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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师走トオル]不法辩护人3 另一名恶魔[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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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3 22: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23 22:27 编辑

  不法辯護人3 另一名惡魔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師走トオル
  插畫:toi8
  譯者:劉蕙菁
  圖源:裸奔男
  錄入:Naztar(LKID:wdr550)
  修圖:Naztar(LKID:wdr550)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及輕小說文庫
  ───────────────────────────
  秉持為無罪委託人洗清冤情的信念,
  本多不得不多次與「惡魔辯護人」阿武隈合作,
  兩人接連為殺人案翻案,在法庭上贏得無罪判決。
  這次,本多舅舅介紹的美女榊原,找他商量被跟蹤的煩惱。
  本多協助榊原到警局報案後,原以為就此了結一樁案件,
  怎知事態急轉直下,舅舅來電通知令人錯愕的消息……
  為了身陷複雜案情的被告,本多再次求助阿武隈,
  在眼前等著他的,是逐漸揭曉的駭人真相──
  不擇手段的惡魔辯護人vs.矢志擊敗敵手的王牌檢察官
  精采絕倫的法庭劇第三彈,開庭!

  作者:師走トオル(Toru Shiwasu)
  曾在電玩遊戲業任職,後來以《TACTICAL JUDGEMENT》獲得第二屆富士見YOUNG MYSTERY小說大獎準入選,並以此得獎作出道。主要作品包括《火之國、風之國物語》(暫譯)、《我與她的遊戲戰爭》(台灣角川)、《無名遊戲專欄》(暫譯)等。
  譯者:韓宛庭
  東吳大學日文系畢業,曾任出版社編輯,現為專職譯者。熱愛文字和故事,重度購書癖患者。多貓家庭。譯作以小說類為主,也喜愛各式散文。譯有《水神一族》、《在神酒診所乾杯》、《妳在月夜裡閃耀光輝》等書。
  合作信箱:[email protected]


  辯護人‧阿武隈vs檢察官‧朱鷺川
  阿武隈(Abukuma)
  人稱「惡魔辯護人」的狂妄律師,為求勝訴不擇手段。
  本多(Honda)
  為理想奮鬥、認真上進的新手律師。與阿武隈聯手出擊,接連為殺人案翻案,贏得無罪判決。
  井上(Inoue)
  檢察官,本多的大學同學,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
  朱鷺川(Tokikawa)
  矢志擊敗阿武隈的王牌檢察官。


 楼主| 发表于 2018-1-23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現在與過去

  1

  那天,我去了夜總會俱樂部,也就是俗稱的酒廊。
  我本身沒有上酒廊的嗜好,也沒有特別愛喝酒,更沒有那個閒錢。想也知道,是阿武隈找我來的。
  「我在工作上幫了你那麼多次,你偶爾出來陪我喝酒,不過分吧?」
  「你都這樣說了,我能不奉陪嗎……」
  我消極回應,喝起杯中酒。
  之前真的都是多虧阿武隈出手相助,但是該付的酬勞我都有付,實在沒義務要像這樣隨傳隨到。不過人家都說以酒會友能增進情誼,我就把它當作是進一步了解阿武隈的機會吧。
  「可是阿武隈,酒廊不是找小姐喝酒的地方嗎?」
  「是啊。」
  「為什麼我們這一桌沒小姐?」
  是的,四周傳來紛雜的男女談笑聲,唯獨我和阿武隈這桌坐著兩個大男人。
  「果然叫小姐比較好嗎?」
  阿武隈聳肩打迷糊仗。
  「有總比沒有好啊,我最近和女生講話都是因為工作的關係。不過我也會感到緊張,突然要我和剛認識的女生講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太老實了。偷問一下,你該不會還是處男吧?」
  「不然呢?我忙著上課和打工,哪有時間去約會。」
  「呃,還真的咧。敢大聲承認自己是處男的人還真少見。」
  「有沒有過性經驗,並不影響一個人的品格吧?面對殺人魔,我不會因為對方性經驗豐富而尊敬他;同樣地,假如我今天面對的是一位救人無數的醫生,即使對方沒有性經驗,我一樣尊敬他,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抱歉,你說的完全正確。」
  阿武隈老實向我道歉。我大感新奇,同時大口灌酒。
  「喂,你喝太快了,這樣沒問題嗎?」
  「沒問題,我酒量很好。別岔開話題,儘管有點難以啟齒,但我認為替好幾位無辜被害人洗刷冤屈的你,比什麼千人斬要厲害多了。」
  「哦?沒想到你也會稱讚我。」
  「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哪有資格稱讚你?只是在陳述客觀事實而已。」
  「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沒醉,請你專心聽我說話!你是最強的法庭辯護專家,撇開超能力那套怪力亂神不談,我是真心佩服你看穿謊言的功力。」
  「是、是嗎?我也覺得自己挺強的。」
  「這是無庸置疑的事!聽好囉,阿武隈,只要有心,你就算不使出違法的手段也能贏得無罪勝訴!」
  「這我可不敢保證。上次勝訴只是單純運氣好,我無法大膽保證下次一定會贏。如果有那個機會,我應該還是會做一樣的事。」
  「你為什麼老是講不聽呢?欠打是不是啊?」
  「欠打的是你吧。你差不多該調整心態了,經過這幾次和警察接觸,你也知道他們握有多大的權力,完全照規矩來,能勝訴才有鬼。」
  瞧他一口咬定,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回顧上一樁案子,警方就以頂樓圍欄壞掉為由,阻止我們進入命案現場。我明白警方自有難處,也知道現場有多危險,不禁止外人出入,要是有人因此受傷,他們必須負連帶的法律責任。但是正因如此,導致我們只能檢視物證已經被警方搜索一空的案發現場。其他律師同行大概也有類似的困擾。如果現場留有血跡,警方當然要負責鑑識,問題是血跡會隨著鑑識需求而用罄,導致我們這些辯護律師只能單方面仰賴警方提供的鑑識報告。
  「的確……提到蒐證,警方永遠領先我們。」
  「對吧?我們看到的都是經由警方保管的重要物證。那麼你想想,假如警方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捏造物證,我們要怎麼察覺?」
  「警方按照必要程序保管物證,就是為了防範這種情形。」
  「比方說先拍照再存證?那要是連照片都是造假的該怎麼辦?」
  「這、這樣懷疑下去只會沒完沒了。」
  「沒錯,就是這樣。知道了吧?我們永遠都不可能排除物證經過偽造的可能性,那你又如何能斷定下次出庭時,不會再遇到偽造物證的情形?」
  「我懂你的意思,但這不應該成為我們偽造物證的理由。」
  「你是真心這麼認為嗎?假設檢方提出了假物證,我們唯一的反擊方式也是偽造物證,你會怎麼做?你能對蒙受冤屈的被告說『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但我無法證實你的清白,接下來只好請你在牢裡度過餘生』嗎?不可能吧。這個問題我之前就和你討論過了。」
  「……即使如此,也不會改變我的想法。我會繼續尋找合法的翻案方式。」
  「哪來這麼多時間讓你找?法院一直在設法減少占用陪審團的時間,他們沒那閒功夫慢慢等你找出解決方案。」
  阿武隈對此嗤之以鼻,我聽了很不甘心,卻找不到可以反駁之處。
  「我們已經爭論過這件事情多少次了?你也該停止作夢了吧?我會繼續走我的路。我不勉強你照做,但你別再想要說服我。我跟你說,你遲早會明白我才是正確的。」
  「……不可能,我無法理解偽造物證的人腦袋在想什麼。」
  「還是聽不懂嗎?當你某天發現自己被理念背叛,那個反彈是很大的。等你嘗過絕望的滋味,一定也會變得跟我一樣。」
  阿武隈如同預言一般,語鋒尖銳地朝我刺來。
  同時──我想到一件事。
  「……從你的語氣聽來,彷彿過去有過類似的經驗。」
  「怎麼可能?這是一般常識,適用於每一個想捍衛理念的菜鳥律師。」
  「那麼,用在從前的你身上不也──」
  話還沒說完,阿武隈就猛然起身打斷我。
  「好,我要去廁所大便,可能要花不少時間,你自己一個人可憐兮兮地喝酒吧。」
  他不等我回應就走了。或許他真的想上廁所,不過看起來也像是落荒而逃。
  「真是的……」
  每次聊到他本人的事,都讓他在重要時刻開溜。總有一天,我會知道阿武隈的過去嗎?
  我邊思索邊倒酒……
  「哎呀,等一下,讓客人喝悶酒,可有損我們店裡的名譽。」
  一個女人的聲音打斷了我。
  真里小姐穿著高雅的和服現身。她是我認識的酒廊小姐,過去曾經知會我阿武隈的去向。附帶一提,上次替我的老同學井上檢察官打扮成酒廊小姐的人也是她。
  真里小姐在我身旁坐下,捧起酒瓶為我斟酒。
  「來,請用。」
  「謝、謝謝您。」
  有絕色美女為我倒酒,說不高興是騙人的。我好像稍微明白上酒店尋歡的樂趣了。
  「本多律師,您時常陪阿武隈律師講話,一定很疲憊吧。」
  「真的很累。對了,我想請教一件事,那傢伙為什麼天天泡在這裡?我看他不像是有錢人。」
  「他是我們店裡的保鑣呀,來這裡當然不用付錢。」
  「保、保鑣?」
  現在已經很少聽到人這麼說了。
  「他的確長得孔武有力……但拳腳功夫行嗎?」
  「天知道?我沒看過他跟人打架呢。我們僱用他當保鑣,也不是要他打架。您知道我們這種店最害怕的是什麼嗎?」
  「酒廊最怕的是……警察或黑道嗎?」
  「沒錯沒錯,您真會猜。修法後黑道是比以前要安分多了,但我們還是經常和警方發生衝突。東京的管制條例越來越嚴,隨意上街拉客會被抓,壓制酒醉鬧事的客人會被告,警方甚至懷疑這一帶的酒廊是毒品交易的地點,動不動就上門臨檢呢。」
  「狀況還真不少……」
  看來色情產業也很辛苦。
  「這下您懂了吧?多虧阿武隈律師的幫忙,才能迅速解決許多衝突。如果我們有人因為拉客被拘留,只要阿武隈律師出面,警方就會立刻放人。警方若是突然臨檢,我們還可以控告他們違規搜查妨礙營業,因此拿到和解金呢。」
  「我相信他在這方面很厲害。」
  店裡有這樣一位律師,恐怕連警察都不想接近吧。說他是保鑣也沒錯。
  「可是每天晚上這樣讓他白喝不會賠本嗎?就算他是你們的保鑣,也要顧及成本開銷啊……」
  「不用您擔心,我接下來說的事,還請您對阿武隈律師保密喔。酒其實分兩種,已開和未開。」
  「已開?已開封和未開封嗎?」
  「沒錯,已開封的酒,風味會大打折扣,所以面對熟客一定要開新酒。面對阿武隈律師,我們一律給他開封過的。」
  「啊,他是不是都沒發現?」
  「是呀,加上他酒量差,喝不了多少。」
  「呃,真的嗎?回想起來,他的確喝得很慢。酒量不好還天天來酒廊報到,又不是來把妹的……真難懂……」
  「不難懂呀,一定是因為一個人待在家裡太寂寞了嘛。」
  「印象中他和太太離婚了,而且輸掉了女兒的監護權?」
  「不是離婚,他太太過世了。」
  真里小姐說出令人震驚的事實。
  「過世了?不是離婚嗎?他和我說是離婚啊……」
  「不是喔,他應該只說了『分手』之類的吧。他老是這樣,因為害怕其他人顧慮他的感受,所以避重就輕。」
  「…………」
  我連忙回想細節,背誦條文的記憶力可是律師必備的其中一項技能。
  這麼一想,阿武隈好像是說他和太太「早就分了」,是我擅自解讀成離婚的,還自以為是地心想「這個人天天上酒廊,難怪老婆會跑掉」。先入為主可是律師的大忌。
  「請問他太太為什麼去世……?」
  「生病的樣子。有一次他被我灌醉時說的。」
  生病。不論阿武隈再怎麼神通廣大,面對這種事也無能為力。
  「本多律師,這事還請您保密喔,我平時不洩露客人隱私的。」
  「我明白,保證不會說出去。不過,您為何要把這個祕密告訴我?」
  「因為您和他很有緣啊。以後他或許會親口告訴您,但有個心理準備總不壞。」
  也是,如果哪天他突然說「我太太去世了」,我一定會手足無措。感謝真里小姐提早告訴我。
  「奇怪?等等喔,阿武隈不是有女兒嗎?既然監護權不在他手上,扶養者究竟是誰?」
  如果是夫妻離婚,監護權多半會判給母親,在日本尤其如此。但如果是母親過世,監護權理應判給父親。阿武隈是談判高手,與人爭奪監護權應該易如反掌才對。
  「抱歉,詳情我也不清楚……我們很少聊這些。」
  「也是。我明白了,我再找機會自己問他。」
  這時阿武隈剛好走出洗手間,我和真里小姐有默契地閉上嘴。
  「喂,真里,妳憑什麼替那小子倒酒卻不理我?」
  阿武隈看見我們,鬧彆扭似地說。
  「幫您倒酒又沒有點檯費,我還不如多給本多律師一點好處,人家說不定以後會點我的檯呢。」
  真里小姐真厲害,前一秒還嚴肅地聊著阿武隈的過去,後一秒便若無其事地跟上他的話題,如果是我一定來不及轉換,臉上寫著心虛。
  「喂,不對吧,本多和我哪裡不同?妳看他像是會上酒家尋歡的人嗎?」
  「這您就不懂了,未來的事可沒人說得準喲。本多律師,您說是不是?」
  真里小姐甜甜一笑,抬眸為我倒酒。
  「啊,謝謝。」
  原來如此,果然專業。但我真的很少和女性接觸。
  「謝謝,有您為我倒酒,以後我真的會想常來呢。」
  阿武隈聽到這句話,竟然笑了。
  「真里,他說話這麼嚴肅,不會變成酒廊常客啦。如果他是那種會喝到臉頰發紅、口齒不清的人,或許還有一點機會。」
  「是啊,或許吧。」真里小姐這次沒有為我說話。「本多律師,您其實很擅長應付女孩子吧?大部分的客人聽到剛剛那句話,就會被吃得死死的呢。」
  「不,完全沒這回事。我必須先向您道歉,因為以後可能會讓您失望。不過我很高興真里小姐為我倒酒。」
  「哎呀,這下遇到高手了。」
  這時我想起某件事,趕緊確認時間。
  「不好意思,我該走了,明天和人有約。」
  「什麼?該不會是那個吧?是那個嗎?」
  阿武隈豎起小指晃了晃。
  「不是啦,我要去見舅舅,他久久會找我吃一次飯。」
  「是喔,真掃興。」
  「掃興個頭,他是我們家的大恩公耶。真里小姐,阿武隈就麻煩您了,請別讓他喝太多。」
  「好的,包在我身上,反正我也賺不到酒錢。」
  「要你雞婆,快走啦。」
  「客人要回去了~」
  真里小姐一喊,待命的店員馬上排隊站好,齊聲敬禮:
  「謝謝光臨,期待您再來!」
  如此隆重的送客方式,讓沒付錢的我萬分不好受,只能不停道謝,快步走出店門。

