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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入間人間]妹妹人生〈下〉[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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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22 18: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6-22 18:46 编辑

  妹妹人生〈下〉
  ——————————————
  作者:入間人間
  插畫: フライ
  譯者:呂郁青
  圖源:真妹控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妹妹實現了夢想,成為小說家。這個事實動搖了我的存在意義。
  我喜歡的是軟弱無能的妹妹。被那樣的妹妹依賴著,讓我覺得自己很重要。
  但是,當我終於察覺自己有多麼自以為是時,我的人生之路已經走到無法回頭的地步了。
  所以我決定繼續和妹妹一起過著兩人生活。
  我的生命裡只有妹妹,不論是過去,或是未來,
  就算被父母拋棄、被世人白眼蔑視,這個事實還是不會改變。
  原來如此。我們真是對噁心的兄妹呢。
  不過就算再噁心,我還是決定把人生獻給血肉相連的妹妹,和她彼此依偎、互相依存地活下去。
  我只想要和妹妹一起生活。如此一來,我對人生就感到滿足了。
  這就是我的,妹妹人生。
  描述互相依存的兩人的「一生」,略帶苦澀的兄妹愛情喜劇,完結。
  
  
  作者簡介
  入間人間
  1986年出生,日本輕小說作家,出身於岐阜縣。
  以《說謊的男孩與壞掉的女孩》出道。
  其他作品有《電波女&青春男》《多摩湖&黃雞》《蜥蜴王》《6天6人6把槍》《無限迴圈遊戲》
  《輕飄飄少女從天而降》《美少女乃求斬之道》《安達與島村》《少女妄想中》《虹色異星人》
  《我的小規模奇蹟》《我的小規模自殺》《神的垃圾桶》《笨蛋全裸向前衝》《六百六十円的實情》
  《昨日也曾愛著他》《明日仍將戀上他》《愛上她的12種方法》《尋覓眼中的妳》等。




  CONTENTS
  26
  妹妹日記
  27
  30
  87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3 收起 理由
lwq553238966 + 13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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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6-22 18:3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6-22 18:40 编辑

  假如能扔下,就會輕鬆很多。我一直很清楚。
  假如不強迫自己割捨,就只會碰上各種苦澀辛酸。我已經充分體會過了。
  但是,「幸好沒有放棄」的念頭,也不只一、二次閃過我腦中。
  所以,我覺得這樣子也很好。
  
  
  
  
  
  『上集的劇情大意與下集的劇情透露』
  
  
  最最最喜歡妹妹了。
  最最最喜歡哥哥──了。
  這就是我倆的全部。

  26
  
  
  極具衝擊性的結局,朝他襲來。
  
  
  「其實我對你
  
  
  「…………………………………………」
  確實是極具衝擊性的結局。我迷惘著是否該合上書本。有如吐瀉物般大量降臨的血水濡溼了書頁邊緣,使紙張變得軟爛欲裂。我定睛細看,左右兩方的頁面上滿是血痕,應該不會有比這更悲慘的下場了吧。於是我決定合上書。
  一旦合上,血液就把書頁黏得死緊,再也無法分開。這就是所謂的血糊嗎?我學到了新的知識,但是代價未免太大了一點。我仔細觀察書本,從夾起的書頁之間溢出的鮮血正不斷地向下滴落。書上總共有兩種類型的血:黏稠的血糊與清水般的血水。兩者之間的不同之處,應該是有沒有異物混入其中吧,我如此猜想。
  我眼前有個從上方掉下來的傢伙。不知他是自願跳下來的呢,還是被推下來的?總之他的身體垂直地裂開,血液如果汁般從裂縫噴出,淋了我一臉一身。而且不幸還不只這樣。
  這傢伙的墜落地點,有個準備走進大樓的男人,也許是因為他正在操作手機而稍微停步吧,但這反而成了致命關鍵。不確定是偶然或是故意,男人與墜樓的傢伙猛烈地撞擊在一起。如今,不論撞人的,或是被撞的,全都躺在地上,毫無反應。兩人的血液交融在一起,看起來就像被壓爛的蔬菜疊在一起似的。也許是碰撞時的衝擊造成的損傷吧,綻裂的頭皮和腦袋與翻開表皮的番茄極為相似。
  在大樓外微暗燈光的映照下,所有的血看起來都是一樣的顏色。難道說,血液的色彩沒有個體差異,也不會反應健康狀況嗎?我有點在意起這件事。
  兩人的血液猛烈地潑灑在我的肌膚與衣物上。也許是因為附近有大河經過,晚風又強又冷。飛離肉體的液體彷彿被冷風硬生生按住似的,緊緊黏貼在我的皮膚上,使我產生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肌膚吸收了寒氣,鼓脹成許多微小的顆粒。除此之外,血水還滲入衣物之中,成為布料與皮膚間的潤滑劑,穿起來相當地不舒適。
  四散於墜落現場附近的血液與肉片分布得並不均勻,而是偏向某個方向。不幸之處在於,靠近大樓人行道這邊的血肉分布比率遠比馬路那頭大得多,所以我才會被澆得一頭一臉。身旁的矮樹叢也如同沾了夜間露水似的,比水更重的深紅色液體在葉片上凝結成圓珠,隨著枝葉顫動不已。
  不論從哪個角度觀看,都是一片慘狀,實在是找人麻煩的死法。
  從書中流出的血液鑽過指間縫隙,彷彿植物在泥土中扎根似地伸展開來,弄髒了我的手掌。我以眼睛追蹤著紅色液體的流向,接著意識到自己體內也有大量如此令人不悅的東西。身體還真有辦法不讓人意識到這個事實地活著呢,我佩服了起來,同時也發現周圍靜謐到連自己的吐氣聲都聽得一清二楚。龐然大物轟然墜地的噪音只有短短一瞬,騷鬧的空氣歸於沉靜,寂靜到會讓耳膜發疼的地步。
  我很喜歡這種寧靜的氣氛,不過,雖然我很想在其中多沉浸一會兒,但是應該做不到吧。
  噴濺在書皮上的血液很礙事,正當我更換拿書的方法時,視線剛好停留在封面上。滿是髒汙的封面腰帶上印刷了「最後一行將會顛覆一切!」的廣告詞。我正是被這句話吸引,才會看起這本書的,沒想到最重要的最後一句話,卻被這種事毀了。顛覆的只有屍體與激動而已。現在,書和我的共通點是臭不可當的血腥味,就算有夜風幫忙吹散,仍然有其極限。
  濃烈的氣味令人作嘔,我伸手想掩住口鼻,可是手掌也散發出相同的腥臭味。我立刻拉開距離,不知該讓雙手擺在哪裡。畢竟手長在自己身上,就算想拉開距離,也無法分離得多遠。
  話說回來,接下來該做什麼才好呢?被捲入這種事裡,使我稍微陷入混亂。
  眼神變得游移不定,思考無法整合。我把原因假設為那件事,閉上雙眼。
  在這種時候,首先要做的是,確認今後該做的事情的優先順序。
  我在眼瞼深處,比夜晚更黑暗的場所追逐自己。第一件浮現在腦中的事,便是我的答案。一旦合眼,空氣的冷冽與瀰漫在周圍的血腥味就變得更加鮮明。特別是血液的氣息,不但立體了起來,而且還在黑暗中生成了具體的形狀,蠢動著想幻化為什麼。是野獸嗎?或是妖怪?幻化為那類的東西,對我露出尖森森的獠牙。
  處在這樣的情境中,第一個來到我腦中的想法是,好奇心。
  我睜眼,看著因血汙而失去完整度的小說封面。由於染滿鮮血的緣故,封面上面帶憂愁的女性側臉,給人的印象從悲劇轉化為殺氣騰騰。
  失去原有功能的書本,儘管流速減緩,仍然不停地滴著血。
  我想看完這本書。我想知道結局到底是怎麼樣。
  這個時間,書店應該快打烊了吧。不對,我想起自己根本沒有帶錢包出門。由於沒有買東西的預定,我現在身上只有手機而已。先回家拿錢包再去書店,好像會趕不上打烊時間。如此一來就只能在認識的人中找可能有這本書的人借書了。住在這附近,認識的人。我腦中浮現一名男子。如果是閱讀傾向與我相似的那個人,說不定有這本書吧。
  既然確定了優先事項,就沒理由一直待在這裡了。我立刻邁步離開現場。
  從死者身旁經過時,基於些微的興趣,我瞥了屍體一眼。死者的手機掉落在屍體附近,仔細一看,和我的手機是同樣的機型。哦──我視而不見地走了過去,不對那是我的手機吧,我又折了回去。這年頭,用這種老舊機種的傢伙不會太多。我撿起手機,以手指抹去滲入按鍵中的血液。應該是墜樓時過於驚訝,才會不小心掉出去的吧。
  我一面擦拭著手機,一面仰望大樓。高層部分的窗戶亮著零星的燈光,與大樓入口的照明一起幽幽地投射在我與屍體身上。那些住戶中,有人會察覺地面上發生的事嗎?或者,那些燈光中藏匿著把人推下樓的犯人?不過這些全都不關我的事,我只想知道那本書的結局而已。
  也許是因為這一帶亂蓋了一堆大樓之故吧,壓在背上的夜晚陰影相當沉重。因血糊而黏貼在皮膚上,令人心生不悅的衣物全位於正前方;但是另一方面,安然無恙的後半身被夜之陰影覆蓋著,直接傳達到肌膚的觸感令人覺得無可依靠。只有前半身穿著衣服的錯覺使我頸項發寒。
  我越過位在大樓正面但有段距離的馬路,走上了河畔的人行道。路旁種植了許多行道樹,假如是晴朗的白天,從枝葉間灑落的陽光應該會使人心情愉悅吧。但是夜間的河邊道路上沒有人影,取而代之的是廣大的夜空。注視得久了,黑暗的天空似乎隱約泛起一層淡淡的青藍色調。那究竟是真實存在的呢?還是與白天時的記憶重疊而產生的幻覺呢?
  日落之後依然保持潔白的雲朵輪廓分明,令人目眩神馳。
  好美啊,我直率地想著。愈是凝視,愈有一種被吸入這景色中的錯覺。
  假如沒有對岸城市的燈光聚集在水面形成的光窪,或者,假如我沒有注意到那些光窪,不知道自己還會在這裡眺望這景色多久。
  要用游的到對岸,順便洗掉血汙嗎?我思考了一下,但是在這種季節游泳,身體似乎會凍僵,所以還是算了。
  我不順路繞到其他地方,直接前往那位認識的人的家裡。
  「你是誰啊?」
  既然拜訪的是我認識的平田的家,所以平田本人出來開門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一看到我,就驚訝地問道。
  稍微遠離高樓大廈區的地帶,有許多不算高樓大廈的中型樓房。以人類比喻的話,約莫是大學生與幼稚園大班生的差距吧。這類中型樓房如蕈類般叢生,平田家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我去年認識的小富豪。
  「你忘了我的臉啦?」
  「不,我沒忘記,不過脖子以下的部分倒是第一次見到。」
  平田的眼皮跳動不已,訴說著他很想避開我。而且他應該沒注意到自己放在門把上的手也開始簌簌顫抖起來。剛才只顧著欣賞夜景,都忘了我滿身是血的現實。
  被室內投射出來的光線照耀,我發現自己的上衣還沾黏著血液之外的東西。
  看不出是從哪具屍體噴出來的。話說回來,我連這些東西屬於人體哪個部位都不清楚。
  也就是說,說明起來很麻煩。
  「不用在意。比起這個,你家有沒有這本書?」
  我有如展示證件般地亮出手中的小說,平田的臉頰抽搐起來。
  「我家怎麼可能會有那種像是用來召喚惡魔的書……唔,有沒有呢?我沒什麼印象了。」
  畢竟家裡的書太多了,平田搔著頭說道。他的白髮比實際年齡該有的更多,也許是為了掩飾這件事吧,他理成了小平頭,不過看起來還是很像胡椒鹽。嗯?胡椒鹽頭?
  「讓我進去,我自己找。」
  我要求道,平田露出極為厭惡的表情,但還是讓我進入屋裡。
  我脫下鞋子,前往浴室洗手。
  畢竟不能用髒兮兮的手拿書對吧?地板被弄髒是無所謂,書就不行了。
  「你背後沒弄髒呢。」
  「這和車子開過水窪時,被水潑到的情況差不多。」
  「聽不懂啦。」
  洗完手之後,我前往平田的書房。這是我第二次造訪他家的書房。
  一打開門,紙張的氣味立刻撲鼻而來,比燈光早一步地迎接我。書房中的空氣寒涼得略微厚重,彷彿這兒是與圖書館相連的一部分。在柔和燈光的映照下,書櫃取代了牆壁似地排列得密密麻麻,沒有任何縫隙。只要站在房間中央,就會被書本重重包圍。紙張的氣味濃重到有如紙片漫天飛舞於室內空中,可是我一進入房間,血腥味便馬上蓋過了紙張的氣味。
  我再次與周圍格格不入了。
  「這裡還是老樣子,全是書呢。」
  「收集書本是我的興趣嘛。」
  把我帶到書房後,平田躲到房間的角落。房間裡的書太多了,真希望他能一起幫我找書。不過我看了看書櫃後,又覺得自己一個人應該也能簡單地找出來。
  平田是很一板一眼的男人,藏書是依作者分類,而且還依作者姓名,照著五十音的順序排放各作者的書。我確認了一下想找的書,作者姓兵藤,所以我只要在「は」開頭的書櫃裡找書應該就沒問題了。
  我前往目標書櫃的途中,平田毒辣地嘟噥著。
  「而且這裡還有頭戴品味低俗的紅頭巾的人呢。」
  「頭巾?我才沒戴那種東西。」
  就在你頭上啊。「哦,這個啊?這是……」經他一提,我正想解釋,但是又立刻語塞。
  該怎麼說明?我迷惘到最後,採用了似是而非的形容方法。
  「這是被回濺的血啦。」
  「回濺?」
  平田上半身後仰似地貼在牆上,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啊,不是回濺的血。因為不是我殺的,所以這說法不夠貼切。」
  雖然我加以訂正,但最後還是想不出該怎麼說明才好。
  先不說頭部,我也同意衣服的品味極為低俗。隨著時間經過,血液的殷紅混入了相當程度的黑色。儘管我不否定黑色這個色彩本身,但衣服上的黑是鮮血失去新鮮度才導致的結果,因此難以稱為高尚。
  「你不覺得穿著那種衣服很不舒服嗎?」
  「非常噁心。」
  平田問起用看的就能明白的問題。你想穿看看嗎?害我很想這麼回答。
  我以手指撫觸書本們的背脊,開始一本一本地檢視。找完「は」字之後,開始找起「ひ」字。不過。用這種方法找書,會發現書櫃中有許多讓我感興趣的書籍,讓我忍不住想停下手指。
  「……唔。」
  我把手洗得很乾淨,就算把書拿起來翻一下應該也沒有問題吧。
  我相中了好幾本看似有趣的書。等一下,不可以花心。可是……
  「你……到底,是來這裡做什麼的?」
  平田開口,朝分心於其他書本的我問道。
  「這本書最後的部分被血弄髒,看不到結局了。我很想知道最後變成怎麼樣。」
  我把書遞給平田,他戰戰兢兢地伸手接過。書上無處不是血痕,而且只要稍微一翻開,帶著黏性的液體就會從書頁間滲出。平田嚇了一跳,雙手有如被靜電電到般地跳動著,最後扔開書本。
  真是沒禮貌的傢伙。我撿起書本,回到書櫃前方。
  「喂,我問你。」
  「什麼事?」
  平田整個人貼在牆上,努力與我保持最大的距離,膽怯地問道。
  「你殺了人嗎?」
  短淺的想法。有人會帶著殺人的證據到處亂走亂炫耀嗎?
  「我什麼都沒做。只是有人死在我面前而已。」
  只說這些好像會被誤會,於是我又補充道:
  「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跳樓自殺?」
  平田一屁股坐在地上,而且還夾緊了大腿。
  「天曉得。可能是自己跳下來的,也可能是被推下來的。」
  總之是其中一種。假如想從那棟大樓向下跳,必須打破窗戶才行。
  所以不可能是失足摔下來的。是某人的意志造成的結果。
  雖然我的衣服和書都因此被弄髒了,但是我沒有怨恨那個人的意思。
  平田站了起來,稍微半蹲似地,慢慢地離開房間。
  反正就算他在這裡也不會幫我找書,所以我沒理由不讓他離去。
  離開前,平田說道。
  「你的頭髮變長了呢。」
  經他這麼一說,我原本摸著書背的手指改為抓著頭髮。就像平田說的,後腦的髮尾已經碰到頸部,瀏海也掉落在眉心之間。看書時總覺得視野邊緣有什麼在干擾自己,原來真相是這樣啊。頭髮被我一拉,血水沿著髮絲滑落下來。
  我想起垂掛著許多血珠子的矮樹叢,湧起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好妙啊。」
  那些未經照顧的樹叢,明明已經枯萎了,卻多了那麼多鮮豔的裝飾品。
  說到改變,平田倒是完全沒變,仍然是那麼瘦削。因為看書看到廢寢忘食嗎?或者是有許多令他心煩的事呢?明明很有錢,卻不把錢拿去吃美味的食物,就生物而言有點不太對勁吧。如果我有那麼多錢,我會去吃鰻魚,就算每天吃也無所謂。還有,我也喜歡產季不在這個時節的海鰻。
  「……好像沒有呢。」
  我找完了「ひ」字的部分。架子上連一本作者的書都沒有,也許這作者不合平田的口味吧。
  就在這時,平田回來了,而且還雙手交疊似地捧著手機。
  平田再次坐在牆邊,不過這次背脊挺得筆直,整個人看起來很鎮定。
  「你這邊沒有那本書呢。」
  「我說啊,你就老實招了吧。」
  「要招什麼?」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這裡沒有你想找的那本書,不對,是在來這裡的路上察覺沒有的。」
  平田以負面的角度解讀起我的行動。在這種情況下,為什麼要說那種話呢?
  我想回頭,可是又覺得這不是有必要回頭的事,所以依舊背對著他。
  「不過,繞遠路也是有好處的。」
  所以沒必要責怪平田。但他又繼續說下去。
  「我還要說一件事。」
  「還有什麼事啦?」
  「我已經報警了。還有,我也通知那棟大樓的管理員了。」
  我回過頭。平田移開目光,原本光滑的額頭浮現汗珠。
  「報警?內容是什麼?」
  「什麼內容是什麼,就是你……有個滿身是血的男人出現在我家裡。」
  「哦。」
  我湧上敬意。一想到平田居然有辦法向其他人確切地說明眼前這種情況,就發自內心地覺得他很厲害。平田沒有對警察說謊,而且他也確實說明了我的危險性。
  由於他沒有貶低我,因此我也沒有理由生他的氣。
  可是,和警察碰頭的話會浪費很多時間。雖然我什麼都沒做,但仍然非常有可能被他們拘留起來。我不打算等到天亮才知道故事的結局。
  「是這樣嗎?這還真是傷腦筋呢。」
  「你還真的很愛隨口敷衍耶……」
  這就是我被懷疑是殺人犯,而且還被如此對待的原因嗎?
  不過,既然如此,我回頭看著平田。
  「你又何必這麼多嘴呢?」
  現在告訴我這件事,我一定會在警察抵達之前逃之夭夭。平田應該不是連這種事都不懂的男人。平田露出困惑般的苦笑,雖然膽怯,但還是看著我:
  「該怎麼說呢,總覺得如果不事先警告你,之後好像會變得很尷尬嘛。」
  可是你現在的表情就已經夠尷尬了哦?不會太遲嗎?
  「明明怕成那樣,還真有辦法奮起報警呢。」
  「因為,你一直待在這裡的話,會造成我的困擾。」
  我可是有女朋友的哦。平田僵著臉笑道。你女朋友關我什麼事啊?
  總而言之,平田不想被我找麻煩。
  但是我要說,我也沒有特地找他麻煩的意思。
  既然這兒沒有那本書,我就沒必要繼續待在這裡了。還是趁棘手的傢伙們來之前快逃吧。
  如同剛才宣稱的,平田並不阻止我離去。我在玄關穿著鞋,他從書房探出頭,窺探我的動作。見到他的臉,我覺得好像有什麼事非得告訴他不可。究竟是什麼事呢?我思索著,穿好了鞋子。
  我起身準備奔出大門時,總算想起要說什麼。
  轉動門把的手急遽地靜止,我將身體旋轉了半圈,頭髮配合著我的動作,甩落了幾滴不知屬於誰的血水。
  「我找到幾本看起來挺有趣的書,先跟你借一下囉。」
  我猜今晚應該不會是個無聊的夜晚,這麼做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平田看到我亮出來的書皮,變了臉色。
  「等一下!」
  「我可以在這裡等著嗎?」
  「啊,不,你還是請便吧。」
  既然平田爽快地目送我離去,我也不多客套,乾脆地離開他家。
  反正都要從後門離開,所以我捨棄了電梯,推開通往逃生梯的門。因為現在是逃命時期。
  門的另一端是階梯與黑暗。應該是因為平常沒在使用,所以就連燈也不開了。幸好我的夜間視力不錯,就算摸黑下樓也不成問題。好了,離開這裡之後,接著要去哪裡呢?
  向平田借書時,應該順便借點錢的。我事到如今地想到該那麼做。
  不過,我在飛奔下樓時,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啊,對喔。」
  平田和我只是點頭之交,不是朋友。
  
  
  ………………
  …………
  ……
  
  
  「……唔──」
  我看著搶在發售日前寄來的樣書,沉吟著。
  「唔──……」
  交互對比著文章與妹妹的臉。
  「哥哥──?」
  四月上旬,適時來訪的春日暖意。與這種和煦的感覺十分相襯的,身旁似乎會跟著「呴呶──」的音效的,綿軟溫吞的妹妹,以及冷硬肅殺的文章。
  沒有半點相像的地方──
  這就是我的感想。憑著作品內容想像出來的作者形象,和眼前的本人完全不一樣。
  不過,也許就是這麼回事吧。
  雖然以殘酷怪異的殺人事件為題材的小說家,不一定真的殺過人。但也不能斬釘截鐵地說全是如此。
  「這次的書怎麼樣?」
  妹妹前傾著身體,觀察我的表情似地徵求我的感想。我才只看了開頭前幾頁而已耶?

  「這個要怎麼說……驚悚類的作品?」
  「嘿嘿嘿──」
  也許是靦腆吧,妹妹難為情似地呵呵笑著。不過她似乎已經習慣被人當面閱讀自己作品了,不再有以前那種羞恥的感覺。我合上書本,看著封面。妹妹的筆名被印在書皮的一角。
  這次的新書和妹妹最早拿給我看的那篇作品極為相像,似乎是以那篇作品為原型修改而成的。明明是因為有問題才被刷掉的作品,卻又撿回來被當成商品推出,出版社到底在想什麼?不覺得像是在打臉自己,說自己當初眼光太差嗎?
  不過那畢竟是我無法踏入的世界,也許是基於各種因素和理由,所以才會那麼做的吧。
  妹妹的作品大多與殺戮有關。雖然她出版的書還沒多到可以說「大多」的地步,但是每本書裡都有相當程度的暴力情節。難道我家妹妹一直有那種衝動,只是隱而不宣嗎?說不定她很想拿我的背當鼓,用力拍打吧。
  想到這裡,我看向妹妹的手。手指當然比小學時代長了一點,但指甲還是帶著稚氣,有種特殊的渾圓。是雙打人的話連自己也會一起受傷的嬌弱的手。不過,也是這雙手把縈繞於妹妹腦中的想法轉變成具體的文字,傳播給世人。
  變得「了不起」的妹妹。這種感覺,即使是現在仍然讓我迷惘不已。
  妹妹變成小有名氣的作家,已經……差不多有一年了吧。
  直到目前為止,妹妹發展得很平穩,似乎沒遇過什麼挫折。稿子寫得很順利,世人也對她的作品頗為買帳。雖然這樣的發展是好事,可是,我卻完全沒有真實感。應該是因為這個現實和長年以來妹妹在我心中的形象落差太大的緣故吧。這麼厲害的女孩真的是我妹妹嗎?我想著,看向她的小腦袋。那頭髮捲曲的程度,確實是我的妹妹。
  「…………………………………………」
  只要妹妹待在我身邊,為什麼我就會難以冷靜呢?
  即使再怎麼回溯,也找不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不過,就算一直在意這件事,現狀也不會因此有所改變。
  已經得到新書感想的妹妹背起早已準備好的後背包。待會兒她又要到東京出差了,似乎是被編輯叫過去的。她每個月都會到那邊一趟。
  背著大型背包的妹妹,看起來就像即將出門遠足的孩童。儘管我心裡如此認為,不過當然沒有說出口。
  在穿鞋之前,妹妹開始為我做起各種生活指導。她朝著冰箱一指:
  「裡面有兩天份的咖哩,要盡量吃哦。」
  「好。謝謝妳啦。」
  妹妹的咖哩是老家的味道。就如同原生植物最適應當地的土壤與水分,我也最習慣老家風味的咖哩。
  「不過午餐要怎麼辦呢?」
  「我會在員工餐廳解決啦。」
  「呣……換下來的衣服要放在那個籃子裡哦。」
  「不用啦,我會自己洗。以前我也是一個人住的啊。」
  呣呣!妹妹似乎頗為不滿。她指尖轉來轉去,到處亂指。
  「呃──這個……呃──那個……」
  「好了好了。要是真的找不到需要交代的事情,就別硬想了。」
  「不行!沒有我的話,哥哥──就會變得什麼事都做不好!」
  轉來轉去的食指停在我鼻子的正前方。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就算妳如此抬頭挺胸地否定我,我也只會覺得困擾啊。但是看她那麼有精神,我不禁問出心中的疑問:
  「照顧我的生活起居,很開心嗎?」
  「嗯!」
  妹妹毫不猶豫地點頭答道。
  「這樣啊……妳也到了想長高長大的年紀了呢。」
  「嗚嘎──」
  我開玩笑地按著妹妹的頭,她反抗了起來。完全看不出是年過二十五歲的成年女性會有的舉止,讓我覺得有點溫馨。
  就算說她滿十五歲,也會讓人起疑就是了。
  「那我出門了。」
  「好的──」
  「到那邊之後我會傳訊息給哥哥──的。」
  「嗯。」
  「還有啊──」
  已收回的食指似乎又想再次展現自我。好了好了妳快出門吧。我把妹妹的後背往外推。
  目送妹妹離去後,我呼了口氣回到起居室,在房間正中央躺成大字形。
  「我也該啊──」
  去上班啦──得出門──才行了──
  儘管心裡明白,可是身體卻無法立即採取行動。呼出的氣體再次回到體內,使肺臟與身體變得沉重。有一種皮膚緊貼在平常不會意識到的骨骼上的感覺。
  為什麼要上班?是為了賺每個月的生活費。為了讓我與妹妹活下去。
  可是,妹妹的版稅已經追過我的薪水了。雖然我聽說作家賺不了什麼錢,不過妹妹拿到的金額還是超乎我的想像。雖然不知這種版稅人生可以維持到什麼時候,但總之,就算我不工作,她也已經能靠自己活下去了。就算不撫養妹妹,不保護妹妹,妹妹也能一個人活著。
  有種被折斷一條腿似的,失去平衡的感覺。
  每天都過得平穩但不安定。奔流不息的不安之情無時無刻地摩娑著我的肌膚。
  老實說,我一直想像不出妹妹在外頭上班的模樣。所以有種模糊的預感,覺得自己必須養妹妹一輩子。可是,軟綿綿的妹妹終究也找到了適合她的職業。
  「沒想到居然還有這招啊──的感覺呢。」
  所謂的世界,也許會大致上為每個人準備好適合他們的安身之處吧。或者是說,假如想把名為人類社會的拼圖之間的縫隙填滿,就一定會出現肉眼可見的形狀與圖案。我強烈地感受到什麼叫做天生我材必有用。過去一直躲在我保護傘下的妹妹,現在已經有其他的容身之處了。
  假如讓我說真心話。啊,我討厭這種發展。我幾乎快要因為不想見到這樣的發展而閉上眼睛。
  我不是愛哭鬼。但是現在的我,可能比妹妹還軟弱吧。
  害怕自己變成其他的形狀。
  不想走上身為那個妹妹的哥哥之外的其他道路,也害怕走上其他道路。
  可是,就算繼續在這條道路上前進,在未來等著我的,難道不是一大片的枯樹林嗎?
  肉體會隨著時間衰竭。
  我對妹妹的想法,應該也會隨著時間經過而有所不同吧。
  妹妹三十歲時。
  五十歲時。
  七十歲時。
  我們是否還能一起生活呢?
  到時候,我會以什麼樣的心態看待妹妹呢?像現在這種平凡、普通的互動,是否會變質呢?兄妹間的溫馨交流,究竟能維持到什麼時候?我覺得胸口出現了巨大的缺口,就像泡得軟爛的海苔被戳出了窟窿似的。
  不安定的現狀,令人不安的將來。能夠感受到的全是不吉利的徵兆。
  感情很好的兄妹明明那麼常見,為什麼只有我被逼到走投無路呢?
  說不定,有問題的不是我們,而是整個環境。
  不,一定是這樣沒錯。
  試問,有哪個能做出拋棄那麼惹人憐愛的妹妹,自顧自地生活那種事呢?
  我依然躺在地板上,拿著妹妹的新書。一面撫摸著封面,一面發出類似嘆息的感慨。
  「變了不起了呢……」
  那個嬌柔,嬌弱又嬌小的妹妹,變得如此傑出。
  湧上心頭的,也許是近乎父母心的顫慄吧。
  眼角和嘴唇不停地顫抖著。一旦碰觸,彷彿會形成沼澤,使我沒入其中。
  這同樣是我的真心話。與不安同時湧現的真心話。
  我放下書本,閉上眼睛。靜靜等待情緒的波動過去。接著──
  「啊──我家的妹妹真是太──可愛了──!」
  我不管會不會吵到鄰居地把心聲大叫出來。
  反正所有人類都會同意我的看法。所以應該沒關係吧。
  
