名,終究只是一種重新配置的能力。透過重新配置,嚴密地重現過去的世界。
  並非真的將一段時間完全消除,只是大家都忘了而已。所以只要有惠的能力,就能回想起重啟前的記憶。中野智樹的能力,在重啟後也能發揮效果。
  春埼的能力雖然強大,但相對地也有幾項限制。
  例如必須事先存檔,才能使用重啟。此外存檔的效果只能維持七十二小時。換句話說,能透過重啟倒回的時間,最多只有三天。
  再加上重啟後必須經過二十四小時,才能夠再度重新存檔。即便使用重啟,也不表示就能反覆回到相同的時間。
  最讓惠感到驚訝的,是重啟的效果對春埼美空本人也有效。例如在使用重啟重現三天前的世界時,春埼的記憶也會跟著回到三天前。她既不會記得這三天發生的事情,也不會記得自己使用過重啟的事實。
  在知道這項奇妙的特性時,惠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實在是太幸運了。
  ──春埼美空的重啟,只有在搭配淺井惠的記憶保持能力時才有意義。
  兩人的能力簡直就像是天生一對。如同惠希望春埼的能力可以有所助益,春埼應該也會想利用這邊的能力。惠是這麼想的。
  這實在是天大的誤會。

  1 六月上旬

  「我們來合作吧。」
  六月七日,星期一放學後,惠如此提議。相麻因為有事會晚點到,頂樓上只有惠和春埼兩個人。
  「只要結合妳我的能力,幾乎什麼事情都辦得到,而且一定有辦法輕易跨越各式各樣的困難。」
  然而春埼搖頭說道:
  「我不想那麼做。」
  即使知道惠的能力,她依然沒有任何改變,只是平靜地如此回答。
  這是春埼第一次明確地表現出否定的意思。
  「為什麼?」
  宛如在宣讀說明書,春埼淡淡地回答:
  「我只是遵從規則。」
  彷彿光是這樣,便足以證明一切,春埼在那之後就陷入沉默。
  「可以請妳告訴我,關於那項規則的詳情嗎?那到底是誰,基於什麼樣的意圖制定的規則?」
  「是我為了作為判斷事物的指標,所制定的規則。」
  「內容是?」
  「有幾個重點。例如可能會對周圍環境帶來強烈不良影響的事情,我就要加以否定。」
  「跟我合作,會對周遭帶來不良影響嗎?」
  「有這個可能性。」
  「為什麼?」
  春埼以缺乏感情的眼神回望惠。
  「因為只有你能單方面地利用重啟的效果。」
  她以毫無敵意或惡意,平淡到讓人驚訝的聲音宣告。
  「重啟時,我會失去相關的記憶,也無法看穿你的謊言。主導權實在太偏向你那邊了。而且也沒有根據,能夠認定你是足以信任的人。」
  「……原來如此,妳說得沒錯。」
  春埼美空既不愚昧,也不是不懂得要懷疑別人。她平常一定只是覺得,沒有那樣的必要而已。
  稍微思考後,惠問道:
  「春埼同學。妳在四月二十八日的放學後,是不是曾在這個頂樓使用過重啟?」
  「嗯,應該有。」
  「為什麼妳當時要使用重啟呢?」
  「因為有個女孩在哭。」
  「只要有女孩哭泣,妳就會使用重啟嗎?」
  「無論對象是誰,只要看見有人哭,我就會決定要使用重啟。」
  就會決定要使用。
  惠覺得這句臺詞非常被動。這少女連自己決定的事情,都使用被動的說法。
  「這也是妳設定的規則嗎?」
  「是的。」
  「不過春埼同學,妳一個人使用重啟並沒有意義。即使妳使用重啟,那個女孩也不會停止哭泣。」
  「嗯,大概吧。」
  「那為什麼妳要遵守那種規則呢?我實在無法理解。」
  少女淡淡地回答──以面無表情、缺乏抑揚頓挫,只是在陳述事實的方式。
  「即使沒有意義,也不構成打破規則的理由。」
  真令人驚訝。
  然後惠在內心嗤笑自己的愚蠢。他總算發現,自己根本一點都不了解這少女。
  春埼美空缺乏人情味。惠原本以為自己至少已經知道這點,但其實不然。
  她的缺陷,位於比想像中還要更深的位置。
  一般面言,人無法忍受完全的無意義。
  在覺得無意義的同時,依舊反覆去做的行為,本質上並非無意義。當中存在著只有本人了解的快樂、安穩,以及滿足感。
  但春埼美空不同。
  就像電腦即使不知道理由,也會持續進行事先設定好的計算。恐怕直到發生致命的錯誤為止,這少女都會徹底遵守自己制定的規則。
  機器人。經過人工設定、類似人類的某物。
  她簡直就像那樣的存在。
  春埼美空大概是在過去的某個時間點,刻意將自己的意識設定成這樣的吧。她利用規則這個詞彙,讓自己依照特定的方式運作。
  這少女實在太不自然了。
  淺井惠無聲地笑了。那是他發自內心的笑容。
  「春埼,在不久的將來,我一定會贏取妳的信任。」
  這是惠第一次叫她春埼。他不再稱少女為春埼同學。
  春埼以平靜的語氣回答:
  「我至今從沒信任過任何人。」
  「這樣啊,那我就是第一人了。」
  挺起胸膛,充滿自信──惠盡可能讓自己表現得像那樣,然後堂堂宣告。
  還是一樣面無表情的春埼,以及面露笑容的惠。
  在相麻來到頂樓後,這段對話便結束了。

  當天回家的路上,惠與相麻並肩走在一起。
  兩人總是如此。到中途為止,兩人回家的路線相同。
  「惠,你和春埼成為朋友了嗎?」
  從黃金週結束時起,相麻便非常自然地、理所當然地直接稱呼惠的名字。
  惠搖頭回答:
  「這個嘛,有點困難。」
  「喔,沒想到你也有覺得困難的時候。」
  「只限於她而已。感覺困難到完全找不到答案的程度。」
  「是嗎?我倒覺得她是個單純的女孩呢。」
  惠笑道:
  「就是單純才麻煩啊。我覺得太過單純,其實就跟太過複雜一樣難以理解──好比說相麻,妳有喜歡過誰嗎?」
  少女點頭。
  「有啊,非常喜歡。我有個喜歡到可以不顧一切的人。」
  雖然是個有點意外的回答,但這並不是什麼問題。
  惠接著問道:
  「喜歡這種情感複雜嗎?」
  相麻搖頭。
  「我覺得很單純。喜歡是一種非常非常單純的事情。」
  「我也這麼認為。喜歡,只是短短的兩個字。不過真要舉例的話,就是我不曉得該如何透過言語,來向不曉得喜歡別人這種感覺的對象,說明喜歡的概念。」
  即使用盡所有言語來說明,一定還是會缺少什麼。
  相麻堇露出笑容。然後她壓低語氣,以彷彿神在確認世界真理的聲音說道:
  「像這種時候,什麼都別說,直接給對方一個發自內心又充滿愛情的擁抱就好了。」
  惠嘆口氣後回答:
  「我不是在講這種事。」
  「都一樣喔。單純的事情不能用複雜的方式去思考,要維持單純地傳達,單純地接受。」
  「若無法接受單純的東西呢?」
  「那就無可奈何啦。在未來變得能夠接受之前,最好還是先選擇遺忘。」
  或許確實就是如此沒錯。不過,這樣事情依然不會有任何進展。
  「換句話說,我暫時忘記春埼的事情比較好嗎?」
  「不對,你已經接受春埼了。」
  「為什麼妳會這麼認為?」
  前方的交通號誌轉為紅色。
  相麻停下腳步回答:
  「其實我擁有只要稍微交談過,就能知道對方事情的能力。」
  「能力?」
  「啊,不對,這樣很容易混淆。我不是指咲良田那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就這方面而言,我沒有任何能力。」
  惠認為她說的是真話。
  咲良田的所有學校,每年都會舉辦兩次調查學生有無能力的檢查。那跟身體測量和健康診斷一樣,因此很難持續隱藏能力的存在。而就惠所知,相麻並沒有任何能力。
  「總之,我大概對你和春埼的事情,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喔,那可真是令人感興趣。妳到底知道些什麼?」
  「舉例來說,惠,你為什麼會想和春埼打好關係?」
  「為了獲得重啟的能力。」
  惠覺得這是個過分的回答。淺井惠只想將春埼美空當成單純的道具。只要擁有正常的感性,都會對此產生厭惡感。
  然而相麻堇微笑地回答:
  「你是那種會刻意裝成壞人的樣子,來回答這種問題的人。惠,這是因為你內心懷抱著非常強烈的正義感,強烈到甚至能用潔癖或完美主義來形容的地步。」
  「雖然我不是很懂,但我不覺得自己有正確到那種程度。」
  交通號誌變成綠色。惠和相麻同時邁開腳步。
  「假設在某個地方,有神明存在。」
  相麻若無其事地說道。
  「神明做了一個實驗。那個實驗的目的,是想讓人變成善人。然後祂挑了一位青年,作為實驗的樣本。」
  惠點點頭。他已經逐漸習慣少女唐突地開始講出冗長的比喻。
  「然後呢?」
  「在實驗一開始,神明創造一個那位青年的冒牌貨。冒牌貨本身並不具備意志,只會做出和真正的青年相同的行動。神明認為只要有另一個自己,或許就能透過客觀檢視自己的行為,讓人變成善人。」
  惠輕笑了一聲後回答:
  「如果是神明,那應該不用做實驗也能知道結果吧。」
  「那位神明雖然幾近全能,卻非常無知。」
  「喔,為什麼?既然是全能,那應該也能讓自己變全知才對啊。」
  「雖然曾經獲得足以被稱為全知的知識,不過祂馬上就捨棄那些知識。所以祂變成一個幾近全能,卻也極度接近無知的神明。神明也是有很多苦衷的。」
  儘管惠對神明比起全知,寧願選擇無知的理由非常感興趣,但這應該不是相麻故事的主題。
  惠拉回原本的話題。
  「好吧。總之神明做了一個創造善人的實驗,並做出某位青年的冒牌貨。」
  「沒錯。可是青年的行動並沒有改變。雖然他絕對不算壞人,卻也沒到被稱為善人的地步。冒牌貨也和他一樣,過著不算好也不算壞的生活。」
  「那神明滿意了嗎?」
  「不,所以祂進行第二個實驗。神明對青年下了某種詛咒,只要一看見悲傷的人,全身就會疼痛不已的詛咒。」
  「喔,那還真是不得了。」
  惠滿不在乎地回答。
  相麻輕笑了一聲後,繼續說道:
  「所以青年變得無法對悲傷的人置之不理。為了消除自己的疼痛,他對所有悲傷的人伸出援手。」
  「原來如此。然後呢?」
  「青年的冒牌貨,也做了相同的行動。雖然不會全身疼痛不已,不過他被設計成會做出和青年一樣的舉動。所以青年和冒牌貨,都度過善人的一生。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這是個讓人無法接受的故事。
  「神看見這個結果後,有怎麼樣嗎?」
  「祂替青年和冒牌貨各自取了名字。」
  「什麼名字?」
  「一個叫做善,另一個叫偽善。」
  原來如此。
  「話說回來,相麻。這故事到底有什麼意義?」
  「只是個比喻而已。為了讓你明白,自己是個一絲不苟的善人。」
  「到底要怎麼想,事情才會變成那樣?」
  相麻以緩慢的步調走著,同時問道:
  「惠。你覺得哪一邊是善,哪一邊是偽善?」
  惠認為這答案連想都不用想。
  「真正的青年是偽善,冒牌貨是善。」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
  「真正的青年是為了自己才幫助別人,冒牌貨則是在毫無任何打算的情況下助人。不用想也知道,哪一邊是純粹的善。」
  「不過真正的青年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在行動,冒牌貨只是遵從本人而已喔?」
  「這並不構成問題。為了自己所做的行為,根本就稱不上是純粹的善。」
  惠認為真正的善意,是極為無自覺的東西。
  相麻點頭。
  「總而言之,你的潔癖就是表現在這種地方。因為正義感太過強烈,所以不認同自己是正義的。只要稍微參雜一些雜物,就會被你認定為惡人──對你而言,這世界上應該沒有純粹的善人吧?」
  稍微思考後,惠搖頭回應。
  只有一個人例外。惠認識一位極為單純、純粹,能夠完全無視自己行動的人。
  直到差點說出她的名字之前,惠才猛然發現。
  剛才那段對話。
  ──不對,你已經接受春埼了。
  相麻的主張。
  ──為什麼妳會這麼認為?
  以及惠的問題。
  相麻堇在那之後,一直都在回答那個問題。以這種迂迴、但又不偏離本質的方式。
  少女像隻隨心所欲的野貓,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春埼美空一定是你的理想,是唯一能滿足你所認定純粹善人的存在。你怎麼可能會無法接受那樣的人呢?」
  就在此時。
  惠從相麻堇身上,感覺到某種類似絕對支配力的東西。
  惠提出的疑問也好,感情的動搖也好,感覺所有的情報和一切的一切,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相麻沉著地說道:
  「或許有個方法,能夠讓你和春埼了解彼此也不一定。」
  「……什麼方法?」
  「調查春埼的過去。她至今經歷了什麼,當時在想些什麼,以及她為何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這點程度的事情,惠早就在進行了。
  「春埼的過去,完全沒有任何異常之處。」
  說得簡單一點,並沒有發生過什麼可能造成心靈創傷的事件。
  「這可就難說了。或許有些事情,光看外表是無法理解的。我覺得春埼在很久以前,應該經歷過一段對自己的情感有所自覺的時期。」
  「要怎麼調查這種只有春埼本人知道的事情?」
  「當然是直接問她啊。」
  「我試過了。雖然她什麼問題都會回答,但沒有可以大作文章的東西。」
  「我想也是。不過,如果可以更詳細地探索春埼的記憶,一定多少能找到什麼才對。」
  「探索記憶?」
  「沒錯。將過去的一切,全都完美地回想起來,就像你的能力一樣。」
  「要怎麼做?」
  「我知道有個能力非常適合做這種事情,而且我想對方也願意提供協助。」
  回過神時,惠和相麻已經走到平常分別的轉角。
  兩人同時停下腳步,近距離地面對面。
  惠看著相麻問道:
  「我一直有個疑問。相麻,妳到底有什麼目的?」
  和打算得到重啟的惠不同,相麻堇這些行動背後的目的依然不明。
  少女微微歪了一下頭,像是在窺探惠的表情。
  「我說過這是班長的工作吧?」
  「我實在不太相信。」
  「但我真的只是希望你能跟春埼交朋友而已。」
  「為什麼?」
  惠不知道這麼做,對她到底有什麼好處。
  相麻微笑地回答:
  「我喜歡幫忙傳話。」
  「傳話?」
  「沒錯。換句話說,我的目的就是讓各式各樣的話語,在人與人之間傳達。」
  「莫名其妙。」
  「如果是你,總有一天一定會懂的。」
  相麻再度朝惠靠近一步。在彼此的額頭幾乎要碰觸的極近距離,有一張野貓般女孩的笑臉。一陣風同時拂過惠和相麻的臉頰。
  「吶,惠。你追求的究竟是重啟,還是春埼美空?」
  惠感覺得到少女溫暖濕潤的氣息。那道氣息在和從她口中吐出的話語混合之後,散發出些微甘甜的香氣。
  「當然是重啟。」
  惠回答。
  「為什麼你這麼想要重啟?」
  「因為很方便啊。」
  相麻一閃地躲開後退,接著開口說道:
  「我實在不太相信。」
  道了聲「再見」後,少女轉身離開。

  *

  同一時間,春埼美空待在一座小公園內。
  這座公園就位在她放學回家的路上。儘管春埼平常總是毫不在意地經過這裡,但她今天遇見一位認識的女孩。名叫KURAKAWAMARI的少女。
  「一起玩吧。」
  由於向她搭話,兩人便一起玩盪鞦韆。
  自從兩人在四月二十七日見過面後,春埼就經常在這座公園看見MARI。想必少女之前就常常待在這裡,只是春埼沒注意到而已。
  對國中二年級的春埼而言,公園的鞦韆實在太低了。如果不仔細留意腳的位置,腳尖馬上就會擦過地面。
  前進,後退。鞦韆的動作看似在移動,實際上卻停留在原地。它只是一種使人看見的景色略微改變,讓臉頰感受風的遊樂器材。
  春埼不懂鞦韆究竟哪裡有趣。並非只有現在如此,她在很久以前,在比MARI還要年幼的時候,就無法體會鞦韆的魅力。
  MARI在一旁發出尖銳的笑聲。少女搖晃鞦韆的方式,遠比春埼激烈,掛在她肩膀上的小肩包,也跟著劇烈搖晃。春埼心想──在享受這個遊樂器材方面,我似乎不如MARI。她對這點既不悲傷,也不高興。
  春埼面無表情,按照一定的節奏晃動鞦韆。
  過了一陣子後,她才發現旁邊的笑聲消失了。
  春埼看向MARI,已經停止玩鞦韆的少女,正仰望著這裡。
  大概是玩膩鞦韆了吧。春埼讓鞋底著地。伴隨著沙沙的磨擦聲,鞦韆停了下來。
  MARI以微弱的力道,揪住春埼的制服下襬。少女總是馬上就抓住春埼的衣服。雖然每次春埼都覺得好像要回想起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MARI有些疑惑地問道:
  「妳不開心嗎?」
  坦白講,一點都不開心。
  春埼一點頭,MARI的表情就產生變化。
  少女嘴唇的形狀和眉毛的位置變了──那樣究竟是在笑,還是在哭呢?春埼不太了解笑臉和哭臉的差異。MARI現在並未流淚。可是春埼美空知道人有時候即使沒有落淚,還是在悲傷。
  「請告訴我妳的情感。」
  春埼說道。
  她有點意外自己居然會這麼問。
  ──為什麼我會想知道KURAKAWAKAMI的情感呢?
  她想不出理由。這是不在規則裡面,原本沒有必要提出來的問題。
  ──不過,我體內的某種東西,判斷必須要這麼做。
  那一定是被稱為情感的某種東西。在經過春埼的理性前,就讓這個疑問付諸言語。
  或許是因為MARI以非常微弱的力道,抓住春埼的制服也不一定。總覺得那股力道,對春埼的意識產生強烈的影響。
  MARI疑惑地問道:
  「情感?」
  「那是──」
  春埼不知道該如何說明情感這個詞彙。
  為什麼不知道呢?該不會是因為不了解這個詞彙,所以才無法說明?
  只要MARI一哭,春埼就能確信她正感到悲傷。這麼一來,即使知道沒意義,春埼還是能喊出重啟。然而MARI並未流下眼淚。
  少女開口:
  「我想跟姊姊一起玩。」
  「為什麼?」
  MARI笑了。少女像是為了讓春埼也能理解,露出明確的笑容。
  「我也不知道,但就是很開心。」
  春埼覺得這是非常充滿人性的答案。
  她回想起相麻堇的問題。
  ──機器人,是誰?
  至少這少女,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機器人。
  「吶,國中都在做什麼啊?」
  MARI發問。
  春埼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例如上什麼樣的課,或是午餐吃什麼,她知道明確的答案。
  「妳和朋友都玩什麼?」
  MARI問道。
  這個問題就很難回答。春埼不太了解朋友這個詞彙的定義。
  可是不知為何,她想好好回答MARI的問題。
  春埼吞吞吐吐地緩緩開口:
  「雖然,不算是朋友。不過我最近,經常和兩個人聊天。一位是叫相麻堇的同班同學,另一位是叫淺井惠的別班同學。」
  「你們都在聊什麼?」
  「我今天,和淺井惠聊了關於信任的事情。」
  「信任?」
  「就是能不能在缺乏理論根據的情況下,接受對方判斷的意思。」
  MARI歪了一下頭。或許是聽不太懂吧。
  春埼接著說道:
  「我說我沒辦法信任他,他說將來會讓我信任他。」
  這次MARI不知為何露出理解的表情,並點頭說道:
  「那個人喜歡姊姊吧。」
  喜歡。春埼也不太了解這個詞彙的意思。
  不過,僅限於淺井惠,她有把握應該不是這樣。因為少年所追求的,是名為重啟的能力。
  春埼突然想到地說道:
  「喜歡,這個詞彙也是情感的一種。」
  MARI再度點頭。
  「原來如此。我也喜歡姊姊喔。」
  然後少女帶著笑容──春埼如此判斷──繼續說道:
  「還有,我也喜歡媽媽。可是媽媽不喜歡我。因為我是冒牌貨,所以她討厭我。」
  「冒牌貨是什麼意思?」
  春埼試著問道,但MARI沒有回答。
  思考一會後,春埼問道:
  「妳想讓媽媽喜歡妳嗎?」
  「嗯,很想。」
  有什麼是自己幫得上忙的嗎?想到這裡,春埼從書包裡拿出一個小小的藍色信封。
  那是相麻之前給她的信封。據她所說,是類似護身符的東西。
  「這個給妳。」
  「……這是什麼?」
  「據說只要打開它,說出自己的願望,就能實現。」
  「真的嗎?」
  「我不知道。我個人是不相信。」
  MARI輕輕笑道:
  「姊姊好怪。」
  春埼不太懂到底哪裡奇怪。
  「不過,謝謝妳。」
  MARI說完後,便將藍色信封收進深綠色的小肩包裡。

  在那之後過了三十分鐘,一名男子出現在公園裡。
  男子身穿皺巴巴的西裝,任由鬍鬚隨意生長。他筆直地走到MARI面前說道:
  「我來接妳了。回去吧。」
  MARI疑惑地問道:
  「媽媽呢?」
  「她今天晚點才會到。天色變暗後很危險,我們去醫院等。」
  「……嗯。」
  MARI雖然點頭,但未踏出腳步。少女依然抓著春埼的制服。
  「這個人是誰?」
  春埼問道。
  「他是TSUSHIMA叔叔。」
  TSUSHIMA。印象中MARI的姓是KURAKAWA,所以他一定不是少女的父親。雖然少女的雙親或許曾經離過婚。
  男子──TSUSHIMA看向春埼。
  「妳就是春埼同學?」
  「是的。」
  「MARI經常跟我提起妳的事情。謝謝妳總是陪她玩。」
  說完後,男子露出大概是笑容的表情。
  「請問你是誰?」
  春埼問道。
  「有點類似這孩子的代理監護人。」
  「為什麼MARI的母親沒來?」
  「她之後會來,只是稍微晚一點而已──好了,MARI,我們走吧。」
  MARI點點頭,放開抓著春埼制服的手。
  插圖008

  *

  晚上八點三十分。淺井惠在中野家的獨房。
  大概剛沖完澡、頭髮還是溼的中野智樹來到惠的房間,橫躺在地板上。從他帶來的老舊收音機,傳出混著雜音的西洋音樂。這對兩人來說,是習以為常的光景。
  惠坐在木製的書桌前,用食指戳著小假貓。只有幾公分大的貓,基本上是隻黑貓,只有嘴巴周圍和四肢前端是白色的。雖然它原本是鑰匙圈,但金屬零件的部分已經損壞。現在的它連作為擺設也不穩,只是個貓型的人造物。
  這隻貓是用某種柔軟的材質製成,指尖一壓會凹陷,擱置一段時間就恢復。
  「那個東西……」
  智樹說道。
  「你一直留著。是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惠搖頭。
  「沒有,順眼而已。」
  這個鑰匙圈壞兩次了。第一次有把它修好,後來又壞了。
  「我打算找機會幫它裝條適合的繩子,當成吊飾用。」
  「吊飾?你要買手機嗎?」
  「如果阿姨允許的話。」
  中野家並不允許國中生帶手機。雖然覺得這年頭,禁止手機有點沒道理,但既然是寄居之身,惠也不能有怨言。
  「手機啊,好好喔。」
  智樹一嘟囔,惠便笑道:
  「你拿手機的話,能力不就沒意義了嗎?」
  中野智樹擁有將聲音傳達給遠處人物的能力。
  「我的只能單向通行,還是聽得見對方聲音的手機比較方便。」
  「唉,說得也是。」
  惠輕輕將貓型的前鑰匙圈放回桌上,改從書櫃裡抽出一本文庫本。
  那是已經買了一個多月的翻譯推理小說。惠最近都在看有機器人登場的科幻小說,因此被擱置了好一陣子。
  「話說最近開始傳出謠言囉。」
  惠對智樹的聲音產生反應,從書本裡抬起視線。
  「什麼謠言?」
  「關於你、相麻和春埼的謠言。」
  「喔,那還真是令人意外呢。」
  既然三人頻繁地在頂樓見面,那麼當然不可能沒被任何人看見。
  然而,惠不覺得這方面的謠言哪裡有趣。只不過是三個國中生,有放學後聚集到頂樓的興趣罷了。
  「唉,基本上都是些關於三角關係,或誰喜歡誰之類的謠言。」
  惠因為智樹的話笑了。
  三角關係。
  「我們之間可不是那麼夢幻又有趣的關係。」
  「至少看在旁人眼裡是那個樣子,更何況其中一人還是春埼美空。」
  「嗯,她的戀情確實會讓人很好奇。」
  那完全無法想像。惠能理解同學們的心情,如果自己和春埼同班,她又有緋聞傳出,想必也會豎起耳朵注意。
  惠重新將視線移回手上的書。故事一開頭是偵探主角開著車,準備去見委託人。
  收音機的音樂在唱到愛時便戛然而止,開始播放下一首曲子。
  「所以實際上,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我們只是閒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就像待在麥當勞裡的那些同學一樣。」
  智樹覺得非常滑稽而笑出聲。
  「如果對象是你,說在講授相對論還比較有說服力。」
  「我們偶爾也會聊那類話題。不過連那個在內,全都是不重要的事情。」
  「順便問一下,相對論到底是什麼東西?」
  「光、空間和時間被非常強烈的信賴關係連結在一起,為了守護這個信賴關係而讓時間或空間妥協的就是狹義相對論;加上重力的影響,而讓時間和空間必須妥協更多的就是廣義相對論。」
  「我完全聽不懂。」
  「我想也是。其實我也不太懂。」
  「那麼,你們平常都聊這些嗎?」
  「什麼內容都有。今天是聽見一個被神詛咒,不幸之人的故事。」
  正確來說,這段對話並非在頂樓進行。不過,平常也是這種感覺。
  「喔,那故事有趣嗎?」
  「不幸之人的故事耶?怎麼可能會有趣。」
  「原來如此。那就算了。」
  小說總算進展到美女委託人出現。惠不討厭這種經典的開場方式,他只希望犯人不要是委託人。
  接著一直到收音機播放的曲子再度改變之前,惠和智樹都沒開口。
  在開始播放用民謠吉他演奏、關於雨的歌曲時,智樹說道:
  「我不太相信你會持續相同的事情一個月以上,卻毫無理由。」
  「你還真執著呢。是有什麼地方讓你感到在意嗎?」
  「只要你有奇怪舉動,通常都會出事。」
  「什麼意思?」
  「前陣子不曉得哪裡的誰,被警察逮捕了。」
  「那種事情天天發生吧,又不是我的錯。」
  「被逮捕的人,是踢倒未緒自行車的傢伙喔,而且報警的人是你。」
  未緒是中野智樹的妹妹,目前就讀小學四年級。家裡在春假時買了新的自行車給她,之後那輛自行車被某人踢倒,導致籃子和擋泥板凹陷。
  「那是巧合。」
  惠回答。
  「聽說你還跟那傢伙收了自行車的修理費?」
  「好好溝通後,對方就意願賠錢了。或許那個人意外是個好人。」
  只不過溝通的方式有點特殊。而次要的效果也讓對方被警察責備罷了,對方有乖乖支付自行車修理費這點並非謊言。
  躺在地上的智樹以仰臥起坐的要領起身。
  「你雖然是個好人,但也會若無其事地亂來。」
  惠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次──」
  惠刻意強調「這次」。
  「我並沒有做什麼危險的事情,只是和兩個女孩融洽地說話而已。」
  智樹「哈」地笑了一聲,緩和緊繃的氣氛。
  「夠危險了,你會被沒女人緣的傢伙們揍喔。」
  「這可不得了,你要保護我啦。」
  「喂喂喂,我也是沒女人緣那邊的人喔?」
  「如果帥氣地拯救被欺負的我,或許會有女孩喜歡上你。」
  「喔喔,原來如此。等你被揍了兩、三拳,我再來考慮。」
  他理解地點點頭後說道:
  「那麼,為什麼你要和相麻她們見面?」
  中野智樹意外地纏人。
  惠再度嘆了口氣,闔上手中的書本。
  「你願意答應我,不告訴任何人嗎?」
  智樹乾脆地點頭。
  「嗯,當然。」
  他不會說謊。
  「我想和春埼美空打好關係。」
  惠說道。
  桌上的貓映入眼簾。曾經是鑰匙圈的物品。既然是鑰匙圈,當然裝過一把鑰匙。
  重啟。這對惠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