  2

  隔天中午。
  我來到舅舅指定的店家赴約,剛到時還以為走錯地方,因為那是一家非常高級的義式餐廳。
  時值午餐尖峰時段,店裡滿滿都是女性顧客,實在不像年屆退休的舅舅會相約吃飯的地方。
  「信繁,這裡、這裡。」
  但我顯然沒有走錯,舅舅真的坐在時髦的店裡等我。
  「好久不見,酒井舅舅。」
  酒井舅舅的本名叫做酒井孝司,人如其名是個大酒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他的身材隨著年齡逐漸發福。
  我隨即察覺今天的氣氛和平時不太一樣,還有一位年輕的女性與舅舅同桌。她留著一頭長髮,是個大美女。印象中舅舅單身,難不成他結婚了?我腦中瞬間閃過這個疑問,但是這名女子怎麼看年紀都比我小。雖說一切都很難講,但我實在難以想像這麼年輕的小姐會和六十多歲的舅舅交往。
  「怎麼稱呼這位小姐?」
  「哦,小惠……這樣好像太親暱了,她叫惠子。」
  「您好,我叫榊原惠子。」
  女子彬彬有禮地低下頭。
  「您、您好,我叫本多信繁,職業是律師。」
  我連忙敬禮。
  「好,你快坐下。她是我好朋友的女兒,我一直很想介紹兩位認識呢。」
  「噢……這樣啊。」
  我頓時慌了手腳。原以為自己是來單獨和舅舅吃飯,誰知道他會毫無預警地介紹陌生的女性給我認識。
  「好了,你別那麼緊張嘛,我又不是找你們來相親的。不過舅舅和你的父母遲早會先離開,未來要是有什麼狀況,還是需要你們年輕人自己互相照應。趁現在多交些朋友保證不吃虧,所以我一直想找機會介紹你們兩個認識。」
  「舅舅,您會長命百歲的。不過我也同意您的看法,這年頭不能光靠一個年輕人單打獨鬥。」
  因為我每天都有切身之痛。如果沒有前輩們的幫忙,從開庭到行政事務,我沒有一樣做得好。
  「還有啊,你是律師,她是護士,遇到困難應該能互相幫忙。」
  「您是護士啊,太好了,我的工作時常需要請教醫療專家的看法。」
  「是嗎?」榊原微微側頭。「你們律師平時是不是也需要處理一些醫療糾紛呢?」
  「不,我現在專跑刑事訴訟,需要多了解能推測死因的醫療知識。」
  我說完才感到後悔。
  「抱歉,我不該在用餐時提到這些。」
  「不會,我完全不介意。我在醫院工作,早就習慣了。」
  「說的也是。」
  「你們需要顧慮的是我吧。」
  在場最年長的舅舅打趣地說,我們不禁笑了出來。
  「我們先點餐吧,餓著肚子要怎麼聊天?」舅舅提醒,於是我們專心點餐。前菜的沙拉很快便送來,我們津津有味地吃著。
  「對了,這小子叫做信繁,名字很少見吧?」
  舅舅突然提起關於我的趣聞。
  「真的很少見呢,我有看大河劇,信繁是真田幸村的本名對不對?」
  我露出苦笑。
  「沒錯,我父親是戰國迷,聽說他本來更瘋狂,想直接用幸村當我的名字。」
  「因為真田幸村的名氣實在太高,他父親最後才打消念頭,選了大家比較陌生的信繁為兒子命名。」
  「這倒是真的,以前我從來沒有在報名字時被人發現是戰國武將之名,直到最近大河劇拍了真田幸村,一切都變了。」
  「是的,我也看了《真田丸》。」
  「沒錯,都是《真田丸》害的啦,我最近都不想報名字了。」
  「原來是這樣,辛苦您了。」
  我雖然在報名字時會有點難以啟齒,不過這種時候很適合拿來當作笑料。
  「對了,聽說您曾經以律師的身分上電視?」
  「對,舅舅也想問這件事,你現在是名律師了呢。」
  兩人充滿好奇地望著我。我很高興看到榊原小姐不再緊繃,但這件事說來有點尷尬。
  「不不,有名的不是我,是和我一起出庭的搭檔。因為他死也不肯上電視,所以才由我代替他露面。」
  我不知道和家人朋友解釋過這件事多少遍了。
  「能和那麼優秀的人共事,表示您也受到認可,不是嗎?」
  榊原小姐好心地鼓勵我。
  「或許吧,我也希望未來能好好活用這些經驗。」
  我心裡一直有種不明確的預感:我和阿武隈總有一天會因為吵架而分道揚鑣。不過,與阿武隈聯手出庭的時光,無疑是我人生當中相當寶貴的經驗。說來生氣,但這是不容懷疑的事實。
  「不過律師真的內外反差很大,他是一位相當優秀的律師,但是身為一個人,性格卻充滿缺陷。」
  「優秀的自僱人士很多都是這樣。」同為自僱工作者的舅舅接著說道。「我常聽說律師緊追案件的被害人不放,逼對方和解不是嗎?與之相比,只是個性差了點根本不算什麼。」
  舅舅故意提出這個敏感的問題,我苦笑解釋:
  「事情不能這樣看,調解是刑事訴訟律師的主要工作之一,難保我未來不會做出相同的事。」
  榊原小姐的頭微微一歪。
  「我聽不太懂。您是說,律師有時也需要緊追著被害人不放嗎?」
  「是的,我用比喻的方式來說明吧,假設我今天打傷了舅舅,舅舅去報案,以傷害罪提告,警方就會逮捕我。這種時候,我會請律師直接向舅舅交涉:『我願意付錢和解,請你撤銷告訴。』如果交涉順利,即使我已經被警方逮捕,也會獲得釋放。」
  就是因為這樣,律師常常被當成壞人,有些法律事務所甚至會大力宣傳:「我們連性侵案都能讓對方撤銷告訴!」但相對地,我們也不該全盤指稱律師都是壞人。維護委託人的權益是律師的工作,成功和解也是其中一環。
  我好像不小心把律師形容得太過邪惡,榊原小姐不知該如何反應,我急忙補充說明:
  「不過,最近私下和解的做法越來越受到限制,因為有太多案件的被害人投訴遭律師騷擾,所以現在除非被害人同意,否則我們無法取得他們的地址。如果硬要和解,恐怕會激怒審判長。」
  「哦,原來只要多投訴就有用啊,真沒想到。我還以為法律業界不會輕易改變。」
  「我們也不想給人這種刻板印象。幾年前的色狼冤案不是鬧很大嗎?在眾多人士的努力下,情況才能慢慢改善。以前監視器只裝在車站內,現在連車廂裡也裝了大量監視器。」
  「只是多裝監視器,就能改變情勢嗎?」
  「當然行,這樣就能調閱監視畫面,確認對方有沒有犯案。色狼只能以現行犯逮捕是社會常識,但因為現場很難留下犯案證據,所以只能依照當下的情形做出判斷。現在多虧了新增設的大量監視器,即使沒有抓到現行犯,也能透過監視畫面揪出真正的犯人。」
  過去曾經流行「反正警察只抓現行犯,所以被懷疑是色狼就趕快逃」的說法,這已經不符合時代了,現在最有效的應對手段是「找律師處理」。這是很粗糙的做法,但是已成為主流,或許再過幾年又會改變吧。
  「啊,我懂了,我們醫院也常常爆出制度上的弊病,受到社會大眾關注後,過幾年就慢慢改進了。」
  「啊,很類似呢,更別說醫院直接關係到人命。」
  有句話叫「公事公辦」,不過日本在許多方面應該還算重視社會輿論。
  「其實我會一直提到這些事是有原因的。」
  舅舅突然壓低聲音湊過來,榊原小姐則露出傷神的表情低下頭。
  「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正經?」
  「抱歉,我今天找你來,除了想介紹你們認識,還想請你以律師身分幫個忙,需要任何諮詢費或訂金我都願意支付。」
  「舅舅,您太見外了,有需要儘管說。錢的事情不用擔心,我會算您便宜一點。」
  「這怎麼行,因為是親戚朋友,才更要好好付錢。你可以替其他客戶打折,因為那是在做生意。」
  我為此深受感動。從提供服務的一方來看,削價不失為一種宣傳手法,但同時也會增加負擔。親戚朋友不包含在宣傳的範圍內,所以應該正常收費──舅舅的話似乎頗有道理。
  「謝謝您。請問到底是什麼事呢?」
  「我就直說吧,小惠最近遇上了跟蹤狂。」
  「聽起來真可怕。」
  狀況或許很嚴重,否則他們不會找我這個律師商量。我挺胸坐好,專注聆聽。
  「請把詳情告訴我。是被分手的前男友騷擾嗎?」
  「不,與她的工作有關。小惠在池袋中央綜合醫院上班,主要的工作是照顧住院病人。我也曾經開刀住院,溫柔對待痛苦病人的護士簡直就像白衣天使,男人會因此誤會也不奇怪。」
  如果遇到的又是像榊原小姐這麼漂亮的護士,男人會一見鍾情也是情有可原。
  「您是指,跟蹤狂是住院病患?」
  「是的,一位叫一之瀨的病人。」
  榊原小姐臉色一沉。
  「那個叫一之瀨的男人似乎來頭不小,好像是什麼外科部長的姪子來著?」
  「是的,所以我們給他特別待遇。」
  原來是醫院高層人員的親戚,待遇不同,難怪對方會誤會。
  「可以請您具體描述自己如何被騷擾嗎?」
  「各種情形都有。」榊原小姐努力擠出聲音。「一開始是在醫院門前埋伏,說要和我交往,我當場拒絕,他卻不肯放棄,寄了大量信件到我家。我懷疑他跟蹤我回家,才會知道我家的地址。」
  「那些信您還留著嗎?」
  「是的,我本來丟了,聽說最好留著才撿回來。」
  榊原小姐從包包中拿出成綑信件,數量遠比我想的還多。我甚至心想,如果那些信能換成紙鈔該有多好。
  「您做得很好,物證在各種地方都派得上用場,對我們相當有利。請借我拜讀一下。」
  信件內容非常恐怖。
  剛開始是「我想再見妳一面和妳說說話,好嗎?」,接著逐漸變成「妳為什麼不肯見我?」、「妳為什麼不回答?」、「至少回答一下吧!」、「妳再裝傻,我下次直接去找妳!」內容越來越偏激。情況還不只是這樣,第一封是普通的信,第二封變成明信片,最後只剩下一張紙,上面沒貼郵票,也沒有寫收件人地址。
  「這上面沒貼郵票……是直接投信箱嗎?」
  「是的,不僅如此,我家還多次出現被闖入的跡象。」
  「闖入家中?他打破窗戶嗎?」
  「不,我聽到消息後急忙趕去她家察看,窗戶完好無缺,但是門鎖很舊,隨便一撥就能打開。」
  「您有報案處理嗎?」
  「當然,我馬上去警察局,但我家並未遭到蓄意破壞,頂多是衣服擺放的位置改變,所以警察也沒有受理。」
  「衣服擺放的位置改變?」
  榊原小姐低頭不語。
  我立刻察覺是怎麼回事。女性衣物──八成是內衣褲吧。跟蹤狂或許用摸的就能獲得滿足,而警方也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動用警力。
  「幸好妳馬上換了鎖,之後家中就沒有再被人闖入,對吧?」
  「是的,但他開始會在我回家的路上堵人……」
  整件事變得更加恐怖。
  「我再確認一下,您已經明確地拒絕過他了,是嗎?」
  「是的,我完全不想和他交往,也表明過這是騷擾,請他離開。但他一方面是病患,一方面又是外科部長的姪子,我也不能表現得太強硬……」
  我想也是。護士在回家的路上毫無預警地遇到埋伏的病患說要交往,即使心裡感到困擾,通常也不會直接說「不要」,只要表明自己無法接受就夠了。
  「您向院方報告過這件事嗎?這是職場衍生而出的問題,您找主管商量過了嗎?」
  「當然有……我和我的主管,也就是我們的護士長商量過。」
  「結果情況有改善嗎?」
  「是的,改善過一陣子。事情在院內傳開來,外科部長急忙來道歉。可是才過三天,一之瀨又故態復萌,而且態度明顯變得更粗暴……」
  「真難纏啊……」
  連家人警告都沒用。我能感受到事態的嚴重性。如果我是那個跟蹤狂,可能還會因為她去告密而惱羞成怒。
  「這件事您也跟院方提過了嗎?」
  「是,當然說了,但護士長告訴我,院方不希望事情鬧大,希望可以私下和解。」
  「私下和解?所以院方不想介入就對了?」
  「就是這樣。」舅舅接口。「對方是位高權重的外科部長,連護士長也不能說什麼吧。」
  「真過分……」
  要是外科部長的姪子跟蹤同醫院護士的消息傳出去,外科部長將會顏面掃地。既然問題已經發生,院方不得不採取必要措施。如果只有一次也就算了,鬧出第二次要怎麼收拾?護士長可能顧及外科部長的感受,要他們私下和解。但也不排除是外科部長直接向護士長施壓的可能性,我得聽過雙方的說法才能判斷。
  「很過分吧?所以我才叫妳辭職嘛。」
  「我手中還有負責的病患,一時走不開。太快辭職對資歷也不好。」
  我完全能體會榊原小姐的感受。
  我現在是在法律事務所掛名的無給薪寄居律師,倘若事務所內有人跟蹤騷擾我,我恐怕也不會馬上離職。不滿一年就換工作會讓履歷變得難看,造成下次就業困難。
  「就是因為無路可退,我昨天才拚命說服小惠去找警察商量。只要不提到醫院就沒問題了吧?」
  「我也認為這是最好的做法,或許那個跟蹤狂就是要被警察警告過才會知難而退。」
  「這樣真的不會有事嗎?不會對院方和病患造成困擾吧……?」
  「請放心,去報案警方頂多只會向跟蹤狂提出警告,或由公安委員會勒令禁止,不會知會院方。」
  「若是這樣就太好了……」
  「這不是很好嗎?我們快去報案吧,有律師跟著,警方應該會立刻受理。」
  「嗯……沒這回事,警方並不會因為有律師在就給我們方便。」
  更別提我還是被警察討厭的律師。
  「真的嗎?人家都說帶著律師報案,警察一定會受理。」
  「當然不是完全沒用,只是日本的警察制度相當嚴謹,做任何事都要徹底遵守法規。即使沒有律師跟著,只要好好說明這件事有沒有構成犯罪的可能,警察就不得不處理。」
  照理說是這樣,但警方也人力吃緊,如果碰上搜查較忙的時期,他們可能會找理由不予受理。
  「簡單來說,如果報案時能提供被跟蹤的證據,警方應該會立刻行動。除了剛剛那些信件之外,您手上還有其他物品嗎?」
  「還有錄影畫面,是我之前埋伏偷拍的。」
  「咦,真的嗎?」
  「是啊,你看。」舅舅拿出智慧型手機,研究了老半天:「這要怎麼播啊?」接著給我看了一段錄影。
  起初畫面中央有名可疑男子的背影。拍攝時間應該是晚上,因為四周很暗看不太清楚,不過可以看見男人死盯著某公寓或華廈的二樓。
  舅舅似乎拿著手機,從背後接近男人。畫面大幅搖晃,距離可疑男子越來越近。他的身材和我一樣偏向瘦小,看上去可能還比我矮。
  『臭小子,又是你!』
  舅舅大喊,男人回頭,長相意外地普通,不會令人聯想到跟蹤狂。要說哪裡不一樣,大概是表情十分緊繃。
  『你、你想幹嘛?我有事找榊原小姐!和你沒關係!』
  『她沒有話要對你說!我不是警告過你不要再來了嗎!』
  『我不相信你,我要聽她親口告訴我!榊原小姐應該要和我結婚!』
  兩人似乎發生爭執,影像播到一半中斷。
  「唉,大概就是這樣。這能當作證據嗎?」
  「是的,應該可以。」
  我想向舅舅的膽識和行動力脫帽致敬。在日本想引起法院和警方重視,必須提出證據。這段影像能夠證明跟蹤狂真的威脅到報案人的日常生活,警方應該不會置之不理。
  「問題是,這種情形不會在報案後的一、兩天內就徹底獲得改善,這段期間要如何確保榊原小姐的人身安全?」
  「啊,我們已經做好防範措施,她現在住在離家有段距離的商務旅館。」
  「原來如此,很好。」
  這樣應該能爭取時間直到警察出動。
  「不只這樣,我還和她一起去醫院附近的廚藝班上課。」
  「咦?舅舅也上廚藝班嗎?」
  「我自己一個人住久了,對做菜小有興趣,去上上課有什麼關係?那是針對上班族開的廚藝班,晚間上課,我邀小惠一起來,這樣她每天晚上就能好好吃飯,我再送她回家,所以這陣子我們都沒有遇到跟蹤狂。」
  「是的,多虧您幫忙。」
  「我明白了,那沒問題,明天就去報案吧。」
  「真謝謝您。抱歉,突然找您商量這些。」
  「別客氣,老實說,我最近也比較閒。」
  我現在手頭上完全沒有案子。以經濟面來看,我甚至要感謝他們找我諮詢。
  「就這樣決定了,那我們也差不多該走了吧。」
  「啊,不好意思,等我一下……」
  榊原小姐起身指著餐廳角落,可能是想補妝,也可能是需要用洗手間,總之我回道:「不急不急,請。」
  榊原小姐離席後,舅舅就態度一轉。
  「如何?她長得很漂亮吧?」
  他露出賊笑問道。
  「是啊,真的很漂亮。」
  「你也老大不小了,為人又正直,舅舅很鼓勵你追求她喔。」
  我早已隱約料到舅舅會這麼說。
  「您突然介紹陌生的女性給我認識,我不是不了解您的用心。但我才剛出社會,有很多事情需要學習,現在沒什麼心情交女朋友。」
  「我早就料到你會這麼說。但你再這樣拖下去,回過神來就會變成三十幾歲的大叔喔。大叔很難追到女朋友的,會說自己喜歡大叔的大概只有酒廊小姐。」
  這八成是舅舅的自身經驗,聽起來有種莫名的真實感。
  「我明白了。在不確定對方想法的情況下,我不會積極聯絡,但會保持聯繫。」
  「哦,不要忘記喔。我老實說吧,小惠的父母親都過世了,父親是生病走的,母親則是車禍。」
  「原來如此,我多少有察覺這件事。通常跟蹤狂闖入家中,第一個趕到的不會是外人吧。」
  應該是父母或男朋友。
  「是啊,她父親對我有恩。我沒有小孩,從以前就一直當她的代理監護人。」
  這很像喜歡照顧人的舅舅會做的事。
  「即使如此,小惠還是極度缺乏安全感。如果是正值十幾歲叛逆期的孩子,會很排斥大人干涉自己的生活;不過對剛出社會的年輕人而言,第一時間能依賴的就是父母了。」
  「真的是這樣。」
  租屋需要保證人,沒有父母很麻煩。我也是出社會後才懂得感謝父母的辛勞。
  「是啊。如果要商量事情,找律師最適合。舅舅不會干涉你們要不要交往,只希望你能在其他方面協助她,好嗎?就當作是還我一個人情。」
  「我明白了。幫助有困難的人,也是我當律師的目標,我答應您會盡量幫忙。」
  我無法預測我們是否有發展的可能,但至少這個承諾我可以給。
  「交給你了。」舅舅用力點頭,似乎很滿意我的回答。
  「對了,想請教您一件事。」
  「嗯?什麼事?」
  「我父親當年被抓,您不是介紹了一位律師給我們嗎?」
  「啊~我想起來了,他被當成色狼逮捕那件事啊?」
  「是的,可以告訴我那位律師的名字嗎?我一直很想向他道謝,也想告訴他我當上律師了。」
  「很好啊,對方聽了一定很高興。咦?他叫什麼名字呢?畢竟過了二十年。」
  「咦?你們不是朋友嗎?」
  「不是,也是別人介紹的,說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律師。嗯……到底叫什麼名字呢?」
  「……要不要從羅馬拼音是A開頭的名字開始回想?」
  「有道理。嗯……愛原(Aihara)、相川(Aikawa)、安藤(Andou)……」
  「安部(Abe)或阿武隈(Abu)呢?」
  「嗯……沒印象,應該不是A開頭的名字。」
  「是嗎……」
  從年齡來看不太可能是阿武隈,但誰能保證呢?
  「你要不要去問你的父母?舅舅忘記了,他們總會記得。」
  「其實……他們一直不肯告訴我,說我不需要知道這些。」
  「真奇怪,他們沒必要隱瞞恩人的名字吧。沒關係,舅舅再幫你查。」
  「好的……先謝謝您的幫忙,麻煩您了。」
  榊原小姐剛好在這時候回來。
  「抱歉,讓兩位久等。」
  「不會不會,等待是男人的義務。我們走吧。」
  舅舅理所當然地拿起帳單結帳,於是我們今天先原地解散。