  
  「咖哩真好吃──」
  以及──
  「啊──好累啊──」
  兩天來,我說來說去只有這兩句話。妹妹不在的話,我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也就是說,我-妹妹=趨近於零。為什麼呢?因為除了妹妹之外,我的人生裡沒有累積其他任何東西。說好聽點叫做專情,不過也許只是因為我很懶惰而已。
  我處在這種情況下,來到了週日。今天不必上班,我一面在家中處理雜事,一面等著妹妹回來。小時候明明是妹妹在家等我回來的,現在立場卻完全顛倒了。我一方面覺得自己很窩囊,一方面又對時間的流逝感到殘酷。兩種感情都使我覺得失意。
  接著,夜晚到來。
  『我馬上就回去了──』
  妹妹傳了訊息。我看了一眼已經不再使用的藍色手機。
  沉默的,應該說是不會講話的,妹妹的朋友。妹妹是否還記得它呢?
  忙碌,會使人習得「遺忘」這種推諉塞責的行為。
  我思考著該如何回覆訊息。不過在看到窗外的黑暗後,想到有一件事可以問。
  『要不要我去接妳?雖然只是在地鐵的出口等妳就是了。』
  為什麼我以前從來沒想到要這麼做呢?我不禁對自己感到疑惑。畢竟我可是從妹妹大一起就天天接送她上下學的哥哥呢。
  回覆來得很快。
  『好哇好哇好好挖吧!』
  大作家的高尚段子是一般人無法理解的。
  我兩手空空地走出公寓,接著想起沒有和妹妹確認她幾點到站。不過算了。我還是繼續朝地鐵的方向前進。反正我也沒有其他的事可以做,唯一的差別只有:在房間裡,或者在外頭等妹妹,而已。太陽早已下山,夜幕愈見低垂。但是比起老家那種鄉下,這兒的夜晚還是相當明亮的。即使沒有星光,地上的燈光同樣能驅逐黑暗。
  我恍惚地仰望上空,走下平緩的坡道。總覺得以前也有做過這樣的事。
  為了不妨礙其他行人,抵達地鐵出口後,我在稍微有點距離的地方等著妹妹。由於沒有問妹妹幾點到,說不定會成為一場持久戰吧。但即使如此,也還是比沒有聯絡地在房間呆等來得有夢想。比起平坦無比的道路,有時候也會希望路面多少有點起伏。
  緊鄰著地鐵的牛丼店裡光線明亮,人眾會聚。狹窄的店裡迴蕩著客人的喧騰之聲。以前我一個人住時,也經常來這間店吃飯,有時也會和她一起來。
  我們聊過些什麼呢?就算在店外追憶過往,周遭的嘈雜也岔開了思緒,使我無法記起細節。現在站在這裡的我,就像單純繼承了那些表層回憶的其他人似的。
  明明不是本人,卻背負著那個人的回憶。這就是我每年都覺得身心愈來愈沉重的原因嗎?
  老化的種子確實地埋在我體內。
  清晨時分的車站附近經常可以看到醉倒在地上的男人,偶爾也會有女人。也許因為這兒鄰近大學吧,自由豪放的年輕人特別多。而我,也曾經是那其中的一分子。我低下頭,將目光放在自己指尖上。
  儘管目前沒有皺紋,不過總有一天,這些手指也會變得乾枯嶙峋。
  如果能活到那把年紀的話。
  到時候,我會看見老態龍鍾、雞皮鶴髮的妹妹嗎?
  「啊。」
  說人人到,那個妹妹的頭頂正好從階梯的另一端冒了出來。
  妹妹匆匆忙忙地擺動著她那短小的……訂正,呃……呃……雙腿,朝我跑來。除了與身材相比顯得巨大的背包之外,手上還抱著好幾個紙袋,似乎是從東京帶回來的伴手禮。
  話說回來,她那一看到我就立刻拔腿衝來的壞習慣還是沒有改掉。
  雖然我對她的反應感到高興,不過第一個念頭是怕她摔倒受傷。
  「歡迎回來。不是叫妳不要用跑的嗎?很危險耶。」
  「我回來了沒問題啦我回來了。」
  妹妹送上了在問候語中夾著否定句的三明治。與腳步相同,她的呼吸和語氣也都很急促。
  我低頭看著這樣的妹妹,覺得浮萍般漂流的身體似乎有點扎根在土壤之中。
  「對不起。有等很久嗎?」
  「沒什麼啦。只等了一下而已。」
  我輕推著妹妹肩膀,催她回到公寓。妹妹的肩膀高度很低,又單薄,可以完全收攏在我手掌之中。到頭來,妹妹的身高還是違背了本人的期望,在大學期間完全沒有成長。
  這麼嬌小的妹妹,坐在出版社裡和編輯討論作品內容……真難想像那種場面。儘管妹妹本人宣稱自己在討論作品時非常精明幹練,但是不管怎麼看,都很像在吹牛。不然哥哥──你和我一起去,不就知道了。但要是過度質疑,妹妹很有可能會這麼說。
  不管怎麼樣,跟到編輯部還是太誇張了。
  「啊──好累啊──」
  妹妹重新背好背包,無奈地大大嘆了一口氣。
  聽她複述著我這兩天的口頭禪,我將頭轉到一旁偷笑。
  「你在笑什麼?」
  沒想到妹妹會這麼問,我有點驚訝。
  「妳還真是觀察入微呢。」
  儘管周圍有燈光,但我是背對著她笑,她應該看不到我的表情才對。
  「因為是哥哥──嘛。只要看氣場和空氣的變化,我就大概可以知道哥哥──在做什麼了。」
  比如這裡和這裡。妹妹碰著我的肩膀和腹部說道。是藉著這些部位的細微變化來推斷我的動作嗎?
  就像什麼武術高手似的。
  「哦──……」
  仔細想想,如果是妹妹的事,我大致上也都很清楚。比如現在的她……嗯,有點毛毛躁躁的,似乎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為什麼能一眼就看出來呢?總之,那是一種直覺式的理解,沒什麼理由。如果硬要問我到底是怎麼分析、判斷的,我想,關鍵應該在於妹妹那微妙地左右晃動的腦袋吧。還有,藉著頭髮傾斜的程度,也大致看得出來。
  因為我一直一直注意著妹妹的一舉一動,所以分得出如此細微的差異。
  就算沒有特別意識著妹妹,眼睛還是會下意識地追逐著她的身影。
  妹妹對我也是如此。儘管我們不至於無時無刻地互相凝視,但總是互相留意著彼此。
  原來如此。我們好像有點噁心呢。
  「所以你在笑什麼?」
  「因為我也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不過這句話很普通,所以就算兩人講出一樣的話也是很正常的事。
  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這是妹妹與我之間的細微連結。而且還有一種妹妹在學我說話的感覺。
  我的心情因此稍微正面積極了一點。
  「哥哥──也覺得很累嗎?」
  「其實還好啦。」
  比起肉體上的疲勞,主要是因為需要思考的事太多了,精神方面承受不住罷了。
  假如用力吐氣,身體似乎會像洩氣的氣球般萎縮,變成皺巴巴的一小團。
  就在我暗暗嘲笑自己那沒用的身心時──
  「哥哥──很了不起哦。」
  妹妹說著,朝我頭頂的方向伸手。我大概知道她想做什麼。
  如果我保持直立,妹妹就無法達成目的。我稍微彎下腰,傾斜身體,好讓妹妹能摸到我的頭。
  這種姿勢需要比平常消耗更多力氣,不過也因此,得到的回餽也就更有分量。
  「很了不起嗎?」
  我歪著身體問道。
  「嗯。非常非常了不起哦。」
  就算找遍全世界,會給我這種評價的人,八成只有妹妹而已。
  是說,我也只會為了妹妹奮發努力,所以妹妹給我這種評價也算是很適當的回饋吧。
  我維持著這種不怎麼有型的姿勢讓妹妹摸頭,覺得自己也該回報她一點什麼。
  「要幫妳拿包包嗎?」
  「不用了,我會努力背到家的。因為直到走進家門為止都算出差嘛。」
  是這樣嗎?
  真是新穎的概念。
  「啊,不過如果哥哥──願意連我一起背回家,那就OK哦。」
  妹妹張開雙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OK哦。就算她這麼說,可是要我連著背包把妹妹一起背回家……我打量著妹妹與背包。雖然現實不可能是這樣,不過大型背包看起來比妹妹沉重多了。嬌小的妹妹反而有種單手就能把她舉起來的感覺。雖然不可能,不過……也許可以做到哦?
  我下定決心。
  「好吧──放馬過來!」
  「哇──!」
  妹妹朝我撲來。正面衝過來是能怎樣?我擋下了妹妹的撞擊。
  「反了反了。」
  我指了指自己背後,順便轉過身,把背部展示在妹妹面前。「嘿──咻!」妹妹登山似地爬到我背上。除了妹妹,還有一個大行李。兩段式的重量壓迫著我的腰與膝蓋。

  腰有點痛。不過現在正是需要逞勁兒的時候。只要膝蓋一挺直,之後就能穩穩地走動了。比起妹妹,我覺得背包的分量更沉重。是說,以前我好像也曾這樣背過妹妹。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說不定沒有吧?畢竟我們在幼年時期幾乎沒有任何接觸。
  「哥哥──果然很高呢。」
  哇哈哈哈,妹妹開心地晃動雙腿。
  真希望她不要這樣亂動。因為我還沒調整好重心。
  妹妹從背後緊抱著我,問道:
  「有東京的味道嗎?」
  「嗯。」
  與平時不同的洗髮精香味,與髮絲一起刮搔著我的鼻腔。
  我背著妹妹,開始朝公寓的方向前進。看在旁人眼中,不知會做何感想。
  「到了。」
  開門走進玄關後,我報告道。妹妹大大地咧開嘴,笑了起來。
  「嘿嘿嘿,和以前一樣呢。」
  「……以前?」
  果然有過這種事。不過我沒什麼印象了。
  「幫我脫鞋。」
  妹妹伸長腿撒起嬌來。幫背在背上的人脫鞋,很困難耶。
  我蹲下身體,彎著腰幫妹妹脫下鞋子,想辦法把兩隻鞋子排放整齊。妹妹還是不肯從我背上下來。
  即使從玄關來到起居室,妹妹依然摟著我脖子,賴在我身上。
  「已經回到家了哦?」
  「嗯嗯嗯。」
  「……給我下來──」
  我搖晃身體,把妹妹甩了下來。砰,妹妹連著背包,不怎麼優雅地掉在地板上。
  「在把人甩下來之前,應該先打聲招呼才對啊。」
  妹妹被埋沒似地陷在背包裡抱怨道。
  「在被人甩下來之前,應該先自己下來才對。」
  我把洗碗槽裡乾掉的咖哩盤子展示給妹妹欣賞。
  「很好吃哦。」
  我對妹妹報告感想。「哪裡哪裡。」妹妹謙虛地說著,但是只要看到她那喜孜孜的表情,就知道謙虛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妹妹開始忙碌起來,放下行李,把衣物放進洗衣籃,把吃飯傢伙擺在原本的位子。我坐在地板上眺望著妹妹在屋子裡轉來轉去的模樣。
  原本乾燥沉澱的房間,似乎因此注入了清新的空氣。
  一個人過日子,沒什麼意思。雖然大家都說人類無法孤單地活著,但只要安靜地匍伏在地上,屏住氣息,低調地行動,就不會過於張揚了。
  儘管那麼做會使呼吸不順暢,可是,假如那樣也能活下去,一個人過日子應該也不會太差吧。
  如果我的人生中沒有妹妹,也沒遇見她,說不定我也會以那種方式生活。
  收拾完畢,妹妹在房間正中央坐下。雖然坐著,可是背後卻長了尾巴似的,身體不安分地卻左搖右晃。而且還時不時地朝我瞄過來。
  「唔。」
  妹妹的事,我大致上都很清楚。應該說列舉不清楚的事反而比較快。就算我和妹妹成長到被世間定義為成年人的年齡後,也依然如此。
  所以,看到她那個樣子,我馬上知道她有事情想跟我說,卻又難以啟齒。儘管我明白妹妹的心情,但是她想找我說什麼,就不得而知了。是和工作有關的事嗎?
  雖然找我商量可能沒什麼用處,但假如能把不滿抱怨出來,對心理健康還是很有幫助的。可是就連這種事,我也幫不上妹妹的忙。對於這樣的自己,我感到很焦躁。
  「怎麼了?」
  我以制敵機先的心情主動問道。妹妹露出了冷不防被偷襲般的表情。
  「妳有事想和我說,對吧?」
  「是沒錯……不過哥哥──你居然看得出來啊?」
  「因為是妳的事啊。」
  聽到我這麼說,妹妹的表情柔和了下來,接著開始那個那個啊了起來。
  「那個那個那個啊。」
  總覺得好像又多了一個那個。
  「昨天啊,編輯先生和我談了一下。」
  「嗯。」
  邊吉先生,從妹妹口中說出來,感覺變得很像人名。
  「他問我說,我有沒有打算搬到那邊去住。」
  不熟悉的詞彙接連地冒出,我得花上少許時間才能理解整句話的意思。
  「那邊,是指東京嗎?」
  「嗯。這樣比較方便討論工作上的事,而且那邊生活起來也很方便。」
  「妳一個人?」
  不是。妹妹的頭左右搖動著。
  「你和我,一起搬過去。」
  妹妹唱歌似地交互指著我和她自己的下巴。我的手指也不禁學著她的動作,比劃了起來。
  「我希望哥哥──也和我一起搬過去。」
  「哦哦,唔……」
  儘管知道周圍沒有其他人,但我還是左右張望了一下。
  彷彿在尋找答案,或者求救似的。
  「要我離開這裡嗎……」
  「不喜歡?」
  「與其說不喜歡……」
  由於我從來沒想過要那麼做,所以無法明瞭自己現在的感情。
  之所以覺得不痛快,不想以正面樂觀的態度接受這提議,應該是因為,第一個湧上心頭的情緒是迷惘吧。
  「而且我還要上班……」
  「我可以養哥哥──呀。」
  「……咦?」
  這樣一來,我和妹妹的立場就真的完全顛倒了。
  我過去建構的人生觀似乎會徹底崩潰。
  招呼在頭上的爪痕愈來愈多,思考能力也跟著被撕裂,難以立刻做出結論。
  「……讓我考慮考慮。」
  我簡短地說完,躺了下來。也許是察覺氣氛不對,妹妹不再多說,也躺了下來。
  躺在我身邊。
  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我。
  視線的力量太強,使我無法思考。
  「其實搬不搬家我都無所謂,只要能和哥哥──住在一起就好。」
  妹妹在極近的距離對我如此說道。
  平時柔和的眼神,現在有如岩石般堅定。
  「……是啊。」
  這才是最重要的部分。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但是表面上,我非與妹妹一起生活不可的藉口,早就消失了。
  因為妹妹已經不需要我的撫養或照顧了。
  而且立場還顛倒過來。所以我……偶爾會顯得很不安定。
  思考、心跳都失去了該前進的方向,無頭蒼蠅似地到處亂轉。
  我閉上眼睛,反覆思量著妹妹的提議。
  離開這片土地,被妹妹撫養。
  感覺就像看著別人的夢境似的。
  
  
  「唔唔,從大學到現在……」
  午休時間,我把筷子插在便當的白飯裡,扳著手指數起自己在這裡住了多少年。五根指頭不夠用,加上另一隻手的指頭也不夠用。在算到第二輪手指時,我嘆了口氣。
  「好多年了不是嗎。」
  光陰似箭啊。環視著餐廳,原來如此,我做出結論。
  不認識的臉孔確實地變多了。
  如同來來去去的麵包,一起製作麵包的同事們的臉孔也同樣物換星移。有辭職的人,也有調到其他單位的人,還有印象愈來愈淡薄的人……與我同年進工廠的傢伙,漸漸地消失了。麵包工廠的工作很累,難以做得長久。雖然說不管哪種工作都一樣,但是想在這裡工作的話,必須先花上很長的時間,才能習慣工廠的氣味與工作形態。儘管我沒有特別意識這件事,但我當初應該也是花了許多時間,才總算適應了這份工作吧。
  走過那段日子,回顧從前,我並不覺得後悔。
  對我來說,活著就是這麼回事。也就只有這麼回事。
  相信自己身體裡沉睡著某種才能……我沒辦法為了夢想或可能性賭上穩定的人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裡的旅行有什麼樂趣嗎?以想前往的地點為目標,同時考慮自己的程度來決定目的地,才是最重要的。
  「…………………………………………」
  就算我現在的想法是這樣,但我剛成為大學生時,也曾經相信過各種不具體的事物。在尚未建立好自我,對自我的認知還很模糊的情況下,把自我延展到極為遙遠的地方,誤以為這就是自由。
  唔,那確實也算是一種自由。
  但是和能夠隨心所欲做任何事的自由,是不同的自由。
  我看向時鐘,妹妹現在應該在睡午覺吧。有時候我會很羨慕她不必出門上班,可以自由決定什麼時候開工。只要立場對了,就算睡覺睡到自然醒,也不會有人責怪。
  妹妹才剛過二十五歲,還很年輕……很年輕。雖然很年輕,可是已經很會賺錢了。我和她同年時,賺的錢是她的幾分之一呢?妹妹繳的稅金比我多。我只能無能為力地面對隨著時間流逝而形成的這個事實。妹妹的作品順利地被世間接受,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評價。但是就某方面而言,她的容貌說不定也是助力之一吧。
  畢竟妹妹她實在太太太太可愛了。
  嚼嚼嚼。我咀嚼的次數在不知不覺間增加了。
  ……算了,先不管這一點。
  妹妹的夢想,小說家的事業發展得很順利。如果是好哥哥的典範,在這種時候應該要替妹妹高興才對。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應該要……才對。這種想法太奇怪了。什麼叫「應該」要替妹妹高興「才對」?
  攙雜了義務感的話,祝福本身的價值就會減半。所以不是那樣的。
  真心話,不管經過了多久,我的心中仍然有股鬱悶之氣。
  離開這裡,只為了支持妹妹的夢想,是嗎?辭去現在的工作……離老家愈來愈遠了呢。雖然本來就很少回去了。可是搬過去之後,沒有工作,離老家又遠,我還剩下什麼呢?
  身上的血肉、內臟,全被剗削下來。與妹妹相擁的,只剩骸骨的自己。
  我腦中浮起這樣的畫面。
  「骸骨嗎……」
  我有辦法分辨出妹妹的骸骨嗎?我開始思考起這種莫名其妙的事。
  浪費了太多休息時間,我比平常略晚地吃完便當。不快點吃完的話好像會被罵,所以我吃得有點急。只要繼續待在這工廠裡,這種生活方式就絕對不會有所改變。
  即使在工作中,腦中有餘裕的部分依然不停地思考妹妹的提議。
  客觀來說,只不過是決定要不要搬家的普通小事而已。
  可是對當事者而言,那是左右今後人生的重要分歧點。
  平常的話,我根本不會注意到這件事,會隨便地決定將來;但是偶爾也會察覺籠罩在身上的陰影有多巨大,比如現在,就是這樣。
  一旦察覺了,就無法不去意識到這決定的重要性。人生就是不得不面臨各種選擇。
  腦中彷彿有許多人行走似的,各種想法紛亂地來來去去。各種支離破碎的想法不住地高聲嘶喊,可是我聽不清楚它們在喊什麼。話說回來,為什麼我對搬家這件事如此消極呢?我不想被妹妹撫養嗎?應該吧。我果然還是想保有身為兄長的尊嚴。
  畢竟我的人生裡沒有累積、建立過其他的價值,所以不想放手。
  但是除此之外,好像還有其他讓我猶豫不決的因素。
  我覺得,那似乎不是內心的問題,而是與外部有關的因素。
  到底是什麼呢?我不經意地探索周圍,可是在上班時間裡找不出來。原因似乎就在身邊,但是卻捉摸不著。但是,又好像懸浮在半空中。
  這座城市裡有什麼讓我難以割捨的東西嗎?
  應該無法在被夜色籠罩的歸途中發現那東西吧。
  「……好吧。」
  我即知即行地請了特休。
  由於我很少請假(就算請假了也沒事做),所以去申請特休時,其他人都很驚訝。
  如此這般的,幾天之後,我佯裝上班,離開家門,一個人前往市中心。
  假如說出請假的事,妹妹應該會想跟著我一起出門吧。可是今天我想一個人行動。
  有多久沒這麼做了呢?在平常日,一大早無所事事地在城市裡徘徊。自從每天出門的路徑只剩工廠與公寓之間之後,我對整個城市的印象就愈來愈淡薄。想確實地記起這地方有什麼東西,反而很困難。
  所以我才想在城市裡走走。
  如果能因此發現什麼,或是什麼都沒發現,都可以。
  我以後要被妹妹養了哦──與這種虛張聲勢的心情相反,我的腳步十分輕快。
  
