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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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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河野裕]重启咲良田2 魔女、照片及红眼女孩[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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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7-6 13: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5 18:45 编辑

  重啟咲良田2 魔女、照片及紅眼女孩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河野裕
  插畫:椎名優
  譯者:李文軒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掃圖:Naztar(LKID:wdr550)
  錄入:Naztar(LKID:wdr550)
  修圖:寒鸦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及輕小說文庫
  ───────────────────────────
  「你想知道你的未來嗎?」
  咲良田是個能力者聚集的城鎮。
  某天,擁有記憶保持能力的少年淺井惠,與擁有「重啟」能力的少女春埼美空,
  受到管理局要人的傳喚。
  那位沒有姓名、自稱是「魔女」的年長女子,
  住在一個無窗的房間,並被隔離了將近30年。
  擁有預見未來能力的她,背負著監視咲良田未來的使命。
  魔女,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至──
  對於這樣的預知,到底她做了甚麼準備?!
  與淺井和春埼又有何關連呢?

  作者:河野裕(YUTAKA KONO)
  1984年出生於德島縣。大阪藝術大學文藝系畢業,SNE集團成員。
  「上次我曾經在這個單元提到『因為缺乏興趣,所以想將欣賞戲劇當成興趣』。於是公司的前輩就送我『歐洲企劃』劇團的票。他們的表演非常有趣。
  另外,某個認識的人傳了一封『我以為你的興趣是燉牛筋』的簡訊給我。大學時代,我曾經為了燉出美味的牛筋而三天沒去學校。我就是那種大學生。」

  你會希望我的結局,是幸福的嗎?

  「我們來做個什麼約定吧?」
  「手給我。」「可以嗎?」
  「我即將死去,這是既確實、又不可能迴避的未來。」
  「要我安慰你嗎?說你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我要奪取春埼美空的重啟。」
  「我的能力,是重現過去。」
  你想知道你的未來嗎?


  淺井惠
  擁有記憶保持能力,參加「服務社」。持有「麥高芬」的蘆原橋高中一年級生。
  春埼美空
  能利用「重啟」的能力將世界倒回三天前,但同時也會失去重啟後的記憶。蘆原橋高中一年級生。
  魔女
  位居接近「管理局」頂點位置的人物。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
  佐佐野宏幸
  擁有重現過去的能力。
  岡繪里
  戴著紅色隱形眼鏡的少女。
  村瀨陽香
  和惠與春埼上同一所高中。擁有消除事物的能力。
  隱藏號碼
  有潔癖症的情報販子。
  津島信太郎
  蘆原橋高中的老師,隸屬於「管理局」,並擔任「服務社」的顧問。
  中野智樹
  惠與春埼的同班同學,擁有傳遞聲音的能力。
  野貓般的少女
  惠與春埼國中時代的同伴,在兩年前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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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34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少年看著窗外宛如針般尖銳、純白的夏日陽光。
  電車以獨特的規律搖晃,在進入轉彎時減速。微彎的電線陰影,沿著鐵路持續延伸。
  車內十分靜謐,在吵鬧的暑假當中,彷彿只有這個四方形的空間被隔離開來。電車平穩地在藍天白雲底下,以及深綠色的林間前進。
  此處想必是這夏天中最寧靜的一個場所。少年因為在這片深沉的寂靜中突然被人呼喊,而將視線拉回車內。
  「不好意思。」
  少年眼前站了一位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子。這位年過二十五歲的男子,外表看起來毫無特徵。
  男子開口說道:
  「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電車內的乘客不多,怎麼看都不缺空位,實在沒必要特地坐在陌生人的旁邊。
  少年邊在內心警戒,邊笑著點頭回答:
  「當然,請坐。」
  總覺得從很久以前開始,少年就已經養成這樣的習慣。就像如果有球突然飛到自己面前,會不自覺地用手去擋一般。只要有不認識的人向少年搭話,他都會先微笑地點頭回應。
  男子面無表情地道完謝後,便直接就座。他的位置既不會遠到讓對話顯得不自然,也不會太近──兩人的膝蓋並沒有因為男子坐下就碰在一起,這樣的距離讓少年稍微鬆了口氣。
  就在少年重新將視線移向窗外時,坐在隔壁的男子突然喊出少年的名字。
  ──為什麼他會知道我的名字呢?
  雖然少年試著思考了一下,但依然不得其解。照理說兩人應該是初次見面才對。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男子並未回答少年的疑問,只是默默地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支白色的手機遞給後者。
  「請接,有你的電話。」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手機並沒有響。
  男子再度開口:
  「請接。」
  少年無奈地收下手機後,手機馬上就響了。從單調的旋律判斷,這應該是初期預設的鈴聲。
  少年凝視手機。「請接電話。」男子再度催促道。
  「電車內禁止使用手機吧。」
  「沒關係。」
  少年輕輕嘆氣。雖然這個既莫名其妙又有點詭異的狀況,讓他產生一股想逃跑的衝動,不過在電車內不僅無路可逃,距離下一站也還有段距離。
  男子緊盯著這邊看。少年按下按鈕,將手機抵在耳邊。
  電話另一端隨即傳來一道與現場氣氛格格不入、語調溫和的陌生女聲。
  「喂,你好。」
  「妳是誰?」
  「我嗎?嗯,我是魔女。」
  少年並不認為世界上真的有那種東西,對方一定是在開自己的玩笑。
  「我不管妳是魔女還是什麼,總之請告訴我妳的名字。」
  「對不起,我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意思就是不想報上名號囉?
  隨便怎樣都好。少年只想早點掛掉這通電話。
  「妳找我有什麼事?」
  「我想跟你聊一下。可以的話,我是很想直接當面跟你對話,但他們不允許我這麼做。」
  少年瞄了一眼坐在隔壁的男子。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不出所料,男子並未回答。
  「現在請你先跟她說話。」
  在這種狀況下面對不認識的對象,究竟該說些什麼才好呢?
  電話另一端的女子說道:
  「最近每天都很熱呢。」
  「是啊。」
  少年草率地回答。
  「你今年幾歲?」
  「我讀小學六年級。」
  「這樣啊。你一個人搭車嗎?」
  「嗯。」
  「真了不起。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爺爺家玩。我爸媽有工作,所以晚點才會到。」
  若單純只聽這段對話,倒還滿中規中矩的。就像在跟搭電車時碰巧坐隔壁的年長女性聊天一樣。然而這些人不但知道少年的名字,還單方面地打電話給他。
  女子在電話的另一端笑道:
  「那是騙人的吧。」
  「哪裡是騙人的?」
  「要去爺爺家玩的部分。還有你說父母會晚點到也是騙人的。」
  「為什麼妳會這麼認為?」
  「哎呀,我應該不需要說明理由吧。因為你早就知道答案了。」
  少年輕輕皺起眉頭。的確,他說要去爺爺家玩的事情是謊言。少年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目的地。隨便哪裡都好,他單純只是想遠行而已。
  「關於我的事情,妳到底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幾乎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我倒是知道你對這個世界現在的狀態,抱持著某種模糊的不滿喔。」
  「……為什麼?」
  「因為我是魔女。」
  「我不覺得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魔女存在。而且我根本就沒什麼不滿。」
  「是嗎?那就好。」
  女子繼續說道:
  「不過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會搭上那輛電車呢?」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這是真的。
  只是偶爾會想去某個遙遠的地方。對現在待的地方感到難以忍受的厭惡。在那種時候,少年就會搭上電車隨便挑一個方向,持續前進到日落為止。因為他確實擁有回到原本所在之處的意思,所以應該不算離家出走。
  女子開口:
  「你在尋找自己的容身之處。」
  少年搖頭。即使知道位於電話另一端的人不可能看得見。
  ──我的容身之處。
  「我不覺得那種地方實際存在。」
  「說的也是。不過,真的有喔。」
  女子的笑容,從頭到尾都非常平靜。
  「在這輛電車的前方有你的容身之處。不過只要一踏入那裡,你就絕對無法回頭。因為那裡是你的容身之處,所以絕對不會放你走。」
  真是段莫名其妙的對話。為了讓電話的另一端也能聽見,少年刻意大大地嘆了口氣。
  「那是什麼宗教的意思嗎?」
  女子加以否定:
  「不,雖然如果是那樣就好了。」
  女子以平穩、安定的聲音說道。
  「你應該不相信吧。不過這是事實。若再繼續前進,你就會變得無法回頭──你先從窗戶看一下電車前進的方向。」
  即使沒有理由照辦,少年還是看向窗外吵鬧的夏之世界。鐵路的前方,有一座低矮的小山。
  「如果你還想回頭,就不能越過那座山。不能踏進前方那座城鎮。」
  少年閉上眼睛回想,他對自己的記憶力頗有自信。
  「妳是指咲良田嗎?」
  印象中在那座山對面的城鎮,確實是叫做咲良田。
  「沒錯,咲良田不會放你離開。這麼一來,你絕對無法回到現在的世界。」
  咲良田。少年對那座城鎮一無所知。
  女子呼喊少年的名字:
  「淺井惠。如果你還愛著自己現在的世界,就在下一站下車吧。」
  「……為什麼妳會知道我的名字?」
  「你覺得是為什麼?」
  不知道。不過少年大概猜到對方會如何回答。
  「因為妳是魔女。」
  女子在電話的另一端笑道:
  「恭喜你。正確答案。」

  那是四年前的事情。
  淺井惠在那個夏天,首度造訪了咲良田。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3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19 编辑


  1章 照片中的少女
  「這算是約定嗎?」
  「只要你點頭,就會變成約定喔。」

  房間裡跟平常一樣,只有她一個人。
  所以就只有兩臺監視攝影機捕捉到那副奇妙的光景。
  深深坐在木椅上的女子,對著以銀色金屬製成的骨董話筒緩緩開口。在那給人開朗印象、語調略高的聲音中,偶爾會參雜一些笑聲。
  不過那位女子完全面無表情。宛如以橡膠製成的輕巧面具般,無論眉毛、臉頰,還是視線都完全固定不動。
  即使掛著一副褪去一切、宛如空白本身的表情,女子依然溫柔地說著話。那副聲音與影像完全搭不起來的奇妙光景,足以喚起某種恐怖的感覺。
  女子所說的話幾乎都是謊言,是只要時間一過,就會被發現是錯誤的虛假情報。然而在目前這個時間點,還沒有任何人能斷定那是謊言。
  女子訴說著虛假的未來。這都是為了將某位少年叫來這個房間。
  「──嗯,沒錯。我必須跟他們見面才行。」
  再度說完已經重複過好幾次的話後,女子放下話筒。
  或許是因為太久沒說話,女子的心跳開始加快。每當心跳聲響起並送出血液時,盤據在她胸口的疼痛就會跟著增強。
  懶得移動指尖,就連睜開眼睛都嫌麻煩的女子閉上雙眼。
  這個身體確實即將邁向終點。
  女子閉著眼睛以右手觸摸自己胸口,並在腦中想像一扇門。那是扇既沉重又巨大的門。
  門上有個鑰匙孔,只有女子握有關鍵的鑰匙。
  將鑰匙插入鑰匙孔後,門上的鎖在發出一道清脆的聲響後應聲開啟。接著女子旋轉門把,推開大門──這一切都在想像中執行。
  此時在原本照理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眼瞼背後,突然出現片段的影像。
  宛如兩面相對的鏡子般,那些影像彼此重疊排列且持續往深處延伸。不過那些排成一列的影像並非無限延續,而是有終點的。在最深處的影像,總是相同的景色。
  女子一個接一個地確認眼前並排的影像。只有她注意的影像會鮮明地浮現並發出聲音動起來,剩下的影像則是靜靜地變得模糊。
  大部分的影像都呈現相同的景色。被書架包圍的房間、木製的桌子,以及放在桌上的骨董電話。完全看不見人的身影。這就是女子每天在看的、她本人的視野。
  不過那裡難得出現了變化。
  在某個影像中,房間的門被打開,出現一位少年。
  那是個雖然舉止成熟,不過在某處依然給人稚嫩印象的少年。對方以認真的眼神問道:
  「可以請妳告訴我,我的未來嗎?」
  下一個影像是位擁有宛如人工物般美麗眼眸的少女,她正筆直地看向這裡。
  「不,我並不特別喜歡石頭。」
  在那之後的影像,暫時都只有空無一人的房間。
  女子將注意力移向前方,其中某個影像裡的房門突然被打開。
  開門者是一位穿黑西裝的男子,不過一位紅眼的少女從他後面現身。
  少女以無畏的笑容說道:
  「嗨,我是來搶奪妳的。」
  影像繼續邁向終點。
  這是未來。是女子遲早會看見的未來景色。
  時間排成一列,呈現在女子面前。
  不久之後,她的意識抵達最後的影像。從那裡望向這裡的,是一位剛邁入老年的男子面孔。他的表情憂喜參半。
  女子的結局已經確定。她在不遠的未來將目擊這副景色,在這副景色中迎向終結。
  不過她無從得知那時候自己在想什麼──或是感覺到什麼。即使知道那是總有一天將看見的景色,她的視野裡總是不會映照出自己的表情。
  ──我到底會懷抱著什麼樣的想法,迎接這個結局呢?
  目前仍無從得知的未來,就只是存在於那裡。
  女子將影像回溯到少年前來這個熟悉房間的場景。
  少年露出淡淡的微笑,彷彿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即使外表看起來纖細又充滿強烈的反抗意志,他依然給人一種容易受傷的印象。
  女子聽得見自己的聲音。那是她遲早會說出口的話:
  「吶,你會希望我的結局,是幸福的嗎?」
  少年點頭回答:
  「是的,當然。」
  女子一面聽著那個聲音,一面睜開眼睛。
  並列的未來消失。
  或許是因為長時間閉著眼睛,被淚水稍微扭曲的視野中,映照出空無一人的房間。
  既沒有其他人在、也沒有任何聲音,就連一扇窗戶都沒有的房間。
  再過不久,那位少年──淺井惠將造訪這裡。

  1 八月九日(星期三)──前一天

  用右手食指打開拉環後,碳酸隨著一道輕快的聲響流洩出來。
  一輛發出老舊引擎聲的小貨車經過眼前。
  抵在左耳的手機,傳出無機質的女性聲響:
  「你在外面嗎?」
  淺井惠簡短地回答那個聲音:
  「嗯。」
  之後他喝了一口右手的可樂,將碳酸的刺激嚥下喉嚨。
  「真難得看見你在中午以前積極地活動呢。」
  「我有點事,正要去見某個人。」
  「喔,還是我晚點再打給你比較好?」
  「沒關係,距離約定的時間還很充裕,我才剛下公車而已。」
  正確來說,這通電話是在惠下公車,到自動販賣機買完可樂後才響的。
  公車站裡有張藍色長椅,惠在那裡坐下後仰望天空。眼前一片晴朗,根據氣象預報,這樣的天氣似乎會持續到明天晚上。今天非常炎熱。
  「是嗎?那關於之前那件事情。」
  無機質的女聲開啟話題──雖然在電話另一邊的人實際上並非女性。正在跟惠通話的對象,是一位通稱「隱藏號碼」的情報販子。那個人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現身,只透過電話與人聯繫。他就是那種類似麥高芬的存在。惠在一個月前曾經跟他見過一次面,不過那應該算是極為特別的例外狀況。
  「知道什麼了嗎?」
  惠開口問道。
  「不知道呢,沒什麼成果。」
  隱藏號碼如此回答。然而若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他應該也不會主動跟惠聯絡。
  隱藏號碼繼續說道: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太像是騙人的了。換句話說,甚至會讓人開始懷疑起麥高芬是否真的實際存在。」
  麥高芬。
  惠之前曾委託隱藏號碼調查這樣東西。
  「一切全都是謊言,這就是你的回答嗎?」
  總而言之,按照常識來判斷,應該不可能會有麥高芬這種東西。就連惠本人也是這麼認為的。
  「坦白講,我實在很想這麼判斷。基本上這件事情實在太誇張了。假設有人告訴你有把只要一拿到手,就能支配世界的傳說之劍沉眠在某處,你會相信嗎?」
  「有點困難呢。」
  「對吧?對我來說,都是差不多的東西。無論是征服世界,還是支配咲良田的所有能力。」
  「原來如此。」
  再度喝下一口可樂後,惠輕輕舉起罐子。有藍天襯托的可樂紅色包裝,漂亮到讓人覺得刺眼的程度。
  罐子背後的遙遠天空,是純白的雲朵。儘管有風正吹撫著臉頰,雲依然動也不動。或許是高處沒什麼風也不一定。
  ──得到麥高芬的人,能夠支配咲良田的能力。
  「為什麼像這種缺乏現實感的謠言會傳開來呢?」
  「到頭來所謂的謠言,還是要看運氣。就像在海上漂流的瓶中信一樣。只要碰巧順利漂流到某個地方被人撿到就會成立,否則就消失。當然只要事先做好調查並仔細思考,應該還是能做出容易被傳開的謠言。」
  「你辦得到嗎?」
  「辦得到喔。」
  隱藏號碼乾脆地回答。
  「倒不如說,只要在傳開前持續散布就行了。只要想方設法地散布各種謠言,遲早總有一個固定下來。」
  「換句話說,麥高芬就是其中一個偶然固定的沒有根據的傳聞囉?」
  「目前這個階段,還是這樣判斷比較妥當。」
  「不過,麥高芬確實在我手上喔。」
  惠是在約一個月前,透過某個事件得到麥高芬的。
  那東西外表就像顆黑色的石頭,而且是那種只要到河邊隨便找找,就能發現的普通石頭。而且理所當然地,那東西並無法像傳聞中的那樣有支配咲良田的能力。至少目前看起來沒有那樣的跡象。
  隱藏號碼說道:
  「沒錯,問題就在這裡。一般而言,像這種傳聞裡的東西,應該都不會實際存在才對。」
  穿著短褲的小學生們騎著自行車,嬉鬧地從惠面前經過。那些肌膚曬得黝黑的孩子們,就像是暑假的象徵。
  「那也是偶然嗎?例如某人宣稱一顆普通的石頭是麥高芬,而大家又碰巧都相信之類的。」
  「嗯~雖然我很想肯定你的意見,但這實在太沒說服力了。因為只是普通的石頭喔?那種話誰會相信啊。」
  「那麼,還有其他可能性嗎?」
  「這我就想不到了。當然,最簡單的解釋就是將一切都歸類成偶然的產物。」
  隱藏號碼接著補充道:
  「不過麥高芬這東西看起來實在太缺乏真實性了。基本上這個傳聞也才出現兩年而已。明明之前沒有任何能構成原形的話題,這麼缺乏說服力的傳聞卻能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流傳開來,這樣果然有點異常。」
  麥高芬。為什麼會突然跑出這樣的傳聞呢?
  隱藏號碼繼續嘟囔道:
  「若要將這一切都視為偶然,就需要極為大量的偶然。不過若將這當成是某人刻意散播的謠言,那位始作俑者又未免太過優秀。無論哪一種說法,都沒什麼現實感。」
  「話又說回來,為什麼要特地製造這樣的謠言呢?」
  「不知道,但就算說是一種娛樂,我也能接受喔。電腦病毒的製作者,大部分也都是愉快犯呢。」
  的確,或許是那樣也不一定。
  「唉,總之我會再稍微調查一下,畢竟我個人對這個話題也有興趣。」
  「嗯,那就拜託你了。」
  就在隱藏號碼出言道別,並準備掛掉電話時──
  惠叫住了他:
  「請等一下。我還有一件事想拜託你。」
  「嗯?什麼事?」
  「能請你幫我調查一位名叫佐佐野宏幸的人物嗎?」
  「好啊,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不知道他的年齡與職業。不過從聲音來判斷,感覺他應該有一定的年紀。」
  「你沒見過那個人嗎?」
  「嗯。他今天早上打電話給我,說想跟我見面。」
  所以惠才搭公車來到這裡。
  「那麼,有什麼事情讓你感到在意?」
  「佐佐野先生,說他想要麥高芬。」
  在今天早上的那通電話裡,他確實是這麼說的。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費用就收一個星期份的礦泉水跟消毒用酒精吧。」
  「謝謝你。」
  惠快速傳達佐佐野的住址。因為就在這個公車站附近,所以應該是眼前的其中一間民宅。
  「大概要多久才會有消息?」
  「通常是到日落。如果到時候還查不出來,就會有點麻煩。因為那表示有人刻意隱匿情報。」
  惠抬頭仰望天空。
  太陽幾乎在正南邊。現在大約是上午十一點三十分。
  「那麼就拜託你了。」
  掛斷電話後,惠將身體靠在長椅上。
  他慢慢喝著可樂,距離跟佐佐野宏幸約好見面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可說是綽綽有餘。雖然因為是不熟悉的住址而提早出門,但或許就算晚搭一班公車也沒關係。
  想著想著,電話又再度開始響起。
  外螢幕上顯示來電者是津島老師。那位老師的全名為津島信太郎。他是惠就讀的蘆原橋高中的老師,同時也兼任管理局──負責管理咲良田無數能力的公家機關的職員。

  津島傳達的要事十分簡潔。
  某位女性想見淺井惠與春埼美空。那位女性是在管理局中位居接近頂點位置的人物,基本上無法拒絕她的傳喚。因此明天上午,將會有管理局人員來接惠與春埼。
  雖然聽起來簡單,但實在是莫名其妙。
  接近管理局頂點的位置到底是什麼意思?在外人眼裡,管理局內部的狀況實在是模糊不清。
  那樣的大人物,應該沒必要見惠與春埼才對。若只是希望他們使用能力,根本就不需要特地親自接見,直接下達指示就行了。而如果是為了能力以外的理由,那就更讓人無法理解。
  津島低聲說道:
  「真是的。可以的話,我並不希望你們跟她扯上關係。只要是正常的老師都會這麼想。」
  「為什麼?」
  基本上正常的高中生,根本就不應該跟管理局這種組織有密切關聯。
  「關於她的事情,我什麼都不能說。我不但沒有那種權限,而且原本就沒有太多她的情報──不過就某方面而言,她可以說是咲良田中最危險的對手。」
  留下這句不祥的話後,津島掛斷電話。
  惠看著天空嘆氣。
  陷入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況,實在不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即使想進行推測,情報也實在過於不足。
  惠輕輕搖頭,轉換心態。現在得先處理佐佐野跟麥高芬的事情。
  喝完可樂從長椅上起身後,惠將空罐丟到自動販賣機旁邊的垃圾筒裡。
  正當惠想著差不多該去佐佐野家時──
  「你是淺井同學嗎?」
  某人從後面向他搭話。那跟惠今天早上透過電話聽見的聲音非常相似。
  惠回頭一看,便發現一位身材矮小的男子站在那裡。
  「是的,你是佐佐野先生吧?」
  「沒錯。」
  男子點點頭,露出微笑。他一笑就會產生明顯的皺紋,頭髮裡也參雜著白髮。雖然男子的外表看起來約六十五歲前後,但由於老化的方式完全因人而異,因此也無法明確地斷言。
  佐佐野開口說道:
  「你來得正好。我剛才去了附近的和式點心店,他們的水羊羹很好吃喔。」
  他輕輕提起拿在右手上的小袋子,接著說道:
  「不過,年輕人應該比較喜歡西式點心吧?」
  惠搖頭回答:
  「不,只要是甜食,我都喜歡。」
  「那真是太好了。嗯,這裡很熱,我們先走吧。」
  佐佐野踏出腳步,惠也尾隨在後。
  這一帶距離市中心有段距離,不但到處都還留有瓦屋頂的房子,田地也不少。雖然道路畢竟還是有鋪柏油,不過兩側的土壤已經外露,長出高大的雜草。
  「感謝你遠道而來。」
  惠微笑地回答佐佐野的問候:
  「只要搭一次公車就到了,實際上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距離。」
  「不過一通電話就要你馬上過來,還是太勉強了。高中生應該也很忙吧?……對不起,年紀一大就變得任性實在不太好,而且還會把一切都推給年齡。」
  「小孩子也一樣會任性,並把一切都推給年齡。而且就高中生而言,我算是滿閒的喔。」
  佐佐野以溫柔、但稍微有些柔弱的笑容說道:
  「不過將來可是會愈變愈忙呢。」
  佐佐野說著「到了,就是這裡」,然後穿過一道老舊的門。那是一間木造的平房。雖然住宅本身普普通通,但庭院十分寬廣。在庭院深處,停著一輛白色的車子。
  惠穿過拉門,走進玄關,或許是外面的陽光太強烈,讓他覺得屋內頗為陰暗。
  「這邊請。」
  佐佐野脫下鞋子,走進光滑的走廊。
  惠被帶進一間寬廣的和室,他不太習慣瀰漫著榻榻米味道的房間。
  佐佐野用遙控器打開設計陳舊的冷氣,在丟下「我去泡個茶」這句話後,便走出房間。惠在一張看起來十分厚重的木桌前坐下,雖然他先嘗試跪坐,但或許馬上就會因為不習慣而感到腳麻也不一定。
  從房間的窗戶能看見庭院,以及一棵種在庭院正中央的大樹。那大概是櫻樹吧?不過那棵老樹看起來非常衰弱,上面幾乎沒有任何葉子。跟周圍翠綠茂盛的樹木相比,老樹的樣子讓人聯想到死亡。
  惠茫然地眺望著那棵樹進行思考。玄關的鞋子不多。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這間房子裡應該只有佐佐野一個人住。
  他有工作嗎?今天是星期三,既然平日能待在家裡,那應該不是自己做生意。儘管以他的年齡來說,就算已經退休也不奇怪,但惠手邊並沒有足以斷定這點的情報。也有可能他只是將中元節的假期稍微提前而已。
  像他這樣年紀的人,為何會想追求麥高芬呢?是什麼樣的理由,讓他想追求咲良田的所有能力這種極為強大的力量。
  惠當然不知道答案──就連想像都沒辦法。
  佐佐野在過了幾分鐘後回來。他端來的盤子上,放了兩份裝在玻璃杯裡的麥茶與水羊羹。將麥茶與水羊羹放到桌上後,佐佐野在惠的對面坐下。
  在老人的推薦下,惠先吃了一口水羊羹。
  「非常好吃。」
  「對吧?每次一到夏天,我都很期待這個呢。因為只有這段期間有賣。」
  佐佐野用牙籤輕輕刺起一塊水羊羹,然後接著說道:
  「而且你不覺得這很漂亮嗎?雖然不像果凍那麼色彩鮮豔,但顏色十分厚實。」
  惠重新看向水羊羹。自然地混合了黑色與紅色,安定的色彩。舉例來說,在試著調這個顏色時,會讓人有點搞不懂該在調色盤上調合哪些顏料。
  「的確很漂亮呢。」
  惠再度吃下一口水羊羹。
  等在口中擴散的甜味消失後,惠開口問道:
  「為什麼你會想要麥高芬呢?」
  佐佐野傾斜裝著麥茶的玻璃杯,冰塊在碰到杯壁後,發出清涼的聲音。
  「我,想取回我的夢。」
  冷氣發出低沉聲音吹出冰冷的空氣。佐佐野將杯子放回桌上。惠看著老人的眼睛問道:
  「你說的夢是指?」
  「那是虛構的,過去的幻想。比什麼都要美麗,也比什麼都要有價值。」
  雖然試著思考了一下,但惠還是無法理解對方的意思。
  「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再稍微說得具體一點嗎?」
  佐佐野露出為難的笑容。
  「無論如何都得說嗎?」
  「可以的話,麻煩你了。」
  麥高芬是個非常難處理的東西。
  惠並不認為麥高芬真的擁有如同傳聞的力量,但若那些謠言都是真的,可就不能輕易地拱手讓人。
  坦白講,無論佐佐野有什麼目的,惠都不打算將麥高芬讓給他。不過,若佐佐野懷抱著讓他想要麥高芬的問題,那麼或許惠幫得上忙也不一定。
  佐佐野開口說道:
  「我並非想獲得強大的力量,只是想取回自己原本的力量而已。取回我失去的,我的能力──若麥高芬能支配咲良田內的所有能力,那當中應該也包含我的能力對吧?」
  失去能力?
  「請你告訴我詳情。」
  佐佐野啜了口麥茶,就只是稍微沾溼舌頭的程度。
  然後繼續說明:
  「我原本擁有某項能力。雖然並沒有什麼強力的效果,但對我來說是理想的能力。然而上星期來了個不認識的女孩,說要封印我的能力。在那之後,我就變得無法使用能力了。」
  很難想像對方是用什麼物理性的技術,讓咲良田的能力變得無法使用。若佐佐野說的話屬實,那麼還是認為有能夠封印別人能力的能力存在比較合理。
  惠提出疑問:
  「佐佐野先生擁有的,是什麼樣的能力?」
  「是幾乎派不上用場的東西。」
  「讓你看一下實物好了。」佐佐野說完後,便站起身來。
  他將手伸向位於房間角落、放置了幾本相簿的書櫃,然後從中抽出一本打開。
  相簿裡每頁都整齊地放著四張照片。
  「這是在我家庭院拍的。」
  佐佐野指著其中一張照片,上面是一棵高聳的櫻樹。跟一般的情形相比,那張拍下盛開櫻樹的照片周圍保留了較多的空白。
  「你覺得怎麼樣?」
  惠直率地回答:
  「非常漂亮的櫻樹。這看起來是用拍立得相機拍的。而且似乎是很久以前的照片。」
  從位置關係來看,這棵櫻樹應該就是庭院裡那棵快要枯萎的老樹。現在那棵樹,怎麼看都不可能開出像照片內那樣的櫻花。
  佐佐野點頭。
  「嗯,你說得沒錯。這是二十年前的照片了。那部分的照片更舊,是在我家前面的馬路鋪路前照的。海邊的照片比較新,大概是七年前照的。話雖如此,當時你應該還是小學生吧?因為之後蓋了防波堤,所以是在那之前的事情。」
  照片上的景色,的確全都跟佐佐野說明的一樣。
  「這些照片,跟佐佐野先生的能力有關嗎?」
  「嗯。這些照片,全都是用我的能力照的。」
  惠再度看向照片,但還是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
  佐佐野以溫柔的動作取出櫻樹的照片。
  「這些照片拍的,全都是已經不在世上的東西。不過只要有我的能力,就能將它們取回。」
  瞇起眼睛,溫柔地看過那張照片後,佐佐野將視線轉向惠:
  「我的能力,是重現過去。而且精密程度跟現實一模一樣。你可以想成是直接走進照片裡。雖然只有短暫的時間。」
  「進入照片裡的能力嗎?」
  感覺似乎能夠理解,但無法確實地想像。
  佐佐野笑道:
  「要是能實際示範給你看就好了。並沒有什麼危險性。」
  佐佐野開始說明自己的能力。
  首先,要在按下拍立得相機快門的同時使用能力。接著拍立得相機,理所當然會吐出照片。
  「我只要撕破那張照片,就能走進照片裡。」
  不過這個時候,佐佐野也必須使用能力。據佐佐野所言,拍照與撕破照片的時候,合計兩次,他都必須使用能力。
  照片裡的世界,會精密地重現過去。如果拍的是書,就能閱讀那本書;如果拍的是人,也能與那位人物對話。
  然而他的能力,並非實際讓人移動到過去。那終究只是進入照片裡而已,對現實不會產生任何影響。例如即使在照片中破壞什麼東西,現實相同的東西也不會損壞。
  「這只是讓人用來沉浸在回憶裡的能力。」
  佐佐野說道。
  「眺望懷念的景色、聞聞懷念的味道,以及與懷念的人說話,我的能力就只能做到這種事情而已。」
  儘管沒實際體驗過無法判斷,但感覺的確不是什麼危險的能力──當然若有心想濫用,方法還是不少。不過基本上想找出不能濫用的能力,反而還比較困難。
  「而且限制也很多。撕破照片時,人必須待在跟照片裡相同的地方。即使在其他地方撕破照片,也不會發揮效果。能待在裡面的時間約十分鐘,時間到後便會回歸現實。」
  稍微停頓一下後,佐佐野繼續說道:
  「不過,自從那個女孩來過這裡之後,我就變得無法使用這個能力。」
  惠點頭回答:
  「謝謝你,我大概了解狀況了。」
  佐佐野吐了口氣。
  「太好了。那麼,我們來談談麥高芬的事情吧。你願意把那個東西讓給我嗎?」
  「不,我並不認為麥高芬擁有特別的力量。」
  惠喝口麥茶,繼續說道:
  「佐佐野先生的能力很可能是因為別的能力──恐怕是來找你的那位女孩子的能力,才變得無法使用。既然如此,我們還是來尋找解除那位女孩子能力的方法吧。」
  按腰惠的說法,那麼做比較確實。
  佐佐野輕聲笑道:
  「我完全想不到有什麼方法,能夠解除別人的能力。」
  「如果你不介意,我願意協助你。」
  「你嗎?雖然我很感謝,不過為什麼?」
  要說明理由有些困難。
  大略來說,是為了自我滿足,但若要更加正確地說明,又會發展成長篇大論。惠兩種說法都不想採用。
  因此他只好提出一個不成理由的答案:
  「因為我參加的是服務社。」
  服務社是管理局判斷擁有特別強大能力的學生,所參加的社團活動。活動內容主要是按照管理局的指示,解決有關能力的各種問題。
  在一般人的認識裡,就像棒球社揮棒,管樂社吹小喇叭一樣,參加服務社的學生平常就是在解決與能力有關的問題。
  惠繼續說道:
  「關於這次的事情,或許我能以服務社活動的方式協助你也不一定。」
  實際上惠的心裡,認為這個可能性並不高。
  服務社的活動換句話說,就是管理局公認的調查。
  即使佐佐野失去能力,也不會產生什麼具體的問題,只有他本人會感到難過而已。
  雖然不曉得無法進入照片中──亦即無法進入回憶中,究竟會讓人悲傷到什麼程度,但惠不認為管理局會因為個人的感傷就下達許可。
  不過只要報上服務社的名號,大部分的人都會因此接受。
  佐佐野在露出有些煩惱的表情後說道:
  「有可能解除施加在我身上的能力嗎?」
  「我不知道。不過我想這麼做,應該會比依靠麥高芬要來得實際許多。」
  能力有各式各樣的限制,而且也有辦法以其他的能力對抗。
  「總之,請你告訴我那位來找你的女孩的事情。」
  如果是能力者本人,應該會知道解除的方法。即使不知道,也能更加正確地得知能力的內容。
  佐佐野緩緩說道:
  「她的年紀跟你差不多。穿著破牛仔褲、戴著十字架的項圈,而且眼睛紅紅的。」
  「眼睛紅紅的是什麼意思?」
  雖然這經常用來形容眼睛哭腫後的模樣。
  「她說那是有色的隱形眼鏡,還很得意地炫耀那鏡片是特別訂製的。……其他部分,我就沒什麼印象了。她的體型沒什麼特徵。」
  項圈、破牛仔褲,以及紅色的隱形眼鏡。
  縱然這些特徵都很明顯,不過服裝想怎麼改變都行,所以還是缺乏決定性的線索。
  「那位紅眼女孩是什麼時候來的?」
  「星期四。應該是八月三日吧?印象中應該是下午五點左右。」
  六天前嗎?
  惠熟識的少女──春埼美空,擁有類似能夠將時間倒回,名叫重啟的能力。不過能透過重啟倒回的時間最多只有三天,而且只能回到有存檔的時間點。
  春埼上次存檔是在前天的八月七日,在目前這個階段即使重啟也沒有意義。
  「那位女孩有帶走什麼照片嗎?」
  消除別人能力的理由,惠只想得到一個。那就是覺得那項能力礙事。
  還是認為佐佐野拍的照片中,有什麼重現後會對別人造成不利的東西比較妥當。
  但佐佐野卻搖頭回答:
  「不,並沒有。她就只是炫耀自己的隱形眼鏡,還有宣稱要封印我的能力而已。」
  對方只封印了佐佐野的能力。
  換句話說,對那位女孩而言,會造成問題的並非照片。
  雖然光擁有照片沒什麼意義,不過重現本身應該帶有某種意義才對。
  有什麼東西是只要滿足了那個條件,就會對特定人物產生價值呢?
  「佐佐野先生,你有沒有什麼能透過重現、發掘出特別情報的照片呢?」
  「特別情報?」
  「是的。例如信、電腦,或是平常遇不到的人物。你有拍了類似這些東西的照片嗎?」
  佐佐野稍微思考了一下,但最後還是搖頭回答:
  「對不起,我有點搞不太懂。因為我拍的照片幾乎都是風景。」
  「這樣啊。」
  不過一定是遺漏了什麼。一定有某張照片,對特定人物來說很重要才對。
  「能借我看一下那本相簿嗎?」
  「當然沒問題。」
  惠接過厚重的相簿,開始翻閱。那是將照片收納在硬紙板與透明膠膜之間的類型。由於紙板很厚,因此頁數並不多。
  照片裡的景色有半數左右都是惠知道的場所。開著漂亮紅葉的山道、沙灘持續延伸的海邊,其中還有一座能從惠畢業的國中看見的燈塔。咲良田並不是多大的城鎮,適合照相的地點更是有限。
  如佐佐野所言,這些照片全都是風景照。雖然也有幾張拍到人的照片,但惠無法判斷裡面是否有包含特別的人物。
  果然要是不能知道那位封印能力的女孩到底是誰,就無法找出特別的照片。書架上排列著許多相簿。
  惠不抱期待地翻開最後一頁。
  那張照片裡的景色,是一條沿著河川的小路。
  ──同時也是惠非常熟悉的場所。
  那條路就位於惠念的國中附近。
  火紅的夕陽尚在天際,照片右側的河川反射著陽光,散發出橘色的光芒。儘管不像河口附近那麼誇張,但這條河到下游後依然十分寬廣。照片深處的河邊堆滿了消波塊。在消波塊下方,有一道長長的黑影。
  惠忍不住倒抽一口氣,並陷入時間停止般的錯覺。
  那裡是惠與某位少女邂逅的場所。
  在兩年前去世的、野貓般的少女。
  而且──
  「嗯,那張照片啊。因為夕陽很漂亮,所以我不自覺就拍下來了。夕陽跟陰影的對比很棒對吧?」
  佐佐野正在說些什麼。
  然而惠根本聽不清楚。對現在的惠而言,那就像蟬聲或是耳鳴一樣,根本毫無意義。
  隨便怎樣都好,一切都無所謂了。事情實在太過突然,讓惠無法好好思考。
  「那張照片看起來還很新。是在兩年前拍的嗎?」
  照片深處的消波塊上,站著一位四肢纖細的少女。
  微小的影像。在逆光的影響下,幾乎只看得見輪廓的少女。
  不過,惠不可能看錯。
  在那裡的確實是她。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的她。
  照片裡的少女,朝這邊伸出右手。
  雖然因為影像太小而難以辨識,不過她的右手上,放了一個類似黑色小石頭的東西。
  一個類似麥高芬的東西。
  ──這一切實在是太湊巧了。
  不自然到讓人覺得是刻意的安排。
  惠闔上相簿。
  「怎麼樣?有什麼看起來會造成問題的照片嗎?」
  佐佐野的聲音,總算重新恢復成有意義的話語。
  「不,沒什麼特別的發現。」
  惠以跟平常相同到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對勁的聲音回答。
  佐佐野收下相簿,放回書架。放在從上面數來第二層,從右側數來第三本的位置。
  「要看別本相簿嗎?」
  「請問到底有多少照片呢?」
  「我也不太清楚正確的數目,不過應該有一、兩千張吧。有些照片,就連我自己也想不起來收到哪兒去了。」
  惠搖頭回答:
  「還是算了。」
  想在沒有特別線索的情況下,從數量龐大的照片裡找出目標物實在太過困難。或許那位紅眼的女孩也是基於類似的理由,才沒把照片帶走也不一定。
  佐佐野點頭說道:
  「我之後會找時間,慢慢把所有照片檢查一遍。」
  「我知道了。我也會試著展開各種調查。」
  「話說回來──」
  佐佐野輕輕偏著頭說道:
  「關於你幫我取回能力這件事,我該怎麼回報你?」
  「這是服務社的活動,所以我不會收取報酬。」
  所有的經費都會由管理局撥給學校,再由學校以社費的形式支付給服務社。
  佐佐野有些困擾地彎起嘴角:
  「可是,那樣我不太能接受。」
  惠在稍微猶豫了一下後問道:
  「佐佐野先生的能力,也能讓我進入照片裡嗎?」
  「嗯。只要你在我撕破照片時,跟我一起碰觸照片就行了。」
  「那麼,如果事情一切順利,能請你為了我使用能力嗎?」
  佐佐野擁有兩年前去世的少女的照片。
  老人露出微笑回答:
  「嗯,當然沒問題。如果只要這樣就好,那當然沒問題。」
  惠看著佐佐野的眼睛問道:
  「對了,我從接到電話時起,就一直有個疑問。」
  「嗯?什麼疑問?」
  「你是怎麼知道麥高芬在我手上的?」
  知道惠擁有麥高芬的人,應該不多才對。
  「啊,我是從認識的人那邊聽說的。」
  「你認識的人是?」
  「管理局的相關人員。」
  「我可以請教那個人的名字嗎?」
  佐佐野以接近苦笑的表情,稍微閉起眼睛。
  「對不起,這我無法回答。」
  惠點頭。
  「我知道了。」
  儘管感到在意,但就算現在逼問也沒用。

  離開佐佐野家後,惠在公車站的藍色長椅上坐下。此時太陽依然高掛天空。
  惠閉上眼睛,回想佐佐野的話。
  夢、虛構、過去的幻想。的確如此。惠在內心深處的部分笑道。
  之後他開始思考那張照片的事情。那張拍下河邊的小路、夕陽以及消波塊的照片。
  在消波塊上,有一道微小的少女身影。
  少女伸出右手,並拿著簡直就像是麥高芬的黑色石頭。
  她確實就在那裡。