  怎知──
  之後發生的事,使這樁來自舅舅的委託案不了了之。
 楼主| 发表于 2018-1-23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第一位嫌疑犯

  1

  隔天,我陪榊原小姐前往警局報案。
  我們來到板橋分局,向生活安全課說明事情原委。
  我有點擔心自己跟來可能會弄巧成拙,因為我曾經得罪過警察,幸好……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警察受理文件、聽完必要的說明後一再點頭,認真的表情使我鬆一口氣。
  「您完全符合報案資格。單看信件和錄影畫面,我們無法確保這位先生的跟蹤行為不會突然轉為攻擊。您應該已經聽律師先生說明過了,依照目前的情形,警方會立刻對他提出警告。」
  「謝謝,麻煩您了。」
  榊原小姐深深低頭。
  「如果警方警告無效,可以請公安委員會(註1)提出禁止令嗎?」(註:日本地方自治機關,管理警察的上部行政組織團體,於各都道府縣皆有設置。)
  為了以防萬一,我如此提問。
  「可以,請放心。跟蹤狂問題已經讓警方吃足苦頭,多數案例在提出警告後都能解決,若是沒用很快就會發出禁令,扣押犯人。」
  畢竟過去曾經引發社會關注,警局面對類似報案,似乎都會特別謹慎處理。
  「不過當護士還真辛苦,悉心照料的病人竟然變成跟蹤狂。我自己也住過院,多少能體會那種感受。剛開完刀傷口正痛的時候,真的會把眼前走來的護士當成天使呢。」
  他和舅舅說出一樣的話。我很幸運目前沒住過院,或許有過慘痛住院經驗的人,多多少少都會這麼想。
  「那個,我怕出問題,希望這件事能盡量瞞著醫院……」
  「好的,但我無法完全向您保證,因為保護您的人身安全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若有必要,我們還是會通知您上班的醫院,這方面請您諒解。」
  警察會這麼做很正常,甚至要慶幸他們願意重視這個問題。
  「此外,我們也會在您的住家和公司附近加強警力,這是現階段警方能做到的最大安排……」
  「別這麼說,這樣已經幫了我大忙,真的很謝謝您。」
  榊原小姐低頭道謝,我也跟著說:「那就麻煩您了。」
  「沒辦法,我們視為天敵的律師都親自到場了,不小心處理可不行啊。請放心,該做的我們一定做到。」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所有律師,還是與阿武隈合作的我。