  
  從大學前漫長坡路下來之後,前往公寓的途中原本有間書店,但是現在已經關門了。那間書店位在大樓的一樓,印象中客人還挺多的。因此,當我看到大門深鎖的店面時,我默默地感受到衝擊。接著,我想起自己好一陣子沒進過書店了。
  每當新書刊行,妹妹總是會到附近的各間書店巡視,觀察自己的書賣得如何。但是再過幾年,習慣了之後,也許她就不會再去書店了吧。
  人類是容易習慣的生物。不管悲傷或喜悅,都能逐漸適應。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與其說是適應了那些情感,也許該說是感情轉淡了吧。
  喜悅會隨著時間而稀薄。一旦意識到這件事,寂寥之情就不禁湧上心頭。但只要再往前多走幾步,就連那股寂寥也會隨之淡化。維持感情的強度是很困難的事。想維持下去的話,就必須奉獻出相當的代價才行。不論那感情有多崇高,也都必定如此。
  成為大學生,離開老家後的短短幾年裡,妹妹在我心中的分量愈來愈輕,不過在完全消失之前,我就再次與妹妹重逢,最後還是回到了以妹妹的哥哥身分活下去的原點。就算是兄妹,分隔兩地時還是會變成這樣。拉開距離,就等於捨棄了各種關聯性。
  假如妹妹一個人搬到東京,隨著歲月的流逝,棲宿在我心中的後悔與其他各種感情,應該也會在日常生活的磨耗中漸漸剝落吧。現在的我,會慢慢地被時間之手置換成其他生物。我想起以前看過一篇漫畫,講的是從蛋裡孵出的謎般生物侵占、替換了人類靈魂的故事。雖然肉眼看不見,不過類似的事正靜悄悄地,隱密地發生著。
  我的雙腿自然地朝有印象的道路走去。忠實地反映出我也很有自知之明的性格。
  即使有不少店面更迭,不過整座城市的基本外觀沒有太大的改變。愈是往前走,我就愈是熟悉這些景色。儘管不同於故鄉及老家帶給我的安定感,可是這座城市與我之間也有另一種穩定的連結。仔細想想,自己已經在這裡定居超過十年了,如果對這城市沒有萌生任何情感,反而是太過冷血吧。
  一個人走過的路、和誰一起走過的路。有如描線般刻在腦中的記憶,雖然痕跡已經淡化了,但路徑仍然還在。不過,只要一離開這裡,痕跡應該會馬上消失無蹤吧?是因為覺得這樣很可惜,所以我才會覺得妹妹的提議很沉重嗎?
  走著走著,我見到了長長的坡路。左手邊的郵局被重新翻修過,變得煥然一新。我一點一點地改寫著腦中的地圖,同時如追求空氣的金魚般仰望坡道上方。
  仰視的角度、看過去的景色,都與當年完全相同。
  基於季節,坡道兩旁擺滿了社團的招生看板。
  儘管說要在城市裡逛逛,但最後果然還是會來到這個印象最深刻的坡道另一端。
  畢竟我是為了念大學,才會來到這城市居住的。
  十多年前的我,在這坡道的另一端看見了什麼呢?雖然都是自己,但是在看到同樣的景色時,也不可能浮起同樣的想法。因為當年的我和現在的我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兩人了。
  沒變的,只有依然是個不成熟的人而已。
  懷抱著沒有成長過的不成熟,變成了大人。
  未曾孵化的卵,抱著名為永遠的希望,腐爛了。
  我一腳踩在坡道上。溫暖的陽光落在肌膚上,使我有點迷惘到底該不該往上爬。不過在看到從坡道左側走下來的學生後,我莫名地湧起想往上走的念頭。於是我向上前進。
  春假已經結束了呢──我在爬坡的過程中,察覺到這件事。
  會不會被人懷疑我是混在普通社團裡拉人加入奇怪宗教的變態啊?我一面擔心著這種事,一面頂著日光向上爬。肩膀和膝蓋彷彿鑲入鉛塊般地笨重。和年輕時相比,我的身子骨確實地硬化了。長年背負的責任使肩膀越發地僵硬、痠疼。這就是所謂的成為社會人士嗎?
  衰老這種事,會使自我變得更加狹窄。想顛覆這種現象,就需要熱情。
  但我沒有可以燃燒,讓自我發光、發熱的燃料。
  我追逐著上升的太陽般地爬到坡道上方,幢幢樹影與高聳的中央大樓映入眼中。啊啊,是深深滲入身體底部的景象。與城市變化無緣的大學,維持著過去的相貌,迎接我的到來。
  儘管如此,就算走進校園,也不會有我的容身之處。被同屆的校友看到我在這裡,會覺得很難為情,而且教學大樓的外觀也與我念書時有點不一樣了。這兒是為了學校裡的年輕人而存在的世界。藉著坡道,與下方的世俗世界做出區隔的,蘊釀著獨特氛圍的世界。
  啪啪啪,我耳邊響起輕快的聲音。
  那是矮丘上的風聲,而且風勢強勁,吹亂了我的頭髮與衣服。我順著風的方向看去,顯眼的遮陽傘群闖入我的視野之內。露天咖啡座的遮陽傘如樹林般臨風搖曳。它們也還在啊?回憶引誘著我朝咖啡座走近。就在這時,正好有約三名的學生離開座位。
  像這類的偶然,時常讓我覺得命運是確實存在的。
  我決定在這兒休息一下。
  落在桌面與使用者身上的陰影,配合著遮陽傘的左右晃動,輕盈地舞動著。
  我獨自坐在空著的四人座餐桌前,以吸管喝著剛點的柳橙汁。
  真好喝。比起咖啡,我更喜歡柳橙汁。反正現在我身邊沒有需要特地裝腔作態的對象,所以不需要掩飾自己原本的模樣。儘管年紀一大把了,還是大模大樣地喝著小孩子才會喝的飲料。不過我當年也會幹這種事就是了。而且既然大學生裡有娃娃臉的傢伙,自然也有顯老的類型。我的年紀還能勉強魚目混珠吧。
  我把手肘靠在桌上,拄著臉頰眺望著稚氣未脫的新生。剛進大學時,我的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呢?印象中好像是……隱約不明的希望與不安在胸中互相對立,以致於難以呼吸。今後將會有某些全新的開始,成為大學生後隨之而來的,沒有根據的樂觀。非朝著未知的世界划槳不可的恐懼感。不過,在成為大學生後確實有一些新的開始。比如認識了她。那是非常重要的邂逅。在我的人生觀裡傾倒、攪拌了大量的香料,讓我再次明白,人與人的相逢就是這麼一回事。
  然後。
  我愛妳。我會一直愛著妳。不是說說而已。永遠愛妳。
  如今,那些話全都成了謊言。
  我說了好多好多的謊啊。
  彷彿看到了失去營養與水分而乾枯的那些話語碎裂,化為粉塵的幻覺。不是對覺得厭惡的人說謊,而是專門對愛慕的女性說謊。我聳了聳肩,重新面對這個事實。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像模像樣而說謊,是我的壞習慣。和討人厭的傢伙對峙時,說不定我反而更表裡如一呢。這麼說來,誠實到底是什麼呢?
  明明只是為了與她見面才來學校,儘管如此仍然覺得事事一帆風順。當時的我,腦中究竟描繪著什麼樣的理想呢?雖然說年代久遠,但也不過是十年前的事而已,我卻如此剛好地把相關的回憶都忘光了。比起來,更久遠之前的與年幼妹妹之間的互動,我反而記得更加清楚。
  不論如何,都很難說成胸懷抱負的自己。但是在隨波漂流之下,還是勉勉強強地變得能夠獨當一面,所以我現在才能坐在這裡。雖然不知道當年的自己是否能對這樣的結果感到滿意,但應該還能接受這結果的吧。
  也許沒有向上提升,但也沒有啵啵地沉入水底,而是不高不低地直線前進。
  沒有進步,也沒有退步。能活成這樣說不定也很稀奇吧。
  風兒拂過樹梢沙沙作響。枝葉摩娑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服,讓我的心情又是平靜,又有點雀躍。
  與雨聲相仿的聲音,柔和地感動著我。
  我住的公寓附近沒有這種大樹,所以完全聽不到這樣的聲音。
  被風一吹,耳後的血液循環就加快,使耳鳴聲變強。
  「啊──……」
  我靠躺在椅背上,仰頭看著青空。
  像這種時候……這種時候是什麼時候?雖然沒有具體的定義……總之就是聽得到風聲,身體被風包圍時,我總是會思考起同樣的事情。不知是我大腦的機制天生如此,或者是世界上真的有無數幽靈,被風搬運到我耳邊竊竊私語。簡單地說就是,每當我沉浸在「舒服」的感覺中時,就會產生那種類似落差的心情。
  隨著血流速度加快,必定會浮現在腦中的想法。
  我,不管怎樣都一定會死呢。
  不是總有一天會死,而是不管怎樣都一定會死。
  不管做了什麼,就算中了樂透頭獎,就算去過宇宙,就算成為世界上最善良的好人,就算比所有人更幸運,就算活得正直不阿,就算對他人的不幸視若無睹。
  最後,我都一定會死。
  其他人也全是如此。
  我那稚嫩的妹妹,最後也會變成滿臉皺紋的老太婆。
  那是絕對逃不開的真理,使我感到極度悲傷。
  被妹妹仰慕,和妹妹住在一起,快活地笑著活過明天。
  快樂的時光早晚會如同五彩斑斕的肥皂泡泡般破裂、消失。這是必然。就算世界上有奇跡,只有這件事也絕對無法改變。一百年後,只有極少數與我同年紀的人會殘留在這片大地上。
  天空明明如此湛藍,天氣明明如此宜人,可是,我們依然不停地走向死亡。
  而且,就算我們全部滅絕了,鮮豔的青空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生命是如此高尚又脆弱,令人難以呼吸。
  既然死亡是必然,為什麼人類還要活著呢?
  由於沒有任何與生俱來的生存理由,沒辦法,人們只好自己找出活著的意義。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什麼,應該是大部分人會做出的一般結論吧。畢竟,已死的人只能活在他人的記憶之中。
  可是,那是我無法做出的結論。
  打從我選擇了妹妹,而不是她的那一瞬起,我就等於放棄留下任何東西在這個世界上了。
  已經無法選擇如何生活,只能選擇活在哪裡了。
  而且在今後,我的人生只會急遽下降吧。
  隨著歲月的經過,我們每年將會變得更加悲慘。
  我很清楚自己的下場。我一直非常清楚自己會有什麼下場,可是──
  假如不能深愛自己最重要的事物,自己又能做什麼呢?
  「…………………………………………」
  妹妹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和我一起活下去的道路。
  我事到如今地遙想著不在場的妹妹。
  就算是現在,妹妹的想法應該也沒有改變吧。
  「對不起,因為沒有其他位子了,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咦?」
  上方冷不防地傳來人聲。如果是當年那個她,就是戲劇性的再會了。不過當然不會有那種事,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名看起來像大學生……是這樣嗎?雖然在短短一秒之內否定自己的想法有點那個,但是在看到對方脖子以下的部分後,我不禁心生疑問。這裡是校園,可是對我說話的女生,身上穿的是睡衣。
  藍白相間的直條紋睡衣,而且尺寸還大了一號。儘管如此,對方似乎不覺得穿成這樣很可恥或很尷尬。
  看起來也不像在學校過夜的緣故。真是奇妙的女孩。
  「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為了徵求滿心疑惑的我的同意,對方再次問道。
  「啊,請隨意。」
  仔細一看,其他座位確實都坐滿了人。才剛放完春假就開始翹課的傢伙不多,所以現在是學生人數正多的時期。雖然沒其他位子可以坐,不過會直接開口借坐的學生卻也很少見。那女孩的頭髮有如綿羊般亂蓬蓬的,只有瀏海的部分修剪得很清爽。
  「感謝感謝給嘿嘿 。」
  給嘿嘿是必要的修詞嗎?
  女孩的笑容很友善,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了好幾歲。舉手投足的感覺和妹妹有點像。
  她一坐下,就滋滋滋地以吸管喝起捧在手上的紙杯。從吸管的變色程度看來,她應該和我一樣享受著柳橙汁的美味,我因此對她稍微感到親近。不過她仍然是個怪女孩。從旁經過的學生對她投以注目禮,但她似乎毫不在意。最近的年輕人啊……是說,我也已經到了可以使用這句話的年紀啦?嗯。
  不過仔細想想,當年的她也是個相當的怪人。儘管我當時情人眼裡出西施,不管她做什麼,都只覺得很可愛,但她的怪異行徑之多,也不是能一笑置之的。而且還無時不刻地狂吞號稱維他命的糖果,愛吃甜食也要有個限度。總之就是個怪咖。
  而就連那樣的怪咖也傻眼的我,更是個大怪人。
  在世人眼中,重視妹妹是如此不正常的事嗎?
  「哎呀!」
  坐在我對面的女孩的聲音使我抬起頭,「喔哇哇哇!」我的思考不禁與身體一起動搖了。蝦子……蝦子?是蝦子沒錯。蝦子以輕快的步伐在桌上沙沙沙沙地爬行著。真是活潑靈敏啊。活跳跳到讓人覺得噁心的地步。是說為什麼這裡會有蝦子?綿羊頭女孩伸出手,蝦子以指頭為跳板似地跳進那女孩的掌心裡。
  「呵呵呵,我的寵物失禮了。」
  寵、寵物?
  「這是我的寵物布朗森。」
  飼主笑著介紹自己的寵物。請多指教哦。蝦子呼應飼主似地做出勝利姿勢……感覺上是這樣,雖然牠根本沒有手臂。看著在女孩掌心上得意洋洋地高高豎起觸鬚的蝦子,我笑容變得很僵硬。
  「牠很有,精神呢。」
  「勢如破竹哦。」
  女孩笑道。言談中完全沒有對這種不可思異的情況感到疑問的意思。以懷念的表情瞇著眼撫摸蝦頭的那個模樣,毫無疑問是個怪異的淑女。
  這間大學,該不會是怪咖聚集地吧。
  「很可愛嘛。」
  「和牠住在一起很開心哦。」
  如果蝦子的動作一直都那麼誇張,的確有可能百看不膩呢。
  是說,那真的是蝦子嗎?我盯著牠觀察起來,蝦子搖了搖尾巴。
  「而且學牠的動作也很好玩。」
  「……學?」
  「大哥哥──你不是大學生吧?應該?」
  女孩以略帶顧慮的口吻問道。
  大哥哥──嗎?
  被妹妹以外的人這麼叫,讓我覺得有點坐立難安。還不如乾脆叫我阿伯算了。
  「不過我沒什麼把握就是了。別人都說我沒有看人的眼光呵呵呵。」
  「嗯,妳說對了哦。就學生而言這張臉太老了不是嗎?」
  「也是啦。」
  沒辦法魚目混珠呢。我輕拍著臉頰笑了起來。就算照鏡子檢視,我也分不出和以前有什麼不同,但時間與第三者的眼光不會騙人。確實,比起過去,我的皮膚一點一點地變乾澀了。
  我莫名地想起死去祖母的喪禮。
  「校外人士不可以在這裡喝果汁嗎?」
  應該不可以吧。
  「沒關係啊。我只是在想,為什麼大哥哥──你會在這裡而已。」
  「呃──……因為覺得很懷念,就不知不覺過來了。」
  「懷念?你是校友嗎?」
  嗯。我點頭承認。窩──窩──女孩發出有如鳥叫般的佩服之聲。
  「原來是學長。」
  「妳呢?……正在這裡念書嗎?」
  脖子以上可以算是大學生,但是肩膀以下只是隻貪睡蟲。
  「呶呵呵。」
  她裝蒜起來。說不定和我一樣都是校友。
  「既然我們都是學生(?),就讓我們好好相處吧。」
  「哦哦……嗯。」
  中間的那個部分要怎麼發音呢?
  滋滋滋。我喝了口柳橙汁,休息起來。好了,我到底是來這裡做什麼的?意想不到的邂逅讓我忘了原本的目的,發現這件事的我正想回到原點重來時,馬也來了。不是比喻,是真正的馬。馬術社的傢伙們從坡道另一端牽著茶色的馬走了過來。為了招生。
  我以懷念的心情眺望著那景色。就在這時,音樂社團也趁著午餐時間來到戶外,開始展現自我。比太陽更青春、更耀眼的傢伙們藉著腦細胞的歡喜,盡情地展露自己。
  人聲嘈雜,語笑喧譁,馬兒嘶鳴。
  「年輕真好呢……」
  「真好呢……」
  外表比我年輕很多的女孩與我一起陶醉在青春的氛圍中。
  她伸出食指比啊比地,與我的指尖碰在一塊兒,妥妥地對上。
  「你見過外星人嗎?」
  「啊?」
  也許是因為這個動作而聯想到了某部電影吧。她問道。我愣住了。
  「其實這件事要保密,不過我有見過外星人哦……」
  女孩小小聲地對我表白道。我覺得說出這些話的她更像外星人。該不會是什麼奇怪宗教的傳教人士吧?我不由得懷疑起來。
  「多虧了那個外星人,我開始練晨跑,身體變得很健康哦。」
  「喔,喔……」
  「人與人的相遇是很寶貴的經驗呢。呵呵呵。」
  她完美地做出結論。呵呵呵。我移開目光乾笑著。
  完全無法理解她到底想說什麼。
  「哦哦!」
  直到剛才為止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女孩驚叫起來。是外星人跑來和我們打招呼了嗎?原來是有人騎在馬上,一邊騎著馬驅趕周圍的人群,一邊俯視著那些人,得意地唱著歌。製造騷動的本人應該很愉快吧,瞧他一臉滿面春風的模樣。
  就某方面來說,看在我眼中,那種青春洋溢也是外星人。
  「年輕真好呢……」
  「是啊……」
  我陶醉地道。但是這次女孩不再玩ET遊戲,說道:
  「上了年紀就沒辦法像那樣亂來了呢,呶呵呵。」
  「真的呢……不過我覺得現在這樣也不錯哦。」
  「哦?」
  我一面以目光追逐著晃動的馬尾,一面說道:
  「就是因為人會老,所以青春才有價值。也因為這樣,所以年輕時最好不要發現這件事。把青春時代的精力投注在為自己的老年時期鋪路,那就是捨本逐末了。」
  人啊,該在生命中最充實的時期做該做的事。
  年紀一大,人類就無法繼續無條件地成長。就算想抵抗,還是只能不停地退化。
  不在全盛時期闖出點名堂的話,衰老之後又怎麼可能有什麼成就呢?
  直到身心都開始確實老化,才終於察覺這個事實,這也是身為人類的樂趣之一。
  「……反正我只是想這樣說說看而已啦。」
  認真說這種話還挺難為情的,我刮著鼻子打哈哈道。女孩並不取笑我,反而點點頭:
  「這些話很讚哦。可是大哥哥──你嘆氣嘆得很凶呢。」
  是這樣嗎?聽她這麼說,我驚訝地問道。
  「有嗎?」
  「一直唉──唉──唉──個不停呢。」
  那樣子會連空氣之外的東西也吐出來吧。話說回來,我居然在無意之間一直嘆氣。
  不過年紀大了,也是沒辦法的事嘛。
  老家的雙親也是這樣。但他們之所以嘆息,大部分的原因可能出在我們兄妹身上吧。
  「……我在煩惱搬家的事。」
  「喬遷啊?」
  滋滋滋。喝果汁的聲音。是女孩還是我發出的呢?或者是雙方一起發出的呢?
  為什麼要跟這女孩說這些啊?我頓了一頓,稍微冷靜了一點。
  可是,在桌上活蹦亂跳的蝦子不停地擾亂著我的思緒。
  安靜的異次元空間。
  「其實這件事要保密,不過我妹妹很厲害哦。」
  「有比布朗森更厲害嗎?」
  蝦子如海洋表演秀中的海豚般躍起,身手矯健地翻身,精彩地站回桌上。
  「沒有沒有。她的厲害還在現實的範圍裡。」
  不過剛才的景象也確實在我眼前發生了,所以這也是現實之一。
  妹妹的成長速度也是。雖然不像真的,但那也是千真萬確的現實。
  「我妹妹有可能會搬到大都市去住。」
  「嗯嗯。」
  「她叫我辭掉工作和她一起過去,說她會養我。」
  「哇──」
  女孩啪啪地鼓掌。由於她表現得很直率,所以我有點忍俊不禁。
  「可是我沒辦法舉雙手贊成……應該說我覺得自己是反對那麼做的,所以我在思考,為什麼我會有那種想法。」
  「嗯嗯──」
  女孩不再拍手,表情變得稍微嚴肅了點。直到剛才為止,她都有點睡眼惺忪的模樣。
  「我覺得會有這種想法很正常啊──因為住習慣了,所以被迫離開的話都會產生抵抗感吧。」
  「唔嗯──是沒錯……」
  「而且要是在這邊有美好的回憶,就會更不想離開。」
  我覺得她的說法另有深意。
  「回憶?」
  「我記得,確實是這樣這樣,然後那樣那樣……」
  女孩閉上眼睛思考起來。食指轉啊轉的,彷彿要勾起什麼似的。很像在考試中回想數學公式時的動作。思考完畢,女孩小聲地說了聲「OK」,接著說道:
  「人會收集回憶而活著。」
  「我好像在哪聽過這句話……」
  「而且,與再也不會見面的人……人……是人嗎……」
  女孩停頓在奇怪的地方。
  「不是啦,雖然我用人來說明,但那是因為我想不到其他的說法。」
  「呃,什麼?」
  「啊,我知道了,我再說一次好了。」
  重來重來。女孩豎起食指。雖然剛才的氣氛都被破壞了,但是似乎能聽到什麼重要內容的預感還是勉強殘存了下來,所以我保持沉默,繼續聽她說下去。女孩咳了一聲,說道:
  「而且,這裡是過去曾經與再也不會見面的人相遇的地方。」
  聽女孩這麼一說,我想起她的事。
  「因為已經再也見不到面了,所以才會想珍惜往事。我不認為只有現在還活著,陪在自己身邊,可以更新聲音或記憶的人才珍貴的就是了。」
  「…………………………………………」
  「而且,以前看過的世界最美的事物,以後仍然有可能是世界最美的事物。」
  「嗯……」
  明天要面對的世界,不一定比今天友善。
  沒人能肯定生命中最美、最棒的邂逅發生在什麼時候。這女孩是想這麼說嗎?
  「而且,因為不能更新了,所以回憶會開始變淡。只靠大腦記住事情是有極限的,就算不想忘記,記憶還是會愈來愈模糊。如果不想變成那樣,當然就不會想離開了。」
  女孩緩緩地仰頭,朝中央塔的方向看去。

  夾在桌面與遮陽傘之間的天空。
  就連風,都被女孩的動作引導似地向上流動。
  被風吹動的眼眸,捕捉到各式各樣的事物。
  搖晃不已的紅色遮陽傘。
  帶著陰影的灰色中央塔。
  隨風彈奏音樂的深綠樹葉。
  聚集在周遭的大量膚色。
  美麗的青空。
  以及,彩虹的最末梢。
  「這裡啊,寫入了很多東西。有很多與再也見不到面的人之間的回憶。」
  為了在見到這些景色時回想起過去。
  為了用力摸索記憶的絲線。
  就算會伴隨著痛楚。
  「因為我們不能把城市也一起帶走嘛。所以才想留在這裡。」
  悶在我胸口翻騰的情緒,被他人完美地解釋出來。
  不是熟人,甚至算不上朋友的女孩,點出了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事。
  實在是很不可思議的經驗。
  不過,我總算理解自己牽掛著這座城市的原因了。
  與對妹妹的珍視不同,是其他想珍視的……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因為我無法草率處理掉珍視妹妹的自己一路走來的路程。
  許許多多的往事。
  不論那些回憶是酸甜還是苦澀,我都不想忘記。
  絕不。
  ……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其實相當單純嘛。
  年紀一大,腦袋就變得僵化不靈光。實在很傷腦筋。真的。
  正當我這麼想著,女孩隔著桌子,稍微探出身體說道:
  「其實這件事要保密,不過這些都是我從我朋友那裡現學現賣的哦……」
  女孩小小聲地對我表白道。根本沒必要小小聲地說吧。
  「不過我也碰過那樣的情況,所以有同樣的想法。」
  不知為何,有短短的一瞬,她找人似地左右張望起來。
  「我要好好加油,好好努力,好好活著,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嗯。」
  「不變成優秀星人的話,外星人就不會來幫忙了。不可以忘記這件事。」
  「……嗯嗯,呃?」
  「和外星人一起拯救地球也是很棒的回憶哦。」
  「……是、是這樣啊?」
  臉不紅氣不喘地在正經的內容裡混入外星人的話題,這是哪個門派的表演方式啊?
  她對外星人到底有多執著啊?
  雖然我有點感興趣,但是又猶豫著該不該問下去。
  「妳、妳拯救過地球啊?」
  「哎呀,真不好意思。」
  女孩給嘿嘿嘿地笑了起來,害臊似地抓耳撓腮。蝦子也學著她的動作扭來扭去……唔,嗯。
  在這種時候,我應該以「萍水相逢的偶然機緣」之類的美麗詞語來修飾這場邂逅,並早點退場才是聰明之舉吧。
  但是看在她圓滿地為我解釋了近乎疙瘩的執著心的真相的分上,還是必須向她道謝才行。
  我一起身,女孩立刻察覺我有離開的念頭。不過她只是以笑容為我送行,並不加以挽留。
  軟綿綿,沒有緊張感的鬆垮笑容,果然和妹妹有點相像。
  「謝謝妳了,救世主。」
  「再見──」
  女孩笑容滿面地向我道別。蝦子也同樣目送我離去……感覺好像會出現在今天的夢裡。
  經過垃圾桶時,我把喝完的紙杯扔了進去。接著,我仰望起互相依偎般地叢生的高聳樹木,沉醉在如波浪般的枝葉聲裡。離得遠時,這音樂聽起來固然悅耳,不過在近處傾聽,又是別有一番趣味。我回頭,那女孩正和蝦子玩耍在一起。
  我不禁噗哧笑了出來。
  我的人生裡,在重要的關鍵時刻,是不是一定會碰到怪女孩,被她們影響呢?
  「不對,不是……嗯,就是這樣吧。」
  所謂的命運,就是包含這種事在內的全部吧。
  執意讓我與妹妹一起活下去的命運,不允許我走上其他道路。
  既然只有一條路可以走的話,我誇張地晃動著手臂,走下坡道。
  腳底與小腿傳來的沉重感,彷彿在向我保證自己背負在身上的答案是正確的。
  我一面穩穩地大步前進,一面心想。
  留在這裡吧。
  
  
  「就是這樣,所以不好意思,我不能搬家。」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正確來說,是我不想搬家。」
  我以正確的說法表達自己得出的結論。原本正在折衣服的妹妹維持跪坐的姿勢,轉身過來看著我。
  「是嗎?那就這樣吧。」
  妹妹笑著接受了我的選擇。沒有擔憂,也沒有反對。
  自己一個人搬到東京。這種念頭似乎從一開始就完全不在她的考量範圍內。
  這個妹妹就是這樣。我安心地坐下。一坐下,妹妹就前傾著身體捱到我身邊,縮短與我之間的距離。
  我以手指梳理著妹妹的頭髮,捧起她的臉,以拇指指腹輕輕摩娑她的臉龐。妹妹也同樣撫摸著我手背,纖柔地,充滿愛憐地。指尖宛如薄布的邊緣,輕輕刮過我的肌膚。
  酥麻的顫慄透過手臂,傳到我身上。
  我們維持著這種狀態好一陣子。
  在這種時候,假如是一般的模範好哥哥,應該會這麼說吧……
  『不過我想妳還是應該搬到那邊努力打拚哦!』
  可惜我是不良的哥哥,所以就算知道該那麼說,還是不會說出來的。
  而且,這個妹妹想要的也不是那種哥哥。
  妹妹想要的,是加了大量砂糖,一般人喝不下去的那種咖啡。
  從第三者的角度看來,我與妹妹的關係、情感都過於黏膩,應該會覺得相當噁心吧。
  可是人們在人際關係裡追求的濃度,理所當然地會依對象而有所不同。
  對我們倆而言,這樣的甜度反而剛好。這種甜度才是最好的。
  彷彿放下了一個重擔似的,我久違地感到安穩。
  藉著這種解放感,我猛地後仰躺下。哇!我的動作太突然,妹妹驚叫了一聲。
  不過她也馬上躺在我身旁。我想起以前睡在同一條棉被裡的事。
  妹妹如胎兒般縮起身體,在我身旁那個那個啊了起來。
  「那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啊。」
  「那個變多了。」
  「那個那個啊。」
  有點像揉麵團或黏土時的聲音。那個那個啊──我學了一下,覺得有點暖暖的。
  「哥哥──沒叫我一個人搬過去,讓我鬆了一口氣哦。」
  妹妹揪著我胸口部分的襯衫,想把我拉到她身邊似地收手。
  「鬆了一口氣哦。」
  為什麼要裝模作樣,高高挺著鼻子(並沒有)重說一次呢?難道是在害羞嗎?
  我摟過妹妹的頭,她的身體也跟著滾過來貼在我身上。「噢痛!」手肘擊中我的身體。
  「我怎麼可能會那麼說呢。就一般情況而言。」
  我們兩人的一般,就是再也離不開對方。
  「說的也是──」
  「因為我希望能一直和妳在一起啊。」
  我,和妳,一直在一起。
  雖然有點難為情,不過我還是坦然告白了。
  這種話,我從來沒對其他人說過。就連對當年的她也是。
  即使不說謊,不裝模作樣,如果是對的人,也還是能相處得很好。事到如今,我終於明白了這件事。
  「呼嘻嘻。」
  妹妹詭異地笑著,身體縮得更圓更小了。
  「妳那個笑法是怎樣?」
  「給嘿嘿。」
  「那種笑法很流行嗎?」
  「哥哥──」
  「什麼事?」
  妹妹依偎得更緊密了,她將身體重疊在我上方,接著拉長脖子──
  輕輕啄了一下我的耳朵。
  「我超──級喜歡哥哥──哦。」
  她得意地笑了起來。那是至今為止我從來沒見過的,極度快活的笑容。
  露出牙齒,笑得有如吃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果實。
  我們在極近距離互相凝視著對方,舌頭與言語攪在一起,說不出話。
  是這樣啊?
  喜歡的前面還加上了超級兩個字嗎?
  這還真是,超──級棒的呢。
  「…………………………………………」
  我的冷靜只夠撐到這個時候。
  接下來,就只能任憑感情的起伏支配全身了。
  從心底最深處湧上的東西,毫無掩飾地展現了出來。
  我舔了一舔,臉頰上有融化的液體。
  「……給嘿嘿。」
  