  *

  第一次體驗到重啟,是國小六年級的暑假。
  淺井惠在那個夏天首度造訪咲良田。在那之後,他一次也沒離開過這裡。
  咲良田表面上看起來,只是一座普通的地方都市。然而在來到咲良田不久後,惠就得知能力的存在。
  惠下電車補完票後──他事先並未決定目的地,所以只隨便買張車票──在將錢包收進口袋時,透過指尖傳來的觸感發現鑰匙圈壞了。那是一個小貓型的鑰匙圈。
  鑰匙圈上裝有惠家裡的鑰匙。不過在金屬零件損壞後,便失去它的意義。
  損壞的鑰匙圈,讓人聯想到小型生物的屍骸。喪失所有機能、只能等待風化的它,散發出空泛的寂寥感。
  惠將鑰匙圈拿在手上,走出車站。雖然是從母親那裡拿到後,便不自覺使用到現在的東西,但就算沒了也不會感到困擾。正當惠打算丟掉時,背後傳來一道聲音。
  「壞掉了嗎?」
  惠回過頭,發現那裡站了一位男子。對方年紀大約三十歲上下。雖然打扮整潔,但看起來也不像上班族,是個職業不明的男子。
  「我幫你修吧。我剛好擁有適合的能力。」
  能力,即使聽見這個詞彙,惠也不覺得有哪裡奇怪。他以為對方只是用這詞彙來指稱一般的技術。
  就在惠打算回答沒那個必要時,連同損壞的金屬零件,男子已經先拿起鑰匙圈。
  若男子有握拳讓惠暫時看不見鑰匙圈,他應該會認為這是無聊的魔術。
  不過男子的手掌一直都攤開。他輕輕瞄了一眼鑰匙圈,損壞的金屬零件即恢復原狀,彷彿影像編輯的效果。完全沒有任何演出,就只是單純修好鑰匙圈。
  男子將鑰匙圈交還給惠。
  「那麼,別太晚回家喔。」
  男子笑著說完,便轉身離開。
  真是莫名其妙──當然,光從這件事,還無法推導出咲良田的居民們擁有不可思議的能力。
  惠在街上四處走動後,才緩緩得知能力的存在。
  當惠判斷無論怎麼理論性思考,都只能接受這個城鎮本來就充滿不可思議的能力時,他已經對咲良田著迷了。
  原本以為絕對不會毀壞的世界規則,居然輕易崩壞的感觸,讓國小六年級的惠深深著迷。他無法壓抑想要理解這個城鎮的慾望。
  在那之後的幾天,惠都在咲良田生活。
  之所以不回家,是因為交通費的問題。一旦離開這個城鎮,就不知道下次要再等多久以後才能過來。總之現在,他想要關於這個城鎮的大量情報。
  如果被大人發現,他一定會被帶回父母居住的城鎮。
  於是惠決定在白天分段補充睡眠──例如裝成玩累後,不小心在公園長椅上睡著的孩子。晚上則是盡可能避人耳目地躲藏起來,並絕對不讓自己睡著。
  在自家方面,他反而頻繁地打電話回去,隨口編造謊言。如果警察出動,一定馬上就能找出惠的所在位置。為了盡可能延長在這裡的時間,惠判斷不應該讓父母擔心。
  他首先鎖定的情報來源,是小孩子們。
  小孩子總是會想炫耀自己的知識,即使問些離譜的問題,他們也不太會起疑。睡眠以外的空檔,惠都在找比自己年幼的小孩,反覆詢問有關咲良田能力的事情。即使不是每項情報都完全正確,只要累積足夠的資訊,就能推測出整體的樣貌。
  其中有件事,特別讓惠感到在意。
  那就是如此奇妙的城鎮,居然沒有廣為世間所知。站在常識的角度,實在不可能持續隱瞞下去,更何況咲良田的居民,原本就沒有隱藏能力的念頭。
  在調查原因時所得到的情報,也讓人非常感興趣。
  離開咲良田的人,會忘記所有和能力有關的情報。而且是完全不會造成任何問題,完美地遺忘。至於遺忘相關知識而產生矛盾的記憶,將會以別的形式取代。
  惠利用圖書館的網路列印出咲良田附近的地圖,再以打聽來的情報為基礎,試著用線畫出超過哪個範圍,就會失去和能力有關的記憶。
  那條線最後形成一個完整包圍咲良田的圓形。並非正圓,而是穿過咲良田周圍人煙稀少的地區,一個形狀扭曲的橢圓形。是種讓人覺得有人為意志介入的形狀。
  據說只要稍微超過這條線,就會失去和能力有關的記憶──如果情況允許,惠想實際嘗試看看。
  然而他對離開咲良田這點感到猶豫。
  失去所有能力相關記憶的自己,或許再也無法回到這個城鎮。不回家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造訪咲良田的第四天。
  惠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那是一張油漆剝落的紅色長椅。
  他漫不經心地看向手上的貓型鑰匙圈。鑰匙圈前面,掛著家裡的鑰匙。
  ──四天。差不多是極限了。
  這早就超過小學六年級生能夠擅自離家,並直接在外面閒晃的期間。
  必須決定下一步的行動了。惠思考著究竟要回父母居住的城鎮,還是要正式在這個城鎮定居。
  ──可以的話,我不想離開這座城鎮。
  這是他發自內心的想法。
  惠想不出有什麼方法,能在離開咲良田後,又確實地回來這個城鎮。透過網路列印地圖時,他也搜尋了關於咲良田的情報。可是不管再怎麼找,都找不到和能力有關的記載。
  和能力有關的情報,被消除得如此徹底。就隱匿性這點而言,在咲良田運作的力量極為強大。
  雖然不知道理由,但在咲良田居民的認知裡,這似乎是和能力有關的絕對規則。並非由誰制定,而是被當作自然法則的規則。
  那麼,直接繼續留在咲良田呢?
  ──換句話說,就是捨棄至國小六年級為止,我過去的一切。
  淺井惠思考著自己現在打算捨棄的東西。包括雙親、朋友,以及所有的人際關係。
  這種舉動能夠獲得同意嗎?
  惠回想起父母的事情。
  他覺得自己和父母之間有明確的隔閡。宛如隔了一片透明度低、隔音性強的玻璃。他們只能看見彼此模糊的身影,聽不清楚彼此的聲音。
  隔閡的原因,明顯出在惠身上。惠從以前開始,就是個不容易對別人敞開心房的孩子,但這不代表他不擅長和大人交談。
  例如在學校時,惠能輕易得知大人們希望他表現出什麼樣的言行。只要表面上加以迎合,通常都不會產生問題。因為只要裝成聽話的孩子,就能得到稱讚。
  惠也用相同的方法對待父母。
  但畢竟是朝夕相處的對象,不可能蒙混得過去。
  惠的言行舉止,以及表現出來的種種資訊,全都不是真正的情感。就像用數學公式解開問題一樣,只是回答正確答案而已。
  父母一定覺得他是個噁心的孩子。不過他們還是持續努力去愛自己的孩子。惠認為他們非常、非常善良。
  ──然而,會想努力去愛一個人,其實就是因為不愛對方。
  每當他們勉強露出僵硬的笑容,惠就會感到十分空虛,然後露出比他們更完美的笑容。
  可是,他們一定也知道那是虛假的。
  錯的是自己,但這個問題究竟該如何解決?惠愈是順著父母的心意行動,與他們之間的隔閡就變得愈大。
  ──我一定是愛他們的。
  惠對這點深信不疑。
  然而這份愛無論有多深,都稱不上堅強。只是種隨處可見的愛。早晚會被人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裡。
  若惠就這樣不再回家,不曉得他們會怎麼樣?
  想必會覺得悲傷吧。其中大部分是發自真心,其他則是出於義務感。但隨著時間流逝,最後剩下最強烈的,恐怕還是義務感。真心的部分將一點一滴地逐漸釋懷。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的存在,只會造成他們的負擔。
  光是待在身邊,就會害他們受傷。
  想到這裡,惠笑了。
  這段思考充滿欺瞞,他只是想辦法將結論導向肯定打算捨棄父母的自己。
  如果真的要捨棄他們,就必須要好好理解這舉動的殘酷性才行。
  惠重新回想起關於父母的事情。他更加嚴密、徹底正確地思考,以便完全覺悟自己即將犯下的罪行。
  然後他發現一件事。
  記憶實在太過鮮明了。
  鮮明到令人驚訝的程度。他極為正確地回想起過去的一切,而這明顯超出人力能夠辦到的範圍。
  例如他能詳細地回想起好幾年的某一天,母親身上穿的衣服。衣服的模樣、衣襟的形狀、些微的皺褶,以及當時並未意識到的一切。
  那是至今約十二年份的完整記憶。包含理應不可能殘留意識裡的幼年記憶在內,他能回想起所有的一切。
  直到從臉頰流下來的淚水滴落地面,惠才發現自己正在哭泣。
  獲得從出生瞬間到現在的記憶,讓他疏忽自己流淚的事實。
  他非常自然地想著。
  ──啊啊,我曾經愛過爸爸媽媽。
  雖然現在已經忘了,不過在很久以前,惠確實愛著他們。
  他確實有過極為強烈、比這世上任何東西都要特別的情感。如今他回想起一切。
  ──但我之所以哭,並不是因為想起這些事情。
  如果決定回到他們身邊,那只要笑就好了。只要發自內心接受這點,離開咲良田就好了。
  惠用力握緊手中的鑰匙圈,直到指尖發白。
  即使回想起一切。
  即使回想起那些幸福的記憶,以及對父母的純粹愛意。
  ──我還是能拋棄他們。
  只是流淚而已。透過這點程度的事情,他就能捨棄一切。
  這是他來到咲良田的第四天。
  淺井惠發現自己獲得能力。
  這恐怕是為了讓他對自己是多麼殘酷的人有所自覺,才誕生的能力。
  可是他的淚水馬上就停了。

  那之後的二十四小時,惠跟之前一樣待在咲良田生活。
  他驗證自己的能力,並蒐集關於咲良田的情報。接著少年開始思考在這座城鎮生活的方法,整個過程從容到不自然的地步。
  一個國小六年級生想要獨自生活,是件非常困難的事。食物和住所是不可或缺的。如果只是幾天,那倒還有辦法解決,但若考慮到長期生活,要獲得這些就非常困難。
  首先要克服的條件,就是透過社會的正常管道獲得安定生活。至少看在旁人眼裡,必須是如此。
  得尋找協助者才行。擁有一定力量、成年的協助者。惠持續思考著,要怎麼做才能找到那樣的對象。
  就連這段期間,他也將貓型的鑰匙圈握在手中。家裡的鑰匙依然掛在上面。雖然他好幾次都想扔掉,但最後還是辦不到。
  惠彷彿事不關己,毫不在意地想著,自己大概還在迷惘。即使放著不管,遲早還是會有答案吧。或許自己之後會想回到父母身邊。
  來到咲良田的第五天下午,惠走在路邊時,一輛黑色的車子在他面前停下。雖然並非高級車,但被保養得非常好。
  兩名身穿黑西裝的男子,和一名穿著深藍色套裝的女子,從車內走出來。兩名男子看起來都差不多三十幾歲,但女子明顯比他們年輕許多,似乎才剛成年不久。
  惠還來不及逃跑,就已經被他們包圍。
  穿著深藍色套裝的女子說道:
  「你是淺井惠小弟弟吧。」
  她的語氣充滿肯定。
  「你們是誰?」
  惠問道。雖然看起來不太像,但他在心裡認為最有可能是警察。
  「我們是管理局的人。」
  女子回答。
  管理局,負責管理咲良田能力的公家機關,據說他們只會針對和能力有關的問題行動。為什麼那裡的人,要圍住一個國小六年級生呢?惠不記得自己有引發和能力有關的問題。惠刻意保持沉默,筆直盯著女子的眼睛,同時懷疑他們是否真的是管理局人員。
  女子面無表情地說道:
  「我們有話跟你說。可以請你上車嗎?」
  惠笑著回答:
  「那要依談話的內容來決定。請先告訴我要談什麼。」
  「是關於你人生的話題。」
  「……喔。」
  惠突然間理解了。管理局、能力、咲良田這個城鎮的構造,以及淺井惠的立場──將這一切連繫在一起的可能性。
  他甚至覺得奇怪,為什麼自己至今都沒想到呢。明明這才是首先必須考慮的事情。
  惠開口發問:
  「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我不懂這個問題的意思。」
  「可以告訴我,你們是怎麼知道關於我能力的事情嗎?」
  眼前的女性壓抑著表情,僅略微移動視線回答: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這樣啊。那可以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關於這點,我也有守密的義務。」
  「喔。為什麼?」
  「這是管理局內負責處理情報的人,必須遵守的傳統。」
  雖然不清楚能發揮多大的效果,但這大概是一種不讓人特定身分的安全措施吧。當然也有可能真的只是普通的傳統。
  「那樣不是很不方便嗎?平常大家都怎麼稱呼妳?」
  這段對話並沒有什麼意義,惠只是想轉換一下心態而已。從打算隱匿情報的立場,轉換成打探情報的立場。
  女子猶豫了一下後回答:
  「索引。」
  惠笑著點頭。
  「我知道了,索引小姐。我們上車吧。」
  惠率先走向黑色的車子。在他們看不見他的表情後,惠抿緊嘴唇。
  ──為什麼我沒早點把鑰匙丟掉呢?
  明明還在迷惘要留在咲良田,或是回家。
  結果卻以這種形式得到答案,實在是糟透了。

  身穿黑色西裝的兩位男子,分別坐上駕駛座和副駕駛座。惠和索引小姐則是坐在後座。
  車子一啟動,索引小姐馬上開口說道:
  「管理局針對你的事情,下了一個決定。」
  「什麼決定?」
  「禁止你離開咲良田。」
  「為什麼?」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我覺得妳剛才說的話,明顯逾越公務員的權限。」
  「那你要訴諸法律嗎?你一定會輸。就連訴訟程序都不會進行。」
  雖然不知道女子哪來的自信如此斷言,但為這種事情爭吵也沒用。
  惠靠上椅背說道:
  「唉,我大概知道發生什麼事。我的能力會對管理咲良田造成妨礙。既然涉及能力相關規則的核心,會有這樣的結果也是理所當然。」
  索引小姐像在探索什麼,看著惠的臉。
  雖然惠是因為有自信,才如此斷言。但如果搞錯就糗大了。
  「即使離開咲良田,我也不會失去和能力有關的記憶。」
  根據能力的規則,只要稍微踏出範圍一步,就會完全忘記能力的存在。
  相對地,惠的能力是能確實回想起所有的一切。
  這兩件事情互相矛盾。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
  「因為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將惠的能力,和禁止離開咲良田的條件合在一起考慮後,就沒有其他可能性了。
  索引小姐驚訝地笑道:
  「唉,算了。總之事情就是這樣。管理局無法允許和能力有關的情報,流出咲良田。」
  惠點點頭後,接著說道:
  「我還有另一個推測。」
  「什麼推測?」
  「關於只要離開這座城鎮,就會喪失能力相關知識的現象。那應該是某人──恐怕是管理局裡面的某個人,利用能力創造出來的吧?」
  惠對這點抱持著相當的確信。
  只要離開咲良田,就會遺忘和能力有關的知識。如果這是能力本身的規則,那無論惠擁有什麼樣的能力,最後應該還是會忘記。
  不過,如果這個現象本身,是透過其他人的能力打造出來的話──
  那麼在能力效果彼此矛盾的情況,就只有強度較高的能力會發揮效果。若回想能力的強度,超越遺忘能力的強度,那麼惠即使離開咲良田,也能回想起和能力有關的知識。
  索引小姐冷漠地搖頭。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這樣啊。真是遺憾。」
  惠聳聳肩。雖然這種事情根本就無所謂。
  索引小姐輕咳一聲後,從座位旁邊的金屬製公事箱拿出幾份文件。
  「總之管理局想無視你的意願,和你締結契約。如果你願意同意,那過程會平順許多。」
  惠大致瀏覽一下索引小姐遞給他的文件。
  上面記載了幾個和契約有關的項目。
  管理局將保障惠在咲良田的生活。相對地,惠必須留在咲良田,並且不能告訴任何人關於這項契約的事情。
  再加上──
  「管理局打算以相當高的金額,買下你的過去。」
  惠繼續閱讀文件。上面確實記載了相關的內容。總而言之,看來惠似乎能拿到一筆足以讓他輕鬆上大學的金錢。
  「管理局打算怎麼買下我的過去?」
  「我們會消除你在咲良田之外的世界,所留下的一切痕跡。」
  這話題聽起來非常危險。
  「例如偽裝成我已經死了之類的嗎?像小說裡常出現的那樣。」
  「不。我們會做得更加嚴密,將你曾經存在過的事實完全消除。」
  「具體來說,要怎麼做?」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不過希望你能夠相信,我們不會採取危險的手段。」
  雖然這內容實在讓人難以坦率地相信,不過就算懷疑,惠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怎樣。
  稍微猶豫後,惠問道:
  「我父母會完全忘記我的事情嗎?」
  索引小姐有些悲傷地垂下視線。她大概是個好人。
  「嗯。雖然你應該會很難受──」
  「不,這樣最好。」
  惠希望他們忘得一乾二淨,沒有殘留任何不對勁的地方。想必那樣對彼此都好。
  惠刻意露出微笑。
  「基本上,我願意同意這份契約。不過,可以再讓我仔細閱讀契約內容嗎?」
  「……我知道了。」
  「謝謝妳。能把車子停下來嗎?」
  在行駛中的車上閱讀文件,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車子停在路邊後,惠再度看向手邊的文件。
  並非對文件的內容感興趣,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心情。比起管理局的意圖,少年更在意自己被迫留在咲良田這件事。
  理性方面,他並沒有任何怨言,甚至覺得幸運。可是從感性的角度思考,他就覺得無法接受。
  ──為什麼我沒早點把鑰匙丟掉呢?
  為什麼沒早點捨棄過去的一切。
  這原本並非該讓管理局介入的問題。因為是龐大組織的指示,所以無可奈何,惠不想要這種藉口。
  其實這件事在所有層面上,都應該在沒有任何藉口的情況下,由惠透過自己的意志做出判斷才對。
  惠閉上眼睛,嘆了口氣。為了認清事實,為了消磨自己的感情。
  就在這個時候──
  淺井惠首次體驗到重啟的效果。

  睜開眼睛時,惠人在公園。
  他正坐在油漆剝落的紅色長椅上,獨自哭泣。
  插圖009
  造訪咲良田的第四天。
  惠想起對父母的愛,但依然打算抛棄他們。他緊握著掛了家裡鑰匙的鑰匙圈,默默地流下眼淚。
  重新回溯記憶後,他發現了。
  ──我擁有明天的記憶。
  惠能夠嚴密地想起接下來將發生的事情。他明天會遇見索引小姐,搭上一輛黑色的車子,然後簽下捨棄過去的契約。
  ──回想起未來?
  這也太莫名其妙了。
  想得到的可能性有三個。惠本身的能力,能夠獲得未來的記憶;某人透過能力,改變了時間的流動方式;或者這一切全都是惠的幻想,這份記憶其實是虛假的。
  不對,最重要的是,惠得到了即使離開咲良田,也不會失去能力相關記憶的可能性。
  留在咲良田的理由,少了一個。
  ──只要不會忘記,我就可以再度回到這個城鎮。
  就常識來判斷,他應該先回家一趟才對。惠應該在索引小姐現身之前,回到原本生活的地方,等變成高中生或大學生──總之能夠獨自生活之後,再回來咲良田就行了。這才是理性的判斷。
  回過神來,他發現眼淚已經乾了。惠獨自坐在長椅上發笑。
  ──不過啊,無論如何我就是覺得,另一個選項比較有魅力。
  現在立刻抛棄過去的一切,在這個奇妙的城鎮生活,是件吸引人的事。
  惠想要盡可能在這個城鎮待久一點。
  假設自己上高中後才回到這個城鎮,中間就必須花上四年。他不想浪費這四年的時間。
  如果可以的話,惠想在被父母遺忘的情況下生活。他不想再看見父母勉強自己愛孩子的身影。這並不是為了他們,而是惠自身的願望。
  那是四天前,惠搭上前往咲良田的電車時所發生的事情。他想起有位自稱魔女的女性,透過電話對他說的話。

  ──你在尋找自己的容身之處。
  ──不過只要一踏入那裡,你就絕對無法回頭。
  ──咲良田不會放你離開。

  真是的,確實就是如此。魔女的預言實現了。
  惠以俐落的動作,從貓型鑰匙圈上拆下家裡的鑰匙。
  他從長椅上起身,緩緩走出公園。
  前方擺了幾個垃圾桶。
  惠毫不猶豫,將家裡的鑰匙扔進寫著「不可燃物」的垃圾桶。
  並非受到任何人的強制,他是基於自己的判斷,決定拋棄過去。淺井惠以毫無缺損的完美形式,得到這份罪惡感。
  看在旁人眼裡,前後之間的差異應該細微到分辨不出來。
  但對惠而言,這才是比什麼都來得重要的事。
  捨棄過去的惠,看向手中的鑰匙圈。從母親那裡拿到的貓型鑰匙圈。惠心想,下次在前端裝上絕對無法丟棄的東西好了。

  *

  從收音機裡播出混著雜音,和加州海岸有關的曲子。那是一首開朗到可笑的曲子。
  國中二年級的淺井惠,將視線從桌上的貓型前鑰匙圈移開。雖然這個鑰匙圈曾經透過能力修復,但後來又再度壞掉。
  「為什麼你會想和春埼美空打好關係?」
  中野智樹問道。
  「她擁有非常有趣的能力。」
  惠回答。
  他現在已經明白,當時的重啟在本質上沒有意義。即使惠在重啟後立刻離開咲良田,最後還是會被管理局逮到。他不認為連這點程度的事情都辦不到的機關,會有辦法管理咲良田的無數能力。
  即使如此,春埼美空的能力無疑拯救了惠的心靈。
  若當時被管理局強制留在咲良田,他一定會拿這件事情當藉口。
  ──「這不是我的錯,我也無可奈何。」這樣的藉口將會成立。
  不過重啟從惠手中奪走這個藉口。
  那個能力,給了惠按照自己的意思,決定留在咲良田的時間。
  惠認為針對自己的行動,絕對不能連罪的意識都一併喪失。
  重啟。
  那個能力在極度無自覺的情況下,拯救了國小六年級的惠。
  將惠所追求的罪惡感,賜予了惠。
  春埼美空的能力,對淺井惠來說,具備特別的意義。

  2 六月下旬

  淺井惠一如往常被相麻堇叫到南校舍的頂樓時,他發現那裡只有春埼美空一個人。
  春埼像惠四月在這個頂樓初次見到她時一樣,正緊盯著頂樓入口。
  六月二十二日的頂樓,已經變得像盛夏那樣炎熱。今天的溼度有點高。或許是即將到來的梅雨,正在大氣中蓄積水分也不一定。夏天正緩慢、確實地行進。
  惠發出腳步聲走向春埼。
  即使缺乏身為人類的情感,少女的額頭依然會滲出汗水。
  「妳不會熱嗎?」
  「會。」
  「來陰影這裡吧。這樣下去,搞不好會中暑。」
  春埼輕輕點頭,然後走向頂樓的角落──入口旁邊稍微有點陰影的地方。總覺得她的步伐,看起來有點像在工廠工作的機器人。在地點A和地點B之間畫條直線,筆直地沿著那條線移動。
  ──機器人是誰?
  不曉得這少女,為相麻的那個問題準備了什麼答案。
  春埼看向這裡。
  「你呢?」
  「嗯?」
  「你不進來陰影裡面嗎?」
  「說得也是。」
  惠笑著點頭。
  然後他站到少女旁邊,將身體靠在欄杆上。
  「相麻呢?」
  「她說要去見某個人,會晚一點才到。」
  「這樣啊。」
  這一帶高聳的建築物不多,一直到不遠處的大海為止,中間的景色都十分開闊。
  一陣風吹起春埼的長髮。
  惠見狀,露出微笑。
  「妳的頭髮很漂亮呢。」
  春埼有一頭自然捲的細長頭髮,會因陽光照射的角度而閃閃發光。
  春埼沒有回答。惠接著說道:
  「因為太漂亮了,所以還是剪掉比較好。」
  「我不懂你的意思。」
  「缺乏現實感啊。那頭漂亮的長髮,反而讓妳更加缺乏人味,看起來像洋娃娃。」
  惠認為漂亮的頭髮和那對玻璃珠般清澈的眼眸,只會讓人更加疏遠她。總不能叫她把眼珠子挖出來,可是剪頭髮就容易多了。
  少女總算正眼看向這裡。
  「這樣有什麼問題嗎?」
  「多少有。就一般論而言,人類應該要表現得像個人類。」
  「我媽媽很喜歡我的頭髮。」
  「所以妳不想剪嗎?」
  「我覺得剪不剪都無所謂。既然無所謂,那我選擇維持現狀。」
  「那就沒辦法了。」
  兩人就此陷入沉默。
  頂樓的小小世界,非常安靜。
  惠心想,這跟相麻堇周圍完全不同。
  待在相麻旁邊時,惠總是有點緊張。她散發出來的氣息會淹沒周遭,將一切都納入她的支配之下。即使只是錯覺,但惠覺得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連思考都一併被她奪走。
  相較之下,春埼美空營造出來的世界,就像褪色的照片一樣寧靜。在那寧靜纖細的世界裡,就連被微風緩緩吹動的雲影,都是顯眼的極大變化。意識緩緩地擴散,淡淡地朝周圍散開。
  兩位少女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影響惠的意識。如同北風與太陽的故事。
  惠暫時享受春埼美空營造出來的靜寂。那份靜寂類似停滯,時間彷彿停止流動。或許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剛才飛過去的鳥停在空中也不一定。
  「淺井惠,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春埼說道。
  不知為何,她的聲音並未破壞這份靜寂。
  惠將視線轉向春埼。
  「什麼事?」
  「不被自己的母親所愛,是悲傷的事嗎?」
  惠沒想到會從春埼口中聽見這個問題。
  不過這同時也算是除了她以外,別人都沒辦法提出的問題──如果只是從口中說出相同的話語,應該辦得到。但是能以動也不動的眼神,和排除所有感情的表情提出這種問題的少女,惠只知道春埼美空一個人。
  「一般而言,算是悲傷的事吧。」
  惠認為這應該是正確答案。
  「你的母親愛你嗎?」
  ──她應該已經將我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了。
  雖然想這麼回答,但惠辦不到。他覺得從自己口中說出這種話,是一件非常卑鄙的事。
  「大概吧。」
  惠簡短地回答。
  「有位少女。」
  春埼的視線雖然朝向惠,但感覺不是在看他。她總是如此。春埼美空是以更加純粹的眼神,看著世上的一切。
  「她希望能得到母親的愛。你知道方法嗎?」
  惠搖頭。
  如果知道答案,惠或許不會留在咲良田了。
  「我怎麼可能知道。獲得疼愛的方法,會因情況而截然不同。我既不認識那個女孩,也不認識她的母親。」
  「只要認識,就能知道嗎?」
  「這個嘛。或許會知道,也或許不會知道。」
  「若有這個可能性,你願意試試看嗎?」
  「要怎麼試?」
  「請你和那位少女──KURAKAWAMARI見面。」
  今天的春埼比平常饒舌許多。
  春埼美空現在擁有明確的願望。這是惠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她。
  「如果只是見個面,那我無所謂。不過在那之前,我希望妳先告訴我詳情。」
  「我也不太清楚,但我認為她希望被母親所愛。除此之外,還需要什麼情報嗎?」
  年齡、性格、家庭環境,想知道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不過這些事情,還是直接問本人比較快。
  於是惠決定先處理該問春埼的部分。
  「妳希望那個女孩,能得到母親的愛嗎?」
  春埼花了一段時間,才做出回答。
  她不安地點頭:
  「嗯,大概吧。」
  「大概?」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選擇要幫她。」
  春埼陷入混亂。儘管她的表情毫無變化,所以外表看起來沒有任何改變,但確實有地方和至今為止的她不同。
  「這件事也在妳的規則裡面嗎?」
  「應該沒有。」
  「喔。那為什麼妳會做出這樣的判斷?」
  春埼微微垂下視線。
  「相麻以前說過,我的面前有兩個形狀相同的白色箱子。」
  她用彷彿在確認自己踏出的每個腳步的速度,緩緩說明。
  ──春埼美空總是待在一個純白的房間裡,面對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
  雖然必須打開其中一個,但她並不曉得哪個才是正確答案。
  好比說兩個箱子各自漆了不同的顏色,那只要挑喜歡的顏色打開就好。如果箱子的形狀不同,那也能用形狀來當理由。
  不過在她面前的,總是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
  能夠用來選擇其中一個的根據,並不存在。
  「按照相麻的說法,世界對我而言,就是如此缺乏起伏。」
  惠點頭。
  兩個箱子,象徵選項。意思是對春埼而言,在大部分的情況下,每個選項都是同等地無價值。
  「妳的意思是,妳打開了其中一個白色箱子嗎?換句話說,就是偶然決定要幫助那位幫不幫都無所謂的少女。」
  「……我不知道。」
  惠在內心歎了口氣。
  「如果無論選哪邊都沒差,那我就沒興趣了。真提不起勁。果然還是別和那個女孩見面好了。」
  春埼美空抬起視線。
  她還是一樣面無表情。所以也許一切只是誤會,但惠總覺得她在傷心。
  惠凝視著春埼的眼睛說道:
  「若妳無論如何都想幫助那個女孩,那我願意和她見面。若妳並非作為偶然,而是作為必然才選擇幫助那個女孩,那我也來幫忙吧。」
  春埼筆直地回看惠的眼睛。
  「我沒有權利強制你做任何事情。」
  不是這樣的。現在並非在討論什麼強制或權利的事情。只要妳願意說在妳面前的箱子顏色或形狀,和至今為止的不同,那樣就行了。
  因為替那兩個選項著色或改變形狀的,就是人的情感。明明對惠而言,只要能夠證明春埼美空擁有情感就好了。
  「那就沒辦法了。」
  因此他只能如此回答。
  雖然那位叫KURAKAWAMARI的少女也同樣令人在意,但站在惠的立場,比起未曾謀面的少女,還是春埼比較重要。
  像是為了說給自己聽,惠在內心低語道。
  ──我想要好好了解春埼美空。
  好不容易出現讓春埼感興趣的問題。即使中途介入,強硬解決也沒有意義。
  ──像這種不認識的女孩,要我捨棄多少給妳看都沒問題。
  惠早就習慣捨棄了。在國小六年級的暑假決定留在咲良田時,他就已經習慣這種事。
  明明只要春埼能更任性一點,惠就會樂意提供協助。
  「……我知道了。」
  春埼美空點頭回答,這段對話也就此結束。

  在那之後過了十分鐘,相麻堇來到頂樓。
  她一打開門就說道:
  「還好嗎,惠,春埼。雖然有點突然,但我們移動吧。」
  「妳說移動,是要去哪裡?」
  「學生會辦公室。我想讓你們見一個人。」
  一旁的春埼毫不猶豫地點頭。
  惠輕輕歪了一下頭問道: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把我們叫來頂樓?」
  如果目的地是學生會辦公室,那在教室等就行了。
  相麻堇冷靜地回答:
  「若想單獨和春埼說話,還是在頂樓比較輕鬆吧?」
  雖然確實如此,但這樣彷彿剛才的對話,全被相麻看穿一樣,讓人感覺不太舒服。
  相麻輕輕轉身折回去。春埼默默地跟在後面。惠嘆了口氣後,也跟著踏出腳步。
  三人排成一列走下樓梯時,惠問道:
  「妳想讓我們見的人是誰?」
  「學生會長。」
  「為什麼要我們見那種人?」
  「他擁有某種能力。我前陣子有跟你提過吧,能探索春埼記憶的能力。」
  不必特別使用能力回想,惠也記得那段對話。
  ──如果可以更詳細地探索春埼的記憶,一定多少能找到什麼才對。
  惠輕輕點頭後,接著問道:
  「為什麼妳會知道學生會長的能力?」
  「我一年級時在學生會幫忙過,所以認識會長。」
  「應該不只如此吧。妳也知道我和春埼的能力。」
  「這我以前應該也回答過了。情報這種東西,只要抱持適當的意圖,待在適當的場所,就會自動到手喔。」
  「雖然我以前忘了告訴妳,但我無法接受這種答案。」
  下了兩層樓後,三人轉進走廊。
  相麻轉頭看向惠說道:
  「要我好好和你說明也可以,但是不能告訴任何人喔?」
  「我從以前到現在,從來沒將答應過要保密的事情告訴別人。」
  相麻小聲地笑道:
  「那就坦率點個頭吧。」
  惠無奈地點頭。
  「我答應妳,不會告訴任何人。」
  「謝謝。其實啊,我有份祕密的資料。是我一年級的時候,因為學生會的工作到教職員室時發現,並複印下來的。」
  會有這種事情嗎?
  和學生能力有關的資料,被如此隨便地處理。
  倒也不能說完全沒發生過。學校內的價值基準,原本就會產生特殊的扭曲。即使說學力測驗的題目被保管得比和能力有關的資料還要嚴密,惠也不會感到驚訝。
  相麻從容地接著說道:
  「雖然學生會看起來是個毫無價值的集團,但非常適合蒐集情報。除了經常進出教職員室外,也比其他學生更常和老師聊天。」
  「妳當班長,也是基於這個理由嗎?」
  「沒錯,就是這樣。」
  「話說回來,我還有另一件在意的事情。」
  「什麼事?」
  只要抱持適當的意圖,待在適當的場所,就能得到情報。
  「我已經知道適當的場所,是指學生會。那適當的意圖又是什麼?」
  蒐集和學生能力相關情報的意圖,以及目的。
  相麻堇有某個目的。讓她願意加入學生會,並擔任班長的目的。
  相麻停下腳步,在她面前的,就是學生會辦公室的門。
  「這是祕密。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像是為了結束這個話題,她輕輕敲了一下學生會辦公室的門。