  *

  搭公車返回咲良田的中心地後,惠在速食店解決午餐,並順道繞去書店跟唱片行逛了一下。
  這段期間,他一直在思考相同的事情。
  無論是在書店角落翻閱邏輯益智遊戲書,還是在唱片行試聽以奇妙歌詞為特徵的樂團新曲時,惠都一直在想著佐佐野的能力,與被他拍進照片裡的少女的事情。
  下午三點左右,惠回到家裡。
  他沖了個冷水澡、打開冷氣,然後坐在窗邊的床上。夏天下午與傍晚之間的天空,帶著深沉的藍色。就像薄荷口香糖的包裝一樣。
  惠眺望著天空,同時拿起手機。之後他從通訊錄裡叫出村瀨陽香的名字,撥出電話。
  然而即使撥號音響到第十聲,村瀨還是沒接電話。惠在下一道撥號音響完後掛掉電話。
  過不久,便換村瀨打電話過來了。
  惠按下通話鍵「喂」了一聲。
  村瀨默不吭聲一段時間後,不悅地回了句「什麼事」。
  「好久不見。妳現在方便講話嗎?」
  「廢話,這通電話是我打的耶。」
  「有什麼事?」村瀨以警戒著什麼似的聲音問道。
  「我有件事想拜託妳。後天能見個面嗎?」
  雖然惠希望能盡快進行,但他明天必須跟春埼一起去見管理局的大人物。他並不打算無意義地反抗管理局。
  村瀨稍微沉默了一下後回答:
  「傍晚以後,我應該有空。」
  「如果妳有別的行程,那改天也沒關係。」
  「……我平日都要去上輔導課。」
  這麼說來,村瀨第一學期的確因為某些理由而很少出席,連期中考跟期未考都沒參加。
  村瀨繼續說道:
  「不過我姑且還是能升級。看來我似乎在不知不覺間接受過補考的樣子。」
  不知不覺間?
  「真是奇妙的說法呢。」
  一般來說,考試這種東西應該得在有自覺的情況下去學校參加才對。
  村瀨回答:
  「津島曾經來我家好幾次,硬逼我接受考試。看來那些似乎就是補考。」
  嗯,津島以前的確說過讓不來上學的學生接受考試,結果對方拿了滿分的事情。
  村瀨像是在掩飾害羞的說道:
  「學校方面,應該也不太希望有學生留級吧。」
  「無論如何,那真是太好了。」
  「因為出席天數壓倒性地不足,所以我整個暑假都得參加輔導課。……夏天的教室非常熱,真虧津島有辦法做這種事。」
  這段話表達的,大概是村瀨對津島的謝意吧。差點忍不住笑出來的惠,勉強忍住笑意說道:
  「我這邊的事情何時處理都行。畢竟不是什麼急事。」
  雖然心情上很急,但並沒有時間限制。
  「我現在剛上完輔導課。如果是這個時段,那應該隨時都沒問題。」
  惠瞄向時鐘,現在正好是下午四點左右。這段時期白天很長,即使在這個時間行動也不會有問題。
  「那麼,還是後天麻煩妳吧。如果之後有什麼問題再更改日期。」
  「我知道了。……話說,你打算要我做什麼?」
  「我想拜託妳兩件事。」
  首先是第一件。
  惠開始說明關於佐佐野的事情。
  畢竟村瀨的能力,是消除自己碰到的事物,或許她也能消除封印佐佐野能力的能力。
  聽完惠的說明後,村瀨說道:
  「我有幾個問題。」
  「怎麼說?」
  「我想你應該也知道,我的能力只能消除對象五分鐘。雖然能夠連續使用,但再怎麼樣,我都不可能二十四小時待在那個叫佐佐野的人身邊。」
  「嗯。不過光是能短暫讓佐佐野先生恢復能力,就算有價值了。」
  紅眼少女恐怕是基於某種理由才封印佐佐野的能力。等佐佐野取回能力後,或許就能摸清那個理由。而只要知道理由,就能當成了解對手的線索。即使結果不順利,也有一試的價值。
  「唉,既然你那麼說,那大概就是那樣吧。」
  從村瀨的回答來看,她似乎非常信賴惠。
  「其他問題是?」
  「那麼,再來就是我從來沒消除過加諸於別人身上的能力。我只能消除自己碰觸的東西。不過碰觸那個叫佐佐野的人,算是碰觸能力嗎?」
  「這個嘛?」
  既然村瀨本人不知道,那惠自然更是無從知曉。
  「唉,反正試試看就知道了。」
  「嗯,拜託妳了。還有其他問題嗎?」
  「……嗯,這是最後的問題。」
  「什麼事?」
  村瀨以僵硬的聲音說道:
  「我變弱了。」
  變弱?
  「那是什麼意思?」
  「我的能力,變得無法將人當成對象了。」
  「……原來如此。」
  能力擁有各式各樣的限制,而且限制可能會在事後追加。惠知道那樣的實例。
  惠認為正確來說,並不是能力本身產生變化。產生變化的是使用者的意思。能力只會在使用者希望的情況下發動,這是大前提。那麼若是透過使用者不希望的方法,就會變得無法使用能力。
  村瀨不希望消除人類。
  「對不起。」
  惠說道。
  村瀨變得無法對人使用能力的原因,無疑是出在惠身上。一個月前,惠對她做了一件真的非常過分的事情。
  「不。」
  村瀨以溫柔的聲音──她大概是刻意發出那樣的聲音回答:
  「我覺得那樣很好。」
  關於這點,惠也能贊同。發生在村瀨身上的,是非常正確、和平的變化,甚至能稱得上是一種成長。不過這同時也代表,她的痛苦就是深沉到這種程度。
  惠傷害了村瀨某個極深的部分──他並不後悔。不過,也不打算將那當成一件正確的事情接受。
  「當時一定有更好的方法,只是我辦不到而已。」
  惠希望能找出不讓任何人受苦的最佳方法,但他辦不到那種事。他只能持續從可以選擇的選項裡,找出最接近正確答案的方法。
  「……我有點意外呢。」
  村瀨說道。
  「我本來以為你這個人一直都是自信滿滿的。」
  「才沒有那種事。」
  他並沒有自信,只是如果有必要,會裝出有的樣子而已。
  電話的另一端,村瀨以輕柔的聲音說道:
  「要我安慰你嗎?說你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惠笑著回答:
  「那真是個非常有魅力的提案。」
  他是真的這麼想。不過讓村瀨本人做這種事,也未免太過分了。
  村瀨靜靜地開口:
  「騙你的。反正你一定不追求那種事情吧?」
  「怎麼可能。我喜歡別人對我溫柔喔。」
  「那只要一直跟春埼在一起不就好了?」
  「……說的也是。」
  不過不能那麼做。就各種意義而言,她都是特別的。
  「唉,好吧。」
  村瀨拉回話題。
  「雖然我變得無法對人使用能力,但既然這次只是要消除能力,那應該不會有問題。不過坦白講,我還是不太想在使用能力的狀態碰觸人體。」
  這點惠倒是沒想到。
  「那就算了。」
  這並非絕對必要的事情。惠拜託村瀨的事情有兩件。比較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然而村瀨回答:
  「我又沒說我不想做,只是結果可能會因為這種理由失敗而已。」
  雖然有點煩惱,但惠還是點點頭。那恐怕也是村瀨希望的結果。
  「那麼,就拜託妳了。話說我還有另一件事情想麻煩妳。」
  「我聽完你的說明就知道了。總之只要找出那個女孩就好了吧?」
  「沒錯,就是這樣。」
  村瀨的能力能以有些特殊的方式使用。
  她能消除的物體定義非常廣泛。例如在指定「阻擋自己跟對方的東西」後,就能透過確認碰觸的物體是否消失,來得知對方所在的方向。這次的情況,只要指定「阻擋自己與封印佐佐野能力者的東西」,就能輕易掌握對方的所在位置。
  「妳願意幫忙嗎?」
  「那還用說。」
  村瀨以接近毫無感情、不悅的聲音回答:
  「別看我這樣,我還是很感謝你的。」
  「那一切都是津島老師的計畫。」
  「說得也是,所以我會乖乖上輔導課。」
  在那之後,惠與村瀨稍微確認了一下後天的行程便掛斷電話。
  或許是因為通話時間有點長,手機的電池有些發熱──就類似與人牽手時所感覺到的體溫溫度。
  惠輕撫手機背面,將手機放到桌上。
  好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惠試著思考,但目前能做的事情並不多。
  惠聯絡佐佐野,表明希望能在後天傍晚碰面。有必要讓村瀨跟他見個面。
  再來就是等待隱藏號碼的聯絡。惠之前曾請隱藏號碼幫忙調查佐佐野。
  手機是在下午六點四十五分左右響起。螢幕上顯示為不明來電。隨著太陽緩緩西沉,影子也跟著被拉長,室內逐漸被籠罩在一層薄薄的深藍色黑暗中。
  惠按下通話鍵。
  「喂,我是淺井。」
  「晚安。是我啦。」
  話筒另一端傳來隱藏號碼無機質的女聲。
  惠回答:
  「晚安。查到佐佐野先生的事情了嗎?」
  「嗯,多少啦。還滿有趣的。」
  隱藏號碼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得意。雖然站在惠的立場,還是比較希望能聽見不有趣的情報。
  「佐佐野宏幸。他以前在市公所上班,於三年前離職。嗯,就是很普通地退休。」
  聽起來沒什麼好奇怪的。
  「那算是有趣的情報嗎?」
  「怎麼可能。這種事情,隨便找個人都能在兩分鐘內查到。是比泡麵還要簡便的情報。」
  「這麼說來,還有其他消息?」
  「當然。他是在二十八年前被調到市公所的。那麼在那之前,他究竟在哪裡工作呢──答案就是管理局。他原本是管理局的職員。」
  這的確有點讓人驚訝。
  「那有什麼重要的意義嗎?」
  即使是管理局人員,依然算是正當的公務員,沒必要因此就對他抱持警戒。
  不過隱藏號碼回答:
  「有喔。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意義。問題在於他隸屬管理局的時期。他之前在管理局工作了十年。」
  經對方這麼一說,惠開始思考。
  佐佐野被派到市公所是二十八年前的事情。若佐佐野是在同一年離開管理局,並曾在那裡工作十年,那麼他應該是在三十八年前加入的。
  於是惠總算注意到──三十八年前。那是讓咲良田變成一座特別城鎮的時期。
  隱藏號碼以雖然缺乏生氣、但帶著興奮色彩的女性聲音說道:
  「三十八前,那是首次在咲良田發現不可思議的能力,同時也是管理局誕生的年份。佐佐野宏幸是管理局創設時的成員之一。」
  咲良田的能力,是在約三十八年前出現的。事情發生得十分突然,比任何天災都還來得戲劇性,擴散得比任何疾病都還來得迅速。原本毫無特別之處的人們,在各種意義上都獲得了既特別又多樣的能力。
  然而,世界並未陷入混亂。除了咲良田的居民以外,甚至沒人發現這壓倒性的變化。
  當然就這座城鎮而言,還是產生了相當的問題。不過跟出現能力這種異常的巨大變化相比,產生的問題實在微不足道──所有的一切,都只在一座城鎮內完結。
  理由十分明確。因為有個機關以壓倒性的速度,對應了這誰也無法預料的變化。
  管理局。那是一個在世人首次發現能力的隔月便完成編制,並立刻有效地發揮機能的組織──也或許在管理局正式成立之前,他們就已經以組織的方式開始在運作了。
  隱藏號碼說道:
  「管理局是個異常的組織。無論資金、人員、系統還是所有的一切,都用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籌備完成。這可不是比喻,以公家機關而言,管理局的確是以不可能的速度成立。簡直就像在很早以前,也就是能力首次被人發現之前,就已經確定要成立似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知道答案的人不多。恐怕除了管理局的創設相關人員,都無人知曉。
  「佐佐野先生知道管理局成立的過程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他在進入管理局的前幾年,就已經任職於市公所。接著能力被人發現,管理局成立之後,他才被編排進創設時期的成員。」
  或是管理局設立時,為了調整人員的數量,才適時地將他拉進來也不一定。由於無論管理局還是市公所都有配置地方公務員,因此這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不過還有別的可能性。對管理局的創設而言,佐佐野或許是擁有重要意義的人才。這的確是不能忽視的情報。
  隱藏號碼繼續說道:
  「總而言之,這下麥高芬的存在總算變得比較可信了。畢竟連管理局創設時的成員都想要那個東西。或許佐佐野宏幸掌握了什麼足以讓他相信麥高芬的傳聞屬實的情報也不一定。」
  這就難說了。雖然可能性並不是零,不過──
  「按照津島老師的說法,管理局在經過調查之後,似乎做出了麥高芬沒有那種價值的判斷。」
  「嗯~或許你持有的麥高芬是假的也不一定。」
  「而且,佐佐野先生說他只是想取回自己的能力而已。」
  惠開始說明與佐佐野的對話。他從頭到尾都沒打算確認麥高芬,至少看起來並不像想要麥高芬的樣子。
  「算了,總之我會再試著調查麥高芬一陣子。」
  隱藏號碼說道。
  「拜託你了。謝謝你幫我調查佐佐野先生的事情。」
  「這點小事,根本就不算什麼。」
  接著道完別後,隱藏號碼便掛斷電話。
  如果情況允許,惠其實還想麻煩他調查封印別人能力的能力者的事情。不過若不小心害隱藏號碼的能力遭到對方封印,那事情就不妙了。他平常是透過能力將情報變換成營養維生,除了水以外,並不會經口攝取其他東西。這是攸關生死的問題。
  惠將手機放到桌上。房間裡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夏天夜晚的黑暗十分深沉。
  在那之後,惠躺上床閉起眼睛,鉅細靡遺地回想今天發生的事情。各種情報交互參雜在一起──麥高芬、佐佐野、管理局、紅眼女孩,以及照片裡的少女。
  此外她的右手上,還有顆黑色的石頭──外表極似麥高芬的石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惠有種自己成了被人操縱的難看傀儡的感覺。到處都佈滿透明的細線,將各個部分糾纏在一起,讓人無法看清事情的全貌。然而透明的線,正支配、操縱著惠的行動。
  以絕對的力量,進行確實的支配。

  *

  那天晚上,惠花費很長一段時間思考許多事情。
  關於麥高芬、關於照片中的少女,以及已經沒人記得的與某個女孩子的對話。他分散、擴張自己的思緒到各種地方──例如在沼澤附近被雷打到的男子。
  直到夜深、快要睡著之前,惠想起兩年前的事情。
  正確來說是兩年又一百二十二天之前,第一次和她相遇的那天。

  那是四月上旬,一個天氣還有點涼的傍晚。
  剛升上國中二年級的惠,坐在河邊的消波塊側邊──那是一個不會引人注目的地方。
  總覺得不想見到其他人,懶得與任何人說話。他想一直待在那裡,直到周圍變暗為止。
  惠發現有道細微的腳步聲爬上消波塊的側邊。
  他希望盡可能不跟任何人碰面,獨自待在這裡。
  過不久,腳步聲停在惠的耳邊──亦即惠的斜後方、比他坐的位置略高的消波塊上。
  然後他聽見了一道女孩子的聲音。
  「喂。」
  惠沉默地看著河川。
  「喂,我在叫你。」
  雖然不曉得對方是誰,但只要別回頭,應該馬上就會離開吧。
  少女開口問道:
  「你在哭嗎?」
  這指摘實在是錯得離譜。
  惠忍不住朝後面看去。
  在夕陽的照耀下,一位四肢纖細的少女正站在消波塊上。
  「為什麼妳會這麼覺得?」
  少女彷彿一隻無畏、孤獨又隨興的野貓般,以大大的眼睛直視這裡,帶著微笑說道:
  「沒什麼理由。不過感覺只要這麼問,你就會願意回答。」
  惠僅彎曲嘴角笑道:
  「妳找我有什麼事?」
  「嗯,我有事情想問你。」
  「很遺憾,我現在沒什麼心情跟人說話。」
  「為什麼?」
  「為什麼呢?」
  沒什麼理由。只是偶爾會懶得跟人說話而已。
  惠提出疑問:
  「妳覺得為什麼我會不想跟人說話?」
  稍微思考了一會兒後,少女回答:
  「因為夕陽非常漂亮?」
  真是莫名其妙的回答。
  「嗯,就是那樣。」
  惠敷衍地點頭,將視線重新轉向前方。
  透過衣物摩擦的聲音,惠知道少女也坐到了消波塊上。
  兩人就這樣無言地眺望著天空。夕陽的暗紅色,緩緩染上夜晚的深藍色。
  惠不太能理解為何少女要坐在自己旁邊,但他也提不起勁主動搭話,因此持續看著被夕陽染紅的天空。
  這段期間,他一直在思考坐在斜後方那位少女的事情。
  陌生的少女──不對,惠曾經在學校見過對方幾次。而且她現在身上正穿著跟惠一樣的七坂中學制服。不過這次是兩人首次對話。
  夕陽緩緩西沉。
  當最後的陽光消失在遠方的大樓背後時,少女開口:
  「這麼一來,你不想跟人說話的理由就消失了。」
  惠嘆了口氣。
  雖然也不是不能出言反駁,但總覺得現在沒那個心情。
  「妳說得沒錯,有什麼事情嗎?」
  惠看向少女。
  少女露出宛如惡作劇的孩子般、天真無邪的笑容。
  「我有事情想問你。你覺得為什麼這種地方,會有消波塊呢?」
  消波塊一般是設置來減低海浪的衝擊力,實在沒必要放在流速緩慢的河川。
  「妳就是為了問這種事,才等到現在的嗎?」
  少女理所當然地點頭。
  「嗯,因為這不是很令人在意嗎?」
  惠從來沒在意過這種事。
  稍微思考了一會兒後,惠回答:
  「難道不是因為這裡有條河,而且夕陽很漂亮嗎?」
  少女疑惑地說道:
  「這能算是理由嗎?」
  「誰知道。夕陽西下時,在水邊的消波塊,我個人是還滿喜歡的。」
  或許是哪位偉人被從這裡看見的夕陽感動,認為一定要在這裡設置消波塊也不一定。
  惠說完後,少女再度露出笑容。
  「我也喜歡夕陽下的消波塊喔。總覺得很像故事中的一個場景。我覺得男孩與女孩在那樣的地方立下約定,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嗯,聽起來還不錯。」
  「我們來做個什麼約定吧?」
  惠再度彎曲嘴角笑道:
  「很遺憾,夕陽已經沉下去了。」
  「我也喜歡月亮下的消波塊喔。」
  「距離月亮出來,還有一段時間。」
  「只要等到那時候不就好了。」
  「如果太晚回去吃晚餐,我會被罵呢。」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
  惠是在升上高中後,才開始一個人生活的。在那之前,他都寄住在某人家裡。
  「那麼,我差不多該走了。」
  惠跳下消波塊,站到地面上。
  少女俯瞰著惠說道:
  「下次再見囉,淺井同學。」
  惠沒想到對方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這算是約定嗎?」
  惠問道。
  「只要你點頭,就會變成約定喔。」
  少女回答。
  那是發生在大約兩年又一百二十二天,八小時四十五分前的事情。
  夕陽西沉,但天空還沒完全變暗的時間。
  在淡藍色的空氣中,野貓般的少女看著這邊微笑。

  2 八月十日(星期四)──起點

  盛夏上午七點,在這個充滿最新鮮陽光的時間,傳來了一封簡訊。
  通知來訊的電子音叫醒了惠。他一面因為從窗戶射進來的那過於健康的光芒瞇細眼睛,一面伸手拿起手機。
  那是春埼傳來的簡訊。內容是簡潔的句子──我現在可以過去嗎?
  惠今天預定要跟春埼一起去見某位管理局的大人物。
  因為管理局人員會來接送,所以惠預測移動方式應該會是開車。比起分別繞去惠跟春埼的家,還是先讓兩人集合在同一個地方會比較有效率。
  春埼的家距離這裡,步行大約要十五分鐘。所以惠應該還有時間刷牙洗臉跟換個衣服。
  於是惠回了封「可以」的簡訊。他在床上用力伸起懶腰,然後門鈴就響了。
  由於不難猜測門外的對象是誰,惠發出嘆息。門鈴只響一次,而且恐怕無論再等多久,都不會有第二次。話雖如此,當然還是不能加以忽視。
  爬下床後,惠試著搖搖頭擺脫睡意並走向玄關。
  強烈的光芒在他解鎖開門後照射進來──那是一道暴力,或是宛如正確象徵的光芒。站在門前的春埼美空說了句「早安,惠」。她身上穿著在這四個月間,已經看慣的制服。
  惠忍不住笑了出來。嗯,看來這早晨還不算太壞。
  「早安。春埼,妳吃過早餐了嗎?」
  「還沒。不過我有做三明治。」
  春埼的右手提了個小紙袋。
  「惠吃過了嗎?」
  「不,我才剛起床而已。」
  「那我們一起吃吧。我準備了兩人份。」
  「真是太感謝了。話說我能拜託妳一件事嗎?」
  「當然可以。什麼事?」
  「我要換衣服,麻煩妳等我三分鐘。」
  惠住的是公寓套房,所以很遺憾,沒辦法去別的房間換衣服。
  春埼輕輕歪著頭說道:
  「我不介意喔。」

  那究竟是指服裝的事情,還是在她旁邊換衣服的事情呢──雖然無論是哪一種,惠的答案都一樣。
  「我有點介意。可以的話,希望妳能在外面等一下。」
  「我知道了。」
  惠在看見春埼點頭後關上門回到房間,脫掉身上的T恤跟短褲,快速換上制服。這是為了配合春埼的打扮。既然要去跟管理局的大人物見面,穿得太邋遢也是個問題。
  在前往玄關的途中,惠順手將脫下的T恤跟短褲放進洗衣籃裡。
  重新打開門後,春埼還是以相同的姿勢,站在跟之前相同的位置。就連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
  「久等了。」
  春埼在被帶進室內後說道:
  「我可以借一下盤子嗎?」
  「當然。」
  惠走進洗手間刷牙洗臉。等他回到房間時,三明治已經被整齊地擺在桌上的盤子裡。而春埼就站在旁邊。
  之後春埼收下惠遞給她的坐墊,以安靜的動作坐下。
  「喝冰咖啡可以嗎?」
  「嗯,謝謝。」
  惠從冰箱裡拿出寶特瓶裝的冰咖啡,倒入兩個杯子,並連同咖啡用的牛奶一起端到桌上。在春埼正面就座後,惠重新看向三明治。
  「看起來很好吃呢。」
  盤子上擺了番茄萵苣三明治與雞蛋三明治。在白色的麵包之間,看得見紅、綠、黃三種顏色。
  「請用。」
  「嗯,我開動了。」
  惠首先拿起右側的雞蛋三明治。
  「做這些很辛苦吧。妳幾點起床的?」
  「五點三十分左右。」
  那實在不是暑假該起床的時間。就連每天早上都會去參加收音機體操的活潑小孩,都還會再睡晚一點。
  「妳不睏嗎?」
  「如果我說想睡,可以在這裡睡嗎?」
  「還是別這麼做比較好,制服會皺掉。」
  春埼喝了一口加了牛奶的咖啡。
  「其實我昨天很早就睡了,所以一點都不睏。」
  「聽起來不錯,感覺很健康呢。」
  說著說著,惠打了個呵欠。
  「惠昨天很晚睡嗎?」
  「有點晚。我在想事情。」
  「那麼,是我太早來了嗎?」
  「沒關係啦。託妳的福,我才能吃到美味的三明治。」
  與其說春埼擅長料理,不如說她根本不會失敗。只要有食譜她就能照做,而且也不會忘記先嚐味道。她會確實地預想到自己失敗的狀況。這位少女雖然看起來缺乏感情,但還絕對不代表她欠缺想像力。
  「你昨晚在想什麼?」
  「很多各式各樣的事情。」
  「例如呢?」
  稍微思考了一會兒後,惠回答:
  「某個小男孩跟小女孩相遇,然後陷入了戀情。」
  惠以冗長的比喻緩緩說道。
  「那就像是場南島的暴風雨,突然遮蓋了周圍的景色,讓人只能看見眼前的對象。他們就是陷入了那種戀情。」
  春埼筆直地看著惠,同時咬了口用雙手拿著的雞蛋三明治。惠覺得那動作看起來就像隻小松鼠。如果她願意鼓起臉頰,或許會很可愛也不一定。不過若實際說出口,她一定會真的鼓起臉頰。正因為清楚這種事,所以惠刻意不提及臉頰的魅力,繼續說道:
  「雖然兩人每天都過得很快樂,但離別還是突然降臨。女孩其實是某個國家的公主,無論如何都必須返回自己的國家。」
  春埼吞下嘴巴裡的三明治說道:
  「回國這件事,比那個男孩子還重要嗎?」
  「這個嘛,我覺得應該不是順位的問題。而是發生了無可奈何的事情,例如母親病重倒下之類的。」
  周遭的人都說只要等母親痊癒,再回來見男孩就行了。而女孩也認為那麼做是正確的。
  惠喝口冰咖啡繼續說道:
  「兩人立下絕對要重逢的約定後便道別了。然而女孩母親病倒的事情,其實是國王的謊言。女孩有個早就決定好的未婚夫,不能讓她跟異國男孩的感情變得太好。於是國王雇了一名魔法師,請魔法師消除女孩對男孩的記憶。」
  「真是過分的國王。」
  春埼說道。雖然惠也深感贊同,不過他知道春埼一定並非打從心底那麼認為。她大概只是針對這個話題,想像了一個最適合的回答而已。
  「除此之外,國王還送了一道訊息給男孩。國王特地告訴男孩,女孩早已忘記跟他的約定。不過這究竟是一項殘酷的舉動,抑或是國王個人的溫柔就無從得知了。」
  「之後,」惠接著說道。「男孩開始思考,自己究竟該如何看待女孩忘記的約定。男孩不知道已經被對方遺忘的約定,是否依然得以成立。春埼,妳怎麼認為?」
  冗長的比喻。這是與兩年前去世的少女類似的手法。不過若真要比較,她的比喻要來得複雜多了。
  春埼乾脆地搖頭。
  「我認為所謂的約定,應該是建立在與他人之間的東西。光只有一個人,是無法成立的。」
  「那麼男孩應該忘記約定的事情活下去嗎?」
  春埼再度搖頭。
  「沒有那個必要。即使約定不再是約定,也沒必要因此就改變目的。如果男孩還想與女孩重逢,只要自己一個人努力就行了。」
  少女的回答,偶爾會過於正確。
  「說得也是。」
  惠點頭,然後咬了口三明治。非常美味。
  春埼說道:
  「如果惠是那個男孩,無論使用什麼方法,都一定會與女孩重逢對吧?」
  即使凝視春埼的眼睛,惠還是讀不出任何感情。她的眼神一如往常,宛如人工物般清澈。
  惠笑道:
  「這個嘛。如果確定重逢能讓兩人變得最幸福,那我應該會盡可能努力看看吧。」
  究竟男孩是否有辦法確信自己應該與女孩重逢呢?與那位忘記約定的女孩。
  「話說回來,」惠用這句話改變話題。「我昨天去見了一位想要麥高芬的人。」
  說明完與佐佐野之間的對話後,惠接著補充道:
  「如果有必要,或許得麻煩妳重啟。」
  「我知道了。」
  春埼一如往常,簡單地點頭。
  「還有什麼其他我能幫忙的事情嗎?」
  「目前還是我一個人行動比較好。如果有事情要拜託妳,我會再跟妳聯絡。」
  「好的。」
  惠拿起番茄萵苣三明治。被夾在白色中間的紅色與綠色,看起來十分鮮豔。由於實在太過漂亮,反而讓人覺得有點欠缺現實感。

  春埼在惠房間這件事,已經透過津島轉告給管理局了。
  九點一到,一位穿黑西裝的高大男子便出現在惠的房間。
  男子的外表讓人聯想到混凝土牆,給人一種壓抑感情的堅毅印象。他以毫無溫度的聲音說道:
  「我是管理局的人,是來接兩位的。」
  男子以公事公辦的語氣,帶領惠與春埼走出家門。
  公寓前面停了一輛黑色轎車。雖然給人的印象並非特別高級的車子,不過被整理得非常乾淨,無論窗戶玻璃還是引擎罩都一塵不染。
  黑西裝男打開車門。惠與春埼在對方的催促下坐進後座。
  總覺得似乎跟不好的事件扯上了關係。例如綁架或是地下交易之類的。幸好現在還是悠閒的早晨。如果是深夜,一行人的目的地絕對會是碼頭旁的倉庫。
  車子開始前進後,惠提出疑問:
  「請問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
  坐在駕駛座的黑西裝男回答:
  「對不起,我無可奉告。」
  「那我們預定要見的人物是誰?」
  「無可奉告。」
  惠在心裡嘆氣。
  然後他想起從津島那裡問來的情報。位居接近管理局頂點位置的人物,某方面來說,算是咲良田中最危險的人物。
  「能不能至少告訴我對方的名字?」
  惠原本以為對方又要說「無可奉告」。
  然而在一陣沉默後,男子回答:
  「她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
  惠突然想起過去的某件事情。四年前正好就在這個時期,惠首次造訪咲良田時,曾在電車內接到一通電話。
  惠詢問對方的名字。當時那位女子是這麼回答的。
  ──對不起,我沒有名字。
  沒錯,女子自稱魔女。而且之後也宛如真正的魔女般做出預言。
  ──咲良田不會放你離開。
  那個人就在這輛車的目的地嗎?她到底是什麼人?
  「沒有名字是什麼意思?」
  惠問道。
  「對不起,我無可奉告。」
  男子如此回答。
  之後一行人便再也沒有對話。
  車子沿著國道,往東南方開了約十五分鐘。咲良田是個小城鎮,高聳的建築物馬上就變得稀疏。
  這方向有什麼跟管理局相關的設施嗎?雖然試著回想,但惠的記憶裡並沒有那種地方。
  車子開進一條小路,停在某棟孤立於鎮外的樓房的停車場。黑西裝男下車,打開後座的車門:
  「請下車。」
  惠下車後仰望這棟樓房。面向這邊的部分完全沒有窗戶,雖然無法完全確定,但總共應該有四層樓,稱不上是高大的建築物。
  外表的混凝土牆因為日曬而變色。儘管這棟房屋看起來跟接近管理局頂點的人物有些不匹配,但仔細想想,管理局只是一個在市政府底下營運的機關,職員的人數也不多,或許現實就是像這樣也不一定。
  「請往這邊走。」
  男子帶頭踏出腳步。
  惠看了站在旁邊的春埼一眼後,便跟在男子後面。
  一行人走進樓房,穿過走廊,搭上電梯。由男子操作按鈕。
  雖然門有關起來,但惠實在無法判斷電梯是在上升還是下降。這座電梯非常安靜,彷彿從搭上去開始,就完全沒在移動似的。
  過不久,門再度開啟。
  眼前是一條被純白日光燈照亮的狹窄走廊。現場感覺不到人的氣息,右側的牆壁上一共有四扇門。
  黑西裝男握住門把,打開最前面的一扇門。
  「春埼小姐,這邊請。」
  惠看向門後方,裡面是一間空蕩的房間。除了沙發跟桌子,以及裝在牆壁上的電話跟時鐘以外,完全看不見其他東西。
  「只有春埼嗎?」
  「是的,一次只能一位進去。」
  惠看向春埼,而後者也回望這邊一眼。惠在兩人視線交會時說道:
  「那麼,晚點見。」
  「嗯,我先進去了。」
  簡短地對話完後,春埼走進房間。
  男子關上門,用右手摸著那扇門持續了幾秒。
  他到底在幹什麼呢?然而在惠發問之前,黑西裝男已經回頭轉向這裡。
  「這邊請。」
  男子再度邁出腳步。惠只好無奈地跟在他後面。
  兩人的腳步聲在走廊上迴盪。
  這棟缺乏人氣的建築物,簡直就像被捨棄到世界的角落。
  「真安靜呢。」
  「是的。」
  「這棟房子是屬於管理局所有嗎?」
  「這我無可奉告。」
  兩人的對話到此為止。
  男子在走廊的最深處停下腳步,這次換用左手觸摸那裡的門。接著他握住門把,打開了門。
  門的前方,是另一條走廊。男子與惠一同踏進走廊後,便確實地將門關上,並再度用右手摸了一下門。
  惠環視周圍。這裡是條跟剛才沒什麼兩樣的狹窄走廊,只是稍微短了一些,而且只有正面的牆壁上有一扇門。
  男子在走廊上前進,跟剛才一樣用左手碰了一下門──
  「請進。」
  然後緩緩地拉開了門。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書架。狹小房間的牆壁完全被書架填滿。
  房間深處的右側有一張厚重的木桌,一位女性深深地坐在桌子前方的大椅子裡。
  那是一位奇妙的女性。她的身材嬌小,並穿著一件彷彿住院服的樸素白衣。從外表很難推測女子的年齡。雖然她應該有相當的年紀了,但臉上卻幾乎沒有皺紋。
  黑西裝男從走廊關上門。於是房間裡現在只剩下惠跟那位女子。
  女子緩緩抬起臉頰,以做作且刻意的動作露出溫柔的笑容──總覺得稍微有點恐怖。
  「好久不見。還是該說初次見面呢?」
  女子以溫柔、但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道。
  「我可以請教妳的名字嗎?」
  女子以和四年前相同的臺詞回答惠的問題:
  「對不起,我沒有名字。」
  「不過這樣我就不曉得該怎麼稱呼妳了。」
  「說得也是。因為我本來是沒必要讓人以名字稱呼的存在……不過如果有必要,就叫我魔女吧。」
  「好的。」
  魔女。
  惠環視周圍後,在右側深處的牆壁上發現一扇門。魔女解釋:
  「那後面是寢室。裡面有浴室跟洗手間。另外也有一些用來運動的空間。」
  「那裡有窗戶嗎?」
  「沒有。一扇也沒有。」
  惠試著調查了一下剛進來的門,但完全無法轉動門把──儘管那扇門看起來並沒有上鎖。
  「右手是上鎖,左手是解除。」
  這一定就是那個黑西裝男的能力。
  魔女點頭。
  「沒錯,而且被他施加能力的東西,絕對不會產生變化。」
  房間裡沒有窗戶。若想進來這裡,就必須先通過兩扇被能力封鎖的門。
  這個房間被完全隔離了。
  「那兩扇門是用來保護妳的吧?」
  然而魔女搖頭回答:
  「不,我是被關在這裡。那扇門並不是為了防止別人入侵,單純只是用來防止我脫逃而已──我跟外界完全沒有聯繫。」
  「那個呢?」
  惠指向桌上。那裡放了一臺被設計成骨董風格的金屬製電話。
  「那只能通到一個地方。每次接電話的對象都一樣。你相信有那種生活嗎?」
  惠搖頭。
  魔女維持著做作的笑容,發出笑聲:
  「在各方面都很辛苦呢。」
  惠有些在意地問道:
  「四年前,妳是怎麼打電話給我的?」
  「我可是費了好一番工夫,並準備了好幾個藉口呢。」
  魔女開口要惠再靠近一點。
  惠走向魔女。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面前。
  「稍微彎下來一點。」
  魔女坐在椅子上伸出手,碰觸惠的脖子。她先閉上眼睛,然後在重新張開時凝視惠的臉。
  「我好想見你,淺井惠。我一直想跟你道歉。」
  覺得莫名其妙的惠問道:
  「道歉?為什麼?」
  「為了讓你來到咲良田的事情。」
  惠在想起四年前的電話後回答:
  「不過妳當時有給我忠告。是我擅自來到這個城鎮的。」
  魔女輕輕搖頭。
  「不對。我早就知道了。只要打那通電話,你一定會來到這個城鎮。而且比直接叫你來咲良田,還要能確實引起你對這座城鎮的興趣。」
  的確,或許是那樣沒錯。惠的確因為魔女打來的那通電話,而對咲良田產生了興趣。
  在那之後經過四年。
  ──咲良田不會放你離開。
  就各種意義而言,她的預言都實現了。
  惠問道:
  「妳到底是什麼人?」
  位居接近管理局頂點位置的女性。
  四年前向未曾謀面的少年傳達預言的魔女。
  被隔離在杳無人煙的老舊建築裡的無名氏。
  「我可以說是系統。」
  女子說道。
  「我本來應該要是個沒有自我的道具。是製作、培育、維持管理局所必需的系統的一部分。」
  女子的聲音十分平靜。
  明明是人發出的聲音,但聽起來卻像是更加詭異的東西。雖然不至於像機械音,但舉例來說,就像是風聲那樣不定形的聲音。
  「是妳創立了管理局嗎?」
  「有點不一樣。創立管理局的,是一群巧妙利用了我的能力的人。」
  魔女稍微閉上眼睛一段時間。
  那個動作比起眼皮完全不動,更讓她的存在看起來缺乏人味。
  「我能夠預知人的未來。」
  「預知未來?」
  「沒錯,那就是我所擁有的能力。例如在管理局創立之前,就知道在創立與營運時會遭遇什麼問題。」
  那樣的話,那個能力實在是太過強大了。
  「我是用來監視咲良田未來的系統。」
  系統。
  惠發現在不知不覺間,笑容已經從魔女的臉上消失了。
  失去表情的她,看起來就像是某個非人之物。
  真的就只像是個系統,凝聚成人形後的存在。
  惠一想到這裡,女子便露出微笑。
  女子就像這樣以極為做作的笑容,強硬地讓自己恢復成人類。
  「對不起。我偶爾會忘記表情。要是一直獨自待在這種房間裡,就會忘記自己身為人類的事實。」
  「妳到底從多久以前就待在這裡了?」
  「在比你出生還要久遠之前。雖然中間換過幾次地方,不過我已經將近三十年,都像這樣被與世隔離了。」
  三十年來,都像這樣在沒有窗戶的房間生活嗎?
  那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生?
  遺忘表情的生活方式,到底是何種性質的東西?
  完全無法想像。
  惠提出疑問:
  「可以請妳詳細告訴我妳的能力嗎?」
  「沒問題。」
  魔女點頭,將手伸向惠。
  「首先,要觸摸某個人並閉上眼睛。」
  魔女以右手觸摸惠的臉頰,閉上眼睛。
  「然後想像開門的樣子。打開鎖,轉動門把,靜靜地推開門。這麼一來,我的腦中便會浮現出對方的未來。那就像相對的鏡子筆直排成一列般,而我也能藉此得知那個人將來會看見的景色,以及將來會聽見的聲音。」
  魔女緩緩睜開眼睛,將手抽離惠的臉頰。
  「妳剛才看見我的未來了嗎?」
  「嗯,雖然不多,但感覺非常新鮮。因為我平常都只有看自己的未來。」
  女子將手抵在自己的胸口,接著說道:
  「我一直都在這個房間,持續看著自己的未來。只要咲良田發生重大的問題,就會有人來向我報告。因此只要觀看我的未來,就能知道咲良田將發生什麼問題。然後我只要看見收到報告的未來,就會透過那臺電話傳達問題。」
  「那樣未來就會產生變化嗎?」
  魔女將手從胸口放下,點頭回答:
  「沒錯。所以說是預知未來其實並不正確。應該說是能極為正確地模擬未來的能力才對。如果要說明得更詳細一點,那就是在不考慮我本人能力的情況下,從現狀模擬未來的能力。」
  「所以我總是獨自一人。」魔女說道。
  只有在發生問題時,才會有人造訪這個房間。
  不過透過魔女的聯絡,問題在發生之前就被迴避了。
  所以現實中,根本不會有人來到這個房間。
  每次都只有在魔女透過自身能力看見的假想未來中,才會有人來到這裡。而那個未來將會被確實地迴避,永遠沒機會化為現實。
  實際體會過重啟效果的惠,稍微能夠理解那種感覺。
  能夠預知未來的能力,其實就等同於能夠改變未來的能力。
  發現自己指尖微微顫抖的惠,緊緊握住自己的手。
  「可以請妳告訴我,我的未來嗎?」
  亦即今後將遭遇的所有問題。
  若能獲得那些資訊,或許未來的人生就能完全不犯下任何錯誤,讓所有人都獲得幸福。
  即使那是宛如幻想般的事情,不過如果能夠達成,惠將不擇手段。
  然而女子搖頭回答:
  「我辦不到。就連這個房間裡,也受到管理局的監視。他們不允許我為了個人目的,訴說未來。」
  惠確認室內,在天花板的左右各發現一臺監視用攝影機。
  「像妳這樣的人,究竟還需要獲得誰的允許呢?」
  與管理局的創設息息相關,擁有絕對能力的魔女。
  「我並沒有針對特定人。我指的是包含我在內,管理局的系統全體。我不過是作為系統的一部分,作為一種機能──真要說的話,就只是作為一個被人利用的道具──才待在這裡的。」
  女子輕輕搖頭,接著說道:
  「我今天跟你見面,是極為例外的狀況。甚至可以說是系統錯誤,是應該被導正的問題。」
  「這算是問題嗎?」
  「嗯。不過我無論如何都有必要觀看你的未來。」
  「為什麼?」
  「我不能回答你。若告訴你理由,就等於是洩漏未來。管理局不允許我對個人說洩漏未來的事情──之所以讓你跟春埼美空個別進來這個房間,就是基於這個理由。」
  「……原來如此。」
  管理局不允許他們在能夠重啟的情況下,跟魔女見面。
  因為只要在從魔女那裡聽取未來後進行重啟,惠就能在不被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獲知未來。
  魔女說道:
  「如果我告訴你不該說的未來,管理局就會將你跟春埼美空隔離。而且至少會持續三天以上,到你們無法使用重啟為止。」
  惠點頭。
  能預知未來,是一種極為強大的力量。
  惠能理解管理局為何如此警戒。
  他想起津島的話。
  ──就某方面而言,她可以說是咲良田中最危險的對手。
  若是現在,就稍微能夠理解。對管理局而言,與她見面──亦即產生讓人知曉未來的可能性這件事,應該是一件不可忽視的問題。
  「好了,讓我再更仔細地觀看你的未來吧,淺井惠。」
  魔女閉上眼睛,再次用手觸摸惠的胸口。

  魔女到底在看什麼呢?
  管理局到底想知道自己的什麼未來?
  無論再怎麼思考,惠還是無法得出答案。
  閉著眼睛、持續觸摸惠胸口的魔女說道:
  「我只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
  「那是跟未來有關的事情嗎?」
  「嗯,沒錯。」
  「我聽了不會有問題嗎?」
  「沒問題,我已經獲得許可了。」
  「那就拜託妳了。」
  魔女毫無感慨、淡淡地,就像是舂埼美空那樣宣告:
  「我馬上就要死了。」
  「咦?」
  「我即將死去,這是既確實、又不可能迴避的未來。」
  既然這話出自能預知未來的魔女口中,那也沒有懷疑的餘地。她確實即將死亡。
  不過那道聲音實在過於平淡,讓惠不自覺地問道:
  「那是一件悲傷的事情嗎?」
  真是個愚蠢的問題。
  難道這世界上有完全不蘊含任何悲傷的死亡嗎?
  假設人類滅亡,且遺留到最後的某人將迎接人類最後的死亡。即使在那樣的環境下,死亡一定仍是件令人悲傷的事情。縱使沒有人會感到悲傷,光是沒有為死亡感到悲傷的人存在,就已經是場悲劇。
  所有人的,所有的死,一定都有哪裡蘊含著悲傷。
  應該要確實地蘊含悲傷才對,惠是這麼認為的。
  然而魔女卻搖頭回答:
  「不,那並不是件悲傷的事情。」
  女子睜開眼睛仰望惠,露出微笑。
  她這次沒有忘記做出表情。
  即使如此,惠依然不覺得那當中有包含感情。那副美麗的笑容就只是美麗而已,完全沒有任何其他的意義。
  女子──只是系統、沒有名字的她開口說道:
  「我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的結局。並非可能性,而是確定的未來。事到如今,我已經無法為這種早就熟知的事情感到悲傷。」
  已知的未來,並不算是未來。那跟過去沒什麼兩樣。
  女子從很早以前開始,就在持續觀看自己死亡的瞬間。
  維持著美麗、無機質且毫無感情的微笑,魔女說道:
  「吶,你會希望我的結局,是幸福的嗎?」
  惠點頭回答:
  「是的,那當然。」
  從很久以前就一直持續觀看的結局居然是不幸的,這世界不應該有那種生存方式。
  「謝謝你。」
  女子摸著惠的胸口,再度閉上眼睛。
  就這樣持續了一段很長的時間。
  惠眺望魔女閉著眼睛的表情。
  微微低頭的魔女,臉上的表情被固定成微笑的形狀。或許是角度的問題,總覺得看起來比剛才還要來得蒼老。
  過不久,魔女輕輕將手從惠的胸口移開。
  「雖然我還想再看一下你的未來,但看來時間差不多了。」
  睜開眼睛後,女子再度看向惠的臉說道:
  「最後,你還有什麼想問的事嗎?」
  惠實在非常想問自己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不過即使問那種對方無法回答的問題,也沒什麼意義。
  思考了一會兒後,惠總算想到一個無聊的問題。
  「為什麼妳是魔女呢?」
  譬如預言者,應該會是比較確切的稱呼。
  魔女「呵呵呵」地笑道:
  「要是太直接不就不有趣了嗎?而且我以前曾經聽過一個騎著掃把在天空飛的魔女,去敲喜歡的人房間窗戶的故事。我很憧憬那種事呢。」
  那是個孩子氣的願望。
  如果她不是一直被關在這種連窗戶都沒有的房間。
  「那麼,再見了。」
  在女子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入口的門也跟著打開。黑西裝男握著門把,站在那裡。
  「……謝謝妳。那我告辭了。」
  惠輕輕低頭行了一禮後,便走向房間的出口。雖然惠心想,應該不會再有機會跟她說話了──
  不過在惠穿過門時,女子從背後說道:
  「對不起。」
  惠微笑地回頭:
  「關於來到咲良田這件事,我從來沒後悔過。」
  然而魔女搖頭回答:
  「不,我剛才道歉,是為了別的理由。」
  在惠詢問那個理由之前,黑西裝男已經把門關上。
  一走出屋外,周圍便充滿了聲音。車子的引擎聲、蟬的鳴叫聲。因為聽得見水流聲,所以附近應該有河。強烈的陽光,讓惠產生某種類似暈眩的感覺而瞇起眼睛。
  有種總算回到普通世界的感覺。話雖如此,當然不代表這棟建築的內部就是異世界。
  惠靠在一旁的路樹上,再怎麼樣,他也不至於丟下春埼自己先回去。
  他閉上眼睛思考──魔女、無名的女性,以及預知未來的能力。若那種人真的存在,那麼包括管理局在內,每個人一定都會想利用。
  魔女恐怕就是構成管理局這個系統的基礎。
  正因為有她監視著未來,所以咲良田才不會發生與能力有關的大問題。問題的可能性,在事先就被排除掉了。
  這麼一來,她的死究竟代表什麼意義?在失去她的能力之後,管理局還有辦法像過去一樣管理咲良田的能力嗎?管理那些千差萬別、毫無脈絡可言,就連存在本身都像犯規的眾多能力。
  當然管理局應該也理解這點,所以想必準備了某種代替她的方法。
  不過真的有人能夠完成跟她同等的職務嗎?
  惠睜開眼睛,看向魔女居住的小樓房。
  ──恐怕她的工作已經結束了。
  跟魔女的價值相比,這周圍的環境實在與她太不匹配了。
  建築物周圍完全看不見警備人員的身影,內部似乎也沒多少人在。儘管透過能力封鎖的那兩扇門十分堅固,但惠實在不認為那有辦法對應所有的能力。
  按照魔女的說法,她不久就會死。
  想必魔女充分完成了她的工作,管理局對她應該已經別無所求。他們唯一期待的,就是她待在那間被隔離的房間中不與外界接觸,然後靜靜地死去。
  不過──惠試著思考。為什麼她要把自己叫來這裡呢?
  她究竟看見了什麼樣的未來?
  惠準備再度閉上眼睛,但卻被一陣誇張的腳步聲給打斷。
  就像用鞋底敲打地面般「噠噠噠」的聲音,腳步聲筆直地朝這裡接近。
  惠看向腳步聲的方向,同時想著這一切應該都在魔女的預料之內。
  一位女孩正從馬路對面走過來。
  破牛仔褲、十字架的項圈,以及不自然的紅眼。少女露出無畏的笑容,雙手插在口袋裡,發出誇張的腳步聲走向這裡。
  她在惠的面前停下腳步,並露出更為明顯的笑容。
  然後活潑、開朗地──
  「哈囉,學長。」
  如此喊道。