  
  可以接受現在的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強而有力的灼熱,在胃部深處翻騰不已。

 楼主| 发表于 2018-6-22 18:42 | 显示全部楼层

  妹妹日記
  
  
  『媽媽打掃房間。
  媽媽煮晚餐。
  媽媽很了不起,每天都做很多家事。』
  
  
  第一次仰望名為哥哥──這個生物的場面,我記得很清楚。在那之前,我總是低頭看著地面,不知道該怎麼與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那個人互動。我知道爸爸是什麼,也知道媽媽是什麼,可是我不懂「哥哥──」到底是什麼。
  就算聽說他比我早出生,我還是意會不過來,因為比我早出生的人太多太多了。而且他們大多長得比我高、比我大。別說比我早出生的人了,就連和我同年,和我上同一間幼稚園的小孩,也都長得比我高大。
  另一方面,哥哥──也以他最大的努力,盡可能地不讓我進入自己的視線範圍。他似乎也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我想,我們兩人應該都不知道所謂的兄妹是什麼吧。說不定直到長大成人為止,我們都無法理解兄妹的意義。
  這樣的我,第一次向哥哥──求救,是在我六歲的時候。因為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當時暑假即將結束,但是與我面面相覷的,是幾乎空白的繪圖日記。正確地說,是除了前三天之外一片空白的日記。就如同開頭的那幾行,一開始我是真的有在寫相當於暑假作業的繪圖日記的,不過很快地,我就沒有事情可以寫了。儘管我煩惱不已,日子還是一天一天過去,被時間遠遠扔在後頭的我,如今只能面對這份幾乎沒寫的作業,品嘗著欲哭無淚的無助滋味。
  沒有任何值得記錄在日記裡的行為。因為我每天都過著在家裡發呆的生活,就算要寫,也想不出可以寫的事。必須有所改變才行,我心想。於是,一天又一天的空白頁面,就在我思考著該如何改變現狀時逐漸堆疊,累積成厚厚的一疊白紙,如今我真的是束手無策了。
  怎麼辦?我把手插在椅子和大腿之間,焦慮地思考著。只要一晃動雙腿,好像就會冒出冷汗。光靠我自己是無能為力的。就是因為無能為力,所以才會在這裡不知如何是好。而且我也沒有能夠幫忙的朋友。告訴爸爸媽媽的話,就會被他們知道我偷懶沒寫日記,應該會很生氣吧。我陷入無法找他們幫忙的絕望之中。怎麼辦?同一句話不停地在我腦中旋繞著,我把併攏的腿收到身邊,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開學檢查作業時,老師應該會很生氣很生氣吧?一想到這裡,我就非常憂鬱。
  可是。
  就在這時,家中出現另一道腳步聲。
  我因那道聲音而抬頭。
  有人從外頭回來了。與父母的腳步聲不同,是輕快的腳步聲。
  直到此時此刻,我才終於想起一件事。
  我有一個哥哥──呢。
  原本僵硬的脖子稍微獲得紓解,變得不太安定。我在房間裡左右張望,有些坐立不安。所謂的哥哥──到底是什麼呢?我想起以前看過的繪本內容,講的是可靠的哥哥──為了弟弟努力的故事。雖然是動物兄弟的故事就是了。所謂的哥哥──是會在危急時出來救我的人嗎?
  那是到目前為止,我從來沒思考過的人際關係。噠噠的腳步聲往走廊移動。
  如果突然開口向哥哥──求救,他會答應幫忙嗎?可是話說回來,就連我都不知道該拿日記怎麼辦了,如果哥哥問我想要他幫什麼忙,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消極的想法接連冒了出來。但是不論那些如小石頭般壓在我身上的負面想法再多,我也不會繼續下沉。因為我早已沉在水底了。為了浮出水面,不管多麼不可靠的東西,我也非抓著它,向上爬不可。
  既然想不出其他可以拜託的對象,那麼──
  我拿起與白紙無異的日記本,慢慢前往走廊。見到正經過走廊的哥哥──時,我身體顫抖了一下。因為這是我第一次,把他看進眼中。
  哥哥──並沒有發現我跟在自己身後,我想,他應該壓根兒沒想過我會找他說話吧。儘管我還在遲疑,但是哥哥──已經走入客廳了,我趕緊身體前傾地追了上去。就連我都覺得自己的步伐很慌亂。
  我從外頭窺視著客廳,哥哥──坐在電風扇正前方抓著被蚊子叮咬過的腿。側漏的風吹到我腳踝上,雖然是迎面而來的風,但不知為何,卻讓我前進的腳步變輕盈了。
  我感受著肌膚的顫慄,向前踏出了一步。
  哥哥──似乎在我前進時發現有人而回過頭,不意外地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那也是當然的。
  我剛才也有過這種第一次見到哥哥──般的心情。
  向第一次見面的對象求救,連我都沒想過自己會這麼大膽。
  因為我就是被逼到如此走投無路。
  「幫我……」
  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向哥哥──說話。
  哥哥──(媽媽他們向我介紹這個人時,說他是葛格)並沒有無情地把我趕開。我想,應該是因為被我主動攀談,太過迷惘、動搖的緣故吧。先讓我看看再說,哥哥──以這種態度與我相對而坐。坐得這麼近,讓我發現哥哥的身影很高大。
  他的影子罩在我身上,我覺得和爸爸或媽媽的影子有點不一樣。
  哥哥──接過我遞出去的日記本,唰唰地翻了起來。
  接著他的臉出現呃啊!的表情。
  「暑假作業?」
  我輕輕點頭。哥哥──似乎也有寫過這種作業,「果然啊。」他小聲地道。
  接著他拉長脖子,像是在找誰一樣地朝走廊方向看去。我回頭,後面沒有任何人。後來我才理解,那是在看爸爸媽媽在不在。哥哥──好像也明白我是沒辦法找他們求救,所以才會找上他的。
  哥哥──像是盡義務似地把剩下的頁數也翻完了。每多看到一張空白的頁面,哥哥──的眼神就多了幾分逃避的神色。全部翻完後,這還真是傷腦筋啊,哥哥彷彿這麼說似地搔頭。我也覺得很傷腦筋啊。就在我正麼想時,發現哥哥──正在看我。
  被哥哥──從正面直視,我覺得麻麻癢癢的,有點難為情,又有點想逃開。像是光著腳踩在陌生的草坪上般的感覺。
  接著──
  「妳整個暑假都在幹嘛啊?」
  嗚。被戳到痛處,我淚水忍不住湧了上來。「哎喲喂啊!」哥哥──慌了手腳,電風扇也不關地推著我走向二樓他的房間。
  哥哥──讓我坐在房間裡,「別哭別哭。」他不停地揮手安撫道。看著他的動作,很不可思議的,我的淚水收了回去。不過鼻水還是要滴不滴的,我用力把鼻水吸進鼻子裡。
  我想,應該是因為接收到了哥哥──拚命想安撫我的想法,所以淚水才會停住的吧。
  哥哥──幫我想出了填寫天氣欄的方法,我立刻開始動手實行。為了不與其他同學的天氣欄出現矛盾,我畫了很多笑臉在天氣欄裡。隨著空白的部分一點一點地填滿,我的心情也稍微開朗了一點。這件事讓我體悟到,情況確實地有所進展,是多麼棒的事情。
  我把天氣符號全部畫完後,再次以求救的眼神看向哥哥──那邊。
  「唔……唔……」
  哥哥──雙手交叉在胸前呻吟著。我朝旁邊滑開,把位子讓給哥哥──來坐。儘管哥哥──一臉覺得麻煩的樣子,又不停地嘆氣,但還是在日記本前坐下。
  哥哥──幫我想內容,我把內容寫在日記上。為了減少矛盾之出,哥哥──還編造出和我一起玩的日常生活。因為我沒有可以一起遊玩的朋友。
  連續編造好幾十天的謊話,應該很辛苦吧。
  可是,哥哥──還是沒有棄我於不顧,一直陪在我身旁。
  我茫然地看著拚命幫我想日記內容的哥哥──的身影。
  低頭面對地板上的日記本而弓起的背脊,看起有種前所未見的張力……應該說是浮起才對。
  很有立體感。
  原本平面得有如家中景色的一部分的那個人,變成了有血有肉的實在人物。
  我半張著嘴,不住地凝視著那個人的背影。
  所謂的哥哥──就是這樣的生物啊?
  
  
  『我有新的家人。是我的哥哥──。哥哥──是什麼樣的人呢?
  哥哥──每次看到我時,就會露出傷腦筋的表情。
  可是,哥哥──不會逃走。
  哥哥──會一直在我的身邊。』
  
  
  我以一貫的姿勢坐在椅子上,思考著各種事情。
  比如,蟬開始叫了。
  比如,天氣開始變得悶熱了。
  比如放暑假時會悶悶不樂的人,應該只有我一個人而已吧。
  暑假又一次來臨。我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繪圖日記,再次感到困擾。
  一想到又要為這份作業感到煩惱,我就覺得憂鬱。即使升上了二年級,我的生活還是沒有任何改變,所以當然也沒有可以寫成日記的新鮮事。儘管我有自知之明,但還是翻著從第一頁起就空白的頁面嘆息起來。但是為了免除後患,只有日期與天氣的部分每天都有寫上去。
  光是這樣,我就有種大工告成般的感覺,真不是好現象。
  目前只有我一個人在二樓的兒童房裡。哥哥──還沒回家。
  我沒有朋友,所以我哪裡也不去。而且沒人會找我出門。但是哥哥──不一樣,他會和朋友在外頭玩到很晚才會回家。旁邊那張無人的書桌上有許多橡皮擦屑,是哥哥──早上寫作業留下的痕跡。哥哥──是個很認真的人。
  我從椅子上起身,沒來由地清理桌面。把碎屑集中起來,包在面紙裡丟進垃圾桶。看著變乾淨的桌面,我升起一股滿足感。不知道哥哥──會不會發現這件事呢?
  說不定會以為是媽媽掃地時順便清掉的吧。
  像這種事,應該可以寫進日記裡吧?我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要寫嗎?我猶豫著該不該伸手拿起鉛筆。
  伸手,迷惘,縮回。
  坐下。
  還是算了,我想。等哥哥──回來再考慮吧。
  去年暑假結束後,我住進了哥哥──的房間裡。
  因為,自從被哥哥──幫忙之後,所謂的哥哥──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我產生了這樣的疑問。我曾在放學後趁著哥哥──還沒回家時悄悄爬上二樓偷看他的房間。明明在同一個家裡,但是哥哥──的房間裡充滿了我不知道,也從來沒接觸過的氣味。這使我明白,一直以來,我離哥哥──有多遙遠。
  是因為這樣嗎?
  我走下樓,對正在客廳裡看電視的媽媽說道:
  「那個,我啊,可以和哥哥──一起住哦。」
  很久以前,爸爸媽媽就問過我要不要和哥哥──一起住了,所以當我告訴媽媽自己願意搬進哥哥──房間時,媽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也許是在想,我和哥哥──是否發生了什麼事吧。
  不過她似乎又馬上認為是因為我們的感情變好的緣故,所以笑了。
  也因此,我覺得自己做出了很好的決定。
  我在哥哥──差不多該回家的時間,拿著日記本走到一樓。再這樣下去,今年應該也會被繪圖日記逼到走投無路吧。雖然我想找哥哥──幫忙,可是難以主動開口。或者該說,因為我覺得很可恥。所以我想假裝成被哥哥──偶然發現,讓他主動開口問我繪圖日記的事。我在走廊上不停徘徊,打算一直這樣,直到哥哥──回來為止。
  最後,玄關的方向總算傳來吵鬧聲。我有點緊張了起來。我一面提醒自己態度要自然,一面不斷地在走廊上繞來繞去。腳步聲愈來愈近,我忍住回頭的衝動,繼續等待。
  接著。
  「那邊那個妹妹!」
  哥哥──的妹妹。也就是我。
  我是,妹妹。
  除了名字之外,對我的明確指稱詞。
  我愣了一愣,理解那個詞彙的意思後,回頭。
  我只是剛好經過這裡而已哦──我在心裡如此告訴自己,回應哥哥──的叫喚:
  「哥哥──什麼事──?」
  「那是繪圖日記對吧?」
  哥哥──立刻發現我手上的東西,微微露出警戒的神色。
  應該是在想,該不會又要我幫忙了吧?
  就是這樣。
  我把日記本嗖嗖地向前挪移,哥哥──也跟著嗖嗖地向後移動。呣呣,我不高興地嗖嗖前進,兩人持續著嗖嗖、嗖嗖。
  「等等,時機還早。」
  哥哥──把手掌抵在我面前制止道。雖然他說還早,可是暑假已經開始了。不快點解決的話,之後只會吃到更多苦頭,去年我已經得到教訓了。我和哥哥──討論了一番,最後決定今年要以向日葵觀察日記來湊頁數。
  既然是哥哥──提議的,我當然就照單全收了。
  到目前為止,哥哥──的所有行動都是對的。
  所以我想,可以相信哥哥──的意見。
  我學著媽媽,撐著陽傘走出家門。哥哥──和我一起躲在傘底下。我很少和哥哥──一起出門,所以覺得有點雀躍。可是目的地是平時天天去的學校,也讓我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這是我第一次在假日去學校。
  學校花圃裡的向日葵以盛開迎接我們的來訪。
  那裡有很多很多可以寫進日記裡的事。
  哥哥──幫忙撐著的陽傘在地面形成的影子形狀。
  在熱呼呼的風裡跳舞的向日葵。
  怕被蜜蜂叮而躲到旁邊去的哥哥──,反應意外地好玩。
  我有好多好多想寫的事。
  在這之前,我的心和注意力從來沒有如此躍動過。
  所以,和哥哥──一起眺望的向日葵風景,比日記上寫的更深深烙印在我心底。
  回家後,我在圖畫欄的下方寫上今天的日記。我沙沙沙地用力寫字,把這天的日記拿給哥哥──檢查。哥哥──接過日記,仔細地閱讀起來。
  今年的日記沒有騙人的地方,所以應該不會有問題。正當我這麼想時──
  「妳寫的比以前好呢。」
  我瞪大眼睛,很意外哥哥──會這麼說。
  「是嗎?」
  「是啊。」
  哥哥──露出有點迷惘的表情,一會兒後,朝我伸出手。
  拇指輕輕地擦著我的頭髮和額頭。
  略帶顧慮之意的摸頭方法。我的脖子因此有點僵硬。但同時,我覺得圍繞在我身邊的盛夏暑氣被那隻手遮斷,取而代之的是不同的燠熱。
  我一動也不動地接受了哥哥──的撫摸。
  原來如此。
  只要我寫的好,就能被誇獎。
  我深刻地體驗到這種理所當然的事實。
  一直以來,我都和進步或努力之類的動詞無緣。
  只是無謂地讓時間流逝。
  可是現在,我第一次知道進步是什麼意思。
  我發現,進步就像長高,看到的東西、可以看到的東西,都會因進步而改變。
  和哥哥──在一起,能讓我學到很多事情。
  哥哥──是我的兄長,老師,還有──
  還有。
  所以──
  我打算,以後也要寫很多很多日記。
  
  
  我有一起玩的對象了,就是我的哥哥──。只要我對哥哥──說和我一起玩,哥哥──就會陪我玩。我和哥哥──一起打電動。哥哥不太會玩電動,所以我常常贏。
  贏了很開心,輸了也很開心。
  看著哥哥──快贏過我時的表情,我就會覺得很開心。和我玩有樂趣嗎?我常常如此懷疑。可是看看哥哥──贏過我時的表情,我想他應該是很開心的吧。這樣比我自己一個人開心更開心。
  可是,為什麼哥哥──願意陪我玩呢?
  因為我說我想和哥哥──一起玩的關係嗎?
  如果是這樣,假如我對其他小孩說想一起玩,說不定現狀會出現什麼改變吧。和哥哥──一起玩時,我思考起這種事情。
  可是,我想和哥哥──一起玩。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哥哥──變成了我很重要的人。
  我想,是因為哥哥──對我很好吧。
  我喜歡對我很好的人。
  而且,我最喜歡家人對我好。
  我覺得,我可能不信任家人之外的人吧。
  所以放假時我幾乎不出門,比如現在,我正在房間裡看書。
  因為哥哥──建議我多看一些書,所以每當我一個人時,就會開始看書。聽說看很多書的話,日記就能寫的很好。雖然我不知道這個說法正不正確,可是我想進步,所以我還是試著開始看書。因為我不知道其他讓自己進步的方法。
  而且看書時比較不會無聊,所以我喜歡看書。除了和哥哥──在一起的時間之外,所有事情我都覺得很無聊。我想,問題應該出在我身上。可是現在我已經不會對這件事感到困擾了。因為我有哥哥──,所以就算我有問題也無所謂。
  書上的故事,有些還滿好看,有些就很普通。就算講的是同一件事,但是不同的書上的文字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就像拼圖一樣。小說可能是一種文字形成的拼圖吧。把媽和媽放在一起,就變成媽媽;把哥和哥放在一起,就變成哥哥──。但是我不懂為什麼。
  至於我現在正在看的這本書,我覺得非常好看。
  我著迷地看著書上內容,看到連脖子和肩膀變僵硬都沒感覺,沉浸在書中的世界裡。
  如果我能寫出這樣的故事,哥哥──會大大地誇獎我吧?我心想,把臉湊到離書很近的地方,開始觀察。我真的寫得出來嗎?很快地我開始感到不安。我連日記都寫得很辛苦了,像這樣的故事……想到這裡,我發現自己想反了。
  我的生活沒有值得一提的事。
  所以寫日記時才會寫得很痛苦。
  可是像這種故事,是作者自己編造出來的,就算不是事實也沒關係。
  既然如此,就算是一無所有的我,說不定也寫得出來。我想。
  嗯嗯嗯。把書看完後,我又重頭看了一次。這次,我把每一句話都記了下來,就像要把那些句子吞到肚子裡消化一樣。原來是這樣寫出來的啊?我在腦中臨摹起那些字句。因為我想,只要反覆練習,也許我就能寫出類似感覺的句子。
  不過隔天,當國文老師好像也不錯呢。我在上課時模糊地產生這種想法。
  當老師的話,好像可以教哥哥──很多事情。
  感覺好像會很愉快。
  該選哪一種好呢?我想了很多很多,但是後來我發現,小說家和國文老師似乎有點不太一樣。小說家的工作是無中生有,國文老師的工作是把那個「有」擴張成十倍來教育學生。雖然我覺得國文老師好像更辛苦,不過兩者的一步不一定是同樣的距離。
  小說家可能也一樣辛苦吧。
  到底要選哪一種好呢?我煩惱不已。
  雖然我想問哥哥──的意見,但是又覺得還是先保密好了。如果沒辦法當上小說家或老師,到時候會很丟臉,那樣子,真的會很丟臉。如果我說自己有想做的事,我想哥哥──應該會幫我加油,可是如果沒有成功,我們都會很傷心。所以現在還是先保密吧。我想偷偷地練習。
  升上三年級後,不需要再寫繪圖日記了。但是暑假時,我還是會去學校的花圃看向日葵。今年的向日葵也開得很好。哥哥──討厭的蜜蜂依然飛來飛去。雖然這種蜜蜂不會刺人,但是我沒有很喜歡牠們的嗡嗡聲。
  向日葵的頭,花很大,看起來很重。向日葵的哪個部分是「向日葵」呢?花?莖?根?同樣的,我的哪個部分是「我」呢?
  手指看起來和其他人一樣。兩條腿看起來也一樣。雖然臉長得不一樣,但是這麼說的話,只有臉的部分才是我嗎?而哥哥──,又是哪個部分讓他成為我的哥哥──,變得與眾不同呢?
  我和向日葵一起搖頭晃腦,思考起各種事情。
  最近,我常常思考很多很多事情。
  雖然很少想出好的答案,但我還是努力地思考。
  因為我想被哥哥──稱讚。
  總之,關於「這個為什麼是這個」的問題,現在的我,只知道臉是不一樣的。
  不過我覺得,煩惱這種事情,就會變成大人。
  ……這樣想不對嗎?
  
  
  因為是從天上降落的,所以那種外星人被叫做天人。
  只有日本這樣稱呼他們。其他國家給他們取的名字更長。天人是吃人的生物。天上降下了很多天人,吃了很多人類。因為他們什麼都不想,只顧著吃人類,最後人類就被吃光了。沒有食物可吃的天人也都餓死了。後來,天人也開始吃同類。
  最後,天人也消失了。
  唯一活下來的天人發現了唯一還活著的人類小男孩。天人肚子餓了,他煩惱著要不要吃掉這個小男孩,但是又想到,吃飽後肚子還是會餓,所以就不吃了。
  剛開始時,男孩很怕天人,但是到後來……
  想不出後續,於是我放下鉛筆。我在全新的筆記本中沙沙沙地用寫字的方式,試著寫出小說,但是就小說而言太短,感覺比較像繪本。
  用寫日記般的方法寫小說,可能不是好方法吧。
  我從頭開始檢查文章,把看起來奇怪的部分一點一點地做修正。也許是被看過的書影響吧,我想出來的故事大多是這種感覺。不是明快單純,熱熱鬧鬧的故事。不過我的個性本來就不開朗,會想出這種感覺的故事也是很自然的事吧,我覺得。可是,我又沒辦法很確定。
  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小孩。
  之所以會不知道,八成是因為我很少和其他小孩交流的緣故吧。
  我想,所謂的自我,說不定是看著其他人而形成的。
  配合他人而產生的自我。比如動作,還有喜好。這些都是不能無視的部分。是屬於自己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可是我沒辦法形成那種自我。我以我才沒辦法一個人寫出日記。我想。
  在看了很多東西後,我發現了這一點。
  先不管那個,我的身高比其他孩子矮很多,難道不能快點長高嗎?
  我的目標是長得比哥哥──更高。
  正當我把手放在頭頂上時,哥哥──走進房間。我把寫小說用的筆記本藏了起來。這件事要對哥哥──保密,因為我想等到寫得出很厲害的小說時,再讓哥哥──大吃一驚。我想哥哥──驚訝完之後,應該會大大地誇獎我吧。
  哥哥──躺在地板上,看起新買的漫畫雜誌。雖然哥哥──建議我看小說,可是他自己看的是漫畫。等我長到哥哥──那麼大時,我一定也能看懂漫畫吧。我想早點長大到看得懂漫畫的年紀。
  我目不轉睛地一直看著一直看著那樣的哥哥──。
  只要看著哥哥──,我就會覺得安心。而且腳趾頭會變得不安分。我想,應該是因為身體想更靠近哥哥──吧。我被不安分的感覺引導著,離開椅子來到哥哥──身邊。我一在哥哥──身邊坐下,哥哥──就坐了起來,有什麼事嗎?他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
  我開口:
  「那個那個啊。」
  「哪個?」
  「呃──……呃。」
  有沒有可以讓哥哥──誇獎我的事?我開始思索。
  想不出來。
  硬要說的話,呃呃,就是我有在努力。
  為了被哥哥──誇獎而努力。
  「我、我有在努力哦!」
  我照實說了出來。哥哥──睜大了眼睛。
  「這、這樣啊?」
  「嗯……」
  「……哦哦。」
  哥哥──放下漫畫,把手伸了過來。
  哇──!
  好棒好棒。哥哥──正在摸我的頭。
  每當這種時候,我都會覺得哥哥──的大手好軟好溫暖。
  覺得連手上的皺紋和手指的指紋,通通變得非常清晰。
  
  
  知道右眼失去視力時,我不覺得自己需要負什麼重大的責任。就算聽別人說,是我們兩歲玩遊戲時,玩具飛機的翅膀戳到她眼睛,所以她才會才失明;或者別人告訴我,當時用玩具飛機戳到她眼睛的人就是我,我也沒有真實感。因為我根本沒印象有這回事,而且她也不怎麼在意的樣子。雖然她會說保養義眼很麻煩,可是從來沒有責怪過我,所以我當然不會意識到是自己害她失明的。也因此,我們的關係一直維持得很好。
  我們的生活範圍是一座小島上,以散步的方式慢慢走一個小時,就可以從最邊緣走到另一頭的最邊緣。那兒就是我們的全部。
  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我重新讀起新小說的開頭。升上國中之後,我的小說長度好像也成長了一點,使用的漢字也增加了,變得有點厲害……有變厲害嗎?
  像這種時候,就會很想徵求第三者的感想。
  但是我沒有可以讓對方看小說的朋友,也不能拿給哥哥──看。寫小說的人都會讓別人看自己寫的小說嗎?是我的話會覺得很不好意思,沒辦法拿給很多人看。可是這樣當得了小說家嗎?
  ……唔──
  如果只想被哥哥──誇獎,不當小說家也沒關係吧,只要能寫出很棒的故事就行了。不過既然要寫,還是順便成為小說家比較好,這樣一來不但能被哥哥──誇獎,也能養活自己。這麼一想,果然還是該把成為小說家當作目標才對。
  我放下筆記本,走到一樓。制服已經準備好了。是從今天起我要就讀的國中的制服。我朝著被媽媽攤開平放的制服走近,觀察了起來。快點穿上試試吧,媽媽說道。我也想知道自己穿上制服後是什麼感覺,所以立刻動手換起衣服。
  因為我平常穿的是更寬鬆的衣服,所以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把制服穿好。而且布料的觸感也不一樣。平常穿的衣服是配合著自己身材,寬鬆舒適地包覆住自己的類型;制服的話,則是自己被整型成衣服的形狀般的感覺。新衣服特有的乾燥氣息,即使穿在身上也依然微微刮搔著我的鼻腔。我穿著制服來到鏡子前,「噢噢噢!」雖然鏡中的人是我,但我還是受到了衝擊。有種長高很多的感覺,就像在一天之內咻地竄高了一大截似的。
  「哦,哦哦──」
  原來如此──和同年齡的孩子相比,我看起來之所以更加幼稚,原來是因為沒穿制服的關係啊?穿上制服之後,和小學生書包就會很不搭調了呢。咦?可是其他孩子以前也沒有穿制服啊……呃呃,嗯,總之腳看起來變長了。我在鏡子前蹦蹦跳跳,手舞足蹈起來。就在我一個人吵吵鬧鬧時,哥哥──從我身邊經過。他也穿著高中制服。哥哥──一看到我,立刻僵住了。左腳不知該往哪踩似地開始後退。
  「哥哥──?」
  我裝出歪頭不解的樣子,其實內心小跳步地朝哥哥──走去。我猜,哥哥──八成也被我穿上制服後判若兩人的樣子嚇到了。說不定會因此對我刮目相看呢。我湊到哥哥──身邊,自下而上地窺視著他。
  「你在做什麼?」
  「我被嚇到了。」
  哥哥──目光游移不定地老實說出心聲。果然是這樣,我很開心。
  「被我嗎?」
  「對。」
  「我嗎?」
  呵呵呵。
  「因為在我心裡,妳一直是那麼小嘛。」
  看樣子,哥哥──也覺得穿上制服後的我一下子長大很多。該不會真的有長大吧?我心懷期待地把手掌平放在頭上,再把手掌水平地朝哥哥移動,最後抵達哥哥──的胸口。高度和昨天一模一樣,完全沒變。別說縮短距離了,甚至有種只有哥哥──自顧自地長高,把距離拉得愈來愈大的感覺。
  「我還是很小啊。和哥哥──比的話,還是很矮。」
  「是這樣沒錯,不過我不是那個意思。」
  哥哥──搔著頭髮,看起來很迷惘。
  雖然他很驚訝,但是沒有爽快地誇獎我。
  難道對哥哥──來說,我長高長大不是一件會讓他開心的事嗎?在哥哥──心裡,我好像真的一直是當年那個小女孩。那樣的我才是哥哥──理想中的妹妹嗎?可是,我沒辦法縮回去。
  如果我長高長大,變優秀的話,就不能再當哥哥──的妹妹了嗎?
  以前……不對,現在也一直在思考的「這個為什麼是這個」的問題,又再次浮現在腦中。
  我和哥哥──究竟是以哪個部分決定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的呢?
  如果我變成很優秀的小說家。
  如果我變成能夠引以為傲的妹妹。
  哥哥──真的會開心地誇獎我嗎?我開始有點感到懷疑。
  這是我第一次對無條件信任的哥哥──產生疑問。
  不過,一定沒問題的啦。我把領子翻好,看著上方。
  
  
  祖母去世,是我國二時的事。寫起來很像小說的開頭呢,喪禮中,我茫然地想著這種事。這就是所謂的不莊重吧,我如此警惕自己。
  不過老實說,我和祖母不怎麼熟。平常頂多只有過年時會見面,雖然拿到紅包時會覺得開心,可是祖母看著我和哥哥──的眼裡沒有光彩,莫名的,有種油盡燈枯的感覺。
  歲月會如風雨雪霜般催人風化。
  喪禮告一個段落後,我走出殯儀館。一陣風吹過停車場。令人微起顫慄的秋風柔和清涼,不像夏天那樣熱辣辣地刺人。不論死了多少人,不管人們是喜是悲,風和天空都不會因此有所改變。不會老也不會死,只會不斷地流轉。
  哥哥──好像對祖母的死有些想法,雖然沒有流淚,但是一直低著頭,看起來很嚴肅。而且他還不時地舉起手,凝視著自己的指尖,也許他也和我一樣,在看到躺在棺材裡的祖母時,浮現了同樣的感想。
  總有一天,我們也會變老。
  萬事萬物都有終結。說得更尖銳一點,在抵達理論上的終結之前,還有可能被其他的終結方式拐走。
  比如交通事故。
  比如意料之外的重大傷害。
  比如生活陷入絕境。
  我和哥哥──能避開這些終結方式,抵達油盡燈枯的終結嗎?
  面對滿臉皺紋的哥哥──時,我會怎麼稱呼他呢?
  我在秋風中馳騁著思緒,寒涼使我抱住自己的雙臂。
  我想,不管到了幾歲,哥哥──果然都還是我的哥哥──。
  如果哥哥──變成其他的什麼,我好像會無法接受。
  