  七坂中學的學生會長叫做坂上央介。
  他是一位身材纖細、嬌小的少年──他比惠高,也比較年長,因此以少年來形容,讓人多少有點抗拒。
  他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有時會被人輕視的懦弱笑容。
  現在學生會辦公室裡,只有坂上一個人。
  原本坐在折疊椅上的他,在惠他們進房的同時起身。那動作看起來像隻被聲音嚇到的黃金鼠。
  「初次見面。敝姓坂上,目前擔任學生會長。」
  他的話愈接近語尾,聲音就變得愈小,小到似乎被惠等人走向坂上時發出的胳步聲蓋過。
  惠站到他的正面微笑道:
  「我是二年級的淺井,請多指教。」
  坂上吞吞吐吐了一會兒後,指向折疊椅。
  「請坐。」
  他看起來總是在害怕什麼──就連朝會發言時,也是這副模樣。
  三人按照折疊椅擺設的位置各自就座,惠和春埼坐坂上對面,相麻則是坐他的旁邊。坂上只看著相麻。
  「呃,我該怎麼做才好?」
  「我想請你從惠到春埼的方式,使用能力。」
  「啊,嗯,我知道了。」
  惠在內心歎了口氣後問道:
  「請等一下。坂上學長,請問你擁有什麼樣的能力?」
  坂上從頭到尾都是看著相麻說話。
  「妳沒跟他們說明嗎?」
  「這麼說來,的確是還沒呢。告訴他們吧。」
  坂上害羞地將視線移到惠的胸前。
  「簡單來說,我擁有複製能力的能力。將右手觸摸的對象能力,複製到左手觸摸的對象身上。」
  「喔。原來也有以能力為對象的能力啊。」
  「嗯。雖然是種少了其他能力就沒意義,不上不下的能力。」
  惠已經知道相麻想做什麼了。
  她筆直地凝視春埼的眼睛說道:
  「我想讓妳體驗惠的能力,以便回想起遙遠過去的自己。」
  若春埼使用惠的能力,便能回想起所有的一切。或許現在她所遺忘的記憶中,存在著曾經擁有情感的春埼也不一定。
  「我知道了。」
  春埼一如往常,毫不猶豫地回答。只要不會造成別人的麻煩,春埼通常都不會拒絕。
  惠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
  「等一下。春埼,妳真的不介意嗎?」
  記憶這種東西,擁有非常強大的力量。因為那就是本人的意志,所以擁有足以強硬扭曲目前人格的強大力量。
  然而春埼從容不迫地說道:
  「這樣有什麼問題嗎?」
  惠啞口無言──但這並非應該由他拒絕的事情。
  坂上臉上還是一樣掛著懦弱的微笑。
  「那我們開始吧。」
  少年起身,踩著不穩的腳步繞過長桌,站到惠和春埼的後面。他說聲「失禮了」之後,用右手觸碰惠的左肩,左手觸碰春埼的右肩。
  坂上以耳語般微小的聲音說道:
  「只要淺井學弟在這個狀態下使用能力,就會在春埼學妹身上產生相同的效果。」
  「例如只要我回想起一年前的事情,春埼就會跟著回想起一年前的事情嗎?」
  「嗯。這不表示春埼學妹變得能自由使用你的能力,只是會接收到和淺井學弟使用的能力一模一樣的效果而已。」
  惠看向春埼的側臉。
  「春埼,妳想回憶起什麼時候的事情?」
  「什麼時候都可以。」
  「這由妳來決定。」
  沉默一會兒後,春埼回答:
  「那就七歲時的記憶。」
  「為什麼選七歲?」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硬要說的話,這是KURAKAWAMARI的年齡。」
  惠點頭回應。
  「我知道了。春埼,妳接下來還是把眼睛閉起來比較好。如果一面看著現在的景色,同時回想起過去的景色,會覺得有點不舒服。」
  確認春埼有遵從指示後,惠也跟著閉上眼睛。
  在那之前,他瞄了一下相麻的臉。她不知為何,以非常認真的表情看向這裡。

  *

  春埼美空閉上眼睛,回想七歲時的事情。
  七歲。就算這麼想,還是沒有具體的記憶。
  在意識到那是國小二年級時的事情後,才總算浮現出模糊的記憶。當時的教室、同學,以及曾發生過的幾件事。不過這些回憶也一樣曖昧不清。
  「那麼,要開始囉。」
  淺井惠說道。在那之後──
  春埼的意識回到了六年前。彷彿打開陰暗房間的燈光,國小二年級時的一切都清晰地浮現出來。
  她聽見淺井惠的聲音。
  「我們現在是國二生,正待在七坂中學的學生會辦公室裡。」
  若沒聽見這句話,她幾乎就要相信自己還是國小二年級生。淺井惠的能力,是能夠回想起所有的一切。那實在太過明確,如同親身體驗濃密的過去一般。
  在記憶中,春埼美空位於國小的教室。
  下課時間──此時才剛上完國語課,接著要上數學課。國小二年級的春埼美空,將數學課本、筆記本和鉛筆盒放到桌上後,便安靜地等待老師上課。她全都回想起來了。包括當時使用的鉛筆、國語課教的東西、椅子的觸感、窗邊白色窗簾的搖晃方式,以及所有的一切。
  周圍傳來當時同學們的對話。這是個非常吵鬧的世界。明明以前沒有特別去注意,但她依然能回想起坐在隔壁座位,男孩們聊天的內容──放學後要玩什麼?
  春埼聽見和那道聲音重疊的現實聲音。那是相麻堇的聲音。
  「國小二年級的妳在想什麼?」
  春埼輕輕搖頭回答:
  「什麼也沒想。」
  她只是坐著等待時間流逝。休息時間等上課,上課後等課堂結束,如此循環。
  「國小二年級的妳,已經有自己制定規則了嗎?」
  這次春埼點頭。
  「嗯,內容和現在的一樣。」
  雖然並未透過明確的言語定義,不過國小二年級的春埼,已經替自己課以幾乎和現在相同內容的規則。
  「妳是什麼時候制定這些規則的?」
  「我想不起來。」
  當時的春埼也不記得這件事。
  接著傳來淺井惠的聲音。
  「當時的妳,有渴望被母親疼愛嗎?」
  春埼輕輕搖頭。
  「沒有。」
  國小二年級的春埼美空,本質上和現在的春埼美空沒什麼兩樣。
  只是單純地活著。有兩個形狀相同的純白箱子擺在面前,她在感覺不出差異的情況下,遵從規則打開其中一個。那就是她的生活方式。
  春埼美空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頭痛而按住頭部。疲勞感自全身湧出,感覺不太舒服。
  她察覺坂上央介將手從她的右肩上移開。接著原本極為鮮明的記憶,又緩緩蒙上一層薄霧。
  睜開眼睛後,春埼發現相麻堇正緊盯著這裡。長桌、折疊椅、白板──這裡是七坂中學的學生會辦公室。春埼再度確認這事實。
  「怎麼了嗎?」
  相麻問道。
  「我不知道,只是突然覺得頭痛。」
  雖然感覺像頭痛,但或許並非如此。總之她感受到某種痛楚,但那已經逐漸消退。
  春埼在調整呼吸的期間,聽見坂上央介和淺井惠的對話。
  坂上看起來十分慌張,說話的速度也變得比原本還快,很難聽得清楚。
  「你的能力有什麼副作用嗎?」
  相較之下,惠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和平常一樣冷靜。
  「一次回想起大量的記憶,多少會有點難受。畢竟那等於是一口氣處理平常沒機會體驗到的大量情報。」
  「……原來如此。還有其他的嗎?」
  「要視回想什麼而定。想起痛的事情當然會痛,想起討厭的事情會覺得煩躁,若想起悲傷的事情,或許會哭。」
  春埼輕輕搖搖頭說道:
  「我已經沒事了。要繼續嗎?」
  回答的人是相麻堇。
  「不,今天就到此為止。沒必要胡亂讓自己受苦。」
  「若我感到痛苦,會造成什麼問題嗎?」
  「嗯,這可是個大問題呢。惠會露出難過的表情。」
  春埼看向坐在一旁的淺井惠。
  他的表情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然而春埼不擅長從別人的表情來判斷對方的情感,所以也無法非常確定。
  「那還用說。看別人受苦,本來就是件難過的事情。」
  少年一副處之泰然、完全不難過的模樣說道。

  *

  「惠,你好像心情不好呢。」
  相麻堇說道。
  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淺井惠將雙手插進口袋裡,走在相麻堇的旁邊。
  輕輕搖頭後,惠回答:
  「沒那麼嚴重,我和平常一樣。」
  「你討厭探索春埼的記憶嗎?不過應該不只如此。在我到頂樓之前,有發生什麼事吧。」
  惠嘆道:
  「真希望妳能稍微聽進去別人的話。」
  「就算配合明顯的謊言也沒有意義啊。」
  「為什麼妳覺得我是在說謊?」
  「我怎麼會連自己身邊的人心情如何都不知道呢?這是我的強項耶。」
  這恐怕是真的。
  相麻堇非常擅長看穿別人的心思,而淺井惠現在不太高興。
  惠改變話題。
  「坂上學長是個奇特的人呢。」
  「他人不壞喔。」
  「我覺得他應該是個好人,但他似乎總是在害怕什麼。」
  無法理解這種人為何會擔任學生會長。
  「就算有點膽小,也沒什麼關係吧。」
  「嗯,是沒什麼實質的害處。」
  「不過你好像對他不太滿意?」
  「沒這回事。」
  「你是對他的哪裡不滿?」
  相麻堇對口頭上的謊言,可說是絲毫不予理會。
  惠以接近認栽的心情回答:
  「他從頭到尾,都沒和春埼說話。」
  即使春埼正在受苦,他依然看也不看一眼。
  「為什麼坂上學長不想和春埼說話呢?」
  「不知道,可能是害怕吧。」
  「我覺得一般人應該沒理由會害怕春埼。」
  「就是啊,春埼身上根本沒有令人害怕的要素。她既不會亂叫,也不會咬人。真要說她有什麼令人難以接受的部分──讓人對她感到詭異的部分,就只有和自己不同這點而已。」
  春埼美空實在過於缺乏情感,使得她看起來簡直不像人類。
  如同逼真的電腦圖像會讓人覺得詭異般,有些人也會對外表長得和人類一模一樣,卻並非人類的東西感到不快。
  坂上央介不認同春埼美空是人類。從他的樣子便能隱約看得出來。
  「你無法原諒這點嗎?」
  「沒到無法原諒那麼誇張,只是有點不滿。」
  相麻笑道:
  「你還真挺春埼呢。」
  「不是春埼,而是擁有重啟能力的人。」
  「話雖如此,惠,你一直都在談論和她人格有關的話題。不是能力,而是關於春埼美空這個人。」
  「……能力和人格原本就無法切割。」
  雖然惠覺得這句話一講出來就像藉口,但也不是謊言。
  咲良田的能力,取決於使用者的性質。能力大多源自使用者的本質,或是使用者追求的事物。
  ──春埼美空渴望名為重啟的能力。
  如此穩重的少女。看起來毫無願望,宛如被規則管理的機器人,這樣的少女獲得名為重啟的強大能力。
  相麻說道:
  「你認為重啟是春埼美空的本質對吧?」
  惠咕噥著。與其說他是跟相麻對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無論對象是誰,她只要看見有人哭,就會使用重啟。」
  即使知道這樣的行為沒有意義,但只要能消除某人的淚水,就足以構成少女使用重啟的理由。
  想必這種事情,這種美麗到可笑的事情,就是她的本質。
  相麻輕聲笑道:
  「雖然難以置信,但目前這個時間點,還沒有懷疑的餘地。」
  春埼美空簡直就像一個抽象化的概念。
  只是一種更加純粹、更加無價值、不具備任何形體,單純的善。
  相麻在惠的耳邊呢喃道:
  「我去頂樓之前,你跟春琦聊了什麼?」
  她吐出的氣息既溫暖,又帶著微微的甘甜。
  「有個叫KURAKAWAMARI的少女。」
  希望能被母親所愛的少女。
  「春埼一定是想消除她的淚水。」
  而且這個願望想必非常強烈。
  「所以呢,這和你心情不好有關嗎?」
  惠忍不住嘆了口氣。
  「不過春埼卻還沒發現這股強烈的情感。我是對這點感到不滿。」
  不知為何,淺井惠這次回答地非常坦率。

  3 七月

  「請再次讓我使用回憶過去的能力。」
  春埼美空說出這句話,是七月二日的事。
  當天春埼也和淺井惠及相麻堇待在南校舍的頂樓。
  相麻堇毫不訝異,點頭回答:
  「我是無所謂。我想坂上學長應該也願意幫忙。再來就看惠了。」
  淺井惠嘆了口氣,彷彿全世界的事情都無關緊要。他經常露出這種表情。
  「為什麼妳會想回憶起過去的事情?」
  春埼事先就預料到這個問題。淺井惠時常詢問別人行動的理由。
  「我想回憶起自己擁有情感的時期。」
  「為什麼?」
  「為了解決MARI的問題。」
  春埼從前陣子開始,就在煩惱有什麼方法能得到母親的愛。
  她想不出答案。但相對地,她發現了想不出答案的原因。
  ──我不愛任何人。既不喜歡,也不討厭。
  無論再怎麼思索,她都無法理解喜歡的情感。
  ──連這種事情都不曉得的我,不可能想得到要怎麼做才能被母親所愛。
  這是非常理所當然的事。
  春埼心想,首先必須找出情感才行。這對思考被母親所愛的方法而言,是必要的。
  ──情感。
  她不太懂這個詞彙。春埼幾乎沒有任何對情感產生自覺的記憶。
  唯一想得到的,就只有被MARI抓住制服下襬時的事。每次少女這麼做時,春埼都會產生一股細微的奇怪感受。
  那個奇怪感受的名字,或許就是情感。雖然春埼試過抓住自己制服的下襬,卻得不到任何感受。
  淺井惠看向春埼。他的視線裡面,也看不到情感。
  「妳認為自己過去曾經擁有情感,只是後來失去了嗎?」
  春埼點頭。
  「是的。」
  「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眼淚是熱的。這表示我以前一定有哭過。」
  雖然現在已經忘了,但應該是這樣沒錯。
  春埼認為自己曾經有過足以流淚的情感。
  惠輕輕搖頭回答:
  「算了,隨妳高興。」
  從那天起,春埼美空開始尋找自己的情感。
  透過淺井惠和坂上央介的協助,春埼精密地回想過去,尋找曾經擁有情感的自己。
  她花了不少時間,逐漸回溯過去的記憶。
  等找到目標時,已經是兩個星期後──亦即七月十六日的事。
  春埼美空在那天,回想起五歲時的自己。

  路邊有一隻蟬。
  牠就位於區隔人行道與車道的白線上面。
  腹部朝上的蟬發出唧唧的聲音,拍動像玻璃紙般的輕薄翅膀。但牠飛不起來,只能在堅硬的柏油路上掙扎。
  蟬無法飛翔的身影,非常直接地表現出一種痛苦。春埼心想,將符號化的痛苦與絕望壓縮到能放在手掌上的尺寸後,大概就會像這隻蟬一樣吧。
  不過蟬依然持續拍動翅膀。就算絕對無法飛翔。
  牠應該非常疲勞,摩擦路面的翅膀也疼痛不堪,並為無法隨心所欲地行動感到恐懼。
  即使如此,這隻禪還是想要飛翔。
  五歲的春埼美空,想要幫助這隻蟬。她認為都痛苦成這樣還無法獲救,是不應該發生的事情。
  所以春埼朝蟬伸出手。她的拇指和食指,碰觸到蟬堅硬的皮膚。蟬更加激烈地掙扎後,便停止動作。
  突然變得動也不動的蟬,讓人聯想到死亡。彷彿生存所需的能量,全都消失一般。蟬的身體,變得像空殼般輕盈。
  插圖010
  春埼凝視手上的蟬。
  過不久,蟬再度開始鳴叫。牠突然拍動翅膀,從春埼的手中滑落。
  春埼心裡暗叫一聲「危險」。然而蟬就這樣停在春埼藍色洋裝的胸口上。
  放心下來的春埼環視周圍,她想將這隻蟬移到樹上。她知道蟬是停在樹上,靠吸吮樹液維生。光是讓蟬停在洋裝上,並無法拯救牠。
  五歲的春埼太過嬌小。即使伸手,也沒辦法碰到大樹的枝幹。
  環視周圍後,她發現一個成人高的樹籬。春埼繼續讓蟬留在洋裝上,走到樹籬前面。
  蟬形狀複雜的腳,用軟弱的力道抓著春埼的洋裝。
  春埼在薄樹籬前,將蟬從洋裝上抓了下來。洋裝的布被稍微拉起,然後和蟬分開。
  ──啊啊,沒錯。
  國中二年級的春埼突然察覺。
  ──MARI抓住制服的力道,一定就是這份堅強。
  在那極為微弱、只夠抓住衣服下襬的力量中,感受到求生的意志。
  五歲的春埼,把蟬掛放在樹籬的纖細樹枝上。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蟬都沒有動彈。
  春埼緊盯著那隻蟬。
  一陣風吹動樹籬,蟬落地,在撞上路面後發出輕微的聲響。
  蟬動也不動,像根木棒倒在柏油路上。春埼這才發現,蟬早就在不知不覺中死了。
  這隻蟬再也不會動,也不會想要飛翔。這個世界,就這樣少了一隻蟬。
  春埼回想起剛才那股抓著洋裝的微弱力道。但是倒在路上的蟬,已經不會再停到她的衣服上。
  眼眶突然充滿淚水,悲傷得不能自已。
  彷彿眼前的死是降臨在自己身上,春埼頓時感到全身無力。她任由雙手垂下,緊盯著路上的蟬哭泣。
  獨自站在路邊哭泣,能夠清楚聽見蟬鳴。現在依然用力鳴叫,如同往常的蟬鳴。這一切遲早都會消逝。毫無疑問的,等這個夏天結束後,所有的蟬都會死去。
  一想到這裡,春埼美空再度哭泣。

  國中二年級的春埼美空,坐在學生會辦公室的折疊椅上,她回想起五歲時的一切。
  她已經逐漸習慣大量資訊流入腦中的感覺,做好準備迎接足以壓迫意識的記憶奔流。
  即使如此,春埼美空還是皺起眉頭、緊抿嘴唇。她沒預料到會有這種類型的痛苦在內心產生,而非在腦中發生──那是種連冷熱都無法判斷,卻又帶著溫度的痛苦。
  相麻堇的聲音響起。
  「怎麼了?」
  等回過神時,春埼已經嘟囔道:
  「我一直在哭。」
  為什麼會忘記呢?
  ──五歲時的我,非常愛哭。
  每當電視播報不幸的新聞、周圍有什麼東西損壞,或是聽見悲傷的故事,當時的春埼都會哭。
  那時候的她,還沒喪失流淚的機能。
  淺井惠的聲音響起。
  「妳以前為什麼會哭?」
  「因為覺得悲傷。」
  「對什麼感到悲傷?」
  「各式各樣的事情。所有理所當然的事物,都包含在內。」
  對活著的生命遲早會死感到悲傷,對有形之物遲早會壞感到悲傷。這些理所當然的規則,全都讓人感到悲傷。
  這個世界的基礎,一定包含了不幸與悲傷。宛如被重力拉向地面,所有的人、生物和物體,都無時無刻在承受一股導向悲傷的力量。
  ──五歲的春埼美空,透過悲傷了解日常生活的一切。
  淺井惠以平靜的聲音說道:
  「妳對那些理所當然的事物,感到悲傷嗎?」
  「是的。」
  「所以妳才會變得無法做出任何選擇?所以妳才制定那些規則?」
  決定春埼美空行動的數條規則。
  惠接著說道:
  「如果世上的一切都同樣連繫著悲傷,那所有選項都是無意義的。無論選擇什麼,都不會有任何改變,所以妳才會變得無法選擇。因為明明無法選擇,但又非選不可,所以妳才制定了規定自己行動的規則。」
  一定就是這樣沒錯。
  例如即使對那隻蟬伸出援手,也無法拯救牠。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如果明知最後無法救牠,那就需要別的動機,來促使自己對瀕死的蟬伸出援手。
  極為單純、不帶任何期望的冷漠規則。
  「我希望妳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淺井惠用一如往常的平靜語調問道:
  「悲傷的人,是誰?」
  答案顯而易見。
  當然,春埼本人理性上也很清楚。
  不過,她突然感到一陣不安。對那隻蟬的死,感到悲傷的是春埼嗎?真正應該悲傷的,難道不是那隻蟬自己嗎?為什麼春埼要替蟬的死感到悲傷呢?
  不經意地──
  「我不知道。」
  春埼低喃道。

  *

  根據時鐘的指針,那是不到一分鐘的短暫時間。
  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春埼美空因為回想起過去的記憶,變得十分衰弱。
  淺井惠和相麻堇一起將春埼送到保健室。春埼一躺上床,便沉沉睡去。她那沉靜的睡姿,讓人聯想到某種喪失。
  要是能一直坐在她旁邊就好了。不過之所以沒這麼做,一定沒有什麼特別理由。惠不自覺地走上樓。直到抵達南校舍的頂樓後,他才發現只要待在這裡,內心就會變得非常平靜。
  惠抬頭仰望七月中旬的天空。頂樓已經完全進入夏季,從某個低處傳來蟬的聲音。
  「為什麼你要問那種問題?」
  相麻說道。她站在比平常略遠的位置。
  惠刻意露出笑容詢問:
  「那種問題?」
  「沒錯。悲傷的人,是誰?正常人應該不會問那種問題。」
  「我有股預感。」
  這是他至今一直在思考的事情。關於機器人,關於人類,以及關於春埼美空。在持續思考後,他做出一個預測。
  藉此,惠似乎總算明白少女欠缺的是什麼了。
  「春埼欠缺的東西,其實就是對自我的認識。年幼的春埼,連悲傷的人是自己都沒有發現。她就是能無視自己的存在到這種地步。」
  惠不知道春埼為何會變成這樣。或許這是她打從出生時起,就具備的特性也不一定。
  總而言之,春埼無法好好地認識自己。
  不覺得自己特別的人類。
  感覺光是這樣,便足以說明一切。
  「舉例來說,相麻。一般五歲的小孩,並不會對蟬的死感到那麼難過。也不會以那麼極端的方式,悲觀地看待這個世界。」
  「大致上應該是這樣沒錯。」
  「這一定是因為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特別的緣故。比起素未謀面的某人,大家更會為親近者的不幸感到悲傷;比起親近者,大家更會為自己的不幸感到悲傷。大部分的人,都是成長為這樣的人。」
  透過這樣的方式取得平衡。
  認為自己特別,就是將自己以外的一切視為不特別。這樣才能將他人的不幸,劃分到與自己無關的區域。
  「我也是如此。我討厭自己受傷,也討厭自己難過,而且遠勝於他人的不幸。」
  「大家都是這樣啊。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而幫助人,為了自己而傷害人。」
  「可是,春埼美空不同。」
  打個比方,如果每個人都將電視播報的死訊,與自己的死亡同等視之,那這個世界究竟會充滿多少的悲傷呢?如果將世界上的所有痛苦,都以自己是當事人的方式來承受,那活著究竟會變得多麼困難呢?
  如果連蟬的死,都能產生和自己死亡相同的感覺,那這個世界究竟會變得多麼絕望呢?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會準備一個濾鏡。用來明確區分自己和他人,讓自己對別人的悲傷變得遲鈍。
  然而,不具備這項機能的春埼美空,只能持續地感到悲傷。她一味地持續悲傷,導致情感耗損,甚至被徹底遺忘。
  「正因為春埼美空不覺得自己特別,所以才會將所有的悲傷,都原封不動地接受。」
  站在常識的角度來看,這是應該改善的問題。
  她欠缺人類生存所需的必備機能。
  但惠無論如何就是無法否定春埼美空的人格。
  ──如果真的這麼痛苦,正常來說,會拋下一切吧?
  如果發現瀕死的蟬已經沒救,那就會放棄。如果情感已經因為悲傷而耗損,那照理來說,應該會變得什麼都辦不到。
  ──可是她依然決定要持續行動。
  即使赤裸裸地面對悲傷,她依然為了正確地判斷事物,而制定了規則。
  春埼美空替自己課予了義務──即使無法拯救也要伸出援手,即使失去情感也要持續做出正確的選擇。
  惠低喃道:
  「我認為只有缺乏自我的春埼,能夠持續地保持正確。」
  不考慮保身,不在乎虛榮,不追求自我滿足,甚至不期望為他人所愛,只是徹底地維持純粹的善。她甚至能在沒意識到自己是善的情況下,作為這樣的存在。
  「如果真的有人能被稱作善人,那一定是春埼。」
  善意是一種才能。
  在所有的才能之中,最純粹的是善意。
  不具備這項才能的人,無論再怎麼努力想成為善人,終究只會成為偽善者。無可救藥的扭曲存在。
  針對善這一點來看,春埼美空是極為純粹的天才。
  「那是你的倫理觀。」
  相麻堇輕聲失笑。她略帶悲傷笑著說道:
  「不過春埼無法拯救任何人。」
  「……這我知道。」
  純粹的善非常無力。在不傷害任何人的情況下,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相麻堇走向這裡,筆直地凝視惠的眼睛。
  「人啊,比起被善人守護,更希望被偽善者拯救。」
  「確實如此。」
  「還有,惠。我覺得真正能夠救人的,是像你這種任性的偽善者。」
  「我不是。我甚至連偽善者都稱不上。」
  他沒有偽裝成善人的勇氣。
  拋棄父母,決定留在這個城鎮的時候。透過絕對的記憶力,無法遺忘任何罪孽的時候。他就變得連偽善者都當不成。
  「惠,你現在這樣就可以了。不過因為你非常堅強,所以遲早會有辦法走出來。當你判斷有必要飾演善人時,你就會扮好那個角色。」
  惠「哈」地笑了一聲。
  「我無法理解。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是我。」
  相麻堇將右手伸向惠,用中指的指肚輕輕觸摸惠的臉頰。
  「沒錯,你永遠都是你。像笨蛋一樣溫柔,對自己的惡意敏感到有潔癖的程度,在無法相信自己正確的情況下,持續當個正確的人。」
  「妳的說法莫名其妙。」
  「那我來證明給你看吧。」
  「證明什麼?」
  「我會讓你做出善人的行動。」
  相麻收回右手,臉上的笑意突然消失無蹤。
  「我調查過KURAKAWAMARI了。」
  「喔,然後呢?」
  「你知道她經常跑醫院嗎?我小時候也曾在那間醫院接受治療。」
  相麻堇以前去的醫院?
  惠心想,這不可能。
  「妳應該是去年才搬來咲良田,而MARI是住在這裡的居民,為什麼妳小時候會在同間醫院接受治療?」
  「我是在這座城鎮出生的喔。只是曾經離開過,到去年才回來。」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你對我的過去有興趣嗎?」
  不知怎麼的,惠很在意她出生於咲良田之事。
  「唉,算了。然後呢,KURAKAWAMARI怎麼了嗎?」
  「嗯,我向那間醫院的醫生打聽了她的事情。」
  相麻堇點點頭。
  然後她宣告一件關於KURAKAWAMARI的明確事實。