  ◆

  「想不到這麼快就完成報案。」
  離開警局後,榊原小姐對我說道。
  「這都是本多先生的功勞,謝謝您利用寶貴的星期天陪我來。」
  「太誇張了,我只是站在一旁而已。一定是因為跟蹤狂已經演變成社會問題,警察才不得不謹慎應對。」
  幾年前發生的跟蹤狂事件甚囂塵上,警方常常因為應對過慢而受到非難。抓錯人也是一大問題,多虧相關部門每年不屈不撓,才能有今日的成果。
  「不過警方雖然答應受理,情況也不是馬上就會改善,可以的話,您最近還是暫時遠離自家比較好……」
  「我知道,這幾天我一樣會住旅館通勤。」
  「好,那應該就不用擔心。」
  「啊,還是應該要隨身攜帶防身用品呢?」
  「是啊,帶著總是比較好,反正防狼噴霧或口哨不占空間。您本身有準備嗎?」
  「我沒有防狼噴霧,但我決定聽從您的建議去買來備用。不過,我倒是常常帶著菜刀走路。」
  她笑笑地說出一點也不好笑的話。一般來說,這違反了槍砲彈藥刀械法。
  「菜刀?為什麼會帶菜刀?」
  「我現在下班後會去上廚藝班,所以需要用到菜刀……」
  「對喔,我聽舅舅說過,如果是這樣就沒問題,不過請記得,菜刀無法當作防身用品,您一亮出刀子就違反了槍砲彈藥刀械法。」
  「我也不敢用菜刀傷人……但我很好奇,這麼做難道不算正當防衛嗎?」
  「是的,槍刀法說起來很複雜。您聽過『沒有正當理由,不可隨身攜帶超過一定長度的刀刃』這項規定嗎?」
  「有,時常聽到,還有漫畫家因此被抓。」
  「簡單來說,只要有正當理由就行了。漫畫家帶著美工刀走路、廚師帶著菜刀走路並不構成犯罪。但若是遇上警方盤問,被發現身上攜帶菜刀,那個人就必須出示自己是廚師的證據,以證明自己帶刀走路的合法性,否則警察不會輕易放人離開。」
  「啊……您是說,即使那個人攜帶菜刀很合理,也有義務向警方說明嗎?」
  「可以這樣解釋。不過,即使擁有正當的理由,一旦使用菜刀或刀械傷人,就失去它的正當性,可能會因為違反槍砲彈藥刀械法而被判處傷害罪。法律基本上規定,使用菜刀或刀械傷人都是犯罪行為,不過當然也會酌情處理。」
  「我明白了,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拿菜刀來防身。」
  榊原小姐半開玩笑地說。

  2

  警方的動作非常迅速,報案隔天就通知我們已向跟蹤狂提出警告,大概是因為這樣,接下來的三天都風平浪靜。
  然而,事態急轉直下,備案四天後的星期四晚上,我去超市買晚餐要用的食材時接到電話。
  是酒井舅舅打來的。
  「喂?我是本多,怎麼了嗎?」
  『抱歉,我隨時都會被警方逮捕,所以想委託你當我的律師。』
  我大受衝擊,心想「怎麼可能」。
  舅舅不是會和警方或危險分子有所牽扯的人,我無法想像為人正直的舅舅到底做了什麼事會被警方逮捕。
  「怎麼回事?您做了什麼犯法的事嗎?」
  『我……我殺人了。小惠不是遇到跟蹤狂嗎?我撞見對方想把她擄走,不小心拿刀把他刺死了。』
  我再次受到衝擊,同時察覺發生了什麼事。
  舅舅拿刀刺死跟蹤榊原小姐的人。這種事不是沒有可能發生,大概是警方提出的警告無效,還激怒了跟蹤狂,讓他想加害榊原小姐,才會逼得舅舅不得不出手。
  「榊原小姐沒事吧?」
  『好像撞到額頭,我已經先叫了救護車……』
  「撞到額頭?還叫了救護車?」
  聽起來事態比我所想的還緊急。
  「請告訴我地點,我立刻過去。」
  『好,這裡是──』
  我邊聽舅舅報地點,邊走到大馬路上想叫計程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時,智慧型手機那頭傳來女子的尖叫聲,那不是榊原小姐的聲音。
  『來、來人啊!』
  「呃!舅舅?剛剛的尖叫聲是怎麼回事?」
  『路過的女人看到我了。唉,真糟糕,大馬路的人都過來了。』
  我只知道舅舅的情況十分危急,他不但刺殺了跟蹤狂,目擊者還不停增加。但我目前擁有的資訊太少,無法給他實質上的建議。
  「舅、舅舅,總之您先立刻報警,自首可以減輕罪刑,但請記得去到警察局後,要反覆向他們說『在我和我的律師商量前,一律無可奉告』。我現在就過去。」
  『了解,那我先掛斷電話。』
  舅舅先結束通話,以便向警方報案。
  另一方面,我苦思接下來的對策,打開智慧型手機的電話簿,心裡有股衝動想撥打那個號碼。
  老實說,我很猶豫該不該向他求救,但舅舅對我有恩,我很擔心自己無法獨自為他辯護。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爭取時間。即使撇開法庭上的辯護不談,現在的每一個行動都很重要,而我缺乏這方面的經驗。
  所以──我再次打給那位「惡魔辯護人」。
  『嘎哈哈哈哈!』
  話筒傳來存心羞辱人的嘲笑聲。
  『看吧,你打給我了!你又接下什麼棘手的案子啦?不會是替強盜辯護吧?』
  我很受不了阿武隈這種料事如神般的高傲態度,但現在實在沒有別人能依靠。我下定決心,自己一定要成為一位更好的律師,下次不再和他合作。
  眼下必須放下自尊,我強壓內心的無奈,簡要地陳述案情。
  「抱歉,出事了,我舅舅剛剛來電說他失手殺死一名男子,請你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做。」
  『你又接了殺人案?喂喂,哪有人連續三次都接到殺人案的辯護委託啊。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推理小說裡的主角嗎?動不動就遇到凶殺案。』
  「停,不要再嚇我了,我也很頭痛啊,為什麼每次都讓我遇到呢……」
  『別誤會,我是羨慕你。我也想變成金田一或柯南,身邊動不動就發生殺人案,這樣律師就不怕沒飯吃。』
  「我後悔打給你了,再見!」
  我實在沒心情聽他鬼扯,一時氣到想掛電話。
  『等等、等等啦,我開玩笑的。你冷靜想想,現在你只能僱用我。委託人是你的舅舅吧?律師為親人辯護,陪審團才不理你。』
  「……你真的是惡魔。」
  這下我連電話也不能掛。
  親屬的證詞不容易被採信,不論我這個外甥再怎麼努力為舅舅辯護,都無法保證別人聽不聽得進去。我不能獨自為舅舅辯護,現在唯一能幫助我的律師又只有阿武隈一人,說來真氣。
  『我明白親人變成嫌犯被抓,正常人都無法維持冷靜,但你好歹是一名律師,過度緊張對你沒有好處。你應該要表現得從容一點,開開小玩笑不過分,對吧?』
  得了便宜還耍嘴皮子,我越來越討厭這個人。
  「好啦,你說的都對。請問我現在到底該怎麼辦?」
  『我才想問你咧,你剛剛是怎麼和你舅舅說的?』
  「我要他先報警自首,並說我立刻趕到,在此之前務必三緘其口。」
  『你是腦子壞了嗎?』
  我已經開始習慣他這樣罵我了。
  「對不起,我犯了什麼錯嗎?」
  『怎麼能報警呢?我們應該要比警察早一步趕到現場,不然證據會被警察掃空啊。』
  「……你要我隱瞞證據?」
  『哪有那麼恐怖。警察如果向我們要求證據,我們當然會提出;要是沒問,我們就偷偷帶走,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們只是比警察早一步勘驗現場罷了。』
  經他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沒那麼奇怪了。
  「不過這次恐怕來不及,已經有路人目擊到現場,即使舅舅沒報警,也會有其他人去報警。」
  『是喔,不早點說。那就沒辦法了,這種時候只能當個乖寶寶,爭取好印象。』
  這傢伙在行動之前都要衡量利弊得失,不過這麼做似乎很合理。
  『既然這樣,你要他自首剛好歪打正著。這是一樁殺人案,不管怎樣嫌犯都會被扣押起訴,那不如趁現在以現行犯身分被警方逮捕,對我們來說比較方便。你也是律師,這點道理應該懂吧?』
  「咦?」
  我稍加思索。
  他雖然沒有明說,這次卻給予我明確的提示:只要是律師都會知道。
  「哦,我懂了,如果變成任意同行(註2),就不能叫律師。」(註:調查機關在合理的懷疑下,要求嫌犯至警局接受偵訊。因為人民有拒絕的權利,所以稱為「任意」。)
  『沒錯,正確答案。他直接被逮捕,我們才好和他會面。知道你舅舅人在哪裡對吧?趕快查他可能被帶去哪間警局,看位置就能推測出轄區。』
  「我明白了,所以我要立刻趕去,對嗎?」
  『沒錯,還好現在是晚上,基於人權道義,警方不會連夜咄咄逼問,我們趁這段期間申請會面,我也會立刻趕到。』
  儘管我感到非常抗拒,但也很慶幸有打電話給阿武隈。他合理地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做,瞬間消除我的不安。
  『對了,你身上有錢嗎?我現在沒錢付計程車資,等我到了你幫我付。』
  「……好的,我會想辦法。」
  現實是殘酷的。即使舅舅對我恩重如山,我還是得請他先支付訂金,否則無法順利替他進行辯護。