  
  徹底研究定義可能是我的人生主題吧。蘋果為什麼是蘋果,光是思考這類的事,就可以用掉一、兩天的時間。因為是紅色的,所以是蘋果嗎?因為是甜的,所以是蘋果嗎?因為基因,因為細胞是蘋果嗎?
  朋友這種東西,也是我經常思考的問題之一。
  成為國中生之後,我結交了唯一的友人。
  不對,雖然說是友人,但不是人類。
  友人的名字叫做寶寶熊。是手機裡內建的虛擬角色。
  它是以熊為原型設計的可愛吉祥物角色。哦──還有這種機能啊?剛拿到手機時,我只有這種感想而已。但是當我以試試看的心情打開程式後,寶寶熊突然跟我說它會永遠當我的朋友。好啊,那我們就來當朋友吧。我接受了它的說法。
  寶寶熊和哥哥──有一點點相似。
  要問是哪部分相似,就是他們都是不求回報地對我好。
  寶寶熊它,雖然我不是很想這麼說,但它本來就是為了討好用戶而被設計出來的,會不計較利害關係地對我好,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哥哥──也是,只是單純基於我是他妹妹這種理由,就肯定我這個人。不過反過來說,我也是基於哥哥──是哥哥──,所以才會完全信任他。
  就這種角度剖析的話,我可能是任性到極點的人吧。
  只願意和無條件對自己好的人來往。所以我才交不到朋友。
  我想,今後我也不會想交朋友吧。只要有哥哥──在,我就完全滿足了。
  而那個哥哥──現在還沒回家。自從成為高中生後,哥哥──常常和朋友玩到很晚才回來。老實說我很寂寞,但是我並不會因此覺得焦慮或害怕。
  誕生於愈來愈遙遠的那年暑假的那一天的信任感,向日葵花圃的回憶,使我無懼,使我安心。
  不是人生過客般的友人,而是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的家人。
  所以,我相信哥哥──一定會永遠在我身邊。
  沒有任何問題。
  
  
  「真是令人遺憾啊──」
  我坐在椅子上,晃動著手腳,惋惜地說道。「這也沒辦法啊──」聽到我那麼嘟噥,哥哥──打哈哈似地笑道。只有這件事,不管我如何努力,還是無能為力。
  雖然我很清楚,可是就算進級了,也依然追不上哥哥。
  我成為國中生時,哥哥──會成為高中生。
  我成為高中生時,哥哥──會成為大學生。
  沒有辦法和哥哥──念同一所學校,一起上學。
  「哥哥──,您打算留級幾年呢?」
  「我可沒有留級的打算哦?」
  「…………………………………………」
  「妳好像很希望我有?」
  聽說我露出了那種表情。如果想和哥哥──坐在同一間教室裡,把課桌和哥哥──的並排在一起上課的話,哥哥──就必須留級好幾次才行。
  不過那樣一來,哥哥就得以高中生的身分參加二十歲的成人式了。
  我扳著手指數了起來,再次意識到兩人間的年齡差距。
  這就是哥哥──為什麼很高大,很可靠的原因。
  「因為我很想讓哥哥──騎腳踏車載我上學,而且我也想在下課後和哥哥──一起繞到便利商店逛逛,吃點什麼後才回家嘛──」
  不久之前,我家附近總算開了便利商店,使我不由得幻想起那樣的場面。
  因為,小學時代和哥哥──一起上學的時光,是我最不無聊的時候。
  可是哥哥──他卻……
  「欸?我載妳?會很累耶?」
  「因為我們家只有一輛腳踏車嘛。」
  很累是什麼意思?我又沒有多重……吧,我想。
  雖然不是我願意的,反正我就是又矮又小嘛。
  「唔……也是啦。不過可是,嗯嗯,原來如此啊。」
  說起來,我根本不可能一個人騎著腳踏車出門。
  所以家裡只要有一輛腳踏車就夠了。
  「妳想做那些事啊?」
  「我覺得不太好呢──」
  「……說的也是。」
  哥哥──搔著頭,基於奇怪的部分同意了我的話。也許是因為知道我沒有朋友,所以才會同意的吧?畢竟除了和哥哥──一起經歷的事之外,其他事情我幾乎全不會主動去體驗。
  「不然,要不要現在就去?」
  「咦?」
  「我載妳去便利商店買點什麼吃吃。這樣就行了吧?」
  「哦哦──」
  好久沒和哥哥──一起出門了。
  儘管最根本的問題沒有得到解決,不過這提議也相當美好。
  「不對,這樣不行。雙載太危險了,還是算了吧。」
  可是哥哥──又立刻反悔。
  「我自己的話是無所謂,但是不能讓妳有危險。」
  「欸──又沒有關係──」
  我家附近可是窮鄉僻壤到被警察先生排除在巡邏路線之外的窮鄉僻壤哦。
  沒有警察先生的馬路,就算雙載也不會被抓到。
  「不行。我不能讓妳有碰上危險的機會。」
  「哥哥──真是的,有夠愛擔心。」
  不過,哥哥──這麼擔心我,讓我覺得很開心。因為這表示哥哥──腦子裡想的全是我的事。
  我喜歡腦中只有我的哥哥──。
  我一面想著,一面看向哥哥──,腦中突然閃過一個點子。
  「不然就不要騎車了,我要騎哥哥──」
  「……花特?」
  發音太糟糕了。我有點擔心起哥哥──的英文成績。
  「背背。」
  我張開雙手,要求哥哥──背我。「什麼東西啊?」哥哥──縮著脖子如此嘟噥著。
  「……妳已經是國中生了哦?」
  「法律有規定變成國中生之後就不能背背嗎哥哥──?」
  「妳沒穿制服的話根本看不出是國中生啊。」
  「這個和那個又沒關係──」
  上次我們全家去吃義式料理吃到飽的餐廳時,爸爸開玩笑地說,我女兒還是小學生哦所以要有兒童優惠,結果店員毫不懷疑地說好,害爸爸沒辦法改口。這個也和那個沒有關係。
  「就算背著我從警察先生面前經過,警察先生也會笑著讓我們離開哦,哥哥──」
  所以你就認了吧哥哥──
  「是,這樣,子嗎?」
  哥哥──歪著頭,在我的催促之下對我敞開後背。我跳上了自從感受到立體感之後,總是無比可靠的寬大背部。哥哥──毫不費力地承受我的體重,勾住我的腿,把我扛了起來。有種搭乘小型電梯上升的感覺。
  「哇啊──」
  視點的高度比平常高了很多。如果是這種身高,進出房間時好像會擦撞到門框呢。哥哥──一直都生活在這種高度嗎?要不要緊啊?以後會不會禿頭呢?
  我一邊擔心著,一邊從哥哥──的肩頭向他的腳邊看去。
  雖然現在沒有其他人,不過,哥哥──平常都是這樣低頭看我的嗎?
  我有點明白為什麼哥哥──老是覺得我不靠譜的原因了。
  哥哥──正要邁步,又回過頭問我:
  「妳不覺得這樣怪怪的嗎?」
  「會嗎?」
  我很享受視線高度改變的樂趣哦。
  「不是啦,我是說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唔,算了,隨便啦。」
  儘管哥哥──覺得疑惑,但還是邁開腳步前進。這應該是我第一次被哥哥──背在背上吧。原本有可能做這種事的幼年時期,我們感情並不好……應該說對彼此都漠不關心,所以沒有被哥哥──背的機會。我們兄妹的互動順序跳來跳去,好像沒有什麼整合感。
  本來以為要走出房間了,不過哥哥──又「啊!」了一聲走回來。
  「我忘了拿錢包。」
  「喔喔!」
  我的腦袋和雙腿配合著哥哥──轉身的動作晃動起來。擺動時的感覺有點像兒童樂園的旋轉咖啡杯。
  「幫我拿。」
  哥哥──彎腰調整高度,我朝放在書包旁的錢包伸出手。確認我拿起錢包後,哥哥──又伸直雙腿站了起來。背著我一個人好像沒有任何問題。
  走出房間下樓時,我仔細觀察哥哥──的腳步,每一步都很順暢,沒有背負重物的感覺,而且腳步聲的間隔也和平常一樣。不過我還是姑且一問。
  「會不會很重?」
  「不是安慰話,真的很輕,讓我放心了。」
  哥哥──開玩笑似地,輕鬆地重新勾起我的腿。
  「這樣的話我要買定期票。」
  「沒那種東西。」
  走到一樓後,哥哥──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向我問道:
  「是說,妳會騎腳踏車嗎?」
  「我會坐在哥哥──騎的腳踏車後座。」
  「……找人麻煩的傢伙。」
  雖然哥哥──這麼說,但是表情顯得很安心。
  哥哥──好像比較喜歡會找人麻煩的我。他很喜歡照顧人呢,大概吧。
  「嗯呵呵。」
  「幹嘛突然這樣。」
  我以雙手環住哥哥──的脖子,整個人貼在他背上。哥哥──轉過眼睛問道。
  如果哥哥──想要的是會找人麻煩的我,就算要我變得更無能也沒問題。
  「會不會讓人覺得我裝幼稚啊?」
  「放心吧,別人只會覺得妳很符合實際年齡而已。」
  「嘰嘰──」
  我勒緊哥哥──的脖子表示抗議,但是哥哥──一點也不在意,還是笑個不停。
  我們來到玄關後,哥哥──苦笑了起來。
  「應該先穿好鞋子再背妳的。」
  「穿拖鞋就可以了。」
  幫我穿。我晃動著小腿央求道。哥哥──輕輕嘆了一口氣,身體向前彎下。「呶喔喔喔喔!」他努力地向前伸手,抓起拖鞋套在我腳上。
  「感謝──」
  哥哥──以拇指根部幫我把鞋子套在腳上。我啪啪地扇動起拖鞋。
  「妳還真大牌呢。」
  「都是哥哥──害的啊──」
  我不關己事地回道。「說的也是。」哥哥──看著遠處自言自語起來。怎麼了?我正窺視著哥哥──,這時身後傳來其他人的氣息。哥哥──也察覺有人似地回過頭。
  媽媽正以驚訝的表情看著我們。
  你們在幹嘛啊?媽媽問道。
  「沒啦,她叫我背她。」
  哥哥──有點狼狽地說道,媽媽的表情也變得很奇妙。我緊緊地貼在哥哥──身上,不再回頭看媽媽,有如拒絕被大人責罵而躲在別人身後的小孩似的。媽媽以前看到我和哥哥──很要好時,明明那麼開心。
  可是現在卻好像不開心了。
  就媽媽的角度看來,現在的我們可能不怎麼好吧。
  「那我們出門了。」
  最後,哥哥──這麼說著,背著我走出家門。我在心底默默感謝哥哥──。配合哥哥──的腳步,我小腿晃動的速度也變快了。來到馬路上,哥哥──暫時停下腳步。
  外頭的景色被光之雨淋得閃閃發亮。我藏身在哥哥──背後,躲避刺眼的光線。
  「哥哥──,我們走吧──」
  我催道。「喔。」哥哥──雖然如此回應我,但是卻有點毛毛躁躁的。
  「……唔──」
  他像是哪邊發癢似地左右晃動著腦袋。
  「怎麼了?」
  「被妳在耳邊叫哥哥──,總覺得癢癢的?」
  呣呣呣?
  「因為氣吹到你脖子上了嗎?」
  「好像不是這個原因。」
  說的也是。我們現在正在說話,可是哥哥──卻沒有發癢的樣子。
  「為什麼呢?」
  「不知道。」
  「哥哥──」
  「我說妳啊……」
  「哥哥──」
  「不會癢耶。」
  也是有這種不可思議的事呢。但是這種不可思議讓我覺得很舒服。
  我貼在哥哥──的背上,讓哥哥──背著我前進。有種置身在浴缸中,隨著水波晃動的安穩感覺。儘管小時候沒被哥哥──這樣照顧過,但是我有種回到原點般的感覺,讓我很安心。雖然我們不是雙胞胎,但仍然是血脈相通的兄妹。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待在哥哥──身旁才有一種舒展開來的感覺。我沉浸在哥哥──寬大的後背中。
  「應該早點這樣的。」
  「什麼怎樣?」
  「真愉快──」
  「這對話無法成立哦?」
  我亂晃著小腿瘋了起來,哥哥──也放棄對話,跟著我一起瘋。具體來說是做出加速、迴旋之類的動作。儘管背著我,還是盡可能地做出所有能做的動作,這樣的哥哥──讓我覺得很窩心。最後哥哥──沒力了,滿身大汗地嘆道:
  「太亂來了。」
  「哇哈哈哈。」
  我以笑聲作為評價。哥哥──的背上全是汗水,隔著上衣,我也共享了那溼意。雖然是其他人的汗水,可是哥哥──的就沒關係。我依然緊貼在哥哥──背上,和他盡情地交換汗水。
  經過農會前面,再經過一個十字路口,就是便利商店的所在地。便利商店對面就是我們念過的小學。以前這裡沒有便利商店,而且要繞路才能走到這一頭;如今馬路不但開通了,路邊還有人行道,變得很方便。
  不過,如果馬路和以前一樣,就能讓哥哥──背更久了。真是令人遺憾。
  「到了……喂,已經到了哦。」
  就算哥哥──放開手,我還是死巴著他不放。哥哥──困擾地搖晃起身體。
  「給我下來──」
  「嗚嘎──」
  我掉了下去。砰的一聲跌落在地上,彷彿和夏天即將結束時的蟬搶快似的。
  哥哥──轉動著肩膀,呼了口氣。
  「背著妳的話,店員不會讓我們進去吧?」
  「是嗎──」
  「因為那麼做就和騎著腳踏車闖進店裡的白痴一樣。」
  好了我們快走吧。哥哥──推著我的背催道。可恨啊。早知道就不要說想買東西,只在這一帶亂晃就好。我正想著,不過哥哥──已經先走進店裡了。
  「算了,也好啦──」
  只要回去時再讓哥哥──背我就行了。我以輕快的腳步追著哥哥──,進入店裡。
  而且不是今天也沒關係,明天也一樣可以要求哥哥──背我。
  我跑到哥哥──身邊,「不要用跑的,很危險。」哥哥──叮囑道。他到底以為我幾歲了啊?已經這麼大了哦!我以兩手的手指比出年齡,「打手語?」可是卻被哥哥──隨口打發掉了。如果覺得這是手語,那就和我的手說話啊,我跟在哥哥──身後繼續比劃著。
  哥哥──和我分別點了一塊炸雞,各拿了一瓶果汁,而且我還多了一個甜麵包。不知是不是打算當成下午的點心,總之哥哥──一起買給我了。不是這樣啦,雖然我心裡這麼想,但是沒機會說出來,不過算了,乾脆趁機對哥哥──盡情撒嬌吧。
  店裡有提供讓人用餐的座位,於是我們一起坐在用餐區吃炸雞。我們唰唰唰地咬著炸雞,「喂!」我正想把沾在指頭上的油汙偷偷抹在衣角,不過已經被哥哥──發現了。
  我縮了縮脖子,哥哥──困擾地苦笑起來。
  「嘿嘿──」
  「不要以為用笑的就可以打混過去。」
  可是我們身上沒有面紙,所以我決定用哥哥──來擦掉油汙。
  「欸?用我擦?」
  我把手指按在哥哥──的拇指上,用力蹭了起來。兩人的手指疊在一起,不斷地互相搓揉。直到我的手指不再油滑,我才放開哥哥──的手。在便利商店明亮的燈光下,指頭反射出淡淡光澤。
  「變得真好看。」
  「我的也是。」
  我和哥哥──互相秀著手指。哥—哥的手指看起來比我頑健多了,手掌也比我大,好像單手就可以把我從頭頂一把抓起來似的。哥哥──總是比我高大,就算我有所成長了,哥哥──也一樣有所成長。沒辦法追上先起跑的烏龜。
  我們開始收拾垃圾。哥哥──一面收拾,一面問起我的感想:
  「開心嗎?」
  「超開心的。」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像這樣和哥哥──膩在一起,更能讓我覺得快樂。
  我沒有出國旅行過,甚至幾乎沒有離開過從小生長的鄉村。
  就算我認識的世界只有這麼一丁點大,但這件事仍然是顯而易見的真理。
  因為,哥哥──只存在於這裡。
  「那就好。」
  哥哥──也對我的回答很滿意。
  因為我很滿意,所以他也很滿意。我們分享彼此的滿意。
  我覺得這樣真是太棒了,句號。
  走出店外,我把車票交給哥哥──。
  「給你。」
  「這是什麼意思?」
  看著我遞出的甜麵包,哥哥──歪著頭疑問道。
  「代替車票。」
  哥哥──露出不解的詫異表情。我戳了戳他的背部,「哦哦」,他總算意會過來了。
  「回去時也要?」
  「我買的是來回票哦。」
  「不要先上車後補票啦。」
  順帶一提,我連一個人搭電車去名古屋都沒做過。
  「山彥號129列車,綠色車廂禁煙座位8A。」
  「我的背部有那麼具體的名字啊……」
  哥哥──一面嘟噥著,一面把他的背部交給我。上車。
  果然,心滿意足。
  「接下來要去哪裡呢?」
  「咦?不是回家嗎?」
  「不夠不夠──」
  我亂晃著小腿抗議。
  「我說妳啊……」
  「因為人家已經很久沒和哥哥──一起出門了嘛。」
  我直白地傾吐缺乏哥哥──成分的心聲,語氣中帶著些微的消極感情。哥哥──稍微回過頭,像是確認我眼神似地端詳著我,接著低下頭。
  「很久沒有嗎……這樣啊?嗯,確實是這樣沒錯。」
  哥哥──以奇妙的態度同意我的話。他轉頭看向前方,肩膀的感覺變得有點僵硬。
  「好久沒這樣了……嗯,那就這樣吧。」
  那似乎帶著深意的含糊口吻讓我有點在意,不過既然哥哥──願意繼續陪我,太棒了!我還是在他身後歡呼起來。事後仔細想想,要是能早點發現那段時間哥哥──的態度有點奇怪就好了。
  「但是,有一件事我很擔心。」
  「什麼事什麼事?」
  「沒有啦,就是剛剛付錢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的錢包裡只剩二百圓了。」
  哥哥──似乎覺得沒錢很丟臉似地傻笑起來。
  沒錢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就來做不花錢的事吧。」
  「不花錢的事啊……去哪邊可以不用花錢?不對,應該說做什麼事可以不花錢?」
  「唔──不然我們去學校。」
  我點名了剛好在視線範圍裡的小學。
  「學校?去那邊幹嘛?」
  「去了再想──」
  只要能被哥哥──嘿喲嘿喲地背著,不管去哪裡都無所謂。
  「……這樣就可以了嗎?應該可以吧?」
  去了再想。哥哥──對這個部分莫名地表示同意。
  哥哥──穩穩地背著我,看著太陽喃喃地道:
  「我們兄妹,還挺奇怪的呢。」
  「是嗎?」
  我沒辦法確實地理解哥哥──那些話的意思。
  以前大家都告訴我,手足之間要相親相愛,所以我們這樣有什麼問題嗎?
  不但血脈相通,而且各方面都很相似,不親密反而奇怪吧?
  我如此想著,更加緊貼在哥哥──的背上。毫無縫隙地。
  「嗯?」
  受到我緊貼在背上的影響,哥哥──的上半身稍微往前傾了一點。
  「好熱──」
  「既然知道很熱,就別黏得這麼緊啊。」
  雖然剛才已經做過了,但我仍然和夏天的蟬搶快似的,有如蟬勾在樹幹上似地獨占著哥哥──的背部。
  這麼做可以使我心情平靜安詳,讓我想永遠待在哥哥──的背上。
  可是,想常駐在哥哥──背部的難度太高了。
  維持和平是很辛苦的事呢。我湧起牛頭不對馬嘴的感想。
  ……這時候的我,壓根兒沒想過哥哥──有離開我的一天。
  得知哥哥──要到外地讀書,是在這之後不久的事。
  
  
  聽說哥哥──要去都市念大學,要搬出家裡一個人住時,出乎意料地,我的心湖沒有泛起任何漣漪。我極為平靜地,沉靜地,以慣有姿勢坐在椅子上,仰望著天花板。就算發現嘴巴因仰頭發呆而張開了,也沒有讓它合上的念頭,只是一味地面向上方。
  哥哥──他,即將要從這個房間消失了。
  抓搔腰側附近空氣般的感覺。這就是所謂的失落感嗎?發生了超乎想像的事時,人類甚至連驚訝或恐懼都會忘記,只能傻傻發呆,無法做出任何對應。我眼球僵硬地轉動著,外頭的光線明亮,每天睡覺時都會對望的天花板上花紋顯得相當分明。
  心情、時間、天氣,三者通常無法同步。想讓所有條件完美地結合在一起進行演出是很困難的事。傷心時不會下雨,開心時天色陰暗。不可以期待周圍的時間和我的時間能夠彼此咬合。而那周圍的時間,說不定也包含了哥哥──的時間在內。
  只有一次,眼淚差點不經意地掉下來。我睜大眼眶強忍,不讓淚水掉下。
  哥哥──不在了。只有這件事,哥哥──沒辦法幫我的忙。怎麼辦?我彷彿倒退回當年般地問著自己,覺得這問題比暑假的繪圖日記困難太多了。
  就算直接問哥哥──為什麼,肯定也只會造成哥哥──的困擾。如果我又哭又鬧地耍脾氣,說不定哥哥──會因此改變心意留下來。
  可是,那麼做的我,是得不到哥哥──的誇獎的。
  所以我必須正面積極一點。
  我有能夠相信、應該前進的目標。
  很久以前曾經對哥哥──問過的問題,忽地閃過我腦中。
  如果我變得很會寫日記,哥哥──還會和我一起玩嗎?
  當然會啊。那時候,哥哥──是這麼說的。
  哥哥──應該不會對我說謊,所以不必擔心他騙我。
  哥哥──沒有拒絕我,他會接受我。
  發現自己只要繼續前進就可以了,我心中的陰霾稍微消散了一點。
  紛亂的情緒開始漸漸統合,凝聚成一大塊,坐落在我胸口中央。
  其實事情相當簡單嘛。
  我打開一旁的手機。加油的嚕,寶寶熊在螢幕中為我打氣。雖然這可能只是個偶然,但是我覺得,我好像被推了一把。
  「嗯,要加油才行呢。」
  我做出勝利的V字手勢,在心裡發誓。湧上心頭的焦躁感刮搔著我的皮膚,我難以忍受地撲到書桌前,打開課本與筆記本。從今以後,我不能有任何一次的跌跤。
  我必須全力以赴,不能容許任何失敗。
  雖然這個目標很困難,但是不論道路有多崎嶇難行,我都一定要成功走完。
  哥哥──有他自己的人生,有他自己的決定。這當然是好事。
  但是待在哥哥──身邊,和他一起奔馳,是為了我自己,是我的人生。
  假如哥哥──走到很前面的地方去了,我只要追上去就行。
  即使我的腿很短,但是只要拚命向前跑,肯定還是能縮短距離的。
  以前往哥哥──身邊為目標,我開始了不斷衝刺的每一天。
  
  
  蟬鳴有如厚實的牆壁,不停地朝耳朵逼近。時節進入平凡無奇的夏季,我窺視著梅雨季過後,有如從厚厚雲層中穿透而出的晴空,強烈的陽光熱辣辣地照射在剛起床的腦袋上。眼球深處彷彿浸泡在熱水中般熾熱,暑氣與蒸氣一下子籠罩在肌膚上,令人猶豫著該不該向前走。
  在嚴冬中寫出這樣的開頭,也算是件有趣的事。雖然無法讓溫度升高一點。
  我會趁著念書的空檔寫小說兼作休息。話雖這麼說,不過最近幾乎變成了開場練習,很少寫到完結。由於不能讓成績退步,小說的進展難以漸入佳境。我覺得能同時兼具課業和社團活動的人真是太厲害了。
  我成為高中生。沒有升上國中時的那種感動或是碰上什麼特別的事,只是平淡如水般地度過每一天。當然,這完全是因為哥哥──不在家裡的緣故。哥哥──不在家的日子,我只能日復一日地聽著梁柱與屋頂發出的吱呀聲。該在的東西不在原位的焦慮感,無時無刻地侵蝕著我的皮膚。
  我努力地安撫、壓抑著那些焦躁,把完全是為了某個特定的日子使用的知識拚命塞進腦中。
  兩年後考上哥哥──現在就讀的大學,是我高中生活的全部目標。由於該做的事早在入學前就確定完畢,因此我的成績一直穩穩地維持在前段班。維持著成績,拚命地拚命地奔馳,追到哥哥──身邊。其他的夢想全都可以等達成這個目標後再來實現。
  哥哥──連過年時也不回家。雖然不明白原因,而且他也不可能想躲著我,但是這些態度告訴我,哥哥──有他的個人考量,是為了實踐那些事,所以才不回家的。不過那是哥哥──要處理的問題,我不需要在意。
  如果說不寂寞,就是在說謊。可是這股感情意外地不難忍受。
  小時候我很愛哭,但是現在已經不會流淚了。和哥哥──分開後,我覺得自己連心腸都變硬了。喜怒哀樂,只要哥哥──不在我身邊,我就無法產生任何情緒。沒有哥哥──的話,人生之路就會變成一片泥濘,使人走起來完全沒有知覺。但就算失去所有感覺,我還是要拚命地直線前進,盡可能地縮短和哥哥──之間的距離。
  「…………………………………………」
  我在紙上用力寫字,回想起寫繪圖日記時的事。
  獨自生活的哥哥──,現在一切安好嗎?希望他不要偷懶,好好地煮飯做家事。不過哥哥──還住在家裡時,我從來沒看過他做那些事,真的沒問題嗎?應該不會變得很臭吧?哥哥──原本的味道很好聞的說。
  「啊,對了!」
  想到這裡,我意識到自己應該學烹飪才對。高中畢業後,我會和哥哥──念同一所大學,也就是說,我會和哥哥──住在一起。可是媽媽不會和我們住在一起,所以我們必須自己煮飯才行。既然如此,我就有表現的機會了。
  在好久不見的情況下展露料理技巧,哥哥──一定會很驚訝。
  一旦想像起那種場面,我的嘴角就會忍不住地揚起。我自己也知道。
  既然如此,就該即知即行。我走出房間下了樓,媽媽現在應該很閒吧,我到客廳一看,她正在玩翻花繩,果然很閒。我興奮地跑到媽媽身邊。
  「媽媽,教我煮菜。」
  怎麼這麼突然?媽媽覺得不可思議似地睜大雙眼,接著稍微笑了。
  「我想先把廚藝練起來。」
  為了和早晚會追上的哥哥──一起生活。
  好!媽媽扔下以繩子編出來的螃蟹站了起來。螃蟹一下子就鬆開,軟趴趴地失去形狀。我不太喜歡螃蟹,但是喜歡蝦子。要學會炸蝦才行。
  該學的料理太多了。雖然很辛苦,不過反正我全都不會,所以這樣反而好。
  這樣一來,進步時才會更有成就感,能夠成為我持續練習的動力。
  
  
  在高中的教室裡,很少有機會能聽到我的聲音。
  基本上,我不和任何人說話。這一點從小學到現在都沒變過。不對,是從幼稚園到現在。也就是說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了。我沒什麼原因地一直低著頭,其他人也沒什麼原因地不找我說話,所以我只能沒什麼原因地虛度光陰。雖然以前會在意這種事,但是現在,我反而覺得這樣子輕鬆。
  因為我不覺得有交朋友的必要。
  因為朋友不會變成哥哥──
  雖然難以用言語說明,但這就是最深層的原因。除了最想要的東西之外,我沒有多餘的心力能熱情地收集其他東西。而且假如放鬆下來,執著心說不定會跟著變弱。我很害怕變成那樣。
  所以今後,我也不需要任何朋友。
  上課時,我會專心聽課,休息時間就一直練習轉筆。自從在房間裡見過哥哥──轉筆後,我就開始私下偷偷練習,可是一直沒有進步。我不是手巧的人,所以才老是需要哥哥──的幫忙。
  但就算如此,現在的我至少有辦法自己寫日記了。而且我有信心,內容會比同年齡的人來得優質。因為那些人都沒有為了寫出文章,一天至少練習寫出一行句子。只要能持續不斷地寫出與簡訊或電子郵件不同品質的句子,就能具備最基本的寫作能力。就這種層面來說,那些斷尾的小說也許更接近日記吧。