  *

  春埼美空在保健室醒來後,緩緩摸著自己的胸口。
  她確認之前在那裡感受到的強烈疼痛──恐怕是悲傷,已經消失。
  淺井惠的記憶保持。他曾經說過,這個能力絕對無法解除。
  他透過能力回想起來的事情,便無法遺忘。
  但春埼美空不同。春埼是透過坂上的能力,獲得淺井惠能力的效果。只要坂上停止使用能力,春埼就會失去記憶保持的能力。
  春埼美空能夠遺忘透過淺井惠的能力回憶起來的悲傷。
  春埼下床,拿起書包,告訴保健室的老師自己沒事了。淺井惠和相麻堇都不在附近,想必是先回家了吧。
  離開保健室後,春埼換上鞋子,走出校舍。
  她聽見蟬的聲音。有幾隻蟬正在鳴叫。然而國中二年級的春埼,即使聽見這個聲音也不會感到悲傷。
  在回家的路上經過小公園前方時,春埼看向裡面。
  只有一個鞦韆晃動,KURAKAWAMARI在那裡。她們已經兩個星期沒見了。沒什麼特別的意圖,春埼走向MARI。
  「啊,姊姊。」
  MARI發現春埼後,開心地大喊出聲,從鞦韆上跳了下來。掛在她肩膀上的小肩包也隨之飛舞。
  MARI露出笑容,跑向這裡。
  這是笑容。從兩人在四月底見面起,過了將近三個月。這段期間內,春埼已經幾乎能完全理解少女的表情。她不再因為無法區分笑臉和哭臉而感到困惑。
  「從鞦韆上跳下來很危險。」
  春埼提出勸告。
  MARI坦率地低頭說道:
  「對不起。」
  然後她抬起頭,再度笑道:
  「妳來得好晚喔。我本來以為今天見不到妳了。」
  「我去了學生會辦公室和保健室。」
  「保健室?」
  「我身體有點不舒服。」
  MARI的表情因不安而扭曲。發現這點後,春埼補充道:
  「放心。我的身體已經沒事了。」
  「這樣啊,那太好了。」
  「嗯。」
  在正常情況下,身體能恢復大概算是一件好事。
  ──不過,胸口的那股疼痛,真的應該消失嗎?
  儘管心裡突然浮現疑問,但春埼不知道答案。
  春埼和MARI一起盪鞦韆。這是MARI的提議,而春埼沒有拒絕的理由。
  她非常習慣坐在小孩子用的鞦韆上了。跟MARI的對話,也多少習慣了才對。
  春埼心想,不曉得這算不算成長。
  恐怕不算。這只表示,春埼正在心裡緩緩建構新的規則。適合跟MARI對話的規則。
  這項規則目前還沒被語言化。等它產生明確的輪廓、被語言化的時候,應該會成為更加輕鬆的規則。
  就在春埼盪著鞦韆,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
  她發現公園入口站了一位認識的少年。
  ──淺井惠。
  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
  這裡並非他回家的方向。他總是和相麻堇一起離開學校,往反方向前進。
  緩緩走向這裡的淺井惠,彎起嘴角露出笑容。
  「春埼,鞦韆和妳意外地搭配呢。」
  「鞦韆還有分搭配或不搭配的嗎?」
  「大概吧。像我就不怎麼搭。」
  他站到MARI面前,MARI停止晃動鞦韆,困惑地看著淺井惠。
  「妳就是KURAKAWAMARI吧?」
  「嗯。」
  「初次見面。我是春埼的同學淺井。」
  說完後,他伸出右手。
  「手?」
  MARI疑惑地說道。
  惠溫柔地微笑。
  「可以跟我握個手嗎?」
  「握手?」
  「沒錯,手牽手打招呼。」
  MARI理解後,將手伸向淺井惠。少年抓住那隻手──並非握住手掌,而是把手指繞到手腕上,像在測量脈搏。是個奇妙的握手方式。
  「妳穿的衣服不錯呢。」
  淺井惠說道。
  聽見他這麼說,春埼才首次注意到MARI的服裝。少女身穿一件格紋的無袖洋裝。
  MARI開心地點頭:
  「嗯,這是媽媽買給我的。」
  「失禮了。」
  淺井惠將手繞至MARI脖子後面,似乎在確認什麼。
  接著他將手放到MARI的肩膀上,開口說道:
  「妳念哪間學校?」
  「呃,川原坂小學。」
  春埼不知道那間學校。看來不是附近的學校。
  淺井惠點頭回答:
  「真遠呢。為什麼妳會來這個公園?」
  「……因為今天要做檢查。」
  「檢查?」
  「只要是檢查的日子,在媽媽來接我前,我都會在這裡玩。」
  「是什麼樣的檢查?」
  「我也不太清楚。有時候會抽血,有時候會做奇怪的測試。」
  「這樣啊。」
  淺井惠再度點頭。
  「話說回來,MARI。我有一件事情想問妳。」
  「什麼事?」
  少年持續掛著溫柔的笑容說道:
  「妳知道七年前,有一位名叫倉川真理(註:KURAKAWAMARI為倉川真理的日文發音)的少女去世的事嗎?」
  春埼隔了一段時間,才理解淺井惠話中的涵義。

  *

  就在剛才,相麻堇於頂樓上說道:
  「倉川真理在七年前就死了。」
  「死了?」淺井惠反問。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然而相麻若無其事地點點頭,繼續說道:
  「倉川真理未能順利在這個世界誕生。醫生剖開母親的肚子時,她已經沒有呼吸。」
  把相麻堇的話當成謊言,一笑置之並不困難,惠認為這才是最符合常識的對應方式。
  ──不過,這個城鎮存在著能力。
  那是能讓所有常識失去意義的力量。是能讓淺井惠決定捨棄所有過去,留在這個城鎮的力量。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沒什麼好不可思議的。
  所以惠才會直接來到這座公園。
  為了確認事實,他凝視MARI的眼睛,抓著她的手問道:
  「妳知道七年前,有一位名叫倉川真理的少女去世的事嗎?」
  即使名叫倉川真理的少女真的去世了,惠也不該問這種問題。不該向七歲的女孩尋問這種事。
  可是惠進一步問道:
  「如果倉川真理已經死了。那麼MARI,妳究竟是誰?」
  MARI的臉上浮現十分畏懼的神情。
  她之所以倒抽一口氣,應該是因為害怕。
  並非疑惑,而是害怕,這個反應讓惠在內心嘆了口氣。這少女一定知道關於倉川真理去世的事。
  MARI用勉強擠出來的細微聲音回答:
  「……我是,KURAKAWA,MARI。」
  「而且妳還活著。至少妳有體溫,體內也有血液在流動。妳到底──」
  惠停止發問,放開MARI的手。
  他發現公園入口站了一位長髮的白衣女性。對方正筆直地走向這裡。
  「媽媽。」
  MARI咕噥道。
  惠緊盯著那位女性。
  ──她怎麼會露出這種表情。
  那是惠對MARI母親的第一印象。
  悲傷、痛苦、恐懼、後悔、認命──這些要素緊緊附著在她的表情上,刺激臉部的神經。而最後完成的,就是介於憤怒與悲傷之間、僵硬的撲克臉。
  儘管頭髮染成明亮的褐色,女子散發的氣氛依然遠遠稱不上柔和。惠覺得是她臉上皺紋的影響。女子的眼角和嘴角,爬滿了絕非笑容造成的皺紋。
  MARI逃也似地衝向母親,速度快得彷彿想直接抱住她。不過少女最後還是在母親面前停下腳步。那位母親用冷淡的視線瞄了MARI一眼後,面無表情地看向春埼。
  「謝謝妳平常這麼照顧她。」
  「不會。」
  春埼也同樣面無表情地回答。
  不知不覺已到傍晚。
  紅色的夕陽照耀著兩個冷漠的表情。
  想必MARI的母親知道一切真相,並清楚瞭解名叫MARI的少女究竟是誰。
  但惠不想直接問她。因為女子的表情實在太過憔悴,感覺只要受到一點言語刺激,就會引發嚴重的問題。
  MARI隔著一步的距離,跟在母親後面走出公園。過程中,MARI頻頻回頭朝春埼揮手。惠心想,她一定是個好孩子。
  在看不見MARI和她母親的身影後,春埼開口:
  「請你告訴我,關於KURAKAWAMARI去世的事情。」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惠將相麻告訴他的事情轉述給春埼。她默默地聽著,外表看起來完全沒有變化,是和平常一樣的春埼美空。
  「春埼,妳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什麼意思?」
  「對待MARI的方式,要不要繼續和她扯上關係。諸如此類的事情。」
  「不能和以前一樣嗎?」
  「那位少女的情況並不普通。雖然不曉得背後有什麼隱情,但我覺得應該保持一定程度的警戒。」
  春埼凝視惠的側臉良久。
  接著她緩緩搖頭。
  「我不打算改變自己的行動。」
  「妳想用至今為止的方式對待MARI是吧?」
  「我是這麼打算的。」
  惠嘆了口氣。
  倉川真理在七年前就死了。不過惠早有預感,春埼不會在意這種事。連自己都無法好好認識的她,既不會覺得什麼事情詭異,也不會害怕危險的氣息。
  春埼美空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實在太沒防備了。
  惠凝視春埼那對人造品般的美麗眼眸。
  「隨妳高興吧。」
  「好的。」
  「但是,如果妳希望那少女能夠幸福,就要不擇手段,全力以赴。超越妳自身的規則,持續思考該怎麼做才是最好的。」
  惠認為春埼可以再多任性一點。
  春埼沉默以對,緊盯著惠的表情。
  「總而言之,記得每三天就要存一次檔。只要結合妳我的能力,大部分的困難都有辦法處理。」
  說完後,淺井惠轉身離開春埼美空。
  帶著某種不曉得真面目、曖昧不清的煩躁心情。

  *

  獨自漫步在走廊上的相麻堇,看著窗外的傍晚天空思索著。
  ──所謂的機器人,究竟是什麼?
  對她而言,這個問題早就有答案了。
  機器人。被製作成和人類一模一樣,但並非人類的東西。
  那東西是透過程式在運作。無論看起來再怎麼像人類,甚至覺醒自我,到頭來,也只代表它具備那樣的程式。
  被囚禁在受到管理的規則內側,絕對無法越雷池一步的存在。
  那就是相麻堇定義的機器人。
  ──機器人,是誰?
  淺井惠總有一天會發現這個問題的意義。不過並非現在。按照目前的預定,那將是在兩年後,相麻堇已經不在的世界。
  抵達學生會辦公室後,相麻輕輕敲了一下門,便直接把門打開。
  房間裡只有坂上一個人,他心不在焉地坐在折疊椅上。
  「哎呀,你還沒回去啊。」
  「嗯。因為妳的書包還在,我想妳應該會回來拿。」
  相麻笑著說了聲「謝謝」。
  一切都按照預定。離開學生會辦公室時必須上鎖,並將鑰匙還到教職員室。相麻知道坂上會等她,所以才將書包留在這個房間。
  同樣地,她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接下來該進行什麼樣的對話。
  相麻拿起書包,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
  「春埼很恐怖對吧?」
  坂上發出奇妙的聲音。那是介於「啊」與「唔」之間的聲音。
  將視線轉過去後,發現少年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這景象非常難得。雖然同樣很少有機會看見他發自內心的笑容。然而少年應該是相信只要笑,所有的問題就會自行遠離。
  坂上以含糊的聲音回答:
  「沒這回事,一點都不恐怖。」
  「是嗎?我很怕春埼呢。」
  這當然是謊言。
  不過她知道,這時候要進行這種對話。
  於是相麻接著說道:
  「總覺得她就像是個人造品,偶爾讓人感覺非常詭異。」
  相麻心想,如果讓惠聽見這段話,一定會被他討厭。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這才是最正確的選項。
  少女知道坂上倒抽了一口氣。然後他緩緩點頭說道:
  「……我懂。可是我以為春埼學妹是妳的朋友。」
  「可以的話,我也想和她當朋友,但我就是無法接受春埼。」
  只有這句話是發自真心。相麻無論如何,都無法成為春埼的朋友。
  坂上放心地笑了。
  「太好了,我一直以為是我很奇怪。」
  「怎麼說?」
  「我總覺得春埼學妹和淺井學弟不是什麼正經人物,但用這種眼光看待後輩,感覺有點奇怪。」
  相麻思索關於「正經」這個詞彙。
  那恐怕是指「平庸」的意思。從多數中算出平均值,再以此為中心劃出一定的範圍,最後得到的結果就是「正經」。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被破壞,只剩下一個正常的東西,那正常的那方就並非正經。被破壞的那方,才是正經。
  「的確,他們不是什麼正經人物。」
  至少他們並非多數的平均。
  或許是因為獲得贊同而感到放心,坂上點頭說道:
  「為什麼妳會和他們來往?」
  「因為那兩人有困擾啊。無論對象是誰,有困難就應該伸出援手不是嗎?」
  「原來如此。妳總是這麼溫柔呢。」
  這不可能是溫柔。因為她能夠若無其事地進行這種對話。
  然而相麻回答:
  「你也一樣吧?你明明覺得惠和春埼詭異,但還是願意幫助他們。」
  「我不是在幫他們,是在幫妳。」
  頓了一拍後,坂上說道:
  「吶,我一直都覺得妳是個溫柔又正直的人。不過妳還是和淺井學弟他們,稍微保持一段距離比較好吧?」
  若情況允許,相麻想否定這點。
  她想主張淺井惠和春埼美空的正當性。
  她有自信能滔滔不絕地說明他們究竟有多麼誠實善良。
  少女是真的想這麼做,而且打從心底希望能這麼做。
  ──但她辦不到。
  相麻堇知道未來。知道若在這個場面擁護惠他們,會發生什麼事情。
  這將激發坂上對惠他們的不滿,讓他開始迴避他們。若少了坂上,今後所有的計畫都會被打亂。
  絕對不能在這時候擁護惠他們。
  否則特地在這個時間點和坂上見面就沒意義了。
  不可以迷失自己的目的。相麻是為了多少讓坂上安心,才安排這段對話──我是來騙你,並假裝自己是你的同伴。
  所以相麻曖昧地點頭。
  「說得也是,我會考慮。」
  坂上放心地微笑。相麻的目的達成了,但心情卻非常糟糕。
  為了結束這段對話,她問道:
  「從你的角度來看,你覺得我正常嗎?」
  坂上從容地微笑回應:
  「嗯,妳比誰都正常。」
  「那真是太好了。」
  坂上央介一定無法理解,只能維持正常的痛苦,以及持續選擇最佳答案的生存方式。
  似乎還想說些什麼的坂上看向相麻,他的眼神像隻希望被撿回家的流浪狗。雖然相麻知道若提議一起回家,他會非常開心。不過可以的話,她現在只想一個人獨處。
  「坂上學長,謝謝你特地留下來等我。」
  道了聲「再見」後,相麻離開學生會辦公室。
  一切都非常順利,全都按照預定在進行。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相麻堇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她知道要如何通往自己期望的未來。
  ──不過我……
  相麻堇在下樓梯時想著。
  ──只是持續消化預定的我,稱得上是人類嗎?
  嚴密的路線連接最佳的未來。
  相麻堇不會踏出那條路線,因為她知道路線外沒有期望的未來。相麻的理性,不允許她選擇其他的選項。
  彷彿被完全的程式控制。預知未來的能力擁有絕對的力量,支配相麻堇的行動。
  機器人,是誰?
  最偏離人類的,究竟是誰?

  4 八月

  麻雀在腳邊跳來跳去。
  坐在公園長椅上的春埼美空,以視線追著那隻麻雀的身影。
  八月十三日。暑假已經過了三個星期,春埼習慣到位於上學路上的某座小公園露面。為了能隨時見到KURAKAWAMARI。
  獨自坐在這張長椅上時,春埼總是在想一件事。
  ──我有辦法理解人的情感嗎?
  暑假期間,春埼一直在尋找情感。她認為要理解MARI和母親的情感,才能解決她們的問題。
  可是她到處都找不到情感。
  無論是圖書館、電影院,還是塞滿舊玩具的箱子,都找不到。
  五歲那年,想救那隻蟬卻未能如願之時,春埼確實還擁有情感。但在不知不覺中,不曉得在哪個階段,她失去了情感。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找到情感呢?
  淺井惠。如果是他,應該知道在哪裡吧──思及此處,春埼產生一個疑問。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想起那少年。在同年級的學生中,淺井惠算是感情起伏較少的類型。
  等回過神時,腳邊的麻雀早已飛走。春埼看著空無一物的地面。再過不久,她就來這座公園半小時了。MARI今天大概不會來吧。
  春埼自問。
  ──MARI沒來,是悲傷的事嗎?
  答案馬上出現。
  ──我並不悲傷。
  接著她從長椅上起身,邁開腳步,空蕩的鞦韆映入眼簾。假使是擁有情感的人,在看見這副景象時,會有所感觸吧?即使面對的只是存在於那裡的物質。
  就在春埼走出公園時,她聽見MARI的聲音。
  「姊姊。」
  女孩喊道。她從道路前方筆直地朝這裡跑來。她大口喘氣,臉上並未帶著平常的笑容。
  「救救我,姊姊。」
  啊啊,女孩現在很悲傷。春埼心想,應該沒錯吧。
  「發生什麼事了?」
  「再不逃會被抓住,這樣就見不到媽媽了。」
  無法理解女孩的意思。總而言之,她似乎正在躲避什麼。
  「我知道了。我們逃跑吧。」
  春埼說道。
  兩人手牽手,在夏天的下午四點三十分奔跑。在某些季節裡,這時段已經算是黃昏,但八月的太陽依然高掛。
  春埼首先想到的,是往人多的方向移動。
  找到一間開在商店街的速食店後,她直接衝進裡面。店內聚集了一定的人潮,這樣應該沒那麼容易被發現。
  坐到能看見外面道路、位於窗邊的位子後,春埼大口喘氣。店內經過空調冷卻的空氣,流進她充滿熱氣的氣管。此時她才注意到,流汗的MARI或許會因此感冒。
  春埼喘著氣問道:
  「妳是在躲誰?」
  MARI沒有回答,只是搖頭。
  「為什麼有人要追妳?」
  女孩再度搖頭。難道她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若無法釐清狀況,就無從得知該如何處理。
  煩惱一會後,MARI開始緩緩以細微的聲音說道:
  「黑衣服的人,說媽媽已經不在了。」
  「是那個人在追妳嗎?」
  「都是我不好,因為我是冒牌貨。」
  這根本構不成對話。春埼放棄提問,側耳傾聽MARI微弱的聲音。
  「因為本人已經不在,所以沒辦法。大概因為我是冒牌貨,所以媽媽才會不見。」
  本人、冒牌貨。春埼回想起淺井惠說過的話──倉川真理在七年前就死了。
  MARI的表情扭曲。女孩正在哭泣。春埼了解到這點時,MARI已經流下眼淚。
  她邊哭邊用微弱的力道抓住春埼的洋裝。那一定是求救的力道。
  春埼環視周圍,在窗外馬路的對面,發現穿黑西裝的男子。不只一人,光目所能及就有三人。他們窺探附近的店家內部,朝這裡接近。
  春埼倏地握住MARI的手起身。
  「妳看一下窗外,是不是那些人在追妳。」
  MARI揉著眼睛,輕輕點頭。
  繼續待在這裡,遲早會被發現。不過出去外面後,能夠一直逃下去嗎?到底該逃到什麼時候才行?
  ──重啟。
  春埼想喊出這句話。
  MARI在哭,外面又有一群黑西裝的男子。她想讓這一切重來。
  可是,她想起淺井惠的話。
  ──妳一個人使用重啟並沒有意義。即使妳使用重啟,那個女孩也不會停止哭泣。
  這種事她早知道了。到頭來,只會再重複一次相同的事情。重啟無法解決任何事情。
  ──如果妳希望那少女能夠幸福,就要不擇手段,全力以赴。超越妳自身的規則,持續思考該怎麼做才是最好的。
  思考,春埼一直在思考,但她還是想不到該怎麼做才好。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MARI露出笑容。
  「姊姊。」
  MARI緊抓著春埼。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的手上握著一個藍色小信封。春埼對那個信封有印象。
  那是以前相麻交給春埼,而春埼再轉交給MARI的信封。
  ──這是類似護身符的東西。有困擾時,就拆開來看。
  對了。MARI當時將信封收進她平常總是帶在身上的小肩包。
  女孩應該是隨身攜帶這個信封,並相信這東西能拯救她。
  春埼開口:
  「請把那個信封借我。」
  跟重啟一樣,她不覺得拆開這個信封有什麼意義。那樣的行為肯定無法拯救MARI。
  不過,她沒有其他東西可以依靠了。如果這方法不行,就找個地方逃跑吧。即使沒有意義,她也想不出其他辦法。
  春埼撕開小信封,裡面裝著一張小小的便條紙。
  上面寫了幾個以連字號分隔的數字。
  相麻將這個信封交給春埼時曾經說過。
  ──然後好好說出妳的願望。這麼一來,妳的願望就會實現。
  春埼美空理解了這句話的意義。
  數字旁邊以漂亮的筆跡,寫了「淺井惠」三個字。

  *

  此時,惠正躺在床上閱讀較早出版的推理小說。
  這是他很久以前買回來,只讀過開頭就收進書櫃裡的書。並非內容不合他的喜好,只是沒來由地不想繼續看下去。就是那樣的一本書。
  第二章的結尾出現死者,就在惠打算翻頁時,某人敲了房間的門。從敲門方式來判斷,是中野智樹。
  惠起身開門。
  「惠,有你的電話。」
  智樹笑嘻嘻地將電話的無線子機遞給惠。
  「嗯,謝謝。」
  惠收下電話,按下通話鍵。臉上依然掛著笑容的智樹,擅自走進房間。
  將電話貼上耳朵後,惠馬上就聽見聲音。那是春埼美空的聲音。
  「請問是淺井惠嗎?」
  「嗯。」
  被人用全名稱呼,總覺得不太舒服。
  「拜託你。我想救MARI,請你幫幫我。」
  惠不自覺地將嘴角彎成微笑的形狀。
  「告訴我現在的狀況。」
  「有人在追MARI,對方是複數的成年男性。我們必須從他們的手中逃跑。」
  惠並不驚訝。名叫KURAKAWAMARI的少女,存在著幾個疑點。無論她周圍發生什麼事,惠都能夠接受。
  惠問道:
  「警察呢?」
  「……我沒想到。我馬上報警。」
  「不,別報警比較好。」
  目前還不能確定社會的正義,是否站在MARI這邊。
  「總之我們先會合吧。妳現在在那裡?」
  「商店街,學校的西南方再過去一點。」
  惠閉上眼睛,回想起她附近的景色。
  「妳是用便利商店前面的公共電話嗎?還是藥局前面的?」
  那條商店街只有這兩個地方有公共電話。
  「藥局那個。」
  春埼回答。
  「妳知道從那裡往西走,有個公車站嗎?」
  「……不知道。」
  「妳右手邊有條岔路吧?走進去,在第一個轉角往左轉到大路後,應該就看得見了。」
  惠瞄向室內的時鐘,同時正確地想起那個公車站的時刻表。
  「兩分鐘後,會來一輛往東開的公車。用跑的還來得及,搭上那輛公車,在第三個停靠站會合。」
  「我知道了。」
  惠聽見這個回答後,電話馬上就掛斷了。
  至今依然笑咪咪的智樹開口說道:
  「有人找你約會嗎?」
  「差不多。她是找我一起潛逃。」
  「喔喔,真的假的?好青春喔。」
  「我希望你也一起來。」
  「嗯?」
  「因為有兩個女孩。」
  惠將電話扔到一邊。
  接著他僅以嘴角露出笑容說道:
  「好了,我們快走吧。」
  「喔喔,難得看你這麼有幹勁。」
  「那還用說。既然有女孩求救,那我們就有義務要全力以赴。」
  中野智樹也笑著回答:
  「雖然我不是很清楚狀況,但你說得沒錯。」
  這段對話結束時,兩人已經都穿好鞋子。

  兩人騎自行車全力衝刺,在十分鐘後抵達約定的公車站。惠騎的自行車,並非他的所有物,但中野智樹的父親說他可以隨意使用。
  智樹調整慌亂的呼吸,同時說道:
  「你說的兩個女孩,其中一個是春埼吧?」
  「當然。」
  「另一個是相麻?」
  「不,是你不認識的女孩。」
  「可愛嗎?」
  「嗯,比春埼可愛多了。」
  智樹吹了一聲口哨。只要是發出聲音的事情,他基本上都很拿手。
  「春埼也算滿可愛的吧,雖然是個怪人。」
  「這就難說了。」
  惠從來不覺得春埼美空可愛。真要形容,應該是漂亮。徹底純粹、毫無任何汙濁或歪斜的漂亮。
  就在兩人交換這種對話的期間,公車到站了。
  春埼牽著MARI的手走下公車。兩人穿的都是洋裝。春埼是淡藍色,MARI則是將格紋的一部分擴大般、畫了條粗斜線的洋裝。
  智樹一看見MARI,便嘟囔道:
  「另一個女孩,就是這孩子嗎?」
  「嗯,很可愛對吧?」
  「的確。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胸部再稍微大一點的。」
  春埼注意到這裡後,便小跑步地靠了過來。她先是張開嘴巴,但又想不到該說什麼而闔上。惠覺得這個動作非常有人類的感覺。
  惠露出微笑。
  「先上車,到別處去。」
  「我知道了。」
  一旁的智樹正在問MARI的名字。MARI靜靜地垂下頭,看來似乎是哭累了。
  春埼一坐上自行車後座,惠就開始踩動踏板。自行車的鏈條持續迴轉,發出「鏘鏘」的金屬摩擦聲。現在大約是下午五點,距離傍晚還有段時間。
  智樹讓MARI坐上自行車後座,騎在惠的旁邊。
  「要去哪裡?」
  「只要不是公車站這種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到哪裡都行。總之先回你家一趟吧。」
  春埼將手貼在惠的背上。惠心想,這還是自己第一次被她碰觸。那是確實擁有體溫,屬於人類的手掌。
  「春埼,能請妳說明一下狀況嗎?」
  「我也不太清楚。」
  「說妳知道的事情就好。」
  春埼美空緩緩開始說明。
  在公園前面遇見MARI,她被黑西裝的男子們追;說自己是冒牌貨,因為不是本人,所以母親才不見了。
  聽到這些,惠大概推測出是怎麼回事。擁有和已經去世的倉川真理相同姓名的少女,頻繁接受檢查的理由。追逐少女那些人的真實身分,以及MARI不被母親所愛的理由。
  惠問道:
  「春埼,妳上次存檔是什麼時候?」
  春埼以比平常還要小聲的音量回答:
  「前天晚上九點以後。」
  太好了,她有確實存檔。
  下一個問題,必須問MARI,而且恐怕是個會傷害她的問題。惠不認為繼續傷害是正確的事情。
  ──反正我早就習慣捨棄什麼了。
  惠在內心如此嘟囔著,然後以旁人看來冷靜沉著的態度問道:
  「MARI,妳是透過能力創造出來的存在對吧?」
  少女沒有回答,只是低頭不語。
  「妳的母親一定是在真正的倉川真理去世時,獲得了能力。那是能夠創造出與去世的倉川真理相同孩子的能力,而妳就是被那個能力創造出來的吧?」
  MARI輕輕點頭。
  惠感覺春埼貼在自己背上的手加重了力道──他心想,自己一定是為了動搖春埼美空的情感,才會提出如此殘酷的問題。
  相麻堇的話再度浮現腦中。
  ──機器人,是誰?
  惠認為她當初提出這個問題時,應該也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KURAKAWAMARI。
  這少女,被打造成和人類一模一樣。
  是透過能力,人工創造出來的存在。

  兩年後/八月三十日(星期三)

  高中一年級的淺井惠和春埼美空坐在消波塊上。在寧靜的夕陽照耀下,惠一睜開眼睛,就發現春埼盯著他看。
  她自言自語地說道:
  「照片中的相麻堇,是真正的她嗎?將照片中的她帶出來,能算是讓相麻堇復活嗎?」
  這並非她第一次提出這個疑問。
  將相麻堇從照片裡帶出來,春埼在理解這個計畫時,也曾經問過相同的事情。
  ──春埼一定是想起MARI的事。
  那位被創造成和死去的倉川真理一模一樣的少女。
  MARI的情況確實和從照片裡被帶出來的相麻堇很像。兩者都是本人已死,再透過能力創造出來的相同存在。
  惠回答和以前相同的答案。
  「我不知道。」
  惠不知道完全比照本人創造出來的存在,能不能被稱為是同一人物。
  「不過春埼,我認為無論是不是同一個人都無所謂,只要祈禱對方幸福就夠了。」
  雖然這是真心話,但他也會感到不安。
  對於讓死去的人復活,而且還是讓預知未來的能力者復活的不安。惠認識一位擁有相同能力的女性,也知道那位連名字都被剝奪、自稱魔女的女性度過什麼樣的一生。
  即使復活,惠也不認為相麻堇能就此度過平穩的人生。
  ──她一定也知道我會陷入這種煩惱。
  所以照片中的相麻,才會伸出拿著麥高芬的右手。
  她右手上的麥高芬,是給惠的明確訊息。那顆黑色的石頭,告訴他這一切全都是相麻本人的計畫。她對惠主張,自己希望能夠復活。
  ──不過相麻,我是個非常任性的人。
  這跟她的意思無關。
  「我已經決定,要將相麻從照片裡帶出來了。」
  這是淺井惠自身的願望,是他自私的任性。
  春埼美空點頭。
  她一如往常,極為順從地點頭說道:
  「我知道了。」
  相麻大概一直希望有人能察覺她的痛苦。
  所以她才會在三人第一次見面那天,提出那種問題。
  ──機器人,是誰?
  相麻其實一直在求救,希望有人能發現她隱藏在從容微笑背後的痛苦。然而那個夏天的惠,滿腦子都只有春埼美空的事。
  相麻堇非常堅強。以一個國中二年級生而言,她實在太過堅強了。
  所以她才無法擺脫預知未來的能力。無論多麼痛苦,她都會以終點為目標,筆直地持續前進。然後在不被任何人發現痛楚的情況下,抵達終點。
  惠心想,要是她能再稍微軟弱一點就好了。
  例如即使知道那並非最佳選擇,即使知道前方沒有她所期望的未來。若她能再稍微任性一點,就絕對不會死。
  可是,她太堅強,所以總是持續選擇最佳的答案。
  大膽、孤獨、隨興,野貓般的她,一定是全世界距離自由一詞最遠的人。
  彷彿從出生到消逝,全都被程式控制著。
  名為預知未來的能力,支配著相麻堇。
  「惠。」
  春埼美空說道。
  她以憐恤的表情,有點擔心地看著惠的臉。
  「你在哭嗎?」
  讓人懷念的臺詞。
  兩年前,少年也聽過相同的臺詞。
  這次惠以不同的方式回答:
  「不。我在笑喔,春埼。」
  應該要笑著迎接相麻堇的復活,或是與她一模一樣的人類誕生。
  即使必須勉強自己,現在也應該要笑。
  就像即使早已知道一切,依然笑到最後的相麻堇那樣。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44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圖011
  3章 某個夏天的終結
  「只要看見有人哭,我就會使用重啟。」