  ◆

  我再次體驗到智慧型手機的偉大。我查出舅舅提供的位置正確的地址後,利用地圖APP得知那一帶的警局是池袋分局,查詢過程甚至花不到五分鐘。
  把位置告訴阿武隈後,我馬上招了計程車,趕往池袋分局。
  坐計程車移動時,手機再次響起,若是其他朋友打來的,我應該暫時不會接,但我一看到對方的名字,馬上慌忙地接起電話。是榊原小姐打來的。
  「喂?我是本多。」
  『啊,本多先生!太好了,我是榊原。』
  電話那頭傳來「喔咿喔咿」的好認鳴笛聲,她應該是在救護車裡。
  「我知道,您沒事吧?我聽說您被跟蹤狂襲擊了。」
  『是的……但我好像撞到頭昏倒了,醒來後什麼都不記得,只知道自己在救護車裡,現在正被載往池袋中央綜合醫院。』
  好耳熟的醫院,那不是榊原小姐上班的醫院嗎?也對,她在醫院附近的廚藝班上課,當然會被送去那裡。
  『為什麼本多先生會知道呢?』
  「是酒井舅舅打電話通知我的,他剛好在事發現場,叫了救護車。」
  『是嗎?等等,酒井先生怎麼沒有一起上車呢?我從剛剛就撥不通他的電話。』
  舅舅大概是不想讓需要急救的她擔心吧,眼前的狀況讓我不忍心說「他恐怕被警方逮捕了」。
  「請放心,我已經聯絡上舅舅。我現在比較擔心您的狀況,您有沒有受傷?」
  『我好像狠狠撞到額頭,現在有點頭痛,不過急救人員說傷勢不深。』
  畢竟是撞到頭部,不能掉以輕心。她被送到醫院後,應該還會接受精密檢查。
  「太好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可以告訴我整個事發經過嗎?」
  『這……我真的想不起來。我依稀記得自己離開醫院,走路去上廚藝班……然後遇到那個跟蹤狂。我記得自己當時想逃跑,接下來發生的事一片空白……』
  她是遇到跟蹤狂、頭部遭到毆打嗎?還是想逃跑時,被對方從後方推倒才撞到額頭呢?總之,她最後因為額頭受傷而昏迷。
  「好的,您先好好休息,身體比較重要,我會盡全力給予協助。」
  『謝謝,麻煩您了。』
  我結束通話。當我來到池袋分局前,那個惡魔已經到了。
  「阿武隈,你今天真早。」
  「少囉唆,辯護的第一時間就是委託人剛被警方逮捕的時候,遇到這種事我用飛的也會趕來。好啦,其實只是剛好沒有塞車。」
  「真希望開庭時你也能早起。」
  「不可能,我討厭早起。」
  我們邊做無意義的交談邊踏入警察局,隨即要求見舅舅一面。
  「聽說你們剛剛逮捕了一名男子,名字叫做酒井孝司,我們是他的辯護律師,希望能立刻見他。」
  坐窗口的員警面露不悅,但不到失禮的程度。我能體會他的心情,面對與警方敵對的律師,他會感到不耐煩很正常。
  「請稍等,我去查查。」
  他剛要起身,阿武隈馬上對他說:
  「我只給你三分鐘。時間太晚了應該不能偵訊嫌犯,要是偵訊了就是侵犯人權。應該沒有任何理由不讓我們立刻與委託人見面吧?還有,請問你尊姓大名?我只是問一問,不會投訴的。」
  「……麻煩稍等,我馬上去查。」
  員警面色鐵青地站起來。
  「阿武隈,你沒必要一見面就恐嚇人家吧……」
  「不,這是必要步驟。律師要求會面時,他們一定得答應。不過,這些警察也會若無其事地找藉口拖時間。」
  這倒是。每次要求會面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對方都讓我們等很久。
  不一會兒,員警回來引領我們到會面室。原以為阿武隈的恫嚇發揮作用,想不到會面室裡依然不見舅舅的身影。
  「糟糕,看來他正在接受偵訊,那個警察只是假裝帶路以爭取時間。」
  「咦,夜間偵訊能輕易獲准嗎?」
  「只要警察局長答應就行了,所以他們總是為所欲為。這下麻煩了,即使我們等一下能見到委託人,警察也已經想好下一步的對策。」
  阿武隈的預測不會百分之百準確,但恐怕也說中了九成。他很熟悉犯罪偵訊的流程,以及警方應付律師的慣用招數。
  「不論如何,我們都要爭取時間。我趁現在把我知道的情形告訴你。」
  「很好,我們很有默契,快告訴我詳情。」
  我說出所知的一切。
  本案推測有三名關係人,第一位是酒井孝司,我的舅舅,同時是嫌犯。
  第二位關係人是榊原惠子,她是舅舅恩人的女兒,舅舅就像她的代理監護人。
  第三位關係人是一之瀨努,他對榊原小姐做出跟蹤行為,是本案的被害人。
  我在六月二十五日見到舅舅和榊原小姐,於當天接受諮詢。榊原小姐的職業是護士,受到她曾經照顧過的病患一之瀨努的跟蹤騷擾,於是我在隔天二十六日星期天陪她到警局備案。
  「跟蹤狂啊,我可以看看你們報案用的影片嗎?」
  「可以。」
  我再次感受到智慧型手機的便利,拿出手機播放舅舅給我的錄影畫面。
  「又是這種乾乾瘦瘦、面相陰沉的跟蹤狂。」
  這種先入為主的評語有失律師的專業。
  「你選錯選項了,遇到這種事找警察根本沒用,你應該先和我討論才對,我會直接介紹你一個長相凶惡、超像流氓的朋友,讓他去威脅一下,保證事情馬上解決。」
  「……我以後會考慮。」
  我深深感受到他多討厭警察。
  「總之,報案過了四天的今天,也就是六月三十日晚間七點多,我突然接到電話,得知舅舅刺殺了該名跟蹤犯,原因是他正巧撞見對方要襲擊榊原小姐。」
  「這也太巧了吧?他怎麼老是剛好撞見跟蹤狂啊?」
  「因為舅舅和榊原小姐上同一間廚藝班,所以說是巧合並不正確,他們會遇見很正常。」
  「還算有道理。沒先聽過本人的說法,我也無法了解情形,不過視如己出的女孩被令人厭惡的跟蹤狂攻擊,他會失手殺人並不奇怪。」
  真是聳動的說法,但的確如此。舅舅真的把榊原小姐當成親生女兒在照顧。
  這時,舅舅總算來到會面室。他的臉色不好,大概是接受警方偵訊所致,幸好身體看上去沒有異常。
  「啊,舅舅!太好了,總算見到您。」
  「哦,你來啦。抱歉,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沒關係,我們之後再聊。我先向您介紹,這位是曾與我多次合作辯護的阿武隈律師,我們將一同為您辯護。」
  「請多指教,有我出面,儘管放一百二十個心。」
  阿武隈口出狂言。不過他應該是故作姿態,好讓對方放心吧。
  「啊,久仰大名……我常聽外甥提到您。」
  「我很想知道他是怎麼描述我的,不過現在分秒必爭,請你將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告訴我,不用說敬語、不用委婉表達,我只希望你清楚明白地告訴我事實。」
  「啊,好的,我明白了。」
  舅舅閉上眼睛,回想當時發生的事。
  「今天晚上七點左右,我和平時一樣前往廚藝班上課。」
  「聽說你和榊原小姐上同一家廚藝班?」
  「對,沒錯,上課地點就在直通大馬路的一條後巷裡。我走到半途,聽見小惠的叫聲,聽起來像是與人發生爭執。我擔心又是那個跟蹤狂,急忙趕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察看,結果真的料中了,那個叫一之瀨的跟蹤狂想把小惠帶走。」
  看來一之瀨不是收到警方警告就會收手的類型,真令人遺憾。
  「於是舅舅立刻上前阻止對嗎?」
  「是的,但我對打架沒什麼自信,身上只帶著上廚藝班要用到的菜刀。」
  菜刀。這個詞給人不祥的預感。
  「接下來發生的事應該不難想像,我舉起菜刀揮舞,想把對方嚇走……結果不小心刺中他的脖子。」
  聽起來還算合理。舅舅當時一定很拚命吧,會發生這種事不怪他,錯的是那名跟蹤狂。
  「我了解狀況了,如果是這樣,應該算是正當防衛。」
  「你白痴啊!」
  阿武隈狠狠拍打我的頭。
  「喂,幹嘛啦?」
  「同樣的事不要讓我一再重複,你到底要我說幾遍?不要一味相信對方的說詞,除非你很確定完全相信對我方絕對有利。」
  最後一句話是多餘的,但我馬上知道自己為什麼被打。人會說謊,我很清楚這個道理,卻差點就要完全聽信舅舅的說詞。
  同時我也發現,難道阿武隈懷疑舅舅在說謊?
  「我想請教你幾個問題,你剛剛描述的情形,有幾個地方我很在意。」
  不出所料,阿武隈銳利的雙眼指向舅舅。這是他看破真相時的表情。
  「啊,好的,我能回答的都會盡量回答。」
  「本多,輪到你出場,給你問。」
  「咦?我嗎?要問什麼……?」
  「這件事不難,你要自己去想。仔細回想剛才的證詞,不要放過任何一個模糊的小細節,告誡自己要把它弄清楚。」
  「……好的,我來問。」
  我懂了,這是反詰問的練習。阿武隈是在給我機會教育,我沒有拒絕的道理。
  我回憶舅舅方才說的話。

  『對,沒錯,上課地點就在直通大馬路的一條後巷裡。我走到半途,聽見小惠的叫聲,聽起來像是與人發生爭執。我擔心又是那個跟蹤狂,急忙趕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察看,結果真的料中了,那個叫一之瀨的跟蹤狂想把小惠帶走。』