  *

  此時春埼美空正在被書架包圍的房間裡,與魔女見面。
  魔女閉上眼睛,用右手觸摸春埼的臉頰。
  過不久,魔女緩緩睜開眼睛,把手拿開──
  「妳喜歡一個人的哪裡?」
  然後唐突地問道。
  春埼稍微思考了一下後回答:
  「應該是類似思考方式的部分──在各種狀況下會思考什麼,以及採取什麼樣的行動之類的。」
  「那妳知道他在思考什麼嗎?」
  春埼不知道魔女是基於什麼樣的意圖使用「他」這個字,不過對她而言,符合的對象就只有一個人。
  春埼搖頭回答:
  「我不知道。」
  「明明不知道,卻還是喜歡他?」
  「即使無法知道一切,還是有能確信的事情。」
  「什麼事情?」
  春埼美空陷入思考。她確實對那個人懷抱著確信。
  不過很難以言語表達。
  魔女說道:
  「妳有辦法喜歡上石頭嗎?」
  石頭?春埼無法理解對方的意思。
  「不,我並不特別喜歡石頭。」
  雖然也不討厭,不過她無法對石頭懷抱感情。
  「我想也是。正常來說,人是不會喜歡上石頭的。」
  魔女露出微笑,然後繼續補充道:
  「不過,妳喜歡他的手嗎?」
  春埼點頭。
  「那麼就把那隻手拿掉吧。妳喜歡少了手的他嗎?」
  「是的。」
  春埼無法理解這個問題的意圖。無論有沒有手,都不會影響他的價值。
  「接下來把腳也拿掉吧。妳喜歡少了腳的他嗎?」
  「那當然。」
  「那麼再來是臉。挖掉眼睛、壓爛鼻子、削掉耳朵,並把嘴巴給縫起來。妳應該不喜歡那樣的他吧?」
  「不。」
  即使如此,他還是他。這是無庸置疑的。
  「不過他已經無法跟妳說話,也聽不見妳的聲音囉?」
  「即使如此,他一定還是會思考。思考跟我說話,以及聽我說話的方法。」
  如果是他,一定會持續地思考。無論何時,他都絕對不會放棄。
  春埼沒來由地就是知道這點。
  換句話說,這就是她對他的確信。
  魔女點點頭,繼續說道:
  「那麼只留下思考的部分,將身體換成石頭吧。換成一顆小到能收進掌中的石頭。既不會說話,也不會動,就只是一顆會思考的冰冷小石子。妳有辦法喜歡那顆石頭嗎?」
  答案十分明確。
  「是的,我可以。」
  「不過這麼一來,那顆會思考的石頭跟路邊的普通石頭究竟有什麼差別?妳對一顆思考的石頭究竟有什麼期待?」
  「什麼也沒有。」
  什麼都不期待。
  只要他的意志存在於那裡就夠了。
  對她而言,那是唯一必要的東西。
  魔女凝視著春埼的臉問道:
  「真的嗎?」
  「是的。」
  「想必妳的問題點,就是出在如此輕易便點頭的部分。」
  春埼不太能理解對方的意思。
  「這是什麼意思?」
  魔女笑了。笑得非常美麗。
  「如果妳說的話都是真的,那只要一直抱著小石子活下去就行了。只要相信他的意志存在於那裡,並維持那樣的狀態死去就行了。」
  不對。
  春埼搖頭:
  「只要他發自內心希望,那麼遲早他的聲音會傳達到我這裡。只要有必要,那顆石頭就會恢復人的姿態。」
  「這樣啊。」
  魔女點點頭,繼續說道:
  「既然如此,為什麼妳還什麼都不期待呢?妳只要希望石頭說話,並恢復人的姿態不就好了?」
  「因為沒有必要。」
  只要他希望,就會實現。
  ──那麼我只要希望他的意志存在於那裡就夠了。
  魔女說道:
  「重要的只有他的思考而已嗎?」
  「是的。」
  「那是編人的。」
  「不。」
  完全沒有一絲虛假。
  魔女以帶著某種確信的聲音說道:
  「那麼,就從那顆石頭上奪走他的思考吧。當他的意志完全不存在於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當石頭真的變成普通的石頭時,妳有辦法捨棄那顆石頭嗎?」
  當然。那只是普通的石頭,完全不具備任何價值。
  ──即使如此。
  春埼不知為何無法點頭。她沒有能夠輕易捨棄那顆石頭的自信。
  魔女提出質問:
  「妳喜歡他的哪裡?」
  這跟一開始的問題十分相似,但性質不同。
  如果是喜歡上某人的部分,春埼馬上就能回答。
  不過針對已經喜歡上的對象,她卻不知道究竟喜歡對方的哪裡。
  春埼搖頭回答:
  「……我不知道。」
  然後她試著問道:
  「請問妳問這些問題的意圖何在?」
  他不會變成石頭。
  「我沒什麼意圖。只不過是想跟女孩子聊聊戀愛的話題而已。雖然像這種話題,妳應該馬上就會忘記。」
  有辦法忘記嗎?儘管對春埼而言極為難得,但她對這個話題非常有興趣。
  魔女伸手觸摸春埼的臉頰並暫時閉上眼睛,等過一段時間後才再度睜開。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對不起,居然特地把妳叫來這種地方。」
  「不會。」
  反正原本就沒什麼預定,就算被叫出來也不會感到困擾。
  「妳還是動作快一點比較好喔。」
  魔女說道。
  「淺井惠目前正在跟女孩子說話。」
  魔女說完後,春埼背後的門便應聲開啟。

  *

  「哈囉,學長。」
  紅眼的少女說道。
  惠緩緩地從原本靠著的樹幹上起身,筆直地看向少女的臉。
  他花了一段時間,才有辦法認出少女。因為她給人的印象跟以前截然不同。
  岡繪里。雖然這名字一講出口,聽起來就像是略稱,但這是本名。
  少女是惠國中時代的學妹。因為她比惠小一歲,所以現在應該是國中三年級。
  惠沒想到居然會在這種地方與少女重逢。
  「好久不見了,岡學妹。」
  少女因為惠的話而皺起眉頭:
  「什麼岡學妹啊,噁心死了。像以前那樣,直接用全名叫我啦。」
  「那麼,岡繪里。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在城鎮外圍,魔女所在的建築物前方。
  「是偶然啦。我不自覺地走到這裡,並看見學長表情一臉凝重,所以才想來戲弄你一下。」
  少女以不自然的笑法,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不自覺地來到這種地方?附近並沒有國中生會光顧的店,這讓惠稍微感到有些不對勁。
  「妳給人的感覺變了很多,真是嚇了我一跳呢。」
  在惠的記憶中,少女總是整齊地穿著制服,而且眼睛也是黑色的。就連語調也跟現在完全不同。
  「我從以前開始,就想打扮成這樣喔。」
  「嗯,很適合妳。」
  惠點頭並接著問道:
  「要不要找間店一起喝個茶?我有點事情想問妳。」
  「嗯~還是算了。要是被春埼學姊知道只有我們兩個人去喝茶,學長會很困擾吧?」
  「咯咯咯。」
  ──真是位愛笑的少女。
  少女指向馬路對面,在那裡的公車站旁邊有一臺自動販賣機。
  「去那邊買飲料吧。我要喝雪碧。」
  惠左右張望、穿過馬路後,站在自動販賣機前面。
  雖然最近很少看見雪碧,不過這臺自動販賣機裡確實有擺這項商品。惠投入硬幣,按下按鈕,接著雪碧的罐子便發出「鏗啷」一聲掉進取物口。
  就在惠蹲下,將手伸進取物口時──
  他感覺有某種冷硬的東西正抵在他的脖子上,接著背後傳來笑聲:
  「意外地簡單呢。我本來以為你是更加謹慎的人。」
  「每次背對女孩子就要警戒的人生,也太討厭了吧。」
  惠拿出雪碧。
  「你要是敢動,我就刺你喔。」
  「項圈的十字架沒那麼容易刺穿人的脖子啦。」
  惠起身轉向岡繪里,將手上的雪碧遞給她。
  少女將項圈重新戴好後,收下飲料。
  「你怎麼知道是項圈?」
  「因為從那裡看得見。」
  惠指向自動販賣機旁邊的公車時刻表。經過塑膠加工的表面,模糊地映照出周圍的風景。岡繪里板起臉說道:
  「你騙人。從自動販賣機前面的角度,根本就看不見。」
  「我在移動時有看見妳解下項圈。」
  雖然沒有看得很清楚,不過惠光從輪廓便能看出那是解下項圈的動作。
  「哎呀,你還是有好好地在警戒嘛。」
  「真是討厭的人生。」岡繪里說道。
  惠不自覺嘆了口氣。雖然不是什麼需要極力主張的事情,但這真的只是偶然。
  惠的能力是能詳細地回想起五感跟意識。他只是在發現脖子被人用東西抵住後,注意並回想起自己看過的景象而已。
  惠替自己買了冰咖啡,在打開拉環喝下一口後問道:
  「是妳讓佐佐野先生無法使用能力的嗎?」
  項圈、破牛仔褲,以及紅色隱形眼鏡。這有必要確認一下。
  「佐佐野?……啊,你是指那位老爺爺吧。嗯,是我幹的。」
  岡繪里點頭。
  「為什麼?」
  少女比出食指,宛如在說明這個世界的真理般得意地說道:
  「因為所謂的壞人,就是要給別人添麻煩啊。」
  「妳是壞人嗎?」
  「沒錯。我跟學長這種偽善者不一樣。」
  岡繪里喝著雪碧,凝視惠的臉說道:
  「學長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你以前給人的感覺明明要再更壞、更帥氣一點。」
  惠輕輕搖頭。
  這並非口頭便能說明的事情。
  「算我拜託妳,可以請妳讓佐佐野先生的能力恢復原狀嗎?」
  「我不要。哪有壞人會因為別人的請求,就停止做壞事啊。」
  岡繪里露出奸笑,喝著雪碧。
  「那要怎麼做,妳才肯讓他恢復?」
  「嗯~對我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反抗妳』。」
  「我一輩子都不會反抗妳。」
  「在後面加一聲『汪』。」
  「我一輩子都不會反抗妳,汪。」
  為什麼是「汪」呢?雖然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唉,雖然我不會因為這樣就讓他恢復。」
  「嗯,我想也是。」
  不過對話毫無進展。問題在於完全看不出來她的目的。總覺得一切都被「壞人」這兩個字給蒙混過去,真是優秀的偽裝。
  就在惠思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時,岡繪里說道:
  「我有兩件事要告訴學長。」
  「什麼事?」
  「是犯罪預告喔。」
  岡繪里得意地笑道:
  「首先,我會在近期之內奪走學長的麥高芬。」
  又來了。又是麥高芬。
  「妳怎麼知道麥高芬在我手上?」
  「這個嘛,為什麼呢?壞人才不會那麼輕易地就公開情報。」
  這一切背後到底有什麼聯繫呢?佐佐野、岡繪里、麥高芬,以及照片中的少女。
  岡繪里說道:
  「第二,我要奪取春埼美空的重啟。」
  真是莫名其妙。
  「為什麼妳要做那種事情?」
  如果失去重啟──會很困擾。
  當然一部分是因為那個能力本身十分優秀,但不僅如此而已。
  春埼美空擁有那項能力,對她和惠來說有重大的意義。現在惠還不想失去那個意義。
  岡繪里發出聲音喝著雪碧,用拇指擦了一下嘴角。
  「那還用說,當然是因為學長不喜歡這樣啦。我啊,最討厭學長了。」
  說著說著,少女凝視著惠的表情。她的臉上還是一樣,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
  不過,總覺得她的眼神非常認真。
  ──最討厭學長了。
  惠思考著其中的理由。
  岡繪里是他國中時期的學妹。
  不過不只如此,兩人的關係還要再稍微複雜一些。
  淺井惠曾經在兩年前利用過岡繪里。在那之後,他幾乎是單方面地協助她改變了周圍的環境。換句話說,就是想要拯救她。
  當時惠是真的相信這麼做是為她好──以憨直、狹隘的視野。
  現在回想起來,那並非正確的手段。不過至少最後的結果,應該沒有脫離她的期望才對。
  惠問道:
  「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意思?」
  「後來有發生什麼因我而起的問題嗎?」
  若是如此,那惠想聽取狀況。如果因為他的失誤引發了什麼問題,那他也想盡可能地挽回。
  然而岡繪里卻板起臉,以一副發自內心瞧不起對方的樣子說道:
  「學長,你說這些話是認真的嗎?」
  「那當然。」
  「什麼也沒有啦。我現在的生活,比當時要來得快樂多了。」
  少女看起來並沒有說謊。
  岡繪里指著惠說道:
  「我啊,就是看學長這種地方不順眼。如果不看到學長打從心底覺得沮喪的模樣,我是不會罷休的。」
  少女臉上已經不見笑容。
  她以認真的眼神看著惠。
  不過惠無法理解她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希望妳別把春埼捲進來。」
  說這句話的同時,惠在心裡嘆了口氣。
  幸好自己有過馬路移動到自動販賣機前面。現在惠的正面──亦即岡繪里的背後,正好是魔女住處的出口。
  「我才不要。只要是學長討厭的事情,我什麼都做得出來。」
  在如此宣言的岡繪里背後,春埼隨著樓房的自動門開啟而現身。
  重啟並非能隨便使用的能力。
  它的效果實在太強了。重啟會將所有人累積的全部時間,一律消除數日份。
  那樣的能力,其實不應該為了個人的理由使用。雖然惠老早就知道這件事──
  不過他還是一瞬間就做出了判斷。
  惠不知道岡繪里的能力。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她有辦法封印他人的能力。
  少女先前揚言要奪取重啟,而現在春埼就出現在她旁邊。
  ──現在還不能失去重啟。
  惠將視線持續停留在岡繪里身上,開口說道:
  「我近期之內會去找妳,到時候再請妳告訴我詳情。」
  岡繪里瞪向惠。
  「沒那個必要。我跟學長沒什麼好說的。」
  春埼從少女背後小跑步靠近這裡。
  惠見狀便大喊:
  「重啟。」
  春埼美空停下腳步,岡繪里回頭,然後──
  世界就這樣在沒有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開始安靜地崩毀、重組。
  時間比什麼都安靜,但急速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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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20 编辑


  2章 紅眼的女孩
  「那我就叫妳岡繪里吧。」

  1 八月七日(星期一)──三天前

  當時,淺井惠與春埼美空正在咖啡廳的座位相視而坐。桌上擺了兩杯喝到一半的冰咖啡。
  「八月七日,十一點四十九分,三十二秒。」
  春埼說道。
  惠回想起接下來將發生的所有事情。那些情報非常複雜,且難以掌握全貌。
  「好像重啟了。」
  惠說完後,喝了口冰咖啡。總覺得自己似乎一直在喝冰咖啡。八月十日早上喝寶特瓶咖啡,然後中午遇見岡繪里時喝罐裝咖啡。
  春埼筆直地看向這裡。
  「發生什麼事了?」
  「一言難盡。發生了很多複雜的事情。不過簡單來說,總共有三件。」
  惠按照順序說明。
  第一件,從今天算起的兩天後──亦即八月九日,惠與一位叫佐佐野宏幸的老人見面。雖然他擁有進入照片的能力,不過那卻被別人給封印了。惠決定要替他取回能力。
  第二件,在隔天的八月十日,惠見到了一位自稱魔女的管理局要人。對方能夠預知未來,擁有非常強大的能力。而且她還說自己死期將近。
  第三件,同樣是發生在八月十日,惠走出魔女待的樓房後,遇見封印佐佐野能力的少女──岡繪里。她表示非常討厭惠,並宣告要奪走麥高芬跟重啟的能力。
  在惠說明的這段期間,春埼一直凝視著這邊。
  少女總是如此。無論話題的內容為何,她都鮮少將視線從惠身上移開。不過惠發現她眼神深處蘊含的認真神情,正逐漸加深。
  「妳還記得岡繪里的事情嗎?她當時叫藤川繪里。」
  不過在兩年前因為父母離婚,而跟著換了姓氏。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這也無可奈何,畢竟妳跟她幾乎沒碰過面。」
  惠開始說明起岡繪里──曾叫藤川繪里的少女的事情。
  岡繪里是惠國中時期的學妹。她比惠小一歲,同時也是惠在兩年前曾經利用過的對象。
  當時的藤川繪里還沒有任何能力。因此惠並不曉得她現在擁有什麼樣的能力。
  「藤川繪里的父親是市議會議員,與管理局間有很深的關聯。為了調查她父親,我曾經接觸過藤川繪里。」
  藤川繪里的父親也參加了好幾個管理局的重要會議。只要知道他的行程,就能得知管理局的動向。
  春埼點頭。
  「我想起來了。是一位害怕父親的少女吧。」
  「嗯。」
  與其說是害怕,倒不如說是放棄比較正確也不一定。
  簡單來講,她的父親是一位既傲慢、暴力又不愛家的人。
  藤川繪里與她的母親都因此疲憊不堪。真要說的話,當時的藤川繪里外表其實是位文靜軟弱的少女。
  關於她家庭的詳情,惠並不清楚。不過他姑且還是知道藤川繪里的母親想要分居,以及父親不允許的事情。藤川家在本地算是名門,因此她的父親非常在意面子。然後對當時的惠而言,只要知道這些就夠了。
  「我從她那裡問出了關於她父親的情報。像是每天回家的時間,以及出入她家的人物等簡單的資訊。」
  惠的目的就只有這個。
  不過在跟少女聊過幾次後,惠發現她本人已經筋疲力竭,因而興起了稍微幫助她的念頭。
  「我用了不太好的方法跟她合作──那甚至稱不上合作。我幾乎是單方面地改變了她周圍的環境。」
  「不好的方法是什麼意思?」
  「簡單地說,就是將能夠威脅她父親的資料交給了她。而且我還告訴她,只要有這些就能讓父母分手。」
  少女在使用那些資料後,便從藤川繪里變成了岡繪里。
  惠認為自己做了蠢事。明明可以準備更妥善點的解決辦法,但看在當時的惠眼裡,那就是最佳的方法。
  春埼看著惠的眼睛說道:
  「你只有把資料交給她而已嗎?」
  「嗯,沒錯。」
  「而使用那些資料的,是岡繪里嗎?」
  「大概吧。雖然我並沒有了解得很清楚。」
  「不過既然如此,該負責的應該是岡繪里才對。若是岡繪里自己選擇的行動,那無論結果如何,她都不能拿來當成恨惠的理由。」
  「不對。」
  惠搖頭回答:
  「兩年前的她已經筋疲力竭,並深深地感到痛苦。在那種狀況下所給予的選項,根本就不能算是選項。」
  大部分的人,都沒堅強到能為自己所有的選項負責。
  強迫人必須擁有那種堅強的世界,絕對稱不上溫柔。可以的話,惠希望能在更溫柔一點的世界生活。
  「她說她非常討厭我。這就是答案。對她而言,我的行動並不算正確。」
  春埼還是一樣凝視著惠的臉。
  那副表情跟平常相比雖然沒什麼決定性的差異,不過或許是受到空氣乾燥的影響,她眨眼的次數稍微多了一些。就連嘴唇用力這點,或許也沒包含什麼特別的意義。
  不過惠心想,她應該很不安吧。
  在知道有可能失去能力──失去重啟後,春埼美空害怕了。
  「無論有什麼理由,我都不想失去重啟。」
  春埼難得提出強烈的聲明。
  惠點頭。
  「嗯。」
  所以他才選擇重啟。
  不顧一切地,為了守護春埼的能力下達重啟的指示。
  「總之我會試著調查岡繪里的事情。」
  除了在意她發生了什麼事之外,這對取回佐佐野的能力來說也是有必要的。
  春埼輕輕點頭。
  「我知道了。那麼,要怎麼做呢?」
  「幸好她念的國中是我們的母校。我打算去那裡看看。」
  即使幾個月前畢業的學生造訪母校,應該也不成問題。
  春埼喝了口冰咖啡後說道:
  「接下來要馬上移動嗎?」
  「嗯,我打算試著這麼做。」
  喝完咖啡後,惠問道:
  「要一起去嗎?」
  春埼再度點頭。
  「當然。」

  走出咖啡廳的惠,在去學校之前打了三通電話。
  惠首先繞去商店街,用公共電話打給隱藏號碼,說明重啟前從他那裡獲得的情報,以及拜託他繼續調查麥高芬。
  第二通電話是用手機打給村瀨陽香。惠說明完情況後,跟重啟前一樣約好請她幫忙。
  第三通電話,是打給津島信太郎。除了重啟的事情以外,惠也連帶報告了和佐佐野、岡繪里以及魔女見面的事情。
  關於曾與魔女見面的情報,大概不宜公開吧。不過如果是津島,應該不會誤用這項情報才對。
  打完電話後,惠和春埼便出發前往母校──七坂中學。
  七坂中學位於商店街南方,搭公車大約十五分鐘的地方。之後只要再走五分鐘,就會抵達海岸。由於周圍沒什麼能利用的店家,因此屬於畢業後就不會再造訪的地區。
  站在校門口,就能越過操場看見四棟校舍。儘管在五個月前都還會來這個地方,但感覺已經十分令人懷念。
  惠不自覺地望向位於南側的校舍屋頂,以及再過去的那片南方天空。
  記憶帶著強烈的浮力,自動浮現腦海。
  兩年前,那裡有位野貓般的纖瘦少女。如今已經不在世上的少女。南校舍的頂樓是她的地盤。而這點對過去的惠與春埼來說也一樣。
  記憶中的她在頂樓眺望南邊的天空,同時開口說道。

  *

  「我偶爾會思考關於『世界』這個詞。像是在閒暇的夜晚,聽著喜歡的音樂的時候。」
  當時少女頻繁地把惠和春埼找去頂樓,跟他們說了許多的話。
  大部分的情況,都是由惠充當她的聽眾。春埼通常只是靜靜地站在後面。
  不過即使惠跟春埼的位置互換,也不是什麼難得的事情。
  例如惠比較晚到頂樓時,閒得發慌的少女就會開始找春埼聊天。
  這次也一樣,就讀國中二年級的春埼站在少女的旁邊,任憑當時留長的頭髮隨風搖曳。惠從略遠的位置,眺望兩人的背影。
  野貓般的少女說道:
  「假設在某顆遙遠的星球上住著跟我們不同的人,建立了不同的文化。不過在我們的世界裡,並不包含他們。例如當我們使用世界和平這句話時,並不會祈禱他們的和平──妳覺得世界的範圍究竟有多大?」
  少女的比喻既奇妙又冗長。
  雖然那當中想必蘊含著某種感情,但惠無法解讀。恐怕存在於世界上的所有言語,都無法完美地表達她的感情。所以她才會經常使用又長又複雜的比喻。
  春埼以平靜的聲音回答:
  「難道不是代表地球上的一切嗎?」
  野貓般的少女搖頭:
  「我想應該不是那樣。在知道美洲大陸存在之前的歐洲人,所說的『世界』應該不包含美洲大陸的居民才對。就像現在的我們所說的世界,不包含遙遠星球的居民一樣。」
  春埼什麼也沒有回答。在沒有疑問時,春埼不會自己主動開口。
  少女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道:
  「我覺得所謂的世界,一定就是我們的認識。我們能夠用頭腦認識的範圍就是世界。換句話說,世界只存在於我們的腦中。」
  少女看向春埼。
  春埼回答:
  「不過現實上,世界位於我們的外側。這裡確實是頂樓,而且眼前也有護欄。」
  「沒錯。無論是我的世界還是妳的世界,確實都有護欄。不過住在遠方城鎮的人既不曉得這個護欄的事情,也不曉得這所學校跟我們的事情。那個世界裡,並不包含我們。」
  之後少女又補了一句:「妳認為呢?」
  春埼連頭都沒點便回答:
  「我覺得妳說的沒錯。」
  野貓般的少女問道:
  「春埼,妳希望世界和平嗎?」
  「我並沒有特別希望。不過比起不和平,還是和平比較好。」
  「那妳會想擴展自己的世界嗎?」
  「這裡的擴展世界,是指擴張認識的範圍嗎?」
  「嗯,就是那個意思。」
  「我只要維持現在這樣就夠了。」
  「這樣啊。」
  少女點頭,然後突然轉向這邊說道:
  「惠,你呢?」


  一時想不出什麼巧妙回答的惠謊稱:
  「對不起,我沒聽見。妳們在聊什麼?」
  少女笑道:
  「是關於我的話題。總而言之,就是我非常任性的話題。」
  難以理解到底要怎麼聯想,才能變成那種話題。
  惠嘆了口氣說道:
  「我覺得妳的確很任性。」
  少女點頭回答:
  「我一定是住在一個非常狹小的世界。換句話說,那個世界才是我本人。我所期望的世界和平,其實就是期望我本人的幸福。」
  這究竟是不是少女的真心話呢?還是說,她仍持續在使用複雜的比喻。
  少女直直地看向惠說道:
  「除了我以外,不存在其他與我擁有相同世界的人。」
  雖然希望能理解一切,然而──
  國中二年級的惠,還無法理解少女所說的話。

  *

  現在的──高中一年級的惠,突然想到了某個可能性。
  一旁的春埼抬頭看向這裡問道:
  「你在想什麼?」
  該怎麼表現才好呢?惠稍微煩惱了一會兒後回答:
  「我在想swampman的事情。」
  春埼疑惑地發問:
  「swampman是什麼?」
  「那是一種思考實驗。」
  惠催促春埼前進,同時邊走邊進行說明。
  swampman。翻譯成中文就是沼澤人。
  某個男人經過沼澤旁邊,被雷打死了。不過當時還有另一道雷打到沼澤裡。泥沼因為那道雷而變質,創造出跟死掉的男人一模一樣的生物。而且是無論外表、知識還是性格,全都完全相同的生物。暫且先無視所有現實,動員全部的偶然與奇蹟,來假設發生了那樣的事情。
  「從沼澤裡誕生的男人,當然以為自己是已經死掉的那個男人。他唯一不知道的,就只有被雷打到的事情。好了,妳覺得從沼澤裡誕生的男人會怎麼做呢?」
  「難道不是採取跟死掉的男人相同的行動嗎?」
  「嗯,他大概會回到死掉的男人家,睡在死掉的男人床上,用死掉的男人的刮鬍刀刮鬍子,去死掉的男人的職場上班。沒有人會發現有一個男人死掉了。」
  惠看向春埼。
  「現實會跟男人活著的情況完全一樣,繼續發展下去。即使是這種狀況,春埼還是會認為男人死掉了嗎?」
  春埼點頭。
  「嗯。因為事實上他真的死了。」
  不過,死掉的男人跟從沼澤裡誕生的男人究竟有什麼不同?所謂的「認同」究竟是什麼?這就是這個思考實驗的主題。
  惠問道:
  「那麼,妳覺得從沼澤裡誕生出一個相同的男人,能算是他死而復生嗎?」
  這次春埼花了一些時間才回答。難得看見她對這類型的問題煩惱該怎麼回答。
  春埼緩緩搖頭。
  「我不知道。所謂的死而復生,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說的也是。我也不知道。」
  若將魔法藥灑到死者的骨灰上,製造出跟死者相同的某人,那應該會被稱作是死而復生吧?不過若是對與死者完全無關的泥巴灑下魔法藥,那麼即使發生相同的事情,也不會被稱作是死而復生吧?
  這之間的差異究竟在哪裡?難道所謂的自我,是寄宿在被燒成粉末的骨灰裡嗎?
  惠再度仰望南校舍。不過離校舍愈近,角度就愈難看見頂樓。
  奇妙的少女。野貓般的少女。
  如今已經不在世上的少女。
  不過她在佐佐野拍的照片裡面。而佐佐野擁有進入照片的能力。
  照片──換句話說,就是過去的複製品。進入照片的能力,一定就是能移動到過去的複製品裡的能力──惠是這麼解讀的。
  只要了解那個能力,理所當然就會產生某個煩惱。那就是真貨與冒牌貨的差異,亦即認同的所在。
  若透過佐佐野的能力與她見面,能稱得上是與她重逢嗎?若有辦法將她從照片裡帶出來,那能稱得上是讓她復活嗎?
  照片裡的少女只能算是跟她一模一樣,但卻是不同的別人嗎?就像沼澤人那樣。
  野貓般的少女兩年前在頂樓上說的話,一定就是在針對認同下定義。
  ──除了我以外,不存在其他與我擁有相同世界的人。
  如果已經去世的她,跟照片裡的少女擁有相同的世界。
  ──那個世界才是我本人。
  那麼「她」自己所定義的「她」,就會是相同的存在。
  走在一旁的春埼仰望這裡說道:
  「如果我死後出現了某個跟我完全一樣的人,惠會怎麼想?」
  惠覺得這真是個過分的問題。
  「我會難過。非常地難過。這是為什麼呢?」
  「那麼,你會覺得要是不知道那種事實就好了嗎?會想像沼澤人周圍的那些人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嗎?」
  春埼的質問實在是過於確實。少女的死訊已經廣為人知,毫無扭轉的餘地。
  惠搖頭回答:
  「我覺得,我應該不會不想知道。」
  這是為什麼呢?無論是什麼樣的悲劇,惠都不會想要忽視現實。
  春埼說道:
  「謝謝你。」
  惠有些驚訝地看向春埼。
  「謝什麼?」
  她究竟是在感謝什麼呢?
  春埼笑了。那是一道非常美麗的笑容。
  「總覺得就是想這麼做。一定是因為惠的回答讓我感到很高興。」
  真是出乎意料的回答。惠微笑道:
  「那真是太好了。」
  「嗯。太好了。」
  除此之外,惠也想不到有什麼其他話好說。
  兩人就這樣並肩走進校舍。
  雖說是暑假,學校裡還是一樣有不少學生在。而其中大多數是為了社團活動才來學校。惠與春埼走去拜訪文化系的社團。
  社團活動十分便於收集情報。通常一個社團裡都會包含所有年級的學生,而社團本身也明確劃分了男女。換句話說,人脈會被自動歸類。
  他們找出三年級的學生,打探關於岡繪里這位學生的事情。
  ──實際負責對話的人是春埼。光是同性別的畢業生這個身分,就讓問話變得輕鬆許多。
  七坂中學每個年級都被分成六班。也就是說在三年級生中,六人裡就有一人是岡繪里的同班同學。
  兩人首先找上了文藝社,但並沒有找到認識岡繪里的人。再來是拜訪管樂社,並同樣專找三年級生打聽。其中一位拿著長號的少女是岡繪里的同班同學。
  雖然從她那裡並未得到什麼有用的情報,不過至少藉此得知岡繪里所屬的班級是三年二班。
  只要找到一位同班同學,接下來就簡單了。只消在找到想要的情報之前,不斷尋找認識她的人就行了。雖然不是每位學生都會把知道的事情全講出來,但相對地也有些學生會積極地配合。每個班級都會參雜著幾個這種人。
  在持續這樣的作業約一個小時後,知道的事情非常簡單。
  岡繪里的朋友很少。至少在三年二班裡稱得上是她朋友的人,可說是一個也沒有。岡繪里既沒參加社團,也不隸屬任何委員會,她在校內原本就很少跟人對話。
  惠決定稍微改變做法。
  他放棄岡繪里現在的同班同學,轉而尋找二年級時曾跟她同班的人物。
  岡繪里就讀二年級時,惠還在這所學校念書,因此他確實知道岡繪里當時的班級。印象中是二年四班沒錯。
  兩人還是一樣到處拜訪社團的三年級生,尋找過去就讀二年四班的學生。只要找到符合條件的學生,就能問出岡繪里的朋友。
  他們就像這樣找到了一位學生。
  那是一位參加美術社的少女。在打開美術教室的門時,惠發現少女正獨自一人緊盯著白色的畫布。少女穿著被顏料弄得髒兮兮的寬鬆白袍。從尺寸不合來看,那或許是別人送她的東西。
  「方便打擾一下嗎?」
  春埼向少女搭話。
  少女看了這邊一眼後,馬上又將視線移回畫布。
  「如果我可以邊畫邊講的話。」
  那是一道壓抑過的低沉聲音。
  白袍少女握著像刷子般巨大的筆,不打底稿便直接對著畫布上色。她用的是淡黃色。在畫布中心附近,快速、大膽地隨機塗上大面積的黃色。
  「妳認識一位叫岡繪里的女孩嗎?」
  春埼說道。
  少女在沾了黃色的刷子上,稍微混了一點茶色。這次她換用有些暗淡的黃色,塗在剛才那些淡黃色的周圍。
  白袍少女動著刷子說道:
  「你們是誰?」
  春埼回答:
  「我們是這個學校的畢業生,到去年為止,都還在這裡念書。」
  少女再度看向這裡──她看的並不是春埼,而是惠。
  「淺井學長?」
  惠點頭回答:
  「沒錯。妳居然認識我。」
  「學長還滿有名的喔。你是這間學校的老師最討厭的高材生。」
  「原來如此。」
  大致上是這樣沒錯。
  白袍少女再度用混了茶色的黃色塗抹畫布,並接著說道:
  「而且繪里也經常提起學長的事情。」
  「她都說了些什麼?」
  「大部分是壞話。」
  畫布上已經大約有三分之二,都被塗上了濃淡相間的黃色。少女接下來換用看起來髒髒的暗綠色,一樣大膽地在畫布上揮灑色彩。
  惠問道:
  「那是抽象畫嗎?」
  「怎麼可能。只是普通的風景畫。」
  少女動著刷子回答。
  「你知道鮑伯‧魯斯嗎?」
  「不。那是誰?」
  「美國人。」
  惠露出微笑。他對這種隨便、平淡的語調頗有好感。
  「是畫家嗎?」
  「沒錯。他就是採取這種畫法。活用色彩的濃淡,在短時間內以大畫筆簡單地畫出外觀複雜的畫。雖然我還滿喜歡這種手法的,但如果在老師面前畫會被罵,所以只能趁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畫。」
  白袍少女換上一支細筆,在筆尖沾上白色,靠近筆桿的部分沾上暗黃色。
  兩種顏色並未混合。少女在畫布上方揮動畫筆,一筆就畫出了同時帶有明暗部分的雲朵。雲一出現,原本黃色的部分便確實地變化成夕陽的天空。
  「真厲害。」
  惠說道。
  白袍少女搖頭:
  「這只能算是模仿而已。只要知道方法,誰都做得到。所以老師才會禁止。像這種事,應該等更理解畫的事情之後再做。這我非常清楚。不過因為很有趣,所以還是會不自覺地想畫。」
  少女又換了支更細的筆,在畫布下方暗綠色的部分塗上接近黑色的茶色。那些茶色化為樹枝與樹幹,至於暗綠色的部分,則是逐漸化為變暗的樹林。
  惠回答:
  「我覺得知道方法也很重要。」
  「即使只有表面?」
  「因為我不太清楚畫的事情,所以不知道那是表面還是本質。不過大部分的事情,應該都只看得見表面而已。」
  如果不看表面,也無法推測本質;比起什麼都看不見,還是只看表面的理解度要高得多了。
  少女停止動作,看向這邊說道:
  「總覺得你給人的感覺,跟我從繪里那裡聽來的不太一樣。」
  「妳是指我嗎?」
  「對,就是指你。」
  惠再度重複先前的疑問:
  「她都說了些什麼?」
  「不認真聽人說話、完全看不出真心、只會用言語迷惑周遭、刻意表現出壞的一面、宛如瞧不起全世界的人。總而言之,就是個壞人。」
  「原來如此。」
  國中二年級時,亦即初遇岡繪里的那段時期,惠的確算是那樣的人。
  白袍少女再度轉向畫布說道:
  「繪里在說你的事情時,看起來真的很開心。不過她後來漸漸不再提起你,也不再跟我說話了。」
  「妳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不知道。我跟她的感情原本就沒那麼要好。女孩子啊,很快就會在班級內形成團體。我跟繪里都討厭那種事,所以感覺只是在分組行動時,無奈地湊在一起罷了。」
  少女一反先前的做法,開始在畫布上描繪出纖細的陰影。
  「繪里以前曾經說過,想變得像淺井學長那樣。」
  「像我?」
  「沒錯。也就是變成壞人。」
  「為什麼?」
  「我不知道。不過總之繪里所指的壞人,意思就是堅強的人。她討厭軟弱的人。」
  少女停下畫筆,咋了一下舌。
  「怎麼了嗎?」
  「失敗了。這幅畫沒救了。」
  雖然惠看不出來哪裡失敗。
  「對不起,打擾妳了。」
  「打擾?不,沒那回事。我喜歡邊跟人聊天邊作畫。感覺動筆時還是隨興一點,比較能畫出好作品。我現在的畫法還太仔細了。」
  「我看不出來有哪裡不好。」
  「總之意思就是我還只會人工的畫法──啊~真是的!」
  少女用沾了顏料的手粗魯地抓著自己的頭髮。之後她重新轉向這裡,低頭朝惠行了一禮。
  「對不起,我必須完成這幅畫。不過我實在提不起興致完成已經失敗的畫,所以不想讓人看見我心不甘情不願地作畫的樣子。」
  雖然惠覺得若不想畫,只要直接放棄就行了,但少女大概有她自己的堅持吧。
  惠點頭回答:
  「我知道了。那麼我們先告辭了。謝謝妳。」
  「不會──啊,對了。」
  白袍少女叫住準備離開教室的惠與春埼,開口說道:
  「我想起來了。繪里曾經說過,只有淺井學長可以直接叫她的名字。」
  「名字?」
  「對。她不喜歡別人叫她的全名。雖然岡繪里這個名字,的確是有點像在開玩笑(註:日文中的岡繪里,與歡迎回來發音相同)。不過感覺繪里之所以討厭別人用全名叫她,是因為別的理由。」
  岡繪里。
  並非藤川繪里,而是岡繪里。
  「謝謝妳。」
  惠低頭行了一禮後,便與春埼一同離開美術教室。

  惠與春埼離開校舍後,便在校園角落的一張長椅上坐下。
  下午三點的夏日天空,帶著淡淡的淺藍色。位置愈高便愈接近藍色,愈低便愈接近白色,呈現漂亮的層次。
  棒球社在操場上練習。惠眺望著那樣的場景,開口問道:
  「春埼有什麼想法?」
  關於岡繪里的事情,兩人已經大致打聽過一遍了。
  春埼回答:
  「她想變得跟惠一樣這點,有點令人在意。」
  還有對岡繪里而言,壞人就是指強者。雖然過程極端,但惠也想到了原因。惠以前曾經跟她聊過那樣的話題。
  「惠不是壞人喔。」
  「這就難說了。而且,岡繪里說的是兩年前的我。」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你都沒什麼改變。」
  「那樣也讓我有點受到打擊呢。我是自認為多少有變得正經一點。」
  春埼輕輕微笑道:
  「你看起來一點都沒有受到打擊的樣子喔,惠。」
  那副笑容近似春埼美空平常的表情。
  真要說的話,就像是心情好時,內心深處的感情直接連結到表面般清爽的笑容。
  不過稍微有些不同。無論眉毛、臉頰、嘴角還是眼睛,全都有點僵硬。現在的她,只有表面在笑而已。
  「妳害怕岡繪里嗎?」
  惠問道。
  春埼大概是害怕有可能會失去自己的能力。
  重啟對春埼,以及對惠而言,都是意義極為重大的能力。
  「我只有一個問題。」
  春埼說道。
  「惠,假設我的能力被岡繪里封印,變得無法使用重啟,會對我跟你之間的關係造成什麼變化嗎?」
  少女的聲音跟平常一樣平淡。
  春埼美空的重啟,以及淺井惠的記憶保持。
  只要一使用就會連自己的記憶都消除的能力,以及只能記住事物的能力。
  兩人的能力若不一起使用就沒有意義。
  這兩個能力,將兩人比什麼都還要強烈地連結在一起。
  失去重啟,就代表兩人失去一起行動的理由。
  惠輕輕搖頭。
  「我不知道。」
  殘忍的回答。而且恐怕比惠所想像的還要殘忍許多。
  春埼美空的語氣沒有變化。
  「那我絕對不會失去這個能力。絕對。」
  說完後,少女露出微笑。
  明明她可以直接生氣,或是哭出來的。
  但春埼美空選擇微笑。

  *

  當天深夜。
  躺在床上的惠,正在翻閱一本三年前曾造成話題的小說。儘管內容無疑非常有趣,但他就是無法順利跟上文章。感覺意識與故事無法銜接。最近實在發生太多令人在意的事情。
  惠停止看書,望向窗外。在距離約二十公尺的位置,有一條寬廣的馬路,幾道紅色的尾燈在上面穿梭而過。
  抬高視線,便能發現月牙高掛天頂。那是接近新月的月亮。看來今晚的雲不多。雖然對星座並不熟悉,但或許找得到夏季大三角也不一定。就在惠這麼想著時──
  手機響起。外螢幕上顯示是津島老師打來的。惠按下通話鍵。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調查的對象,是叫岡繪里沒錯吧?」
  津島講電話時經常唐突地開啟話題。或許他不太喜歡透過電話對談也不一定。
  惠回答:
  「是的,沒錯。」
  「七坂中學的三年級生?」
  「嗯。」
  「我也有稍微調查過她的事情。」
  這實在是求之不得的消息。
  「真是幫了大忙。有查到些什麼嗎?」
  「嗯。她恐怕跟管理局有所聯繫──某位管理局人員最近開始利用的能力者,就叫岡繪里。」
  管理局尋求能力者的協助,並非什麼難得的事情。
  甚至可以說管理局的力量,正是擁有關於能力的豐富資料,以及能夠有效率地運用能力者。
  然而──
  「那麼岡繪里是奉管理局的指示,封印佐佐野先生的能力嗎?」
  這麼一來,問題就麻煩了。取回在管理局指示下封印的能力──與管理局對立,實在很難稱得上是明智之舉。
  津島回答:
  「這還不清楚。至少表面上我並未發現有什麼資料顯示管理局打算干預佐佐野宏幸的能力。」
  「我知道了。謝謝你。」
  「感覺有點不對勁。無論是岡繪里還是佐佐野,你最好都別跟他們扯上關係。」
  「看來是如此呢。」
  話雖如此,事到如今也不能就這樣對一切置之不理。
  惠問道:
  「有查到什麼關於她能力的情報嗎?」
  岡繪里曾揚言要從春埼那裡奪走重啟,因此她的能力絕對不容忽視。
  「不,還沒有。這部分比想像中要來得棘手。」
  這還真是難得。管理局人員在調查特定人物的能力時,很少會遇到麻煩。
  「是被什麼人給隱匿起來了嗎?」
  「很有可能。不過並非管理局以組織的名義,禁止公開她的情報。」
  換句話說,是少數的管理局人員基於個人理由,想隱匿這些情報囉。惠並不清楚管理局內部的狀況。
  「唉,只要再稍微調查一下,應該就能知道了。」
  「不好意思,這件事能麻煩你嗎?」
  「嗯,我就當成是消磨時間來找找看吧。」
  津島粗魯地說了句「小心點」後,便掛斷電話。
  惠將手機放到桌上,開始思考。
  岡繪里。
  她的行動,恐怕與兩年前的淺井惠息息相關。
  第一個用岡繪里這名字叫她的人,無疑便是淺井惠。

  2 八月八日(星期二)──兩天前

  八月八日,上午十點三十分。岡繪里還躺在床上。
  她用剛睡醒還茫茫然的頭腦思考。
  ──我有兩個目標。
  第一個,是變得非常、非常強。第二個,是打倒淺井惠。
  無論哪一個,都是必要的目標。
  岡繪里閉上眼睛,回想起過去的事情。當時她的名字還叫做藤川繪里。
  這並非什麼稀奇的事情──雖然她不是那種會整天沉浸在回憶裡的人,不過回想過去那個無趣的自己,已經成了某種習慣。