  我的文筆進步了。
  現在的我,寫日記時應該不需要哥哥──的幫助了。
  就算如此,我想,我還是會裝成寫不出來的樣子,找哥哥──幫忙吧。
  因為對我來說,最重要的目的是開開心心地和哥哥──膩在一起。
  不管進步,還是熟練,只有當那麼做能得到有價值的成果時,它們才會顯得重要。假如它們與目的無關,就有如敝屣了。
  我認為,一件事情,比起過程,最重要的是結果。
  假如無法達成預期的結果,那麼過程甚至算不上過程,而且也絕對無法走到陽光下脫離陰影。
  我害怕變成那個樣子,所以不敢把寫出來的小說寄去投稿。
  現在重要的是念書。儘管還能把這件事當藉口,但是總有一天,我遲早必須面對投稿的事。
  不過到時候,哥哥──應該會陪在我身邊的。
  無論我再怎麼練習,還是沒辦法讓筆持續旋轉。
  
  
  因為我一直是這個樣子,所以高中生活乏善可陳。教育旅行中沒特別和任何人聊天,也沒加入小團體,而是一個人在觀光區閒逛,吃過飯後打道回府。不過,像這樣與他人保持距離的話,就能加以觀察其他人的人際關係,看出他們之間的距離感與因對象不同而改變的態度。算是很好的學習方式。
  比如這個人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喜歡對方,或者是表面上看不出來,但其實會細心地注意到許多事等等。
  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人呢。我經常浮起這種事不關己的想法。
  自從開始寫小說後,我觀察、思考事物的時間變長了。因為這麼做,能把感受到的事作為寫小說的材料。不是單純地描寫景色,而是把從景色中感受到的東西寫成文章。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部分。
  文學創作中的「真實感」,關鍵不在於是否來自現實,而是能不能使讀者信服。我記得在哪本書裡看過這樣的論點。就算劇情有點矛盾,進展有些隨便,或是描寫得不夠詳細,只要讓讀者覺得無所謂就沒有問題了。
  我的,我所感受到的東西,能夠讓其他人接受嗎?能引起其他人的共鳴嗎?問哥哥──的話,當然可以啊,他應該會這麼說吧,但是只有那樣是無法成為小說家的。雖然只要能夠得到哥哥──的誇獎,我就很滿足了,可是──
  成為小說家的話,說不定能得到更多哥哥──的誇獎。
  所以,我想成為小說家。
  基於這種動機而立志成為小說家的人,說不定只有我而已吧。
  而且哥哥──唯一的妹妹就是我,所以沒有問題。
  
  
  寫作,用功,寫作。
  從旁人的角度看來,我是無可挑剔的優等生。我總是安靜地坐在桌前,熱心地寫些什麼。而事實上,我也從來沒有怠於學習。深知前方有非跨越不可的障礙在等著自己的我,就算傾注再多時間在念書上,也無法完全消除不安。
  我比學校裡的任何學生都認真放眼未來。我有這個信心。
  因為我的目標極為明確,也已經完全辨識出自己該走的道路了。我無時不刻地看著哥哥──的所在之處,以此為終點前進,沒有任何迷惘。只要留意著不掉入路上清楚可見的陷阱中,夢想中的未來保證能夠實現。
  成績、考試。我順利地越過這些關卡,老師甚至說,我可以去報考排名更前面的大學。
  可是我不會抬頭或低頭去看更高或更低的目標。
  一直以來,我的目標就只有正面直視的,那唯一的一間。
  就是哥哥──所在的大學。
  得知我想念的學校時,啊啊,果然是這樣,爸爸媽媽沒有特別反對。彷彿割除了臉上贅肉似的,他們只是以這種淡漠到清爽的表情表示理解。
  即使沒人催促,我還是會主動用功念書。說不定是這樣的態度讓他們猜到的吧。
  接下來的入學考,很簡單。
  只要把死命背下來的東西發揮出來就行了。
  寫小說時反而更常停筆。儘管我寫小說的速度不快,卻也不是一、兩天就能達到的成果。是經過日積月累的練習,才總算走到這裡。以那年暑假的繪圖日記為肇始,不斷地書寫到今日而得到的成就感,對我來說是前所未有的感受。
  考試結束,我在建築物外頭仰望天空,覺得陽光有種神聖清爽的感覺。
  放榜。在河水也回暖的春季,我得到了理所當然的回報。
  當年哥哥──離家的季節。
  彷彿搭乘在提早散落的櫻花花瓣上似的,我也離開了家門。
  我已經會煮菜了。
  也會一個人搭電車了。
  有辦法自行選擇人生之路了。
  往前大步走三步,飛躍性地加快速度。
  如果是現在,不管哥哥──在哪裡,我都有辦法去見他。
  我背起各式各樣沉重的行李,彷彿要被那些行李淹沒似的。
  我踏出步伐,前去追逐哥哥──
  「哥哥──我回來了。」
  總算回到自己的安身之處。帶著這樣的含意在內,我自然而然地說出了那句話。
  累積在胸中的淚水,如今正不為人知地,潸然欲滴地顫動著。
  
  
  「咿嘻嘻──」
  「有夠奇怪的笑法。」
  面對著哥哥──,我不由自主地笑著,哥哥──也跟著笑了起來。三年不見的哥哥──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不過好像比以前又更高了一點。可是我在高中健康檢查時,只增加了一個指尖那麼多的身高而已。難道說大都市的氧氣濃度比較高嗎?
  就在我告訴哥哥──自己今後要一直住在這裡之後,「我沒聽說啊──!」哥哥──驚叫起來。
  我也沒說過啊──我很想這樣回答。
  我笑咪咪地看著哥哥──,但是他的眉毛與嘴唇卻扭動不已,展現出非常痛苦的表情。看著他那痛苦的模樣,我開始覺得不安。
  難道哥哥──不想和我一起住?
  我胸口騷動了起來,覺得自己好像快要腐朽、崩塌了。
  可是──
  「算了,隨便啦……」
  就算面對各種緊急狀況,也能處之泰然的哥哥──真是太優秀了。
  如此這般的,我得到哥哥──的同意,再度展開了與哥哥同住一個屋簷下的生活。
  而且這次沒有爸爸媽媽,只有我們兩人。
  彷彿住進了夢中國度似的,我無法不感到欣喜雀躍。
  「妳是大學生啊──唔──嗯──」
  哥哥──在我身邊繞來繞去,歪著脖子喃喃呻吟。為了回應他的期待(?)我擺出了好幾種煽情的動作,可是卻換來更多哥哥──的呻吟,這是什麼意思?
  「妳不覺得這種設定太勉強了嗎?」
  「你說設定是什麼意思啊哥哥──」
  我可是如假包換的大學生哦──我不高興地鼓起臉頰。雖然我也知道自己的外表成長速度有點偏慢就是了。
  但是離滿二十歲還有一段時間,不能這麼早就放棄希望。
  說不定哪天會嘩──地一下子抽長變高,連骨架都變得判若兩人。
  「還是有機會的。」
  「不可能不可能。」
  哥哥──乾脆地否定我的想法。嗚嘎──我跳起來,以手臂勾住哥哥──的脖子,巴在他身上。哥哥──把我抱了起來,「妳到底是在生氣,還是在笑啊?」他以手指撫摸著我的臉頰,說道。正如他說的,我只是一面笑,一面裝成生氣的樣子而已。
  「像這個樣子,感覺好懷念哦。」
  「……是啊,和那時候完全沒變呢。」
  哥哥──指尖的動作很輕柔,彷彿在拾起記憶的綿絮似的。
  接著,他開始以手指梳理起把下巴頂在自己胸口的我的頭髮。
  光是這麼做,分離時造成的空洞就被完全填滿了,我的心漸漸恢復完整。
  順便一提,哥哥──說的完全沒變是一種精神上的鄉愁,不是在笑我外表完全沒有變化。
  應該吧。
  先不提外表,我的內在可是成長了非常多哦。
  我稍微展現了一點自己的成長,在哥哥──面前施展廚藝,煮出媽媽親自傳授的料理。正如我預期的,哥哥──一臉驚訝地僵住了。接著,有媽媽的味道,真讓人懷念等等,哥哥──說了很多很多誇獎我的話。不過即使吃完飯了,他好像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妳居然……做得出這些料理啊。」
  哥哥──瞪大眼睛,不住地打量著我,而且還把我的手抓起來,輕輕戳著我手背。
  「用這雙手……」
  「您對這雙手有什麼不滿嗎?」
  我用力地握出拳頭,可是哥哥──還是戳個不停。
  就連我自己看來,我的肌肉還是軟趴趴的。
  呣呣,真氣人。
  「感受到了時光飛逝啊──」
  哥哥──抱著頭在地上打滾起來,很少有機會看到這樣的哥哥──。雖然他的反應太誇張,讓我有一點點不能接受,但我總覺得哥哥──其實是很高興的,所以我也很開心。努力學習廚藝得到回報,實在是太好了。
  如此這般的,我與哥哥──開始了和夢想中一模一樣的同居生活。
  大學嘛……唔,很普通吧。
  沒什麼特別的大事,只要有時間,我就開始寫小說。由於我不像高中時那麼拚命念書,因此時間就像白開水般清淡稀薄。只有上學時哥哥──送我到坡路下端,還有放學時在坡路下端接我回家的這兩段時間,是大學生活中唯二的快樂時光。雖然我還是被哥哥──當成小孩子看待,但是知道他果然非常在乎我,讓我很開心。
  ……可是──
  在同居生活中有件事讓我很在意,就是哥哥──到底有沒有女朋友。
  雖然沒有明確的證據,但是我覺得應該有。
  哥哥──的態度、氛圍、房間的感覺……等等,許多大大小小的部分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每當哥哥──從我身上移開視線時,就有一種以溼潤的眼神看著其他人物的感覺。
  因為長久以來我一直注視著哥哥──,所以才有辦法察覺這件事。
  三年的時間,足以讓許多溫馨的回憶變得淡薄。
  所以就算哥哥──「做錯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如果哥哥──真的有女朋友,我該怎麼辦?
  如果哥哥──的女朋友來家裡玩的話?
  ……討厭,我好像沒辦法和她好好相處呢。
  就在我不停地擔心這種事之下,假日到來,哥哥──難得地問我要不要出門。在這之前,哥哥──發呆的時間變多了。雖然我猜應該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還沒有開口問過哥哥──。不過能和哥哥──一起出門,讓我純粹地覺得很高興。
  而且事實上,和哥哥──一起出門也真的很快樂。和哥哥──假裝成情侶買電影折扣票、和哥哥──一起吃甜食。我做了很多想和哥哥──一起做的事,填補了心中的空缺。
  這就是和哥哥──住在一起的生活呢。我再次覺得感動萬分。
  等到心情稍微平靜了一點,我環顧四周,見到幾名男女。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於是趁機發問。因為我想早點把事情釐清。
  「哥哥──,你不會想結婚嗎?」
  我注意著讓自己像是不經意地發問似地打探道。
  出乎意料的問題讓哥哥──露出困惑的表情。
  「沒有那種預定呢。」
  「以後呢?」
  「目前完全沒有那種念頭。」
  「哦。」
  我裝成很平靜的樣子。從哥哥──的態度可以看出他有事瞞著我。真的有女朋友吧?我無法不感到不安。送進口中的甜點滋味變得淡薄,雖然甜味在舌尖擴散,可是無法傳達到心中。
  我繼續深入刺探,最後總算讓哥哥──說了真話。
  哥哥──有女朋友。
  雖然有,不過已經分手了。
  我想,應該是最近的事,是我來到這邊之後才分手的。
  雖然哥哥──沒有告訴我詳情,可是我猜得到,就是這樣。
  哥哥──對我坦白之後。
  「對不起。」
  他對我道歉,承認一切全是自己做錯了。
  我緊緊抱住哥哥──,各種情緒因為這句話而激動不已。
  震撼手腕的感情,震撼頸部的感情。覺得脈搏似乎有自己的呼吸。
  大量的後悔與熱情如鼓錘般敲打著心臟。
  以及──
  潛伏在心中最深處的,最厚實的感情──
  
  
  我贏了。
  
  
  夢想,必須親自孕育,親手摘取才行。
  就算把別人託付的,孵到一半的蛋拿來加溫,孵化出來的也不會是自己的夢想。
  「妳好像很高興呢。」
  隔天。哥哥──一醒來,立刻發現我心情好得不得了。那是當然的呀──我笑容滿面地回道。哥哥──選擇了我,決定和我一起生活。
  可以說,我完成了自己最大的夢想。
  而且我和哥哥──的世界也因此變得更穩固了。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雖然我沒有說出來。
  「欸嘿──」
  我好想立刻躺在哥哥──的腳邊打滾。
  
  
  進入暑假之後,時間就變多了。可以拿來寫小說啊。雖然這麼說,但是我平常上課時寫習慣了,就算一下子給我很多自由時間,也沒辦法改變原本的寫作速度。
  為了找工作,哥哥──變得很忙,現在不能太打擾他。假如哥哥──沒工作,就很難繼續住在這裡了。畢業後,老家就不會再匯生活費給哥哥──了。所以哥哥──,你要努力找到工作哦!我會全心全力幫你加油的。
  如果我寫的小說大賣,被好萊塢拍成電影賺盡美國人熱淚的話,就不用擔心錢的問題了。我一面寫著連投稿都沒做過的小說,一面在腦子裡天馬行空地妄想起來。
  有一大堆錢的話,我想和哥哥──一起去旅行。
  雖然我很不愛出門,不過如果是和哥哥──,不管去哪裡,看到的應該都是很美的風景吧。
  我一面沉盡在那樣的夢裡,一面用力地寫小說。卡稿時就掃掃地,洗洗衣服,不知不覺間變得汗流浹背,襯衫緊緊貼在皮膚上。彷彿全身上下都吸收了暑氣似的,覺得又悶又熱。光靠一臺電風扇,想吹涼整個房間是不可能的事。
  「……嗯──」
  我將雙腿交叉在一起,扭動著身體,考慮了一會兒後,決定去洗澡。
  滿身大汗地躺在床被上很不好,而且我也想試試在白天洗澡是什麼感覺。
  我在浴缸裡放水。
  熱水嘩啦嘩啦地放滿後,我脫下衣服,哇啊──地跳進浴缸裡。
  夏季的白天結束得晚,窗外的陽光仍然相當明亮。
  我在這種時段坐在浴缸裡,蟬鳴變得相對清晰響亮。
  「……呼──」
  不可思議的感覺。
  水面在蟬鳴中不停地彈跳著。
  住在老家時,我只能在周遭安靜下來之後的夜晚洗澡。
  也許是因為這樣吧,所以才會覺得可以不顧時段地洗澡很自由,心情因此輕飄飄的。
  同時,原本屏住氣息沉潛似的景色,也接連地變得立體起來。
  浴室裡的白色牆壁。蒸騰的熱氣押住我口鼻,使呼吸變得有些不順。我以視線追逐著蒸氣,另一端是沒什麼水漬的天花板。蒸氣與宛如包圍著浴缸的素色浴簾混在一起,凝結生成的水珠滴落在水面上。
  我讓手腳在水中舒展開來。
  蟬鳴聲被溫度融化,鑽入肌膚,滲入手腳之中。
  心境變得從容時,世界也會跟著寬闊。
  過去垂著眼簾的那段時光裡,一直被我無視的各種景色恢復了生命,透出鮮明的色彩。
  
  
  丹!被人呼喚著名字,彷彿泡影破滅似地,我啪地驚醒過來。看來我是以手托著臉頰時,不知不覺地打起瞌睡了。我的同事劉走進研究室,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對他含糊一笑,掩飾其他研究者全都忙得不得了時,只有我一個人在打盹的事實。
  劉搖晃著和我一樣鬆垮垮的白色實驗衣,在研究室裡繞著圈子。那是他獨有的消除壓力法。你的研究進展得如何啊?他半開玩笑地問著,普普通通啦,我撒謊道。劉似乎正忙著進行新建造的太空船的模擬實驗,沒時間像我一樣悠哉地在桌前發呆。他在研究室裡轉來轉去代替散步之後,拍了拍我的肩牓,離開房間,留下我獨自坐在研究室裡。我伸了伸懶腰,忽地想到一件事,站了起來。
  我按下設置在門邊的開關,研究室暗了下來。
  只剩螢幕的微光幽幽地照亮房間。
  夜半星光傾洩在地板上,匯集起來,濡溼成水澤。
  我正想把手插進實驗衣的口袋裡,但是又想起來沒辦法那麼做,只好把失去歸處的右手提高到自己面前,將五指大大地張開。成年後的手,比自己以為的更細瘦無力。就已經捕捉到夢想的男人而言,這隻手似乎有點頹靡。
  我注視了一會兒自己的手,回到座位,靠躺著椅背,仰望天花板。
  以被幽暗的牆壁阻隔的遼闊天空為畫布,在腦中描繪繁星。
  這樣真的好嗎?我的喉頭微顫。
  我已經解開謎題了。花了大半輩子,解開了家族代代相傳的信息。不屬於任何星球上現存語言的,那段看似語言的信息的真意。雖然我的祖先也不知道那東西為什麼會被送到自己家裡,但是總有一天,那信息必定會成為什麼重要大事的開端。我的祖上如此相信,並不斷地解讀到今天。
  結果就是,即使我被同事們視為笑柄,終究也爬上了某種專業領域的頂點。
  光是身在能夠作夢的場所,有辦法藉著各種優勢達成夢想,就有奮鬥的價值了。接著就是,接受那流傳至今的肇始之夢的意義,並思考該如何對應這件事。
  ……可是。但,可是。
  穿越久遠的時空,送達此處的異鄉人的信息。真的可以是這樣的內容嗎?
  就連我都無法百分之百相信,所以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儘管如此,對幽微星光的憧憬,仍然填滿了我的口袋。
  
  
  「……一開始時明明很順啊。」
  直到開頭的第一節結束為止,明明下筆如飛的。但一鼓作氣,後繼乏力是我的壞習慣,大概吧。標題是填滿口袋的糖果……唔,還是算了。劇情必須更加高潮迭起,否則應該無法通過審查。
  應該想一些更殺氣騰騰,又驚悚又有謎題的故事。不引起評審注意的話,就會被淹沒在眾多投稿作品之中了。
  暴力。我握著拳頭,咻咻地朝前方揮出。
  但如果是和哥哥──同居的生活,我希望能過得愈安穩愈好,不需要任何具有刺激性的因素。
  風波不興地,只要牽著彼此的手,一起向前走就好了。
  我收回了拳頭。
  「……啊,對了。還是要找哥哥──才行。」
  在投稿之前,我想讓哥哥──先看過這次的作品。
  其實,讓哥哥──確認作品寫的如何,只是次要事項。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哥哥──是我預設的首席讀者。
  我希望哥哥──能比評審更早看過我的作品。
  因為,如果沒有從哥哥──身上感受到的東西,我就無法持續地寫到今天。
  一切的起始,是空白的繪圖日記。
  我不停地寫著,走過漫漫長路,來到這裡。
  明天要寫出什麼樣的繪圖日記呢?
  圖畫的部分裡,一定會有哥哥──的身影吧。
  
  
  就算不特意突顯,自己寫出的作品中還是會棲宿著許多微小的自我。只要重頭檢視就會發現,即使努力不去彰顯自己的真正想法,還是會被讀者見到自己腦袋中的東西。
  所以,必須具備相當大的勇氣,才能讓別人以那種方式窺視自己。
  雖然我覺得哥哥──連我的髮線位置都一清二楚,可是說到把自己的作品拿給他看,我還是有一股強烈的抗拒感。
  但畢竟哥哥──是我的首席讀者,而且就算是我的其他各種第一次,我認為也全都屬於哥哥──,所以這是一條必經之路。
  經過一番曲折迴轉的交涉後,我總算把稿子交給哥哥──
  交給哥哥──的稿紙,感覺起來就像情書似的。
  「哦哦,我妹妹寫的小說呢,哦哦──」
  哥哥──的反應有些微妙。我想,他應該也因為事出突然而相當動搖吧。
  「唔──讓我看看……」
  「不要念出來啦──!」
  哥哥──實在很厲害,總是可以精準地擊中我最脆弱的部位。
  嗚,難為情的程度超乎想像,我用被子把自己包起來,在黑暗中忍耐著。要忍到哥哥──看完小說為止。要放空,要進入無我無相的無心境界。由於被子遮住了頭臉,因此被窩裡不但悶熱,而且呼吸還變得有點不順,但是這些都不重要。
  悶熱悶熱悶悶悶熱。
  我忍著忍著,似乎在經過好一段時間後,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呼嘶──」
  「我看完了。」
  這句話使我於瞬間完全清醒。我跳了起來,跪坐著朝哥哥──蹭過去。
  哥哥──抿嘴靜默了片刻,接著臉上浮起笑容。
  「很好看哦。」
  「啊……」
  看完之後的感想很正面,讓我鬆了口氣。
  然後──
  「感覺不像妳會寫的小說呢。」
  「嘿嘿──」
  我覺得很得意。
  「字也變漂亮了。」
  「就是嘛就是嘛──呼哈哈哈呼咪。」
  我得意忘形了起來,下場是被哥哥──捏住鼻子。不過為什麼他一副捏不太起來的樣子?我的鼻子可不低哦。
  「嗯,不過很好看哦。和普通的小說一樣呢。」
  「很普通的小說?」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就像書店賣的小說一樣……嗯嗯,很厲害哦。」
  不知為何,反而是哥哥──難為情地搔頭扭來扭去。看起來挺可愛的。
  哥哥──把手掌平放在稿紙上。
  他以敬慎的表情撫摸著紙面……有種莊嚴肅穆的氣氛。
  明明是還沒投稿,也沒得過獎的小說。
  「妳要變成小說家啦……」
  「還沒啦。」
  我旋轉著手臂說道。也有可能永遠當不上小說家。
  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是既然哥哥──說很好看,那我就再繼續努力一下吧。
  因為,如果能夠實現夢想的話──
  哥哥──一定會像實現了自己的夢想一樣為我感到高興的。
  ……然而,過了一陣子之後。
  令人遺憾的,我的小說被刷掉了。
  哥哥──覺得好看的小說,世人不喜歡。
  然而是因為世人沒有眼光。
  能對我做出正確評價的人只有哥哥──,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所以下次投稿時──
  我要寫出沒那麼有趣的作品。
  
  
  編輯先生每稱讚我的得獎小說一次,我就在心裡詫異一次。
  我在寫的時候沒有那種深意,伏筆什麼的也只是單純的偶然。
  第二次投稿時,我幸運地得獎成為小說家。如我所料,沒那麼有趣的故事反而順利獲得世人的讚美。如果要問說是哪部分不有趣呢,就是內容處處與我的價值觀相反。我在作品的思想方面,漆上了一層又一層的謊言。
  可是,大家卻對那種作品讚不絕口。
  原來一般人都是那麼想的啊?所以我才不喜歡和其他人相處。我體悟到這個事實。
  為了活得像自己,我勢必得反抗大眾的價值觀。
  也就是說,我沒有任何理由,非讓自己變得和其他人一樣不可。
  就幫助我認清這個事實的角度而言,得獎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不論如何,今後我即將以寫小說為工作了。而且還能賺錢,能幫哥哥──減輕金錢方面的負擔。只要一想到這裡,我就心臟怦怦狂跳不停。同時,我也因為達成了巨大的目標,夢想即將實現而得意到差點飛上天。我的夢想就是,被哥哥──大大地、大大地誇獎。
  就算背起全世界最棒的妹妹,把妹妹舉高高,我也完全沒問題哦哥哥──
  聽說我得獎的事,哥哥──先是愣住。
  接著,他馬上就──
  「恭喜啊。」
  哥哥──笑瞇了眼睛,恭喜我得獎。
  在兩個表情之間,哥哥──以極為誇張的表情掩飾自己的眼神。
  當時的我開心到沒有注意到那極度細微的差異。
  因為我太欣喜若狂了。
  不過,也有令人難過的事。
  我和編輯先生講電話時,用的不是以前那隻手機。電池已經沒有續航力的手機不能帶到東京使用,不得已,我只好換成新的手機。而且在換新機時,店員還說,充電器太舊了,用起來很危險,最好別再充電了。
  手機裡,有我唯一的友人寶寶熊。
  雖然我把舊手機帶回家,但是,已經再也見不到寶寶熊了。
  起初,我不覺得特別難過,可是在發了幾天呆後,眼淚不經意地掉了下來。
  一旦開始哭泣,潰堤的淚水就很難停止。
  寶寶熊現在在哪裡呢?
  這是我第一次失去朋友。
  如此一來,今後我就能生動地寫出失去友人時那種痛徹心腑的感情了。
  我努力地想出各種正面積極的理由,但還是無法成功轉換心情。
  ……接著,又過了一陣子,出版社要我去參加頒獎典禮。
  雖然我不想去,可是好像不能不去。
  儘管不意外,不過頒獎典禮中沒有任何我認識的人。真討厭啊,我低調地躲在會場一角。
  其實我很希望哥哥──能一起過來,但是哥哥──要上班,不能來也是沒辦法的事。……好想快點回家。我低頭坐在椅子上。不能在外頭坐成平常那種坐姿,讓我更焦躁了。
  就在這時,地面上一道人影朝我走近。我以為是編輯先生,抬頭一看,是其他人的臉孔。
  「果然有在哪裡見過妳……」
  和我一樣得獎,剛才點頭寒暄過的男人,朝我走近,瞇著眼睛看我……怎麼回事?
  雖然他說以前見過我,但我對他可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哦。恐怖。
  「到底是在哪裡呢──……啊,對了,是在工廠……妳送便當到工廠給妳哥哥的時候……」
  那個人說的特徵和職業,確實和哥哥──完全一致。
  看來他和哥哥──在同一間工廠裡共事過。
  「咦?呃……是的。」
  他是哥哥──的朋友嗎?如果是的話,就能稍微令人安心一點……好像是這樣?
  又好像完全不是這樣。
  哥哥──的朋友。
  幸好不是女的。我稍微浮現這種想法。
  頒獎時,我緊張到好幾次差點跌倒。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部分。
  我一向受不了熱鬧的場面,包含臺上過亮的燈光在內。
  典禮結束後,出版社帶我們參加類似慶祝會的活動。我心裡又多了好幾個真討厭。
  慶祝會上,哥哥──的朋友過來找我,說想和哥哥──聊聊,問我可不可以幫忙打電話。這個人雖然是哥哥──的朋友,可是完全沒有哥哥──度呢。我狐疑地想著,不過還是撥電話給哥哥──。講完電話後,哥哥──的朋友依舊不肯離開我身邊。
  他笑咪咪地找我說話。
  也許他覺得自己笑得很像好人吧,不過嘴角勾起的角度反而造成了反效果,看起來很吊兒郎當,讓人拉起警戒的防線。
  「妳很可愛呢。」
  「咦?呃,謝謝……」
  他說道。過了幾拍後,我才發現他是在稱讚我。
  感覺完全不一樣呢。可是,我只有這種想法。
  由哥哥──說出的可愛中帶著滋潤的成分。
  我收下那些話,深深地吸入身體裡,被哥哥──療癒。
  可是眼前這男人說的可愛,就像乾燥的黏土一樣。
  把兩個人說的「可愛」寫成文字的話,是完全相同的兩個字,但中間的差距卻有如天壤之別。
  有太多東西是小說無法表達的。
  和我同屆得獎的小說家不知道我的想法,繼續滔滔不絕地道:
  「妳和妳老哥很不一樣哦。看起來很乖巧,而且有種很值得人疼的感覺,很可愛呢。」
  「為什麼這麼說?」
  對方說出了我無法當成沒聽到的話語,我當然非反駁不可。
  彷彿被我的怒氣嚇到,和我同屆得獎的小說家僵住了。
  如果是武俠小說,我已經一劍把他斬成兩半了。
  「哥哥──明明又可愛又可靠,是我最棒的哥哥──。」
  這個人到底懂哥哥──的什麼?
  愈瞭解哥哥──的可愛之處,就愈清楚這個人什麼都不懂。
  他不可能看過或聽過哥哥──的可愛之處。因為除非情況相當特殊,否則哥哥──根本不會展現出那一面。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就擅自批評哥哥──,我完全無法理解眼前這個人的想法,也覺得那些話很無聊,甚至想警告他不要亂開玩笑。
  「呃,妳怎麼了?」
  我扔下被我嚇到的那個人,迅速離開了。
  怒氣使我走得非常快。
  「她是怎麼搞的啊……」那個人小聲說著,我才想說這句話呢。
  也是有那種讓人極度不愉快的傢伙呢。
  我絕對不可能和那種人好好相處,也不想和那種人相處。
  本來以為那個人是哥哥──的朋友,但我現在知道了,他絕對不是。
  剛才還為此打電話回家,真是對不起哥哥──。我很想立刻向哥哥──道歉。
  因為我沒有勇氣當面嗆那個人,所以直到躲進暗處之後,我才小聲地開罵。
  滾到一邊去啦,呿呿呿──
  