  1 八月十三日(星期五)──起點

  夕陽開始西斜。
  紅色的陽光從書桌前的窗戶照射進來。那是滲入肌膚的夕陽光芒。
  傍晚六點四十五分。淺井惠、春埼美空以及KURAKAWAMARI,位於中野家的獨房。
  春埼和MARI坐在房間角落,兩人都低著頭。
  惠問道:
  「MARI,可以告訴我昨天發生什麼事嗎?」
  少女沉默不語。她連頭也沒抬,只稍微動了一下頸部。旁邊的春埼也做出相同的動作。惠心想,真像一對姊妹。明明兩人無論外表或遭遇都截然不同。
  「為了讓妳和母親見面,我必須知道這些事情。」
  少女聞言,這才總算將視線移向惠。
  「昨天的事嗎?」
  「沒錯。我希望妳能告訴我,妳和妳的母親昨天做了什麼事。」
  MARI花了一點時間才開始回答。
  那是原本疲憊不堪的人,為了做好再度行動的覺悟所需要的時間。其實照理來說,不應該讓國小二年級生體會這種類型的疲勞。如果真的精疲力竭,就應該盡快讓她睡著,讓她忘記一切才對。
  但是現在沒工夫考慮MARI的狀態。情況一定不久就會改變。
  MARI緩緩回答:
  「我昨天一直待在家裡,可是媽媽不在。」
  「妳媽媽出門了嗎?」
  MARI點頭。
  「她早上就出去了,叫我一個人在家等。可是到了晚上,她還是沒有回來。」
  「那今天早上呢?」
  「……她在。我們一起去了醫院。」
  「她是在妳睡著期間回家的嗎?」
  「嗯。」
  「妳昨晚幾點睡?」
  MARI搖頭。看來她不記得。
  「你們是搭公車去醫院的嗎?」
  少女再度搖頭回答:
  「我們是坐車。坐TSUSHIMA叔叔的車。」
  「TSUSHIMA叔叔是誰?」
  MARI沒有回答。
  春埼代替她開口:
  「他說自己類似MARI的代理監護人。」
  「原來如此。謝謝。」
  惠一停止發問,MARI再度低下頭。她還握住春埼的手。
  惠思考著該對MARI說什麼。只要答應少女一定會再讓她和母親見面,多少能夠安慰她吧。不過,這句話不應該由惠來說,必須是春埼才行。
  ──MARI必須是由春埼拯救才行。
  這是惠自私的感情。然而,惠卻不再向MARI搭話,只是心不在焉地看著並肩坐在一起的春埼和MARI。
  中野智樹沒敲門就直接走進房間。惠有拜託他打電話到MARI家。
  「怎麼樣?」
  惠問道。
  智樹壓低音量回答:
  「不行,沒人接。」
  不出惠的預料,MARI的母親一定不在咲良田了。
  智樹看向春埼說道:
  「妳還是回家一趟比較好。MARI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吧。」
  春埼沒有回應。相對地,她不知為何看向這裡。
  惠搖頭回答:
  「不,妳應該待在這裡。妳還是親眼見證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情比較好。」
  看見春埼輕輕點頭,智樹嘆了口氣。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啊?」
  「馬上就知道了。我想不會花太久的時間。」
  「所以說,到底會怎樣啊?」
  「誰知道。」
  只要一回答,狀況就會變得很麻煩。現在還是任憑事情自然發展比較好。
  智樹搔著頭,再度走向門口。
  「我去找點吃的東西。大家都還沒吃晚餐吧?」
  少年走出房間。門「碰」的一聲關上。
  在那道聲音的餘韻消失後,春埼說道:
  「淺井惠,你到底對情況了解到什麼程度?」
  「我大概全都知道了。」
  「那請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才好?」
  「暫時先待在這裡。接下來,只要按照妳的意思去做就行了。」
  春埼美空究竟期望什麼。
  又會如何回應接下來即將發生的問題。
  這就是一切。對惠而言,最重要的就只有這點。
  「吶,春埼。妳經常使用『規則』這個詞彙對吧。」
  「是的。」
  「可以告訴我,那個規則的內容嗎?」
  「這是必要的事情嗎?」
  「不是。不過現在也沒其他事好做。」
  春埼美空點頭。
  「規則中,比較重要的有三條。我基本上是根據這三條來判斷事情。」
  「嗯,第一條是?」
  「只要是可能會對周圍環境帶來強烈不良影響的事情,我就要加以否定。」
  「換句話說,就是不能給別人添麻煩?」
  「是的。」
  「那第二條呢?」
  「只要不違反第一條,我就會肯定別人對我的提議。」
  「意思是,妳會遵從別人的指示。」
  「是的。」
  「那麼,最後第三條呢?」
  「只要看見有人哭,我就會使用重啟。」
  惠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少女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的思考實在太徹底了──簡單、符合邏輯,又溫柔。
  惠問道:
  「春埼,妳知道機器人學三大法則嗎?」
  「……不知道。」
  「那是一位名叫以撒‧艾西莫夫的科幻小說家創作出來的。之後在小說裡登場的機器人,都經常受到這些法則的規範。」
  「所以呢?」
  「妳的規則和這些法則很像。」
  惠開始說明機器人學三大法則。
  第一條,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
  第二條,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
  第三條,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
  「愈前面的法則,優先度就愈高。第一條和第二條的內容,跟妳的規則幾乎完全一樣。」
  春埼似乎毫無興趣地點頭。
  惠接著說道:
  「可是第三條不一樣。這實在太棒了。」
  「……什麼意思?」
  「這表示妳是人類。」
  遵從三大法則的機器人不會傷害人,服從人類的命令,並保護自己。這當中並不存在任何主動性,只是不會替人類添麻煩而已。
  然而春埼美空不同,她透過最後一條積極行動。她基於自己的意志,打算消除人們的淚水。
  ──這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啊。
  惠心想。
  這少女的思考非常美好──太過美好,也太過脆弱。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春埼說道。
  「嗯,不懂也沒關係。」
  這不該由他人來指點迷津。春埼美空自己定義的第三條規則當中蘊含的美好情感,應該由她自己發現。
  惠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同時說道:
  「話說回來,機器人的三大法則,其實有第零條存在。雖然一開始沒有,但後來因為需要就加了上去。妳知道是什麼嗎?」
  「……不,我不知道。」
  「試著想想看吧。如果要替妳的規則制定第零條,妳要加上什麼呢?」
  第零條。
  號碼最前面,也最應該優先的規則。
  春埼輕輕點頭。
  過不久,傳來有人敲房門的聲音。那並非中野智樹的敲門聲,是惠初次聽見的節奏。

  門前面站著一位四肢修長的男子。
  男子年約二十來歲。他留著一頭雜亂的頭髮,並任由鬍鬚隨意生長。皺巴巴的黑色西裝,讓他看起來毫無威嚴。
  在被夕陽拉長的影子中,他開口說道:
  「我是管理局的人,是來接KURAKAWAMARI的。」
  男子的樣子,和惠至今見過的管理局人員有很大的落差。其他管理局人員全都穿著毫無皺褶的西裝,一律缺乏個性。
  惠為了確認春埼美空的表情,將視線移向室內。
  她的表情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低喃一聲「TSUSHIMA先生」。
  這名男子就是TSUSHIMA吧。自稱MARI的代理監護人,在今天早上載MARI她們去醫院的男子。
  TSUSHIMA望向MARI。
  「好了,一起回去吧。」
  男子的聲音意外地柔和。那是一道溫柔、充滿人情味,但又隱約參雜了認命的聲音。
  MARI躲到春埼背後。
  「你說的回去,是要去哪裡?」
  惠問道。
  「那孩子該去的地方。」
  「MARI的母親也在那裡嗎?」
  TSUSHIMA輕輕搖頭。
  「她不會回來了。她將MARI交給管理局,離開這個城鎮了。」
  「為了忘記MARI的存在嗎?」
  「……嗯。」
  不出惠的預料。
  只要一離開咲良田,就會遺忘和能力有關的知識。
  這麼一來,就能遺忘靠能力創造出來的MARI。
  這是MARI母親的期望。並非是透過能力創造出孩子的母親,她希望能恢復成七年前經歷死產的普通女性。
  春埼盯著TSUSHIMA開口:
  「請你說明這是怎麼回事。」
  TSUSHIMA搖頭。
  「全部的事情都已經決定好了。」
  接著他小聲地補充一句:「這些話不適合在MARI的面前說。」
  惠在心裡想著:「啊啊,這個人真溫柔。」既溫柔,又善良。
  惠說道:
  「請告訴我們。連MARI也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小孩子總是能夠察覺大人不想被人發現的情感。在知悉後,也可以本能地裝作不知道。
  TSUSHIMA看向惠。儘管那眼神像是在瞪視,卻感覺不到惡意。是一雙隱約帶著寂寞,觀察別人的眼睛。
  男子以只有惠聽得見的微弱音量,輕聲說道:
  「單純知道和實際聽見,是完全不同的事。」
  或許是這樣沒錯。
  「不過,MARI是當事人。不好好向她說明,實在太沒道理了。」
  「嗯,這並不合道理。但也有些情況,必須選擇錯誤的那方。」
  惠嘆了口氣。即使和這名男子爭執,也沒有意義。
  「那麼,我們去房間外面談吧。請你好好向春埼說明情況。」
  「沒這個必要。」
  「當然有,這將影響春埼和MARI今後的關係。春埼是MARI的朋友,你想連MARI的朋友都一併奪走嗎?」
  惠對自己的話感到厭惡。這話說得太過火了,可是對這男人非常有效。
  TSUSHIMA用眼睛將室內大致掃過一遍,他將視線停在窗戶上,最後點頭答應。
  「我知道了。」
  他認栽地說道。
  惠向春埼搭話:
  「走吧。」
  「要去哪裡?」
  「不會太遠,就在門前面。從房間裡出來吧。」
  春埼牽著MARI的手起身。
  惠搖頭。
  「春埼,妳一個人出來。」
  她看著這裡一段時間。
  最後還是放開了MARI的手。
  天色已經開始轉暗。
  現在是太陽下山,但還沒完全變暗的時間。在這個空氣本身染上濃密深藍色的世界,蟬聲像是一天的餘韻般再度響起。
  走出獨房,關上門後,TSUSHIMA開口:
  「你要我說什麼?」
  「關於這次發生的事情,全部。」
  「有些事情我無可奉告。」
  「我們已經知道MARI是透過能力創造出來的存在。」
  倉川真理死產。
  為此感到悲傷的真理母親獲得能力,創造出MARI。
  TSUSHIMA輕輕搖頭。
  「沒錯。不過從某個時候起,她開始變得無法相信MARI自己的孩子。」
  「某個時候是指?」
  「MARI的父親打從一開始就無法接受MARI。他忍耐了三年,最後逃跑了。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
  男子垂下視線,嘟噥說道:
  「如果一一分開來看,其實每件事都並非無法理解。假設孩子去世時,母親獲得取回孩子的能力,你有辦法責備她嗎?」
  惠搖頭回答:
  「沒辦法。」
  TSUSHIMA點點頭後,繼續說道:
  「假設母親無法將透過能力誕生的孩子,持續當成自己的孩子喜愛,你有辦法責備她嗎?」
  惠對回答這個問題感到猶豫。
  雖然他認為應該繼續愛下去,但最後還是搖頭回答:
  「……沒辦法。」
  淺井惠就連真正的父母都無法持續愛下去。他只哭了一會兒,就成功地捨棄他們。這樣的他,根本無法責備任何人。
  TSUSHIMA吐了口氣,疲憊地說道:
  「就只是這樣而已。去年是倉川真理去世六周年。從七回忌結束之後,她就在考慮離開MARI生活。即使如此,她還是忍耐了一年,直到精疲力竭,才在今天離開咲良田。」
  男子所說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像在嘆息。
  彷彿他總是一面持續認命,一面訴說這些事情。
  「我無法接受。那位母親,一定曾經有想過要愛MARI。」
  即使沒辦法愛,還是努力想要愛她。
  惠接著說道:
  「例如MARI的指甲和頭髮,都被照料得很好。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高級品。」
  惠說出一個童裝的高級品牌。
  替無論如何都無法喜愛的女兒,購買高級服裝的母親。
  ──她恐怕是想以某種形式,證明自己還愛著MARI。
  或許以努力而言,這方法實在過於廉價。也或者這只是無聊的藉口。當然也不能否認,這有可能是真正的愛情。
  無論如何,這當中都殘留了掙扎的痕跡。無論是乾淨整潔的指甲,還是經過保養的頭髮,都同樣是一名女性為了想要愛自己的女兒而掙扎過的痕跡。
  TSUSHIMA以平靜的聲音宣告:
  「你如果看過她的臉,一定會很驚訝。那女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她不但有許多白髮和皺紋,還一直改不掉咬指甲的習慣。即使如此,她依然動不動就說這是自己無法愛孩子的懲罰,就像口頭禪一樣。這當中並沒有什麼道理可言,而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不知不覺中,他的語氣變得愈來愈粗魯。
  這男人一定也精疲力盡了吧。
  惠的嘴角露出笑意,同時開口說道:
  「你真卑鄙。」
  「卑鄙?」
  「你說這些話時,刻意迴避了管理局的立場。建議MARI的母親離開咲良田的,難道不是管理局嗎?」
  雖然沒有足以確信的根據,不過管理局應該想得到MARI才對。
  「沒錯。」
  這位管理局人員不屑地說道:
  「管理局不可能放過能力創造出來的人類。創造生命的能力,必須隱匿起來才行。這種東西,只會造成麻煩。」
  這些話確實不該讓MARI聽見。
  雖然那位嬌小的女孩,一定早就切確地理解這件事。
  即使如此,大人還是不該在她面前,說她是透過只會造成麻煩的能力誕生出來的。
  「MARI是人類嗎?」
  惠問道。這是句過分的話,也是充滿厭惡感的話。
  「至少在檢查方面,分不出她與人類的差異。」
  「這對管理局來說,是幸運的事吧。」
  「嗯。」
  「你們打算拿她怎麼辦?」
  「當成普通的孩子養育,並讓MARI深信自己是普通的孩子。知道這件事的人,當然是愈少愈好。考慮到這點,她的母親實在太礙事了,所以才會建議她離開咲良田。」
  惠是刻意提出會讓TSUSHIMA感到焦躁的問題。
  然而TSUSHIMA直到最後,都以壓抑過的語氣回答。他是在顧慮房間內的MARI吧。無論有什麼萬一,都不能讓少女聽見這些話。惠心想,這個人果然是好人。
  惠帶著笑容說道:
  「總而言之,管理局是以多數人的幸福為優先。所以決定隱藏可能釀成問題的能力,剝奪母親對MARI的記憶,選擇只犧牲一個小女孩的方法。」
  「沒錯。這就是管理局。」
  「你認為管理局的判斷正確嗎?」
  「害小孩子哭的事情,怎麼可能正確。」
  「不過,即使這是個錯誤,還是非選不可對吧?」
  管理局的男子笑了。
  他「哈」地大笑一聲,然後不屑地回答:
  「這怎麼可能。就是因為不該選擇,所以才叫做錯誤。」
  這是他的回答首次超出惠的預料。
  「太矛盾了。你到底想怎樣?」
  「什麼都不想。我根本就不想和這種麻煩事扯上關係。」
  「不過你已經牽扯進來了。」
  「所謂的工作,就是要做不想做的事情啊。」
  惠嘆了口氣。這個男人,一定對許多事情都感到無法接受。只要知道這點就夠了。
  「對話結束了,我要帶MARI走。」
  TSUSHIMA將手伸向門。
  惠抓住他的手臂。
  「這件事不是由你決定。」
  說完後,惠看向春埼美空說道:
  「春埼,由妳來選擇。要不要將交給這個人──交給管理局。」
  她是否能跨越自己的規則,找到情感呢?對惠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春埼沉默了好一段時間。
  TSUSHIMA任由惠抓著自己的手臂,靜觀事情的發展。惠的力量並不強,只要TSUSHIMA有那個意思,應該能直接甩掉他的手。
  春埼美空用勉強擠出的聲音說道:
  「淺井惠,請你把手放開。」
  「這樣好嗎?」
  「是的,我判斷MARI應該交給管理局照顧。」
  淺井惠嘆了口氣後,放開TSUSHIMA的手。
  ──不過春埼無法拯救任何人。
  相麻堇的聲音在耳朵深處響起。

  *

  MARI被TSUSHIMA拉了起來,但是她沒有哭。
  春埼美空在門外緊盯著這副景象。當兩人從春埼旁邊經過時,MARI原本打算將手伸向春埼。可是那隻手的動作,在抓到春埼的洋裝前就停住了。
  春埼的胸口突然感到一股疼痛。就像五歲時,為蟬的死感到悲傷那樣。胸口一痛,她就變得什麼也看不見。春埼美空正置身一團來路不明的黑暗中。
  她應該要選擇能讓多數人幸福的選項,不應該選擇會替周圍帶來不良影響的選項。而且管理局是為了守護多數人而行動。
  春埼自己設定的規則是這麼說的,春埼也遵從它做出判斷。
  然而這是為什麼?胸口好痛。自己明明感覺不到悲傷,胸口卻非常、非常地痛。
  ──要是反對就好了。
  春埼心想。
  ──如果MARI是普通的孩子,而彷彿機器人的我,是人工製造出來的存在就好了。
  這樣才是正常的形式。
  春埼美空並不期望得到母親的愛。她什麼都不期望。
  ──如果我是MARI就好了。
  可惜,MARI是MARI,春埼是春埼。
  這一定是某人搞錯了。搞錯後,才做出這樣的配置。
  春埼美空在伸手不見五指、來路不明的黑暗中思考。
  此時她突然聽見一道聲音。
  「還來得及。」
  過了一會兒,她才發現這是淺井惠的聲音。
  「春埼美空,如今在妳面前有兩個選項。」
  春埼想起相麻堇的話。
  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無論選擇哪一邊,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對春埼美空而言,兩邊都一樣毫無價值。
  不過因為必須選擇其中一邊,所以春埼美空制定了規則。
  淺井惠接著說道:
  「如果選擇這一邊,就什麼也不會改變,一切都會維持原狀。可是如果選擇另一邊,或許能夠拯救MARI。」
  少年的話既平靜又溫柔。
  他繼續以不適合這個狀況的溫柔聲音說道:
  「是要拯救MARI,還是就這樣接受一切。看在妳的眼裡,這兩個選項真的相同形狀嗎?真的相同顏色嗎?」
  選項、顏色、形狀──相同的?
  春埼美空睜開眼睛。直到睜開後,她才發現自己至今都閉著眼睛。
  根本就不存在什麼來路不明的黑暗,她只是閉上眼睛而已。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淺井惠的臉。
  他正以非常誠實、真摯的表情凝視著這裡。
  「回答我,春埼美空。妳真的有辦法對這個選項漠不關心嗎?」
  春埼也筆直回視惠的臉。
  「這是不可能的。」
  「那就選擇吧,用妳的情感來選擇。並非作為偶然,而是作為必然,抱持著明確的意思,選擇其中一方。」
  春埼美空回答:
  「我想幫助MARI。」
  少年笑了。那並非溫柔的笑容,而是僅彎起嘴角的無畏笑容。彷彿對他而言,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既然妳如此希望,那就這麼辦吧。」
  「有可能嗎?」
  「只要結合妳我的能力,就能跨越大部分的困難。在不遺忘今天記憶的情況下,以更幸福的結局為目標,我們能夠重新開始。」
  淺井惠以冷靜的聲音,從容地對這個世界宣言──
  「春埼,重啟吧。」

  2 八月十二日(星期四)──前一天

  八月十二日,星期四。
  春埼美空還沒發現,這是她第二次經歷這天。
  下午兩點左右,家裡的電話響了。
  來電者是相麻堇。
  她開口說道:
  「妳可以來學校的頂樓一趟嗎?惠在找妳。」
  「我知道了。」
  春埼沒有拒絕的理由。
  「那我們頂樓見。」
  相麻堇說完後,便掛斷電話。
  春埼換上制服,走出家門。
  現在是八月最熱的時期。進入盛夏,然後邁向結束的時期。光是按照平常的步調走路,額頭就會滲出汗水。
  春埼中途順便瞄了公園一眼,但MARI不在。現在還不到她出現的時間,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春埼沒有停下腳步,直接前往學校。
  暑假開始後,春埼一直在尋找情感。
  因此她發現這條街上,其實充滿了各種情感。
  小學生們騎著自行車的笑聲;女子盛裝打扮,踏著輕快節奏的步調;上班族在樹蔭下擦汗的嘆息。
  這一切,一定都參雜著複雜的情感,參雜著春埼無法理解的情感。
  春埼和同年齡層的少女擦身而過。
  那位少女正小聲地哼著歌。
  哼歌──這也是春埼無法理解的行為。春埼心想,自己應該不具備能自然哼出歌曲的機能。
  雖然她試著哼了幾聲,但聽起來都不像歌。就連春埼都不曉得,自己究竟想哼出什麼樣的節奏。
  穿過校門,進入七坂中學。
  這間學校裡也有無數的情感。足球社員在操場上大喊;游泳池那裡傳來歡呼聲;就連進入校舍後,也能聽見管弦樂社的社員們演奏帶有某種情感的旋律。
  然而春埼無法理解這些概念。
  彷彿只有春埼一個人是帶著黑白的視點,走在這個色彩鮮豔的世界裡。
  她在樓梯間響起腳步聲,筆直地朝南校舍頂樓前進。
  春埼站在樓梯最上層的門前方。這扇長方形的灰門看在別人眼裡,是否也帶有別的顏色或是形狀呢?就連這裡,也存在著情感嗎?
  少女在不知道答案的情況下打開門。
  此時吹起一陣風。夏天既銳利又刺眼的陽光,照亮這個場所。天空是藍色的,雲朵是白色的。但是春埼無法確定自己的認識是否正確。如果擁有情感,或許天空和雲看起來會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相麻堇、坂上央介、中野智樹,以及淺井惠,都已經在頂樓。
  春埼直接走到淺井惠面前。
  少年開口說道:
  「春埼,妳必須回想起情感才行。」
  「……是的。」
  「所以我們開始吧。」
  淺井惠看向坂上央介,說了句「拜託你了」。
  坂上央介走向這裡,將手搭在春埼和淺井惠的肩膀上。
  「閉上眼睛。」
  重複過許多次後,春埼習慣了這個狀況。這是為了利用淺井惠的能力,讓春埼回想起什麼的程序。
  雖然不知道惠打算回想什麼,但她沒有拒絕的理由。春埼按照指示閉上眼睛。
  「要開始囉。」
  就在聽見這個聲音後──
  春埼美空取回了明天──八月十三日的記憶。
  MARI,透過能力誕生的少女。母親消失、黑西裝的管理局人員、春埼自身的判斷、淺井惠的話,以及重啟。
  一切的一切,她全都回想起來了。
  胸口好痛。這個痛楚,讓她清楚地明白。
  ──啊啊,我現在正感到悲傷。
  她在今天想起了理應明天才會明白的悲傷。
  睜開眼睛後,眼前是頂樓的世界。天空是藍色的,雲朵是白色的。
  春埼原本以為只要得到情感,這一切就會變得更加鮮明。
  可是並非如此。眼前的景色,反而變得比剛才還要模糊許多。
  春埼美空沒有發現自己的眼眶裡,累積了少許的淚水。她只理解到情感是會讓視野歪斜的東西。
  淺井惠露出笑容。
  「我們去消除女孩的眼淚吧。讓那種東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吧。」
  接著如此說道。

  *

  淺井惠看著春埼美空眼眶中的淚水說道:
  「我們去消除女孩子的眼淚吧。讓那種東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吧。」
  這是多麼充滿偽善的臺詞啊。
  相麻堇以前曾經說過。
  ──我會讓你做出善人的行動。
  然後她道出真正的倉川真理已經死產的事實。
  從那時候起,感覺一切都注定好了。明明相麻堇也不了解這件事情的全貌才對。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中野智樹說道。
  惠已經對他、相麻以及坂上說明原委。某位女性將在明天早上離開咲良田;一位少女將因此深深地受傷;而且這件事情和管理局,以及創造小孩的能力有關。
  惠回答:
  「問題點很明確,那位母親無法持續愛自己的女兒。既然如此,我們只要取回她的愛情就行了。」
  接著開口的是春埼。
  「要怎麼做?」
  「取回情感。妳剛才親身體驗過了不是嗎。我們只要對MARI的母親做相同的事就行了。」
  進一步來說,就是惠本人獲得能力時所經歷的事。就像惠因此想起對父母的愛一樣,只要讓MARI的母親也想起對MARI的愛就行了。
  「這樣就能解決問題嗎?」
  「我不知道,不過有一試的價值。不行的話,就再想其他的方法。」
  坦白講,如果那位母親在回想起對MARI的愛後,依然執意要離開這座城鎮,那惠他們也只能選擇接受。到那時候,問題甚至已經與MARI無關。一切都應該交由MARI的母親來判斷。
  惠看向坂上問道:
  「你願意協助我們嗎?」
  坂上露出和平常一樣的笑容──看起來非常善良,但又有些懦弱的微笑。
  「……當然。我也覺得讓小孩子難過,是件不好的事情。」
  雖然他的樣子感覺不太可靠,但坂上的能力是必要的。
  站在坂上旁邊的相麻堇問道:
  「我有一個疑問。」
  「什麼事?」
  「為什麼中野同學會在這裡?」
  「喂喂,班長。妳講這種話會不會太過分了?」
  智樹嘟囔道。聽見相麻被人叫班長,感覺有點新鮮。
  嘆了口氣後,惠回答:
  「聽我說,相麻。智樹意外有用喔,是有總比沒有好的程度。」
  「這我知道。無論事情有多麻煩,他都不會拒絕女孩子的請求,打掃時也意外認真,是每班都會想要一個的那種人。」
  「那不就沒問題了。」
  「如果是辦學園祭,有他在當然比較好。不過這次的事情,性質上不太一樣吧。」
  這麼說的確有道理。管理局想將MARI的母親趕出咲良田,在這樣的情況下,不應該胡亂增加同伴。
  「總覺得你們很不客氣地說了一堆過分的話。」
  惠向板起臉的智樹問道:
  「有嗎?」
  「呃,主要是關於我的待遇。」
  「哪一句?倒不如說我們一直過於稱讚你呢。」
  「我才想問哪一句算是稱讚?」
  「能讓我說出有總比沒有好的人可不多。」
  「……喔喔,這倒也是。」
  惠明明只是在開玩笑,沒想到智樹居然接受。
  相麻堇以不懷好意的笑容說道:
  「你們感情真好。」
  「唉,還算不錯啦。」
  對惠而言,這些成員的工作已經很明確。
  坂上央介的能力是必要的。
  相麻堇在控制坂上方面非常有效。要不是有相麻在,或許根本無法獲得坂上的協助。
  春埼美空和MARI非常親密。基本上這次的事情,如果不以春埼為中心就沒意義。惠終究只是春埼的協助者。
  最後是中野智樹。他的角色真要說起來,就是惠的保險。
  惠能夠肯定,無論在任何狀況下,就只有智樹不會背叛他。
  當發生出乎意料的狀況時,會無條件站在自己這邊的人,就具備極大的意義。有總比沒有好。
  ──唉,雖然智樹的能力確實是滿有用的。
  在心裡如此補充後,惠將話題拉了回來。
  「這樣下去,MARI的母親將在明天離開咲良田。換句話說,我們必須在那之前將問題解決才行。」
  智樹疑惑地問道:
  「只是使用能力而已,應該沒那麼困難吧?」
  「MARI的母親不在家。她今晚會到深夜才回家。」
  「你怎麼知道?」
  「春埼在重啟前,有跟MARI確認過。」
  至少在MARI睡著之前,母親都還沒回家。然後隔天早上,TSUSHIMA就送她們去醫院了。那間醫院一定就是負責檢查MARI的身體狀況──更正確地說,是檢查她究竟和人類相似到什麼程度的醫院。
  「總而言之,能跟MARI母親接觸的時間有限。目前最有機可趁的,是她深夜回家的時候。明天到醫院,她是由管理局人員接送,那就有點困難了。」
  坂上不安地板起臉說道:
  「也就是說,你打算徹夜監視囉?」
  「至少要等到MARI的母親回家為止。總之大家先解散。請隨便找個理由,告訴家人會晚點回去。」
  現在並沒有什麼能馬上做的事情。

  *

  一行人各自準備離開頂樓時,相麻堇叫住淺井惠。
  這並非是為了抵達目標未來所必須的程序,少女只是想和他說話而已。
  ──我喜歡跟淺井惠對話。
  相麻堇心想。
  ──我喜歡觀看未來的他。
  相麻堇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這個能力是透過對話發動。
  她能在對話期間看見對方的未來。
  「有事嗎?」
  少年以一如往常的平靜語氣問道。但在不遠的未來,他會露出有點疑惑的表情。相麻堇知道這件事,同時也非常期待。
  相麻一面發出腳步聲,一面走向惠。
  「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喔,什麼事?」
  相麻停在少年面前,耳語般說道:
  「你到底想對春埼美空怎樣?」
  「什麼意思?」
  「你對缺乏自我認識的春埼美空感興趣。換句話說,你認為她的人格才是理想的善。」
  「……我不否定。」
  不考慮保身,不在乎虛榮,不追求自我滿足,甚至不期望為他人所愛,只是完全地純粹,彷彿不具備形體。連對自己的善都毫無自覺,純粹的善。
  這名少女,簡直就像無意義的祈禱。
  ──那就是他的理想。
  那實在過於徹底,甚至有些病態。是名叫淺井惠的少年所定義,最美的存在。
  「可是你現在的行動,怎麼看都只是想讓她獲得情感。」
  「的確。」
  「你很矛盾。你打算親手破壞自己覺得最美麗的事物。」
  「或許吧。」
  「為什麼?我不認為你沒發現這個矛盾。」
  相麻堇知道答案。
  明知道卻還是問了。她想聽惠親口說出來。
  淺井惠僅以嘴角露出笑意。
  「沒什麼理由,只是一時興起。」
  相麻堇也笑了。她盡可能露出和藹、溫柔的笑容。
  「你說謊。」
  「哎呀,妳不相信嗎?」
  「相信喔。我打從心底相信你。」
  相麻朝惠走近一步。
  在極近距離下,看著他的眼睛說道:
  「比起那種純粹到接近概念的善,你能讓春埼更普通地哭泣與歡笑。你希望她能成為普通的女孩。比起你的理想,你更以她的幸福為優先。」
  惠搖頭回答:
  「只是讓她變成普通女孩,對我比較有利罷了。這都是為了獲得名為重啟的能力。」
  「你真愛說謊。」
  明明是真的希望她能幸福,這少年卻刻意裝成壞人的樣子。
  如同淺井惠覺得春埼美空美麗,對相麻堇而言,淺井惠也同樣極為美麗。
  雖然不像春埼美空那樣純粹,但即使知曉混沌、依然無法遺忘純粹願望的他,才是最美麗的。
  淺井惠並非完全的善,但即使知曉惡意,依然持續愛著善的他,才是最強的善。
  只有希望能夠拯救所有人的他,才是真正應該獲得救贖的人。
  ──要是我沒有什麼預知未來的能力就好了。
  要是沒有這種能力,就能避免對淺井惠抱持特別的情感。
  要是第一次在消波塊上對話時,沒有看見他的未來。
  要是不曉得他擁有多麼堅強的溫柔,只將他當成一個有點怪的少年就好了。
  淺井惠今後也將持續希望能夠拯救別人。直到成長、衰老、死亡為止,他都不會停下腳步。即使痛苦困頓,他依然能維持美麗的自我。並非無力的善,而是為了拯救某人,持續採取徹底到殘酷的行動。
  預知未來的能力,讓相麻堇看見這些。
  在看見淺井惠的未來時,相麻堇便不由得將他視為特別的存在。
  ──真是的,這樣太犯規了。
  一旦喜歡上對方未來的一切,就再也無法對他漠不關心。
  相麻堇放鬆全身的力氣,靠在淺井惠身上。
  儘管露出疑惑的表情,少年還是撐住相麻的身體。
  「妳沒事吧?哪裡不舒服嗎?」
  他的聲音裡難得帶著慌張的色彩,聽起來也比平常略微幼稚,感覺有點可愛。
  「不知道呢,或許不太妙。」
  她偶爾會想抱緊少年。非常單純,以自己的力氣束縛這少年。
  相麻將手繞到惠的背上,在內心低語著。
  ──吶,惠,你知道嗎?只要我有那個意思,甚至能夠完美地欺騙你。
  只要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就能只挑淺井惠喜歡的話說。就像邊偷看答案邊作答那樣,持續扮演他心目中理想的女孩。
  ──可是啊,惠。即使如此,你還是喜歡春埼美空。
  少女只能用這種類似突襲的方式,才有辦法擁抱他。
  果然無論再怎麼努力,相麻堇都無法成為春埼美空的朋友。
  春埼輕易奪走了少女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相麻不可能有辦法接受那樣的她。
  相麻堇稍微加重繞到淺井惠背上的手臂力道。
  插圖012