  少女從很久以前開始,就討厭藤川這個姓氏。
  藤川是父親的姓氏,同時也是她以前待的家名。她從來不覺得那是屬於自己的名字。
  少女從小就發現那個姓氏似乎帶有重要的意義。藤川家在當地是最為龐大、古老的家族。父親總是反覆地對少女說:「妳是藤川家的女兒」,而這句話也在各種場合束縛著她。
  從小就有家庭教師,無論是遊玩還是笑出聲音都不被允許。唯一被允許穿的衣服,也只有某個看起來一成不變的白色名牌服裝。
  少女不明白為什麼只有自己得搭轎車去國小上學。每當她表達不滿時,父親都會以冷淡的眼神對著她說:「因為妳是藤川家的女兒」。若繼續反駁,就會被打耳光。
  無論哭還是笑,只要方式一出錯就會遭到怒罵──因為妳是藤川家的女兒,所以動作必須更洗錬一點。
  只有母親會站在她那邊。正確地說,是想站在她那邊。
  不過少女的母親實在過於軟弱,不足以和父親對立。母親只能以淚洗面,而只要一哭泣就會惹父親不高興。即使少女向母親求助,也只會讓事態惡化。
  所以,藤川繪里老早就下定決心要放棄一切。
  不笑、不哭,不依靠任何人。她決定只在心裡詛咒父親與藤川這個姓氏,然後靜靜地活下去。
  少女就像這樣從國小畢業,成為國中生。
  當時的她有一個習慣。每天放學後,她都會去圖書室獨自待一個小時。
  少女並非特別喜歡看書。她只是不想馬上回家,而圖書室又是學校裡最適合獨處的地方。藤川繪里總是在圖書室的角落隨便攤開一本書放在桌上,然後安靜地坐在前面。
  從圖書室的窗戶,能望見海岸附近的某座尖塔。那是一座白色的高塔。雖然看起來像是燈塔,但少女從來沒見過那裡點燈。
  塔的外牆有一道看似逃生梯的鐵梯。
  儘管藤川繪里覺得爬上那裡應該會很舒服,但從來沒動過實際造訪的念頭。即使上了國中,她依然每天搭車上下學,藤川家不可能因為她想登上海邊某座莫名其妙的塔,就下達外出的許可。雖然或許能用謊言敷衍過去,不過一想到事跡敗露時的狀況,那風險還是太大了。
  藤川家的女兒,不能無意義地登上海邊的塔。她並不覺得特別難過,只嘆了口氣便決定放棄。真要說的話,她是為如此輕易便放棄的自己感到悲傷。
  打從入學以來,藤川繪里已經過了半年這樣的生活,而且她也相信這樣的生活將持續到畢業為止。
  然而,某天情況急速地開始產生變化。
  一切的契機,就從少女在前往圖書室的樓梯上被人叫住開始。她一回頭,便發現那裡站了一位少年。
  淺井惠。比自己大一歲的學長。
  藤川繪里無論如何,就是無法想起第一次見面時究竟跟他聊了什麼。因為不習慣跟身為異性的學長說話,所以少女從頭到尾都很緊張。在少年跟她聊了約十五分鐘後離開時,坦白講她鬆了口氣。
  不過隔天,以及再隔天,少年又出現了。而且同樣是在少女為了前往圖書室走上樓梯時,從背後向她搭話。
  過了一星期後,藤川繪里已經習慣跟少年說話了。不過她並沒有什麼能跟同年代的少年聊天的話題。
  少女發現自己除了跟藤川這個最討厭的姓氏有關的事情以外一無所有。
  這也無可奈何。因為沒有其他話題,所以她在不知不覺間,將自己的家庭環境全都告訴了淺井惠。母親不知是基於何種義務感,大約每過一年就會提一次離婚,然後家裡的環境就會有一段時間變得更惡劣。或許當時剛好是那個時期也有影響吧。
  藤川繪里清楚地記得淺井惠是如何回應自己的抱怨。
  少年露出無畏的笑容,以平靜的聲音說道:
  「妳母親的舊姓是什麼?」
  雖然是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但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於是少女回答了「岡」這個姓。
  就在此時──
  「那我就叫妳岡繪里吧。」
  堂堂正正地宣言,少年成了世界上首次稱少女為岡繪里的人。
  少年悠然地接著說道:
  「這名字不是很棒嗎?岡繪里。聽起來一點都不纖細、感覺像是在開玩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煩惱、又目中無人的堅強名字──特別是跟現在的妳一點都不相配這點更好。」
  還是藤川繪里的少女完全無法理解他在說什麼。
  淺井惠僅彎起嘴角笑道:
  「妳只要成為岡繪里就好。捨棄父親,捨棄藤川。」
  只要別當藤川繪里,成為岡繪里就好,少年是這麼說的。
  少女無法正確地回想起自己當初是如何回答。她只記得少年那目中無人的眼神感覺非常恐怖。
  在那之後的幾天,藤川繪里放學後都獨自在圖書室度過。攤開沒打算看的書本,望向不可能上去的塔,思考著淺井惠以及岡繪里這個名字。
  岡繪里。這的確是個像在開玩笑的名字。如果一出生就是叫這種名字,或許會怨恨父母也不一定。不過,至少比藤川這個姓氏好多了。
  雖然捨棄藤川是個缺乏現實感的想法,不過少女每次在教室被人叫藤川時,都會覺得討厭。於是她開始希望淺井惠能再度出現。即使全世界只有一個人也好,光是有人不會用藤川叫自己,就讓少女感到開心。
  然而少年卻遲遲不出現在藤川繪里面前。
  少女變得每次在前往圖書館的樓梯中,都會在意起背後。
  一開始只是納悶對方到底怎麼了的程度。之後開始擔心起對方該不會是感冒了。直到最後,她才發現少年根本就沒有任何特地來找自己的理由。
  藤川繪里跟以前一樣靜靜地放棄了一切。
  上樓梯時也再度變得只看前方。
  然後某天,她看見淺井惠站在樓梯的最高處。
  「嗨,岡繪里。」
  淺井惠喊道。
  雖然被人用這個名字稱呼有點難為情,但少女還是很高興。
  「我今天有禮物要送妳。」
  少年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型錄音機。
  「只要讓妳父親聽這個就行了。我想大部分的事情,他之後應該都會答應。例如讓妳以岡繪里的身分,跟母親兩個人生活。」
  淺井惠還是一樣悠然地以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看向這裡。
  總覺得有股非常危險的預感。少女問道:
  「那麼做,該不會是什麼壞事吧?」
  少女自己也覺得這是個愚蠢的問題。
  「壞事?」
  淺井惠像是覺得有趣般的彎起嘴角。
  「那還用說。妳覺得我看起來是在講什麼正直清廉的話題嗎?這怎麼可能。這個錄音機啊,是妳父親明確的弱點。」
  少年的笑容給人一種恐怖的感覺。
  「總而言之,我是叫妳威脅自己的父親。這想也知道是壞事。不過啊,岡繪里,我認為每個人都應該追求自己的幸福。這麼一來,總有一天會與他人對立。而在與他人對立時,能夠巧妙應付的人就會被稱為『惡』。雖然令人難過,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淺井惠以讓人完全感覺不到難過的笑容說著,同時將錄音機遞了過來。
  「由妳來選擇該怎麼做就行了。」
  少女以宛如觸碰槍枝般戰戰兢競的動作,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下收下了錄音機。
  錄音機裡錄了一段父親與某人的談話。他們恐怕是透過電話交談吧。父親說話的對象用變聲器改變聲音,那個人是淺井惠嗎?不太清楚狀況的少女,只覺得那聲音聽起來比國中二年級生要來得成熟許多。
  被錄下來的對話,長度只有約兩分鐘。藤川繪里並不曉得兩人在討論什麼,不過她發現父親的聲音有些顫抖。
  等聽完錄音機的內容後,淺井惠說道:
  「妳的父親洩漏了某項情報。那是一個絕對不能被洩漏的情報。錄音機裡面收錄的就是當時的對話。妳只要試著跟他說要把這個送交給管理局,他應該就會聽從妳大部分的要求。」
  對少女而言,父親是力量的象徵,同時也代表了藤川這個姓氏本身。
  絕對無法獲勝、完全無可奈何的對手。這是打從出生時起就定好的規則。
  然而父親在錄音機裡的聲音,聽起來卻非常軟弱、滑稽。
  少女認為眼前的這位少年,比自己的父親還要強上許多。
  於是藤川繪里問道:
  「要怎麼做,才能變強呢?」
  她想變強到能輕易踐踏藤川這個姓氏的程度。
  淺井惠若無其事地回答:
  「說得極端一點,就是要深信自己很強。」
  「深信嗎?」
  「沒錯,就算毫無根據也沒關係。相信自己很強,而且什麼都辦得到。」
  少年以悠然的語氣說道。
  「所謂的軟弱,其實非常舒適。只要說自己是因為軟弱才辦不到,就能讓自己輕鬆。所以人會輕易地承認自己軟弱。不過啊,只要能停止這麼做──不承認自己軟弱,至少就能不放棄任何事情。」
  雖然聽得懂少年的意思,但少女還是問道:
  「不過,那樣就不會失敗嗎?」
  擁有毫無根據的自信,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當然還是會失敗啊。不過即使失敗,只要繼續相信自己很強就行了。若能在成功之前反覆嘗試,那麼總有一天會成功。」
  「如果一直都沒成功呢?」
  「這個嘛。雖然我沒看過那樣的人,不過能夠持續失敗到死的人,應該不會被說是軟弱吧。」
  「……那只是理想論。」
  感覺一點現實感也沒有。
  但淺井惠點頭回答:
  「沒錯,我認為不否定理想,就是堅強的基礎。」
  說完後,少年笑道:
  「再見了,藤川繪里。祝妳能夠無視旁人的眼光,堅強地活下去。」
  淺井惠以瞧不起人的聲音,用完全感覺不到祝福的語氣說完後便走下樓梯,然後就這樣消失到某處去了。
  被他在最後的最後以藤川的姓氏稱呼自己這件事,讓少女感到悔恨不已,厭惡到無以復加。
  然後少女理解了──我,最討厭藤川繪里了。
  藤川繪里很無趣。藤川繪里放棄了一切。藤川繪里很軟弱。
  藤川繪里,就像是由跟少年所說的堅強完全相反的要素匯集而成的生物。這讓她厭惡得不得了。
  所以她才下定決心要成為岡繪里。
  她要成為那種一點都不纖細、感覺像是在開玩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煩惱、又目中無人的堅強的人。
  淺井惠。全世界第一個叫少女岡繪里的少年。
  讓藤川繪里變成岡繪里的人是他。
  她想成為一個像淺井惠那樣既邪惡又堅強的人。
  藤川繪里打算消除過去那個軟弱的自己。
  然而──

  現在的岡繪里感傷地笑了一下後走下床。
  接著反省到自己不能像這樣笑。必須要是那種一點都不纖細、感覺像是在開玩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煩惱、又目中無人的堅強笑容才行。為了配得上岡繪里這個名字。
  少女再度「咯咯咯」地笑道。
  那是她還是藤川繪里時絕對不被允許的,看起來一點都不高雅的笑容。
  無法理解那種美麗的人,就算永遠都不理解也無所謂。只要用手遮住嘴巴,露出優雅的笑容就行了。
  「好了。」
  岡繪里嘟囔著換上破牛仔褲,戴上項圈,裝上紅色的隱形眼鏡。
  然後她打開窗戶。今天也是個大晴天。看來還會熱上好一陣子。
  岡繪里仰望青空想著。
  ──我有兩個目標。
  第一個,是變得非常、非常強。第二個,是打倒淺井惠。
  為了這個目的,她有個無論如何都想得到的東西。
  她想得到在咲良田的能力當中,最為優秀的能力。
  淺井惠透過活用春埼美空的重啟,最多能擬似地將時間倒回到三天前。就結果而言,他能夠得知自身三天後的未來。
  那是非常優秀的能力。不過在咲良田裡,還有更加強大的力量。
  就像是將淺井惠活用的重啟,直接強化般的能力。
  ──我想要能更加絕對地預知未來的力量。
  少女相信那就是明確的力量。而且在各方面都比重啟要來得優越。
  「我要變強」,岡繪里如是想著。
  必須變強到能完全忘記還是藤川繪里時的自己那樣的程度。

  *

  上午十一點。
  村瀨陽香快步走在咲良田的街上。
  在確認周圍沒人後,她將手掌貼在牆壁上。
  「右手,阻擋我跟岡繪里的東西。」
  低聲說完後,牆壁上出現了一個手掌形狀的洞。
  方向沒錯。村瀨確信後便再度動身,發出節奏快速的腳步聲。
  在戴到遮住眼睛的棒球帽內側,額頭附近已經累積了令人不快的汗水。村瀨維持相同的步調前進,同時仰望眩目的天空。
  她心想天空之所以如此湛藍,或許就是為了掩飾夏日的暑氣也不一定。若真的有像神那樣的存在並決定了天空的顏色,那藍色可說是個非常妥當的選擇。
  ──不過若真是如此,那只要一開始就別做出夏天這種季節就好了。
  村瀨陽香在心裡咒罵著自己不相信的神明,持續走在路上。
  少女討厭夏天。她本來就不習慣吵鬧的氣氛。而從一年前的七月初開始,這種討厭的心情更是變得無可救藥。
  村瀨無法忽視這點。那天,她也是像現在這樣走著。將手貼在牆壁上,呼喊哥哥的名字,並為某種難以名狀的心情感到焦急不已。而其中決定性的差異,沒錯,就是她當時還不知道哥哥的死訊。當時的她內心充滿了不安。
  哥哥的個性十分耿直。在管理局工作的哥哥,對管理局的制度感到憤慨不已。他只因為成為社會人這個理由就離開家裡,並頻繁地約妹妹出來吃飯,不論何時都正當地活著。
  那天,哥哥既沒有出現在約好的地方,也沒有聯絡。他很少在約定的時間遲到,如果會晚到,也絕對會事先聯絡。
  村瀨突然想起,當時比起哥哥遲到,自己更為他那過於規矩的態度感到不耐──真是的,明明只是遲到一下子,為什麼我非得這麼擔心不可呢──像這種小遲到,如果哥哥平常的個性能再更隨便一點,自己就能笑著原諒他了。
  村瀨當時就是像這樣焦躁地將手貼到牆壁上,呼喊哥哥的名字。
  她汗流浹背地走著,並發現了疑似造成事故的車子。周圍停了警車,救護車離開時發出的警笛聲傳入她的耳中。
  哥哥在被送到醫院後,馬上就斷氣了。
  村瀨還記得遺體比想像中要來得漂亮。不過,她無法順利回想起白布底下的他是什麼樣的表情。
  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沒仔細看過嗎?她連這種事都不記得了。即使腦中突然浮現哥哥的笑臉,村瀨還是馬上就發現那是他生前的表情。
  村瀨陽香再度仰望天空,這次她停下了腳步。
  短短一年。光是這樣,記憶裡就混入了雜音。令人悲傷。真的,令人悲傷。光是想起他的事情卻不會流淚本身,就讓少女感到絕望。
  不過,她當然也理解這是一種救贖。讓人能夠相信假設真的有神創造了人類,那麼祂一定是基於深厚的慈悲才賦予人類遺忘的能力。在這當中,一定蘊含了比將天空設定成藍色還要深刻的溫柔。
  之後村瀨開始思考淺井惠的事情。打從上個月十六號殺了他後,就一直是這樣。只要一鬆懈下來,少女就會思考哥哥跟他的事情。
  於是她這才注意到,少年拒絕遺忘的能力有多麼異常。
  據說咲良田的能力,會強烈地反映使用者的意志。只要是那個人的希望或認為必要的東西,就會化為能力呈現出來。
  村瀨認為自己只要碰觸就能消除事物的能力,確實受到了自己感情的影響──包含過了五分鐘後就會恢復原狀,這種不上不下的膽小部分。感覺這種任性的能力,確實與自己非常相配。
  大部分的能力都是如此。例如春埼美空的重啟,就包含了可以說是任性的人情在內。
  然而,淺井惠的能力從頭到尾都非常異常。真的有人能夠發自內心,拒絕忘記所有的事情嗎?真的有人能夠持續懷抱著過去的一切,絕對不加以捨棄嗎?
  七月十六日,淺井惠曾經死過一次。他的頭上開了個大洞,流出大量的血液。是村瀨陽香殺了他。
  雖然那項事實被重啟消除了,但世界上依然有兩個人記得那件事情。那就是村瀨陽香,以及淺井惠。而且淺井惠今後絕對不會忘記自己的死亡,他的能力不允許這點。
  真的有人連自己死去的記憶,都能夠承受嗎?
  村瀨曾經想過這一切可能都是謊言,全部都只是幻想。然而淺井惠卻會將這件事作為不容置疑的事實,持續記憶在腦海裡。
  這讓村瀨感受到強烈的恐懼,不過同時也有一股奇妙的安心感。
  或許是哪裡的感情失控了也不一定。儘管這種想法很難稱得上正常,但少女還是有辦法相信──只要他持續記得自己的罪孽,那自己一定不會再犯下相同的罪。
  村瀨陽香將手掌貼在眼前的牆壁,輕聲喊道:
  「右手,阻擋我跟岡繪里的東西。」
  今天早上,津島信太郎打電話來通知輔導課取消了。看來他似乎要去管理局調查什麼事情。
  村瀨決定要用這臨時空下來的一天,來捜索岡繪里的行蹤。她打算找出淺井惠想要的情報。
  這並非為了贖罪。這點絕對不能搞錯。村瀨認為所謂的罪,應該是用來指那些無可挽回的事情。即使少年因為重啟而復活,也不代表村瀨曾經殺害過他的事實便就此消失。
  村瀨只是對他的理想稍微感到一些共鳴罷了。
  淺井惠曾說過:「讓我們跟其他人一起做些充滿笑容的事情吧。」她真心地認為那是一種理想的生活方式。
  用這個只能消除事物的能力,來找到岡繪里。
  若從她那裡取回能力,能讓素未謀面的某人幸福,那一定是件正確的事情。
  ──雖然這同時也是件讓人有點難為情的事情。
  村瀨搖了搖頭。
  她無論如何就是提不起勁在少年面前,對他說:「你是正確的」。
  所以村瀨獨自一人在炙熱的柏油路上跨出腳步。
  「右手,阻擋我跟岡繪里的東西。」
  她一面低喃,一面持續前進。

  *

  在無人造訪的房間中,有一位無名的女子。她總是獨自被沉默的書本包圍,因此也沒有露出表情的必要。
  全身都提不起勁。這已經是老毛病了──無論是頭部中心隱隱作痛,還是連呼吸都嫌麻煩的部分。這個身體確實即將邁向終結。
  女子深深坐在椅子裡,翻閱手上那本硬質封面的沉重書本。
  那是一本收錄了外國童話的書。這個房間裡大部分的書,都是跟童話有關的東西。
  二十八年來,女子一直在尋找某個故事。一個以前從某人那裡聽來的故事。她不曉得故事的名稱,就連故事內容也幾乎不復記憶。如今她已經連當初是在何時、何地,以及為什麼會聽見這個故事都想不起來了。
  她唯一記得的只有一個場景。魔女騎著掃把在天空飛翔,去敲戀人房間窗戶的場景。那大概就是故事的結局。魔女確實敲了約好絕對要再度相見的戀人房間的窗戶。
  之後兩人一定將迎接幸福的結局。
  女子如此希望。
  但她怎樣都想不起來那位魔女後來怎麼了。在敲過戀人房間的窗戶後,魔女真的能夠幸福地露出笑容嗎?
  女子想知道答案。她想確認故事的結局,所以才會蒐集足以塞滿整個房間的書。打從被關進這個小房間的二十八年來,她唯一要求的東西就只有書。這本書可以說是她唯一的個人物品。信也好,照片也好──所有能彰顯她過去的物品,全都被管理局給銷毀了。
  不過無論蒐集多少書,都找不到她探求的故事。
  ──或許那樣的故事,根本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女子如是想著。
  或許一切全都是錯覺。就連「他」說故事給自己聽的記憶,都很可能只是一場誤會。或許只不過是自己擅自創造出不存在的回憶,並因此感到在意而已。
  記憶在漫長的時間中逐漸消磨。過去曾經確信的所有事物,都逐漸變得無法確信。
  告訴自己這個魔女與戀人再會的故事者,是比誰都還要重要的人。
  照理說,那個人至今應該仍對自己很重要才對。
  不過女子已經連那種事情,都無法帶著確信主張了。
  二十八年實在太長。幾乎不與人對話,只是持續地觀測未來,在沒有名字的情況下作為系統的一部分活過來的這二十八年,以各式各樣的形式消磨著女子。
  舉例而言,她已經想不起來「那個人」的表情了。
  無論是他說的話、當時的語氣,還是動作──
  事到如今,就連他的人格也已經無法清楚地回憶。
  他的身影在女子心裡逐漸變得殘破不堪。
  這樣她還有辦法對那樣的對象,說自己依然愛著他嗎?
  如果光靠欠缺具體性的模糊回憶就能萌生戀情,那喜歡的對象根本就沒必要是他。既然連聲音都聽不見,連手上的溫暖都感覺不到,那對象就算是小石子也無所謂。
  這樣跟喜歡上普通的石頭,根本就沒什麼兩樣。
  ──不過,那樣也太令人悲傷了。
  無名女子思考著。
  ──我曾經想愛他。必須要愛他才行。
  而且如果可以的話。
  ──我想確信自己的愛。
  可以的話,她想等確信之後再死。
  女子撫摸自己的胸口,閉上眼睛。
  未來在眼皮內側排成一列。而最後面的影像,就是她本人的結局。
  她將在他身邊死去。在那副似哭似笑的表情看護之下,嚥下最後一口氣。
  不過那只是單純的情報。她能透過能力獲知的,就只有聲音跟影像而已。她不知道自己到時候會想什麼,思考什麼。
  在與他重逢時,自己究竟會懷抱著什麼樣的想法?那個時刻,她有辦法好好打從心底覺得高興、感動、興奮──確信自己對他的愛嗎?
  好比說自己是否能發自內心展露微笑,她就連這點都無法知曉。
  這對她來說是唯一的問題。
  至今仍未能知曉的時間──她唯一僅存的未來。
  一切都正按照預定進行。
  與他再會的時刻就快到了。
  女子閉著眼睛觀看未來。
  一名少女即將打開這房間的門。
  「哈囉,我來綁架妳了。」
  紅眼的少女,將把女子帶離這個房間。

  *

  上午十一點四十五分。
  淺井惠正在咖啡廳裡與春埼美空相對而坐。
  還差五分鐘左右,重啟後就經過了二十四小時。只要二十四小時一過,就能再度存檔。
  惠點了一份肉醬義大利麵當午餐兼遲來的早餐,用叉子捲起來送進口中。總覺得有股甜味。
  喝了檸檬蘇打的春埼抽出店家事先準備、放在桌上的紙巾遞給惠。
  「你嘴巴旁邊沾到醬汁了。」
  「嗯。謝謝。」
  惠收下紙巾,擦拭嘴角。
  「你在想事情嗎?」
  「有點。」
  「是關於岡繪里的事情嗎?」
  「嗯。」
  雖然其他還有很多事,不過最令人在意的還是岡繪里。
  「我今天打算直接跟岡繪里見面。」
  惠不知道岡繪里的家。雖然他知道岡繪里還姓藤川時住在哪裡,不過她在父母離婚後,就搬出去與母親兩個人住了。
  只要拜託村瀨,應該就能輕易地與岡繪里見面。不過她現在照理說正在上輔導課。等傍晚輔導課結束後,再跟她一起行動就行了。
  「見到岡繪里之後,你打算怎麼辦?」
  春埼問道。
  「不知道。不過我想得先跟她談談。」
  「這樣就會讓狀況好轉嗎?」
  「這個嘛。」
  ──我啊,最討厭學長了。
  岡繪里曾經這麼說過。
  「要是我道歉便能解決問題就好了。」
  不過大概沒辦法。
  岡繪里想成為壞人。那恐怕跟兩年前的惠有關,既然如此,惠就必須以適當的形式負起責任。
  真是的,你的做法實在太欠缺深思熟慮了──惠對兩年前的自己抱怨。雖然即使後悔也沒用,但還是應該反省。
  「總之我想盡可能跟岡繪里談談。不管是什麼無聊的話題都好,我想透過對話多了解她一點。」
  恐怕兩年前的惠,就是缺乏這種認知。
  明明不了解對方,卻擅自替別人決定什麼是幸福。而且還以極為自私的做法,單方面地自以為拯救了她。
  「妳還是暫時別跟這件事扯上關係比較好。」
  惠提出勸告。
  「因為有喪失能力的可能性嗎?」
  「嗯。至少在確認岡繪里的能力之前,妳應該避免跟她直接碰面。」
  「我知道了。」
  春埼點頭時,看起來似乎有些不滿。
  明明她的聲音和表情都跟平常沒什麼兩樣。不過這應該不是錯覺。
  惠用叉子捲起義大利麵。
  「關於岡繪里的事情,或許得花點時間也不一定。」
  惠想不到有什麼不花時間的方法,而且這也沒什麼好著急的。
  春埼像個懂事的孩子般點頭。總覺得就連那樣的動作,都參雜了不滿。
  看了一眼咖啡廳牆上的時鐘後,惠說道:
  「時間差不多了。」
  距離重啟之後,已經過了二十四小時。
  春埼拿出手機,撥打報時台後將手機抵在耳邊。
  「存檔。」
  惠說道。

  *

  上午十一點四十九分,三十二秒。就在咖啡廳裡的惠向春埼宣告存檔的時候──
  村瀨陽香人正在便利商店前面。她將空了的礦泉水寶特瓶扔進入口旁邊的垃圾筒裡。
  她透過能力找到了這個地方。岡繪里很可能就在店裡。
  好了,該怎麼辦呢?雖然也能不跟淺井惠聯絡,直接和岡繪里見面,但村瀨有些迷惘。雖然這沒什麼不行,而且如果真的感到在意,只要打通電話就行了,但村瀨就是覺得不好跟惠聯絡。可以的話,她希望能擺出自己是迫於無奈才幫助他的態度。
  村瀬在內心抱怨──真是的,你自己主動聯絡我啦。
  毫無道理可言的焦躁。此時村瀨才想起自己沒告訴他輔導課停課的事情。她原本有種淺井惠似乎對這邊的事情全部瞭如指掌的錯覺,但看來並非那麼一回事。儘管難以接受,但對方的年紀其實比較小。
  村瀨是為了見岡繪里,才在大太陽底下長時間走來走去。即使在這裡猶豫也沒意義。就在村瀨打算姑且先確認一下裡面的狀況時,自動門開了。
  一位打扮顯眼的女孩,正單手拎著裝了冰棒的袋子。十字架的項圈、破牛仔褲,以及不自然的紅眼。
  這應該就是岡繪里沒錯。村瀨不自覺地跟女孩對上了視線。總覺得氣氛有點愚蠢。兩人對視了一段時間後,岡繪里走向村瀨說道:
  「咦?村瀨陽香?」
  雖然心裡想著:「為什麼她會知道我的名字」,但村瀨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岡繪里打開冰棒的包裝,拿出蘇打口味的冰棒。那是將冰沙狀的冰固定成長方形,再插入兩根木棒的類型。
  女孩取出內容物後,便將空袋子扔進垃圾筒。她用雙手各握住一根木棒把冰棒一分為二,將其中一半遞向村瀨。
  「要吃嗎?」
  真是莫名其妙。
  「我才不要。」
  「……妳這是在客氣嗎?」
  「我是打從心底不想要。」
  「欸~虧我都分成兩半了。」
  無奈地嘟囔了句「真沒辦法」後,女孩交互舔著雙手的冰棒。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實在無法理解。
  村瀨問道:
  「妳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岡繪里輕輕聳肩。
  「因為我大致調查過學長的事情。啊,我說的學長是指淺井惠喔。所以關於上個月發生的事情,我也略有耳聞。」
  「妳是怎麼調查的?」
  「祕密。一言難盡啦。」
  岡繪里「咯咯咯」地笑道。這看起來像是在胡鬧的笑法,讓村瀨不悅了起來。
  女孩用右手的冰指向這裡:
  「村瀨陽香,為什麼妳會在這裡?」
  「我在找妳啊。」
  「那是學長的指示嗎?」
  「難道還有其他理由嗎?」
  「沒有啊。我跟妳的連接點,就只有學長而已。」
  岡繪里嘟囔著「嗯嗯,原來如此」,同時舔著左手的冰。
  然後開口說道:
  「那表示學長重啟了吧。」
  「妳為什麼──」
  會知道那件事情?
  「果然啊。妳這個人真好懂呢。」
  岡繪里再次「咯咯咯」地笑道:
  「這很簡單啊。目前跟學長有關的人,應該沒理由找我。既然如此,原因就只可能出現在未來。想必是因為發生了什麼跟我有關的事情,所以學長才重啟了。」
  雖然岡繪里自信滿滿地說道,但她錯了。淺井惠是因為佐佐野才開始尋找岡繪里的。他尋找岡繪里的原因早就已經發生。儘管村瀨有股衝動想像這樣出言反駁,但特地洩漏情報給對手也很愚蠢。
  岡繪里咬著右手的冰,吞下一口後說道:
  「妳為什麼要做這種像是學長手下的事情?」
  「……手下是什麼意思?我跟他才不是那種關係。」
  「那是什麼?妳該不會想說同伴或友情之類的事情吧?」
  「那種事,隨便怎樣都好吧。」
  「才不好。一點都不好。學長──淺井惠才不是那種人。那個人應該要更單方面地,當個任性的壞人才行。」
  村瀨實在無法理解這個少女到底覺得哪裡有問題。
  「結果妳到底想說什麼?」
  岡繪里輕輕攤開雙手。
  「現在的學長太弱了。光看就讓人火大。」
  村瀨不自覺地感到惱怒。
  她瞪向眼前的少女:
  「至少淺井比妳強多了。」
  岡繪里大笑一聲:
  「不可能。我很強。」
  「為什麼妳會這麼想?」
  「沒為什麼。強本來就不需要理由。」
  毫無條理的回答,讓村瀨頭痛了起來。
  岡繪里「咯咯咯」地笑道:
  「妳真可愛。特別是一生氣就會瞪著對方的眼睛這點。」
  「那又怎樣。」
  岡繪里聳肩。
  「沒怎樣。只是,也對啦。或許差不多該證明學長的軟弱了。」

  *

  十二點剛過時,佐佐野宏幸站在自宅的庭院裡。
  在庭院中心距離八步處,有一棵年老的櫻樹。即使春天來臨,那棵樹也已經無法綻放花朵。
  佐佐野看向拿在左手上的照片。那是三十年前這棵櫻樹還會盛開時拍的照片。在花開繁盛的櫻樹底下有一位女性。
  將近三十年來,老人一直都活在回憶裡。佐佐野擁有適合這點的能力──進入照片的能力。
  沉浸在回憶裡的生活十分舒適。已經完成的過去是不變的。如果將毫無變化的世界稱為樂園,那過去的世界才真正稱得上是樂園。
  不過,那也即將結束。
  佐佐野抬頭仰望僅存少許枯葉的櫻樹。蟬鳴在藍天底下唧唧作響,緩緩地滲進地面。
  看著天空的佐佐野想起自己的年齡,然後開始思考。
  自從看見「她」的眼淚並墜入愛河以來,已經過了五十年。不知不覺間流逝了如此漫長的時光,實在有點令人難以置信。
  老人露出接近苦笑的笑容,用雙手抓住照片。
  拍立得的照片很厚。雖然他已經挑了最好撕破的機種,還是需要相當的力道。
  佐佐野將力量灌注指尖,發出聲音,撕破照片。
  眼前突然變得一片空白。就像相機的閃光燈般,瞬間發出一道強烈的光輝。
  蟬鳴聲被那道光淹沒。
  青空再度映入眼簾。不過原本刺眼的夏日陽光,變成了柔和的春日光芒。
  位於庭院中心的已經不是老樹,而是開著無數白花、遮蔽天空的盛開櫻樹。
  風將花瓣吹得滿天飛舞,底下站了一位女性。
  那是一位黑髮女性。當時應該是三十四歲的她,露出非常自然的微笑。
  佐佐野的能力。照片中的世界。
  那裡是一個奇妙的世界。周圍全是純白的空間,整個世界只朝一個方向擴展。這裡終究只是照片裡面,無法重現照片沒拍到的部分。而那些部分就成了純白的空間。
  佐佐野走向女子。一步,兩步──全部總共七步。兩人在櫻樹底下相對而視。
  「你好。」
  女子說道。
  「妳好。」
  佐佐野回答。
  「在那之後過多久了?」
  「二十八年多一點。今天是八月八日。最近很熱呢。」
  「這樣啊。那就快了吧。」
  「嗯。我們馬上就能履行約定。」
  二十八年前,兩人立下了一個約定。
  那是重逢的約定。絕對要再見一次面,既簡單又堅定的約定。
  「我可以看你的未來嗎?」
  「拜託妳了。」
  女子閉上眼睛,碰觸佐佐野的胸口。
  就這樣過了好一段時間。這段期間內,花瓣持續隨風而落。
  佐佐野靜靜地凝視女子閉著眼睛的臉。
  進入照片中的能力。這項能力的效果時間只有十分鐘。等效果時間一過,佐佐野就會返回現實世界。
  然後照片的世界──美麗過去的複製品,將不留痕跡地消失。
  眼前的這位女性再過幾分鐘就會消失。
  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消失,是一件非常令人難過的事情。
  思及此處,佐佐野自嘲地笑了。
  使用能力的人是佐佐野。是他自己創造了這個只能存在十分鐘的女子,而且──跟她一模一樣的女子嗎?
  真是過分的表現。佐佐野無法相信女子是真正的「她」。
  眼前這位女子終究只是拷貝。這裡只不過是個跟現實一模一樣的冒牌世界。
  佐佐野的人生至今,一直都沉浸在過去裡。
  不過那也即將結束。必須讓它結束才行。
  過不久,女子像是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般,緩緩睜開眼睛。
  覺得她的表情有些悲傷的佐佐野問道:
  「有什麼問題嗎?」
  自己至今應該都完全照著她的指示行動才對。
  持續避免與人接觸,並盡可能低調地生活。佐佐野甚至沒在別人面前使用過能力。不過,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呢?
  女子輕輕搖頭:
  「不。並不是什麼大問題,不過──」
  「不過?」
  「管理局發現他們之前誤會你的能力了。換句話說,就是知道你還能進入照片的事情。」
  「……為什麼?」
  明明四十年來都沒被發現,為什麼事到如今才注意到。
  「不知道。應該是發生了什麼讓管理局警戒你的事情……不對,說管理局也不太正確。因為只有一位管理局人員在警戒你。」
  女子像是嘆氣般的吐了口氣,然後接著說道:
  「今天兩點左右,會有個女孩為了回收所有的照片來找你。」
  「那就麻煩了。」
  還是帶著照片逃到某處比較好嗎?
  然而女子搖頭。
  「不,放心吧。即使失去照片,預定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還是別隨便抵抗比較好。只要維持現狀,就能抵達預定的未來。」
  那就沒問題了。既然她這麼說,那一定不會錯。
  不過既然如此,為何她會露出這麼沮喪的表情呢?
  女子輕聲說道:
  「一切,都將按照預定。」
  「咦?」
  那會構成什麼問題嗎?
  女子以嚴肅的視線,凝視佐佐野的眼睛。
  「你無論如何都想跟我──跟真正的我重逢嗎?」
  佐佐野點頭回答:
  「那當然。」
  真要說的話,那是佐佐野唯一的願望。
  「即使會讓別人因此遭遇不幸?即使我們重逢本身是件壞事也一樣嗎?」
  佐佐野只遲疑了一瞬間。
  他也筆直地凝視著女子的臉說道:
  「對我而言,沒有妳的世界的善惡,根本就毫無意義。」
  佐佐野一直都是只想著與她重逢活過來的。就只為了完成與她再度相見的約定。
  佐佐野的人生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我知道了。」
  女子再度閉上眼睛,以右手觸摸佐佐野的胸口。
  她閉著眼睛說道:
  「接下來你要趁被回收之前,把指定的照片郵寄出去。」
  「郵寄給誰?」
  「淺井惠。」
  佐佐野曾經好幾次從她口中聽見這個名字。為了讓兩人重逢,那位少年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因此他早已事先調查過少年的電話與住址。
  「那是為了讓我們重逢必要的事情嗎?」
  「嗯,無論如何都有必要。」
  女子訴說著只有她知曉的未來。
  關於未來的事情,並無法得知真偽。佐佐野只能選擇相信。
  女子指定了三張照片。
  「然後還要附上一道訊息。」
  「要寫什麼?」
  「現在馬上來見我。另外兩張是禮物。」
  可以的話,佐佐野想知道理由。
  不過已經沒時間了。距離撕破照片,已經差不多要過十分鐘了。
  女子睜開眼睛,將右手留在佐佐野的胸口上說道:
  「那麼,再見了。」
  女子──跟「她」一模一樣的女子已經消失,化為虛無。
  「對不起。謝謝妳。」
  眼前再度被宛如閃光燈的光芒染成一片空白。
  能力的效果時間結束。佐佐野再度被帶回現實。
  被女子撫摸胸口的觸感消失,那道溫度也不復存,取而代之的是籠罩周圍的蟬鳴以及夏日尖銳的陽光。
  等佐佐野恢復視線時,女子的身影已然消失。眼前只剩下一棵年老的櫻樹。
  跟撕破照片前相比,什麼都沒有改變。若真要說有什麼變化,就只有在照片中的世界走向她的步數──自己靠近了櫻樹七步的距離而已。
  其他什麼都沒改變。
  無論是孤獨感、不安感,還是對重逢的期待都一樣。
  佐佐野將手伸向眼前的老樹,用右手輕撫那已經乾燥、堅硬得像岩石般的樹皮。

  *

  十二點十五分。正當淺井惠打算對著已經淨空的義大利麵盤子,說出「差不多該走了」的時候。
  他的手機響了。
  來電者是村瀨陽香。惠掀開手機,按下按鈕,將聽筒抵在耳朵上。
  在惠說話之前,村瀨率先開口:
  「救我。」
  她以柔弱的細微聲音,簡短地喊道。
  「拜託你,快點來救我。」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村瀨的話聽起來非常不對勁。
  雖然惠知道村瀨陽香潛藏著脆弱的一面,但她一直都試圖掩飾這點。既然她會主動求救,不難想像是遭遇了極大的危險。
  惠回答:
  「我知道了。妳在哪裡?」
  惠聽著村瀨的說明,同時在腦中回想附近的地理位置。村瀨人在距離不遠的便利商店,用跑的只要五分鐘就會到。
  「你人在哪裡?」
  「在第一次跟妳見面的咖啡廳。」
  惠以前曾在這間店跟村瀨見面,並接下尋找貓的委託。
  「我過去找你。」
  如果村瀨真遭遇了什麼危險,或許確實不應該留在原地。
  「那麼──」
  惠在腦中連接便利商店與咖啡廳,向村瀨說明最短的路徑。只要兩人走同一條路線,應該就能在中途會合。
  「我知道了。」
  村瀨回答。
  「我馬上過去。」
  「嗯。」
  電話就此掛斷。雖然惠還想問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比起重新打電話給她,還是應該先移動比較好。
  惠立刻起身,並從口袋裡掏出錢包扔給春埼。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夠的錢結帳,既然不知道,那也只能盡快行動了。
  「我有點事得處理。」
  「我也要去。」
  惠短暫地迷惘了一下。
  他確實不太想留下春埼一個人。
  不過同時也不希望把她帶去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的地方。
  在比較過兩者的風險後,惠回答:
  「不。抱歉,我一個人去。」
  惠在說完之前便跑了出去。
  考慮到村瀨的能力,能讓她陷入危機的狀況必然極為危險。不過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只要春埼平安無事,便能以重啟應對。
  惠衝出咖啡廳,奔馳在炙熱的柏油路上。

  *

  目送著惠的背影,春埼美空從座位上起身。既然他離開了,那麼一直坐在這裡也沒意義。
  春埼收起惠的錢包,用自己的錢付了帳。雖然她在走出店後左右張望了一下,但已經找不到惠的身影。因此春埼只好無奈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春埼不曉得剛才那通電話是誰打來的。即使試著思考現在可能發生的問題,她還是什麼都想不到。
  既然留下自己,就表示惠預設可能會有極大的危險。那麼他現在應該正邊跑邊聯絡中野智樹才對。
  中野智樹擁有將聲音傳達給別人的能力。為了提防惠本人被捲入危險的可能性,他應該會先做好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能將重啟的指示傳給春埼的準備。類似的事情,至今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
  春埼心想,到頭來,自己能做到的就只有重啟而已。昨天她第一次,對這件事感到不滿。不對,與其說是不滿,不如說是不安比較正確。
  岡繪里能夠封印別人的能力。坦白講,這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假設我變得無法使用重啟,會對我跟你之間的關係造成什麼變化嗎?
  春埼覺得這是個愚蠢的問題。沒道理不會改變。
  恐怕惠表面上的態度應該不會改變吧。或許就連感情方面,也不會產生太大的變化。只是兩人將不再像至今為止那樣,為了解決什麼事件而共同行動。這點是無庸置疑的。倒不如說,惠反而會避免讓春埼被捲入問題。
  重啟什麼的根本就無所謂。
  不過若失去這項能力,春埼將同時失去與淺井惠之間明確的關係性。
  這讓她感到害怕。
  春埼美空理解到,這就是名為恐懼的感情。
  所以她絕對不能失去這個能力。
  春埼以一定的節奏走著。距離家裡大約是十分鐘的路程。雖然並沒有特別著急,但額頭上還是滲出了汗水。
  在走到家前面最後一個轉角時,春埼聽見後面傳來一聲呼喊。
  「找到了!」
  春埼毫不在意地繼續前進。一輛自行車快速穿過她身邊,並阻擋住她的去路。跨坐在自行車上的紅眼少女,喘著氣說道:
  「初次,見面。春埼學姊。」
  ──岡繪里。
  為什麼她會在這裡?
  不,理由什麼的怎樣都好。現在沒時間猶豫了。
  春埼一言不發地轉身,背對岡繪里跑了起來。雖然離家裡是反方向,但這也無可奈何。
  後面傳來岡繪里的聲音:
  「喂喂喂,這樣會不會太過分了點?」
  一點都不過分。絕對不能讓能力被封印。現在除了逃跑以外,沒有其他選項。
  後方傳來踩自行車踏板的金屬碰撞聲。
  春埼並不認為自己有辦法逃離自行車的追擊。她躲進位於轉角的電線桿後方。
  就算無法完全躲起來也無所謂。只要能讓岡繪里稍微猶豫一下,春埼就能趁機逃往別的方向。這條路並不寬,若想讓自行車一百八十度轉向,勢必得費上一番工夫。
  然而岡繪里以高速過彎的自行車在發出尖銳的剎車聲後,便於電線桿前停了下來。
  「我從腳步聲就知道妳停──」
  在岡繪里得意地說完之前。
  春埼衝出電線桿後方,用力踢了一下自行車。雖然沒特別瞄準,但最後踢到了堅硬的車身。
  岡繪里發出慘叫的聲音,同時用力踏穩了腳步。
  春埼瞄準傾斜的自行車下方,朝連接踏板與輪胎的鏈條踏了下去。她原本期待鏈條能因此鬆脫,但看起來並沒有什麼變化。
  「……真是毫不猶豫呢。」
  春埼丟下喃喃自語的岡繪里,再度奔馳而出。這次她改變方向,轉為跑向自己的家。總之先回家鎖上玄關大門,再跟惠聯絡吧。
  不擅長跑步的春埼,已經開始喘起氣來。自行車正逐漸從後面接近。這樣下去應該無法甩掉對方。必須想點什麼辦法才行──
  此時春埼的腳尖絆了一下,大概是地面稍微有些凹陷。差點跌倒的她,勉強穩住腳步。正當春埼準備再度逃跑時,她發現有樣東西從口袋裡掉了出來──惠的錢包。
  真是的。明明錢包跟他之間一點關係也沒有。即使心裡明白就算弄丟了,他也不會生氣。
  春埼不知為何還是停下了腳步回頭。她無法理解自己的行動。等春埼蹲下並撿起錢包時,岡繪里的自行車已經出現在她眼前。
  在春埼做出接下來該如何行動的判斷之前,自行車上的岡繪里笑道:
  「不過說到毫不猶豫,我也很有自信呢。」
  敵人就在眼前。
  岡繪里再度踩下自行車的踏板。來不及起身的春埼,瞬間握緊手上的錢包閉上眼睛。
  然後一道衝擊襲向她的全身。
  緊接著第二道衝擊也隨之而來。第一次是被自行車的籃子撞到胸口,第二次是仰躺倒地時,背後撞上了馬路。
  空氣從喉嚨間被擠了出來,胸口、背上,以及手肘也分別傳來疼痛。春埼看來得知自己的手肘似乎也擦傷了。
  一睜開眼睛,就能看見青空。參雜著淚水的視野,感覺十分耀眼。
  耳邊傳來「噠」的一道響亮腳步聲。
  岡繪里站在仰躺倒地的春埼美空旁邊。
  「真是的。因為剛才跌了一下,害我自行車的籃子都變形了。」
  她從正上方凝視春埼的臉。那張在逆光下的臉龐,就只有一對紅眼看起來莫名地清晰。
  「我還滿中意這輛自行車的耶。既便宜,騎起來又舒服。雖然不到這副隱形眼鏡的程度。」
  岡繪里盯著春埼的眼睛,指向右眼的紅色隱形眼鏡。
  「這是特別訂製的喔。妳看,這裡隱約有寫文字對吧?」
  春埼並沒有看見那種東西,而且也毫無興趣。在鏡片的另一側,是岡繪里充滿喜悅的眼神。
  「妳看,這裡。看仔細了。」
  岡繪里指著紅色的鏡片,以及深處的眼睛笑道。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她以奇妙的聲音,開心地笑著。