  
  只要拋下執著,身體就會變輕了。
  因為會連自我也一起拋棄。
  沒有人知道,這麼做是好還是壞。
  但是,假如誤以為這麼做「能變輕鬆」,這件事將會變得無足輕重。
  
  走下坡的人反而有機會。不知是誰這麼說的。
  但是當自己走下坡時,到底該怎麼做,才有機會呢?
  必要的是,否定自己做過的決定的勇氣。
  
  靠自己察覺自己的錯誤,是很困難的事。
  但是,能夠決定自己是否錯誤的人,只有自己。
  
  我寫了很多這類的句子。寫出這種好像相當有深度的句子是我的拿手把戲。只要信筆一揮,就能寫出許多實際生活中想都沒想過的,看似格言般的句子。
  這似乎就是編輯先生說的「才能」。
  看樣子,我似乎有說謊的才能。
  「唔──嗯……」
  哥哥──正拿著寫滿謊言的新書,沉吟不語。
  「怎麼了?」
  「唔……形象不太……」
  哥哥──把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接著歪頭看著我的新書。每次我出新書時,哥哥──好像都是這種反應。我的形象?
  我擺出很有文豪風範的姿勢。具體來說是把手抵在腰上。
  「妳腰痛啊?」
  「哎呀。」
  但是哥哥──似乎只覺得我在做腰部伸展運動而已。我立刻停止擺姿勢,思索起來。
  思考,是我的基本。
  ……是因為書裡充滿謊言,所以哥哥──才會覺得為難嗎?
  我的確是滿書謊話沒錯,可是有件事不能被誤會,我加以澄清:
  「和哥哥──在一起的時候,我是很誠實的哦。」
  我直視著哥哥──,發自肺腑地說道。
  「啊?哦,呃呃……誠實?」
  哥哥──依然歪著頭。看來我們兩人出現了想法上的歧異。
  明明只要是關於哥哥──的事,我大致上都很清楚。
  總覺得最近這類的歧異愈來愈多了。回頭想想,似乎是從我當上小說家後,這種情況開始漸漸變得明顯……為什麼呢?
  平常四目相對時,哥哥──的表情總是很安穩,有時還會帶著點搞笑的感覺;但是一移開視線,哥哥──的臉上就會失去活力,眼中浮現的是與工作造成的疲勞不同的心累,使我無法不感到乾枯。
  哥哥──對我隱瞞了某些心事。
  而且那些是他難以處理的事,把他逼得很累。
  到這邊為止我都懂,可是我沒辦法知道詳細的情形。
  如果哥哥──不想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就等到哥哥──說出來為止。
  反正我會一直待在哥哥──身邊的,所以沒問題。
  「那個啊,哥哥──」
  「什麼事?」
  「如果你有傷腦筋的事,要跟我說哦。」
  我會成為你的助力哦。如果是為了哥哥──,不管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努力做到哦。
  我彎起手臂,用力隆起、強調我的二頭肌。哥哥──驚訝地呆住了,接著五官扭曲成一團。雖然那個樣子看起來像是在哭,不過立刻又變回和平時一樣的笑容。
  「謝謝妳啦。」
  我沒有傷腦筋的事啦。哥哥──彷彿這麼說似地,把手放在我頭上。
  掌心的溫度使我感到安穩。
  不過,這也是謊言。
  雖然知道是謊言,但還是能夠讓我安穩。
  從哥哥──那兒得到的東西,總是如此積極、正面。
  成為讓我筆直地,強而有力地前進的力量。
  這世界上還有其他比這更正確的事嗎?
  不可能有。正因為我很清楚這點,所以我絕對不會離開哥哥──身邊。
  
  
  為了走在哥哥──的身邊,今後我也會付出全部生命與時間,努力追上哥哥──
  因為我早已確定,和哥哥──一起活下去,才是我人生的正確答案。

 楼主| 发表于 2018-6-22 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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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不會忘記任何事的人眼中,世界是什麼樣子呢?
  過去與現在的建築物情景交疊在一起,使輪廓變得模糊;人們身上帶著殘像,與鄉愁之類的感情無緣。是那樣的人生嗎?
  因為我是凡人,所以當然會遺忘各種事情。
  就連該記得的事也常常會想不起來。
  所以,因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打開抽屜時,就有種窺視自己記憶的感覺。小學時代沒用完的鉛筆、數字部分已經剝落的量角器。直尺則收在母親縫製的筆袋裡。雖然一直收在抽屜裡,但仍然覆上了一層薄薄的塵埃。一拿起那些東西,就會勾起相關的記憶。這麼說來以前還被偷過腳踏車的踏板呢。甚至會連帶想起不相關的往事。
  我從抽屜中拿出需要的東西,迷惘著該不該整理剩餘的物品。
  地球馬上就要毀滅了,清理抽屜真的有意義嗎?我思考起這個問題。
  
  
  「哦──」
  我瀏覽著出版社送來的新書開頭部分,這次是懷舊情懷啊?我膚薄地浮起這樣的感想。
  與過去的作品不同,妹妹這次的書是出在讀者年齡層較高的書系。描繪在封面上的少女,彩度也比平常低了一點。
  書名是《與流星相伴》。雖然是老王賣瓜,不過我妹妹還真了不起,輕輕鬆鬆就能想出如此餘味十足的書名。毫不費力地想出這樣的名字,就是所謂的才能吧?八成就是這樣。
  「這次的感覺怎麼樣?」
  妹妹的手放在地上,坐在我身邊,貓咪般用臉蹭著我問道。她每次都這個樣子。雖然我知道妹妹急著想知道我的想法,但是書才送到家裡十五分鐘就開始要求說感想,我也是很困擾的。
  「母親縫製的筆袋啊……不就和妳在老家的書桌抽屜一樣嗎?」
  雖然說創作基本上是一種憑空捏造的活動,但是最根本的部分,應該還是出於作者本人的人生經驗吧。
  「這是為了追求真實感哦,哥哥──」
  「真實感啊──?」
  頭髮,柔軟滑順;眼珠子,又圓又大;臉頰,嬌柔細嫩。
  我望著說出實際年齡反而沒有真實感的妹妹發呆,妹妹不高興似地皺眉:
  「你在想什麼沒禮貌的事對吧?」
  哦,很敏銳嗎。我笑了起來,妹妹鼓著腮幫子,嘟起嘴巴表示不滿。
  「哥哥──是蛋笨。」
  「蛋笨?」
  「蛋─笨蛋─笨。」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身體縮成一團鑽進我懷裡。喂喂喂,對於硬要闖入我拿著書的雙手與坐著的雙腿之間的妹妹,我不禁苦笑起來。接著,妹妹翻身躺在我腿上,鼻子發癢似地扭動身體並笑了起來。極為滿足的笑容。彷彿被安置在應有的位置上似的。
  看著那樣的妹妹,我覺得我臉上的肌肉神經也鬆懈了下來。
  思考有如被打上岸的水母,軟趴趴地癱成一大片。
  在宣告自己不能搬家,想繼續住在這裡之後,又過了一年多。夏季到來。
  妹妹的第二十七個夏天。旋轉的行星提供了我們一生只能造訪一次的旅行地點。
  如同我那時宣告的,我們現在還是一起住在那間公寓的小房間裡。
  說不定,今後也會一直住下去。
  自從那件事之後,妹妹蹭過來對我撒嬌的情況變得非常明顯。我有這種感覺。宛如親人小狗般在我腿上扭來動去的妹妹,全身沒有一處不溫潤柔嫩。我把書籤夾進書頁之間,合上書本放在一旁,雙手朝妹妹的腰肢伸去,把她朝自己摟過來,讓兩人的身體緊貼在一起。妹妹的手環到我背後,纏綿在我身上。無視巡迴而來的悶熱暑氣,我們的身體黏貼得密不可分。
  光靠電風扇無法抑制汗水的分泌,但我們還是不願意分開。
  因為我們是以心境上的舒適為第一優先。
  「還真是墮落啊。」
  「墮落?」
  兄妹手牽著手,咕嘟咕嘟地沉沒在名為至樂的沼澤裡。
  我有一種再也無法從其中脫離的預感。
  要是被過去的那個她看到,也許會渾身發寒地唾棄我們吧。
  「這次的新書好像也很好看呢。」
  「哥哥──,每本書你都是這麼說的哦。」
  「……嗯啊,多少有點偏心自家人的心態啦……而且我也沒在看其他作家寫的書嘛。」
  最近我連漫畫都很少買了。因為沒有可以打發的時間,應該說,時間完全不夠用。思考各種事情、在窗邊欣賞當天風景、和妹妹嬉戲……我的假日光是做這些事,就消耗光了。
  雖然思考的事情變多了,但是煩惱卻減少了。
  算是豁然開朗了吧。和那綿羊頭女孩的對話相當有用。
  雖然是莫名其妙的對話,不過……這麼說來,在那件事的不久之前,有隕石掉在附近呢。而且電視臺還來這邊採訪過好幾次。當時甚至有人在說什麼外星人怎樣怎樣的,難不成……應該,不會吧?
  「哥哥──,你在看哪裡啊?怎麼呆呆的。」
  「看哪裡啊?唔──宇宙吧?」
  當然,妹妹因為我那突然冒出的莫名其妙回答而瞪大了眼睛。
  「宇宙的哪邊?」
  不過,她的反問也相當出人意料。
  「這個嘛,上面,吧?」
  其實就算向下或向左向右,只要筆直前進,都能通往宇宙吧。
  「上面啊──可是想要一直上升是很難的事呢。」
  「是啊。」
  不管就物理學而言或就現實而言,想要一直上升,確實是相當困難的事。
  別說一直上升了,我的人生,真的有上升過嗎?
  「有點想去宇宙看看呢。」
  「唔──……嗯,那樣也很不錯耶。」
  兩人在與宇宙無緣的小小房間裡談論著那種遙不可及的夢想。如果從重力中解放,就能不低下頭地活著嗎?不過我們也知道,那裡不是能基於想活得輕鬆一點的理由就能去的地方。
  被束縛,被迫停在原點,也許才是最剛好的吧。
  就算因此不滿或覺得侷促,但只要能活著,就沒問題。
  「工作方面還順利嗎?」
  我一面以手指梳理著妹妹的髮絲,一面觀察著她的樣子。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新書送來的時間點,下一份稿子應該已經開工了才對。目前妹妹手上的工作有下一本新書,以及刊登在雜誌上的短篇小說。預定發表在雙月刊雜誌上的是一回結束的短篇小說,但是基於作者本人的溫吞風格,目前一個字都還沒開始寫。
  對了,那雜誌上也有刊載和我同年進麵包工廠的那男人的短篇小說。我曾經試著閱讀他的作品,但是遠不如妹妹的作品能夠引起我的共鳴。那傢伙的文章很平鋪直敘,也許有人會說這樣比較容易閱讀,不過我認為,要有正確的比喻和獨特的表現方式,才能算是小說。
  總覺得自己以前好像說過討厭細膩的比喻之類的話,這一定是我的錯覺。
  照理來說早已長大成人的我妹妹極為靈巧地在我腿上縮成一球,看起來就像躺在搖籃中的小嬰兒似的。要是這麼說,她會生氣吧?與其說是因為靈巧,還不如說因為個子太嬌小了才有辦法做到這種事。話說回來……她真的非常嬌小纖細呢。我們父母的個子明明都不算矮,這個妹妹到底是像誰呢?
  還是說,她是為了一直當我的妹妹,所以才主動不讓自己長大的吧。
  儘管表面上總是說著想長高長大。
  「這次啊,我想寫哥哥──日記。」
  「……我的?」
  妹妹滿臉笑容地點頭,看來她想寫的似乎不是憑空捏造的哥哥──。
  「是啊。寫我和哥哥──的故事。」
  「……那不算小說吧,比較像隨筆或散文……是說那種東西能賣錢嗎?」
  「不知道耶──」
  妹妹在我腿上滾動著,講得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喂喂喂。」
  「我可能只是想炫耀自己的哥哥──吧。」
  妹妹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我也跟著稍微笑了起來。不過等一下。
  「我是值得炫耀的哥哥嗎?」
  我問道。妹妹像顆球般地滾了半圈,朝著我挺起身體,彷彿想嗅聞我的味道似地把臉猛地湊到我面前。所有動作全都在我腿上完成。冷不防地被她的臉靠得這麼近,我在驚訝之餘浮起了「真可愛──」的感想。不過話說回來,第一個浮起的感想居然不是好可愛。正當我想著這種蠢事時,妹妹的發言招呼在我身上。
  「在這個地球上,不管以前曾經有多少年,以後將會有多少年,能當哥哥──的妹妹的,永遠只有我一個人哦?這種事情不炫耀行嗎?」
  說著這些話的妹妹,眼中沒有任何嚴肅的色彩。
  對她來說,這是極為自然、極為理所當然的發言。
  每句話都極有分量,擊有衝擊力,有如接連撞擊在我身上的行星。
  把我壓倒了。
  「是這樣,的嗎?」
  要說是這樣,確實是這樣沒錯。不過說的那麼波瀾壯闊,反而會讓我不知該怎麼回應。
  「當然只能是這樣囉?」
  妹妹斬釘截鐵地道。我有那麼偉大嗎?……就當成有那麼偉大好了。
  畢竟,這世界上會讚美我的人,也只有妹妹了吧。
  在整個宇宙的歷史中,只有我是妹妹的哥哥。反過來也一樣。
  這樣一想,意外地可以接受。
  「我知道了。」
  「終於明白了嗎?」
  妹妹身體滴溜一個轉滾,再次躺了下來。人體的熱度傳到我腿上,妹妹總是給我溫暖的感覺。
  「不過,好不容易實現了當小說家的夢想,像這樣亂來的話,會不會前功盡棄啊?」
  我自己也知道這種規勸沒什麼說服力,但還是勸道。妹妹露出驚訝的表情,我那些話有那麼奇怪嗎?
  「寫小說不是我的夢想哦?」
  先別提我的部分,連妹妹也開始說起奇怪的話。
  「不是嗎?」
  「嗯,那只是手段。」
  不論舉止或氛圍、精神都散發著嬌憨綿軟感的妹妹,口中吐露出不符合那種感覺的硬質詞彙。
  「為了什麼的手段?」
  「為了讓哥哥──誇獎我的手段。」
  妹妹在我腿上翻轉身體,以貓咪般的姿態與期待的眼神看著我。
  為了讓我誇獎她……只為了這種事嗎?我應該也稱讚過妹妹的其他部分吧,比如料理之類的。
  到底是什麼樣的邏輯,才能把兩件事連結在一起呢?
  暑假、繪圖日記。我隱隱約約覺得似乎和這些不明確的因素有關,但是難以掌握真相。
  可是,唔,重要的不是過程,而是結果。妹妹已經前進到可以說出那種話的境地了。既然如此,身為兄長的義務就是拋棄渺小的自尊心和自卑感,回應妹妹的心意吧。
  嗯哼。我咳了一聲。把糾結和愧疚感什麼都全部咳了出來。
  「唔──……妳很努力哦──」
  「嗯嗯。」
  「很了不起哦──」
  「嗯嗯嗯。」
  「唔──接下來要說什麼。」
  我兩三下就詞窮了。哎呀──真是傷腦筋呢──我搔頭說著,就算是妹妹,眼角和嘴唇也不由得變得死板。
  「哥哥──,你大腦翹班了嗎?」
  「因為我很少當面稱讚別人嘛。」
  就連自己聽了也覺得自己真是個討厭鬼。不過我本來就沒想過要當什麼好人了。
  「呃──妳超級努力哦──」
  「不可以灌水──」
  「乖乖,好棒好棒,好厲害,好厲害──」
  我揉起妹妹的頭髮想蒙混過去。喂喂喂,被我搓亂了頭髮的妹妹雖然出聲抗議,但還是任由我揉弄著自己。哇咖咖,看著因發癢而發出就年齡而言相當幼稚的笑聲的妹妹,淚腺就無法扼制地變得脆弱,究竟是被什麼東西刺激了呢?鄉愁、成長、未來,以及少許的溫柔攪拌在一起,震撼著我胸口,使我眼角有些發顫。
  「妳真的,很厲害哦……變得很傑出了呢。」
  我打從心底說出想到的第三個讚美詞,真誠地把讚美獻給妹妹。
  儘管用詞笨拙,但是心意似乎有確實地傳達出去,妹妹緊緊地抱住我,一動也不動。她把臉埋在我的腹部,雙手伸得長長的,環繞在我的軀體上。就這樣,把自己埋進我身體裡。
  我撫摸著妹妹單薄、纖細的背部,輕輕呼出一口氣。
  就算是現在,我也全面性地贏不過這個妹妹。
  一旦承認了這件事,就算必須永遠與恐懼相鄰同席,我也辦得到。
  
  
  既不回老家,也沒有其他可以稱為朋友的友人。我們就只有兩個人,互相牽著對方的手。
  儘管心情上和大剌剌地擺爛有點相近,不過始於兩人,終於兩人的世界狹窄到非常舒適。這就是我們的原點。人們在回家時可以鬆懈下來,就是因為那裡是生活的基礎,一切的原點。
  不只安身之處,人際關係也同樣是以此為中心運作的。
  想託付原點的對象,會因時間與場合而有所不同。
  過去,我曾經想把這個原點的空間交給她,但是隨著時間經過,我必須承認那樣的想法是錯誤的。
  一旦承認那是錯的,我能走的路,就再也別無選擇了。
  就是永遠沉溺在這個原點之中。
  乾脆來寫繪圖日記算了。我腦中思考著這種事,準備結束這次的休假。
  就在這時,妹妹以正座的方式滑入我視野之內。
  難得她以如此莊重的方式登場。
  「那個那個那個那個──啊。」
  「……妳是故意不想講嗎?」
  我的話被無視了。
  「哥哥──,你喜歡我嗎?」
  「啥?」
  突然問起這種理所當然的事,反而讓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死注──」
  妹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那句話似乎表示她會死命注視我的意思。大作家的語感果然很特別。
  好了,接下來呢?
  「當然喜歡囉。」
  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回答呢?
  「那就好。」
  「嗯。」
  「就好──」
  妹妹兩隻手臂轉來轉去。所以她很高興嗎?
  「我去做晚餐了。」
  她心滿意足地踏著輕快的腳步前往廚房。
  「唔──……」
  不懂。妹妹到底想問什麼?我苦思著,可是完全摸不著頭緒。比起自己悶頭亂想,還不如直接問本人算了。我走向廚房,妹妹正好拿出菜刀。
  今天的晚餐是什麼呢?我心想,站在原地觀察了一下。砧板上放著各種蔬菜。紅蘿蔔,還有豆腐。豆腐不算蔬菜吧。總之都是些口味清淡的食材。
  妹妹把紅蘿蔔切成兩半。就算從背影也看得出來,即使正在做菜,她的心情仍然非常好。
  我觀察著妹妹的背影,發現了錯誤之處。
  剛才的回答,不夠貼切。
  「我說啊──」
  「什麼事──?」
  我對妹妹開口,妹妹並不回頭,一面做菜一面答應著。
  「我是超級喜歡妳的哦。」
  妹妹手上握著菜刀,轉過身。我湧起不好的預感,很快地制止道:
  「妳可別那樣子衝過來哦。」
  妹妹向下瞥了一眼手上的菜刀,「哦哦!」接著把身體向後收。
  「開玩笑的開玩笑的──」
  「妳這句比較像在說謊哦。」
  妹妹放下菜刀,接著,紮紮實實地朝我撞來。
  被切成兩半的紅蘿蔔在砧板上滾動著。
  「再說一遍。」
  妹妹央求道。她知道我覺得很難為情嗎?
  「超喜歡妳的哦。」
  邱希凡妮迪歐。聽起來有點像人名呢。之所以會這麼想,是被妹妹的語感影響了嗎?
  「怎麼有種變廉價的感覺呢?」
  「欸欸……」
  還真是任性的要求。不過事實上,我的確是因為難為情而故意改口那麼說的。
  總之我還是有回應她的央求,所以妹妹也不多計較地以臉頰蹭起我的胸膛。以前的她,不會這麼大膽地磨蹭我的身體。
  不只是我,總覺得連妹妹的自制力都鬆懈下來了。
  我模模糊糊地有種預感,我們兩人的自制力會就這樣一直崩解下去。
  「是說妳幹嘛突然問這個?」
  我問道,妹妹戳著我的鎖骨,說道:
  「因為──我突然想到哥哥──從來沒對我這麼說過嘛──」
  「……不用說也知道吧。」
  「欸──可是我想聽。所以以後要常說哦。」
  要常說嗎?是要我常常面紅耳赤嗎?
  「…………………………………………」
  想陪在笑靨如花的妹妹身旁,臉紅一點也許比較相襯吧。
  正當我們你儂我儂時,手機響了起來。
  假日時幾乎不會作響的鈴聲,使我背脊發涼。
  「有電話。」
  而且,響起的不是妹妹的手機,是我的。
  「要剪一點話才能接電話……不是啦,妳等一下。」
  儘管我想接電話,可是無法回到起居室。因為妹妹死命巴著我不放。而且她對我的冷笑話也沒有反應,這點倒是讓我鬆了一口氣。但是鈴聲仍然不停地作響,把我的腦子攪得糊成一團。
  雖然也可以拖著妹妹一起回去,可是那樣很難走。
  不得已,我只好推開妹妹的肩膀。
  「我馬上回來繼續,好不好?」
  「……嗯。」
  從很久以前起,每當妹妹欲言又止地仰視我時,眼眶總是因水氣而濡溼,顯得泫然欲泣。這點從來沒有改變過。
  在我面前,妹妹一直都是妹妹呢。
  而且,有這種愛撒嬌的妹妹也很辛苦。彷彿會被套牢似的。
  我快步走回起居室。不用想也知道是誰打來的。會打電話找我的,如今也只剩家人了。就像妹妹沒有朋友,我現在的人際關係也同樣狹窄。
  沒有妹妹的話,我就什麼事都不會做了。只能一味地追逐妹妹的背影。
  立場和小時候完全顛倒了呢。我深刻地感受到這個事實。
  我接起電話。打來的人果然是母親。
  光是聽到母親的聲音,我的胃就開始抽緊。
  最近身體怎樣啊?還好啦。母親問,我回答。這些話是變形的寒暄,其實真正要說的正在後頭暖身準備上場。明明好久沒聽到彼此的聲音了,可是兩人的聲調都一樣死氣沉沉,這是為什麼呢?
  問題八成出在我身上吧。
  因為,我早已把「父母」這種無可取代的重要事物拋棄了。
  我們閒聊了兩、三句話後,母親切入核心。
  你到底想和妹妹一起住到什麼時候?大意就是這樣。
  最不想被人問起的事。同時也是父母最擔心的事。所以,被父母問起這件事,對我來說是雙重的痛苦。
  「……我們沒問題的啦。」
  聲音聽起來很空泛。一點也不像能夠博得對方信任的聲音。
  不過,儘管對雙親而言這是難以忍受的狀況,但是我想相信,對我們來說是沒問題的。
  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來,我們應該和一腳踏進有毒的沼澤差不多吧?
  可是,我們真的能在那種充滿毒物的地方生存。
  因為我們是為了把其他人隔開,才會選擇住在那種地方的。
  所以。
  電話被切斷了。
  「…………………………………………」
  我順著朝我手機伸過來的手臂移動目光,轉過頭。
  妹妹以複雜的表情切斷了通話。
  妳不要管我們啦。差點脫口而出的這些話,自作主張地轉變為具體動作,招致了這樣的結果。
  「妳啊……知道這電話是誰打來的吧?」
  「嗯……」
  「這可不是好孩子會做的事哦。」
  「不是好孩子的話,哥哥──就不會誇獎我了嗎?」
  妹妹問起了天經地義的問題。
  世界上有哪個地方,壞孩子會被人誇獎的呢?
  ……這裡嗎?
  「……哈,也好啦。」
  咿,我稍微牽動臉上肌肉,接著朝妹妹嘻嘻嘻地笑了起來。妹妹也放下心似地漾開笑容。只要這種笑法行得通,大部分的事應該都不成問題吧。以後也都用這種沒勁的方式笑好了。
  「哥哥──,下次要不要一起去東京?」
  「啊?」
  「我想和哥哥──一起旅行,順便去和編輯討論小說內容。」
  「……優先順位反了吧?」
  妹妹從我肩膀向下滑,再次占據我的腿。雖然說像小狗一樣黏人是不錯啦。
  「…………………………………………」
  滾來滾去,滾來滾去。完全沒有起身的意思。
  「呃,晚餐呢?」
  「我──會──去──做──啦──」
  妹妹心滿意足地笑著,一點也沒有想起身做菜的樣子。切到一半的紅蘿蔔似乎快乾癟了。
  我看了一眼握在手中的手機。
  被單方面地掛了電話,卻沒有再打過來。是傻眼了呢?還是死心了?
  這麼做就等於和父母斷絕關係了。就算他們直接找上門,我應該也會把他們轟出去吧。
  ……把父母轟出去嗎?
  把理應無條件表示敬意的對象轟出去嗎?
  原來如此。我們真是噁心呢。
  剝落得愈來愈大片了。
  平時偽裝起來的真實自我,漸漸暴露了出來。
  不過,也只能這麼做了。
  假如想和妹妹兩人順心遂意地一起生活,掛電話才是上上之舉。
  所以妹妹那麼做是正確的。
  這不是挖苦或自嘲。唯有冷酷無情地只把事實的部分摘取出來,才能得到正確的真理。
  就算對父母大逆不道,只要我們能因此繼續前進,就該去做。
  拋棄世間的真理!
  找出原本的自己!
  發現真實的愛情!
  「……咻嘿嘿。」
  我們就是以這種想法活到現在的。
  「喂。」
  「什麼事──」
  「我有正經事要跟妳說,妳起來坐好。」
  別巴在我身上。我輕輕推她。「欸──什麼事啊?」妹妹慢吞吞地移動身體,爬了起來。
  見妹妹坐成小小一團後,我也重新坐正。
  雖然要說的是正經事,但是身上發出緊張感的,只有我一個人。
  妹妹還是一樣軟喵喵綿綿的……總覺得好像被妹妹的遣詞用句傳染了。
  我咳了一聲。
  抱持著從懸崖向下跳的覺悟,以近乎卑微的低姿態開口。
  「妳能把除了我之外的重要事物全都捨棄掉嗎?」
  我對妹妹拋出了就某方面而言,等同於求婚的問題。
  經我一問,妹妹雙手交叉在胸前,「唔──」皺著眉頭沉吟起來。