  弄清楚每個小細節──從這個觀點回想後,當中的確有幾個部分令人在意。
  「舅舅,您說廚藝班的位置是在後巷嗎?」
  「是的,走過沒有岔路的大馬路後,會來到人多的街道,上課的大樓就在街道偏後方的大樓內。」
  「您說走到半路聽見榊原小姐的叫聲,請問是哪一種叫聲?」
  「類似『救命』、『快來救我』,那是求救的尖叫聲。」
  「您聽到叫聲後立刻趕去,請問跑步大概花了幾秒呢?」
  「嗯?我想想,我用衝的,所以應該沒花上幾秒鐘……」
  和我預想的差不多,距離若是太遠不可能聽見。
  「然後呢?您趕到現場,目睹跟蹤狂正要帶走榊原小姐?」
  「對,沒錯。」
  「帶走的方式有很多種,您可以形容是哪種樣子嗎?」
  「像這樣,把整個人抬上肩膀。」
  「那個時候榊原小姐已經失去意識了嗎?」
  「看起來是,因為她完全癱軟無力。」
  和榊原小姐在電話中告訴我的內容一致。
  可是,不對啊,阿武隈的質疑很明確,我必須思考舅舅敘述的狀況在現實中是否真能辦到。
  「舅舅,我再確認一次,您聽到榊原小姐的慘叫後,花了幾秒鐘抵達現場?」
  「咦?我剛剛說過了,不出短短幾秒。我不知道正確的秒數。」
  「阿武隈,你可以來一下嗎?」
  我暫停發問,起身面向阿武隈。
  「我想麻煩你一件事……請你演一下當時的榊原小姐。」
  「反了吧?光看體格,你哪背得動我。」
  阿武隈似乎看穿我的意圖,配合地站起來,與我相望。
  「說的也是,那我來演榊原小姐。我先尖叫喔。呀~~救命啊~~!」
  「喂,聽了好不舒服喔。」
  「別管這麼多,請繼續演。聽說榊原小姐撞到額頭,可能是被打,也可能是撞到牆壁或地面。」
  我說明之後,阿武隈便抓住我,做出毆打頭部的動作。
  「呀~~被打了。」
  我盡可能發出自己能做到的慘叫聲,邊倒在地上邊冷靜地說明狀況。
  「跟蹤狂應該是看到榊原小姐昏倒後,把她扛到肩膀上,想趁機擄走。」
  「好,我試試看。」
  阿武隈準備把我扛起來。他先用右手扶住我的腰,想把我抬起來,卻無法如願。
  「可惡,看你這麼瘦,想不到挺重的。」
  「瘦歸瘦,也有六十公斤。」
  「真的太瘦了,你要多吃肉。」
  阿武隈這次用整隻右手撐住我的腰,左手也放到我的腰上,換成容易施力的姿勢。
  「好,我要抬囉。嘿咻!」
  他發出大叔味濃厚的吆喝聲,總算把我扛上肩膀。兩隻手臂和全身的力量都用上了。
  「啊,不行,我會閃到腰,先放下喔。」
  他再次做出大叔發言,迅速把我放下地面。
  「我就知道。舅舅,我從影片和照片看過那名跟蹤狂的背影,印象中他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吧?個子偏瘦小。」
  「啊,是的。」
  「榊原小姐是平均女性的身材,假設她的體重約四、五十公斤,我不認為那個瘦小的跟蹤狂能輕輕鬆鬆將她舉起,至少在短短幾秒鐘內讓她昏倒並扛上肩膀是有困難的。」
  「是、是嗎?那或許不只短短幾秒,可能有十秒左右吧?」
  他馬上改變證詞。
  短短幾秒和十秒差異很大,為什麼會產生這種差異呢?
  「舅舅,您說地點是直通大馬路的後巷裡對吧?在那種地方尖叫聲不容易傳開來,而且建築物會造成回聲,讓人難以判斷聲音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如果是短短幾秒就能抵達的距離,聽得出來還算合理,但十秒鐘的距離,應該很難立刻聽出事發地點吧?」
  「不,呃……反正我碰巧聽得很清楚,所以馬上知道地點。」
  「奇怪的還不只有這點。」
  阿武隈也加入追問。
  「你說你用菜刀刺中對方的脖子,是嗎?」
  「呃,是的。」
  「這太奇怪了吧?你說對方將榊原整個扛到肩膀上?那他的脖子旁邊應該是待嫁姑娘重要的身體,正常人會朝那裡刺嗎?要是我就會瞄準腹部或腰部。」
  「經你一說真的很怪。」
  假設對方當時將榊原小姐扛到肩膀上,榊原小姐的身體應該會緊貼他的頸部。還有另一個疑點,剛剛阿武隈無法單靠右手就將我舉起,要完成這個動作需要用到兩隻手。如果對方把人扛上右肩,左手應該會扶住她的身體以維持平穩──如此一來,左手自然會擋住脖子,在這種情況下,誰還會用菜刀瞄準脖子?
  「不、不對,我並不是刻意要刺他,是拉拉扯扯時不小心造成的。」
  「喂喂,這說不通啊,對方當時扛著五十公斤左右的女性,如果你們發生拉扯,是你比較有利吧?怎麼會不小心刺中脖子呢?這太牽強了。」
  「等、等等,你問這些到底想幹嘛?」
  舅舅難掩焦慮。
  「你們是我請的律師吧?為什麼不相信我的證詞?我真的刺中對方了啊!」
  他逐漸亂了方寸。
  「本多,給你一個提示。我的超能力感應到你舅舅在說謊。」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證人因為被指出證詞中的矛盾而驚慌的場面,我不知道看過多少次,舅舅現在正處於這種狀態。
  「舅舅,請您說實話,現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有,您為什麼要對我們說謊?」
  「喂,本多,哪有人直接問本人的啦。原因想想不就知道了?我不是告訴過你很多次,人類在需要維護自己的利益時,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謊。」
  阿武隈都這麼說了,看來我只能自己想。
  假設我是犯人,在這種情況下經由說謊得到的好處會是什麼呢?
  「……原來如此。」
  稍微想想答案便不言自明,在這種情況下,舅舅會說謊的原因別無其他。
  「舅舅,您想保護真凶嗎?這就是您想維護的利益。」
  舅舅的臉色倏地變白。
  「答對了。下一題,本案的凶手是?」
  「案發現場只有三個人,由此可知……真凶就是剩下的那一位。」
  答案一時之間教人難以置信,但的確不無可能。
  「舅舅,您是否目睹榊原小姐刺向對方,所以才編出這些謊?」
  「……唉,臨時編出來的故事果然騙不過律師,警察還比較相信我呢。」
  舅舅垂下肩膀,放棄爭辯。
  「不管要進行哪一種辯護,我們都必須先知道真相。求求您,把真相告訴我們。」
  「你們真的願意替我做任何辯護嗎?」
  舅舅一反常態地小心確認。
  「這點請你放心。」阿武隈說。「你知道嗎?美國的律師界流傳著一個禁忌,面對因殺人罪嫌被逮捕的嫌犯,絕對不能問他:『你真的殺人了嗎?』」
  「……為什麼不能?」
  舅舅似乎感到不解地追問。
  我領悟到阿武隈的言下之意,代他回答:
  「美國的律師在辯護時不能說謊,他們一旦從殺人嫌犯的口中聽到『人是我殺的』,就不能主張完全無罪。這是一個暗示人不能詢問真相的黑色笑話。」
  「不過日本和美國不同,我們律師的義務是替委託人爭取最大利益,只要委託人希望,我們很樂意將他視為殺人犯。」
  我不清楚阿武隈說的話哪些部分是認真的。站在我的立場,實在無法讓無辜的舅舅當殺人犯。不過,阿武隈也可能是為了讓舅舅吐實才配合他的,我決定靜待舅舅開口。
  「明白了,我會老實說。」
  舅舅深深在椅子上坐好,表情像是下定決心。
  「以下都是真話,我的確是聽到尖叫聲才趕到現場。還有,我並沒有目擊到小惠殺人。信繁,你說對了,我雖然聽見尖叫聲,可是回聲讓我一時之間聽不出聲音來自哪個方向,當我好不容易趕到,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太遲了?也就是說……跟蹤狂在您趕到時已經死了?」
  「是的,他的脖子流出大量鮮血,已經沒有生命跡象,看起來是被菜刀刺的,小惠握著菜刀倒在旁邊,手上和刀上都是血。」
  這實在太令人震驚。
  舅舅抵達現場時,看見榊原小姐和跟蹤狂倒在地上,跟蹤狂脖子被割傷,榊原小姐手上握著染血的菜刀。
  「不只這樣,我見過那把菜刀,那是我送小惠的禮物。」
  「原來如此,所以舅舅決定要為她頂罪?」
  「是的,我急忙從小惠手中拿起菜刀,用手帕擦過後重新握在自己手裡。我沒結婚,又是自己接案,被抓去關不會拖累任何人。舅舅老後最期待的事,就是看著你和小惠成長,所以就由我來扛吧。」
  「等等,光聽您的描述,我們還無法確定人是榊原小姐殺的啊。」
  「我也不相信小惠會殺人,但她遇到恐怖的跟蹤狂,拿刀自衛並殺死對方也是沒辦法的事。更別說她還握著染血的菜刀倒在屍體旁,現場又沒看見其他人影,在那種情況下,不是小惠殺的又會是誰呢?」
  這個始料未及的狀況令我不禁猶豫。
  我曾為無辜的人辯護過,曾為因為不想給姊姊添麻煩而攬下莫須有罪名的人辯護過,但從來沒有替因為想保護對方而甘願頂罪的人辯護過。
  儘管我千百個不願意,還是不得不請教身旁的惡魔。
  「阿武隈,我該怎麼辦?」
  「總之,剛剛的證詞應該可以採信。」
  阿武隈常誇耀自己能看穿謊言,他都這麼說了,舅舅這次說的應該是實話。
  「不管怎樣,我們目前所知的資訊太少,得先找那個叫榊原的女人問話。她為什麼會待在屍體旁?為什麼拿著菜刀昏倒?為什麼手上都是血?她是不是真的殺人了?這些都要問清楚。」
  阿武隈不失冷靜,一一列出我們接下來該做的事。
  「不過這次應該很好辦,律師要最優先考量委託人的利益,我們就順水推舟,讓你舅舅以殺人凶嫌的身分出庭吧。」
  「你在說什麼?這樣太奇怪了!把舅舅當作殺人犯,哪裡叫做維護他的利益啊?」
  「欸,你先別激動,我又沒說要定他的罪。聽好囉,開庭的時候,我們要先若無其事地讓他承認自己殺人。不論如何,檢方一定會出現破綻,我們只要緊咬這點,想取得無罪判決並非難事。」
  「紙上談兵都很簡單。」
  我簡直聽不下去。
  「實際上有那麼容易嗎?我們把舅舅當成凶手,之後又反過來主張『其實他只是謊稱自己殺人』,你認為這能說動陪審團嗎?」
  「這件事沒那麼難。你想想,這位大叔認為榊原是犯人才替她頂罪的,如果到時候辯護進行得不順利,我們還有一個方法能迅速有效地為他翻案吧?」
  能輕鬆為舅舅翻案的方法?舅舅是為了榊原小姐才謊稱犯案,有什麼方法能輕鬆為他贏得無罪判決呢?
  「啊。」
  答案意外地簡單。
  「請榊原小姐自白『我才是真正的凶手』嗎?」
  「你總算想通了。沒錯,這樣至少能讓大叔在刑事審判中贏得勝訴。」
  「等一下,我不答應,這麼做豈不是會害小惠被抓?」
  舅舅的擔憂十分合理。
  「別擔心,到時候再請榊原說出以下證詞就好:『我這麼說,都是為了幫助酒井先生脫罪。』殺人案的刑事審判都要過一陣子才會再開庭,到時距離事發也差不多過了一個月,現場幾乎沒有殘留證據。就算榊原真的被捕,檢方也無法直接定她的罪,更別說還有我們為她辯護啊。」
  好過分的策略,但我相信阿武隈做得出來。
  無能的檢方無法治前一位被告的罪,只好繼續起訴下一位被告。這麼誇張的做法真的行得通嗎?我深感懷疑,眼底卻自然浮現阿武隈厚顏無恥強辯的模樣。
  「我會提出這個方案,還有另一個原因。」
  阿武隈露出少見的正經表情。
  「你說那個叫榊原的女人,不僅和被害人倒在同一個位置,手上還拿著染血的菜刀吧?她現在雖然被救護車載走,不過警方一樣會把她視為嫌疑犯。我想確認一件事,你從榊原手中拿走菜刀時,用手帕擦過了是嗎?」
  「是,我怕上面沾了小惠的指紋就糟了。」
  「你是否百分之百擦到菜刀的每個角落?」
  「沒、沒有耶,刀刃沒擦,我怕上面沒沾血更奇怪。」
  「你說那把菜刀本來就是你送給榊原的禮物?」
  「是的。」
  「那我知道了,上面可能還留有指紋。坦白說,這種時候最好的處理方式是把菜刀丟棄。」
  「真、真的嗎?我以為凶器憑空消失會更可疑。」
  「理由可以之後隨便瞎掰,最重要的是徹底消除榊原留下的痕跡。」
  他竟然堂而皇之地提出竄改證據的建議,幸好這只是假設,我就當作沒聽見吧。
  「總之,我們先假設菜刀上留有榊原的指紋和跟蹤狂的血液會比較好。這樣對律師而言,榊原被捕會比你被逮捕還要難處理。既然如此,還是先把你當作嫌犯,處理起來會比較容易,還能擾亂警方辦案。」
  他怎麼能想出這種餿主意啊,真是惡魔。
  儘管我們目前只聽過舅舅的說詞,不過榊原小姐與跟蹤狂發生拉扯,最後失手殺死他的說法相當合理,想必警方也會朝這個方向偵辦。如果問我替榊原小姐和舅舅辯護哪一個比較容易,答案當然是舅舅。
  「這麼做還有一大好處。聽好囉,我們最怕的狀況是榊原被以殺人罪嫌起訴,而你被傳喚到證人台上。」
  阿武隈朝舅舅一指。
  「懂了嗎?如此一來,你勢必得陳述自己看到的現場,那樣就糟了,你當時才看一眼就認定是榊原下的手,還得把自己這麼想的原因告訴陪審團。」
  「那、那的確是不太妙,我一點也不想證明小惠可能是凶手啊。」
  「沒錯。不過你大可以放心,法律規定證人有權拒絕對自己或家人做出不利的證詞。榊原雖然和你沒有血緣關係,但你還是可以用『對自己不利』這點,拒絕提出證詞。」
  「為什麼?你是指舅舅犯了什麼罪嗎?他並不是犯人啊。」
  我一問,阿武隈便露出賊笑。
  「你在說什麼,他當然犯了其他罪,藏匿犯人罪。啊,還有妨礙公務罪。」
  「啊!太詐了吧!」
  我察覺到這名惡魔想說什麼了。
  「什麼意思?這是怎麼回事?」
  「就、就是呢……舅舅做了假證詞,宣稱自己殺人,這觸犯了藏匿犯人罪和妨礙公務罪。」
  「沒錯。因此,在法庭上說出你所看到的案發現場,對你本身是不利的,你當然有權否決啦。」
  「原來如此,我雖然聽不太懂,不過只要能保護小惠,我什麼都願意做。不管是不是犯了什麼妨礙公務罪,我都接受。」
  「不管怎樣,你都不需要坐牢。你是為了袒護朋友重要的女兒,不得已才說謊,就算被判有罪,也會處以緩刑。」
  「……我明白了。」
  看來我只能接受阿武隈的提議。整個流程聽起來沒有漏洞,還善用了舅舅自首這一點。
  「舅舅,請您在面對警方偵訊時繼續行使緘默權,這段期間我們會持續調查……這樣對嗎?」
  最後還是得仰賴阿武隈的判斷,這已經是我所能容忍的極限。
  「只能這樣了。不過我還想到一個問題,他都先報警自首了,現在卻突然行使緘默權,警方一定會起疑。」
  「是啊,真傷腦筋。」舅舅點頭同意。「我除了報警,還在警察抵達現場時說人是我殺的,現在突然保持緘默沒問題嗎?」
  「這我自有對策。他們已經受到警告,至少今晚不會急著逼問,眼前最重要的是蒐集資訊。本多,走囉。」
  「我知道了。舅舅,請您別擔心,我們為您辯護時,絕對會以您與榊原小姐的利益為優先考量。」
  「好,有勞兩位。」
  舅舅深深敬禮。
  我突然一陣感慨。我的父親曾經因為舅舅介紹的律師而得救,怎知這次竟然換成我當上律師來解救舅舅……
 楼主| 发表于 2018-1-23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間章 東京地檢署發生的事

  本多的同學井上檢察官每天都平淡地完成工作。不過,變成這樣也不是她願意的事。她輸掉了由她起訴的刑事訴訟案,緊接著親弟弟又因殺人罪嫌被捕,最後無罪獲釋。她的身邊實在發生太多事,現在同事都把她當成瘟神看待。那些人不會惡劣到假裝沒看見她,但絕不主動接近。
  其實她已經看開了。自己是檢察官,也是公務員,捧的是鐵飯碗,就算被降職也不至於被開除。既然這樣,她就繼續在所限的時間內編織檢察官的美夢吧。
  六月三十日夜晚,老天再次給予她新的試煉。當時井上檢察官已經完成當日的工作,走出自己的辦公室。
  整個樓層瀰漫著一股焦慮,明明已屆下班時間,同事卻各自圍成小圈圈議論紛紛。
  「發生什麼事?」
  她詢問剛好經過的檢察事務官日吉。
  「啊,我也是剛剛才聽說的,好像發生殺人案了。」
  井上檢察官感到狐疑。發生殺人案的確是大事,但這裡可是東京地檢署,這不是家常便飯嗎?
  「殺人案經常發生,大家有必要反應過度嗎?」
  「不不……聽說凶嫌的律師是阿武隈和本多二人組。」
  「哦……」
  她馬上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那兩個人──尤其是阿武隈,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檢察廳顏面掃地。不過,這也是因為東京地檢署讓太多人蒙受不白之冤,所以說起來也是活該。但人又不是神,怎麼可能看透一切?誰知道在阿武隈的辯護下無罪釋放的被告,是不是真的無罪?他們最終只能接受結果,忠實地完成自己的職務──這是檢察官之間的共識。
  然而,世人並不這麼看待。檢察廳終日被罵無能,許多檢察官聽到阿武隈就聞風喪膽。那位「惡魔辯護人」將再次與檢察廳作對,難怪同事們會群起騷動。
  (算了,反正也不關我的事。)
  井上檢察官所屬的「岩谷派」已經輸掉兩回,這次不可能再度上場。她也覺得很不甘心,心裡卻同時鬆一口氣。總之,那個叫阿武隈的律師是個怪物,撇開被告是否清白不談,她並不想與之為敵。
  這個想法恐怕是所有檢察官的共識。他們當然不會公開地說「輸給阿武隈也是沒辦法的事」,然而井上檢察官知道這個潛規則確實存在。
  那麼,這次的案子又會由誰來指揮調查、由誰來擔任公訴檢察官呢?同事們焦慮害怕並且議論紛紛的,大概是:「這次該不會輪到我吧?」
  「好,請各位站在原地聽我說明。」
  部長察覺大家緊繃的情緒,對所有人喊話。
  「我想各位都已經聽說,剛才在池袋發生了殺人命案,檢察官由朱鷺川擔任,對手是那個阿武隈。請各位盡全力協助調查。」
  (對喔,由誰負責早就決定好了啊。)
  最近有個叫朱鷺川的檢察官從刑事部調到公訴部,年齡才三十多歲,以檢察官來說算是年輕,體力想必也很好,聽說是刑事部的王牌。
  這位朱鷺川檢察官從刑事部調任公訴部,意味著他將從指揮警察的那一方,變成實際站上法庭、親自裁決被告。每個人都知道他為什麼申請轉調並獲得批准。
  他想擊敗阿武隈,想親手制裁那個數度讓檢察廳顏面不保、害刑事部白忙一場的可恨傢伙,所以才調任到公訴部。不僅如此,聽說他早已在刑事部安排好自己的人馬,為打敗阿武隈做了萬全準備。
  「各位同仁,辛苦了。」
  朱鷺川接著站到部長身旁。
  「如同部長所說,這是『阿武隈案』。」
  井上檢察官不禁苦笑,看來阿武隈在檢察廳已經紅透半邊天。
  「我剛剛已跟相關警局取得聯繫,從案件中發現疑點。被抓的嫌犯──酒井孝司承認犯案並且自首,但根據警方的調查,他可能是為了保護真凶才自首,我們必須謹慎處理。希望各部門都能提供協助,幫助我們解決『阿武隈案』。」
  這些話已經快變成陳腔濫調。
  (算了,反正不關我的事,我就看看他有多厲害吧。)
  井上檢察官與朱鷺川檢察官並無私人恩怨,只是單純厭惡他不可一世的姿態。不過,她也絲毫不打算替阿武隈搖旗吶喊。就算阿武隈曾經救過她的弟弟,但她有好好支付律師費,這個人情已經還完了。
  她決定這次要徹底隔岸觀火──至少直到這一刻都是這麼想的。
  「井上,妳過來一下。」
  誰知道喊話結束後,朱鷺川檢察官突然叫到她的名字,害她更加心驚膽戰。
  「請問有什麼事?」
  「井上,我已經跟岩谷講好,妳從今天起擔任我的助手。」
  「什麼~~~~!」
  她發出連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大叫。
  「為什麼是我?我只是一個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的年輕人啊!」
  「不要看輕自己,普通的年輕人不會這麼年輕就當上檢察官。」
  朱鷺川檢察官算是鼓勵了她。
  「而且我想積極參與本案的現場調查,很需要能完成大量工作的助手。」
  「這樣嗎……但您知道我弟弟的案子吧?我弟弟被逮捕的時候,是他們兩人為他辯護的喔。」
  「知道,所以更要找妳。而且,聽說妳和本多律師是同窗,是現場最了解他的人。還有,我知道妳是因為無處可去才待在這裡。妳想繼續當檢察官吧?」
  「……當然。」
  「想不想向阿武隈報仇?」
  「當然想。」
  「那就沒問題,請多指教。」
  井上檢察官的心情頗為複雜。她很高興有機會向阿武隈復仇,另一方面也不想捲入麻煩。
  此外她還擔心一件事。在令狀主義(註3)的盛行下,日本的檢察官工作也以書面為主。剛剛朱鷺川檢察官說要親臨現場,表示大量的書面工作將落在她頭上。(註:搜查機關的所有行為都必須由法官事先簽核公文才能進行之原則。)
  這下她不能取笑淪為阿武隈小僕人的老同學了。
 楼主| 发表于 2018-1-23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第二位委託人