  *

  離開咖啡廳三分鐘後,惠就發現正從前方跑來的村瀨。少女將棒球帽戴到遮住眼睛的身影,看起來十分新奇。
  村瀨抓住惠的手臂停下腳步,低頭調整呼吸。看來她似乎跑得非常拚命。
  惠也跟著調整呼吸,開口問道:
  「發生什麼事了?」
  總之目前周圍似乎並沒有顯而易見的危險。
  村瀨以彷彿快哭出來的眼神仰望著惠。
  「喂,淺井。後面沒有人追上來吧?」
  惠確認村瀨背後的情形。剛過中午的街上行人眾多。不過並沒有明顯在注意村瀨的人物。
  「就我大略看來,應該是沒人。」
  「說清楚點。都沒有什麼恐怖的東西嗎?」
  「恐怖的東西,例如呢?」
  沉默了一會兒後,少女猶豫地說道:
  「……例如猴子之類的。」
  猴子?真是莫名其妙。
  「有猴子在追妳嗎?」
  雖然那的確是有點恐怖,但這展開也太出人意料了。
  「該說是追著我,還是一直盯著我看呢。」
  惠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總而言之,這裡沒有猴子。」
  不但到處都沒看見,就連聲音都聽不到。
  「真的嗎?」
  「真的。妳試著回頭看看。」
  惠感覺得出來抓著自己手臂的力道變強了。只見村瀨戰戰兢兢地回頭。
  「沒有呢。」
  「嗯。到處都沒有猴子。」
  基本上,惠從來沒聽說咲良田附近有猴子棲息。
  村瀨大口吐氣,握住惠手臂的力道也稍微變弱了一點。
  「總之我們先離開這裡吧?」
  雖然有很多事情想問,但一直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而且可以的話,惠希望村瀨能放開自己的手臂。
  「……說的也是。要去哪裡?」
  儘管惠希望能去涼爽的店內,但他的錢包正寄放在春埼那裡。
  「稍微往前走,有一座公園。」
  「我知道。就去那裡吧。邊走邊說好了。」
  「妳還好吧?」
  「嗯。我已經沒事了。」
  村瀨的臉色確實已經好轉許多。
  她看向自己依然抱著惠手臂的手,稍微僵了一下後,便鬆開手臂踏出腳步。她背對惠,加快腳步離開。
  惠一走到村瀨旁邊,後者便開口:
  「我剛才見到岡繪里了。」
  「然後呢?」
  「然後──」
  村瀨搖頭。
  「總覺得,有點搞不清楚。」
  搞不清楚?
  「總之就是覺得很恐怖,非得聯絡你才行。不過,總覺得記憶連不太起來。」
  「那猴子呢?」
  村瀨瞪向惠:
  「那無所謂吧。」
  「我非常在意。」
  明明是跟岡繪里見面,為什麼會跑出猴子這個詞呢?
  村瀨以帶著怒意的語氣說道:
  「有猴子在盯著我看。那隻猴子的眉毛以上被切掉,露出血流不止的腦袋,卻還面無表情的,看起來很可怕啦。就這樣,聽懂了嗎?」
  惠點頭回答:
  「我懂了。」
  「……你真的懂嗎?」
  「大致上了解了。」
  「為什麼會懂啊?」
  面對惱羞成怒的村瀨,惠困擾地回答:
  「總之就是發生了照理來說不可能的事情對吧?那麼應該是有人使用了某種能力。通常只要這麼想都沒錯。」
  村瀨不情不願地點頭。
  「嗯,是這樣沒錯啦。問題在於到底是什麼能力。」
  「如果使用那個能力的人是岡繪里,那某種程度上就有辦法判別。」
  「為什麼?」
  「她使用能力封印了佐佐野先生的能力。能夠同時引發村瀨同學遇到的事情跟封印他人能力的能力,種類應該不多才對。」
  至少那應該並非能憑空創造出猴子的能力。
  「有能同時做到這兩種事的能力嗎?這兩種效果截然不同吧。」
  正因為截然不同,所以能同時辦到的能力才不多。
  惠說道:
  「我想岡繪里的能力,應該是能干涉他人意識的種類。」
  換句話說,就是類似洗腦的能力。雖然惠也有想到其他可能,但這個的可能性最高。
  發生在村瀨身上的事情實在過於唐突,缺乏現實感。跟沒有頭部的猴子實際存在相比,還是讓人深信「發生了那種事」的說法較能接受。
  例如只要能讓人強烈相信「自己無法使用能力」,就能產生跟封印能力相同的效果。畢竟不知道能夠使用的能力,就跟不存在沒什麼兩樣。
  村瀨說道:
  「嗯,雖然可以理解……不過為什麼是猴子呢?」
  「為什麼呢?這個──」
  在說出「恐怕只有岡繪里知道」之前,惠突然打消了念頭。
  假設岡繪里使用能力的目的是要讓村瀨害怕,那麼利用無頭猴子這種手段,也未免太異想天開了。
  「村瀨同學,妳心裡完全沒底嗎?」
  「咦?」
  「例如妳是不是本來討厭猴子之類的。」
  「我嗎?」
  「是的。」
  村瀨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悄聲說道:
  「我最近看了一部電影。」
  「是跟猴子有關的電影嗎?」
  「嗯。是一群在國外遇難的人,因為缺乏糧食而抓猴子來吃。不過卻因為猴腦裡的病毒,而掀起軒然大波的恐怖電影。」
  原來如此。所以才會看見猴子的腦袋啊。
  「岡繪里的能力,應該帶有籠統的性質。例如只能給人『發生恐怖事情』的印象。然後對方就會自己擅自聯想到恐怖的東西。」
  村瀨瞪向惠。
  「照你這樣講,不就好像我在害怕電影一樣嗎?」
  嗯,的確是那樣沒錯。但若詳細地追問,恐怕會惹村瀨不高興,因此惠就此打住。
  他們走進公園,坐上長椅。那張長椅正好在樹蔭底下,只要能避開陽光直射,暑氣也會跟著和緩一些。
  「好了。」惠在心裡嘟囔。
  既然村瀨見過了岡繪里,那麼有件事非得先確認一下才行。
  「村瀨同學。可以請妳用能力消除那頂帽子嗎?只要消除前端的部分就好。」
  村瀨狐疑地看向惠說道:
  「你討厭帽子嗎?」
  不是這個問題。
  「不。只是姑且做個確認。」
  「……嗯。」
  既然遇見了岡繪里──遇見擁有封印別人能力的能力者,那麼就應該先確認是否還能使用能力。
  村瀨用右手摘下棒球帽後喊道:
  「左手,帽子。」
  她用左手食指輕彈了一下帽子,接著帽子被手指碰觸到的部分便消失了。
  「還能用呢。」
  村瀨的能力並未被封印。
  「為什麼還有辦法用呢?」
  「怎樣啦。難道不能用比較好嗎?」
  「不。只是村瀨同學的能力實在過於強大。對方不可能不加以警戒。」
  當然前提是岡繪里對村瀨陽香懷抱著敵意。
  「我之所以還能使用能力,是有什麼理由嗎?」
  「不知道。目前這個階段,一切都還很難說。」
  是因為岡繪里的能力有什麼限制嗎?還是她有什麼刻意不奪取能力的理由呢?或者單純只是她不曉得村瀨的能力也不一定。
  現在的情報實在太少,無法找出特定原因。雖然能夠推測,但若無法確信也沒有意義。關於她的能力,還是只能拜託津島了。
  「我還有一個無法理解的地方。」
  惠說道。
  「什麼啦?」
  「為什麼村瀨同學要打電話給我呢?」
  一遇到恐怖的事情就馬上向別人求救,總覺得這不太符合村瀨的作風。她應該是那種會逞強到底的類型才對。
  「……沒什麼理由。等回過神來時,就覺得必須聯絡你才行。」
  「或許就連這件事,也是岡繪里能力效果的一部分──」
  說到一半,惠總算發現了。
  惠忍不住從長椅上起身。
  「怎麼了?」
  村瀨問道。
  不過惠根本就沒有餘力回答她。
  假設比起讓村瀨害怕,讓她向淺井惠求救才是岡繪里真正的目的──
  這中間的意義何在?在趕到村瀨身邊之前,惠究竟做了什麼?
  應該要早點發現的。思考實在太過遲鈍。
  惠為了找村瀨而與春埼分開。
  讓她變成一個人。
  若岡繪里的目的就是讓惠離開春埼,那她將採取的行動只有一個。
  如同岡繪里在重啟前的世界所做的宣言。
  ──我要奪取春埼美空的重啟。
  惠拿出手機,打電話給春埼美空。
  同時在心裡希望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誤會。
  過不久撥號音停止,電話的另一端按下了通話鍵。
  然而從手機裡傳出的聲音並不屬於春埼。
  「哈囉,學長。」
  岡繪里。
  「你打來得正好。我剛好想聯絡學長呢。」
  女孩以刻意裝出來的爽朗語氣說道。
  「我已經奪走春埼美空的重啟囉。而且幹得很漂亮呢。」
  惠不自覺地咬了一下嘴唇。
  「岡繪里。算我拜託妳,別把春埼捲進來。」
  然而女孩笑道:
  「我不要。不這麼做就沒意義了。」
  「為什麼?」
  「我想證明學長的軟弱。」
  證明軟弱。做這種事究竟有何必要?
  岡繪里說道:
  「如果想要回重啟,就把麥高芬交給我。」
  麥高芬。那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了。」
  惠回答。
  「嗯,這個嘛。約晚上好了。今晚九點見個面吧。」
  「地點是?」
  「我還沒決定。」
  岡繪里丟下一句「我會再聯絡你」。
  然後便掛斷了電話。

  3 同日/下午一點三十分~

  下午一點三十分。距離春埼美空被岡繪里襲擊,已經過了約一個小時。
  淺井惠來到春埼的房間。
  上次進來這裡,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書桌、床鋪、書架。房間裡到處滿了附有貓咪插圖的裝飾品或是布偶。雖然這房間看起來很有女孩子的風格,不過感覺就像目錄的照片般,充滿不自然感。
  春埼美空像是在害怕什麼似的站在房間角落。明明是在自己的房間,到底有什麼好怕的呢?該不會是有怪物躲在衣櫃裡面吧?不過她的視線,明顯正緊盯著這裡。
  覺得這種思考接近逃避現實的惠,重新筆直地看向春埼。
  讓少女感到害怕的人是惠。她害怕在沒有能力的情況下與淺井惠見面。
  春埼遞出錢包。
  「這個還你。」
  惠笑著道完謝後,收下錢包。裡面的錢大概沒減少。雖然惠想付咖啡廳的錢給春埼,但他好歹也知道現在這個場面並不適合做那種事情。
  「妳有受傷嗎?」
  惠認真地慰問春埼。他知道若不特別注意,自己的聲音就會缺乏感情──無論那有多麼發自真心。
  春埼以跟平常不同的笑臉,露出笑容。
  「我沒事。身上,完全都沒有地方痛。」
  無論是那副表情、動作,還是說話的方式,都跟平常的她有點不太一樣。
  惠能像玩「大家來找碴」一樣,指出所有不同的地方,同時也有辦法證明她身上還有地方在痛。
  不過即使那麼做也沒什麼意義。事實上,她的手肘上就貼了微微滲出血的OK繃。只要知道這些就夠了。
  要是讓春埼貼OK繃的理由,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就好了。惠無法接受她的身體流出血液,不過若追溯原因,就會回到自己身上。
  ──我還真是任性。
  明明春埼受傷的可能性一直都在預料之內;明明至今已經害她受傷過好幾次;明明自己早就知道這點,卻還是選擇行動。
  明明之後依然沒有改變行動的打算,但還是無法接受。
  「對不起,惠。」
  少女說道。明明她根本就沒有理由需要道歉。
  「不。是我不好。」
  在各方面都不夠謹慎。
  從兩年前開始,自己就一直在累積錯誤。而貼在春埼手臂上的OK繃,就是其中一個具體的證明──跟理想相比,自己的力量壓倒性不足。
  惠陷入沉思。
  現在該做的事情,是好好掌握狀況。例如對春埼下達重啟的指示,確認能力是否真的被封印。若惠能夠忽視所有對春埼的感情,他就會這麼做。
  不過惠辦不到。恐怕春埼的能力是真的被封印了。等發現無法重啟時,她應該會再度道歉吧。可以的話,惠不想讓她那麼做。
  春埼說道:
  「請你命令我重啟。」
  少女的聲音,比平常要來得僵硬。
  感覺似乎混雜了一些原本沒必要的感情。
  惠心想:「看吧,我的力量就是如此不足。」
  春埼美空比誰都了解淺井惠的思考。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這不是理所當然,而且應該要注意到的事嗎?
  必須表現得跟平常一樣才行。
  「拜託你,請做出你認為最正確的決定。」
  惠不可能沒發現少女正感到悲傷。
  於是他搖頭回答:
  「等我一分鐘。」
  接下來該怎麼辦?要如何對待這名少女?一分鐘也好,惠希望自己能膽怯地感到迷惘。
  「我知道了。」
  聽見春埼的回答後,惠閉上眼睛。
  為了在這一分鐘內,回想起這兩年來的一切。
  然後重新確認自己早就一清二楚的事情。
  兩人之間總是與能力脫不了關係。春埼美空的重啟,淺井惠的記憶保持,無論哪一方都派不太上用場,兩者都是半吊子的能力。
  ──我們是透過能力聯繫在一起。
  那就像鑰匙與鎖孔一樣,兩者不湊在一起就沒有意義。兩人因為能力這個理由見面是必然的。
  這兩年來,兩人自動地,也可說是理所當然地,總是一起行動。
  這是多麼輕鬆、扭曲,又殘酷的聯繫方式。
  春埼美空對自己的能力並不執著。雖然這在咲良田的能力者中算是異質,不過她幾乎不依賴自己的能力。
  ──假設我變得無法使用重啟,會對我跟你之間的關係造成什麼變化嗎?
  如果少女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對失去能力感到悲傷。
  「妳的價值並不會因為能力的有無而改變,妳也沒必要為了那種事情改變。其實妳根本就沒必要一直配合我行動。」──惠想這樣告訴她。
  不過那麼做實在太不負責任了。因為想將能力當成兩人連接點的人,正是惠自己。
  過了整整一分鐘後,惠睜開眼睛。
  他直直地看向春埼美空,彎曲嘴角露出笑容──沒錯。在這種場面,我總是會笑。面對春埼,即使偽裝態度也沒意義。
  淺井惠說道:
  「春埼,重啟吧。」
  在露出認真的表情一陣子後──
  「看來果然不行。」
  春埼美空笑著說道。這次她沒有道歉。
  這名少女本質上十分堅強。惠明明從很久以前就知道這件事,但後來卻忘記了。
  真是滑稽。明明自己什麼都記得住,結果居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情。
  春埼以比平常還要認真的表情,筆直地看著惠說道:
  「拜託你。請你幫我取回重啟。」
  惠也筆直地看著少女回答:
  「嗯,我就是這麼打算的。我一定會取回妳的能力。」
  即使兩人未來遲早會捨棄彼此之間那扭曲又殘酷的聯繫方式,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謝謝你。」
  春埼吐了口氣。
  然後總算露出平常的笑容。
  「這樣我就放心了。」
  「現在放心還有點太早。」
  「不。只要惠希望,就一定會實現。岡繪里根本就不是你的對手。」
  是這樣嗎?
  目前還完全無法確定岡繪里的能力。
  同時也無法確信一定能取回重啟。
  不過惠目前實在不想在春埼面前說喪氣話。
  「唉,我會妥善處理。」
  惠若無其事般的回答。
  「妳現在能馬上移動嗎?」
  「嗯。要去哪裡?」
  「很多地方。不過,總之先離開家。」
  村瀨陽香就在附近的馬路上等待。
  雖然也可以請村瀨一起來這個房間,但她似乎非常不情願。而站在惠的立場,他也希望能先單獨跟春埼見面。
  「我知道了。」
  春埼回答。

  他們走出玄關時,村瀨陽香正靠在前方的牆壁上。
  她一看見這裡,就輕聲喊道:
  「右手,岡繪里的能力。」
  這是惠事前拜託她的。村瀨在喊出對象後,便消除所有指定的事物。就連岡繪里對春埼施加的能力,也可能有辦法消除。
  她筆直地走到春埼面前,開口說道:
  「我要摸囉?」
  春埼點頭。
  「嗯。拜託妳了。」
  村瀨用手輕輕摸了一下舂埼的額頭。
  村瀨直接將手順著移動到春埼的頭頂,並在猶豫了一會兒後改為觸摸胸口。接著她把手收回去,看著春埼的眼睛說道:
  「……怎麼樣?」
  春埼瞄了惠一眼。
  「重啟。」
  惠下達指示。
  不過什麼都沒發生。春埼搖頭。
  「對不起。果然不能用。」
  「這樣啊。」
  村瀨嘆氣地說道。
  雖然大致跟預期的一樣。
  村瀨的能力必須直接碰觸對象才能發揮效果。雖然村瀨不認為自己能夠碰觸「施加在春埼身上的能力」,但只要有可能性存在,她還是想姑且一試。
  村瀨一張一握地活動右手,同時嘟囔道:
  「看來我的能力也意外派不上用場呢。」
  倒也不完全是那麼回事。
  「妳的能力非常優秀。」
  就惠所知,魔女的預知未來無疑是最為頂級的能力,但想找到像村瀨那樣方便的能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村瀨瞪眼望向惠:
  「跟重啟比起來,哪一個比較優秀?」
  惠搖頭回答:
  「這很難比較呢。」
  春埼的能力有點難排定順位,在那之中實在混雜了太多的感情。
  「至少確定我派不上用場就是了。」
  村瀨乾脆地說道。這讓惠有些意外。惠本來以為真要說的話,她應該是對自己的能力頗有自信的類型。
  「接下來要怎麼辦?」
  村瀨問道。
  「去找津島老師,詳細問清楚岡繪里的能力。」
  惠事先已經聯絡好了。總之若不了解岡繪里的能力,就無法演練對策。
  「我也要去喔?」
  雖然這樣當然最好。
  「妳願意幫忙嗎?」
  村瀨刻意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搖頭回答:
  「不然你以為我上午在幹什麼?」
  當時她正為了尋找岡繪里,而在大太陽底下四處徘徊。
  村瀨意外地合作。她在本質上應該是個善良的人。雖然偶爾也會表現出攻擊性的一面。
  惠沒理由拒絕村瀨的協助。她的能力非常有用。既然如此,他希望能盡可能地活用。
  「那麼,我有件事想拜託妳。」
  「什麼事?」
  「請妳幫忙調查岡繪里的動向。要隱密進行,別被她發現。」
  惠今晚九點要與岡繪里見面。可以的話,他希望能在之前看穿她的底牌。
  村瀨應該很擅長跟蹤。她不但能消除腳步聲,還能探查對方所在的方向,並在各種地方做出窺視孔。而且即使被發現,只要她有好好警戒對手,應該是不會陷入危機。
  村瀨點頭回答:
  「我知道了。」
  然後她露出奸笑,指著惠說道:
  「就看我表現吧。畢竟當初就連你都沒發現呢。」
  「妳有跟蹤過我嗎?」
  「嗯。」
  惠試著回想,但還是沒什麼頭緒。
  「什麼時候?」
  「祕密。什麼時候都沒差吧。」
  這可真令人驚訝。看來以後或許得多注意背後一點了。
  「那麼,我要跟蹤岡繪里到什麼時候?」
  「可以的話,一直到我說好為止。」
  村瀨輕笑道:
  「你的臉皮還真厚。」
  惠也微笑地回答:
  「我這個人其實還滿任性的喔。」
  「我隱約有察覺到。」
  「真奇怪,我明明就隱藏得很好。」
  「你是在騙人吧。明明就沒那個打算。」
  村瀨喊出:「右手,阻擋我跟岡繪里的東西」。
  「等找到岡繪里後,我會跟你聯絡。」
  「好的。我這邊若發生了什麼事,也會用簡訊聯絡妳。請妳事先把音效關掉。」
  「這種小事,我知道啦。」
  道完別後,村瀨便轉身離開。
  站在一旁的春埼說道:
  「惠總是在不知不覺間跟女孩子變得很要好呢。」
  「我覺得妳也多交點朋友比較好喔。」
  「是指男性的朋友嗎?」
  「雖然我並沒有特定性別,但還是女孩子聚在一起講話比較賞心悅目。」
  「順帶一提,你有推薦的對象嗎?」
  「野之尾同學吧。」
  惠舉出一位經常在神社打盹,喜歡貓的少女的名字。
  那位少女也跟春埼一樣有些脫離塵世,惠實在無法想像兩人聊天的樣子,令人深感興趣。
  春埼以認真的表情回答:
  「我盡力而為。」
  「嗯。那我們也走吧。」
  必須去見津島,取得跟岡繪里的能力有關的情報才行。
  春埼輕輕點頭:
  「我知道了。」
  簡短地回答。

  *

  下午兩點十五分。
  岡繪里走下公車。而下車處旁邊就是佐佐野宏幸家附近的公車站。
  她拿出手機,撥了一個在通話記錄最上面的號碼。雖然從剛才就打了好幾通,但每次都是進入語音信箱。
  岡繪里聽著撥號音,在公車站的長椅坐下。她將原本單手提著的塑膠袋放到旁邊,身子後仰翹起了二郎腿。
  過不久,撥號音停止──對方總算接電話了。
  從電話裡傳來一道低沉的男性聲音。
  「嗨,岡繪里。」
  「別叫我岡繪里。少跟我裝熟。」
  雖然不太清楚對方的底細,但岡繪里不想被人那麼輕佻地稱呼。
  「怎麼樣,照片處理好了嗎?」
  男子說道。
  「還沒。我剛下公車。」
  在封印春埼美空的能力,跟淺井惠講完電話後,男子馬上就打了電話過來。然後下達處理掉佐佐野宏幸持有的所有照片的指示。
  岡繪里旁邊的塑膠袋裡,裝了打火機用油跟火柴。具體來說,岡繪里的任務就是燒毀佐佐野的所有照片。
  「真是的,現在根本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岡繪里如是想著。
  今晚九點,要與淺井惠見面。
  她希望能先做好準備。為什麼偏偏在這種時候,非得去燒掉不熟的人所擁有的照片不可呢?
  「有事嗎?」
  男子問道。
  「我有幾件事想問你。」
  其實她在之前接受指示時就想問了,可是男子在傳達完要事後,便馬上掛斷了電話。
  岡繪里問道:
  「為什麼現在才想要燒掉照片?」
  「因為那些照片裡有不該被拍到的東西──正確來說,是不能讓人透過能力重現的照片。」
  這她之前就聽說了。
  「我知道。所以我前陣子不是才封印了佐佐野的能力嗎?我是在問你為什麼要特地另外挑一天去處理照片。」
  「理由是什麼都無所謂吧?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事實就是如此。
  岡繪里會遵從男子的指示。相對地,男子則是將只有管理局人員知道的情報交給岡繪里。例如關於淺井惠的情報、重啟的情報,以及擁有咲良田最強能力的人。
  岡繪里重新交叉雙腿。
  「我知道啦。所以我才會向你索取情報,作為正當的報酬。總之你到底要我怎麼做?」
  「原來如此。」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一道輕微的笑聲。這種彷彿被人瞧不起的感覺,讓岡繪里感到不太爽快。
  男子說道:
  「佐佐野宏幸捏造了他能力的詳情。他即使不靠能力也能進入照片。」
  「捏造?什麼意思?」
  「佐佐野的能力並非在撕破照片時使用,而是在之前的階段,也就是拍照時使用。」
  「換句話說,即使封印了他的能力,只要保留用能力拍下來的照片,他還是能進入照片裡?」
  「沒錯。就算是妳跟我,只要撕破照片一樣能進去。」
  真是令人感興趣的話題。岡繪里笑道:
  「所以有必要回收那些照片對吧?」
  「沒錯。」
  「那為什麼上次你只要我封印他的能力?」
  封印佐佐野的能力,並沒有什麼意義。
  「因為我當時還不知道啊。我本來以為只要封印能力,就能解決一切的事情。不過從昨天開始就有個管理局人員在收集佐佐野的情報。我有點在意,所以警戒著他。要不是有這個偶然,恐怕管理局直到現在都還誤解他的能力。」
  「哈,真蠢。管理局居然也會搞錯能力。」
  「這是理所當然的啊。妳以為咲良田到底有多少能力。」
  男子淡淡地回答。
  「幾乎半數的居民都擁有某種能力。換句話說,這個城鎮的能力多達數萬。光憑區區一個由公務員營運的機關,怎麼可能有辦法嚴密地管理所有的一切。」
  電話的另一端稍微停頓了一下。
  男子再度降低音調,繼續說明──宛如老師在指導不懂事的學生一般。
  「管理局只是製造出有辦法管理能力的幻想。而那終究只是幻想,跟實情完全不同。所以咲良田才危險。比你們所想像的要危險許多。」
  同樣的話,男子已經對岡繪里說過很多次了。
  「雖然搞不太懂。不過好比說只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咲良田就安全了吧?」
  這也是她從男子那裡聽來的情報。
  遭到監禁,咲良田最優秀的能力者。
  一位持續監視著咲良田將來可能發生的所有問題的女性。
  「她的確是非常優秀。甚至可以說是咲良田最優秀的能力者。不過我沒告訴過妳嗎?」
  男子以冰冷的聲音宣告:
  「她馬上就要死了。」
  岡繪里不自覺地握緊手機。
  「……真的嗎?」
  「嗯。如果想要她的能力,還是早點行動比較好。」
  「管理局人員說這種話好嗎?」
  「當然不好。不過,現在已經都無所謂了。」
  男子以不蘊含任何感情的聲音,像在訴說遙遠國度的事情般開口:
  「管理局已經從她身上榨出所有必要的情報,現在的她只是類似殘骸的東西。而且是被打進老舊房屋的過去殘骸。因為不再是值得付出勞力的存在,所以警備也充滿漏洞。以妳的能力,應該是沒什麼困難。」
  嚥了一下口水後,岡繪里問道:
  「如果我打算綁走她並失敗,你會保護我嗎?」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乾涸的笑聲:
  「那怎麼可能?我們的契約裡並不包含那種項目。」
  岡繪里也同樣「咯咯咯」地笑道:
  「說的也是。」
  之後少女盡可能壓抑感情地說道:
  「話說回來,你還沒好好回答我的問題。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照片裡不該拍到的東西是什麼?還有你的目的是什麼?」
  男子嘆氣似的吐了口氣後回答:
  「我只需要對妳公開管理局握有的情報,不包括我的情報。妳沒有權利質問我的目的。」
  岡繪里在心裡咋了一下舌。
  對方是管理局人員。不過恐怕懷抱著跟管理局全體不同的想法。
  然後他為了進行違背管理局意向的行動,利用了岡繪里。
  「妳所要求的情報,我應該全都告訴妳了吧?」
  男子說道。
  岡繪里要求的情報,主要是關於淺井惠、重啟,以及比重啟還要優秀的能力。
  「麥高芬確實在淺井惠手上對吧?」
  「這點沒錯。」
  「他會守護麥高芬對吧?」
  「應該會。從他至今的行動來看,可以這樣推測。」
  「那就好。」
  只要奪取麥高芬,就能贏過淺井惠。
  「再見了,岡繪里。我會祈禱未來有一天,妳能從過去獲得解放。」
  男子以瞧不起人的聲音跟完全不像在祈禱的語氣說完後,便掛斷了電話。
  岡繪里不知道男子的事情。幾乎什麼都不知道。
  不過他的言行舉止,跟兩年前的淺井惠有點像。
  粗暴地抓著自己的頭髮,岡繪里思考著。
  ──從過去獲得解放?講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算了。隨便怎麼樣都好。
  光是能詳細得知佐佐野的能力,就算是一大收穫。
  岡繪里抓起裝了油與火柴的塑膠袋,從長椅站起。
  ──只要是能利用的東西,我什麼都要利用。
  雖然對方下令要一張不留地燒毀所有照片。不過即使少了幾張,也不會有人發現。

  *

  男子深深地坐在一張黑色的皮椅內。
  「再見了,岡繪里。我會祈禱未來有一天,妳能從過去獲得解放。」
  男子以瞧不起人的聲音跟完全不像在祈禱的語氣說完後,便掛斷了電話。
  接著他將手機遞給站在一旁的女子──這支手機原本就是她的東西。男子不喜歡把東西放進口袋裡。
  女子收下手機,開口問道:
  「這樣好嗎?」
  「妳是指照片的事情?還是告訴她佐佐野能力的事情?抑或是關於無名女子的話題?」
  「全部──特別是處理照片的事情,我覺得交給岡繪里一個人處理不夠妥當。」
  「做到這樣就夠了。即使有點失敗也無所謂。如果真的有必要徹底執行,我一開始就會派別人過去。」
  「不過,岡繪里是個自私的人。她不見得會確實聽從我們這邊的指示。」
  男子聳聳肩說道:
  「我才不管那位少女想做什麼。對我來說唯一的問題,只有什麼都沒發生而已。」
  火種只要燒起來就好。不需要思考火焰往哪裡蔓延。無論燒了什麼,都不會對他不利。
  男子將身體靠到椅背上,交叉雙腳說道:
  「吶,妳有思考過正因為預知未來的能力存在──正因為那種能力成立,才會產生的絕望嗎?」
  說完後,男子露出微笑。

  *

  下午三點,惠與春埼待在一座小公園內。或許是因為樹木多,所以蟬鳴聲聽起來特別聒噪。惠與春埼坐在樹蔭底下一張油漆剝落的長椅上。
  兩人跟津島約好在這座公園會面。距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有一間隸屬於管理局的事務所。
  惠看了一眼時鐘。距離抵達這座公園,已經過了約一小時。兩人是在約好的時間前十分鐘走進公園的。換句話說,津島遲到了五十分左右。
  總算現身的津島信太郎,難得穿了西裝。總覺得令人懷念。他一臉嫌麻煩地舉起單手,而另一隻手上則是拿著一個A4尺寸的茶色信封袋。
  「抱歉。我遲到了。」
  「不。我才不好意思,居然勉強你過來。」
  惠與春埼起身向津島打招呼。後者以粗暴的動作坐上他們剛才坐的長椅。
  輕輕打個呵欠後,津島說道:
  「看來事情變得很麻煩了呢。」
  「嗯,確實如此。」
  「不過就算這樣也沒差吧?」
  「什麼意思?」
  「各方面來說都是如此。」
  津島放鬆全身,懶散地將身體靠到椅背上。
  「春埼的重啟也並非絕對必要吧?要是沒有重啟,你們就沒理由待在服務社了。放棄那些麻煩的事情,當個正常點的十五歲學生。然後好好享受高中生活啦。」
  反駁津島的人,並不是惠。
  「我不要那樣。」
  簡短的否定。
  惠很慶幸春埼也在場。如果只有惠一個人在,他絕對無法說出那樣的話。即使知道春埼會怎麼回答,惠也不能擅自說出答案。
  津島搖頭說道:
  「以高中生而言,你們實在做得太過火了,可以再過得輕鬆一點沒關係。」
  這次換惠回答:
  「我過得還滿輕鬆的喔。例如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若笨拙地壓抑自己,只會因為壓力而增添疲勞。
  津島笑道:
  「這已經接近工作狂了。」
  「就這方面而言,跟津島老師很像呢。」
  「喂喂喂,我可是很隨便的喔。其實我還想活得更輕鬆一點。」
  「不過,你暑假也一直在工作吧?」
  「我今天蹺掉了輔導課喔。」
  「然後幫我們去管理局調查事情。」
  「我可是很不情願呢。因為今天已經工作得差不多,所以明天就不工作了。」
  惠露出微笑。雖然口頭上這麼講,但津島明天還是會去幫村瀨上輔導課吧。
  津島仰望著天空說道:
  「你覺得岡繪里的能力是什麼?」
  「我想恐怕是擁有接近洗腦效果的能力。」
  「具體來說?」
  「我不知道。不過如果可以用推測的,那應該是操作記憶的能力。」
  津島將視線轉了過來。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
  「因為她在重啟前跟我見面時,並沒有使用能力。」
  如果是能夠洗腦別人的能力,那幾乎能夠為所欲為。
  無論是命令惠交出麥高芬,或是要他協助封印重啟。
  然而岡繪里,並沒有對惠使用能力。
  「我想那大概是不方便對我使用的能力。」
  淺井惠的能力,是確實地回想起過去的記憶。而作為限制,只要是曾經想起過一次的記憶,就絕對無法忘記。
  若岡繪里的能力是操作記憶,那就與其效果完全矛盾。
  在能力效果出現矛盾的情況下,就只會產生強度較高的能力的效果。
  而惠的能力強度極高。恐怕即使記憶被人操作,他還是能連被操作的事實都一併回想起來。
  「正確答案。」
  津島將大信封袋遞給惠。
  「這是有關岡繪里能力的資料。」
  「謝謝。」
  惠低頭行了一禮,收下資料。
  在惠拿出信封袋的內容時,津島說道:
  「按照文件上的記載,岡繪里的能力是『增加與刪減記憶』。雖然是操作記憶,但還是分成增加的效果與刪減的效果,會比較好理解。」
  信封袋內總共裝了五張影印紙。第一頁是關於岡繪里能力的解說與注釋,剩下的四張則是調查能力時的實驗內容與結果。
  津島接著說道:
  「首先是增加記憶的效果。簡單來講,就是能植入不存在的記憶。無論什麼記憶都行。岡繪里只需要植入一個籠統的印象,對方就會依據那個印象自行在腦海裡創造記憶。」
  村瀨陽香就是受到這種效果影響。
  她深信遇見了恐怖的事情,然後自己創造出恐怖的記憶。
  「在這種情況,岡繪里能透過操作記憶,一定程度地指定對方的行動。例如她能操作對方的記憶到覺得不只是面臨危機,還必須逃離現場的程度。」
  所以村瀨才打電話給惠。恐怕她是被植入了「因為遇到恐怖的事,所以必須向淺井惠求救」的記憶。
  「真是厲害的能力。」
  惠說道。
  「嗯。若讓對方以為自己是同伴,或所屬組織的上司,某種程度上,她似乎還能讓別人聽從自己的命令。」
  人是以記憶為基礎行動。
  只要有想搭公車的記憶就會搭公車,有想打電話的記憶就會去打電話。只要認為眼前的人是能信任的對象,大部分的話都會相信。
  若能支配記憶,就能同時支配行動。
  津島指著春埼說道:
  「至於用在她身上的,恐怕是另一種效果。」
  「刪減記憶的能力嗎?」
  「沒錯。這就比較單純了。總之就是讓人忘記某件事。春埼忘記了使用能力的方法。」
  惠看向春埼。
  少女點頭。
  「我現在的確想不起來以前是怎麼重啟的。」
  無論奪取的是能力還是使用方法,就結果來說都是一樣的。
  「要怎麼做才能回想起來呢?」
  春埼問道。
  津島回答:
  「岡繪里的能力,大致上有三個弱點。」
  「什麼弱點?」
  「首先,她的能力必須跟人視線交會五秒以上才能發動。」
  佐佐野曾經提過岡繪里向他炫耀隱形眼鏡的事情。她恐怕是為了跟人對上視線,才利用隱形眼鏡。
  雖然是強大的能力,但相對地也很容易對付。不過像春埼這種已經被施加能力的情況,這項弱點並沒有意義。
  津島接著補充道:
  「第二,這個能力雖然做得到的事情很多,但另一方面卻十分脆弱。雖然能夠增加或刪減記憶,但只要被人從外確實地指摘,當事人過不久就會回想起正確的記憶。」
  惠點頭。
  村瀨的情況,是只要讓她確認背後並說明根本沒發生什麼恐怖的事情,她就能自己發現記憶有問題。
  岡繪里的能力很脆弱。
  雖然短時間內非常強大,但只要拉長時間處理就能應付。
  春埼說道:
  「那麼,我也能回想起重啟的使用方法嗎?」
  惠在內心否定。恐怕是不行。
  佐佐野長期忘記了能力的使用方法。而且津島還說了「只要被人從外確實地指摘」。
  「理論上有可能,但現實應該不可能。」
  津島平靜地回答。
  「全世界只有春埼妳一個人知道重啟的使用法。其他人無法正確告訴妳那個方法。」
  咲良田的能力大多是些抽象的概念。想將其確實地言語化並說明使用方法,基本上是不可行的。
  津島說道:
  「僅限於讓人忘記能力的使用方法這種情形,可以預期岡繪里的能力效果將永遠持續。」
  那樣的使用方法,有點像是在鑽規則的空隙。
  只要能讓人忘記全世界僅有一個人知道的情報,就沒辦法讓那個人回想起來。
  春埼看著惠問道:
  「如果我努力的話,有辦法自己回想起來嗎?」
  「雖然有一試的價值,但這我也不太清楚。」
  春埼看起來並未特別沮喪,改為看向津島。
  「那麼,第三個是什麼?」
  津島點點頭回答:
  「岡繪里的能力,對一個人只能發揮一種效果。而只要對曾經使用過能力的對象再重新使用一次能力,那上一次的效果就會消失。」
  惠事前就大致推測出這個限制了。
  村瀨的能力並未遭到封印。這表示岡繪里很可能無法同時讓村瀨去向惠求助,並封印村瀨的能力。
  比起封印村瀨的能力,岡繪里選擇優先把惠從春埼的身邊引開。
  惠進行確認。
  「所以只要讓她再對春埼使用一次能力,就能回想起重啟的使用方法對吧?」
  津島不太情願地點頭。
  「嗯,就是那樣。」
  雖然到時候會換成別的記憶被操作,不過只要能夠重啟,就能從今天的上午十一點四十九分三十二秒重來。
  惠點頭說道:
  「謝謝你。」
  這下總算明確地找到了取回重啟的可能性。
  「別太逞強喔。」
  「嗯,當然。」
  必須製造出一個讓岡繪里對春埼使用能力的環境才行。換句話說,就是必須讓春埼跟岡繪里接觸。不能使用太過危險的手段。
  津島說了聲「再見」後,便從長椅上起身轉過頭離開。
  惠再次低頭致謝。
  等抬起頭來時,他跟春埼對上了視線。
  「有辦法嗎?」
  春埼問道。
  惠點頭回答:
  「雖然還不知道,但岡繪里的能力比我預想的還要好處理。」
  作為最糟糕的情況,惠也有考慮過岡繪里或許擁有能完全支配意識的能力。
  「例如岡繪里應該不會讓我認識的人,深信自己是她的同伴。」
  即使像那樣使用能力,恐怕在對話的過程中,記憶操作就被解除了。
  實際上惠甚至還懷疑過,村瀨陽香已經被岡繪里洗腦成她同伴的可能性。所以在前往春埼的家之前,惠用了許多麻煩的方法,確認村瀨的證言是否屬實。雖然這麼做很過分,但既然對方預定要對春埼使用能力,那不事先確認好也不行。
  「你難道沒考慮過,我已經被岡繪里用能力變成她的同伴了嗎?」
  春埼問道。
  「我當然有考慮過這個可能性。」
  惠回答。
  不過惠認為即使春埼說謊,應該也能馬上看破。畢竟惠已經記憶了她這兩年來的所有表情、動作以及說過的話。如果這樣都還被騙,那就沒辦法了。
  「不過,嗯,幸好妳不是岡繪里的同伴呢。」
  惠說道。
  「嗯。太好了。」
  春埼回答。

  *

  在那之後,惠一直在思考岡繪里的事情。
  他詳讀從津島那裡拿到的資料,並好幾次用簡訊跟村瀨確認對方的動向。
  然後,盡全力回想起記憶中跟岡繪里有關的所有情報。
  最大的問題點,在於岡繪里的思考。
  有必要徹底理解,她究竟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與目的在行動。
  岡繪里曾經在重啟前說過:
  「因為所謂的壞人,就是要給別人添麻煩啊。」
  「那還用說,當然是因為學長不喜歡這樣啦。我啊,最討厭學長了。」
  「我啊,就是看學長這種地方不順眼。如果不看到學長打從心底覺得沮喪的模樣,我是不會罷休的。」
  在七坂中學遇見的美術社的女孩子說:
  「繪里以前曾經說過想變得像淺井學長那樣。」
  「不認真聽人說話、完全看不出真心、只會用言語迷惑周遭、刻意表現出壞的一面、宛如瞧不起全世界的人。總而言之,就是個壞人。」
  「總之繪里所指的壞人,意思就是堅強的人。她討厭軟弱的人。」
  「繪里曾經說過,只有淺井學長可以直接叫她的名字。」
  兩年前,在她還是藤川繪里時曾經說過:
  「要怎麼做,才能變強呢?」
  惠當然能夠詳細地回想起自己當時的回答。
  同時他也輕易地就能推測出自己那席話,究竟為她帶來多大的束縛。

  惠在下午五點過後接到岡繪里打來的電話。
  她透過電話說道:
  「哈囉,學長。」
  那是一道既開朗,又悠哉的聲音。
  「我已經決定好今晚的舞臺了。你還記得那座能從國中圖書室看見的燈塔嗎?」
  惠回答:
  「嗯。當然。」
  自從港口過去被封鎖以後,那座燈塔就荒廢了,現在只是座高聳的無用建築物。
  「那就約在那裡吧。別忘了帶麥高芬過來。」
  惠在岡繪里說完,正打算掛電話之前喊道:
  「等等,藤川繪里。」
  頓了一拍後。
  從電話裡傳來一道喊聲:
  「不准你用那個名字叫我!」
  宛如哭聲般的吶喊。
  那聲音讓惠產生了確信。
  同時也理解到她最想否定的是什麼。
  「對不起,岡繪里。」
  「……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嗯。對不起。」
  然後電話就掛斷了。
  惠嘆口氣。
  今晚的行程,已經確定了。