  *

  春埼美空看見那副景象。
  她因為有事想問淺井惠而回到頂樓。
  在回想起明天,也就是八月十三日的記憶後,她開始在意某個曾和少年聊過的話題。
  她想和少年討論一下,如果要替春埼美空的規則設定第零條,要用什麼樣的內容。
  ──我現在採取的行動,違反了自己設定的規則。
  明明應該遵從規則,將MARI交給管理局才對,她卻覺得這麼做是錯的。
  有必要修正規則,進行變更或是追加。一想起這件事,她便在意起少年曾說過的第零條規則。
  所以她才回到頂樓。而淺井惠正在頂樓上和相麻堇彼此擁抱。
  該不該出聲呼喚他們呢?不過關於第零條規則的話題,並不是那麼要緊的事情。
  ──我還是再自己稍微想一下好了。
  這麼決定後,春埼轉身走下樓梯。

  即使試著思考關於第零條規則的事,春埼還是沒什麼想法。
  下午五點二十五分,春埼美空來到約好會合的公車站。
  其他四個人都已經到了。
  KURAKAWAMARI的家離七坂中學有段路。春埼等人搭上公車,往咲良田的西北方前進。
  下午六點,一行人抵達MARI家的前方。
  MARI的房間,就位於這棟低矮公寓的三樓右側。
  春埼美空和中野智樹站在看得見那扇窗戶和公寓入口的馬路上。
  「比起刻意躲起來,還是裝成普通國中生站著聊天比較不會引人懷疑。」
  淺井惠如此說道。
  他與相麻堇和坂上央介去了別的地方。太多人聚在一起不好,這也是淺井惠的意見。
  春埼知道MARI母親的長相,聯絡的部分只要交給中野智樹就行了。
  他的能力,是將聲音傳達給別處的對象。
  正確來說,是將他聽見的聲音,在指定時間後,直接傳送給目標對象。雖然前提是必須知道對方的長相,但淺井惠說這種方式最適合單向聯絡。只要MARI的母親一回來,就要馬上聯絡他們。
  傍晚六點三十分。周圍開始變暗,房間的燈也亮了起來。直到那個燈光消失為止,MARI的母親應該都不會回來。重啟前MARI曾經說過,母親沒在她醒著的時候回來。
  「感覺有點想唱歌呢。」
  中野智樹說道。
  春埼瞄了少年一眼。
  「我們還是聊點什麼好了。默默站在路邊的男女,會讓人覺得很可疑。」
  被這麼一說,春埼陷入思考。可是她沒有什麼特別想聊的。
  「想唱歌是什麼意思?」
  中野智樹笑了。春埼覺得那個笑容非常孩子氣,就跟MARI笑的時候一樣。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在暑假的傍晚和女孩獨處,而且還是在進行幫小孩子取回母親的愛這種夢幻計畫的途中。這時候應該來個主題曲,旋律要選有浪漫氣息的。」
  春埼無法理解他到底在說什麼。
  「妳覺得這樣太輕率嗎?但就是要有點誇張才好。生活中必要的東西,一直都是笑容和主題曲。我想惠也一定贊成。」
  「我不是很懂。」
  中野智樹笑出聲來。
  「總之我很高興喔。坦白講在學校時,我只覺得妳是個板著一張臉,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傢伙。不過,我今天知道妳是好人。」
  「我是好人嗎?」
  「嗯,妳跟惠很像。雖然不太容易理解,但都是那種人好到像笨蛋的類型。」
  「他是好人嗎?」
  「當然。他是我所認識的人當中,最好的一個。」
  啊啊,果然如此。少女之前就有這種預感。
  春埼點頭。
  「我了解了。」
  「嗯?什麼事?」
  「我之前一直都在懷疑。他或許是個好人。」
  中野智樹開心地笑了。
  彷彿真的要唱歌。
  「沒錯。如果不先懷疑過,就無法明白那傢伙的好。因為他的個性彆扭,就像披著羊皮的羊那樣。」
  「羊皮?」
  「那傢伙表面上看起來是個無害的好人。不過仔細一看,就會發現他只是披著那樣的一層皮。觀察到這裡,大家就接受了。啊啊,原來這傢伙只是個裝好人的壞蛋。」
  「可是內在是羊嗎?」
  「沒錯。其實只要靠近一看,就會發現他是個披著好人皮的好人。但大部分的人都誤會他是個壞人。如果羊的背上有拉鍊,一般都會懷疑裡面是狼吧?」
  雖然大概能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
  然而春埼搖頭說道:
  「如果羊的背上有拉鍊,那裡面一定是人類。」
  她覺得這明顯是人造的布偶裝。
  中野智樹笑出聲來。
  「總之那傢伙,就是這種彆扭的好人。明明要是能再坦率一點就好。明明是個那麼好的人,卻總是裝得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用拐彎抹角的方法,假裝自己是壞人。」
  「這跟我很像嗎?」
  「嗯。仔細想想,好像也沒那麼像──啊啊,不過,剛才那個答案很像他會說的話。」
  「剛才的答案?」
  「如果羊的背上有拉鍊,那裡面一定是人類。」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隨便怎樣都無所謂。
  春埼再度看向MARI的房間。
  MARI正獨自待在房間裡面。
  「別擺出那麼害怕的表情啦。」
  中野智樹說道。
  春埼不曉得他是在說誰,她沒想到是在說自己的可能性。
  「告訴妳一件好事吧。淺井惠不會失誤。」
  「……不會失誤?」
  「沒錯。只要是他想救的,就沒有救不了的人。」
  「真的嗎?」
  中野智樹聳聳肩,沒再繼續說下去。
  或許中野智樹是在說謊。這恐怕只是為了讓她能夠安心,但是──
  ──淺井惠不會失誤。
  這句話奇妙地留在春埼耳朵深處。

  *

  現在的時間將近晚上八點。
  這裡的路面鋪設工整,淺井惠和坂上央介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從這裡只要轉個彎,就能抵達MARI住的公寓。
  長椅旁邊的路燈底下,有臺自動販賣機。幾隻小蟲子正在自動販賣機周圍飛舞。
  相麻堇說要去買飲料後,就突然消失蹤影。明明旁邊就有自動販賣機。惠到現在都還摸不清她的想法。
  夏天的夜晚非常悶熱。空氣整體都帶著溼氣,讓汗變得不容易乾。
  惠發現坐立不安的坂上頻頻側眼看向這裡。看來他似乎是那種無法忍受在沉默的情況下,和不熟的人待在一起的類型。
  惠主動開口:
  「坂上學長為什麼會想當學生會長呢?」
  其實惠對這點並不怎麼感興趣。對消磨時間的閒聊追求意義也沒什麼用。
  坂上猶豫了一下後回答:
  「因為沒有其他人要當。」
  「意思是沒有其他候選人嗎?」
  七坂中學的學生會長,是從全體學生當中募集候選人,再投票決定。不過去年只有坂上一個人提名,所以他自動當選。
  坂上點頭。
  「嗯。通常是由舊的學生會成員出來競選,可是當時沒人想做。我不太適合對吧?」
  惠稍微思考後回答:
  「到底要什麼樣的人,才適合當學生會長呢?」
  「這個嘛,例如相麻學妹之類的。」
  「選舉時,相麻還是一年級吧。」
  「嗯,所以最後才由我參選。果然還是她比較適合當學生會長,我不太擅長在別人面前說話。」
  的確,如果是相麻,應該不會緊張到聲音發抖。
  「就算有點小失敗也沒關係啊,又沒人要求學生會長的演說一定要威風凜凜。」
  「唉,是這樣沒錯。」
  「而且我不討厭你的演說喔。」
  「……為什麼?」
  「因為很短。」
  坂上輕笑出聲。
  「就算沒有我,也不會有人感到困擾。」
  「我會困擾喔。要是沒有你,MARI的母親就會離開這座城鎮。」
  「被需要的不是我,是我的能力。如果別人擁有相同的能力,就不會找我了。」
  「但是目前能複製別人能力的人就只有你,所以我們需要你。」
  坂上像電腦散熱般吐出一口氣。
  「淺井學弟,你不害怕嗎?」
  「害怕什麼?」
  「管理局不是決定要讓MARI的母親離開這個城鎮嗎?」
  「至少管理局希望把她趕走。」
  「那我們反對這件事情,真的沒問題嗎?」
  惠在內心歎了口氣。
  「你對沒問題的定義是什麼?」
  「……定義?」
  「你到底是怎樣判斷一件事情沒問題呢?」
  「那是──」
  等了一段時間後,坂上還是什麼都沒回答。
  於是惠只好無奈地說道:
  「這點程度的事情,不會造成生命危險,受傷的可能性也趨近於零,頂多挨罵而已。要是不想這樣,我也可以幫你想點辦法。」
  看是要說坂上被暴力威脅,或是被巧妙欺騙都行。如果只有坂上一人,想將他歸到被害者的那方並不困難。
  坂上搖頭。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種具體的狀況,而是更根本的部分。你對觸犯規則這件事,都不會感到恐懼嗎?」
  「完全不會。我認為規則這種東西,只是為了補強倫理而存在。」
  將壞事定義成不正當,就是所謂的規則。
  惠接著說道:
  「不過,若是將管理局的決定當成規則,那這次偏離倫理的是規則,根本沒有遵守那種東西的必要。」
  這並非惠的真心話。
  所謂的規則,就是必須遵守的東西。沒有那種打破也沒關係的規則。如果規則本身有問題,就必須先以正確的方法來改變規則本身。
  但這次沒時間去做這種拐彎抹角的事。
  坂上再次搖頭。
  「你真堅強。而我已經軟弱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軟弱?」
  「我對許多事情感到害怕。因為討厭害怕,所以才不想偏離規則。我希望自己能常保安心的狀態。」
  「我懂你的心情。」
  「不,你不懂。真正軟弱的人類,始終都很軟弱。」
  坂上以僵硬的表情笑道。那副表情,看起來像在哭泣。
  「淺井學弟,我想你是對的,也知道你打算做好事。可是,我非常害怕你和春埼學妹。」
  ──我倒覺得相麻堇恐怖多了。
  原本想如此回答的惠,最後還是放棄。
  不管坂上害怕什麼,都無關緊要。
  之後好一段時間,兩人默默坐在長椅上。
  過不久,相麻回來了。
  她從右手提的塑膠袋裡,拿出一個藍色瓶子。
  「要喝嗎?」
  那是玻璃瓶裝的彈珠汽水。
  「妳是去哪裡買的?」
  「附近有間超市,搭公車經過時發現的。」
  她的眼力真好。
  「所以就特地跑去買了?」
  「夏天晚上就是要配彈珠汽水吧?」
  沒有拒絕的理由。惠和坂上收下彈珠汽水──或許是受到路燈光芒的影響,總覺得收下瓶子時,相麻似乎露出有些悲傷的表情。
  無事可做的三人,一同喝著彈珠汽水。瓶內的彈珠發出清脆聲響。
  相麻看著天空低喃:
  「要是有煙火就好了。」
  惠果然無法理解相麻。

  *

  相麻堇看著天空低喃:
  「要是有煙火就好了。」
  這是她的真心話。總覺得現在想看些美麗的東西。
  一旁的惠傾斜著彈珠汽水的瓶子。
  那是相麻買來的彈珠汽水。相麻知道他之後將如何使用那個瓶子,這也是她特地買那個過來的原因。
  即使無法構成藉口,相麻堇依然在內心嘟囔著。
  ──我明明一點都不希望傷害惠。
  然而這是最適當的手段。和其他所有方法相比,那個瓶子才是最能讓事情順利運作的關鍵。
  忍不住板起臉的相麻,努力讓自己擺出和平常相同的表情。不能讓淺井惠起疑。偏離預定的道路,只會造成問題。
  喝完彈珠汽水後,坂上從長椅上起身。
  「謝謝招待,非常好喝喔。」
  為了丟掉空瓶,他走向前面路上的垃圾桶。雖然附近的自動販賣機旁邊也有垃圾桶,不過上面寫著空罐專用。玻璃瓶並不包含在空罐裡。
  惠趁坂上離開的空檔,輕輕嘆了口氣。
  「相麻,坂上學長沒問題嗎?」
  「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我跟他不熟。和不熟的人一起行動,總是會感到不安。」
  相麻盯著惠的側臉說道:
  「哎呀,意思是你跟我和春埼很熟囉?」
  少年用瞪視的眼光看向這裡。
  「認真回答我,相麻堇。」
  相麻堇忍不住笑了。
  明明是這種時候。
  「這還是你第一次叫我後面的名字呢。」
  少女為這件事莫名地感到開心。
  惠稍微板起臉。
  「我們現在是在討論坂上學長的事情。」
  「說得也是。」
  相麻堇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事。
  「不過現在也只能祈禱一切順利吧?」
  回答完後,相麻這次刻意地笑了。

  *

  快晚上九點時,中野智樹傳來聯絡。
  有輛黑色的車子停在公寓前面,MARI的母親就在車內。
  「我們走吧,她回來了。」
  惠從長椅上起身。相麻和坂上也緊跟在後。
  不到一分鐘,三人抵達春埼他們待命的地方。躲在轉角後面確認公寓狀況的智樹,看向這裡說道:
  「她沒下車。」
  惠簡潔地回答:
  「因為房間的燈還沒關。」
  MARI房間的燈還亮著。MARI的母親一定是不想和自己的孩子見面。
  惠看向停在公寓前的黑色車輛。由於車內有開燈,因此能夠看得非常清楚。副駕駛座上是MARI的母親,而惠對坐在駕駛座上那位穿著皺巴巴西裝的男子也有印象。
  「情況有點麻煩。那個男的是管理局人員。」
  名叫TSUSHIMA的管理局人員。
  「那怎麼辦?」
  智樹問道。
  稍微思考後,惠回答:
  「我、春埼和坂上學長,一起移動到公寓裡面。智樹,相麻,只要一下子就好,請你們分散車上那兩人的注意力。」
  春埼和MARI的母親見過面,可以的話,惠想避免春埼被她看見。
  智樹看向相麻。
  相麻從容地點頭說道:
  「不如我們假扮成一對情侶吧。」
  「要在車子旁邊卿卿我我嗎?」
  「不,我要用力甩中野同學一個耳光。」
  除了智樹低喃一句「那樣算情侶嗎」以外,沒有其他的反對意見。

  趁相麻打智樹耳光的這段期間,惠、春埼和坂上潛入公寓。稍微有點同情智樹的惠,決定回家時順路買罐咖啡請他。
  公寓玄關設有對講機。輸入MARI的房間號碼後,便交給春埼對應。春埼告訴MARI,請她九點三十分後關掉房間的燈。
  MARI的房間在三樓。三樓和四樓的樓梯中間有個平臺,三人決定先在那裡等候。
  在見到MARI的母親前,惠想再存一次檔,所以才會指示MARI等九點半以後再關掉房間的燈。
  九點二十五分一到,距離上次重啟就過了二十四小時。這麼一來,就能重新存檔。而且恐怕直到房間關燈為止,MARI的母親都不會離開公寓前方。
  九點二十五分。聽見春埼喊出「存檔」後,惠回想起五分鐘前的事情,並藉此確認還沒重啟。
  九點三十五分。腦中傳來智樹的聲音──MARI的母親獨自走進公寓了。
  此時電梯正巧動了起來。
  門一打開並漏出光芒後,MARI的母親走出電梯。
  三人從背後接近,女子轉頭看向這裡。想必是聽見腳步聲。在走廊的照明下,她的表情顯得有些害怕。
  惠微笑地對她說道: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來打擾。敝姓淺井。請問是倉川小姐嗎?」
  女子的表情產生些微變化。雖然少了一點恐懼,但相對地疑心也變多了。
  「是的。那個,請問有什麼事?」
  惠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很自然地抓住女子的手臂,同時盯著她的眼睛說道:
  「我們是MARI的朋友,而且知道妳明天打算做什麼。」
  女子的表情瞬間僵住。這劇烈的變化,彷彿被人拿刀指著。
  惠知道情況會變成這樣。女子發出輕微的慘叫,試圖甩掉惠的手。但惠緊抓著她的手臂不放。
  「坂上學長,快點!」
  惠低聲喊道。
  坂上的狀況也沒比MARI的母親好到哪兒去。他的表情僵硬,看起來非常混亂。
  「對不起。」
  他低喃一聲後,便將右手伸向惠,左手觸碰MARI的母親。
  詳細的說明,等讓她回想起過去後再交代就行了。惠簡潔地說道:
  「如果妳不在,MARI就會哭泣。拜託妳,請妳多為MARI著想。」
  接下來,惠打算回想七年前的事情。真正的倉川真理去世不久,剛誕生時的記憶。然而在那之前──
  「等等。」
  坂上脫口喊道:
  「不行,還不能使用能力。」
  惠有股不好的預感,看向坂上說道:
  「快點,拜託你。」
  不過坂上搖頭。
  「不行,不行……可惡,為什麼?」
  惠低聲說道:
  「坂上學長,你接下來要做的,是正確的事情。」
  「我知道!可是,還是不行。」
  MARI的母親用力地想甩掉惠的手。
  惠放開她的手臂──失敗了,我遺漏一個大問題。
  MARI的母親奔離現場。坂上哭喪著臉低喃:
  「對不起,對不起,我太害怕了。」
  春埼美空凝視惠的臉說道:
  「失敗了嗎?」
  惠搖頭:
  「不,只是多了一件事情要處理而已。」
  這是謊言。行動明顯失敗了。
  但是在春埼面前,必須要逞強才行。讓她感到不安也無濟於事。
  對MARI母親使用能力的計畫之所以失敗,原因非常明顯。惠必須再多了解坂上這個人一些,但他疏忽了這項作業。
  咲良田的能力,只有在本人希望時才能發動。雖然實質上每項能力都有不同的限制,但感覺上是只要希望就能發動。
  反過來說,只要本人不希望,就無法使用咲良田的能力。使用者的意思會對能力帶來強烈的影響。
  坂上央介不希望無視管理局的決定使用能力。他對這件事感到恐懼。他無法為了素不相識的女孩子,跨越這股恐懼。
  淺井惠在內心嘟囔著。
  ──我不懂人心。
  不過,非得努力弄懂才行。

  *

  如果無法預知未來,就無法改變未來。
  相麻堇知道今晚發生的事情,早在很久以前就注定好了。
  有辦法改變這件事的,只有能夠預知未來的相麻而已。然而相麻決定實現這個未來,因為這才是最適當的手段。
  晚上十點十五分。
  對MARI母親使用能力的計畫以失敗告終。約三十分後,相麻一個人待在住家附近的公車站。
  為了送坂上一程,她才搭公車回來。可是在目送他離開後,相麻提不起勁回家。
  淺井惠、春埼美空和中野智樹,三人都還在MARI家的公寓附近。相麻知道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那是她已經看過無數次的未來。
  相麻手上拿著一個彈珠汽水的空瓶。
  那是她錯過了丟掉的時機,不知不覺帶回來的東西。相麻仰望夜空,同時玩弄著手上的瓶子。彈珠碰撞玻璃瓶,發出清脆的聲響。
  寧靜的夜晚,讓那道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空中掛著一輪接近滿月的半月。
  相麻對月亮的圓缺頗有好感。從新月到滿月,從滿月到新月。從零到圓的反覆,讓人覺得愉快。其實要是月亮能永恆不變,一直都是球形就更好了。
  ──惠現在應該也在做相同的事情。
  從MARI住的公寓轉個彎後,便能看見路邊有張長椅,惠應該正坐在那裡,和相麻一樣玩弄著彈珠汽水的空瓶,抬頭仰望月亮。
  相麻解下手錶,將錶拿到面前。她聽著秒針前進的聲音。
  插圖013
  ──時間差不多了。
  過不久,就會有一輛黑色的車子出現在惠面前。車子在惠面前停下,一位穿著皺皺巴西裝的男子開門下車。他是名叫TSUSHIMA的管理局人員。
  惠利用中野智樹的能力把TSUSHIMA叫出來。為了解決坂上的問題。
  相麻緊盯手錶,無法移開視線。她早在腦中重現過好幾次,透過惠看見的未來光景。而那個未來,正以手錶指針前進的速度替換成現在。
  TSUSHIMA以參雜認命的眼神,凝視著惠。
  單手拿著空汽水瓶的惠,面向TSUSHIMA說道。
  ──我有件事想拜託你。我們想幫助MARI,可以請你允許嗎?
  明明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相麻依然覺得自己似乎在現實中聽見他的聲音。
  相麻現在能聽見的,就只有夏蟲的細微鳴叫,以及秒針前進的聲音。能看見的,就只有手錶的錶盤。
  但是在這個夜晚的某處,淺井惠正採取和相麻意識中相同的行動,說出相同的話。
  ──我們想阻止MARI的母親離開咲良田。讓她回想起對MARI的愛,讓MARI變成幸福的普通小孩。請你給我們許可。
  TSUSHIMA回答。
  ──我不覺得這會行得通。
  兩人的語氣都同樣冷靜,彷彿所有的情感都非常平穩。可是在內側,卻有許多情感交融在一起。
  記憶保持能力和複製能力的能力,說明完這兩樣能力組合起來的效果後,惠開口。
  ──除非本人真心期望,否則無法使用咲良田的能力。所以MARI誕生時,MARI的母親應該是發自內心這麼希望的。
  TSUSHIMA回答。
  ──情感這種東西,本來就充滿變數。
  惠說道。
  ──所以才要讓她回想起過去的情感。
  TSUSHIMA回答。
  ──回想並非總是對的,也有些情況是遺忘會比較幸福。
  惠接著說道。
  ──母親愛孩子的情感,怎麼可能不對。
  相麻堇閉上眼睛。
  淺井惠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呢?他無法遺忘任何事,他不被允許遺忘。一直記得自己捨棄父母的事情、一直在內心懷抱那股罪惡感的他,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呢?
  相麻想待在他身邊,告訴他不用再勉強自己,可以的話,她也想抱緊他。
  然而在現實世界,相麻正獨自坐在公車站的長椅上,惠在她伸手所不能及的地方。
  淺井惠以讓人感覺平淡的語氣說道。
  ──她應該回想起愛MARI的心。
  無論再怎麼交談,TSUSHIMA都不會點頭。惠現在進行的對話,全是為了講給坂上聽。惠真正想說服的並非TSUSHIMA,而是坂上。至今的對話全透過中野智樹的能力,傳達給坂上。
  相麻堇睜開眼睛。
  她看向手錶的錶盤,分針動了一下。
  淺井惠再度說道。
  ──拜託你,請你允許我們對MARI的母親使用能力。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惠對中野智樹比了個暗號。那是請他暫時停止使用能力的暗號。
  坂上央介無法知道接下來的幾分鐘發生了什麼事。
  淺井惠將在這幾分鐘內,做好說服坂上的準備。
  相麻堇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麼。相麻非常清楚自己準備的彈珠汽水瓶,會被如何使用。
  淺井惠舉起空瓶。
  相麻堇放鬆手上的力道。原本單手拿著的空瓶,掉到柏油路面上。
  她看見在月光照耀下閃閃發光的細小碎片,四處飛濺的景象。

  *

  玻璃碎裂的聲音非常刺耳,與寧靜的夜晚極不搭調。
  將一直握在手上的空瓶敲向路燈燈柱時,淺井惠心裡如是想著。
  背後的智樹低聲發出驚呼。惠看向那裡,發現智樹正驚訝地睜大眼睛,而站在他旁邊的春埼美空,則是一臉從容地觀望事情的發展。
  一切都按照惠的預定在進行。不過惠並沒有告訴智樹接下來的計畫──因為要說服他很麻煩。
  惠看著破裂的彈珠汽水瓶。
  插圖014
  TSUSHIMA語氣平淡地說道:
  「你想用那種東西威脅我嗎?」
  「有點不太一樣。」
  惠毫不猶豫地將瓶子銳利的部分抵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後劃了一下。
  皮膚橫向裂開,血管破裂,血液流濺而出。
  比想像中還要痛,看來不小心割太深了。
  「你在搞什麼啊!」
  這樣的叫喊聲,幾乎同時從兩個方向傳來,是TSUSHIMA與智樹。智樹從長椅上起身。意外的是,就連一旁的春埼也露出驚訝表情。惠感覺自己差點笑了出來。
  惠伸出手臂,制止智樹。手腕流出溫熱的血液,感覺非常噁心。
  惠筆直地看著TSUSHIMA說道:
  「請你允許我們對MARI的母親使用能力。」
  「……我沒有那種權利。」
  TSUSHIMA的語氣明顯產生變化。他一定是陷入混亂了吧。
  惠心想,這是好傾向。他再度滑動汽水瓶,這次對準了比之前略高的位置,接著手腕與手肘中間開始流出鮮血。
  「就算是說謊也沒關係。在得到你的許可之前,我不會停手。」
  「你到底在想什麼,這樣你可是會死喔?」
  「你說得沒錯。」
  只要能聽見目標的那句話,就算死了也沒關係。春埼美空已經存好檔了,沒必要特地在這個場面活下來。
  鮮血接連不斷地流出,指尖開始變冷麻痺。雖然惠曾聽說流血是件舒服的事,但那根本就是謊言。持續滴落的黏稠血液,只會讓人覺得噁心。
  「拜託你。就算只是口頭說說也好,請你給我們許可。」
  說著說著,惠又在手臂上劃下第三道傷痕。
  TSUSHIMA深深皲起眉頭。
  「我知道了。」
  惠認為這男人是個好人。他一定是位平凡的英雄,力量微薄的正義夥伴。
  無論再怎麼亂來,只要眼前有位國中生受傷,他一定會盡力加以阻止。
  「我再一次明確地拜託你。」
  說這句話的同時,惠在背後豎起食指。那是給智樹的暗號。他再度使用能力。除了惠割傷自己的手臂外,一切都跟事先說好的一樣。
  中野智樹的能力,可以指定時間將話傳達給其他人。只要確實計算好時間,算準時機讓新的話接在之前的話後面,再透過能力傳達給坂上,聽起來就會像是一段連續的對話。
  省略中間的展開,營造出透過平穩對話獲得許可的假象。
  TSUSHIMA說道:
  「我知道了,我允許。」
  惠僅以嘴角露出笑意。
  「意思是我們可以對MARI的母親使用能力對吧。」
  「嗯,隨你們高興。所以──」
  「謝謝你。」
  惠打斷TSUSHIMA的話道謝,然後再度豎起手指。這是要智樹停止使用能力的暗號。不能讓其他多餘的話,也一併傳達到坂上那裡。
  他放開手上的空瓶。沾滿血液的瓶子撞上路面,發出清脆的聲音後碎得更加徹底。
  TSUSHIMA吐了口氣後說道:
  「亂七八糟。真是莫名其妙。」
  「我們有很多苦衷。」
  「無論我說了什麼,管理局都不會下達許可。」
  「這我知道。」
  連站著都覺得疲累的惠,癱坐在路面上。他覺得頭昏腦脹,可能是流了太多血。
  春埼美空緊盯著他提問:
  「淺井惠,為什麼你要做出這種事?」
  惠笑著回答:
  「為了說謊。因為我想不到還有什麼方法,能夠順利騙過坂上學長。」
  雖然想硬逼這位管理局人員給予許可,但除了拿自己當人質外,惠想不出其他有效的手段。
  一切結束後,惠感覺傷口的疼痛膨脹好幾倍。傷口配合心跳的節奏,不斷發出刺痛。
  智樹似乎說了什麼,大概是在生氣吧。明明不用那麼大聲的。
  春埼再度看向惠的臉。雖然和平常的冷漠表情很像,但這次不一樣。她現在的表情,一定參雜了非常複雜的情感。
  依然癱坐在路面上的惠,抬頭看向她並露出微笑。
  「春埼,可以麻煩妳重啟嗎?」
  為了將世界的時間,倒回大約一個小時之前。

  *

  晚上九點二十五分。淺井惠人在MARI居住的公寓內,位於三樓和四樓之間的平臺。這是在他們打算對MARI的母親使用能力之前,春埼美空和坂上央介都在旁邊。
  春埼才剛喊完「存檔」。
  惠回想起五分鐘前的事情,接著右手傳來一股劇痛──與此同時,他想起重啟前發生的一切。
  惠板起臉說道:
  「重啟了。」
  世界的時間倒回了一個小時左右。
  坂上看起來非常驚訝。旁邊的春埼以一如往常的冷漠表情看向這裡。
  惠無視回想起來的疼痛宣告:
  「計畫稍微變更,明天再和MARI的母親接觸吧。」
  坂上露出顯得有些安心的笑容。在察覺這點後,他急忙裝出嚴肅的表情。
  「為什麼?」
  「之後十點三十分左右,我會和智樹一起與管理局的人員見面商談。因為看起來有機會說服他,所以就重啟了。反正都是要做,還是等確實獲得管理局的許可後再行動比較好。」
  惠說完後,坂上露出明顯的笑容。大概是放心了。
  「太好了。不過,真的沒問題嗎?」
  「嗯,應該是沒問題。」
  「我也一起去,會不會比較好?」
  「不,我和智樹去就夠了。只要請智樹使用能力,就能讓大家聽見對話的內容。」
  坂上點頭。
  他不知道智樹的能力在重啟後依然有效,也想像不到自己會聽見在消除的時間內所進行的對話。
  十點三十分左右,坂上收到了那段對話──經過編輯,聽起來像是管理局人員乾脆允許的對話。
  問題在於智樹找那位叫TSUSHIMA的管理局人員出來時,所使用過的能力也同樣有效。
  在TSUSHIMA去長椅那裡之前,必須請智樹再用能力傳一次話給他。例如「因為你一直沒出現,所以我們先回去了」之類的傳言。
  惠看著坂上露出鬆口氣的笑容,在內心搖頭嘆息。
  無論有什麼理由,他都不認為欺騙別人的作法是正確的。
  割傷自己的手臂來強迫別人說謊的方法也一樣。
  惠想不出其他辦法。不過那位管理局人員也說過──就是因為不該選擇,所以才叫做錯誤。