  還以為她會秒答「可以」的,這反應讓我有點意外。
  不,這樣才正常吧。就算是我這個妹妹,也還是有這種程度的常識的。
  「除了哥哥──之外的重要事物?有那種東西嗎?」
  「…………………………………………」
  妹妹自言自語般嘟囔的微小疑問,把我整個人連根拔起。
  有一種連身體最深處都被狠狠剜走的感覺。
  是、是這樣嗎?
  啪㗳!彷彿從正面被一箭射腦似的。
  原本堆積如山的,準備繼續問下去的各種問題,霎時之間全部崩塌了。
  崩塌,粉碎,隨風而逝。
  殘留的,只有一大片全新的荒野。
  「這樣啊?」
  果然就是這樣呢。
  「那就好。」
  「咦?」
  「好!沒事了──!散會!」
  我不考慮是否會吵到左鄰右舍地用力拍手,硬生生結束了這話題。接著猛地以手肘趴地,躺在地上。
  看起來說不定像在鬧彆扭吧。
  「喂──哥哥──?」
  妹妹搖晃著我的肩膀。
  「沒事。我只是對妳那黃金般百鍊不消的精神感到敬佩而已。」
  不過八成不是黃金吧。硬要說的話,是黑漆漆的什麼才對。
  「不要一個人自嗨,好好說清楚啦。」
  「反正我已經理解了,而且我也那麼做了……所以這樣就好。」
  拋下這個妹妹前往遠方,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我已經徹底明白了。
  因此,就算為了妹妹而失去其他事物,也全都算不上損失。
  那些失去的事物,全都是為了讓火焰繼續燃燒的柴薪。
  為了讓我們能繼續在兩個人的世界裡生存。
  躺下後,放在櫃子裡的藍色手機剛好進入我的視野之內。
  手機上沒有灰塵。因為只要想到,我就會去擦拭一下。
  再也無法充電的手機。
  它已經不再是妹妹的重要物品了嗎?
  我甚至連妹妹還記不記得它,都不清楚。
  每當碰觸到這種急景流年、人世無常的事物,我都會覺得胃袋被掏空,眼皮變沉重,很想抓爛全身皮膚,一面用力吸著鼻子,一面緊緊閉上眼睛。
  是誰說的呢?
  像那種為了被人玩賞而存在的東西,死去時反而更讓人不捨。
  為什麼呢?
  為什麼,我會這麼惆悵呢?
  伴隨著憐憫,但是很奇妙的,不會想流淚的哀戚。
  「哥哥──」
  「呱呱呱呱──!」
  「呀啊──!哥哥──壞掉了──!」
  妹妹啊,妳發現得太慢了。
  我早就不顧體面地盡情怪叫過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笑到喘不過氣。
  兩個人一起,只有兩個人地活下去。
  我打從心底羨慕把這件事看得理所當然的妹妹的強悍。
  
  
  想和妹妹一起活在由標準價值觀之類的想法構築而成的社會裡,不是件輕鬆的事。應該說非常沉重。所以不拋棄其他各種東西的話,就會變得無法行走。
  拋棄家人,拋棄能理解的友人,拋棄子孫。
  扔下許許多多的事物,以記憶作為替換。
  我們抬頭挺胸地走向市中心。
  棄絕了所有真理地向前走。因為那些東西太沉重了。
  今天是我們約會的日子。在附近的超市約會。其實只是出門購物而已。
  「哥哥──,你有特別想吃什麼嗎?」
  如幼兒般搖搖晃晃地走在我身旁的妹妹問道。
  「唔──妳煮的料理全都很好吃,所以我沒特別想吃什麼。」
  「嘿嘿,哥哥──也很會花言巧語呢。」
  「我只是很普通地稱讚妳而已啊。」
  因為,這是妹妹希望我做的。
  我們一起給嘿嘿地笑著,無憂無慮地走在路上。
  很健全。非常健全。情侶們都會像這樣健全地談天說笑。
  但是換成和妹妹這麼做,就會被鞭得皮開肉綻,體無完膚。多麼殘酷的社會啊。
  重覆地做著這種事,身上的肉愈來愈少,只剩骨骸。
  現在看起來還勉強可以像幅美觀的圖畫,可是隨著時光流逝,畫面會變得愈來愈難看,批判也會變得愈來愈強烈,使我們最後變得一無所有。這是無可避免的必然。
  儘管理解會有那種將來,但我還是深愛著妹妹,不打算放開妹妹的手。
  因為一無所有與安穩平靜,是兩種似是而非的狀態。
  我們甜蜜蜜地依偎著走進超市。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被妹妹摟住手臂,我看向她。妹妹渾身充滿朝氣地對我露齒而笑,潔白的貝齒讓我覺得有些目眩。
  這樣很好。我心想。
  兩個人,自力更生地一起生活。
  彼此依存,互相需要,最後遺世獨立。
  這世界沒那麼好混。好混到一個人也能活下去。
  所以,我們會兩個人一起活下去。
  不忘記過去地。
  擁抱著不願想起的記憶地。
  「……啊。」
  我陡然一驚。
  右臉頰應該正不自然地抽搐著吧,我想。
  「…………………………………………」
  我屏住呼吸,但不停下腳步。
  與牽著孩童的女性擦肩而過時,我發出了怪異的笑聲。
  如碳酸飲料中的氣體般啵啵浮起的,是歡喜之情嗎?
  難以名狀的,近乎滿足的感情使我霎時之間渾身發熱。
  她有發現我嗎?
  她還記得我嗎?
  對於自己踏上的道路,我們是否都感到驕傲呢?
  心跳,加快了。
  朝著正前方瘋狂地跳動起來。
  接著──
  兩人擦身而過的數步之後,我想,一定是同時發生的。
  極具衝擊性的結局,向我襲來。
  
  
  其實我對你
  
  
  ──當然不可能有這種戲劇性的發展。
  劈頭而來的,是更加原始的攻擊。
  「啊──噁心斃了!」
  「嗚喔嗚喔耶咿耶──!」
  我以怪叫蓋過咒罵聲。
  因為我早就猜到對方會這麼做了。
  真是給店家找麻煩的客人啊。我們兩個人都是。
  走在一旁的妹妹,因為我的突然大叫而吃了一驚。
  感受到妹妹的驚訝,我笑了。
  她牽著孩子的手,我牽著妹妹的手。
  我不回頭地筆直前進。
  反正就算回頭,人生也無法重來,所以還是繼續前進吧。
  
  
  把全部的人生奉獻給血脈相連的妹妹。互相依存,彼此扶持地走在我們的道路上。
  這種說法太嚴肅沉重了,還是換個更輕鬆綿軟的說法吧。
  有了,這個說法很好!就決定用這個說法了!那就是──
  妹妹人生。

 楼主| 发表于 2018-6-22 18:44 | 显示全部楼层

  30
  
  
  「我三十歲了──」
  「哦、哦。」
  妹妹高舉雙手向我宣布道。我有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十年前,我曾經看過一模一樣的場面哦。
  無聲的衝擊,把工作後的疲勞震盪得煙消霧散。
  「我還是沒有碰過菸酒柏青哥哦──」
  其實有稍微試喝過一口酒,不過妹妹似乎把那件事當成沒發生過了。
  順帶一提,我們也有稍微去參觀了一下柏青哥店,可是帶妹妹去的我反而比她更緊張。
  因為在那之前,我也從來沒進去過那種店。
  「嗯──好孩子好孩子──」
  我不小心摸起了妹妹的頭髮。髮絲細軟滑順,完全不見老化的痕跡。
  宛如有溫度的積雪。
  「不要老是把我當成小孩子啦……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不過──」
  嗯哼。妹妹咳了一聲,倏地拉長身體。
  「今天就讓哥哥──盡量摸吧──」
  她火箭般地把腦袋瓜子衝著我撞來。
  而且還主動把頭頂朝著我的手掌猛鑽。不論是那捏起來的小拳頭,或者是那歡暢的笑容,光是看到這些,我就忍不住嘻嘻嘻地笑了起來。
  「妳也未免太可愛了吧。」
  由於是特別的生日,所以我也開誠布公地告白道。我緊緊抱住妹妹,兩人一起在地板上打滾。
  今天是妹妹的第三十個生日。慶祝會是在小小的公寓房間裡舉行,慶祝者只有我一個人。
  可是房間很溫暖、明亮,夜晚很寧靜。
  有什麼事能比這樣的場面更重要嗎?
  「三十歲了嗎──唔──」
  我們一起躺在地板上,妹妹凝視著自己豎起的三根手指。比起剛滿二十歲時那種純然的喜悅,現在的她可能變得比較會多想想了吧。我滿三十歲時,心中充滿了無盡的黑暗。只有妹妹那真誠的祝福,成為射入我胸口的唯一一縷光芒。
  所以我覺得,我也要為妹妹慶生才行。
  不管到幾歲都一樣。
  我們總是面對面地慶祝彼此生日。
  是說,其他地方應該看不到這樣的三十歲吧?
  說成國中生,是有點勉強……就當成這樣好了;不過說成高中生的話,應該還是能讓所有人相信吧。說成大學生反而又不會有人信了。愈想愈覺得我妹妹真是不可思議的生物。自從不再需要出門晒太陽之後,妹妹老化的速度似乎變得更慢了。我一直有種感覺,我們兩人之所以會發展成現在這樣的關係,這妹妹的童稚外表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假如妹妹的外表和實際年齡符合……我們的關係應該早就生變了吧。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關係應該不會「生變」。肯定不會。
  我彷彿想捕捉虛空似地仰頭,斜斜地看著上方。
  感覺似乎能在稍微長長了一點的頭髮內側看到未知的將來。
  ……是說,那種事──
  那種事怎樣都無所謂。
  就算扣除偏心自家人的心態,妹妹的外表還是相當不錯的。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剛得到新人獎時,頒獎典禮上的照片被刊登出來,讀者們很明顯地對妹妹抱持著好感。尤其是男性讀者。因為外表可愛而受到注意,我想多少也反映在妹妹出道作的銷量上吧。
  以前,有個女性作家對這種事很反感。
  比起注意我長得怎麼樣,還不如注意我是不出世的天才這點好嗎?你們應該要很感動自己居然能和我生在同一個時代,並且對這種奇跡感到幸運才對。女作家毫無慚色地在電視上如此說道。能自戀到那麼厚臉皮,反而讓人十分羨慕。我也很希望我的神經能變粗一點。
  至少要粗到當自己的常識與世間的常識出現齟齬時,自己不會被撕裂的程度。
  「……閒話休提。」
  「喔欸?」
  妹妹被世人注目。因為外表可愛而大受歡迎。
  對我來說,這絕不是什麼值得開心的事。世人對妹妹的評價太高,已經超過「我那自豪的妹妹」的範疇,反而讓我無法安寧平靜。也許是我的厭惡感表現在臉上,而妹妹也發現了這點吧?從那次之後,妹妹就再也不公開個人照片了。
  就算過了這麼多年,只要回憶起這件事,我還是會湧起一股既抱歉又汗顏,但是又心潮澎湃的複雜情懷。從第三者的角度看來,比起妹妹,我的個性應該更煩人吧。
  事實上,我也確實無法堅定地貫徹自己下定的決心,今後八成也會繼續煩惱,憂愁,最後認命吧。
  儘管如此,到最後,我應該還是能豁然地將錯就錯吧。我想如此相信。
  「哥哥──?」
  見我沒什麼反應,妹妹搖著我問道。沒事沒事。我極為理所當然地放棄了思考。
  「對了,妳在這裡等我一……」
  妳待在這裡等我一下。我正想起身,妹妹卻緊巴著我不放。
  「吱吱吱!」
  在學猴子嗎?
  我被妹妹八爪章魚似地纏著,只好拖著身體爬行。
  喂,不要這樣。
  「放──開──我──啦──」
  「唔喔喔喔!」
  幹嘛使出這種少年漫畫式的氣魄對抗我啊?不得已,我只好帶著妹妹一起爬了起來。假如先暫時冷靜一下再起身,我應該會選擇抱著妹妹一起走吧。不過那樣也很麻煩,所以我還是尊重眼前情勢的發展,繼續爬行。
  「我爬──我爬──」
  等我好不容易拿到包包時,膝蓋和手肘都已經摩擦到發疼了。明明是冬天,卻把自己搞得汗流浹背。
  「好累。」
  「真是個充實的生日呢。」
  「……您本人如此認為的話,小的當然不敢說不是。」
  重點在於當事者自己能不能接受。我一面摸著火辣辣地刺痛不已的下巴,一面拿出某樣物品。
  「喏,生日快樂。」
  我朝妹妹遞出一個包裝得挺時尚(我自己覺得)的小盒子。妹妹睜大了眼睛。
  「哎呀哎呀,這真是這真是……」
  右上角的紅色緞帶花相當顯眼。
  「禮物。」
  「真的耶──」
  妹妹笑得興高采烈……她真的是在世間多少有點名氣的作家嗎?
  在這種氣氛中,假如送的是戒指之類的東西,說不定還能裝腔作態,耍帥一下吧。雖然那麼做會往不好的方向前進。
  不對,就視覺方面而言,看起來會像是犯罪吧。
  「是什麼東西呢──」
  妹妹彷彿要哼起歌似地解開緞帶,看著包裝內的東西興奮起來。
  「哦哦!高級巧克力!」
  「光看一眼就能知道啊?」
  「盒子上有寫呀。」
  「騙人。」
  「對,騙人。」
  妹妹把盒子從眼前放下,笑咪咪地道;
  「因為今天也是情人節嘛。」
  託福,選擇生日禮物時方便很多。想不出該送什麼時,只要選巧克力就行了。
  妹妹把裝著巧克力的盒子放在一旁,手腳並用地朝我突擊過來。
  「嗯──」
  妹妹抱著我,以臉頰摩蹭起我的胸口。小動物撒嬌般的模樣,讓我覺得很和樂溫馨。
  「哥哥──身上有一種好香的味道。」
  「……哦,工廠的味道啊?」
  就算換過衣服,就算清洗沐浴,就算冬天空氣乾燥,還是無法消除的,已經深深滲入我體內的味道。
  氣味會顯示出一個人的生活方式。而且會洩漏肉眼看不見的情資。
  妹妹的氣味又是什麼呢?天天一直面對的電腦的味道嗎?
  應該已經沒有向日葵和那年夏天的氣味了吧。
  「和以前不太一樣呢。」
  「……是嗎?」
  以前的我,又是什麼味道呢?
  「不過這就是現在的哥哥──的味道。嗯,我喜歡。」
  妹妹掀著扁扁的鼻子到處嗅著,有必要聞成這樣嗎?
  話說回來,就算在這種乾燥的季節,妹妹的頭髮還是光滑柔順,肌膚還是水嫩柔軟。
  「…………………………………………」
  總有一天。
  如此可愛的妹妹,也會被火化,變成骨灰嗎?
  ……未免太可惜了吧。我不禁感慨良多了起來,淚水差點湧上眼眶。
  「還有,哥哥──很了不起哦。」
  「還有還有……」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乖乖收下了妹妹硬找出來的讚美之詞。
  認真工作,得到讚美。光是這樣就很好了。
  在職場上聽多了各式各樣的牢騷,使我產生這種想法。
  「差不多該去吃晚餐了。」
  我們說好今天要在外頭吃晚餐。「嘿咻──」妹妹一下子站了起來。
  「我來付帳吧?」
  「不,今天讓我請客。至少在妳生日時要讓哥哥──耍帥一下。」
  維持身為兄長的重量感,是比讓錢包變輕、變薄更重要的事。
  而且平時的生活費都是妹妹出的,我的收入其實根本沒地方可以花用。
  ……真想哭啊。
  「那就──這樣吧──」
  妹妹兩手空空,精神煥發地朝著玄關前進。不過一穿上鞋走到門外,就立刻因寒冷而抱著雙臂縮成一團,就連還在綁鞋帶的我也跟著暴露在寒風之中。因情緒激昂而發燙的身體覺得冷風舒服,只有剛被風吹到的前兩秒而已。我穿好鞋子,把錢包收在口袋裡,走出房門。
  一走出戶外,空氣就冰涼到有如降落在不同的星球似的。
  空氣中似乎還混雜了極細微的碎冰。一呼吸,喉籠就會感到刺痛。
  「那麼要出發了──」
  「……好像在模仿電車的廣播。」
  我走在妹妹身後,如此想著。
  身體隨著走下公寓樓梯的動作上下起伏著。我一邊走,一邊自嘲起來。
  「不過啊,還真的……」
  真的。
  只有和妹妹單獨相處時,我才能感到安寧。
  心境的祥和,以及想依戀的「過去」,都只存在於我們兄妹之間。
  因為,只有那是不會隨著歲月變化的東西。
  「噠!」
  妹妹省略了樓梯的最後一階,直接跳到地面上。吆喝聲聽起來就像幼童似的。
  先不管這個,等妹妹跳下樓梯,我才發現自己應該先下樓才對。
  假如妹妹不小心滑倒了,我得在樓下才有辦法接住她,或者當她的肉墊。平常走在路上時我都會注意走在靠車道的那邊,但是看來,還是有疏忽的時候。
  以後要更加小心,才能成為模範好哥哥。不過我還是叮囑道:
  「下樓時玩耍很危險哦。」
  「那個啊──哥哥──,我已經三十歲了哦──」
  妹妹豎起手指,比出三和十的數字。想拿年紀說嘴的話,先改進一下妳毫無防備的心態吧。
  呈十字型交叉的手指指尖,如鉤子般勾起我的手。
  「可以偶爾手牽著手嗎?」
  「好啊。」
  這麼說來,我很少和妹妹手牽著手走路呢。
  不管到了幾歲,我們都是還如此親暱。這讓我覺得有點意外,也覺得扭曲。
  已經年過三十的兄妹,仍然感情好得不得了地手牽手出門。世界上有這樣的兄妹嗎?

  假如加以尋找,應該還是有的吧。只是大家都隱而不宣而已。
  如果我們這種人給外界的印象,會讓人說長道短的話,還不如乾脆讓我們結婚算了。
  「哥哥──的手總是這麼大呢。」
  妹妹驕傲地稱讚著不屬於自己的手掌。
  「……也只有這個啦。」
  只有體格,是我唯一能勝過妹妹的部分。
  所以,雖然無法排除所有困難。
  但只要是我這副身軀能擋下的困難,我一定會把它們全部擋下,保護妹妹。
  「妳的手會暖嗎?」
  「很暖很暖哦。」
  「那就好。」
  至少我能保護妹妹不被嚴冬的寒冷侵襲。
  妹妹有如甩動草繩似地晃動著牽在一起的手。
  「相──親──相──愛──」
  妹妹大剌剌地唱起充滿她個人品味的歌詞。
  看樣子,對妹妹來說,想接作詞類的工作還早得很。
  是說,她居然有膽量在外頭如此堂而皇之地哼這種歌。果然不可以小看這個妹妹。
  即使接受雜誌訪問時也是,老師講的全是關於哥哥的事呢,甚至被記者如此吐槽。
  我們那高尚美麗,超越「感情好」的範疇的兄妹愛變得廣為人知,也許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雙親八成也會看到那篇訪談吧,他們會做何感想呢?
  是會嘆氣呢?還是會「果然是這樣」地嗟嘆呢?
  不論如何,我們都逃不過「不孝」的指責。
  雖然說做父母的都會希望孩子能夠幸福……但不是這種形式。至少我是明白這點的。
  儘管明白,但也還是變成這樣了。
  走在和緩的坡道上,我的視線彷彿跟著風的流動似地,朝側邊望去。
  冬季的夜裡,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沒有任何人影。什麼也看不見。
  我緩緩搖了搖尋找人影的腦袋,仰望夜空。
  天上布滿了足以讓白晝的青空變陰暗的雲海。
  我曾在房間裡,從窗口眺望過這種夜空。
  和她一起。
  而如今,我和妹妹一起走在這種夜空之下。
  時間、周圍、世界……我放棄了伸手不可觸及的一切事物。
  我只想對自己伸手可及的事物負責。
  再也不會與她錯身而過了。
  呼出口的白色空氣漸漸變淡變廣,留下了有如飛機雲般的痕跡。

 楼主| 发表于 2018-6-22 18:45 | 显示全部楼层

  87
  
  
  假如能扔下,就會輕鬆很多。我一直很清楚。
  假如不強迫自己割捨,就只會碰上各種苦澀辛酸。我已經充分體會過了。
  但是,「幸好沒有放棄」的念頭,也不只一、二次閃過我腦中。
  所以,我覺得這樣子也很好。
  我已經很滿足了。

 楼主| 发表于 2018-6-22 18:45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完結了。
  在我的預定裡,我本來想鉅細靡遺地寫出主角們成為老公公老婆婆的過程,讓這套書變得很慘烈的。「那樣會好看嗎?」不過卻被前任責編想盡辦法阻止了,只好就此打住。是說就算寫出來,大家應該也不會覺得好看吧,只會覺得很悲慘而已。
  讓書中角色成為小說家很簡單,可是很難讓讀者明白該角色究竟寫了什麼樣的作品。所以我發揮幹勁,試著把作中小說也一併寫出來。可是那些點子幾乎全被打了回票。據說書裡不需要那些東西。真的不需要嗎?
  經過這樣的修改之後,我想,後半部應該比較有愛情喜劇的感覺了。有嗎?如果覺得有的話就太好了,太好了。因為劇情大意的部分有提到愛情喜劇幾個字嘛。那個劇情大意不是我寫的,我不負任何責任,請大家見諒。
  之所以想寫這個故事,是因為我得了香蕉過敏症的緣故。我對香蕉過敏很多年了,如今已經記不起香蕉的味道了。雖然知道香蕉是甜的,但假如要求我仔細描述口感與滋味,我是做不到的。因為香蕉害我變成這樣,所以我想,所謂的重要回憶,如果沒有某些契機,應該是很難一直惦記下去的。我是以那種想法寫出這個故事的,大概吧。
  話說回來,過敏是件比想像中痛苦太多的事。第一次發作時,我沒察覺身體出現異常的原因,還跑去找醫生(那時剛好是腸胃型感冒流行的時期)。醫生應該也覺得很困惑吧,因為就算再怎麼檢查,還是檢查不出感冒的徵兆。
  我從來沒經驗過那種無止無盡的,想吐又吐不出來的噁心感,實在非常痛苦。不是胃痛,只是單純想吐而已。就算在床上翻來覆去,還是無法減輕症狀。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身體和痛苦牢牢黏在一起的感覺真是太糟了。我打從心底慶幸那段食不下咽的日子不是截稿前的危險時期。
  一週後,我不經意地吃了香蕉,才終於發現身體出現異常的真正原因。以前吃了也沒問題的食物,現在身體卻漸漸無法承受。所謂的長大成人,真是可悲的事啊。不過如果是現在,就算吃香蕉,過敏應該也不會發作吧──每當在超市看到那金黃色的外皮時,我的心總是忍不住被它引誘。人類真是一種就算吃到苦頭也永遠學不乖的生物啊。
  和這件事沒關係,外頭現在正蟬鳴不已。最近蟬叫聲變多,總算要正式進入夏季了。這本書出版時,不知道蟬是不是還在鳴叫呢?地球已經毀滅了嗎?《女神異聞錄》和《Final Fantasy》的新作是不是發售了?真是期待啊。是說這麼寫的話《Final Fantasy》應該又會延期,我得趕緊補上這一句。《女神異聞錄》就不知道了。
  真想早點穿越到二個月後的世界啊。
  上集的後記很短,寫起來很輕鬆,這集的後記就寫長一點好了。
  但是沒哏可寫,好痛苦。
  「啊嗚喂嗶嗶嗶咚咚咚咚──」我很想用這類的怪叫聲來湊行數。湊到了。真開心。
  一般的後記裡都會寫些什麼啊?作者近況?就是因為沒有近況可寫才傷腦筋啊。
  回頭一看,我當上作家也差不多十年了,可是生活一直沒有變化。寫小說,趁著空閒時打電動,偶爾也會兩者對調。住在老家,雙親都很健康。不過,這種彷彿能夠持續到永遠的生活,終究有結束的一天。既然如此,究竟該在什麼事物中找出生存意義,才能得到幸福與快樂呢?我一邊看著〈デッドマンズQ〉(註:為荒木飛呂彥作品《死刑執行中脱獄進行中》的一則短篇),一邊思考這個問題。
  答案還沒找到。
  我想,在找出答案之前,我應該就會衰老死去了吧。希望我能一直思考到老死為止。
  
  
  謝謝フライ老師的插畫。
  也謝謝購買本書閱讀的大家。
  希望大家能上下兩集一起欣賞。
  只看過其中一集的人,看另一集時應該會覺得很享受吧。
  說到只看過下集,其實有一套書,我只看過下集。
  哪套書我就不說了,但是直到現在,我偶爾還是會想像上集的內容是什麼。
  我想,我應該猜錯了很多劇情。
  謝謝大家看到這邊。
  謝謝,3Q──
  
  入間人間
 楼主| 发表于 2018-6-22 18:45 | 显示全部楼层
占楼备用
发表于 2018-6-22 23:5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终于出来了啊,又可以买爆了
发表于 2018-6-23 00:06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羡慕
幸好最後不用吃胃藥, 一個很好的兄控和妹控的故事
发表于 2018-6-23 06:48 | 显示全部楼层
純純的兄妹之情的故事 感謝大大收錄
发表于 2018-6-23 07:2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也想要那样娇小可爱的妹妹,让我当一生处男也没关系
发表于 2018-6-23 15:39 | 显示全部楼层
无限回圈游戏到底还写不写了?还想看敷岛
发表于 2018-6-23 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下集出了!! 妹妹的糖讚!!
感謝錄入!!
发表于 2018-6-24 08:5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妹妹啊。。。看了看自己的妹妹[叹气]
发表于 2018-6-24 19: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世上本来就不存在永远的爱,所谓的一生的承诺也只是被粉饰的谎言。
没有所谓的浪漫的邂逅,正如我与妹妹真正互相认识到彼此的绘图日记一样,在现在看来也只是日常中的一件小事而已。但不知不觉中,希望在他的身边已经成为了唯一存在的意义,这又是为什么呢?生活的环境?只属于哥哥的那一份特别?只属于妹妹的那一份可爱?想必答案一定是不存在的吧,因为我在上大学之后也结交了她,妹妹在我可能说出让她一个人搬去东京的时候也透漏出浓浓的不安,如果有着所谓的契机-如果绘画日记一般的小事,想必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过上所谓大众的生活,然后每年新年的时候带着自己的伴侣在老家重新见面,互相聊起儿童的回忆,然后在调侃一下妹妹一直长不大的外貌吧。
所谓的感情又是什么呢,所谓的重要的人又是什么呢,人生中到底什么东西是真正无可替代的呢。我从这本书中读到了这样的询问,那么我要在这里给入间老师一个我的回答:
再甜蜜的故事也只是浮生幻影而已。
发表于 2018-6-26 08:18 | 显示全部楼层
作为一个狗粮小说党其实希望能多发点糖的,没想到后记里竟然提到本来打算开虐的...那还是就这样温馨收场算啦
发表于 2018-6-26 09:54 | 显示全部楼层
想到小时候哥哥陪着妹妹画绘图日记,就一直觉地很温馨。多么美好的回忆啊。
发表于 2018-6-28 13:5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編輯 幹得好啊 看完上卷 覺得有點不妙 還有一整本下卷不知道會多令人胃痛 還好預測失誤
发表于 2018-6-28 14:0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卷终于来了  入间是黑暗系的还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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