  1

  我們見完舅舅之後,決定先蒐集情報再說。
  「你知道嗎?這次的案子和我們之前解決的案子有一個很大的不同,那就是警方幾乎是同時展開調查,因此,我們只要比警方早取得任何一項證據,我方便會占據優勢。你要記住這件事。」
  「我明白了。請問我們應該先去哪裡?」
  「呆子,這是我要出的問題。好,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呢?」
  又開始了,我沒時間和他玩猜謎遊戲,但他應該是為了我好,我得努力找出答案才行。
  見完舅舅後,我只想到兩個調查地點,仔細想想有一處應該優先。
  「我知道了,是案發現場對不對?警方才剛剛展開調查,現在去說不定能比他們早一步取得證據。」
  「不對,錯了。正確答案是去見那個叫榊原的女人,不是只有物證才叫證據。」
  「可是我認為應該要早一點確認現場……」
  「確認現場也很重要,只是警察的速度遠遠超過我們,如果我們能比他們早一點進入現場還有一點勝算,一旦站在同一起跑線上,我們等於輸了。想必他們現在已經徹底封鎖現場,附近的防盜監視器全被帶走,去了也沒用。」
  我不得不接受這個說法。事實上,若是硬闖警方的封鎖線還會被趕出去。
  「這個時間榊原應該還躺在醫院,警方無法在今晚做筆錄。我們和他們不同,是以私人友人的身分探病,應該能搶先一步見到她,並且取得第一手證詞,再請她不要說出去。這就是我們應該立刻去見她的原因。」
  請榊原小姐不要說出去不是值得嘉許的做法,但她現在只要錯走一步就會全盤皆輸,看來有必要隱瞞警方。
  「我完全懂了,我們趕快叫車。」
  我們走出警局,依照往例想叫計程車。從時間和地點來看,應該很快能攔到車,只是每一輛車裡都有坐人,空車始終不來。
  「考慮到我們時常需要移動,是不是差不多該買一輛自用車?」
  「別想了別想了,如果一個月只需要用到一、兩次,搭計程車還比較省錢。東京的停車費很嚇人啊。」
  阿武隈得意地發表平民言論。仔細想想,他是結過婚的人,曾經扮演家庭中的經濟支柱,說不定研究過買車的利弊得失。
  聊著聊著,我們好不容易攔到一輛計程車。
  「對了,你知道是哪間醫院嗎?」
  「知道,她跟我說了。司機先生,您知道池袋中央綜合醫院嗎?」
  「噢,當然知道啊。」
  提到醫院的名字我才突然想到……
  池袋中央綜合醫院就是榊原小姐上班的醫院,也是她認識跟蹤狂病人的地點。既然榊原小姐被送到那間醫院,表示被刺殺身亡的跟蹤狂可能也在同一個地方。
  我似乎猜對了,醫院附近停著好幾輛警車。如果只是想保護榊原小姐,不需要派出那麼多警車。現場聚集了大量警察,難保其中不會有人跑去向榊原小姐問案。
  「嘖,警察果然也來了,他們可能急著找榊原小姐做筆錄,我們要加快腳步。」
  「啊,是。」
  阿武隈迅速跳下計程車,車錢理所當然又是我付,不過沒關係,這只是小事。我付錢後接過收據,馬上追上阿武隈。
  但接下來我們便遇到問題。

  「抱歉,探病時間已經過了。」
  櫃檯的護士以此為由,拒絕我們和榊原小姐見面。
  我們當然不能就此收手。
  「我們是榊原惠子小姐的律師,您知道她吧?我聽說她在這裡上班。」
  「咦,兩位是律師嗎?我認識榊原,我們是同事。」
  「您知道榊原小姐曾被這裡的住院病人跟蹤騷擾嗎?聽說對方還是外科部長的親戚。」
  「當然知道。」
  她似乎很喜歡八卦話題,轉頭看看四周確認沒人後,壓低音量繼續說:
  「聽說他是外科部長的姪子對不對?而且剛剛被殺死了。我們聽到這件事都嚇死了。聽說他被救護車送來時,已經回天乏術。」
  大概因為對方已成死人,不用太過顧慮,這名護士滔滔不絕地說道。
  「我們今天來此就是和這件事情有關。我們必須見榊原小姐一面,這關係到她的人生,能請您通融一下嗎?」
  我拿出誠意拜託,護士站了起來,像在說「真拿你沒辦法」。
  「好吧,我去巡房時會直接確認她本人的意願,如果她要以散步為由出來見你們,我也沒辦法阻止。不過,要是她的身體負荷不了,還請兩位放棄喔。但我聽說是輕傷啦。」
  「謝謝,當然好,那就麻煩您。」
  「小事情而已。她工作很認真,平時幫了我很多忙。」
  護士笑著起身,走向醫院深處。
  「幹得好,你挺會交涉的嘛。」
  「有嗎?謝謝你的稱讚。」
  阿武隈難得誇獎我。
  「我說真的啊,為了別人的人生拿出誠意去說服人是很困難的事,我不管怎麼說都缺乏說服力,幸好威脅恐嚇我還算拿手。」
  我了解他的心情,但這無法改變他惡劣的事實。
  「啊,本多先生!」
  那位護士似乎進行得還算順利,不一會兒榊原小姐就來到我們面前。她身上穿著住院病人的睡衣,看上去除了額頭貼著膏藥,其他地方並無大礙。
  「看到您沒事真是太好了。」
  「是的,我沒事,只是因為撞到頭,所以才得住院一晚接受檢查。我已經不會想吐或頭痛了。」
  「那就好。啊,這位是此次和我合作為酒井舅舅辯護的阿武隈律師。」
  「妳好,我叫阿武隈。沒想到妳這麼漂亮,遇到任何麻煩,歡迎隨時找我商量。」
  看到委託人是美女,阿武隈頓時充滿幹勁。我在心中盤算著未來有一天,一定要把他這色瞇瞇的模樣告訴他女兒。
  但榊原小姐顯得不知所措,與阿武隈的態度形成反比。
  「呃,為酒井先生辯護是什麼意思?酒井先生做了什麼嗎……?」
  「我認為還是把話講明比較好。是這樣的,妳說的那個酒井殺死跟蹤狂,並向警方自首了。」
  「咦!酒井先生怎麼可能會殺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看起來相當震驚。
  「阿武隈,你好歹換個說法……」
  「她遲早都會知道,我們現在沒時間顧慮這些。」
  不對,阿武隈的目的是讓她動搖,因為這是最容易看穿謊言的時候,但我就是不欣賞他這種野蠻的做法。
  「榊原小姐,我們會盡全力證實酒井舅舅的清白,因此必須盡快知道詳情,請問現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我真的只記得我在電話裡和您說過的那些事。」
  「我確認一下,您說您受到跟蹤狂襲擊,然後昏倒了,是嗎?」
  她額頭上貼的膏藥彷彿說明了一切。
  「本多,把問題整理一下,照順序問。」
  「好,交給我。」
  我要和詢問舅舅時一樣,一個個釐清模糊的地方。
  「我先整理一下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請問您大約在幾點從醫院下班?」
  「我想想喔,今天七點左右。我每天都在這個時間下班,應該不會錯。」
  「您下班後直接去上廚藝班嗎?」
  「是的,我在上課的路上遇到那名跟蹤狂……」
  「您是走出醫院多久才遇到跟蹤狂?」
  「不到十分鐘吧,我上課的地點就在醫院附近。」
  「您說突然遇到跟蹤狂,表示他可能埋伏很久了嗎?」
  「我覺得是,他好像知道我會經過那裡,忽然從轉角站出來。」
  「我打個岔,那個跟蹤狂知道妳在那裡上課嗎?」
  阿武隈問道。
  「不,應該不至於,我就是為了躲他才去上課的。」
  「真奇怪,那他為什麼知道要站那裡堵人?」
  「的確很怪。」我也感到納悶。「對方知道您在池袋的醫院上班,所以會不會是趁您下班時跟蹤您了呢……?」
  不對,榊原小姐已經報案,警方允諾會加強警戒醫院四周,因此他不太可能站在醫院門口等她出來。
  「沒關係,本多,你先繼續問。」
  「好。榊原小姐,您遇到跟蹤狂後發生了什麼事?」
  「他和之前一樣,一直對我說話,逼問我為什麼不接受他、為什麼要報警等等。」
  對方說了些什麼,我大致可以想像。
  「您當時如何對應?有反駁他嗎?」
  「沒有,我馬上逃跑,想說衝到人多的大馬路上比較安全。」
  這是最好的做法。既然已向警局備案,不如趕快離開向警察求救。
  「您是怎麼逃的?忽然轉身就跑嗎?」
  「沒錯沒錯,我當時很害怕,只能逃跑。」
  「妳說謊。」
  阿武隈嚴厲地說道。
  你不要突然亂嚇人──我原先想制止他,但最後忍住了。榊原小姐聽見舅舅被捕時神色出現動搖,阿武隈能藉機看出她話中的真偽。事實上,榊原小姐震驚的表情就說明了一切。
  「只能逃跑是騙人的。我知道妳是真的想逃,但不只是逃,對吧?」
  「等、等一下。」
  我領悟到他的意思,一陣慌張。
  「阿武隈,你是說,她是刺了跟蹤狂一刀才逃走的嗎?」
  「在不確定到底是哪部分說謊前,當然有這個可能。」
  我和阿武隈的視線自然集中到榊原小姐身上。
  榊原小姐看起來十分狼狽。
  「不、不對,我沒有殺死他!」
  「妳做了其他事,對吧?妳做了什麼呢?」
  「榊原小姐,我們有義務為您保密。您告訴我們的事,我們保證不會說出去,請您說出真相。」
  我們深入追問,榊原小姐才放棄抵抗地鬆口:
  「……我拿出包包裡的菜刀揮舞,想嚇走他。」
  「菜刀?啊,上廚藝班要用的菜刀嗎?」
  「是的,我揮舞菜刀,要他不准過來,然後趁他害怕時轉身逃跑。」
  我之前就聽說她帶著菜刀上課,狀況聽起來合情合理。
  「但您並沒有砍到對方,是嗎?」
  「是的,求求你們務必相信。」
  我看向阿武隈,他沉默地點了點頭,證實她沒有說謊。
  的確,拿出身上攜帶的菜刀揮舞趕人與實際拿刀砍人是完全不同的情況。如果沒有一定程度的殺意,不可能提起勇氣去刺對方的脖子。
  「您轉身逃跑之後呢?」
  「不知道,我的記憶只到這裡,之後完全想不起來……」
  我再次面向阿武隈。
  「這部分尚待了解。對方會不會從後方毆打了她?」
  「如果是這樣,受傷的應該是後頸部才對,但她看上去只有額頭受傷。」
  「是的,我做過詳細的檢查,只有這裡受傷。」
  榊原小姐指著額頭。
  只要傷到頭部,送進醫院後都會做精密檢查。如此一來,受傷的原因尚待解謎。
  「人會在什麼狀況下背對對方逃跑,最後卻只有傷到額頭呢?難道是對方從後方推人,使她的額頭撞到地面?」
  「不是不可能,但還是很奇怪。假設對方從後方撲倒她,那麼先撞到地面的應該會是鼻子而不是額頭,此外手也會摩擦地面。妳的手能借我看一下嗎?」
  「啊,好的。」
  榊原小姐伸出兩隻手轉了轉,我在她的手背、手掌和手腕上都沒看見像是今天造成的傷口。
  「完全沒受傷啊……接下來呢?妳醒來時是什麼狀況?」
  「……我醒來後已經在救護車裡,發現自己手上都是血。」
  「手上都是血?是您自己的血嗎?」
  「不是,我沒有流血。急救人員也檢查過我的手有沒有受傷,但完全沒有……」
  那到底是誰的血?答案只有一個,眼下大量出血的人只有一個。
  「是死者的血。」
  阿武隈直接說道。
  「呃,該不會……」
  榊原小姐非常痛苦地說:
  「我該不會是凶手吧?會不會是我在昏倒前亂揮刀子,不小心刺到他?」
  「可能性不是零。」
  阿武隈真是一點都不體貼。
  「但妳真的不記得自己曾刺到他,是嗎?」
  「是的,我可以保證。」
  「那麼凶手是誰,現階段還說不準。對了,警察有沒有採集妳手上的血呢?」
  「有,偵查員來找過我。雖然醫院幫我推掉了筆錄,但警方說要採集證據,拿了一根類似棉棒的東西來採集血液。」
  「嘖,動作真快,完全不能掉以輕心。」
  「照這樣看來,警方明天就會來做筆錄。我們該怎麼做?還是一樣行使緘默權嗎?」
  「不如這樣吧。榊原小姐,明天警察來時,妳就說自己不舒服,無法清醒作證,所以律師建議妳行使緘默權。如此一來,警察若想強行問案,便會有侵犯人權的問題。」
  「好,我明白了。」
  警察對身體不適的弱女子強行問案一定站不住腳。不過,我已經快弄不清阿武隈的做法到底是正確還是壞心了。
  「榊原小姐,謝謝您這麼晚還來見我們,我們一定會盡全力為酒井舅舅和您洗清嫌疑。」
  「謝謝,麻煩兩位了。」
  她深深低下頭。