  3 八月十三日(星期五)──第二次的起點

  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簾時,淺井惠便意識到這是作夢。
  ──這裡不是我現在該待的地方。
  惠透過能力回想起來的記憶絕對無法遺忘。即使是在夢裡,他也無法欺騙自己的記憶。
  他似乎正躺在床上。惠環視這個令他懷念的房間。這裡是距離咲良田非常遙遠的某個城鎮,其中一棟公寓內的房間。可是衣架上掛的,是七坂中學的制服。
  惠從床上起身,打開門走向客廳。
  正在看報的父親抬起視線,道了聲「早安」。
  從廚房將早餐端過來的母親露出僵硬的微笑,說了句「我愛你喔」。
  怎麼會有這種毫無脈絡可循的夢。
  惠張開嘴巴,想對父母說些什麼。但是他發不出聲音,彷彿語言被人奪走,或是被邪惡的魔女下了詛咒。他只覺得呼吸困難。
  ──其實,奪走我應該對他們傳達的話語的人,就是我自己。
  當他自覺到這點時,便醒了過來。
  悶熱的空氣、蟬的鳴聲,以及夏天的早晨。惠正位於中野家的獨房。
  如果哭了的話,那還有救。然而惠並未流淚。
  第二次的八月十三日,就這樣開始了。今天是KURAKAWAMARI的母親預定離開咲良田的日子。

  *

  黑色車子抵達七坂中學附近的某間醫院,是早上十點三十分左右的事。
  春埼美空和中野智樹一起在距離醫院有段路的地方,觀察那裡的狀況。從醫院開始接受掛號的時間起,他們就在這裡等待MARI現身。
  MARI和她的母親一起下車。
  兩人直接走向醫院。春埼美空發現MARI的視線,正緊盯著母親的手。她大概是想和母親牽手吧。
  中野智樹確認手錶,同時低喃道:
  「十點三十二分,MARI她們到醫院了。」
  想必他是在使用能力。為了將聲音傳達給淺井惠。
  約一個小時前。
  ──我們今天兵分兩路行動。
  淺井惠如此說道。
  然後他、相麻堇以及坂上央介便前往車站。這是為了在那裡對MARI的母親使用能力。
  春埼緊盯著醫院入口。此時MARI的母親正巧獨自走出醫院,再度搭上那輛黑色車子。
  「十點三十六分,MARI的母親搭乘黑色車子,從醫院出發。」
  中野智樹說道。
  接著他從口袋裡拿出某樣東西──那是張被折得小小的電車時刻表。他一定是在查MARI的母親預定搭乘的電車幾點發車。
  「我們走吧。」
  春埼輕聲說完後,便踏出腳步。為了見MARI,為了聽她說話。為了將那句話,傳達給她的母親。
  春埼走進醫院。穿過自動門後,右手邊是櫃檯,正面則是等候室兼大廳。以視線大致掃過一圈後,她發現MARI不在大廳。
  春埼確認位於大廳的平面圖,走向通往小兒科的走廊。院內的走廊非常寬敞,旁邊還擺了長椅和雜誌架。
  小兒科的診療室在內科隔壁。一位少女正百無聊賴地低著頭,獨自坐在長椅上。
  ──是MARI。
  春埼一認出MARI,對方就抬起頭看向這裡。
  MARI先是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大喊出聲:
  「姊姊!」
  MARI笑著跑向春埼並抱住她的腰。由於MARI的頭碰巧在非常好摸的位置,因此春埼考慮著要不要摸少女的頭,但她不曉得摸頭的正確力道。
  MARI笑著抬起頭,不過那表情立刻蒙上一層陰影。
  「姊姊,妳生病了嗎?」
  「沒有。」
  「那為什麼會來醫院?」
  「我是來見妳的。」
  少女有些納悶地問道:
  「可是姊姊看起來好像不太舒服。」
  沒這回事。就在春埼想出言否認時──
  中野智樹從後面輕聲說道:
  「春埼,別露出那麼難過的表情啦。」
  被這麼一說,春埼總算恍然大悟。
  春埼一直在想著MARI的事情。
  這少女還不知道母親打算離開咲良田。
  不知道母親想要遺忘這少女的事。
  ──我一定是對這件事感到悲傷。
  雖然不是很清楚,但她的胸口從昨天開始就一直隱隱作痛。
  「妳怎麼了?」
  MARI問道。
  「沒什麼。」
  春埼回答。
  在那之後,春埼試著輕輕將右手,以她所知最溫柔的力道放到MARI頭上。
  MARI笑了。這一定是為了安慰春埼。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春埼都將手放在MARI頭上,而少女也面露微笑。
  過不久,護理師的廣播聲響起──KURAKAWAMARI小妹妹,請來抽血。
  MARI在說了句「我馬上回來」後,就走向診療室。
  門關上後,春埼開口。雖然她是對著中野智樹說話,但或許其實是想講給自己聽。
  「等MARI回來後,就把一切都告訴她吧。」
  把即將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她。

  *

  上午十點五十分,淺井惠位於咲良田唯一的車站。他原本和相麻堇及坂上央介一同在附近的咖啡廳待命,收到智樹的聯絡後才移動到這裡。
  會利用這個車站的人並不多。每次來這裡時,感覺都空蕩蕩的。換句話說,進出咲良田的人非常稀少。
  根據時刻表,有班電車將在十一點〇七分發車。會停靠咲良田的電車並不多,所以MARI的母親一定是打算搭那輛車。
  坂上小聲地向相麻搭話。和昨晚不同,他的樣子開朗許多。少年相信管理局已經允許他們對MARI的母親使用能力。
  惠壓下對這件事的罪惡感,觀察周圍的狀況。雖然不能完全肯定,但看來並沒有人在注意這裡。
  ──管理局究竟是用什麼方法限制我離開咲良田呢?
  感覺只要直接買張車票,就能輕易搭上電車。
  就在惠想著這些事時,一輛黑色車子在車站前方停了下來。
  「是那輛嗎?」
  坂上說道。
  「應該是。」
  惠點頭,確認那邊的情況。
  一位女子帶著足以用雙手合抱的行李走下車。那是MARI的母親,她朝駕駛座行禮。車門關上後,那輛車就開走了。
  相麻朝這裡做了一個類似聳肩的動作──關於管理局允許對MARI的母親使用能力這件事,惠只有讓相麻知道那是謊言。惠拜託相麻,若TSUSHIMA在車站,就把他從MARI的母親身邊引開。不過看來沒這個必要。
  惠等人走向準備進車站的MARI母親。
  惠微笑地向她搭話:
  「妳好。」
  光是如此,MARI的母親便以膽怯的視線看向這裡。她跟上次見面時一樣,板起蒼白的臉──或許現在又更惡化了。即使將頭髮染成明亮的褐色,只要一看見女子的髮根,就能發現她有許多白髮。
  惠帶著笑容繼續說道:
  「好久不見。不曉得妳還記不記得,我們之前曾在公園碰過面?」
  總是在害怕什麼的女子,以尖銳的聲音回答:
  「對不起,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MARI的朋友。正確來說,是她朋友的朋友。」
  女子輕輕發出一道類似慘叫的聲音。
  看見這個樣子,確實讓人覺得TSUSHIMA贊成她離開咲良田也是情有可原。惠不太能理解,無法愛自己的小孩,是這麼痛苦的事嗎?
  MARI的母親以顫抖的聲音說道:
  「你有什麼事嗎?」
  「嗯。我是來阻止妳離開這個城鎮的。」
  女子驚訝地睜大眼睛。
  惠繼續說道:
  「妳能接受這次的決定嗎?妳真的覺得忘記MARI的事情也無所謂嗎?」
  女子似乎說了什麼,但惠沒聽清楚。也或許她只是單純張開嘴巴而已。
  接著女子像是嗆到般的咳了一下,然後她的聲音總算變得較為清晰。
  「我還是不在比較好。像我這種不愛孩子的母親,留下來也只會害那孩子不幸。」
  「沒那回事。MARI愛妳啊。」
  「但我傷害了MARI,而且大概已經傷害她好幾次了。」
  「妳離開她,才是最傷害她的事情。」
  女子的表情變得更加僵硬。
  惠繼續說道:
  「我有個能讓大家都幸福的方法,妳願意協助我們嗎?」
  「……什麼方法?」
  「妳只要愛MARI就行了。這麼一來,妳和MARI都能得救。」
  女子垂下頭。那道身影和MARI在重啟前的樣子十分相似。
  「我辦不到。」
  「為什麼?」
  「如果辦得到,我早就這麼做了。」
  惠不覺得這位母親是壞人。雖然他有點介意女子用MARI的幸福當藉口,不過,每個人的內心都存在這點程度的狡猾。
  「她是用能力創造出來的事實,就這麼讓妳無法接受嗎?」
  被這麼一問,女子的肩膀彷彿忍受劇痛般地晃動。
  「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件事?」
  惠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
  相對地,他繼續說道:
  「有位名叫春埼美空的少女,她是MARI的朋友。她也知道MARI是透過能力創造出來的存在,可是她至今仍將MARI當成朋友看待。」
  女子低下頭,再度陷入沉默。
  過了一段時間後,她才緩緩抬起頭,以瞪視的目光看向這裡。
  「你不懂。真理死了,我的孩子連出生都不被允許。你要我怎麼和MARI一起笑著生活。」
  真理與MARI。雖然兩個名字同時出現時,很容易混淆,但惠大致能理解女子想表達的意思。
  他想起TSUSHIMA來帶MARI走時說過的話。
  ──去年是倉川真理去世六周年。從七回忌結束之後,她就在考慮離開MARI生活。
  倉川真理。出生就沒了呼吸、女子真正的女兒。真理的存在,一定就是她痛苦的核心。
  「請妳試著站在相反的立場想想看。假設生產時去世的是妳,而真正的真理創造了和妳一模一樣的人。若真理愛著那位和妳一模一樣的某人,妳會感到難過嗎?」
  MARI的母親搖頭。
  「不是這種問題。」
  惠在內心歎了口氣。
  這麼說也對。光憑陌生的國中二年級生所說的幾句話,原本就不可能消除這位女性的痛苦。
  ──更何況,還是像我這種捨棄父母的人。
  其實惠根本就沒資格,對這位女性說任何話。
  惠努力說服自己──我是作為春埼美空的代理人來到這裡。我不是為了解決親子問題,而是為了實現春埼的願望才來到這裡。
  他在心裡重複這個至今已經用過好幾次的藉口。
  「就是這種問題。」
  惠搖頭回答。
  「沒有人會因為MARI變得不幸,而得到幸福。」
  那樣的人,不應該存在。

  *

  上午十點五十五分。
  春埼美空溫柔地撫摸KURAKAWAMARI。
  MARI在哭。和平常精力充沛的她不同,那是安靜的哭法。少女低著頭,默默流下眼淚。
  這少女一定知道這天遲早會來,所以才沒感到混亂。她並未歇斯底里地大叫。純粹的悲傷,不需要任何聲音。
  春埼美空將手放在少女的頭上說道:
  「妳的母親一定會回來。」
  「……她不會回來了。」
  「為什麼妳會這麼覺得?」
  「因為媽媽討厭我。」
  「不過,她馬上就會喜歡妳。她會想起曾經喜歡過妳的事情。」
  春埼試著露出笑容。
  即使笑得不漂亮也沒關係。這也無可奈何。春埼認為人的表情,本質上是扭曲的。因為情感而扭曲的臉,那就是表情。
  為了證明自己的自信,為了讓眼前的少女放心──春埼試著像淺井惠那樣露出笑容。
  春埼硬是抬起嘴唇的兩端,開口說道:
  「淺井惠不會失誤。」
  這是為什麼呢?明明沒有任何根據,卻能夠相信他。
  不知不覺中,他的正確在春埼心中變得不可動搖。
  春埼目前正朝光靠遵守自己設定的那三條規則,絕對無法抵達的未來邁進。
  她想起少年曾說過某句話。
  ──春埼,在不久的將來,我一定會贏取妳的信任。
  她想不起來自己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了。
  總之,不知什麼時候,他的話已經成真了。並非作為偶然,而是作為必然。
  「他一定會將妳母親帶回妳的身邊。」
  春埼美空說道。
  抬起視線的MARI依然在哭。
  一旁的中野智樹露出微笑。他笑得非常自然。
  「大致上都和春埼說的一樣,但有點不同。惠是認為光靠他一個人的力量不夠,所以才會叫我們兩個來這裡。雖然他知道MARI得知一切後會哭,但還是認為有必要這麼做。」
  中野智樹蹲下身子,從正面看向MARI的臉。
  「MARI,願望這種東西,必須要用聲音說出來才行。全心全意,以大家都聽得見的方式。說吧,MARI,妳想怎麼做。」

  *

  「坂上學長,麻煩你了。」
  淺井惠說道。
  坂上表情順從地點頭,將左手和右手分別放到MARI母親和惠的身上。
  「準備好了嗎?」
  「嗯,隨時都可以。」
  惠確認手錶。
  現在大約是上午十一點。這個時間剛好。
  惠原本想提醒MARI的母親閉上眼睛,看來沒有這個必要。低著頭的她,早已閉上眼睛,像個小孩子般微微顫抖。惠心想,這位女子和MARI果然是母女。
  惠盡可能溫柔,耳語般地說道:
  「妳接下來將回想起MARI誕生時的事情。」
  那究竟是多麼痛苦的記憶呢?MARI誕生的記憶,換言之就是真正的倉川真理死亡時的記憶。這兩者無法切割。
  坦白講,這其實並非他人能夠介入的問題。如果能夠遺忘,那肯定別想起來比較好。
  ──不過,我習慣當個殘酷的人了。
  惠以溫柔的語氣,強硬地說服女子。
  「妳是不是真的應該離開咲良田,就請妳回想起一切之後,再來做判斷。」
  女子只是不停地顫抖。
  惠突然想對這位女子坦承一切。
  坦承兩年前的事。坦承惠自己捨棄父母,決定留在這個城鎮的事。
  然而,若以為告訴女子這種事就能減輕惠自身的罪孽,那就大錯特錯了。
  ──我要把自己的事束之高閣,徹底自私地對這位女性使用能力。
  像個偽善者,把名為春埼美空的少女當成藉口使用能力。
  他已經決定要這麼做了。
  「我們開始吧。」
  接著惠回想起MARI誕生時──也就是七年前的事情。
  七年前。
  當時惠還只有六歲。
  他詳細地回想起和父母在一起的記憶。
  父親的臉、母親的臉、那些笑容、所有說過的話、手掌的溫度、指尖的力道,以及視線前方的東西。然後是蘊藏在所有一切裡,看似複雜但本質十分單純的情感。
  淺井惠愛過這兩個人,發自內心地愛過他們。
  他知道MARI的母親輕喊了一聲,想必她也找回她的記憶。倉川真理去世,並發自內心祈求MARI存在時的記憶。被MARI極為單純的愛情,緊緊擁抱時的記憶。
  惠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頰。
  沒有流淚。他早就知道了,自己內心的某處,一定早已磨耗殆盡。明明兩年前還有辦法哭,現在卻已經連那種事都辦不到了。
  這也無可奈何。惠笑了,除此之外,他也不能怎樣。只能彎起嘴角,為了逞強而笑。
  相麻走過來輕聲問道:
  「你想起了什麼?」
  惠從記憶中選了最無聊的一件事回答:
  「六歲時,我很討厭柑橘醬。這是為什麼呢?我明明那麼喜歡甜食。」
  相麻微笑。
  感覺她在指責惠說謊。不過那是錯覺。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單純露出微笑而已。
  惠停止使用能力。
  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MARI的母親應該和惠一樣,想起了各式各樣的事情。
  女子抱頭蹲在地上。
  她一定非常痛苦吧。可是,已經沒有惠能做的事情了。
  惠看向手錶。再過三十秒左右,電車就會離開這個車站。
  ──時間差不多了。
  就在惠這麼想時,MARI的母親大聲喊叫。
  一開始的聲音還很小,接著逐漸變成強烈的嗚咽聲,最後她放聲痛哭。
  相麻堇低聲問道:
  「發生什麼事了?」
  惠回答:
  「她現在正受到就我所知,最任性也最美麗的能力影響。」
  中野智樹的能力。
  能夠超越時間與距離,將聲音確實送到想傳達的對象那裡。僅只於此的能力。
  這一定是某位少年希望能將溫暖的話語傳達出去,並僅為了這個目的誕生的能力。
  昨晚,少年的能力被用在非常過分的地方,就只為了欺騙坂上。那並非智樹原本期望的形式,是惠以醜惡的方法使用了那個能力。
  不過這次不同。少年的能力被用在全世界最美麗的事物上。
  在那陣哭聲中,還參雜了其他話語。MARI的母親反覆說著「對不起」。惠無從得知,這句話究竟是在對哪一個真理(MARI)訴說。
  這個答案,只要她一個人知道就夠了。

  *

  MARI的聲音非常簡潔地傳達到母親那裡。
  ──我喜歡媽媽,想永遠和她在一起。
  就只是為了傳達這點。
  直接傳達給母親。

  4 夏天的終結

  MARI的母親決定留在咲良田。
  不過MARI最後還是被管理局帶走了。
  惠不知道MARI、MARI的母親與管理局之間達成什麼協議。應該是經過多方煩惱、痛苦以及妥協之後,才以這樣的形式塵埃落定。
  那位母親無法完全回到MARI身邊。
  但她並未遺忘女兒,而是停留在只要想見,就能隨時和她見面的距離。
  這就是結局──想到這裡,惠搖了搖頭。
  MARI和她母親的關係,根本沒有結束。依然在惠不該干涉的地方,持續進行下去。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二。暑假的最後一天。
  當天下午,窗外下著雨。
  惠一個人待在獨房裡,躺在床上看書。
  那是他在夏天開始前買回來,好幾次被打斷閱讀的推理小說。
  惠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讀完它,結果仍舊無法如願。好不容易進入最後的章節,卻傳來敲門的聲音。
  某人以輕盈的節奏,敲出兩道清澈的聲音。
  那是和陰暗雨天極不搭調的輕快敲門聲。不知為何,每次讀這本書時,總是會有人來礙事。惠闔上書本,從床上起身。
  惠一打開門,發現相麻堇站在那裡。她撐著一把紅色的傘,臉上掛著一如往常的微笑。
  「你好啊,惠。」
  少女說道。
  「妳是不是有點曬黑了?」
  惠問道。
  「不曉得呢,我是沒什麼感覺。」
  「有去過海邊嗎?」
  「才沒有。不過我今天打算去爬山。」
  「爬山?」
  「沒錯。我想爬到很高的地方,眺望遠景。」
  「可是今天下雨耶。」
  「氣象預報說傍晚就會停。雨停後的夕陽很美,我想在暑假的最後欣賞那樣的景色。」
  相麻堇的背後依然持續下著細雨,製造出模糊的雨聲。她稍微將頭歪向一邊問道:
  「你接下來有空嗎?」

  於是惠和相麻並肩走在雨中。
  相麻的傘是紅色,惠拿的則是透明傘。那是他以前在便利商店買的塑膠傘。
  雨傘增幅了雨聲。空氣中充滿被夏日炎炎蒸發的水氣,彷彿走在拉成薄片的水底,惠帶著這樣的心情,輕輕抬頭仰望天空。不過那裡當然沒有水面。如果沒有水面,連換氣都沒辦法。
  「夏天差不多快結束了呢。」
  相麻說道。
  「快結束的是暑假。夏天何時結束這種事,交給每個人自行決定就好。」
  惠回答。
  「那麼,我決定讓夏天在今天結束。」
  「這樣啊。」
  「吶,惠。你想到答案了嗎?」
  「答案?」
  在提出這個問題的同時,惠便理解她話中的涵義。
  這個夏天,相麻堇定義為夏天的這段期間。
  仔細想想,自己似乎一直在思考這件事。
  相麻堇停下腳步。
  兩人正好來到公車站前方。那裡有一張長椅和避雨用的屋頂。
  相麻收起傘,坐到長椅上。
  依然撐著傘的惠,站著問道:
  「妳原本就想來公車站?」
  「雖然不是,但只要有個暫時不會淋濕又能坐的地方,到哪裡都好。」
  「或許會有公車司機誤會,把車停下來也不一定。」
  「那就搭上那輛公車,我要上山看美麗的夕陽。在那之前,你能陪我一下嗎?」
  惠看向時刻表。距離下一班公車來到這個公車站,還有二十分鐘。惠輕輕嘆了口氣,在她身邊坐下。
  「機器人,是誰?」
  相麻堇問道。
  惠看著被雨淋溼的時刻表回答:
  「我看了許多有機器人登場的小說,甚至還把看到一半的推理小說往後延。」
  「然後呢?」
  「我似乎稍微能夠理解,為什麼妳要問這個問題。」
  惠覺得自己總算理解相麻當初在想什麼了。
  他接著說道:
  「在思考關於機器人的事情時,我腦中一直都在描繪人類的事情。人類究竟是什麼。人類究竟要缺少什麼,或是加上什麼,才會變成機器人。我只能透過這種方式去思考。」
  思考機器人的事情,其實就是在思考人類的事情。
  這個夏天,惠一直在思考關於人類的事情。
  以春埼美空為始的各種人類。
  四月二十八日,惠、春埼和相麻第一次在那個頂樓集合的日子。
  相麻堇提出一個思考人類用的問題。她選擇這個問題,當成三人見面的理由。
  惠回答她的問題:
  「在我們當中,並沒有機器人存在。無論再怎麼想,大家都還是人類。」
  「即使如此,還是要假設喔。假設我們當中有機器人存在。」
  「那麼,大家都是機器人。每個人都是在受到某人的影響下,被創造出來的。被人類以外的東西創造出來的人類,根本就不存在。」
  惠認為所有的思考、理性、哲學以及價值觀,全都是人工的產物。
  相麻輕聲笑道:
  「沒錯。一定就是那樣。」
  在那之後,少女望向遙遠的遠方。她的視線,大概停在比眼前的雨雲還要遙遠的某處。
  「吶,惠。為什麼你會待在這個城鎮?」
  「……什麼意思?」
  「為什麼要拋下父母,選擇留在這個城鎮?」
  為什麼她會知道這件事?
  然而奇妙的是,惠居然不對這件事抱持疑問。
  如果是相麻堇,一定知道這點程度的事。她知道是當然的,惠能夠非常坦率地接受。
  「我對能力有興趣。」
  他對這個城鎮的能力,抱持著強烈到絕對無法逃離的好奇心。
  兩年前,淺井惠被這個城鎮的能力囚禁了。他想了解這個城鎮的能力,這樣的願望比任何理性都要來得強烈。
  相麻側眼看向惠的表情。
  「那和你這次追求重啟是相同的理由嗎?」
  「嗯。」
  「為什麼你會想追求咲良田的能力和重啟?」
  「因為方便。」
  「我實在不太相信。」
  「可是,真的只是因為這種程度的理由。」
  惠稍微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繼續說道:
  「我以前也和春埼一樣。和小時候的春埼一樣,認為許多事情,換句話說是類似這個世界構造的東西,都是由非常悲傷的規則所構成。」
  春埼美空曾說過,所有理所當然的事物都讓人感到悲傷。
  活著的生命遲早會死,有形之物遲早會壞,這些理所當然的規則,全都讓人感到悲傷。惠和春埼一樣,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我老早就認命了。日常生活原本就包含悲傷。既然這個世界是由這種規則構成,那也無可奈何,我本來打算就此接受。」
  惠原本真的是這樣打算。雖然非常厭惡,仍舊打算將這當成無可奈何的事情而認命。可是──
  「可是來到這個城鎮後,我改變想法。」
  「因為咲良田有能力存在?」
  「嗯。那些我原本打算當成無可奈何之事來接受的規則,居然在我面前崩壞了。」
  咲良田的能力可以超越所有規則,發揮它的效果。
  擁有能將惠原本判斷只能接受的悲傷和痛苦,輕易消除的可能性。
  相麻堇點頭。
  「你是為了消除所有以前只能無奈認命的悲傷,才會留在咲良田。因為春埼和你一樣,想要獲得消除悲傷的力量,所以你才會想要她的重啟。」
  「她的能力非常方便。」
  重新彌補過去的失敗時,究竟能夠解決多少問題。
  若能將已逝的過去重來一次,究竟能夠消除多少的悲傷。
  「所以我要利用春埼美空。我已經決定要為了自己利用她了。」
  相麻輕聲笑道:
  「利用。每次你說這種話的時候,都好像是在刻意展露自己壞的一面。」
  「妳說得對。我不是什麼好人。」
  「即使你和春埼一樣?即使你和自己認定是純粹善意的她一樣,對許多事情感到悲傷?」
  「我跟春埼不同。我啊,討厭讓自己悲傷。」
  我是因為不想讓自己悲傷,才想消除悲傷的事情。和在欠缺自我的情況下,純粹感到悲傷的春埼不同。
  臉上依然掛著笑容的相麻堇低喃道:
  「吶,惠。我覺得你可以讓自己多獲得一些救贖。」
  「救贖?」
  「沒錯。讓人拯救,變輕鬆一點。為此,我就送你一句話。」
  相麻堇移動視線──她筆直地看向惠說道:
  「你是個壞人,非常壞的人。居然抛下自己的父母,這根本不可原諒。」
  「……嗯,妳說的對。」
  這非常矛盾。明明是因為想消除悲傷,才會受到咲良田的能力吸引。然而在知道能力的存在後,惠做的第一件事卻是拋棄父母。
  毫無辯解的餘地,惠認為自己就是在當時成了壞人。
  「你其實想像個笨蛋一樣,正直地持續訴說正確的事情。明明頭腦很好,內心深處卻比誰都要像個孩子。但是你的理性,卻無法將你自己定義成正直的人。」
  相麻的語氣比以往都還來得平靜。
  那是宛如雨聲的聲音。
  「你打從一開始就想幫助MARI對吧?不過你無法允許自己這麼做對吧?你覺得拋棄父母的自己,根本就沒資格論斷打算捨棄孩子的母親對吧?」
  惠啞口無言。
  相麻接著說道:
  「所以你才會用春埼當藉口。你不斷對自己說這不是在救MARI,而是為了利用春埼的手段。你需要這種藉口。你既軟弱又狡猾,是個明明想當好人,但又無法允許自己那麼做的壞人。」
  惠心想,確實是這樣沒錯。
  ──我非常軟弱又狡猾。
  所以,看吧,現在也一樣。自己正從願意認同這點的她身上,感受到安逸。
  相麻堇笑了。她以既溫柔又和藹的笑容說道:
  「所以我要給你藉口,讓你接下來能夠維持正確的藉口。」
  少女以微弱的力道閉上眼睛。
  「春埼正逐漸改變。她未來一定會從你身上學到許多情感,她會相信你覺得動聽的曲子動聽,相信你覺得美麗的天空美麗。」
  相麻睜開眼睛。
  那黑色的瞳孔,映照出惠的臉。
  那是張非常可憐的臉,既軟弱,又像個小孩子。雖然有點難為情,但感覺自己現在就連逞強都沒辦法。
  「淺井惠,請你為了春埼美空當個好人。直到有一天,你能相信你的真心就是真正的你為止。請用教導春埼美空正確的情感為藉口,持續當個正確的人。」
  少女的語氣始終非常平靜。
  這段話對淺井惠而言,無疑是救贖。
  從兩年前開始,惠就一直在尋找假扮善人的藉口。
  「我會盡可能照辦。」
  惠回答。
  相麻堇輕聲笑道:
  「總覺得每次跟你在一起時,都是在聊春埼的事情。」
  惠也彎起嘴角笑道:
  「嗯,的確。這是為什麼呢?」
  「那還用說嗎?」
  相麻換上另一種笑容。
  宛如不懷好意,不跟任何人親近的野貓所露出的笑容。
  「因為你愛春埼美空啊。」
  惠輕輕閉上眼睛。
  「原來如此。」
  然後如此回答。
  「哎呀,真遺憾。我還以為你會否認。」
  如此低喃後,少女在雨中露出笑容。
  以和雨聲相同的音量笑著。

  在那之後,惠和相麻又聊了一會兒。
  內容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題。關於未來、關於過去、關於夕陽,以及──
  「我喜歡幫忙傳話。」相麻如此說道。
  無論是幸福還是微不足道的話語,她都想盡量幫忙傳達。
  雨持續下個不停。那天、那個時候的雨聲,感覺非常地紳士。是保持適當距離,溫柔地微笑的舒適雨聲。
  最後公車進站,相麻堇從長椅上起身。
  「你要一起去看夕陽嗎?」
  雖然有點猶豫,但惠最後還是搖頭。
  「我有本小說還沒看完。」
  「這樣啊。那麼,再見了。」
  她輕輕揮手,轉身搭上公車。
  車門發出聲音關閉,接著公車就這樣開走了。
  相麻是真的想爬山和看夕陽嗎?
  惠到現在都還摸不透她。