  4 同日/晚上八點四十五分~

  淺井惠走在通往海邊燈塔的夜路上。
  或許是因為白天太亮,夏天的夜晚給人一種非常陰暗的感覺。一經過放出強光的自動販賣機前面,黑暗便再度加深。炎熱的空氣、低沉的蟲鳴。一輛白色汽車駛過旁邊的馬路,但就連那道引擎聲也立刻消散。今晚十分寧靜。
  纖細的月亮從東方天空升起,那是逐漸化為新月的月亮。即使說散發如此美麗光芒的物體其實只是單純的土塊,也一定不會有人相信。
  惠用指尖輕輕敲著口袋裡的麥高芬。雖然像是某種信號,但其實只是無意義的節奏。並非為了傳達給誰,只是單純響起與消逝的聲音。
  那座燈塔早在幾十年前就失去了功能。不點燈的燈塔,在晚上看起來就像是個漆黑的怪物。不過只要走到附近,就會發現那是座白色的建築物。
  燈塔有個大門,但上面上了鎖無法開啟。惠輕輕敲門,然後走向位於左側的鐵梯。一道樓梯沿著塔的外牆盤旋而上,雖然那裡草率地設置了黑黃相間的繩子與禁止進入的看板,但惠還是直接跨了過去。
  只要一踩上去,鐵梯就會發出巨大的聲響。隨著在樓梯平臺轉身變換方向,便能持續登上樓梯。
  當來到第二個平臺時,便能從正面看見海洋。今晚沒什麼海浪。沉靜的漆黑海面,感覺就像新月的月面一般。照不到陽光的月之沙漠。明明是如此炎熱的夜晚,但若拍成照片,看起來一定十分清冷。
  惠默默地爬上樓梯,過不久就走到盡頭,出現一條環繞燈塔的走道。樓梯與走道之間有一扇鐵格子門,但每個七坂中學的人都知道那扇門的鎖早已損壞。就連現在,那扇門也大大地開啟。
  爬上最後一段樓梯後,月光讓附近變得稍微明亮一些。
  項圈、破牛仔褲、紅色的隱形眼鏡。在月光的照耀下,臉上掛著笑容的岡繪里就在那裡。
  她將兩手插進口袋,誇張地挺起胸膛。
  「哈囉,學長。好久不見了。」
  少女說道。
  惠筆直地走向她,同時回答:
  「好久不見了,學妹。」
  岡繪里從口袋裡抽出左手,確認手錶。
  「有點早呢。你真是急性子。」
  「要做好提早五分鐘行動的心理準備。妳國小沒學過嗎?」
  「嗯~沒什麼印象呢。」
  「這樣啊。是課程不同嗎?」
  「誰知道。算了,反正隨便怎樣都好。」
  少女靠在圍繞走道的柵欄上,將視線從惠身上移開。
  「從七坂中學的圖書室能看見這座燈塔。我從以前就一直想來這裡。只不過前陣子才想起來。」
  岡繪里的右側是海,左側是咲良田的街景。無論是七坂中學還是那間圖書室的窗戶,從這裡都看得見。
  「實際來到這裡,有什麼感想嗎?」
  惠問道。
  少女聳肩回答:
  「普通,沒什麼特別的。」
  然後她稍微板起臉繼續說道:
  「該怎麼說才好。我明明不是為了說這些話才來這裡,明明有好多話想對學長說。然而一到了關鍵時刻,卻沒辦法順利地說出口呢。」
  惠點頭。
  「所謂的對話,就是那樣的東西。」
  尋找話語並不容易。若是重要的話語,那又更加困難。
  不過惠還是認為必須跟她交談才行。兩人有必要尋找正確的話語,然後一字一句地交涉。
  岡繪里開口:
  「學長對我來說是英雄。」
  她垂下視線,宛如名叫藤川繪里的少女般說道:
  「是學長拯救了我。當時的學長雖然是個非常壞的人,但同時也是個徹底的英雄。」
  少女平靜地說道。以宛如遙遠的記憶,似乎有些褪色的聲音。
  「我直到現在,都一直相信學長是正確的。相信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時、兩年前的學長比任何人都要正確。」
  過去的自己獲得別人的肯定,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
  不過──
  「不過我認為自己錯了。」
  「我知道。」
  岡繪里俯首點頭,接著說道:
  「我明明憧憬著英雄,並希望能變得像他那樣,結果關鍵的英雄本人卻否定了自己。在拚命練習必殺技的我面前,為讓我有了不好的回憶而道歉,對至今對抗的那些人道歉。」
  然後岡繪里瞄了惠一眼。
  「真是過分的背叛。即使是壞人也不應該那麼做。那樣實在是有點太殘酷了。」
  的確如此。
  「對不起。不過……」
  惠無法回到兩年前。
  「我無法肯定兩年前的自己。」
  既然發現錯誤,就必須改正。只能盡可能注意別再犯錯,並一個一個地導正。
  「好比說,我當初不應該否定名叫藤川繪里的女孩子。她應該有辦法以藤川繪里這個名字,獲得幸福才對。」
  岡繪里搖頭。
  「我才不期望那種事。我很高興能成為岡繪里。」
  「即使假設妳的名字最後還是變成了岡繪里,我也應該採取能讓妳獨自背負那個責任的方法。」
  硬逼國中一年級的女孩子,握有能使父母離婚的開關。
  惠不應該強迫她按下那樣的開關。
  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不過兩年前的自己卻不曉得。
  「不對。背負責任是堅強,逃避責任是軟弱。我很強。只要將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就好了。」
  岡繪里吶喊般的說道:
  「我會變得更強。變成一點都不纖細、感覺像是在開玩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煩惱,又目中無人的堅強壞人。」
  兩年。
  惠認為這段時間,她都是一直這樣定義自己活過來的。兩年前的惠扭曲了她,為她下了定義。
  少女為了否定藤川繪里,而打算成為淺井惠所定義的岡繪里。
  「就算當壞人也沒關係。只要是唯獨強者能夠理解的生活方式就好。即使其他人都無法理解也沒關係。這不是你說過的話嗎?結果你居然否定了自己!」
  淺井惠否定了兩年前的淺井惠,否定了他所定義的強者──對少女而言,那就等於否定了岡繪里。
  否定少女為了捨棄軟弱的藤川繪里,所拚命付出的努力。
  岡繪里在纖細的月亮下,露出宛如在哭泣般的笑容說道:
  「我最討厭那樣的學長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
  淺井惠是加害者,岡繪里是受害者,這點是絕對的。
  「妳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藤川繪里嗎?」
  少女一定是為了否定過去,才做出這一連串的行動。
  「不准,再用那個名字叫我。」
  那是一道壓抑的聲音。彷彿壓抑了某種強烈感情的聲音。
  惠點頭。
  「我知道了。那就這樣吧。」
  「……喔,我有點意外呢。我本來以為你會裝出一副偽善者的模樣否定。」
  惠僅以嘴角露出微笑:
  「可以的話,我是很想那麼做。」
  即使說那些宛如道德教科書內容般的話也沒用。就算那些是惠打從心底相信的話,如果無法傳達給少女也沒有意義。
  那樣並不算是對話。所謂的傳達情報,如果送訊者跟收訊者看著完全不同的方向,根本就無法成立。
  惠說道:
  「吶。下次找機會,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吧。」
  感覺這是句一點都不符合這個場面的臺詞。
  岡繪里略微語塞,然後皺起眉頭問道:
  「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一起去看電影跟吃個飯吧。」
  「為什麼突然講這個?」
  「無意間想到的。畢竟難得放暑假啊。」
  總而言之,惠想跟岡繪里聊些更瑣碎的事情。
  就像是在速食店一起討論電影的感想那樣。像順便爭辯跟漢堡最搭的飲料是什麼,以及煩惱點心要不要吃冰淇淋那樣。像這種看起來沒意義的對話是必要的──可以的話,最好還能在回家時互道「再見」那種類型的對話。
  惠認為無論岡繪里是想完全捨棄藤川繪里還是選擇接受,都只能靠那樣的方法才能達成。
  岡繪里搖頭說道:
  「學長,別開玩笑了。」
  「怎麼可能。我當然是認真的。不然要我每天打電話給妳也可以。」
  「太糾纏不清的男人可是會被討厭喔。」
  「雖然遺憾,但也無可奈何。而且妳原本就已經非常討厭我了。」
  畢竟每次只要一見面,都會被她說「最討厭你了」。
  少女板起臉說道:
  「我絕對不要。」
  「這樣啊。」
  這原本就是不可能被接受的提案。
  但即使如此,還是只能說出口。因為惠想不到其他的方法。
  少女聳肩。
  「真是的。我找你來,可不是想聊這種無聊的話題──讓我們進入正題吧,學長。」
  「正題?」
  「嗯。我要打倒學長,證明學長變弱了。」
  若不這麼做,她一定無法維持她心裡的岡繪里。
  若不否定現在的淺井惠──若不證明兩年前的淺井惠是正確的,岡繪里這個名字就會失去意義。
  若失去岡繪里,她就會變回藤川繪里。
  惠在心裡嘆了口氣。
  的確對惠而言,今晚的正題完全是別件事情。
  當然他也想和岡繪里面對面交談,而且這件事非常重要。不過如果要排列優先順序,那最重要的還是別件事情。
  少女說道:
  「好了,我要華麗地奪取麥高芬。」
  惠從口袋裡拿出黑色的石頭。
  麥高芬,只是塊普通的黑色石頭。
  「這個?」
  「沒錯,就是那個。」
  「給妳吧。」
  惠將那顆石子扔給岡繪里。
  少女接住後稍微凝視了一會兒,然後瞪向這裡。
  「你是在開玩笑嗎?這是假貨對吧?」
  「是真的。」
  「怎麼可能。學長不可能把麥高芬交給我。」
  「為什麼?」
  「因為我可能拿來濫用。」
  「麥高芬根本就不具備什麼力量。」
  「即使學長那麼認為,也無法確信才對。或許當中包含了什麼未知的因素也不一定。你應該無法否定這個可能性吧?」
  岡繪里說的話是正確的。惠也一樣這麼認為。
  不過僅限於這次,那種事情根本無關緊要。
  惠回答:
  「沒錯,雖然並非確信,但妳說的大致沒錯。」
  岡繪里的表情變了──變得有些不安。
  「關於麥高芬,你知道些什麼?」
  「至少就算妳拿了這東西也沒意義。」
  「怎麼回事?說清楚點。」
  惠搖頭。這沒必要特別說出口。
  問題並非麥高芬,而是岡繪里──她一定也是打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麥高芬的效果。
  「好,妳已經得到麥高芬了。這樣妳的目的就達成了。」
  「不對。」
  岡繪里將麥高芬丟回去。惠接下石頭的手傳來一陣疼痛。
  「我必須把這個硬搶過來。我要贏過學長。我希望學長能清楚理解自己是個既無趣,又不值得在意的傢伙。」
  惠當然知道岡繪里的目的。
  「不過,那已經無法實現了。」
  「才沒那回事。我會輕易地奪取麥高芬給你看。」
  「嗯,妳可以輕易地做到。不過妳的目的還是無法達成。」
  岡繪里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什麼麥高芬。
  她真正的目的是與淺井惠一戰並獲勝,然後證明他的軟弱。
  證明兩年前的淺井惠是正確的。
  她本人一直都是這麼主張的。
  只要惠不打算對抗,她就無法達成目的。極其簡單的規則。
  少女緩緩咬著嘴唇。
  「所以你才把麥高芬交給我對吧?為了告訴我這東西毫無價值。」
  「嗯。」
  「學長真狡猾。」
  「我也這麼覺得。」
  不過今晚絕對不能輸給岡繪里。
  即使惠認為自己對她做了壞事。即使他打從心底認為兩年前的自己愚蠢。
  然而,如果要排優先順位,岡繪里的事情還是排在第二。有件事情無論如何都比其他事要來得優先。
  他跟春埼美空約好要幫她取回能力。
  岡繪里以瞪視般的眼神看向這裡。
  「原來如此。麥高芬不行啊──那麼就來改變規則吧。為了讓學長能夠確實認真起來。」
  「我沒有任何理由跟妳對抗。」
  「有喔。就在這座塔底下。」
  岡繪里指向燈塔前的馬路。
  「學長,你知道若想來這座燈塔,絕對必須經過那條馬路嗎?」
  「嗯。沒錯。」
  「換句話說,就是必須經過那邊的路燈底下。所以我能看見所有接近這裡的人。」
  岡繪里游刃有餘地發出腳步聲走向惠。
  「我知道春埼美空就跟在學長後面不遠處。」
  在一開口就能感覺到彼此呼吸的距離下,少女說道:
  「新規則是這樣的:我將對春埼美空做出某件事,而你要阻止我。怎麼樣?能認真了嗎?」
  惠嘆了口氣。
  「某件事是指?」
  「學長,你知道我的能力嗎?」
  惠點頭回答:
  「說得單純點,就是操作記憶吧?」
  「沒錯。我要對春埼學姊植入她最討厭的記憶。」
  「那沒有意義。」
  惠筆直看著少女說道:
  「妳操作記憶的能力十分脆弱。只要確實地指摘,對方就會發現錯誤。」
  「只是發現錯誤而已。即使知道是虛假的,記憶本身還是會持續保留下來。如果這樣也無所謂,那你就留在這裡旁觀吧。」
  「我會替她植入所想得到最糟糕的記憶。」岡繪里說道。
  惠搖頭回答:
  「不僅如此。妳只要重新對同一個人使用能力,之前的效果就會消失對吧?若對春埼使用能力,她就能再度重啟。而只要重啟,就能解決大部分的問題。就連被妳操作的記憶都有辦法消除。」
  岡繪里「哈」地一聲笑道:
  「這可難說喔?你還是別太小看我的能力──記憶的力量比較好。」
  在喊了聲「那就開始囉」後──
  岡繪里快速衝過惠身邊。
  雖然惠緊追在後,但岡繪里卻在圍繞燈塔的走道出口,亦即樓梯的前方停下腳步。她回頭看向這裡,伸出雙手。
  少女將手抵在惠胸口上,然後發出撕破某物的聲音。
  「掰掰,學長。」
  在夜空底下,岡繪里於閃耀的月光中露出笑容。
  下一個瞬間。
  一道宛如相機閃光燈的強烈光芒籠罩周圍,景色也跟著為之一變。


  眼前是一片純白的空間。那裡沒有濃淡或明暗之分,就只有徹底的白色。
  樓梯消失,與其連接的走道也被白色的空間淹沒。
  抬頭一看,便能發現豔陽正高掛在青空中。由於那對習慣夜空的眼睛來說太過刺眼,因此惠暫時閉上眼睛一段時間。
  然後惠試著回想岡繪里適才貼在自己胸口上的東西。那是一張照片。而且是用拍立得相機拍的相片。那就是她撕破的東西。
  淺井惠頓時理解。
  ──進入照片中的能力。這是佐佐野宏幸的能力。
  佐佐野曾經說過只要撕破照片,當時觸摸照片的人就會移動到照片裡的世界。
  重啟前,惠曾經在佐佐野家看過與燈塔有關的照片。若岡繪里是透過某種方法取得照片,這一切就說得通了。
  不過,為什麼岡繪里有辦法使用佐佐野的能力呢?
  或者即使是佐佐野以外的人,撕破照片一樣會發揮效果呢?
  惠思考了一會兒,但還是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佐佐野的能力,就算不用佐佐嘢本人撕破照片也能發動。換句話說,他的能力其實是創造出只要撕破就能發揮效果的特殊照片。如果以遊戲來舉例,就是製作魔法道具的能力。
  為什麼他沒告訴惠這件事呢?
  儘管疑點實在太多,不過現在該思考的是別件事情。
  惠回想起從佐佐野那裡聽來的說明。
  ──能待在裡面的時間約十分鐘,時間到後便會回歸現實。
  惠環視周圍。
  若單純地表達,透過能力重現的世界是呈三角形。雖然從內側不太能確定,不過若從正上方俯瞰,看起來應該會像個等腰三角形。
  惠輕易地就想到了世界以這種形狀重現的理由。佐佐野的能力,是重現照片內的世界。
  那麼當然離相機的鏡頭愈近就愈窄,愈遠就愈寬廣。
  如果以此為前提來觀察這個世界,那麼一定程度上便能找出相機所在的位置,以及鏡頭拍攝的方向。恐怕佐佐野是將相機的鏡頭筆直對準正面,在走道的入口按下快門。
  到處都找不到岡繪里的身影。照理說,她應該也碰觸了相片才對。
  惠試著回想撕破照片時,岡繪里所站的位置。
  那個地點就在惠的面前。貼近透過能力重現的世界外側,也就是純白的空間上。
  佐佐野曾經說過。
  ──撕破照片時,人必須待在跟照片裡相同的地方。即使在其他地方撕破照片,也不會發揮效果。
  岡繪里撕破照片時,就站在貼近照片範圍的外側。只有惠在照片的範圍內。
  照片的外側──
  眼前看起來是一片純白的空間。照理說那裡本來應該跟走道連接才對。
  惠朝前方踏出腳步。
  接著腳尖絲毫未感到抵抗,就被純白的空間吞沒並消失無蹤。
  下一個瞬間,宛如電影的底片接錯般,周圍的世界再度突然產生變化。

  深邃的夜空,纖細的月亮,到處都看不見純白的空間。
  惠回到了現實。看來可以確定只要讓身體伸到重現的世界外側,就能強制地回到現實世界。
  惠試著回想岡繪里撕破照片的瞬間,自己究竟站在何處。
  那是距離目前位置的後方一步的位置。
  在照片裡踏出的一步,也會對現實造成影響。在照片的世界裡移動的距離,會連帶影響回到現實後的位置。
  原本還想繼續考察佐佐野能力的惠搖了一下頭,現在重要的並不是這種事。
  惠該做的事,在剛才與岡繪里的對話中已經全部結束了。剩下的就只有等待結果。
  不過他確實也很擔心底下的狀況。儘管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但這個作戰並非那種絕對會成功的類型。
  惠穿過走道,準備前往走下燈塔用的樓梯,但那裡的鐵格子門已經被人關上。仔細一看,對面還上了個小鎖。那是經常用來鎖腳踏車的鏈條,上面有四位密碼鎖的種類。恐怕是岡繪里事先準備來關住惠的東西。
  雖然格子間的空隙足以讓人伸出手臂,轉動鎖上的號碼──
  四位數。從「0000」到「9999」,總共有一萬組的數列。總不可能只要配合生日轉動,就能解開密碼吧。
  即使要照順序嘗試所有的號碼,一組一秒也要花上一萬秒──約兩小時四十五分。就算試到一半就找到正確答案,也要花上不少時間。
  惠嘆了口氣,仰望天空。纖細的月亮非常美麗。雖然與現在的狀況無關,但他曾聽說過月光會使人發狂。
  惠再度嘆了口氣。
  然後用力地踹門。

  *

  岡繪里握著扶手,全速衝下昏暗的樓梯。
  她只回頭看了背後一次便產生確信。
  現在的淺井惠不可能比自己強。跟兩年前相比,淺井惠居然已經變弱到這種程度。現在的他根本就無法追上自己。
  岡繪里在心裡嚇喔著。
  ──雖然我本來以為他會再更難纏一點。
  他只擁有能夠保持記憶的能力,不可能通過那扇上鎖的門。
  厭倦跑步的岡繪里在樓梯上發出腳步聲,並改成用走的。
  她拿出手機撥打春埼美空的號碼。就算對方不接也無所謂。只不過若淺井惠從佐佐野的能力製造出的世界回到現實時,聯絡春埼逃跑就麻煩了。光是能阻止這點就夠了。
  在岡繪里下樓的途中,原本拎在右手上、持續撥打春埼美空號碼的手機傳出了一道聲音:
  「請問是誰?」
  岡繪里將手機抵到耳邊說道:
  「哈囉。淺井惠在我手上,如果想要回他──」
  稍微思考了一下後,岡繪里問道:
  「妳現在在哪裡?」
  「燈塔的正下方。」
  「那妳先待在那兒別動。」
  「我知道了。」
  春埼的聲音絲毫不帶任何溫度。明明要是她能慌張點,事情會比較有趣。不過算了。
  「對了,先別掛電話。機會難得,陪我聊聊天吧。」
  「我不覺得跟妳有什麼話好說的。」
  「別這麼說嘛。總會有什麼吧?要聊戀愛的話題也行喔。」
  春埼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布料摩擦的聲音。
  春埼大概是把手機塞進口袋裡了。岡繪里毫不介意地繼續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走下樓梯。
  如淺井惠所言,岡繪里的能力無法對同一個人同時發揮兩種效果。若之後竄改春埼美空的記憶,她就會想起重啟的使用法。
  不過岡繪里還是有方法應對。春埼美空的重啟有個弱點。那就是只能倒回存檔的時間。
  既然如此,岡繪里只要讓她在對自己有利的時間點存檔就行了。只要竄改春埼美空的記憶,製造淺井惠命令她「存檔」的錯覺,她應該就會確實地存檔。
  岡繪里走下樓梯,跨越寫著「禁止進入」的繩子。
  在上了鎖的大門面前,春埼美空正心不在焉地站在燈塔前方。她看起來既不膽怯,也不憤慨。
  岡繪里笑嘻嘻地說道:
  「真無趣。難道妳就不能再多給點反應嗎?例如哭喊著要我把學長還給妳之類的。」
  「我沒必要擔心惠。因為惠不可能輸給妳。」
  「妳還是稍微正視一下現實吧。不然妳說學長在哪裡?為什麼他會讓我單獨跟妳見面?」
  春埼毫無回應,只是單純看向這邊。真是的,一點都不有趣。
  「如果一切都如同學長的預定,那妳就是被拋棄了。」
  雖然周圍一片昏暗,但還不至於無法確認站在眼前的對手的臉。岡繪里緊盯著春埼的臉思考。
  還是快點讓她存檔好了?不,那可以晚點再處理。比起存檔,應該先跟她確認一件事。
  岡繪里幾乎不了解春埼美空。雖然調查過重啟的事情,但岡繪里對春埼個人一點興趣也沒有。
  岡繪里不知道春埼討厭什麼,害怕什麼。
  所以決定先讓她成為自己的朋友。
  朋友。能夠信賴的他人。雖然是令人不快的詞彙,但非常適合用來打探對方的情報。
  春埼美空默默地看向這裡。兩人的視線確實對上了。
  一秒,兩秒。岡繪里在腦海中計時,並「咯咯咯」地笑著。
  「淺井惠的強,終究是建立在重啟的強悍之上。只要沒有能力,他就什麼都辦不到。」
  「不只是那樣而已喔。」
  「為什麼妳那麼信賴學長?那傢伙到底哪裡好了?」
  他明明就已經變弱了。
  春埼美空以毫無感情的眼神,筆直地看向這裡。
  「這很難用言語表達。」
  岡繪里對春埼的盲信感到不悅。
  「算了,已經夠了。」
  兩人的視線早已交會超過五秒。這是發動能力所必要的時間。岡繪里在心中唸道──我們是朋友。從很早以前就是感情良好的朋友。接下來春埼美空就會自己創造出與之相符的記憶。
  岡繪里凝視著春埼的眼睛喊道:
  「哈囉,美空。」
  春埼笑著回答:
  「妳好。」
  岡繪里有點好奇對方在心裡究竟創造了什麼樣的記憶。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
  「那個──」
  春埼用右手按住自己的頭──正確地說,是按住右耳。
  然後她搖頭並斂起笑容。
  「是今天中午。」
  怎麼可能。居然無法植入偽造的記憶。
  不可能。兩人的眼神明明就有交會五秒以上。
  岡繪里問道:
  「我們是朋友吧?」
  「不。」
  春埼再度搖頭,若無其事地回答:
  「那個記憶是假的。」
  「……為什麼妳會這麼想?」
  岡繪里很清楚。
  自己的能力非常脆弱。只要從外部給予正確的情報,對方遲早會知道哪裡出錯。
  不過若是一對一碰面的情況,應該無法對應才對。
  人如果單獨一人,根本就無法發現自己的記憶有誤。
  然而春埼卻若無其事地說道:
  「因為惠是那麼說的。」
  春埼輕輕撩起頭髮。
  底下藏了黑色的導線。那條線延伸到耳邊,並與衣服中的某個東西連接。
  ──是耳機。
  「惠預想妳可能使用的記憶操作類型,並事先錄好否定的話。我一直都在聽惠的聲音。」
  即使如此,還是太奇怪了。春埼太早發現自己的記憶被人操作了。一般人不會那麼輕易就懷疑自己的記憶。
  春埼美空筆直地看著這裡說道:
  「我的記憶跟惠說的話,不用想也知道該相信哪邊。」
  ──太瘋狂了。完全無法理解。
  岡繪里揪著春埼的胸口,將她拉了過來。
  「既然如此,那我就奪取妳所有學長的記憶。」
  「那可不行。」
  春埼美空閉上眼睛。然後──敲了旁邊的燈塔大門。那扇恐怕已經有好幾十年都沒被開啟的大門。
  在發出兩道輕微的敲門聲後。
  門上長出了手。

  *

  有人敲了兩下門。
  「真是的,到底要讓我等多久啊。」村瀨陽香嘟囔道。
  「全身,門。」
  然後她朝門的對面伸出了手。

  *

  岡繪里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從門上長出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讓她不自覺地放鬆力道。春埼美空甩開岡繪里的手,走向某處。
  宛如浮出水面般,從緊閉的大門現身的人影──村瀬陽香低聲喊道:
  「全身,能力。」
  什麼,這是怎麼回事?無法理解。說不出話來。
  村瀨說道:
  「我只要一碰到事先宣告過的東西,就能將其消除。現在的我,不會受到任何能力影響。包括妳的記憶操作在內。」
  岡繪里勉強開口,以顫抖的聲音問道:
  「為什麼妳會在這裡?」
  「是淺井拜託我的。因為春埼預定會被襲擊,所以他要我帥氣地出來救她。」
  岡繪里搖頭。
  「可是!那樣太奇怪了!」
  村瀨陽香不可能在這裡。
  「我一直在燈塔上監視周圍。只要妳一來,我馬上就會知道。」
  岡繪里打從一開始就在警戒村瀨。畢竟若跟能消除別人能力的她正面對上,根本就毫無勝算。岡繪里甚至做好了要是無法突襲她,就算直接逃跑也無所謂的心理準備。
  村瀨陽香一臉無趣地看向這裡說道:
  「早在妳抵達這座燈塔前,我就跟在妳後面了。而在妳登上燈塔前,我就已經在這扇門裡面了。還有其他問題嗎?」
  這是怎樣。別開玩笑了。怎麼能接受這種事情。
  岡繪里用力閉上眼睛,做了個深呼吸。
  接著她再度睜開眼睛,瞪向村瀨陽香:
  「好吧,我知道了。就算對手是妳,我也要拚拚看。」
  絕對沒有勝算。才沒有這種事。
  只要不放棄,就會實現。
  ──然而村瀨搖頭回答:
  「妳想拚什麼?」
  冷眼看向這裡後,村瀨宣告:
  「已經全都結束了。淺井取回了春埼的能力。他的目的已經達成了。剩下我們該做的事情,就只有直接回家而已。」
  岡繪里對春埼使用了能力,讓她回想起重啟的使用法。
  春埼美空只要一重啟,就能回到存檔地點──亦即今天中午。
  「一切打從一開始就結束了,事情全都按照淺井的預定進行──我再說一次,至少淺井比妳強多了。」
  那種事。
  那種結果。
  「我不要。」
  怎麼能夠承認。
  「妳說不要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學長居然比我強,我不要,我拒絕,我不承認。」
  「即使妳像這樣耍賴,我也很困擾。」
  「我才不管妳困不困擾。我絕對,要贏過學長。」
  村瀨緩緩地說道:
  「那樣的想法本身就是個錯誤。我也有過類似的經驗。即使想跟淺井對抗也是白搭。在討論勝負之前,妳打從一開始就無法讓他有對抗之意。」
  「既然沒對抗,就表示我沒有輸。」
  村瀨板起臉回答:
  「唉,妳要那麼想也可以啦。」
  「妳那種說法是什麼意思。這明明就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誰理妳啊。隨妳高興啦。」
  岡繪里對著不耐煩的村瀨「哈」地笑了一聲,像是在瞧不起她似的說道:
  「算了。我要回去了。」

  岡繪里轉身邁開腳步,堅持發出響亮的腳步聲。
  她的腦袋依然是一片混亂──那是怎樣。真是莫名其妙。
  岡繪里用足以咬出血的力道,緊咬嘴唇。
  之後她告訴自己,這並不代表淺井惠比較優秀。優秀的是村瀨陽香的能力。即使假設自己真的輸了,那也是輸給優秀的能力。
  優秀的能力。
  那果然是必要的。
  岡繪里回想起白天那通電話。
  關於那位擁有咲良田最優秀能力的無名女子的話題。
  ──如果想要她的能力,還是早點行動比較好。
  ──以妳的能力,應該是沒什麼困難。
  「我要得到那個能力。」岡繪里強烈地想著。
  為了能夠確實地贏過淺井惠。
  必須快點行動。
  ──因為她馬上就要死了。

  *

  月亮緩緩地從東邊的天空移動到南方。
  燈塔上方,淺井惠正在月光下持續踢著鐵格子門。腳底好痛。
  他一面想著自己不太喜歡這麼暴力的舉動,一面繼續踹著門。
  從額頭流下的汗跑進眼睛。惠粗魯地擦汗,然後再度踢向格子門。
  在發出「喀鏘」一聲後,門被踢開了。雖然廉價的鎖還卡在門上,但已經無法克盡身為鎖的職責。大概是內部的零件損壞了。
  當惠正打算衝下樓梯時,他發現一道輕快的腳步聲走上樓。
  猜到來人身分的惠,坐到樓梯上。即使是微熱的夜風,吹起來依然舒適。
  努力並非總是能獲得回報。不過當然也有獲得回報的時候。即使將她趕來之前打開門這件事算進回報裡面,應該也不會有人有怨言吧。
  過不久,春埼美空從平臺轉彎現身。
  她感覺一臉慌張地看向這裡說道:
  「發生什麼事了嗎?」
  「什麼事?」
  「我不知道。不過我一直聽見很大的聲音。」
  「啊啊──」
  惠輕輕地微笑回答:
  「我為了消磨時間,做了一點運動。」
  「運動嗎?」
  「嗯。為了讓今晚能睡個好覺。」
  春埼看向這裡一會兒後,疑惑地說道:
  「惠有些地方,直到現在我都還搞不懂呢。」
  「彼此彼此。」
  春埼再次疑惑地歪著脖子,然後接受似的點頭。
  接著她緩緩走向惠,坐在後者旁邊。
  「我回想起能力的使用方法了。謝謝你。」
  「我只是稍微跟岡繪里聊一下天罷了。這次都是託村瀨同學的福。」
  「我之後會好好跟她道謝。」
  「嗯。」
  惠將手放在地上,仰望天空。手掌上傳來堅硬的金屬觸感。他在天空發現了幾顆星星。這一帶的夜晚很暗。
  「岡繪里是怎麼操作妳的記憶?」
  「她偽裝成是我的朋友。現在那個記憶還留著。」
  「這樣啊。」
  太好了。並不是什麼過分的內容。
  「啊!對了。」
  惠從錢包裡拿出八百八十圓交給春埼。
  「這是什麼?」
  「義大利麵的錢。」
  那是之前咖啡廳的餐費。惠一直很介意。
  「下次希望妳能厚臉皮到連自己的份都從我的錢包拿。」
  「如果惠要我那麼做,我就會照做。」
  惠稍微思考了一下後回答:
  「果然自己的份還是自己出好了。」
  雖然也可以有例外。不過就人際關係而言,還是那麼做比較理想。
  惠看向春埼收下一共八枚硬幣的手臂。
  她的右肘上貼了一塊OK繃。
  「要重啟嗎?」
  惠問道。
  只要那麼做,就能擬似地將時間倒回今天中午。這樣恐怕就能讓春埼迴避被岡繪里襲擊的情況。
  不過春埼輕輕地搖頭回答:
  「如果惠認為維持現狀也可以,那我不想重啟。」
  她以率直的眼神看向惠。
  「我不想忘記今天發生的事情。可以的話,我希望能記得失去能力,以及你跟我約好會幫我取回能力的事情。」
  惠看著少女的臉回答:
  「嗯。我知道了。」
  既然春埼如此希望,那惠也沒有否定的理由。
  惠與春埼暫時一同仰望天空。月亮、星星、雲的陰影、體溫般的風,以及略帶溼氣味道的空氣。遠方傳來車子的引擎聲。
  「那就存檔吧。」
  惠說道。既然沒打算重啟,那麼留下原本的存檔地點也沒有意義。
  「謝謝。」
  春埼回答。
  她拿出手機,撥打報時台。
  「存檔。」
  「八月八日,晚上九點二十八分,五十五秒。」
  這是已經定型化的安定對話。同時也是兩人每三天必定會進行一次的對話。
  惠從來沒在下達存檔的指示後,長達三天以上沒跟春埼見面。兩人總是會自動地與對方單獨見面。
  惠心想,這是多麼舒適的聯繫方式啊。同時,又是多麼殘酷的聯繫方式。
  惠寧願將岡繪里的事情延後,也要取回這個聯繫方式。
  不過他同時也理解,這是遲早必須捨棄的東西。等兩人在更自然的狀況,彼此接受之後。
  而那恐怕就在不遠的未來。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3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21 编辑


  3章 無名的女子
  「我,背叛了我自己。」

  佐佐野宏幸在深夜清醒。
  空氣悶熱。在窗外年老櫻樹的對面,能看見纖細的月亮高掛西空。
  胸口有股奇妙的感覺。宛如溫柔的強烈幸福感,正急速溶解、萎縮成類似喪失的沉重苦悶一般。
  佐佐野思考原因,回想自己剛才的夢境。

  那是個令人懷念的夢。
  當時咲良田還不存在能力,當然也沒有管理局,而且她就在自己身邊──夢裡的兩人,當時完全沒想到未來會被拆散將近三十年。那是宛如神話時代般的古老記憶。
  她跟佐佐野算是遠親,從小就經常跟父母一起來佐佐野家玩。等成長到能獨自外出後,她拜訪佐佐野家的頻率又更高了。
  她比佐佐野小一歲。
  儘管父母決定讓兩人一起玩,但佐佐野實在不曉得該跟比自己小一歲的少女玩什麼才好。每到那種時候,他都會唸童話給少女聽。
  少女喜歡故事。比起自己閱讀,更喜歡讓別人唸給自己聽。所以即使成長以後,她還是偶爾會纏著佐佐野唸故事。
  某個春日──當時佐佐野是十三歲的少年,她是十二歲的少女。佐佐野發現少女蹲在庭院,於是悄悄地走近她。
  少女頭上是盛開的櫻花。無數混著淡桃色的白色花瓣正繁盛地開放,散發出平和又溫柔的光輝。
  不過少女看也不看那副景象,只顧著蹲在地上緊盯著腳邊。
  還是少年的佐佐野看向她的側臉。少女一臉認真。雖然眼眶裡泛著些微淚水,但看起來並不像在哭。那是一種能讓人感覺到堅強意志的表情。
  「妳在幹什麼?」
  佐佐野上前搭話。
  少女蹲著仰望佐佐野,勉強露出微笑回答:
  「我在看櫻花。」
  「櫻花?」
  那不是在少女的頭上嗎?
  「那看腳邊有什麼用?」
  「說的也是。」
  少女回答。
  「我一開始是在看櫻樹。因為我覺得開滿花的櫻樹非常漂亮。」
  佐佐野點頭。櫻樹的確很美。
  「然後吹起了一陣風。眾多花瓣在隨風起舞後,又變得更漂亮了。」
  佐佐野再度點頭。花瓣隨風起舞的景象的確很美。
  「我覺得好高興,於是就看著花瓣乘風飛舞。直到花辦掉落地面後,我才發現一件事。」
  少女哭著嘗試做出笑容的臉龐十分美麗。
  那副表情,彷彿能直接滲進人的內心深處。
  「無論是觀賞櫻花,還是覺得這副景象漂亮時,我腳底都踩著櫻花的花瓣。」
  「那讓妳感到難過嗎?」
  「我也不太清楚。或許這並非什麼令人難過的事情也不一定。不過,我變得有點想哭。」
  少女從腳邊撿起一枚花瓣。
  那是何時掉落的呢?花瓣已經枯萎,邊緣也變質為茶色。
  「吶。你覺得這個漂亮嗎?」
  答案顯而易見。
  稍微煩惱了一下該不該說謊後,佐佐野坦率地搖頭。
  「不。我不覺得。」
  少女看著手中的花瓣。
  「我也一樣。我一定就是因為這樣,才變得想哭吧。」
  坦白講,佐佐野聽不太懂少女的話。他無法理解少女究竟覺得哪裡有問題。櫻花就是那樣的東西。只有短暫的時間美麗,過不久就無人關注,然後化為塵土。
  然而少女的表情實在太過認真,因此佐佐野對她說:
  「想哭也沒關係喔。」
  佐佐野認為如果想傷心,那傷心也沒關係。
  少女起身看向這裡,點頭回答:
  「嗯。謝謝你。」
  少女在櫻樹下露出溫柔的笑容,並流下一道淚水。
  少女的眼淚十分美麗,而且比什麼都來得純粹,足以讓人在悲傷之前,先感覺到美麗。
  那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不過佐佐野依然清楚地記得。
  在看見那道淚水後,佐佐野墜入了愛河。
  即使是五十年後的現在,少女同時微笑與哭泣的樣子依然讓他覺得憐愛不已。
  「我跟妳說,花瓣會變成土壤。」
  十三歲的佐佐野,對十二歲的少女說道。
  「櫻樹會吸收那個養分,然後於明年再度開花。」
  無論再怎麼笨拙或平凡都無所謂。他想要能讓少女高興的話語。
  「明年我們還會再看見櫻花,並再次覺得美麗。」
  少女擦掉淚痕。
  「明年開的花,會跟今年的花一樣嗎?」
  佐佐野點頭。
  「嗯,一定會。」
  少女再度看向手中枯萎的花瓣說道:
  「吶,說故事給我聽。」
  佐佐野點頭。
  「妳想聽什麼樣的故事?」
  「我想聽約好再度見面,並確實實現的故事。」
  「我知道了。」
  佐佐野不曉得那種故事。
  但還是非得說些什麼才行。於是佐佐野勉強開口:
  「某個地方,有一位魔女。」
  「那是好魔女,還是壞魔女?」
  「是好魔女喔。不過大家都以為她是壞魔女。」
  佐佐野結結巴巴地說著。
  魔女為了與約好重逢的戀人見面,騎著掃把飛上天空。
  那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連標題都沒有、就只為了少女所說的故事。
  是個劇情前後不通、就連時間軸也亂七八糟的故事。不過因為少女在聽,所以佐佐野還是拚命地說著。
  在歷經千辛萬苦後,魔女總算敲了戀人房間的窗戶。劇情到此結束。由於佐佐野事先只決定要是幸福的結局,因此成了個欠缺整合性的故事。
  不過少女──
  「太好了。」
  還是如此笑道。只要這樣就夠了。

  那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自從喜歡上她,已經過了五十年。
  距離那天過了十年後,咲良田開始出現不可思議的能力。然後少女獲得了非常優秀的能力。變得愈難愈難與她見面的佐佐野,獲得了用來沉浸在回憶裡的能力。
  在那之後又過了十年,少女改被囚禁在一個小房間裡。不僅被剝奪名字,當成單純的系統,她還被迫答應過著不再與任何人接觸的生活。為了讓咲良田與管理局得以成立,這是必要之舉。
  大約三十年前──正確來說是二十八年前,佐佐野跟她在櫻樹底下道別。
  約好一定要再度相見的兩人,決定分開度過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那是她不再能勝任管理局系統的時間。打從二十八年前起,兩人就知道她何時會喪命。兩人約定要在她死前的短短一個星期重逢。
  佐佐野在悶熱的空氣中看向窗外。
  即使春天來臨,衰老的櫻樹也已經無法再度開花。
  纖細的月亮緩緩下沉。
  兩人預定於那道月亮下次升起時重逢。

  1 八月九日(星期三)──第二次

  上午九點三十分,淺井惠躺在床上思考。
  就感覺上而言,惠上次體驗八月九日已經是三天前的事情了。或許是因為短短三天裡發生太多事情,讓他覺得似乎已經過了很久。
  重啟前的八月九日,發生了兩件事情。
  首先是佐佐野聯絡惠,並希望後者能出讓麥高芬。惠在接到佐佐野的電話後,便立刻動身前往他家。
  第二件是津島打電話過來,通知魔女傳喚的事情。然後惠在隔天的八月十日見到了魔女。
  然而無論佐佐野還是魔女,都是讓人無法發自內心信任的對象。
  至少佐佐野確實說了謊。
  他應該打從一開始就不想要麥高芬。
  根據某個奇特的傳聞,擁有麥高芬的人能夠支配咲良田內的所有能力。
  佐佐野說他是為了取回被岡繪里封印、能夠進入照片內的能力,才想要麥高芬。
  不過那是騙人的。他的能力早在拍照時就已經完結。撕破照片的人是誰都無所謂。這部分並不需要能力。即使能力被封印,他應該還是能進入照片才對。
  佐佐野刻意隱藏了這個情報。
  惠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佐佐野的目的。
  而且光靠手邊的情報,感覺也找不出答案。惠嘆了口氣,從床上起身。
  重啟前的八月九日,惠是在十點十五分左右接到佐佐野的電話。總之在那之前,惠打算先吃個早餐。
  洗完臉後,惠走向廚房。
  冰箱裡沒什麼像樣的食材。唉,反正平常就是這樣。裡面只有寶特瓶裝的冰咖啡與礦泉水各一瓶、紙盒裝的牛奶、調味料、一片吐司,以及少許的萵苣。那些大半都被收在冰箱門旁邊的空間。本體空蕩蕩的空間,看起來十分空虛。
  雖然或許再稍微認真點自己煮飯會比較好,不過惠還是因為嫌麻煩而提不起勁。惠認為自己基本上是個懶人。房間之所以看起來不凌亂,只是因為東西沒多到能變亂罷了。
  惠拿出吐司、萵苣,以及紙盒裝的牛奶。他將吐司塞進烤麵包機裡按下按鈕,並撕開萵苣沖了一下水。流理臺底下有一個沙丁魚罐頭。他拿出罐頭,拉開拉環。
  惠直接站在廚房用餐──他相信這是不累積待洗餐具第二有效的方法,而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別在家裡吃飯──接著在他刷牙時,門鈴響了。惠稍微漱了一下口,便走向玄關。
  他在短短幾步的距離裡邊走邊想。重啟前的這個時間,並沒有人來惠的房間。產生了某種變化。因為惠在重啟前與重啟後並未採取什麼不同的行動,所以實在不曉得是什麼造成了影響。
  門口前站了一名郵差。簡短交談兩三句話後,惠簽名收下一個包裹。
  惠關門上鎖,確認包裹。那個包裹又小又薄,大概只有兩本文庫本併在一起的程度。上面並沒有註明寄件人姓名。
  拆開包裝紙後,裡面是本小小的相簿。相簿裡只裝了三張照片,而且全都是由拍立得相機所拍攝。惠曾經在佐佐野家看過其中兩張。
  一張是只拍了盛開櫻樹的照片。剩下兩張則各拍了一位人物。
  其中一張,是於夕陽下站在消波塊上的少女。
  惠無論如何都想要這張照片。結果這東西卻來得如此突然,讓他甚至有股接近暈眩的感覺。
  只要到消波塊上撕破照片,就能見到她──至少是與她一模一樣的某人。
  再來是最後一張照片。
  那是張老舊的照片。一位黑髮的美麗女子站在海邊。她的外表看起來約三十歲前後。
  雖然就只有這張照片沒在佐佐野家看過,不過惠對這位微笑的女子有印象。
  應該沒錯。那是魔女、無名女子、構成管理局系統的一部分──擁有咲良田最優秀能力的人。
  只有這張照片附了一張小紙條。
  ──現在馬上來見我。另外兩張是禮物。
  惠姑且先將錢包與手機塞進口袋,走出家門。
  他對照片上的海岸沒什麼明顯的印象。
  那恐怕是好幾十年前的照片。難保景色會一直維持原狀。
  不過照片裡的遠方有座小燈塔。那座白色燈塔是惠昨天與岡繪里見面的地方,從那個位置便能推測出大略的場所。
  惠搭上公車,移動到七坂中學附近。手機沒響。佐佐野既沒有打電話過來,惠也沒收到魔女的傳喚。一定是產生了各式各樣的變化。
  惠跑向海岸。
  ──現在馬上來見我。
  惠不知道「現在馬上」這句話究竟緊急到什麼程度。總之還是動作快點比較好。
  聽見海浪聲後,不久便能看見海岸。
  即使在照片的範圍外撕破照片,佐佐野的能力也不會發揮效果。因此絕對不能弄錯地點。
  惠對照燈塔現實的位置與照片中的燈塔,現在離燈塔還太近。於是惠繼續沿著海邊的馬路奔跑。
  此處陽光普照。明明要是有點陰影也好。根據氣象預報,這樣的天氣似乎會持續到明天晚上。不過即使在這裡抱怨,也沒什麼意義。
  跑了一陣子後,惠再度確認背後的景色。燈塔已經變小許多,看起來幾乎跟照片上的尺寸一樣。惠發現一個能從馬路走下沙灘的小階梯,於是走到海邊。
  踩在沙子上的柔軟觸感給人一種懷念的感覺。沙灘上零星可見正在享受海水浴的人們,氣氛頗為熱鬧。海面上,也能看見有紅色的沙灘球在彈跳。
  惠停下腳步深深嘆氣,再度比較照片跟周圍的景色。海岸的形狀、岩場的位置,以及遠處的燈塔。雖然並非完全相同,但確實保留了些許風貌。
  應該就是這裡沒錯。
  惠在指尖用力,撕破照片。
  接著他的視野被一片純白籠罩。

  那是讓人聯想到相機閃光燈的光芒。
  周圍的喧囂消失無蹤,只有海浪的聲音以一定的節奏響起。
  氣溫急速下降到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冷的程度。雖然無法判斷是春天還是秋天,但至少不是夏天的海岸。原本高溫的肺部,瞬間充滿了冷冽的空氣。
  視野緩緩恢復。惠站在從白色的空間中單獨浮現出來、被切成三角形的海岸上。僅限於照片裡的範圍,過去的世界被重現了。
  照片裡的世界只能維持十分鐘,從現實世界消失的惠,在模仿過去的世界中移動。
  附近沒有人影。惠轉身察看。
  前方不遠處有一位背對這裡的黑髮女子。惠走近幾步後,女子也看向他。
  女子恐怕就是約三十年前的魔女。
  實際見過面後,惠才發現她跟那位自己先前在屋內房間裡見到的女子判若兩人。那並非服裝或白髮量的問題,而是更為根本上的差異。
  女子的臉上沒有刻意做出來的笑容。
  取而代之的是自然流露的驚訝表情。
  女子在這三十年來所失去的其中一樣東西,應該就是這副表情吧。
  她開口問道:
  「你──是淺井惠嗎?」
  居然知道在三十年前還沒出生的淺井惠。預知未來的能力,實在太過優秀了。
  惠回答:
  「是的。我是透過佐佐野先生的能力來到這裡的。」
  「……為什麼?」
  為什麼?
  「我以為是妳叫我來這裡的。」
  魔女搖頭。
  「我沒看見這種未來。」
  女子閉上眼睛一段時間。
  然後她緩緩睜開眼睛,以認真的眼神看向惠說道:
  「這表示,我,背叛了我自己。」
  惠無法理解女子話中之意。
  「那是什麼意思?」
  女子輕輕看向腳邊。
  「應該是某張照片裡的我,安排你來到這裡的。而且那一定是為了讓我的計畫出現破綻。」
  「妳的計畫?」
  「沒錯。我擬定了一個計畫。」
  女子以平靜的語調低聲說道。
  「我在接下來的二十八年將被管理局囚禁。二十八年,是距離我死期的時間。關於被管理局囚禁至死前的事情,我已經接受了。不過──」
  不過她能接受的只到死前一個星期為止。
  就只有最後一個星期,她決定脫離管理局的掌控與戀人重逢。
  兩人是在立下重逢的約定後才分開的。
  「即使只有短短一星期,管理局也絕對不會放我自由。所以……對不起。我才決定要利用你們。」
  「我們是指?」
  「主要就是你,以及一位叫岡繪里的少女。」
  岡繪里。沒想到她的名字居然會在這時候出現。難道她與魔女有所聯繫?
  三十年前的魔女說道:
  「岡繪里追求比你──比你使用的春埼美空的重啟還要強大的能力。因為最長能重啟三天份的時間,就表示能知道三天後的未來。所以岡繪里才會盯上絕對能預知未來的能力。」
  換句話說,就是魔女。
  岡繪里想要魔女。
  三十年前的魔女,懺悔般的低頭告白:
  「所以我才決定利用岡繪里,離開那棟房子。」
  「岡繪里有可能把妳帶出那棟房子嗎?」
  「我的警備在死前會變得非常簡單。為了對應各式各樣的能力,實在需要太多能力者了。管理局不會分配那麼多的勞力,在已經停止觀測未來的我身上。」
  惠想起魔女所在的那棟建築物。
  那是一棟老舊又缺乏人氣的矮小建築物,與咲良田最優秀的能力者一點都不相配──那棟建築並非用來保護魔女,只是為了囚禁她而已。那裡的警備並非針對外人,僅僅針對內側。
  頓了一拍後,女子看向海面。
  「管理局捨棄了我。不再繼續運作的系統殘骸,根本毫無意義。所以只要有適合的能力,就能輕易把我帶走。」
  岡繪里的記憶操作。
  只要能短時間操作他人的記憶,或許的確有可能將魔女帶離那棟建築物。即使那兩扇門被能力嚴密地封鎖,岡繪里恐怕也有辦法讓能力者自行開啟。
  魔女接著說道:
  「不過若光等岡繪里主動來訪,會無法趕上。等她下定決心帶我離開時,年老力衰的我早已無法走動,瀕死到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地步。那樣我就無法與他重逢了。」
  女子再度看向惠。
  她的眼睛是乾的。不過總覺得那副表情就像在哭泣似的。
  「所以,有必要稍微提早岡繪里來訪的時間──在輸給你時,岡繪里便做好了奪取我的覺悟。」
  惠總算理解了。
  佐佐野找惠過去的理由並非麥高芬,當然也不是為了取回自己的能力。
  而是為了告訴惠能力被岡繪里奪走的事情。
  這都是為了讓岡繪里與惠產生關聯。
  若沒和佐佐野見面,惠根本就不會知道任何與現在的岡繪里有關的情報。
  若不被魔女傳喚,就不會在那棟房子前面遇見岡繪里。
  就結果而言,也不會在昨天於燈塔和她見面。
  然後,岡繪里一定因為昨天發生的事情,做好了奪取魔女的覺悟。
  預知未來的能力。那實在是太強勁了。那項能力可以徹底地迂迴、間接,並宛如支配偶然般的操作未來。
  「八月九日,岡繪里將於晚上九點十八分出現在我面前。」
  女子說道。
  那表示──
  「將這件事告訴我,就是妳對妳的背叛對吧?」
  若女子保持沉默,惠根本就無從介入這件事。
  因為他根本就沒想到岡繪里居然打算搶奪魔女。
  不過,現在事情已經不同了。在女子說出這件事後,惠甚至能夠阻止岡繪里。
  女子自己讓自己的計畫,出現了極大的破綻。
  魔女輕輕垂下視線說道:
  「我不知道岡繪里的未來。因為我害怕得不想知道。若岡繪里將我帶走,管理局將正式與她對立。在咲良田與管理局對立,只會造成悲劇。」
  即使如此,她還是為了離開管理局短短一個星期──為了與戀人重逢,而決定利用岡繪里。
  惠感覺內心湧出了各式各樣的感情。他嘆了口氣,將那份心情蒙混過去。
  惠無法評斷女子的對錯。
  被人隔離至死、並強制當成單純的系統活下去的人生,他根本完全無法想像。
  「謝謝妳告訴我這些事。」
  魔女微笑道:
  「因為這些跟我無關啊。」
  那是一道悲傷的笑容。女子的表情,宛如在忍耐不讓淚水奪眶而出般的扭曲。
  「因為將與他重逢的我,並不是這個我啊。」
  照片裡的女子。
  她是自覺到自己是冒牌貨的沼澤人。
  跟現實的她一模一樣,但又不是她的某人。
  即將離開那棟房子與戀人重逢的,並非這位照片裡的女子,而是與她極為相似的現實的魔女。
  ──她,背叛了她。
  魔女的沼澤人,讓魔女從三十年前開始準備的計畫出現了破錠。
  女子以悲傷的聲音說道:
  「到頭來,我只是因為事情和自己無關,無法承受罪惡感罷了。」
  惠在內心搖頭。
  他認為事情並非如此。
  如果真的認為與自己無關,她根本就不會露出如此悲傷的微笑,也不用勉強忍耐淚水。
  當惠正想開口時,整個視野突然被一片白光籠罩。
  這讓他再也看不見女子的身影。
  佐佐野的能力,只能發揮短短十分鐘的效果。
  而那個時間已到。
  「再見了。」
  女子說道。
  那是惠最後聽見的一句話。

  海浪的聲音以一定的節奏響起。
  周圍恢復喧囂,世界重新取回夏季的暑氣。
  漂浮在海上的紅色海灘球,隨著波浪晃動。
  惠回到了現實世界。過去的幻影已經不留痕跡地消失。
  他看向腳邊。並未留下任何腳印、乾淨的沙灘。
  惠低著頭,閉上眼睛。
  短短十分鐘內,一位女子誕生並消逝。
  掛著宛如忍耐淚水般的悲傷笑容消逝。

  *

  無名女子待在某棟寧靜建築的其中一個房間內。
  那個房間跟平常一樣悄然無聲,無人造訪,只有沉默的書本圍繞四周。
  她將手抵在自己胸口,閉上眼睛──為了確認已經確定的未來。
  她看見已經看過好幾次的未來。
  今晚,將有人開啟這個房間大門的未來。
  開門的是一位黑西裝男。不過接著一位紅眼少女將從他背後現身。少女戴著十字架的項圈,身穿破牛仔褲。
  少女露出無畏的笑容說道:
  「哈囉,我來綁架妳了。」
  走廊的另一端傳來腳步聲。這個房間受到監視,不可能無人察覺這項異變。
  接著又出現了兩位黑西裝男,一位押著紅眼的少女。另一位則是將無名女子帶進深處的寢室,關上房門。
  不過男人們的能力,無法對抗岡繪里的能力。
  短短五秒,只要一對上視線,他們就變得無法抵抗了。
  多麼脆弱的警備啊。女子心想,原來自己的價值已經喪失到這個地步。管理局已經捨棄她了。
  她並不覺得這是件悲傷的事情。管理局一直都面臨慢性的人才不足。管理咲良田的能力並驅使各項能力,即使擁有只要有心什麼都做得到的力量,但反過來說,也完全找不到替廢棄物準備安定警備的餘裕。管理局是個扭曲的組織,所以她才有辦法離開這個房間。
  未來的女子屏氣凝神,專心聽著門對面的聲音。
  岡繪里發出奇妙的笑聲,女子焦急地等待少女邊嚷著「意外地簡單呢」邊打開寢室房門的瞬間──已經確定的未來,正確實地發生。
  照理應該發生才對。
  然而──
  在未來的影像中,魔女從門對面聽見的卻是別的聲音。
  「到此為止了,岡繪里。」
  那是一道既平靜,又讓人感覺有些冷漠的少年聲音。
  ──淺井惠。
  為什麼?他不應該在這裡才對。
  女子從來沒看過那樣的未來。
  「我是來阻止妳的。」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明明沒有任何人能改變未來。因為就連想改變未來的努力,都被包含在未來裡面。
  是透過重啟的效果得知未來嗎?不對,就連使用重啟,在未來都已經是確定的事情。那個能力並無法在真正的意義上改變未來。
  能改變未來的,就只有純粹的預知未來能力者而已。
  換句話說,就只有跟她擁有同樣能力的人而已。
  過去除了她以外,也有其他能預知未來的能力者。不過那個能力早已不存在於咲良田──應該已經消失了才對。未來在跟她無關的情況下產生變化,最近的一次也是在兩年前。在那之後一次都沒發生過。
  能在這個時間點改變未來的存在,她只想得到一個人。
  ──是在某張照片裡跟我相同的某人,改變了未來。
  那個人將不應該告訴淺井惠的情報告訴了他。
  無名女子理解到一件事。
  那就是從三十年前起預定的脫逃與重逢計畫,出現了破綻。

  *

  上午十一點從七坂中學附近的公車站發車的公車,正平穩地開向咲良田中心。
  雖然淺井惠的視線對著窗外,但他實際上並沒有在看任何東西。
  若不阻止岡繪里,她將與管理局陷入對立,相對地魔女一定會逃出那棟屋子。
  若阻止岡繪里,她將維持跟文件上相同的普通國中生身分,但魔女就會持續被囚禁在那棟屋子裡。在那個狹小的房間,於七天後迎接孤獨的死亡。
  該選擇岡繪里還是魔女。雖然是個簡單的問題,但無論哪一邊都不是惠所期望的未來。
  有必要採用完全不同的解決方法。讓魔女逃脫那棟屋子,又能讓岡繪里不與管理局對立的未來。
  簡單地說,就是需要不靠岡繪里的能力,救出魔女的方法。
  ──不對,不是這樣。
  惠在內心搖頭。
  救出魔女恐怕並沒有那麼困難。例如只要讓村瀨陽香持續消除各種能力、門跟牆壁前進,就能到達魔女身邊。
  不過那樣一點意義也沒有。只不過是將岡繪里的位置,直接換成村瀨罷了。其他能力者也一樣。到頭來,一定會有人與管理局對立。
  魔女被夾在走廊兩端的門所囚禁,且那兩扇門被能力嚴密地封鎖。不過,真正的障礙並非那種東西。
  管理局這個組織,想將魔女留在手邊。這件事實才是最大的問題點。無論怎麼做,只要協助魔女離開那棟屋子,就等於是忤逆了管理局的決定。
  管理局本身並非那麼龐大的組織。他們只是在市公所與警察局分別設有部門,並在咲良田內分散設置了幾間小事務所而已。雖然不清楚正式局員的數量,不過大概只有一百多人吧。在那之中還有幾成,是像津島那樣同時兼任了其他職業。
  雖然只是那種程度的機關,但他們擁有的力量卻是絕對的。
  管理局管理咲良田的能力。他們幾乎網羅了咲良田中所有的能力,並在發生事件時委託最適任的能力者協助。只要從多達數萬的咲良田能力當中挑選出適當的對象,大部分的事情都能獲得解決。
  咲良田的居民絕對不該做出與管理局對立的事情。
  面對管理局這個對手,無論想達成什麼目的都極為困難,更何況原本就不能製造出能力者個人搶先管理局的事實。像咲良田這種擁有無數能力、既奇妙又不安定的城鎮之所以能夠成立,就是因為有管理局。若管理局針對能力制定的規範出現破綻,那咲良田這個城鎮將無法維持。制定規範的組織,必須是優越於所有個人的存在才行。
  在理解這點的情況下,還要將魔女帶出那棟屋子並忤逆管理局的決定,就成了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
  ──若真有什麼方法。
  惠回想起兩年前的事情。他自己與管理局對立時的事情。
  若真有什麼方法,那就是管理局從頭到尾都是個冷靜、現實的組織。
  管理局對組織本身並未抱持夢想。他們知道光靠區區一百多人的組織,原本就不可能完全管理咲良田裡的所有能力。同時對居住在咲良田的人們而言,管理局必須是絕對的存在。
  所以管理局比起追求完美,更優先於表現得完美。在發生問題時比起解決事件,他們更傾向於抹去問題本身的痕跡。他們深知無論多麼妥善地對應,光是發生問題這個事實,就會對管理局帶來負面的印象。
  即使魔女逃離那棟屋子,這件事也不會為人所知吧。基本上他們本來就不可能大剌剌地公開像魔女那樣的存在──剝奪了一位女性的名字,並將她持續隔離了二十八年的情報。
  所以比起解決事件,他們直接抹消事件本身的可能性更高。因為現在的魔女,應該並不具備讓管理局傾盡全力奪回的價值。
  基於同樣的理由,淺井惠自己雖然在兩年前忤逆了管理局,但依然在咲良田過著還算平穩的生活。
  話雖如此,他也不能因為反正不會被問罪就感到樂觀。
  必要的是將問題壓抑到最低限度的努力。
  具體而言,就是將帶出魔女的責任──亦即反抗管理局的責任交給誰背負的問題。
  其中一個可以確定的是魔女本人。既然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還被別人帶走,就表示魔女本人期望那樣的事情發生。至少管理局會如此判斷。
  另一人是佐佐野宏幸。既然兩人期待能夠重逢,那這就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不過只有魔女與佐佐野還不夠。因為光靠這兩人,並無法通過被能力封鎖的那兩扇門。所以他們才會決定犧牲岡繪里。
  到頭來,一定會牽扯到其他人。可以的話,惠希望能以責任較輕的形式獲得他人的協助。
  他想到了一個方法。
  剛才在海邊從照片裡的世界回來時,惠在看見腳邊的情況後便確信了。就只有在照片裡移動時的那幾步,沒有留下腳印。而在照片裡的世界移動的距離,也會讓回到現實時的位置產生變化。
  只要利用這點,一定就能將魔女從那個房間裡帶出來。
  必要的東西,是那兩扇被能力封鎖的門同時開著的照片。只要有了那個,就能透過在照片裡移動來通過那兩扇門。
  若能得到春埼與村瀨的協助,應該就能在不被管理局發現的情況下取得那張照片。
  ──然而即使如此,還是會把春埼跟村瀨給牽扯進來。若就這樣實施惠腦中的計畫,加上岡繪里就有三人,將與帶出魔女的事情扯上關係。
  當然還有完全不同的選項。
  惠可以選擇別跟魔女扯上關係。
  他甚至覺得應該要那麼做才對。
  魔女的境遇確實坎坷,惠也相信她應該要獲得救贖。
  不過真的有必要為此將村瀨跟春埼給捲進來嗎?這是該讓她們承受風險的事情嗎?
  如果要決定順序,跟魔女相比,惠一定會優先選擇春埼跟村瀨。這毫無煩惱的餘地。若無論如何都想救出魔女,只要犧牲岡繪里就行了。
  ──即使如此,我一定還是會實施這個計畫。
  惠能抱著強烈的確信如此斷言。
  那既非為了魔女與佐佐野,亦非為了岡繪里,更不是什麼為了幫助他人那種美麗的感情。
  只是惠本人討厭那樣。在眼前有能夠拯救所有人的可能性時,惠無法不對那個可能性伸出手。
  可以的話,他希望能像神明引發奇蹟般,在不給任何人添麻煩的情況下,只獲得最好的結果。
  但相對於這個理想,惠的力量實在過於不足。若不利用別人的力量,就無法達成目的。
  ──我想證明學長的軟弱。
  岡繪里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沒那個必要。惠認為自己打從開始就一直非常軟弱,就連兩年前也是一樣。
  公車抵達了公車站。惠起身下車。車門在背後關閉,公車也再度出發。
  惠掏出手機。
  他打了重啟前的八月九日,曾經顯示在螢幕上的號碼。
  撥號音停止後,電話裡傳出「喂,請問是哪位」的男性聲音。
  「初次見面,我叫淺井惠。」
  惠一報上名號,電話另一端的佐佐野宏幸便吐出了一道懦弱又疲累的嘆息。

  跟佐佐野對話了約十分鐘後,惠已經理解大致的情況。
  幸運的是,佐佐野宏幸已經回想起能力的使用方法。這樣就能省下幾道麻煩的手續。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記憶被操作成只要一找到用能力拍出來的照片,就要全部郵寄出去。
  收件人是岡繪里。她的目的大概是從封印能力,改成奪取所有照片了吧。若知道佐佐野的詳細能力,那算是理所當然的行動。不過這種操作記憶的方式,只要透過會話就能解除。這樣的設定原本就不太自然,因此解除起來也不用花太多工夫。
  惠告訴佐佐野的內容十分簡潔。他知道佐佐野與魔女的計畫,以及沒打算就這樣犧牲岡繪里。
  在對話的過程中,佐佐野不斷道歉,說了好幾次的「對不起」。
  惠思考著,他究竟是在對誰道歉呢?或者應該問,他究竟為何要道歉呢?
  「對不起,對不起。」
  佐佐野反覆說著。
  惠在聽了一段時間後問道:
  「那麼,你打算放棄與她重逢嗎?」
  明明沒必要特別確認,惠還是提出這個過分的問題。
  話一說出口,惠便自覺到原來自己意外地焦躁。
  到底是對什麼感到焦躁呢?
  魔女跟佐佐野打算犧牲岡繪里。無論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惠都不認為那是正確的方法。不過惠能理解他們的心理,也覺得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基本上,岡繪里原本就打算把魔女帶出那棟房子。少女自己也有責任。
  思考過一輪後,惠才發現──
  他是對打算把春埼跟村瀨捲進來的自己感到焦躁、對想不出其他方法感到焦躁,他只是將這股焦躁發洩在佐佐野身上而已。遷怒別人,真是太丟臉了。
  佐佐野以明確的聲音回答:
  「對不起。我辦不到。」
  「為什麼?」
  「我想見她。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放棄。」
  那是個簡單,同時也是最容易讓人接受的回答。
  「你有什麼能跟她重逢的方法嗎?」
  在一段漫長的沉默後,老人回答:
  「我要試著直接過去那裡,拜託他們讓我跟她見面。除此之外,我已經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那是非常正當、正確的方法。
  不過應該不可能成功。
  如果這樣就行得通,那魔女打從一開始就不會下達那種指示。管理局恐怕不會允許佐佐野與魔女重逢。
  「請讓我幫忙吧。」
  惠說道。
  佐佐野以沙啞的聲音驚訝地問道:
  「為什麼?」
  「我跟她約好了。希望她能擁有幸福的『未來』。」
  在初次拜訪那棟房子時。
  雖然沒自信那究竟算不算是約定,不過理由什麼的,根本就無所謂。
  「謝謝你。」
  佐佐野說道。

  約好下午五點登門拜訪後,惠掛斷電話。
  之後惠分別打了電話給春埼美空與村瀨陽香。
  他毫無隱瞞地說明了狀況。魔女的事情、岡繪里的事情,以及惠個人的目的。
  在請求協助時,惠認為村瀨拒絕的可能性很低。她至今仍敵視管理局。再加上她因為一個月前的事情,現在仍對惠抱持著愧疚。從村瀨甚至對自己的能力加了新的限制,就能看出那件事對她造成了多大的痛苦。
  至於春埼,幾乎可以說是絕對不會否定惠的行動。
  理所當然地,兩人的回答都是肯定。春埼泰然自若地回應,而村瀨儘管多少有些膽怯,但更為魔女的境遇感到強烈的憤慨。
  惠早就知道會有這種發展。
  無法選擇的選項,根本就不是選項。那種事跟強制沒什麼兩樣。早在提出的時間點,結局就已經確定了。
  在預定跟佐佐野見面的時間到來之前,惠決定到街上閒晃。他去逛了書店跟唱片行,並在附近國小的操場眺望孩子們打棒球。沒有食慾。幸好早上有先吃過早餐。
  惠突然想見與這次的事件完全無關的人,甚至興起了去找經常在神社跟貓一起睡午覺的少女──野之尾盛夏的念頭,不過她喜歡的泡芙已經賣光了。於是惠也跟著打消了這個想法。
  雖然也可以去找中野智樹,不過若造訪他家,將會因為得處理許多事情而稍微超過時間。而且智樹有時會莫名地敏銳,若打電話找他出來,應該會害他擔心吧。儘管這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但目前這個時間點,惠不太希望發生那種情形。
  到最後,惠還是只能獨自坐在長椅上茫然地想事情。
  例如有沒有辦法在不靠春埼與村瀨幫忙的情況下達成目的。雖然的確並非不可能,但他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而且那樣只是換把別人捲進來而已。惠認為這是接近逃避的思考。
  既然已經決定要把她們捲進來,接下來就應該思考該如何竭盡全力。然後惠就這樣思考著今晚可能發生的問題以及應付的方法,度過了這段時間。
  下午四點左右,惠與春埼美空和村瀨陽香會合。之所以約這個時間,只是為了等村瀨上完輔導課而已。
  「我太在意這件事,根本就念不下書呢。」
  村瀨說道。
  由於她的語氣平常就像在生氣,因此惠決定不要太在意。他跟春埼一起為昨晚的事情向村瀨道謝。村瀨的能力實在太過便利,總覺得一直都在依靠她。
  三人搭上公車,前往佐佐野家。
  如果情況許可,惠其實想向她們說明違抗管理局的危險性,以及主張即使就此收手也沒關係。不過若真的說出那種話,也未免太不負責任了。
  若不想將兩人捲進來,那一開始就不該找她們。事到如今無論說什麼,惠都不認為她們會改變主意。那些說辭只是藉口。雖然沒打算否定藉口,但現在做那種事情也沒意義。
  即使到了下午四點三十分,太陽依然高掛天空。
  公車在青空底下,開往咲良田的外圍。

  三人一下公車,就發現佐佐野站在公車站那裡。
  他的表情陰暗。
  在跟惠等人簡單打過招呼後,佐佐野便帶一行人前往他家。春埼跟村瀨也很少開口。春埼是無論對誰都很少說話,村瀨則是似乎決定對初次見面的對象,都要先抱持警戒的態度。至於佐佐野,還是一樣頻頻道歉。
  到達佐佐野家後,惠在走進跟上次相同的和室後說道:
  「那麼,我來說明一下今晚的計畫。」
  目的很簡單。惠在打電話給春埼跟村瀨時就已經告訴她們了。
  在潛入那棟房子,讓佐佐野拍下供魔女逃脫的路線照片後,便進行重啟。在那之前,先將拍好的照片交給村瀨。村瀨將用她的能力,抵消重啟的效果。
  就結果而言,惠等人將透過重啟抹消潛入魔女住處的事實。不過就只有拍下逃脫路線的照片,會留在村瀨手上。
  只要把那張照片交給魔女,她就能在照片裡移動,並逃離那裡。
  問題在於照理說不應該存在的照片的事情。管理局可能會因此察覺到村瀨跟春埼和這件事有關──最好還是認為只要管理局想認真調查,就沒有什麼查不到的事情比較好。
  關於這個問題,目前還毫無對策。不過只要魔女順利脫逃,就能跟她接觸。換句話說,能夠某種程度上得知未來將遭遇什麼危機。當然即使如此,有危險這件事還是沒有改變。
  「各位有什麼問題嗎?」
  惠問道。
  村瀨首先提問:
  「要怎麼把拍好的照片交給她?」
  「我有想過方法。應該不會有問題。」
  「你要怎麼做?」
  「利用適合的能力。」
  「誰的什麼能力?」
  惠在內心嘆氣。既然拜託對方幫忙,那麼還隱瞞情報就太不誠實了。
  「我要利用的,是那棟房子裡的她本身的能力。我會請她本人把我叫去那裡。」
  在重啟前,惠曾經造訪過魔女的房間。這證明只要她有那個意思,就能讓惠進去那棟建築物。而且當時並沒有進行身體檢查。
  村瀨懷疑地看向惠。
  「為什麼她會叫你過去?」
  「因為我會這樣告訴她。」
  「什麼時候?就算今晚講也沒意義吧。因為會被重啟。」
  「在不會來臨的未來。」
  魔女能預見未來,而且也只有她能夠改變未來。
  若魔女沒傳喚惠,他就會再次強行入侵那棟房子,將所有的計畫告訴她。魔女只要看見那個未來,應該就會事先把惠叫過去。就結果而言,惠闖入魔女住所的未來就會被迴避。
  「總之為了將情報傳達給魔女,我要製造虛假的未來。」
  與其說是虛假的未來,不如說是以被迴避為前提的未來。
  村瀨暫時茫然地看向這裡,然後問道:
  「那種事有可能嗎?」
  「不知道呢。不過就我所知的情報來判斷,應該沒理由不行。」
  魔女曾經說明過自己的能力。
  ──如果要說明得更詳細一點,那就是在不考慮我本人能力的情況下,從現狀模擬未來的能力。
  魔女看見的未來,並不包含自己的能力。若包含那個能力,就會造成矛盾的迴圈。
  例如魔女預知A這位人物即將遭遇事故,於是事先通知A迴避事故。這麼一來,A遭遇事故的未來就消失了。如果模擬到那個程度,那魔女就無法預知A即將遭遇事故的事實。無法將情報傳達給A的結果,就是A依然會遭遇事故。所以若再連那裡開始模擬……就會持續循環,沒完沒了。
  因此魔女看見的未來,並不包含自己的能力。A會遭遇事故。魔女只能簡單地知道這點。然後只要魔女告訴A事故的事情,未來就會改變。
  換句話說,魔女看見的並非實際造訪的未來,而是「自己沒有使用能力時的未來」。所以只要利用那個未來,應該就能將情報傳達給魔女。
  話雖如此,實際上光憑惠所掌握的情報,也無法斷言絕對辦得到。
  「如果不行,我會重啟並使用別的方法。」
  惠說道。
  例如拜託認識的人,只要經過幾道麻煩的手續,就能只向魔女傳達訊息。不過若情況允許,惠並不想將多餘的人給捲進來。
  「算了,只要辦得到就好……」
  春埼像是在接續村瀨的話題般開口:
  「所以就結果而言,將由惠負責跟她見面,並把照片交給她嗎?」
  「沒錯。」
  「這樣不會有危險嗎?」
  惠討厭這個問題,所以可以的話,實在不太想碰觸這個話題。
  在惠與魔女見面後,她馬上就會逃跑。因此管理局首先當然會懷疑惠,這是無庸置疑的。關於這部分,目前也沒有應付的方法。
  「說到危險,其實大家都一樣。光是將魔女帶出那棟建築,就已經非常危險了。」
  「即使如此,惠還是要帶她離開那棟建築物嗎?」
  「嗯,我絕對要救她。」
  「我這個人意外地頑固呢。」惠說道。
  「我知道。」春埼回答。

  在那之後,惠以各式各樣的形式調查佐佐野的能力。
  例如測量按下拍立得相機的快門,到吐出照片並浮現影像的時間;照片損傷到什麼程度才會發動能力;讓村瀨在消除能力的狀態下撕破照片時的效果;同樣地,還有村瀨在進入照片的世界後,消除能力時的效果。
  之後惠等人開始詳細地討論發生問題時該如何處理,並於晚上八點過後一起搭上佐佐野的車子。惠等人預定在九點十五分入侵管理局的設施。
  佐佐野坐在駕駛座,村瀨在副駕駛座,惠與春埼則是坐在後座。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變黑,這附近的車流量並不多。
  村瀨看向惠問道:
  「為什麼要選九點十五分?」
  這麼說來,惠還沒說明這件事情。
  「因為岡繪里將在這段時間入侵那棟建築物。」
  正確說來是九點十八分,岡繪里會抵達魔女身邊。
  「所以我們要跟在她後面入侵那裡。」
  「為什麼?」
  「因為岡繪里的入侵行動已經確定會成功。」
  畢竟是魔女透過觀測未來所安排的預定,所以應該不會錯。雖然不曉得過程,但總之岡繪里將在九點十八分抵達魔女身邊。既然一定會成功,那就應該加以利用。
  「我有點意外呢。」
  村瀨說道。
  「為什麼?」
  「基本上只要別讓她去那裡,就能少一個人跟這次的事情扯上關係。」
  「妳說得沒錯。」
  即便少了岡繪里,只要有村瀨的能力,抵達魔女身邊的可能性還是很高。就拍攝目標的照片而言,岡繪里的行動並非絕對不可或缺。
  「不過有岡繪里在的情況,成功率一定會比較高。」
  若將為了自己目的行動的岡繪里,以及被惠強硬牽扯進來的春埼和村瀨放在一起比較,那麼無論如何都必須優先確保春埼她們的安全。
  即使如此,最安全的人還是岡繪里。因為她入侵設施的事蹟將被重啟消除,不會像春埼或村瀨那樣以照片的形式留下痕跡。
  「……喔,這樣啊。」
  村瀨陽香簡短地回答。

  *

  「……喔,這樣啊。」
  村瀨陽香簡短地回答。
  她並非對淺井惠的選擇感到不滿。
  雖然考慮到村瀨一個月前的行動,她根本就沒有立場指責岡繪里,不過她依然認為岡繪里的行動是不智之舉。坦白講,村瀨對少女的下場根本就沒興趣。
  她之所以回答得那麼冷漠,是因為淺井看起來實在太坦然了。
  村瀨心想,自己應該是感到不安吧。
  她對違抗管理局這件事還有些害怕。
  ──明明自己到上個月為止,還打算獨自打倒管理局呢。
  想到這裡,村瀨在心裡自嘲地笑了。
  與管理局對抗這種事大概是謊言。村瀨根本就不認為自己有那種勇氣。
  她只是對許多事情覺得不滿,雖然無法接受,但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所以才硬是堅持要打倒管理局罷了。一切都是謊言。
  淺井也好,津島也好,他們恐怕都發現了村瀨的謊言。就只有她自己沒發現而已。
  若真的打算與管理局為敵,應該會採取更有效率的行動才對,根本就沒必要被麥高芬那種虛幻的傳聞牽著鼻子走。即使主張遲早要與管理局對抗,但村瀨的心裡卻希望那個「遲早」永遠不會來臨。
  只有她自己持續假裝相信打倒管理局的謊言並逐漸失控,然後在即將跨越界線時被淺井惠阻止了。村瀨很慶幸有人阻止自己。
  村瀨對管理局的情形並不了解,不過還是懷抱著恐懼。或許就是因為不了解才會覺得恐怖也不一定。或許光是大人們的組織這點,就夠讓高中生害怕了也不一定。
  佐佐野的車確實地接近目的地,時鐘的指針也持續前進。再過幾十分鐘,我方這些人似乎就要入侵管理局的建築了。
  ──為了救出被管理局監禁的女性。
  村瀨坦率地認為這是件正確的事情。跟上個月僅僅為了遷怒而主張要打倒管理局相比,要來得正當多了。她是發自內心想幫忙,不過即使如此,可怕的事情還是可怕。
  村瀨看向坐在後座的淺井與春埼。
  真是的,這兩個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居然若無其事地在聊煙火的事情。被淺井問到「妳喜歡哪種煙火」後,村瀨不悅地回答「老鼠炮」。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回答老鼠炮。她不但並沒有特別喜歡老鼠炮,也不記得自己曾經實際看過那種東西。
  「為什麼她沒有名字?」
  村瀨問道。
  雖然她原本是打算問淺井,但回答的卻是坐在駕駛座的佐佐野。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佐佐野對這些事情知道得最詳細。
  「二十八年前,管理局停止將她當成人類對待,並決定要徹底否定她的個性。」
  佐佐野以令人意外的平靜語調淡淡地說明:
  「她的能力實在太強了。管理局內因為那個能力而分成了兩個集團。分別是打算擁護她成為管理局的絕對支配者的人們,以及打算利用她的能力、自己掌控管理局的人們。我覺得這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不過二十八年前,那兩個集團正式展開鬥爭。」
  管理局被分裂成兩派。
  雖然村瀨不太能了解那代表什麼意義,不過對咲良田而言,那是絕對不能發生的事情。
  佐佐野繼續說明:
  「她知道未來。打從很久以前開始,就知道將發生一場圍繞著自己的爭鬥……而她也發現了解決的方法。」
  淺井從後座問道:
  「所以她才捨棄了名字嗎?」
  佐佐野緩緩點頭。
  「失去名字是一種象徵。必要的是讓她捨棄個性,成為一個單純的道具。被關在完全隔離的房間,無法主張自己的意見,同時也不能與任何人見面。她決定成為一個無論對誰都一律平等的系統。」
  她從二十八年前開始,就捨棄了人的身分。
  為了讓自己成為一個單純的系統。
  「最優秀的能力,不能成為個人的東西。她不被允許擁有意志。除了成為沒有感情的系統以外,沒有其他能讓管理局成立的方法。」
  村瀨看向窗外漆黑的夜景。遠方只有一組其他車子的紅色尾燈。
  雖然佐佐野的說明太過缺乏現實感,讓人無法移入感情。不過淺井曾在一個月前說過「讓我們跟其他人一起做些充滿笑容的事情吧」。她實在不認為孤伶伶地被關在一個小房間裡、以系統的身分死去的女性能夠笑得出來。
  看向正前方那棟恐怕是魔女所在的建築物,佐佐野說道:
  「我無論如何都想讓她變回人類。想確實地看著她的眼睛,呼喊她的名字。」
  村瀨認為,那一定是件必要的事情。

  *

  花了三十分鐘左右,車子抵達目標的建築物前方。
  淺井惠覺得被黑暗包圍的矮小建築,看起來就像墓碑一樣。這實在不是什麼有趣的聯想。
  車子經過建築物前方,在下一個轉彎停車。距離預定時間還有約三十分鐘。
  佐佐野拍攝建築物周圍的道路。既然魔女預定將從照片裡的世界逃出那棟房子,那麼能隱藏身形移動的距離自然是愈長愈好。
  一行人在車內並未特別聊天,靜待時間流逝。岡繪里在晚上九點十分出現,進入屋內。三分鐘後,惠等人也跟著下車緊跟在後。
  入口處還是一樣沒有人的氣息。一行人穿過自動門進入屋內,在沒遇見任何人的情況下沿著走廊前進。當然,也沒有突然響起警報聲。
  惠站在電梯前方,對佐佐野下達指示:
  「請把這條走廊也拍下來。」
  佐佐野點頭,將相機對向無人的走廊。隨著一道「喀嚓」的快門聲,拍立得相機的鏡頭吐出照片。村瀨收下那張照片。
  惠等人搭上電梯。接著惠仿照重啟前造訪這裡時,黑西裝男操作電梯的方式按下按鈕。
  「這個有在動嗎?」
  村瀨問道。這座電梯非常安靜。甚至到了下次開門時,會讓人難以相信已經到不同樓層的程度。
  「我想應該有在動。」
  惠回答。
  「該不會門一打開,就突然被人用槍指著吧?」
  「我想應該不至於會有槍。」
  管理局人員平常並未佩槍。而且村瀨總不可能連子彈都無法消除吧?
  「真要說的話,跟槍比起來,還是擁有能力的人比較可怕。」
  「那怎麼辦?」
  「若管理局真的有心做好守護她的準備,我們根本就沒辦法來到這裡。」
  如果真的無計可施,就進行重啟。
  村瀨還來不及再度開口,電梯門就開了。
  惠等人走上走廊。眼前這條在純白日光燈映照下的狹窄走廊,完全沒有半個人影。
  佐佐野將相機對準走廊深處,按下快門。這次拍立得相機吐出的照片,一樣由村瀨收下。
  之後惠等人繼續沿著走廊前進,然後發現並排在右側的房門中,只有最深處那間──通往魔女房間的門是開著的。此外,那裡面還傳出細微的對話聲。
  惠看了一眼時鐘──晚上九點十八分整。正好是岡繪里抵達魔女身邊的時間。
  惠探望門後方的情形。
  位於短小走廊頭尾的兩扇門,如今都大大地開啟,因此能夠看見魔女位於深處、被書架環繞的房間。
  沒看見魔女本人的身影。房間裡只有三位黑西裝男,以及一位紅眼女孩。
  岡繪里成功地開啟了兩扇囚禁魔女的門。
  其中兩位黑西裝男站在位於房間深處的門前方。魔女曾經說過那扇門後面是寢室。魔女大概就在裡面吧。
  最後一位男子正抓著岡繪里。不過那名男子已經與岡繪里對上了視線。這樣下去,岡繪里的能力馬上就會改寫男子的記憶。
  惠喊道:
  「到此為止了,岡繪里。」
  抓著岡繪里的黑西裝男看向這裡。他的視線移開了。岡繪里的記憶操作沒有發動。
  佐佐野在背後按下快門。相機吐出囚禁魔女的兩扇門同時開著的照片。
  不過這樣不行。佐佐野剛才拍的照片裡也拍到了黑西裝男跟岡繪里。在魔女於照片中移動時,他們可能會構成妨害。
  惠希望能拍到沒有任何人,只有那兩扇門開著的照片。
  即使是這種時候,黑西裝男依然以低沉平淡的聲音說道:
  「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是她的朋友。」
  惠指向岡繪里,並走向魔女的房間。春埼就站在惠旁邊,而她背後則是村瀨與佐佐野。
  「你明明就不用特地過來。」
  岡繪里說道。雖然有點僵硬,但連這種情況下都能露出笑容,也算是很了不起了。
  黑西裝男瞪向惠:
  「所以你是來幫她的嗎?」
  惠邊在通道上前進邊搖頭:
  「不,正好相反。」
  接著他望向岡繪里說道:
  「我是來阻止妳的。」

  黑西裝男重重地搖頭:
  「沒有必要。一切都交給我們這邊處理。」
  「這可不行。請讓我跟她說話。」
  「我跟學長沒什麼話好說的。」
  岡繪里回答。
  「要是你沒來,一切都會很順利。」
  的確如此。不過就是這樣才會有問題。
  惠等人繼續在通道上前進。黑西裝男站到通道前面,遮住魔女的房間。
  「不准再繼續靠近了。如果進入這個房間,你將會被冠上極大的罪名。」
  惠在內心嘆了口氣。無論進不進房間,既然都入侵到這裡,對管理局而言一定造成了極大的問題。
  惠就這樣繼續在通道上前進,直到距離黑西裝男三步前的位置。
  男子喊道:
  「站住。」
  在狹窄的通道上遇到管理局人員阻擋時該如何應對,惠等人已經在佐佐野家好好地商量過了。
  「我知道了。」
  惠點頭,然後再稍微前進一步後停下。村瀨衝過他身旁,小聲地喊出「全身,能力」。
  黑西裝男朝村瀨伸出右手,大概是想使用某種能力吧。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能力,但村瀨將一張照片抵在男子手上,撕破了它。
  那是佐佐野剛才拍的照片──照了這條通道的照片。
  男子的身影消失,但村瀨依然留在原地。她的能力連佐佐野的能力效果都能消除。只有黑西裝男移動到照片裡的世界──這跟岡繪里昨晚在燈塔上對惠使出的方法幾乎一樣。
  惠再度走到村瀨前方──亦即站在魔女房間的入口。房間裡的天花板上有兩架攝影機。
  「你們知道對我們使用能力,代表什麼意義嗎?」
  另一位男子說道。他的聲音明明跟剛才對話的那名男子不同,但總覺得聽起來還是完全一樣。他們都徹底缺乏人味。或許這些黑西裝男跟魔女一樣,也被當成了系統的一部分。
  「當然。平常這種事情是不應該的。不過,我實在想不出其他方法。」
  惠邊回答,邊再度踏出幾步。後面三人也走進了房間。
  黑西裝男說道:
  「你們錯了。並非平常,而是無論任何狀況,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咲良田的居民都絕對不應該與管理局敵對。」
  惠認為男子說得沒錯。
  儘管內心同意,他依然搖頭回答:
  「我們這邊也是有很多原因。」
  背後傳來一道快門聲。
  佐佐野拍下了只有兩扇門開著的照片。只要撕破那張照片,就能製造出逃離這個房間的路線。
  村瀨收下拍立得相機吐出的照片,然後跑了出去。只要她能離開這棟建築物,惠等人的目的便大致達成了。
  只有村瀨能無視重啟的效果。她能帶著照片到重啟後的世界。
  黑西裝男並未追逐逃跑的村瀨。因為他們的工作是讓魔女留在這裡。
  他維持不變的表情說道:
  「真是的,居然做出這種蠢事。」
  「我知道。」
  「管理局不會放過你們。」
  惠嘆氣。真希望能夠獲得原諒。
  「難道就不能乾脆忘了這一切嗎?」
  「不可能。」
  「這樣啊。」
  這棟建築物並不大。如果是能無視牆壁移動跟無視重力往下跳的村瀨,想離開這裡應該不用花多少時間。應該已經夠了。
  「重啟。」
  惠說道。
  這麼一來,他們就會忘記一切嗎?這才是問題所在。

  *

  惠與春埼並肩坐在燈塔上的鐵梯。
  將手機抵在耳邊的春埼說:
  「八月八日,晚上九點二十八分,五十五秒。」
  前不久惠才在這座燈塔與岡繪里見面,並取回了春埼的重啟。
  就結果而言,這就近似有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被倒回了。
  惠按著頭,回想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短短二十四小時裡,實在發生太多事情。
  「好像重啟了。」
  惠說道。
  春埼看向這裡。惠眺望著遠處的沙灘,一一說明情況。在月光照耀下的海浪,宛如深呼吸般來來去去。
  寧靜的夜晚。春埼就在旁邊。月亮下只有惠平淡的聲音。在踏進魔女住所前二十四小時,惠的周圍是如此寧靜。
  明明要是能一直像這樣待在平靜的場所就好了,但實際上可不能這麼做。
  大致說明完後,惠說道:
  「事情就是這樣,我得去接村瀨同學才行。」
  若一切都按照計畫,那麼就只有她沒受到重啟的影響,還待在魔女住所附近。
  惠看著春埼問道:
  「要一起去嗎?」
  少女輕輕點頭回答:
  「當然。」

  從村瀨陽香那裡拿到照片後,帶出魔女的準備就完成了。
  惠起身踏出腳步,春埼也緊跟在後。
  樓梯很暗。
  惠走下幾段樓梯後,便停下腳步回頭。
  他將手伸向春埼說道:
  「手給我。」
  少女驚訝地看著惠的手。
  「可以嗎?」
  「要是踩空就危險了。」
  春埼的手掌與惠的手掌交疊。那是帶著些微汗水,夏天的手掌。

  惠緩緩加重手的力道。在避免鬆手的同時,也小心控制力道以免讓她感到疼痛。
  春埼也以相同的力道回握惠的手。
  兩人並肩走下樓。
  「咚咚」的兩道腳步聲並列響起。

  2 八月九日(星期三)──第三次

  第三次的八月九日,淺井惠在上午九點三十分下床,站在廚房吃吐司配萵苣與沙丁魚罐頭。
  惠昨晚已經通知佐佐野重啟前的事情了,所以他今天早上應該不會打電話過來。
  十點整時,郵差在門鈴響起後現身。惠收下包裹。裡面是一本裝了三張照片的相簿。那恐怕是某張照片中的魔女為了將自己的計畫告訴惠,而託佐佐野送來的。
  惠站在海邊看著魔女三十年前的照片,那張照片旁邊附了一張寫著「現在馬上來見我」的小紙條。
  不過如今已經沒必要與魔女見面。不需要特地製造出短短十分鐘就會消失的女子。
  惠翻閱相簿,看著一張照片好一會兒。
  那是張沿著河川道路的照片。夕陽的橘色光芒,與濃濃的黑影形成了漂亮的對比。
  照片深處是一堆消波塊。一個女孩子站在上面。兩年前的少女,就站在惠與她邂逅的場所。她像是對準這裡似的伸出右手。那隻手上放了一顆黑色的小石子──類似麥高芬的某種物體。
  為什麼會有這張照片存在呢?
  佐佐野說是因為覺得夕陽很漂亮,所以才拍下這張照片。那恐怕並非謊言。不過這張照片拍到那位野貓般的少女,真的只是幸運的偶然嗎?
  惠覺得一切實在太過湊巧了。
  她碰巧入鏡那張照片。
  而拍下那張照片的,又碰巧是擁有特殊能力的佐佐野。
  最後惠碰巧發現那張照片並順利入手,這種事真的有可能嗎?
  雖然並非絕對不可能發生,但還是無法坦率地相信。相較之下,認為背後有某人的意圖介入要可信多了。
  惠闔上相簿,收進桌子的抽屜裡。這張照片一定包含重要的意義。
  「好了。」少年嘟囔著。
  惠在十點三十分走出房間。

  *

  無名女子跟平常一樣待在某棟建築物的房間裡。
  她將手抵在自己的胸口,閉上眼睛──為了確認已經確定的未來。
  不過此時看見的景色,跟至今看見的那些完全不同。
  即使到了晚上,紅眼的少女依然沒出現。
  在影像裡,女子還是一如往常地獨自待在這個房間。
  變化發生在更後面的未來影像。
  幾天後,門上突然浮現出一隻手。那隻手只要一動,門被碰到的部分就會消失。
  ──發生什麼事了?
  無名女子完全摸不著頭緒。
  站在門對面的,是兩名少女與一名少年。
  女子認識其中一名少女,春埼美空,但另一名少女就不得而知了。那是位頭髮及肩的少女。大概就是她把門消除的吧。
  「這是應該迴避的未來。」
  少年──淺井惠露出無畏的笑容說道。
  「岡繪里不會來這裡。妳將用別的方法逃離這棟建築物。」
  他從褲子口袋裡拿出某樣東西。
  那是幾張小四方形的──照片。
  照片上的景象是這棟建築物的走廊,此外那兩扇不會打開的門在照片內還是開著的。
  「請妳盡快把我叫來這個房間。我會帶照片過來。」
  淺井惠再度清楚地說道。
  「這是應該迴避的未來。只要妳把我叫來這個房間,這個未來就不會來臨。」
  無名女子睜開眼睛。
  未來消失,視野再度恢復成跟平常相同、空無一人的房間。
  太令人驚訝了。自己的未來,居然在跟自己無關的地方產生了如此大幅度的改變,過去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
  真是的,太令人驚訝了。
  ──那位少年居然想同時守護紅眼少女與我的未來。
  無名女子伸手拿起桌上的電話。