  *

  隔天,九月一日。
  開學典禮結束後,淺井惠獨自待在南校舍的頂樓。
  並非為了赴誰的約,他只是沒來由地想來這裡。
  雨在昨天傍晚前停了。現在惠的頭上晴空萬里,只有遠處飄著一朵面積不大、形狀安定的白雲。今天沒什麼風。
  進入九月後,即使暑假已經結束,惠還是無法相信夏天已經結束。蟬還是一樣叫個不停,空氣也因為高溫的影響而變熱,就連水窪也馬上就消失。
  惠靠在欄杆上仰望天空。
  彷彿要融入天空的感覺,他現在不想思考任何事,不過他還是想起相麻堇昨天說的話。她一定只挑了非常正確的話告訴惠。
  頂樓的門在發出一道微弱的聲音後開啟。
  一位女孩站在哪裡。
  春埼美空。
  明明是早已看慣的少女,但惠一時之間居然沒認出她是春埼。
  少女還是一樣面無表情,擁有一雙玻璃珠般的美麗眼睛。春埼維持一定的節奏,朝這裡走來。雖然她的秀髮配合步伐搖曳,可是長度只到肩上,其他部分消逝無蹤。
  「妳剪頭髮啦。」
  惠說道。
  頭髮變短後的春埼美空,看起來比以前稍微活潑一點。
  少女點頭。
  「我聽從你的意見。」
  「我的意見?」
  「你以前說過,我把頭髮剪掉會比較好。」
  「啊啊。」
  惠確實說過那樣的話。
  不過那已經是兩個半月前的事。
  為什麼到了現在才剪?儘管有點疑惑,惠該說的只有一句話。
  「很適合妳喔,春埼。」
  少女稍微困惑了一下。
  「謝謝。」
  然後笑著說道。
  她以不足為奇又理所當然,讓人覺得可愛勝過美麗的舉止,非常自然地笑著。
  插圖015
  惠感到一陣暈眩。
  這還是他首次因為女孩子的一個表情,就如此動搖。
  惠因為這個感覺而不自覺地笑了──怎麼回事,什麼時候變成純情少年了。
  「我可以摸妳的頭髮嗎?」
  惠問道。他沒來由地想摸摸看她剪短後的頭髮。
  春埼順從地點頭,然後站到惠的旁邊。
  惠用右手撫摸她的頭髮,從頭頂緩緩往下摸到耳朵旁邊。少女纖細的頭髮摸起來非常柔軟,並因為夏天的陽光而帶著些許溫暖,就像貓背一樣。
  「我前天見到MARI了。」
  春埼說道。
  「這樣啊,你跟她聊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
  「為什麼?」
  「她跟母親在一起,所以我覺得不叫她也沒關係。」
  「……那真是太好了。」
  「嗯,非常好。」
  「妳不會覺得寂寞嗎?」
  「不會。為什麼?」
  春埼像是真的無法理解這個問題的意圖說道。
  這少女現在也依然是純粹的善。
  惠將雙手繞到春埼的後腦勺,將她抱向自己。彷彿在寒冷的早上,睡昏頭抱緊毛毯一般。這個動作也沒有理由。只是心血來潮,想要這麼做。
  春埼的頭,毫無抵抗地埋入惠的胸口。兩人的體溫在接觸面混合。不知為何,感覺非常舒適。
  惠突然想起相麻堇的話。那是他很久以前聽見的話。
  ──像這種時候,什麼都別說,直接給對方一個發自内心又充滿愛情的擁抱就好了。
  一定是這樣沒錯。愛情不需要理論。
  臉依然被壓在惠胸口上的春埼,以模糊不清的聲音說道:
  「我試著思考關於第零條規則的事情。」
  「妳的規則?」
  「是的。」
  春埼美空的三條規則。
  那非常接近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當中有三分之二的內容一致。
  惠以前曾跟她提過三大法則有第零條的事情。他當時還說──
  ──試著想想看吧。如果要替妳的規則制定第零條,妳要加上什麼呢?
  「我找到第零條了。」
  「內容是?」
  「我會聽從你的指示,並相信你的行動和你所說的每一句話。」
  那正是惠之前想聽的話。
  他得到了重啟及其能力者。原本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三大法則的第零條,其實非常簡單。只要是為了保護多數人,就算傷害一個人類也沒關係。就是這種邏輯性的內容。
  惠本來想告訴春埼,但後來還是作罷。這麼做沒什麼意義。
  春埼美空接著說道:
  「如果沒有你,MARI一定會持續悲傷下去。」
  「這就難說了。現在也還不確定會不會一切順利。」
  惠無法遺忘透過能力回想起來的事情。惠的能力恐怕只要使用過一次,就無法解除,是會永遠持續發揮效果的能力。
  不過MARI的母親不同。只要坂上的能力效果中斷,惠的能力效果也會跟著中斷。她能夠遺忘愛MARI的情感,未來也可能會重複發生相同的事情。
  春埼說道:
  「MARI前天笑了。就跟你說的一樣,世界上少了一個女孩的淚水。我認為那是一件正確的事情。」
  「不對,我想消除的,是妳的淚水。」
  春埼美空在惠的懷裡偏了一下頭,之後才點頭。她的每個動作,都透過振動傳達給惠。
  「那你就消除了兩個人的淚水。如果是按照我的規則,絕對辦不到那種事。」
  明明一切發展都按照他的預期。
  然而不知為何,惠有股想哭的衝動。這樣下去,他會以非常強勁的力道抱緊春埼,所以惠放開了少女。
  春埼美空筆挺地站著,從正面看著惠說道:
  「我一直都在尋找我的情感。」
  惠隱約知道她想說什麼。
  也知道那一定是非常大的誤會。
  因為這個夏天,惠一直都在思考關於她的事情。為了不漏看她的一言一行,惠一直都在注意她。
  ──我現在大概比誰都要清楚春埼美空的情感。
  恐怕比春埼本人還要清楚。
  這少女還不習慣自己的情感,所以才會誤會。
  要是能硬摀住她的嘴巴就好了。
  不過,就在惠無法鼓起勇氣的這段期間內,少女開口說道:
  「我一定是喜歡你。」
  並非如此。
  惠緩緩搖頭。
  「我不否認妳對我抱持著肯定的情感。可是,那並非戀愛情感。」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這跟理論無關。我一直都在思考妳的事情,所以這點程度的差異,我當然知道。」
  因為還不習慣情感,少女才會將信賴和愛情混淆。這位連自己都不覺得特別的少女,還不習慣將某人視為特別的情感。
  惠勉強自己發出聲音:
  「我不能喜歡上現在這樣的妳。」
  春埼疑惑地偏著頭。
  「……我不懂。」
  「嗯,我想也是。」
  惠將手放上春埼的肩膀。他必須甩掉比剛才觸摸她頭髮時,更深刻許多的猶豫。
  夏天的襯衫既薄又平滑,底下就是少女柔軟的肌膚。惠的手掌感覺到她的體溫,以及皮膚內側的骨骼形狀。
  「我可以試試看嗎?」
  惠問道。
  「嗯。」
  春埼回答。
  惠將臉湊向少女。春埼沒有閉上眼睛。基於無意義的逞強,惠也不閉上眼睛。
  她的嘴唇很溫暖,而且一點味道也沒有。
  四片唇瓣分開後,惠在極近的距離問道:
  「妳高興嗎?」
  隔了一段時間,等餘韻充分消散後,少女低聲說道:
  「我不知道。」
  那道聲音微弱到讓人懷疑或許只是少女在自言自語。
  不過惠確實聽見了。
  他輕輕搖頭。
  「我一點都不高興。」
  甚至連氣都嘆不出來。
  ──春埼還沒辦法戀愛。
  惠自己也是如此。他對這位少女懷抱的情感雖然類似戀愛,但在根本的部分不同。
  對兩人在一起的理由尋求情感的解釋,還太早了。
  「因為我們兩個在一起,才有辦法消除MARI的淚水。光是這樣就夠了。」
  為什麼會不小心擁抱她呢?他明明應該迴避任何可能加深她那青澀誤會的行為。
  「只要結合我們兩個的能力,就能消除某人的淚水。目前只要這樣就夠了。因為只要結合妳我的能力,就能跨越大部分的困難。如果我們沒在一起,就什麼都辦不成,目前就先用這個,來當成我們兩個在一起的理由吧。」
  惠提議只先拿能力當成連繫兩人的理由。
  春埼凝視著這裡。
  她應該無法理解惠究竟在說什麼吧。
  惠勉強擠出微笑問道:
  「春埼,妳有存檔嗎?」
  少女點頭。
  「有,兩天前要睡覺的時候。」
  遠處的天空,一朵面積不大、形狀安定的白雲單獨地飄著。
  今天在這個頂樓發生的一切,或許是件幸福的事。不過惠無法接受,他心想──或許我只是想消除僅僅為了證明她不愛我,就和她接吻的事也不一定。
  惠嘆了口氣,接著宣告:
  「春埼,重啟吧。」
  下次見到春埼的笑容時,他應該無法再像今天這樣坦率地動搖。
  這件事,讓少年感到有點寂寞。

  *

  透過重啟重現後的世界,是八月三十日的晚上八點。
  惠按照記憶,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度過這一晚。他只說相同的話,在相同的時間洗澡,在相同的時間睡覺。
  隔天的八月三十一日,是暑假的最後一天。
  下午和記憶中的一樣下了雨。
  惠一個人待在獨房裡,躺在床上看書。看和重啟前相同的書。
  在進入最後的章節前,惠心想,這時候相麻堇差不多要來了。
  插圖016
  然而無論他後來翻了幾頁,都沒有人來敲房間的門。
  撐著紅傘的相麻沒有出現,等惠看完小說,已經是傍晚雨停的時候。
  惠看向窗外。那裡有著美麗夕陽,和他第一次與相麻相遇時,在消波塊上看見的一樣。相麻現在應該在山上看著那個夕陽吧?
  為什麼她今天沒出現呢?
  跟重啟前相比,到底產生什麼變化。
  不知道。總覺得非常不安。重啟後在與惠無關的地方發生改變,這還是第一次。
  就算試著打電話到相麻家,也沒人接聽。惠就這樣懷抱著不安,進入夢鄉。
  然後,九月一日。
  淺井惠得知相麻堇的死訊。
  聽說相麻堇在下雨時登山,結果失足滑倒。
  因為沒有目擊者,所以推測應該是如此。
  她掉進水流量增加的河裡,被沖到下游,然後某人發現她,並聯絡警察和醫院。等救護車到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冰冷。
  ──明明是這麼熱的季節。
  惠首先想到的,不知為何是這種事。
  ──明明是連雨滴都會變溫的時期,身體變冷到底是什麼意思。
  真是的,別開玩笑了。
  惠實在無法相信。
  相麻堇居然死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為了上學而抵達七坂中學後沒多久,惠就聽聞相麻的死訊。
  惠沒出席開學典禮。
  他躺在南校舍的頂樓上眺望天空。
  寬廣的藍天,具備奇妙的吸引力。當視野全被天空覆蓋後,就會有股自己正朝那裡墜落的感覺。
  ──發生在相麻身上的,也是相同的事情嗎?
  惠發出沙啞的笑聲。他怎麼樣都沒有哭泣的念頭。笑過一輪後,就連笑這個舉動都顯得愚蠢,接著他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他現在什麼都不想思考。
  無論過了幾秒、幾分還是幾小時,都不重要。
  不曉得睡了多久,等睜開眼睛時,中野智樹已經在旁邊。
  「早啊,惠。」
  他喊道。
  「嗨,智樹。」
  惠回答。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兩人都沉默不語。
  太陽依然高掛。既然今天還是九月一日,表示自己沒睡多久。
  智樹低喃道:
  「我昨天有見到相麻。」
  「……幾點的時候?」
  「快中午的時候,她就站在家門口前面。」
  「然後呢?」
  「她拜託我幫忙把聲音傳到未來,對象是兩年後的她本人。」
  真是莫名其妙。惠繼續躺著看向天空。
  ──我一定是正在朝著空中墜落。就連睡著的期間,也持續在墜落。
  惠無意義地思考這種事。只要掉到底,就能遇見相麻。
  「我說完了。感覺這件事情應該要告訴你。」
  中野智樹既沒表達悲傷,也沒表達安慰,他轉身離開。
  惠問道:
  「相麻說了什麼?」
  「嗯?」
  「她傳了什麼話給兩年後的自己?」
  智樹嘆了口氣。
  「妳聽得見這個聲音嗎?」
  就只有這樣。智樹說完後,便離開頂樓。
  ──妳聽得見這個聲音嗎?
  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無法理解相麻堇的意圖。
  惠心想,就跟平常一樣,他從來沒正確理解過相麻堇的意圖。對惠而言,她打從一開始就位於無法理解的場所。
  她總是讓人摸不清楚,卻又好像知道這邊所有的事情。
  宛如一隻大膽、優雅、隨興的野貓,一下子突然出現,理所當然地待在身邊,然後又擅自消失。
  這不是跟平常一樣嗎?
  明明跟平常一樣,她卻不會再出現了。
  惠依然躺在地上,持續仰望天空。
  等回過神來,已經是傍晚。
  在被夕陽覆蓋的頂樓上,響起一道微弱的開門聲。
  明明可以試著期待來人是相麻,但惠不知為何,確信開門的是春埼美空。
  惠抬起上半身。不想站起來的他,看著被染紅的南方天空。右手邊是夕陽,左手邊則是逐漸降臨的深藍色夜晚。
  春埼美空踩著規律的腳步聲,站到惠身旁。
  他不再對那被剪短的頭髮感到驚訝。
  惠坐著仰望春埼。
  「妳還留在學校啊?」
  今天是開學典禮,應該中午前就能回家。
  「我在等你。」
  「等我?」
  「是的。我原本在鞋櫃前等,但你一直沒來,所以我就來找你了。」
  「為什麼?」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少女略微低著頭說道:
  「請你指示我重啟。」
  啊啊,原來如此。
  春埼美空不知道已經重啟過了。她不知道相麻堇的死,是發生在重啟後的二十四小時內──亦即她的能力絕對無法消除的時間。
  「無法重啟,已經使用過了。」
  「即使重啟,也無法迴避她的死亡嗎?」
  「……不對。」
  相麻堇在重啟前的世界還活著。
  是因為惠為了消除和春埼的對話與那個吻,下令春埼使用重啟,所以她才會死。
  因為惠任性、胡亂地使用重啟,所以相麻堇才會死。
  惠凝視南方的天空。
  他緊盯著傍晚和夜晚的中間點──在無法回答春埼的情況下。
  惠認為只要保持沉默,春埼美空就會離開頂樓。
  她一定會自己回家。
  然而,她卻坐到惠的旁邊。
  她在惠的左邊坐下後,開口問道:
  「你在哭嗎?」
  惠突然回想起來。
  這是第一次在消波塊上見面時,相麻堇說過的話。
  ──你在哭嗎?
  惠撫摸自己的臉頰。
  他果然沒有流淚。
  ──為什麼沒有哭呢?
  明明如此悲傷,明明如此懊悔,明明鬱悶到想大喊出聲,為什麼就是沒辦法哭呢。
  惠輕輕點頭回答:
  「嗯。我在哭。」
  雖然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惠心想,這其實應該是要哭的場合,應該要發自內心感到悲傷才對。
  春埼美空玻璃珠般的眼睛突然流下眼淚。
  淚水沿著平緩的白皙臉頰流動,在抵達下頷後滴落。
  最初只有一小滴淚,第二滴就略大了些,最後從她眼眶裡連綿不斷地流出淚水。
  「妳覺得悲傷嗎?」
  惠問道。
  這是多麼無聊的問題啊,根本就沒必要特地確認。惠現在的思考,已經遲鈍到無可救藥的程度。
  但是春埼美空搖頭。
  「悲傷的人,並不是我。」
  少女淚流不止,淚珠在夕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明明現在世界根本就沒有美麗的必要,明明就算一切全都變得汙穢不堪也無所謂。可是那道淚水,卻非常美麗。
  明明相麻堇死了,即使如此,淚水依然美麗。
  「悲傷的人,是你。因為你覺得悲傷,所以我才會哭。」
  回答惠後,春埼美空持續哭泣。
  大顆淚珠不斷落下,過不久變成大哭。
  少女一定是在代替少年哭泣。
  她持續在少年身旁哭泣。
  插圖017
  夕陽緩緩下沉。
  位於頂樓的小小世界開始轉暗。
  少年突然領悟到。
  一個季節結束了。
  淺井惠領悟到夏天就在剛才結束了。

  兩年後/八月三十日(星期三)

  高中一年級的淺井惠和春埼美空在消波塊上。寧靜的夕陽就這樣無聲地緩緩下沉。
  當最後的光輝於遠處大樓背面消失時,村瀨陽香出現了。
  然後在原本被夕陽映照成粉紅色的雲朵徹底染上夜晚的深藍色時,坂上央介也來了。
  為了將相麻堇從照片裡帶出來,所需的能力者在此齊聚一堂。
  坂上從兩年前的冬天起,便離開咲良田。不過他只有在這個時期──相麻的忌日前後──會回到這個城鎮。惠知道這件事情。
  要實施計畫,就只能趁這個時候。
  關於目的與使用能力的方法,已經在昨天說明過了。
  或許是因為想起自己事故去世的哥哥,村瀨陽香對讓人復活的行為感到有些抗拒,不過她最後還是答應了。
  坂上央介對讓相麻堇復活這件事,始終抱持肯定的態度。這點打從相麻兩年前去世起,就一直沒有改變,他對相麻抱持的情感,已經接近信仰。
  在向兩人說明情況前,春埼已經先於二十八日存檔。事前準備乾淨俐落。
  二十八日──兩天前,也就是坂上回到咲良田的日子,當時他還不知道將照片裡的相麻帶出來的計畫。
  惠是刻意選擇這個時期存檔。在一切結束後,坂上不會記得任何事情的時間點。
  惠不知道這麼做是否正確。不過所謂的正確答案,原本就不存在。
  事到如今,他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惠僅形式上問候一下村瀨和坂上,便從口袋裡拿出照片。
  佐佐野宏幸兩年前在這個消波塊拍的照片,亦即有拍到兩年前的相麻堇的照片。
  惠、春埼、村瀨、坂上──四人各自抓住照片的四個角落。
  一用力,便傳出一道參雜著混濁音色的微弱聲響,照片應聲而裂。
  接著迸出一道遮蔽視線、宛如相機閃光燈的白色強光。坂上發出接近呻吟的聲音。
  惠閉上眼睛,然後再次睜開。
  氣溫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現場也一樣十分寂靜。
  原本沉入大樓另一側的夕陽,此時依然高掛天際。惠產生一股只有時間倒回約十分鐘前的錯覺。
  然而這個世界,重現了兩年前的狀況。
  所以只要一轉頭,便能看見消波塊上的相麻堇。
  國中二年級的她,現在看起來依然給人成熟的印象,不過又好像有哪裡帶著稚氣,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孩。她像是要將什麼東西遞過來般伸出右手。那隻手上,放著麥高芬。
  總覺得現在甚至不想向她搭話。
  少女默默地看向這裡,在夕陽底下露出美麗的笑容。
  兩年前去世的女孩。儘管看起來像隻野貓般大膽、孤獨、隨興,但計畫了一切,並冷靜透徹地加以實行的少女。
  惠現在知道,在她笑容的背後,一定隱藏著深切的哀傷。
  機器人女孩。
  彷彿所有行動都經過程式設計,被未來束縛的少女。在被未來束縛的情況下死去──自己決定死去的少女。
  坂上暫時茫然地看著少女的身影。
  接著他緊抓著消波塊爬了上去。村瀨也隨後跟進。
  惠吐出一口氣。少年不知不覺中屏住呼吸,他一定是在緊張。
  春埼美空以表面上與平常沒什麼變化的樣子看向這裡,不過她的心裡一定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情感。
  她小聲說道:
  「你不過去嗎?」
  惠露出微笑,輕輕搖頭回答:
  「總覺得現在還不到和她說話的時機。」
  三人還能回到過去那樣嗎?
  還能再打造出那個頂樓般的空間嗎?
  這恐怕非常困難。應該是沒辦法吧。能夠一無所知的時間,早在兩年前就過去了。
  坂上似乎對相麻說了些什麼,村瀨有點不悅地站在後方。
  若側耳傾聽,或許聽得見,但惠不認為有這個必要。
  最後坂上將手放到村瀨和相麻的肩膀上──右手對村瀨,左手對相麻。
  村瀨陽香朝這裡點頭後,開口說道:
  「全身,重啟。」
  這麼一來,村瀨就不會受到重啟的影響。
  同樣地,透過坂上複製村瀨能力的相麻,當然也能確實消除重啟的效果。
  惠輕聲喊道:
  「春埼,重啟吧。」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44 | 显示全部楼层
  終章。

  兩年前的四月八日,淺井惠和相麻堇相遇。
  在下午六點的消波塊上。
  在那之後過了兩年又一百四十二天,兩人再度來到消波塊上。
  若將被重啟消除的時間也算進去,這段期間又會變得更長。不過,總之八月二十八日,兩人再度在這個地方見面了。
  跟那時候相反。
  相麻堇坐在消波塊上,淺井惠走向那裡。
  若她是在那棟南校舍的頂樓,惠應該會和春埼一起去見她。可是既然相麻在消波塊上,惠認為自己應該一個人過來。
  雖然現在和第一次見面相同,是下午六點,但由於季節不同,因此天空的顏色看起來完全不一樣。四月八日的下午六點,消波塊正被夕陽籠罩。然而在八月二日,即使太陽正逐漸西沉,天空依然蔚藍。
  相麻看向站在消波塊上的惠笑道:
  「你好啊,惠。」
  那是相麻堇的聲音。
  和兩年前完全一樣的從容聲音。
  輕笑了一下後,惠回答:
  「妳好。好久不見這句話,應該不適用在妳身上。」
  「沒錯。就我的感覺而言,三天前才見過你。」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在我的記憶裡,MARI的母親是在三天前打算離開咲良田。」
  「……啊啊,原來如此。」
  MARI的母親打算離開咲良田,是八月十三日的事情。
  三天後──八月十六日,相麻堇被拍進佐佐野宏幸的照片裡。
  惠將手貼到地上,坐在相麻旁邊。
  她的視線仔細追著惠的每一個動作。
  「你長高好多喔,我有點嚇到呢。」
  「當時我的身高還算矮,現在則是班上的中間值。」
  「原來如此。你這兩年還好嗎?」
  「普普通通。發生了很多事,有悲傷的事情,也有快樂的事情。」
  「和春埼的感情有變好嗎?」
  「比兩年前好很多。春埼變了,變成非常普通的女孩。她接下來一定還會繼續改變。」
  「這樣啊。」
  相麻堇微笑。不帶善意也不帶惡意,只是單純微笑。
  「惠,你覺得這樣好嗎?」
  惠點頭,這問題沒有猶豫的必要。
  「當然,我覺得這是件好事。」
  然而相麻搖頭回答:
  「不過,你喜歡的是兩年前的春埼吧?徹底純粹,缺乏自我。你喜歡的,是那個純粹善意的女孩吧?」
  「不知道呢,我已經不太記得了。」
  相麻堇輕笑出聲。
  「你一定是經歷了許多事情,變得非常堅強。」
  堅強。現在的惠,不太理解這個詞彙的意義。
  雖然曾經以為理解,但那一定只是誤會。惠認為能在完全不犯錯的情況下理解堅強這個詞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正因為不理解,所以他不否定也不肯定地說道:
  「至少,我的確是有點改變。」
  「例如呢?」
  例如什麼呢?
  稍微思考後,惠回答:
  「如果現在有女孩找我去看夕陽,我應該不會拒絕。」
  「即使有小說還沒看完?」
  「嗯。我會等太陽下山後,再回家慢慢看。」
  兩年前,在雨中的公車站,最後一次和相麻聊天時。
  如果當時有和她一起去看夕陽,會有什麼改變嗎?會有辦法理解她內心更深處嗎?惠問道:
  「我有兩件事想問妳。」
  「哎呀,什麼事?」
  「兩年前,在妳掉進河裡之前,妳做好透過智樹的能力,將聲音傳達給自己的準備。」
  ──妳聽得見這個聲音嗎?
  相麻堇將這個簡單的訊息,傳達給兩年後的自己。
  「嗯,所以呢?」
  「其實我當時忘了問正確的時間。妳預定什麼時候會收到那道訊息?」
  相麻堇看向手錶。
  「再過五分鐘。我請他設定成今天的六點三十分。」
  「原來如此。」
  現在,惠已經知道她為何要做那樣的準備。
  沼澤人。
  眼前這位少女是真正的相麻堇嗎?或者她只是長得一模一樣的別人?她大概是想要能夠判斷這件事的證據吧。
  如果她是相麻堇,就能收到給她的訊息。
  如果她並非相麻堇,就無法收到給她的訊息。
  事情一定就是這樣。
  「第二個問題是什麼?」
  相麻說道。
  惠點頭,然後開口問道:
  「為什麼妳會死?」
  預知未來的能力者,不可能死於意外。
  她是自己選擇了死亡。
  冷靜透徹,在重啟之後赴死。她刻意選在即使惠和春埼合力,也無法阻止的時間點死亡。
  就算在進行這種對話,寧靜的天空依然深遠,無比晴朗。
  相麻以那種天空般的語氣回答:
  「因為她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坐在惠旁邊的少女用了「她」。
  稱兩年前的相麻堇為「她」。
  惠暫時不觸及這點,開口問道:
  「非死不可的理由?」
  「沒錯,輕易讓自己像意外死亡的理由。」
  「不過妳現在在這裡。」
  如同相麻兩年前的計畫。
  「這一切都是必要的。無論是相麻堇的死,還是和她相同的我誕生。」
  「為什麼?」
  「這是祕密,請讓我再稍微保密一陣子。」
  惠實在不想思考讓一個女孩非死不可的理由。
  但是,他應該要思考。
  因為相麻堇死了。即使現在坐在惠旁邊的少女是真正的相麻堇,她依然確實死過一次。
  少女開口:
  「你可以討厭我沒關係,因為我的確做了非常過分的事。」
  惠頓時無法回答。
  相麻堇的死,傷害了春埼美空──這樣的表現或許並不正確。因相麻的死而受傷的人,是惠。可是只要傷害到惠,就會同時傷害到春埼。
  傷害到讓她的能力扭曲的地步。
  春埼美空被傷到無法按照自己的意思,使用自己能力。
  相麻堇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她全部都知道。
  惠緩緩點頭。
  「妳說得對,我無法原諒妳。」
  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
  相麻微微垂下視線。
  「對不起。不過我有件即使必須傷害你,也非做不可的事情。即使接下來還會繼續傷害你,我也不會放棄。」
  這是理所當然的。
  既然都讓自己死而復生,做出如此荒唐的行為,這件事不可能沒有後續。
  惠筆直看向少女。
  「妳到底有什麼目的?」
  「吶,惠。你知道我為什麼把那顆石頭取名叫麥高芬嗎?」
  麥高芬。
  將必須的能力者集合到惠身邊,並讓他發現這是相麻意思的石頭。空有誇張的傳聞,本身卻毫無價值的小石子。
  嘆了口氣後,惠回答:
  「麥高芬是用來讓主角和故事產生連繫的小道具。」
  為了將特定人物,安排為故事主角的裝置。被迫收下的神祕手提箱,或是意義不明的信件,就被稱作麥高芬。
  相麻點頭。
  「我想將你設定成我預定故事的主角。到目前為止的一切,全都是為此所做的準備。」
  「妳預定的故事是什麼?」
  那一定就是相麻堇的目的。
  讓一個少女死亡,然後復活的理由。
  「既然得到了那顆黑色石頭,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在寬廣的藍天下。
  相麻堇筆直地看著惠宣告:
  「麥高芬的持有者,將支配咲良田所有的能力。」
  事情的規模實在太大。
  也太過荒誕無稽。
  惠再度嘆氣,在內心低喃「實在難以置信」。
  接著他問道:
  「妳有聽見妳的聲音嗎?」
  兩年前的,相麻堇的聲音──妳聽得見這個聲音嗎?
  六點三十分已過,答案應該揭曉了才對。
  少女略微偏著頭說道:
  「你希望答案是哪一邊?」
  天空底層逐漸染成紅色。
  「你選的那一邊,一定就是正確答案。」
  相麻堇以平靜帶著確信的聲音說道。
  插圖018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44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大家好!我是河野裕。
  這本書名為《重啟咲良田3 兒時記憶》的書,是《重啟咲良田》系列的第三本小說。
  由於劇情與厚實的第一集和第二集有所連貫,因此本書的內容或許會讓沒看過那兩本書的讀者感到混亂。除非覺得這樣不會造成影響,否則希望各位在觀賞本書之前,能先閱讀上一集和上上一集。
  至於已經看過第一集和第二集的讀者,請容我轉載第二集後記的部分文章。
  「(第三集)目前預定的發售日是夏天。我在內心發誓絕對會遵守這個時間表,請大家別捨棄我。」
  內容如右。
  話雖如此……九月一日(本書發售日)根本就不是夏天!既然預告將在夏天發售,那至少也要在八月出才對!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人應該要從失敗中記取教訓,所以我試著思考發行延誤的理由。
  試著列舉可能的原因後──
  「作者能力不足」、
  「隼鳥號返航」、
  「Papico不足」、
  「六月的梅雨令人憂鬱」、
  「橘子醋事件」,
  大概就是這些。
  雖然每件事情都說來話長,但這集的後記預定將比上一集和上上一集(兩者都是八頁左右)短。由於剩下的頁數不多,若後記寫太長或許會害本書的價格變貴,因此無論我有多想講,都沒辦法提起關於小行星探測機的事情。

  基於前述的理由,我打算只針對發行延誤的最大原因,同時也是最為根本的「作者能力不足」來討論。
  我在第二集發售後並未遭遇什麼問題,正常地在健康的情況下撰寫本書。
  因為這次是過去篇(第一、二集兩年前的故事),某種程度上的內容早就決定好了,有段時期我甚至認為能寫得比以往都還要順。
  然而,實際上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不被採用的原稿壓倒性地多!基本上都是女主角的錯,沒想到兩年前的她寫起來居然如此辛苦。
  如果一開始就寫出可以過稿的文章,應該能提早兩個月出書。目前我想先以提升這方面的技能為目標好好努力,至少要變得能一年出三本左右的書。
  話說回來,這次有兩件事要向各位報告。

  首先是第一件事。
  《The Sneaker》(雜誌)的十月號(八月三十日發售)預定刊載《重啟咲良田》的短篇。內容應該是男主角和女主角剛升上高中時的事件。其實這則短篇的相關作業還沒結束(編輯大人,對不起,每次都拖到最後關頭才交稿),不過大概會是彈珠和棒棒糖的故事。
  而且這本《The Sneaker》十月號,封面居然是《重啟咲良田》!真是嚇了我一跳。雖然不太清楚詳細的前因後果,總之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椎名老師美麗的插畫將登上《The Sneaker》的封面。太好啦!
  此外似乎還會刊載類似特輯的東西,請各位務必確認最後的成品如何。

  再來是第二項通知。
  這部《重啟咲良田》似乎要出漫畫版了!
  這也是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雖然前陣子編輯才提到「或許會出漫畫版」,沒想到真的成真了。我在撰寫本作時,也曾經希望這部小說的文章,能為讀者帶來「與漫畫和動畫不同的樂趣」,所以非常期待漫畫版會是什麼樣子。《重啟咲良田》的漫畫版過不久將在《少年Ace》(雜誌)開始連載,希望大家也能稍微關注這邊的狀況。我個人也非常興奮地在等待連載開始!
  順帶一提,《重啟咲良田》(小說方面)第四集預定將在冬天出版,我會努力別輸給漫畫。(註:所有與出版相關的時間,皆指日文版。)

  最後,真的非常感謝所有與製作本書有關的人,以及各位讀者。
  包含登上《The Sneaker》的封面與漫畫化在內,本系列之所以能持續下去,全都是多虧各位讀者的支持。
  我會努力寫出更好的小說,以後也請各位多多指教。

  那麼,期待之後還能在《重啟咲良田》第四集與各位見面。

  二〇一〇年七月
  河野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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