  *

  上午十一點,淺井惠站在某間公寓前方。
  雖然稱不上高級,但依然算是不錯的公寓。岡繪里與母親兩人住在這裡。
  紅眼少女打開自動鎖的大門現身,是惠剛才打電話把她叫出來的。一說「我在妳家前面等妳」,對方馬上就坦率地出來了。
  少女不悅地開口:
  「跟我來。」
  惠跟在邁開腳步的岡繪里身邊。
  「要去哪裡?」
  「哪裡都好。總之我不太想站在這裡說話。」
  少女快步走著。
  「我媽在家。從窗戶看得見這條路,我不想讓她之後問東問西的。」
  惠點頭。總覺得會在意這種事很有國三女生的風格,讓人感覺不錯。
  岡繪里輕輕地咋了一下舌。
  「為什麼學長會知道我家在哪裡?」
  「從佐佐野先生那裡問來的。」
  「佐佐野?」
  「妳不是操作他的記憶,要他一看見照片就把東西寄來這裡嗎?」
  「……嗯。」
  少女板起臉說道:
  「真是的,你是跟蹤狂嗎?」
  惠笑道:
  「差不多吧。」
  目前還不曉得岡繪里會做出什麼事,所以看來還是暫時跟著她比較好。
  兩人漫無目的、淡淡地走著。畢竟只要離開公寓前面,就算現在停下腳步也沒關係。
  不過兩人還是繼續走著。
  岡繪里在一旁發出非常吵雜的腳步聲。惠並不覺得那聽起來刺耳。她的腳步聲感覺就像心跳那樣,像是為了生存所必要般,切實地響著。腳步聲與蟬鳴聲混雜在一起,在炎熱的柏油路上刻下節奏。
  惠輕聲說道:
  「我重啟過了。所以我知道妳今晚打算做什麼。」
  「……然後呢?」
  「那一定會失敗。妳的能力必須跟對方視線交會才能發揮效果。只要告訴那棟房子裡的人這件事,妳就無計可施了。」
  前方的交通號誌變紅。
  岡繪里停止前進,腳步聲也跟著中斷。
  她凝視著交通號誌。這段期間,有好幾臺車經過她的眼前。
  「我之前就認為學長應該會重啟。」
  惠瞄向少女的側臉。
  少女以接近面無表情、但似乎有些受傷的臉色說道:
  「因為我認為學長一定會想救我。」
  平靜的語氣。惠覺得現在的岡繪里跟藤川繪里有點相似。
  少女搖頭說道:
  「不過,那樣是不行的。」
  「為什麼?」
  「有點太弱了。這樣連我也會成為學長的弱點。」
  「這哪裡不行了?」
  這有什麼關係?無論是打算保護岡繪里,還是她成為了弱點。
  「全都不行啦。學長不可以變弱。」
  交通號誌轉為綠色。
  岡繪里再度邁開腳步。
  惠跟在與少女間隔一步的後面。
  「學長,你昨天是什麼時候重啟的?」
  「昨天晚上。」
  「距離重啟到現在,還沒經過二十四小時對吧?」
  「嗯。」
  岡繪里看著腳邊說道:
  「舉例來說。學長不應該在這種時間點來見我。你應該要確實存檔並事先布好許多防線,然後再以悠哉到讓人不爽的樣子現身。」
  惠嘆了口氣。
  為什麼光是見個學妹,就得先做好那種準備才行呢?
  「我現在確實是毫無防備。」
  「嗯。」
  「不過,也沒有任何危險。」
  岡繪里停下腳步,看向這裡。
  惠也同樣站住身子,筆直地看向少女。
  像是被停止的腳步聲給留下來般,現場只剩下蟬鳴聲。
  惠說道:
  「即使我毫無防備,妳也不能對我怎麼樣。」
  這是理所當然的。光是一位普通國中三年級生與普通的高中一年級生見面,根本就不會有什麼危險。這世界還沒野蠻到那個程度。
  岡繪里暫時緊盯著惠──以看起來像是瞪視,又好像隨時會哭出來的表情。惠也看向少女,看向普通的國中三年級女生。
  少女突然轉身。
  「學長真狡猾。」
  她再度低頭邁開腳步說道:
  「我明明必須贏過學長才行。我明明想對抗,你卻不願意跟我對抗。」
  「就是那樣。」惠想著。
  人通常無法以淺顯易懂的形式跟什麼東西對抗。大部分的敵人都不像遊戲裡出現的怪獸那樣,擁有淺顯易懂的形態。人無法靠單純互毆做出了斷那樣,淺顯易懂地一決勝負。
  例如岡繪里,絕對無法跟藤川繪里對抗。
  少女默默地繼續走著。她的腳步聲已經比剛才要小聲一些。惠也間隔一步的距離跟在後面。
  恐怕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目的地。
  不過只要持續走下去,最後總會抵達某個地方。
  兩人不久便走到河邊。若繼續下去,就會抵達那個有消波塊的河川。再過去則是海,以及白色的燈塔。
  河邊的道路鋪裝得很漂亮,並設置了幾張長椅。岡繪里挑了其中一張坐下,吐出一口氣。惠也跟著坐在她身邊。
  兩人無言地看著河川。風搖晃著水面,反射出複雜的光輝。
  最後岡繪里輕聲地說道:
  「吶,學長。請你變回兩年前的學長吧。這麼一來,我就可以不用贏過學長了。如果是以前那個強悍的學長,就算輸給你也無所謂。」
  若辦得到那種事,至少姑且能先拯救岡繪里一次吧。等放心之後,少女就能繼續追求她現在目標的堅強。或是能夠暫時忘記自己曾經是藤川繪里的事實也不一定。
  不過現實上,要回到兩年前是不可能的。
  惠問道:
  「只要回答『我知道了』就可以了嗎?」
  岡繪里「哈」地一聲笑道:
  「這怎麼可能。兩年前的學長才不會因為被我說了什麼,就改變自己的想法。」
  惠露出微笑:
  「那就沒辦法了。」
  這種程度的事情,岡繪里一定也知道。
  「我啊,這兩年非常努力喔。我不但改變了說話方式跟穿著打扮,甚至還買了彩色隱形眼鏡。」
  少女嘟囔著說道。
  「我本來以為只要一戴上彩色隱形眼鏡,周圍的景色看起來就會變成別種顏色。我想看見與在藤川家時不同的景色。」
  少女低著頭的身影,感覺就像在哭泣一般。惠發現了那個原因。
  「結果景色有改變嗎?」
  惠問道。
  「完全沒變。」
  岡繪里搖頭回答。
  「彩色隱形眼鏡在瞳孔的地方根本就沒上色。就像甜甜圈一樣,只有周圍是紅色的。所以景色看起來也不會跟著變成紅色。」
  「那改戴太陽眼鏡如何?」
  「我不要。即使如此,我還是滿喜歡這副隱形眼鏡的。」
  按照少女的說法,這副隱形眼鏡能讓映照在鏡子裡的自己看起來像別人一樣。
  惠望向少女的側臉想著。
  還是別戴紅色隱形眼鏡比較好。這樣少女只要在露出悲傷的表情時,只要稍微低下頭,那眼瞼深處的紅色就會讓她看起來像是哭腫了眼睛。而一看見眼睛紅紅的女孩,就會讓人感到寂寞。
  不過惠還是做出了完全不同的回答:
  「妳喜歡就好。」
  紅眼的少女看起來像在哭,一定只是惠擅自做出的幻想。那種誤會,絕對不應該產生。
  「……說的也是。只要我喜歡就好。」
  少女「咯咯咯」地笑道。她大概是勉強自己做出那種誇張的笑容。
  「我會在近期之內,找到能華麗地贏過學長的方法。」
  惠點頭回答:
  「嗯。我等妳。」
  「別等啦,你要害怕才對。」
  「我知道了。我會盡力嘗試。」
  「對了,一起去看場電影吧。」惠說道。
  「我絕對不要。」岡繪里回答。
  在夏天寬廣湛藍的天空下──
  少年與少女在互道再見後,就此分別。

  在與岡繪里道別二十分鐘後,惠的手機響起。
  來電者是津島信太郎。光是這點,就大概能知道他有什麼事了。惠按下通話鍵。
  「有某個人想見你。」
  他簡短地說道。這是來自魔女的傳喚。
  「什麼時候?」
  「今天下午四點,會有管理局人員去接你。」
  「我知道了。」
  一切都按照預定在進行。

  *

  淺井惠在下午一點三十分回到家裡。
  他沖個澡洗掉汗水,換上高中制服,然後將幾張拍了魔女住處走廊的照片塞進褲子口袋裡。最後一張照片上,拍了兩扇開著的門。
  雖然有點擔心會不會被黑西裝男發現,不過如果計畫失敗,那魔女應該會在事先察覺到才對。在這個時間點,她沒理由不確認未來。
  下午四點整時,門鈴響起。一位穿著黑西裝的高大男子站在門前。
  「我是管理局的人,是來接您的。」
  男子說道。
  惠極力以跟重啟前被叫到魔女住處時相同的心態應對,跟在男子後面。
  搭上黑色轎車後,車子沿著國道往東南方前進了十五分鐘左右。在車內的對話,也跟重啟前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只有日期跟時間而已。上次去魔女住處時,是在八月十日的中午以前。這次是八月九日,大約早了十七個小時。
  車子開進房子老舊的小停車場。惠下車後,仰望了一下那棟建築。
  穿過走廊,搭上電梯。惠在完全沒接受身體檢查的情況下,走向魔女的房間。
  他並沒被特別警戒──大概是只要魔女沒離開這個房間,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與管理局無關吧。例如即使惠拿著刀子撲向魔女也沒關係。現在的魔女,只被要求必須死在管理局的監視之下。
  黑西裝男用左手碰觸最後的門,接著門便無聲地開啟。
  在被無數書本包圍的房間內,魔女正深深地坐在一張木椅上。
  魔女的臉上沒有表情,跟照片裡三十年前的她完全判若兩人。在這三十年間,她一定失去了許多東西。
  門在背後關上。
  無名女子緩緩地、以勉強的動作露出做作的笑容。那是宛如仿製品般的美麗笑容。
  「好久不見。還是該說初次見面呢?」
  跟記憶裡一樣的臺詞。現在對話並沒有意義。唯一重要的,就只有將褲子口袋裡的照片交給她。
  「我可以請教妳的名字嗎?」
  「對不起,我沒有名字。」
  「不過這樣我就不曉得該怎麼稱呼妳了。」
  「說的也是。因為我本來是沒必要讓人以名字稱呼的存在……不過如果有必要,就叫我魔女吧。」
  「好的。」
  彷彿演戲般,惠模仿著重啟前的對話。
  最後女子維持做作的笑容,開口說道:
  「請你再靠近一點。」
  惠走向女子。一步、一步。然後比上次造訪這個房間時,再多走了一步,直到兩人的身體幾乎緊貼在一起的位置。
  「稍微彎下來一點。」
  魔女舉起右手,碰觸惠的脖子──正好就像遮住惠的身體,不讓天花板的攝影機看到一樣。她閉上眼睛,然後用左手輕輕從惠的褲子口袋裡抽出照片。
  她順勢將左手也伸向惠的脖子,用雙手抓住惠的脖子。在這一連串的動作中,照片已經消失在她那宛如住院服般的白色衣袖中。
  ──這樣目的就達成了。
  魔女得到了佐佐野用能力拍出來的照片。照片上有兩扇將魔女關在這房間的門開啟的畫面。
  只要在照片裡的世界移動,她就能離開這個房間。
  魔女睜開眼睛,放開手凝視惠的臉龐:
  「我好想見你,淺井惠。我一直想跟你道歉。」
  那是跟重啟前相同的臺詞。
  如今惠已經知道她真正想道歉的事情。
  她為了逃離這個房間而利用了惠等人──特別是利用了岡繪里。那恐怕並非正確的事情。無論有什麼事,都不應該犧牲一位少女的未來。
  「那麼錯的到底是誰呢?」惠想著。
  岡繪里、魔女與佐佐野、管理局。
  行動最任性的一定是岡繪里。而且最大的被害者,本來也會是她。
  魔女與佐佐野雖然是為了實現自己的願望而行動,但他們只是希望能在短短的最後一個星期與戀人重逢而已。這本來應該是更加輕微、和平,並且值得被祝福的事情。
  雖然將魔女關在這棟房子裡的是管理局,不過既然這是為了咲良田所必須的事情,那惠實在無法加以否定。魔女的能力實在太強了。
  誰是加害者,誰是被害者,這並非惠能夠判斷的事情。這種判斷,一定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必要。
  只要持續希望每個人都能獲得幸福的未來就好。
  魔女說道:
  「你有辦法喜歡上石頭嗎?」
  這是個突然的質問。在重啟前,並沒有這段對話。
  稍微思考了一下後,惠搖頭回答:
  「不。應該沒辦法。」
  他有點難以想像喜歡上石頭的狀況。
  「我想也是。正常來說,人是不會喜歡上石頭的。」
  魔女笑道。
  那副依然顯得做作、美麗的笑容就只是美麗而已,完全沒有任何其他的意義。
  「試著回想你喜歡的人。你喜歡她的手嗎?」
  面對這個感覺有點難為情的問題,惠回答:
  「是的。」
  魔女也點頭。
  「那麼就把那隻手拿掉吧。你喜歡少了手的她嗎?」
  惠笑道:
  「真是個殘酷的話題。」
  「嗯,這個話題還滿殘酷的。你的回答是?」
  惠無奈地回答:
  「即使少了手,也不會改變。」
  「那接下來把腳也拿掉吧。你喜歡少了腳的她嗎?」
  惠大致預測到這個話題和能否喜歡石頭之間的聯繫了。
  他點頭:
  「是的。」
  「那麼再來是臉。挖掉眼睛、壓爛鼻子、削掉耳朵,並把嘴巴給縫起來吧。」
  「即使如此,我的答案還是不變。」
  「不過她已經無法跟你說話,也聽不見你的聲音囉?」
  「那真是太遺憾了。」
  「這樣也沒關係嗎?」
  「雖然並非沒關係,但那並不會成為討厭對方的理由。」
  魔女點頭,並接著說道:
  「那麼只留下她的思考,將身體換成石頭吧。換成一顆小到能收進掌中的石頭。既不會說話,也不會動,就只是一顆會思考的冰冷小石子。你有辦法喜歡那顆石頭嗎?」
  答案十分明確。
  「是的,我可以。」
  「不過這麼一來,那顆會思考的石頭跟路邊的普通石頭究竟有什麼差別?」
  「無論是會思考的石頭,還是不會思考的石頭,都沒什麼差別。雖然或許有那麼一點不同,但我沒辦法知道。」
  惠緩緩搖頭,然後繼續說道:
  「我一開始的回答錯了。我一定有辦法喜歡上石頭。」
  魔女目不轉睛地看向惠的臉。
  不知不覺間,她臉上的表情已經消失了。
  「你喜歡石頭的哪裡?」
  「我喜歡的是過去,也就是至今為止的回憶。」
  如果石頭真的是由她變成的,那麼自己一定有辦法看著那顆石頭回憶過去的事情,並露出溫柔的微笑。
  魔女面無表情地說道:
  「我也說不定就是那樣。或許我所愛的,就只是普通的石頭也不一定。」
  普通的石頭。本身並未包含任何價值的某物。
  原本是人類絕對不會喜歡上的對象,渺小的無機物。
  「那是一件悲傷的事情嗎?」
  惠問道。
  「嗯,非常令人悲傷。」
  魔女回答。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別人。或許我只是想相信自己喜歡某人而已。」
  魔女。無名女子。長時間只作為系統活下來,不被允許和其他人接觸的女子。
  持續磨耗著諸如感情等各種事物活過來的女子。
  表情已經無法恢復的她,以空洞、甚至連悲傷都沒有的表情說道:
  「或許我已經只剩下過去,只愛著過去也不一定。我覺得那應該是件非常令人悲傷的事情。」
  持續愛著變成石頭的戀人,一定就是持續愛著過去,持續愛著回憶。
  那是一種美麗的感情。純粹、漂亮、誠實。
  不過同時也是既殘酷又非常孤獨的感情。
  因為所謂的回憶,是只存在於自己內側的東西,並未將視線移向外側。就宛如這個門絕對不會打開、無人造訪的房間般。就像位於此處的無名女子那樣,完全僅靠一個人成立。
  「妳的戀人不能只是一顆石頭。」
  不能是什麼都不會說的回憶。
  必須是能夠好好說出帶有意思的話語、將她從孤獨中解放的某人才行。
  女子依然面無表情地說道:
  「可以的話,我想確信自己還能好好地愛人。」
  確信她的心還沒被完全的孤獨所囚禁。
  確信她愛的並非石頭──僅存在於自己內心的回憶,而是有血有肉的人。
  她就是為了確信這點,才想離開這個房間去見佐佐野的吧。她想在生命結束前,對自己證明這點。
  等和戀人重逢時,她能夠確信自己還愛著人類嗎?惠不知道答案,只能希望她的未來是幸福的。
  魔女朝惠伸出手。
  她碰觸惠的胸口,閉上眼睛,並維持這樣的狀態好一段時間。
  魔女大概正在看惠的未來。
  雖然惠很想知道她看見了什麼樣的未來,他想知道跟這次的事件扯上關係的岡繪里、村瀨陽香以及春埼美空將面臨什麼樣的未來。不過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
  惠默默地看著閉上眼睛的魔女。
  過不久,女子睜開眼睛說道:
  「很遺憾,看來時間差不多了。最後你還有什麼想問的事嗎?」
  稍微煩惱了一會兒後,惠問了跟上次相同的問題。
  「為什麼妳是魔女呢?」
  魔女也做出跟上次相同的回答:
  「我以前曾經聽過一個騎著掃把在天空飛的魔女,去敲喜歡的人房間窗戶的故事。我很憧憬那種事呢。」
  只有表情不一樣。
  魔女的表情已經回不來了。
  惠希望要是她那微小的願望能實現就好了。要是她能確實地去敲心愛的人房間窗戶就好了。
  「那麼,再見了。」
  女子說道。
  在惠的背後,黑西裝男打開了門。

  惠走出魔女的住所時,才剛過下午五點。
  他為了確認時間而拿出手機,然後發現收到了一封簡訊。
  寄件人是春埼美空。
  ──可以稍微見個面嗎?
  簡訊上簡潔地寫著那樣的內容。

  *

  春埼美空覺得人不太舒服。
  並非身體方面出了什麼毛病,而是心裡覺得不太對勁。雖然那種感覺最接近不安,但似乎又不太一樣。總之胸口就是有股莫名的抵抗感。
  從昨晚開始就一直這樣。
  她昨天非常晚睡,然後今天很早就醒了。儘管覺得睡眠時間不足,但也不想繼續睡下去。
  無論吃早餐、寫作業、吃中餐還是幫媽媽出去買東西的時候,都覺得意識朦朧不清。甚至走出超市後才發現忘了買菠菜,必須再回店裡一趟。
  打從回到家後,春埼已經一個人在自己房間裡發了兩小時的呆。她看向房間中央,亦即淺井惠昨天站的地方。
  下午五點,春埼傳了封簡訊給惠。
  ──可以稍微見個面嗎?
  簡潔的句子。雖然覺得有點冷漠,但她也想不到該補充些什麼才好。
  約十分鐘後,惠回電:
  「怎麼了?」
  少年以與平常相同的冷靜聲音問道。
  「我不知道。」
  春埼回答。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後,惠說道:
  「我接下來有點事。」
  「……我知道了。」
  既然不能見面,那也沒辦法。少女找不到硬逼少年與自己見面的理由。
  「妳在家裡嗎?」
  「對。」
  「可以馬上出來嗎?」
  「嗯。」
  「那我們十五分後見。地點是──」
  少年指定一個離春埼家不遠的公車站。
  「我知道了。」
  春埼一回答完,少年便補了句「晚點見」,然後掛斷電話。
  ──我到底是覺得哪裡有問題呢?
  春埼思考著。
  果然還是不懂。

  十分鐘後,春埼抵達公車站。
  此時正好有輛綠色的公車停靠這裡,惠是那輛車唯一在這站下車的乘客。
  他露出淡淡的微笑說道:
  「讓妳久等了。」
  春埼搖頭回答:「不會」。
  惠坐到公車站的長椅上。春埼也跟著坐在他旁邊。
  「我剛才去見了魔女。」
  「你把照片交給她了嗎?」
  「嗯,感覺很順利。」
  惠拿出手機確認時間。
  「下一班公車再十五分鐘就來了。我希望能搭上那班公車。」
  「你要去哪裡?」
  「佐佐野先生家附近。我想再見魔女一面。」
  「我也可以一起去嗎?」
  惠搖頭回答:
  「妳還是別去比較好。要是跟魔女見面時被別人看見會有危險。」
  這種事,春埼早就知道了。
  她看向惠的側臉。
  少年正將手肘放在腿上,用手托著臉眺望遠方的天空。
  「不過惠要去見她吧?」
  「嗯。魔女的能力,有值得我冒些風險的價值。不過沒必要特地兩個人一起去。」
  春埼點頭。理性上她能理解這點。
  不過坦白講,她不太肯定關於魔女的話題。
  魔女應該會順利逃離那棟建築物。她拿到了照片──亦即逃出那裡的路線。只要邊確認未來邊前進,就不會被別人發現。
  然而管理局馬上就會發現魔女消失,這麼一來惠一定會被懷疑。因為最後與魔女見面的人就是他。
  春埼認為這樣非常危險。惠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因為惠是在理解一切的情況下做出這個選擇,所以本來應該完全沒有否定的要素存在。不過,春埼不知為何就是覺得討厭。
  她無法理解這種感情。明明惠不可能失敗。所有的事物都會按照他的預定進行。她相信未來的一切都會順利。即使如此──
  「為什麼惠有必要救出魔女呢?」
  春埼問道。
  「這件事並非我一個人完成的。救出魔女的是佐佐野先生的照片,而多虧了妳跟村瀨同學,我們才能拿到照片。」
  「不過,惠的處境是最危險的。」
  少年表情不變地回答:
  「至少管理局應該會最先懷疑我。而且是強烈懷疑。」
  惠是刻意營造出這樣的狀況。
  如果想救魔女,只要捨棄岡繪里就好。
  如果想救岡繪里,只要捨棄魔女就好。
  就是為了同時救兩者,他才決定要負擔危險的工作。
  「唉,反正他們也不會突然就殺了我。」
  惠笑著說道。
  彷彿這一切都不算什麼似的。
  那實在太像平常的淺井惠了。思考各式各樣的事情,並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然而實際上,一切一定都沒那麼簡單。
  他稍微垂下視線繼續說道:
  「為了得到照片,我拜託了妳跟村瀨同學幫忙。我在意的是這個部分。」
  他恐怕是真的把這當成最大的問題。
  「有什麼我辦得到的事情嗎?」
  春埼問道。
  惠搖頭回答:
  「現在這個時間點還沒有。不過近期或許會拜託妳什麼事也不一定。」
  然後他突然看向春埼微笑道:
  「總之,一切都會順利的。」
  那種事情春埼早就知道了。明明知道,卻還是覺得討厭。
  少女無法順利理解自己的感情。明明淺井惠毫無懷疑的餘地,但她總覺得不太高興。
  她不擅長將自己的表情化為言語,但總覺得想試試看。即使沒有任何理由。
  春埼美空想向淺井惠表達什麼。
  「我一直都相信你是正確的。」
  至今以來總是如此,以後也將持續下去。
  「所以我無論何時都會聽你的話。」
  像是在猶豫一般,惠停頓了一會兒才點頭回答:
  「大概就是那樣吧。」
  春埼緩緩選擇用詞問道:
  「惠覺得那樣是錯的嗎?」
  試著說出口後,少女總算明白。
  ──我大概就是對那部分感到抵抗吧。
  少女對他毫無疑問的肯定,一定直接變成了他的負擔。
  若少女什麼事都能依自己的意思決定,就能減輕他的苦惱。如果她能自主參與這次的事情,而不是基於少年的意思,他就沒必要煩惱將少女捲進來了。
  少女是對自己成為他的負擔這點感到不快。
  淺井惠露出刻意的笑容。
  「如果是兩年前的我,一定會輕易地加以否定。我會主張只要相信我就好。」
  「現在不一樣嗎?」
  少年沉默好一段時間,望向遠方的天空。
  那裡有朵純白的小雲。看起來好像一動也不動,安定的雲。他似乎正在看著那朵雲。過不久,惠以平靜的聲音說道:
  「對不起。我無法回答。」
  為什麼會無法回答呢?
  不知道。
  春埼美空相信淺井惠。
  然而她卻無法理解少年內心深處的感情。
  人真的有辦法相信自己不了解的東西嗎?
  這在邏輯上難道沒有矛盾嗎?
  相信他這件事,需要更明確的理由嗎?
  ──或者,應該要懷疑淺井惠才對呢?
  總覺得不太愉快。可以的話,她根本不想思考這種事。不過她認為這是必須思考的事情。
  為了傳達某件事,春埼尋找著話語。
  不過她怎麼找都找不到。
  無論試著花多久的時間,無論那是多麼重要的事情,她就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春埼。」
  少年喊道。
  每次只要他一叫少女的名字,後者就會感到開心。
  春埼為了聽他的話而側耳傾聽。
  不過結果惠什麼也沒說。
  春埼認為既然他沒說,就表示那並非該從他口中說出的話。
  無論再怎麼思考,春埼美空還是只能相信淺井惠。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坐在長椅上。
  過不久,少年隨著公車到站起身。

  *

  剛過晚上八點時,惠獨自站在路燈底下。此處位於咲良田外圍,距離佐佐野家大約二十公尺。
  總共有三隻小蟲子在路燈附近飛舞,少年心不在焉地眺望牠們。
  惠已經維持這樣兩小時了。在魔女現身之前,無論多久他都打算等下去。或許是因為今晚雲多,夜空裡看不見月亮。
  惠喜歡夜晚。特別是所有東西的輪廓都會消失,讓人看不清楚形體這點。
  他偶爾會希望被涵蓋在完全的黑暗內側。在連自己的輪廓都看不清楚的深邃黑暗內側。他想確認自己那時候感受到的,究竟是不安還是放心。
  惠因為這個不怎麼正經的想法笑了。想忘記自己的輪廓,一定是件不應該的事情。
  然後他開始思考春埼美空的事情。
  早知道會等魔女等上兩小時都沒人現身,應該陪她久一點的。
  少女確實正在變化。而那個變化,恐怕正折磨著她本人。
  若能夠完全忘記自己的輪廓,就會有辦法對她說些什麼明確的話嗎?
  惠不知道答案。這種假設沒有意義。
  每個人一定都被某種事物所囚禁著。
  岡繪里,是被過去那個名為藤川繪里的自己。
  佐佐野宏幸如同他能力所象徵的一樣,是被過去的回憶。
  然後是宛如象徵她那處處受限的狀況般,魔女被關在一個狹小的房間裡。她因為自己的能力,而無法逃離管理局和自己的未來。即使能夠逃離那棟房子,她也無法漂亮地從這一切當中獲得解放。
  惠認為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雖然魔女的例子太過極端,但不管是誰,都一定被某種事物所囚禁著。
  魔女曾在四年前的夏天預言。
  ──咲良田不會放你離開。
  少年無法否定。咲良田這個城鎮、能力、在這個鎮上發生的各種事情,以及回憶都深深地束縛了惠。
  然後束縛春埼美空的,恐怕就是惠本人。
  只要淺井惠消失,她就能獲得自由吧──惠甚至認為或許應該這麼做才對。不過,那並非惠所期望的未來。
  ──我一定是太任性,對她要求太多的東西了。
  惠還無法確信那麼做是否正確。
  他暫時看著沒有月亮的夜空,然後從長長的道路對面聽見了引擎聲。
  一道車燈接近。那是一輛黑色的計程車。
  計程車在不遠處停車。魔女打開車門走了出來。
  她踏著柔弱的腳步,緩緩地走向這裡。計程車在馬路上掉頭,循著原路回去。
  魔女站到惠面前說道:
  「晚安。」
  「晚安。有遇到什麼問題嗎?」
  「沒有。甚至可以說攔計程車才是最累人的呢。」
  惠點點頭後問道:
  「妳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離開咲良田,忘記能力生活。」
  僅僅一個星期。她在這段短暫的時間內將不再是系統的一部分,恢復成普通的女性。一個星期後,這位女子就會死。
  惠想起曾在海邊見過的,三十年前的魔女。
  那並非真正的魔女。只是透過佐佐野的能力重現出來的,她的過去。是跟她完全相同的別人。
  那位女子露出悲傷的笑容,並帶著彷彿隨時會流下眼淚的表情消失。
  她的結局實在太令人悲傷。惠希望再也不會發生像那樣的事情。
  於是他說道:
  「祝妳能擁有幸福的未來。」
  惠發自內心祈禱著。
  「謝謝你。」
  魔女露出依然顯得做作的笑容。
  「一定會順利的。這都是託你的福。」
  要是她的表情能改變就好了。
  她根本就沒必要露出如此美麗、宛如笑容的仿製品般的表情。
  惠希望她能更加期待與戀人重逢,並為自己即將來臨的死亡露出悲傷、複雜但自然的表情。
  這種感情真不可思議。
  惠居然希望她為自己的死感到悲傷。
  他明明希望所有的悲傷都能從這個世界消失,但同時也討厭人不為應該悲傷的事情感到悲傷。
  惠希望她能在確實將所有悲傷認知為悲傷後,獲得幸福。
  「你想知道你的未來嗎?」
  女子說道。
  惠點頭。
  「即使那是件痛苦的事情也一樣嗎?」
  惠再度點頭。
  「麻煩妳了。」
  看不見月亮的夜晚。溼度很高,四周傳來蟲鳴聲。
  魔女只花了幾分鐘訴說淺井惠的未來。

  *

  魔女──無名女子只花了幾分鐘訴說淺井惠的未來。
  即使繼續說下去也沒有意義。
  淺井惠沉默了一會兒後,帶著感傷的微笑說道:
  「謝謝妳。」
  兩人簡短地道別。
  無名女子背對少年,踏出腳步。
  為了再次讓人呼喊她的名字。為了好好恢復成人類。
  為了確信自己還擁有愛人的心。
  在這個漆黑的夜晚。
  即使這裡距離佐佐野宏幸的家只有短短二十公尺,女子還是走了一段很長的時間。
  她感到非常、非常地緊張。
  她不知道在看見他的臉時,在他呼喊她的名字時,自己能不能有所感覺。
  要是這條路能一直無盡地延伸下去就好了。
  感覺得到一切的答案,是件恐怖的事情。
  不過她沒有停下腳步,等回過神時已經到了佐佐野家前面。
  胸口深處緩緩傳出疼痛。
  那是代表死期將至,還是因為緊張所產生的呢?
  不知道。隨便哪種都無所謂。
  風起雲散,細長的月亮浮現天空。

  月光讓庭院裡的老櫻樹從黑暗中浮現出來。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啊啊,我就是在這裡聽見那個魔女與戀人重逢的故事。
  五十年前的春天,她在這裡聽那個人結結巴巴地說著故事,然後墜入了愛河。
  女子打從心底愛慕著他。
  她經過櫻樹底下,站在唯一一扇透出燈光的窗戶前面。
  她輕輕地閉上眼睛。即使閉上眼睛,也已經沒有將手抵在胸口的必要。現在觀看未來並沒有意義。
  此時,女子模糊地映照在玻璃窗上的臉正帶著微笑。
  她非常自然地笑著。
  不過她並未發現這點,而且也沒有那個必要。她確信了。
  我,是這麼強烈地愛著他。
  並深深期待能夠與他重逢。
  她帶著確信睜開眼睛,內心悸動地緩緩敲了兩下。
  敲響他房間的窗戶。

  *

  那是約五十年前的事情。
  櫻樹下有一位十三歲的少年跟一位十二歲的少女。
  少年說:
  「騎著掃把的魔女,敲響了戀人房間的窗戶。」
  少女問:
  「然後怎麼樣了?」
  「戀人慌張地打開窗戶,然後──」
  少年也不知道後來怎麼了。
  因為這全都是他為了少女臨時編出來的故事,根本就找不到確切的結局。
  他只知道兩人完成了重逢約定,以及這個故事是以好結局告終。
  「他們兩人都獲得了幸福。」
  少年說道。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3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21 编辑

  終章。

  八月十二日。
  距離魔女與佐佐野宏幸重逢,並從咲良田消失的夜晚,已經過了三天的星期六。
  上午九點三十分,惠坐在床上。因為窗簾還拉著,所以房間內顯得有些陰暗。
  他想起魔女三天前說的話。
  她花了短短幾分鐘,訴說淺井惠的未來。

  「管理局不會跟你們追究這次的事情。因為把一切都推到我跟佐佐野宏幸身上,處理起來最簡單。你只會被管理局討厭而已。」
  魔女靜靜地宣告。
  「其實我還想再告訴你更詳細一點。不過,對不起。我看見的未來一定沒有意義。」
  惠感到難以置信。
  「為什麼?」
  難以想像魔女看見的未來會沒有意義。
  魔女舉起右手,用乾燥的手掌輕撫惠的臉頰。她閉上眼睛,緩緩地開口:
  「你將跟一個極大的問題扯上關係。」
  「極大的問題是指?」
  「是跟我的接班人有關的問題。」
  魔女的接班人。
  構成管理局,成為系統基礎的能力者。
  「有那種人物存在嗎?」
  魔女點頭。
  「管理局一直在尋找能承擔與我相同責任的能力者。不過無論怎麼找都找不到。他們認為除了我以外,已經沒有其他人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不過──」
  魔女睜開眼睛,看著惠的臉:
  「你認識那個能力者。」
  她面無表情地凝視著惠說道:
  「你早在兩年前就遇見了她。」
  惠認為不可能。
  但他同時也發現了。應該說沒辦法不發現。
  惠問道:
  「妳的接班人──能夠預知未來的能力者,是女孩子嗎?」
  「嗯。」
  「那個人的年紀大約是國中生,短頭髮、身材消瘦,而且眼睛很大?」
  「嗯。」
  「是在兩年前去世的女孩子嗎?」
  「沒錯。」
  感覺一切都符合了。
  至今所有的情報,都漂亮地結合在一起。
  「你將再度與她相會。」
  魔女宣告。
  「她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換句話說,就是能改變未來的能力。所以你的未來會輕易地產生變化。我所看見的未來並沒有意義。」
  關於淺井惠的未來,她就只說到這裡。
  ──怎麼會這樣。
  惠在內心低喃。
  他還記得自己與魔女道別後,在回家的路上大笑了一場。一個人獨處時,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忍耐,持續笑到流出眼淚的程度。
  即使是已經過了三天的現在,只要一想起魔女的話,他就會有股想笑、或是想哭出來的衝動。
  惠回想起許多事情。兩年前的事情、最近的事情、至今遇到的各式各樣的人,以及所有發生過的事情。
  然後他彎曲嘴角。
  ──我就覺得奇怪。
  一切實在太過湊巧了。
  他一直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背後操作。
  要不是有什麼理由,他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就得到那張拍了夕陽中的消波塊的照片。事情不可能進行得如此順利。
  若少女早在兩年前就看見了未來,那一切都說得通了。
  例如她早就知道麥高芬是什麼,帶有什麼樣的意義。
  惠不知道這究竟是一件該高興還是該傷心的事情。不過,至少他能夠接受了。
  他輕輕搖頭。
  現在先對一切都抱持著肯定的態度好了。
  魔女看見了惠與少女重逢的未來。只要先確定這點就夠了。
  惠從床上起身,拉開窗簾。
  強烈的陽光射進屋內。

  兩年前去世的少女。野貓般的女孩──
  相麻堇。
  她一定早就將一切都預定好了。

  *

  十二點三十分左右,淺井惠站在佐佐野宏幸家的庭院裡。旁邊是春埼美空與村瀨陽香。他想做個簡單的實驗,所以才請她們一起過來。
  惠仰望眼前的老櫻樹。
  在夏天的青空下,茂密的樹叢圍繞庭院,唯獨那棵老樹僅存些許枯萎的葉子。
  讓人聯想到死亡的老樹。
  惠輕輕垂下視線,看向一旁的春埼。將手機抵在耳邊的她,手肘上的OK繃已經不見了。不過還是殘留著細小的傷痕。
  惠說道:
  「存檔。」
  少女一如往常地回答:
  「八月十二日,十二點二十九分,〇二秒。」
  惠點頭,拿出照片。那張拍有盛開櫻樹的照片,是來自之前送來的包裹裡的相簿。
  惠、春埼、村瀨各自抓住照片的一角。
  接著照片應聲而破。
  視野被染成一片純白。

  蟬鳴聲逐漸遠去。原本暴力尖銳的夏日陽光,像是溶化般的變得柔和。天空與樹木的色彩也跟著變淡。然後眼前出現了一棵枝葉扶疏的盛開櫻樹。
  白色的花瓣隨風起舞。
  「真漂亮。」
  村瀨嘟囔道。
  佐佐野宏幸的能力──能將碰觸照片的人帶進照片中的世界。
  那個能力能製造出過去的世界,而且短短十分鐘就會消失。惠等人正在宛如電影、充滿人工感的複製世界中。
  花瓣靜靜地在空中飛舞。雖然看起來像是在空中飄浮,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多到沒必要的花瓣正不規則地墜落地面。
  惠撿起一片掉在地上的花瓣,遞給村瀨。
  「拜託妳了。」
  村瀨握緊花瓣。
  「全身,重啟。」
  這樣她就不會受到重啟的影響。
  惠看著被白色的空間切割的淡藍色天空喊道:
  「重啟。」
  世界崩壞,然後重新構成。
  在存檔後的一分鐘內發生的事情被抛下。透過佐佐野宏幸的能力製造出來的過去就此消失。
  世界取回了不久之前的姿態。

  四周傳來蟬鳴。
  春埼宣告:
  「八月十二日,十二點二十九分,〇二秒。」
  惠等人站在一分鐘前的世界。
  在夏日的陽光中仰望年老櫻樹的同時,惠回想起那棵茂盛樹木的身影。那是宛如幻覺般的景色。
  「重啟了──村瀨同學,請妳張開手。」
  村瀨伸出原本握著的手,張開手掌。
  只有她沒受到重啟的影響。只有她的手中,殘留著於重啟前誕生的過去碎片。
  僅僅一片的美麗櫻花花瓣。
  「謝謝妳。」
  惠收下花瓣,輕輕地撫摸。那看起來就跟真的花瓣一樣。那是在佐佐野很久以前於這個庭院拍照時,確實盛開過的花──或是它的仿製品。
  村瀨提出疑問:
  「這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無論如何都想要這片花瓣。」
  「難道不會馬上消失不見嗎?」
  佐佐野能力的效果時間是十分鐘。透過能力打造出來的世界,過十分鐘就會消失。
  不過惠搖頭回答:
  「這片花瓣一定不會消失。」
  「為什麼?」
  「因為佐佐野先生的能力並未發動。使用佐佐野先生的能力這件事情本身,已經被重啟消除了。」
  這片花瓣之前預定將於能力發動的十分鐘後消失。
  不過因為原本就沒使用能力,所以根本就沒關係。
  「這片花瓣從這個世界消失的理由,已經不存在了。」
  「你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只是單純沒來由的推測。」
  不過即使惠不知道,她應該也知道。
  兩年前去世的少女,一定知道佐佐野的能力有這種類似犯規的使用方法。
  惠將花瓣伸向天空。
  不知道老櫻樹是否會將這片花瓣當成自己的花?若這棵老樹知道了一切,那它是否還能夠將這片透過佐佐野的能力創造出來的花,當成自己的一部分呢?
  惠不知道答案。
  他無法判斷這片花瓣究竟是真貨還是假貨。
  村瀨有些寂寞地撫摸年老的櫻樹。
  春埼站在惠旁邊凝視著他的表情。惠輕聲對少女說道:
  「我能讓相麻堇復活。」
  「有可能嗎?」
  「我不知道。不過只要這片花瓣沒消失,就能辦到相同的事情。」
  春埼稍微閉了一下眼睛,然後重新睜開。
  她以筆直的眼神看向惠問道:
  「你有她的照片嗎?」
  「嗯。」
  「所以之前才會提到沼澤人的話題?」
  「沒錯。」
  春埼猶豫地沉默了一會兒,不過還是提出疑問:
  「照片裡的她,是真正的她嗎?」
  惠輕輕搖頭回答:
  「我不知道。」
  那是沼澤人。與她一模一樣,擁有相同世界的某人。
  不過──惠思考著。
  她本人一定希望能走到照片外面。
  惠看向手中的花瓣。
  無論經過十分鐘還是二十分鐘,這片花瓣都沒有消失。
  「喂,差不多該走了吧。」
  村瀨喊道。
  惠微笑地回答:
  「嗯。謝謝妳今天來幫忙。」
  村瀨轉身離開。
  站在一旁的春埼看向這裡。
  惠輕輕放開櫻花花瓣。他知道春埼的視線正追著那片花瓣。
  僅僅一片的花瓣,以夏日天空和深綠的樹木為背景隨風飛舞。
  那是虛構。過去的幻想。或是些微的現實。
  隨便怎樣都無所謂。藍天底下的白色花瓣看起來十分美麗。
  在花瓣飄落老樹的根部之前,淺井惠轉身踏出腳步。
 楼主| 发表于 2018-7-6 13:36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大家好!我是河野裕。
  這本叫做《重啟咲良田2 魔女、照片及紅眼女孩》的書,是《重啟咲良田》系列的第二本小說。
  由於是以第一集的故事為前提撰寫的作品,因此若心想:「《重啟咲良田》?那是什麼東西」的人能先拿起那本書,我會非常高興。雖然理想狀況是能對大家說:「即使沒看過第一集也能輕鬆欣賞本書!」,不過我對這方面實在有點沒自信。
  至於已經讀過第一集的讀者,真是非常抱歉!
  第一集與第二集的發售時間,居然間隔了九個月。沒想到會拖這麼久……我下次會努力盡快完成,請各位千萬別捨棄我。

  雖然我想在此好好說明延遲發售的理由,不過就順序上而言,應該要先介紹本書才對。
  若簡單歸納本書的內容,正如副標題所示,是關於魔女、照片及紅眼女孩的故事。雖說是魔女,但她並不會使用魔法(縱然擁有奇特的能力),而所謂的紅眼,也只不過是彩色隱形眼鏡。
  男主角跟第一集一樣,是個有點搞不懂在想什麼的男孩;而女主角則是個讓人懷疑該不會什麼都沒在想的女孩。儘管他們各自時而煩惱,時而害怕,但偶爾也會悠哉地在咖啡廳裡喝冰咖啡。
  其他還有些在第一集登場過的人物也會出現。若情況允許,其實我是希望他們全都能有出場的機會,不過由於這樣會讓劇情拖得太長,因此很遺憾最後只保留了故事上必要的角色。
  沒錯,本書非常地厚。據說似乎有四百頁。雖然一列舉世上的長篇故事就會變得沒完沒了,但我事先沒想到本書居然會變得這麼厚。因為太恐怖了,所以我不敢問定價多少。真是非常抱歉。
  在當初構思劇情時,我本來預定長度會跟第一集差不多。雖然有從中刪除了一些情節,不過之後增加的部分還是壓倒性地多。
  例如美術社的女孩,我真的不曉得她是從哪裡跑出來的。
  一開始的腳本裡明明沒這個人。順帶一提,那女孩身上的白袍是哥哥留給她的。儘管她有點戀兄情結並為此感到煩惱,不過我想她應該不會再度登場。

  雖然不曉得這樣算不算有介紹到本書,不過之後本書封底應該會有正式的簡介,所以我打算把責任都推給那邊(順帶一提,那並不是我寫的)。

  再來關於本書使用的名詞,其實有幾個是騙人的。
  例如「消波塊(テトラポット)」這個詞,其實日文正式的寫法好像是「テトラポッド」才對,不過因為我覺得「テトラポット」比較可愛,所以就採用了這個寫法。
  另外關於作中登場的拍立得相機,其實設定上並非拍立得公司的產品,因此這樣稱呼它其實也有點奇怪。不過若將拍立得相機替換成一般名詞,就會變成「即影即有相機」,感覺會讓人聯想到拋棄式相機(附底片的一次性相機),所以我最後還是選擇了拍立得相機這個名稱。
  本書就像這樣充滿了各種謊言,請別太過相信。對不起。

  那麼,關於本書的話題大致就到這裡結束,接下來我想寫些第一集到本書發售之間發生的事情。
  如果直接列舉下來,就是住院、電腦故障、撰寫本書跟持續修改本書。

  難得發生住院這種重大事件,所以就來寫這個話題。
  那件被部分人士稱為「Papico事件」的事情,是發生在二〇〇九年的初夏時節。
  覺得全身無力又缺乏食慾的我,就在想著「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夏季倦怠症」的情況下度過每一天。
  即使缺乏食慾,我還是覺得不吃東西不太妙,於是便前往便利商店。完全沒心情吃便當或三明治的我,總之先拿著Skal(飲料)在店裡晃來晃去。
  然後我經歷了一場命運的邂逅。
  沒錯,我遇見了Papico(低乳脂肪冰品)!
  我一見到她──雖然我不知道Papico的性別,但既然字尾是「co」,那女性的可能性應該比較高吧──全身瞬間就像被雷打到一樣。我能夠發自內心相信,我跟她的邂逅是命中註定的。
  甜+冰=美味。我不禁想起這堪稱常識的方程式。
  而且Papico一包還有兩個!
  美味度也是兩倍!
  由於是裝在管狀的容器裡,因此吃的時候連湯匙都不需要。若嫌用咬的麻煩,只要直接放到舌頭上,她就會自己融化進胃裡。無論工作中還是躺著的時候,隨時都能輕鬆地享用。
  妳是神嗎?這是奇蹟嗎?啊啊,我確信這個世界還有救。
  謝謝妳,Papico!
  謝謝你,固力果(公司名稱)!
  當然,在那之後我就迷上了Papico。三餐都是Papico。我一面感謝Papico與製造出她的人類,一面過著以Papico果腹的日子。
  然而不知為何,我的身體狀況不但一直沒好轉,反而還持續惡化。雖然開始懷疑「該不會人無法光靠Papico過活」,但我還是覺得煮飯好麻煩,因此決定暫時回老家。順便去了一趟附近的醫院後,醫生馬上就要我住院。
  明明是抱著「診察在上午就會結束吧」的心情去醫院,結果居然就這樣在醫院躺了兩個月左右,真是嚇了我一大跳。雖然我當時得的是糖尿病(我的血糖值似乎有些超出常理),不過現在非常健康。
  就在我於秋天出院並久違地回到自己家後,便發現當初回老家前吃完的Papico空袋還留在垃圾筒裡。一想到「原來妳還在等我啊」,我就忍不住流下眼淚。

  以上就是Papico事件的全貌。
  後來醫生、公司(SNE集團)的人跟編輯都對我下了「Papico禁令」,就連不認識的編輯也會對我說:「我聽說Papico的事情囉……」。高度發達的資訊社會真是恐怖。
  (編輯註:雖然應該不需要特別說明,但關於這次的事件,Papico一點錯也沒有!所有的責任都出在河野裕本人身上。在此對Papico以及相關人士致上最深的歉意,同時也請各位以寬大的眼神守護著河野裕!)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住院,實在饒富趣味。
  每位住院的人都很溫柔,病房裡充滿了開朗的氣氛,晚上的護理站還能聽見不安定的心電圖聲。雖然這是非常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我認為這些理所當然的事情不應該被遺忘。

  那麼,託各位閱讀《重啟咲良田》第一集的福,這個系列還能再稍微持續下去。
  為了能早點將第三集送到各位手中,我會努力略微壓低下一本書的頁數,到時還請各位多多指教。我想第三集應該會以本書兩年前的故事為中心。
  目前預定的發售日是夏天。我在內心發誓絕對會遵守這個時間表,請大家別捨棄我。
  另外,雜誌《the Sneaker》的四月號(二月底發售)將刊載一則《重啟咲良田》的短篇……雖然因為時間表排得實在太緊,所以給編輯添了極大的麻煩,但我會努力地寫,這部分也請各位多多指教。這邊的故事將以曾在第一集登場、名叫野之尾盛夏的喜歡貓的女孩為中心。(註:所有與出版相關的時間,皆指日文版。)

  最後,我要在此向許多人致謝。
  首先是椎名優老師,感謝您每次都替本作畫出美麗的插圖。由於本書的製作過程十分緊湊,因此給許多人添了麻煩,真是非常抱歉。下次我會努力把進度安排得有效率一點,以後還請各位多多指教。
  安田均先生,感謝您在我住院時,還特地跑來老家(德島)的醫院探望我。入院的事情,也給SNE添了不少麻煩。我會努力挽回,以後還請您多多指教。
  編輯大人,感謝您一直陪伴這本拖了許久才完成的作品。給您添了莫大的麻煩,真是非常抱歉。這個莫名其妙的故事之所以能勉強成形,全都是託編輯大人的福。
  然後是閱讀,《重啟咲良田》的各位讀者。這系列之所以能持續下去,不用說當然都是託各位的福。我會努力寫出更好的作品,以後還請各位多多指教。

  那麼,希望之後還能在《重啟咲良田》第三集與各位見面。

  二〇一〇年一月
  河野裕
发表于 2018-7-7 02:17 | 显示全部楼层
默默當成存糧先存起來吧XD
感謝錄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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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6 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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