  ◆

  與榊原小姐道別後,我們旋即離開醫院。
  「本多,你應該發現了吧?」
  我隱約察覺到阿武隈想說什麼。
  「人說不定真的是那個女人殺的。」
  「但你最得意的超能力沒感應到她說謊,不是嗎?」
  「沒錯,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她不認為自己在說謊。她在昏倒的當下誤殺對方的可能性很高,只是這樣就無法解釋她額頭的傷,現階段還不知道她的傷是怎麼來的。」
  「就是說啊,更何況她的後頸和鼻子都沒有受傷。你覺得她有沒有可能是從正面被打,同時拿刀刺向對方……」
  「如果是這樣,她的手掌和手臂上應該會留下防禦造成的傷口,不太可能只有額頭被打而昏倒。硬要說的話,還有另一個可能,那就是自導自演。」
  「……你是說,榊原小姐為了隱瞞犯案,敲打自己的額頭假裝暈倒嗎?」
  「沒錯,她遇到跟蹤狂可能真的只是巧合,因為太害怕了,不小心失手殺人,然後為了隱瞞犯案而敲打自己的額頭,假裝暈倒──我們無法排除這個可能。」
  「但她用的是自己的菜刀耶,哪有人想隱瞞殺人,還用自己的菜刀行凶?」
  「如果是衝動犯案就有可能。真傷腦筋,看來光憑證詞很難找出真相,我們還需要能證明這些證詞無誤的證據,但那些證據八成已經被警方帶走。」
  「我們要等檢方起訴後才能看到物證嗎?」
  「是啊,所以我們必須更改策略。現階段有機會犯案的只有酒井和榊原。我先問清楚,假設人真的是榊原殺的,你會怎麼做?你能為了證實酒井無罪,讓榊原去自首嗎?」
  阿武隈提出了相當嚴肅的問題。
  我知道事態要是進展得不順利,我們很可能讓無辜的酒井舅舅蒙受冤屈,更讓可能身為凶手的榊原小姐逍遙法外。
  不過答案早就決定好了。
  「我不會改變做法。的確,榊原小姐可能是犯人,但只是有可能而已。那麼我的目標只有一個,我要繼續維護兩人的權益。」
  「如果我們調查到最後,發現人是榊原殺的呢?」
  「那就到時候再好好勸她自首吧。」
  「你舅舅想包庇榊原,他不會允許榊原自首的。」
  「到時我會負起責任說服舅舅。」
  阿武隈笑了。
  「很好,簡單明快,你有這個覺悟就好。我們繼續按照計畫進行,下一步是?」
  「當然是調查案情,對吧?就算無法進入現場,去附近繞繞總可以。」
  「沒錯,這件事今晚就要完成。問題在於明天,即使我們兩人分頭行動,效率上也贏不過整個警察組織,因此我們不能草率行動,現有情報全都不能讓警察知道,這樣官司打起來會順利一點。」
  「現有情報……?你是指酒井舅舅和榊原小姐的證詞?」
  「對,警方無法從他們口中問出情報。酒井一心想包庇榊原,我們只要能徹底隱瞞兩人的證詞,警方一定會感到混亂,不知道凶手是誰。」
  警方以殺人罪嫌逮捕了酒井舅舅,舅舅為了包庇榊原小姐而把證詞告訴我們。如果警方少了這些證詞會怎麼樣?恐怕只能繼續把舅舅視為頭號嫌犯來調查。
  問題是,榊原小姐手上沾著死者的血液,警方一定已明白這件事;殺害死者的凶器,也能從狀況推測出是榊原小姐的菜刀,因此警方極有可能已將榊原小姐視為真凶,但只要她徹底行使緘默權,警察就無法獲得證詞。
  「原來如此,看來這次是我們贏得先機。舅舅那邊我們已經請他不要說出去,而榊原小姐還在住院,警察應該無法強行偵訊,是嗎?」
  「不見得。先撇開住院中的榊原不談,問題在於酒井。如果我是警察,一定已開始懷疑榊原犯案。這時候我會去威脅酒井,告訴他:『如果你不想要榊原被抓,就快點開口說出真相。』要是這樣就麻煩了,酒井有可能為了保護榊原,承認莫須有的罪名。如果他能保持緘默直到開庭,我們就有勝算,可是他一旦開口就不妙了,警察會以對他們有利的方向做筆錄。」
  「啊……」
  舅舅的個性的確有可能因為這樣而動搖。如果他說出實話也就算了,但他極有可能為了保護榊原小姐,謊稱自己犯案。
  「而且他會連續四十八個小時被關在密室裡,遭到凶惡的警察逼供,你覺得他守得住嗎?」
  阿武隈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
  在上一次案子裡,連井上檢察官那個好強的弟弟都忍不住承認莫須有的殺人罪名。警方一旦使出各種手段逼供,不論老女老少都有可能因為承受不住痛苦而自白,這樣的悲劇不斷在歷史上重演。
  「我們該怎麼做呢?你應該有想到對策吧?」
  阿武隈賊賊一笑,彷彿等候我提問多時。
  「放心,我自有妙招,只是可能會被你嫌棄就是了。」
  「告訴我吧,只要能守護委託人的權益,我都願意做。」
  「很好,就等你這句話。聽好囉,請你從明天起去警察局監視,好嗎?」
  「這倒是沒問題。可是,律師不能旁聽警察偵訊吧?」
  如果這是美國的法庭連續劇,律師從偵訊階段就會與警方展開精采的唇槍舌戰,徹底守護嫌犯的利益。然而這裡是日本,律師無權旁聽警察偵訊及做筆錄。
  「是啊,你進不去裡面,但嫌犯有權請求律師建議,我們就是要濫用這項權利。」
  「……你自己說出『濫用』了。」

  ◆

  我們擬定之後的方針便直奔案發地點。儘管警方已經全力展開搜查,我們還是必須盡快確認現場。
  那是一條通往人潮洶湧的大馬路的小路。雖說是後巷,但是巷道並不狹窄,也不荒涼。不過可以想像在特定時段行人較少,加上處於視覺的死角,難怪跟蹤狂會選這個地點埋伏。由於數小時前才發生過命案,現場被調查員警與看熱鬧的民眾擠得水洩不通。
  廚藝班所在的大樓就在前方不遠處,我們卻只能隔空觀望。警方已經拉起封鎖線,為嫌犯辯護的律師當然不得入內。
  為求慎重,我和阿武隈分頭行動,獨自暗訪了附近的便利商店和營業中的店家,希望能找到命案的相關線索,以及警方遺漏的防盜監視器。
  不知道是阿武隈料事如神,還是警方真的很優秀,所有店家都被警察走遍,我浪費了不少時間,無功而返。

  2

  隔天一早,我獨自前往警局,準備實行阿武隈教我的邪惡招數,目的是徹底封鎖舅舅的證詞。
  外國連續劇中常出現「律師陪同偵訊」的場景,然而日本的法律不允許這麼做。不過當嫌犯被扣押並且僱用律師後,隨時都有權利徵詢律師的意見。
  因此我今天要趕在警察開始偵訊前見到舅舅,告訴他接下來的行動方針。
  「請您一整天和我待在一起。」
  做法單純到令人傻眼。阿武隈告訴我的時候,我也呆住了。

  「我真的一直待在這裡就好嗎?」
  舅舅在透明壓克力隔板的另一側坐立不安地問。
  「是的,被拘押的嫌犯有權會見律師,只要我們繼續待在這裡,就能拖過偵訊時間。」
  如果只是一般的刑事訴訟案,不需要做到這種地步,然而我們這次面臨的是重大殺人案,加上舅舅的情況特殊,當然要出此下策。
  舅舅被逮捕後馬上聘我為律師,這麼做已經將傷害減至最低。假如我今天是以公設辯護人,也就是法院指派的律師身分前來,當我見到舅舅的時候,警方早已結束偵訊,嫌犯也已遭到檢方起訴,就無法使用這一招了。
  「老實說,這樣只會造成一個問題:因為我們過度占用會面室,導致其他律師無法見到委託人。要是遇到這種情形,我們必須輪流使用會面室。」
  「原來規定是這樣,真慘啊,律師竟然會因為會面室客滿而見不到委託人。」
  「是啊,說起來很不公平,不過現階段我們也只能遵守規則。」
  「好吧,這下可無聊了,我們只能坐在這裡發呆一整天嗎?」
  「我也覺得時間過得很慢,不過這麼做都是為了保護您和榊原小姐。坐久了可能不舒服,還請您忍耐。」
  「了解,總比一整天和刑警共處一室要好多了啦。」
  於是我和舅舅坐在會面室裡,盡量拖延時間。我們也會討論案情或者敘舊,不是完全無話可聊,不過大部分的時間都無所事事。
  我們最擔心的是其他律師申請使用會面室。幸好這裡是首都東京的警察局,會面室不只一間,所以我們不用擔心被趕出去。
  除此之外,有時也能稍微轉換心情,例如午休時間。警察和我都無權占用舅舅的用餐時間,唯獨這段時間,我必須離開會面室。
  「請您用餐完畢後立刻要求會見律師,我在大廳等您,警察要是拖時間,我會表達抗議。」
  「我知道了,謝啦,你也要出去吃點好吃的喔。」
  「謝謝您的關心,我會的。」
  我實在沒有心情丟下被拘押的舅舅自個兒去吃好料,但是徒留在這裡消耗體力也不是辦法,我至少要吃點東西提提神。
  正當我要走出警局門口時,兩名刑警在大廳攔住我,其中一人年紀只比我大一點,另一人是五十幾歲的資深刑警。
  「喂,你到底要和酒井聊多久啊?」
  年輕的刑警語氣充滿不耐煩。他們大概是負責偵訊舅舅的刑警,卻一直等不到人。
  「需要聊多久就聊多久,我們是在行使正當權利。」
  「你鬧夠沒?」
  年輕的刑警被我激怒了。
  「案子已經在調查了,我知道他幹了什麼事!但他現在不僅拒絕偵訊,還不知反省,小心加重罪刑喔!」
  這番恫嚇並未使我退縮,我先用力嘆了一口氣。
  「喂,你嘆什麼氣!」
  「還不是您害的,都是因為您胡說八道,讓我不得不學某個惡魔律師說話。」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說啊!」
  「您剛才說警方已經展開調查,您知道他幹了什麼事。既然這樣,有沒有酒井先生的證詞也無所謂了,不是嗎?我打擾你們偵訊,應該沒差吧?」
  年輕的刑警果然沉默下來。
  「還有另一點,您認為他態度不佳又不懂得反省,所以會加重罪刑。您知道嗎?您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不當的指控。日本有所謂的緘默權,嫌犯並不會因為沒接受偵訊而加重罪刑,您不會連這點都不知道吧?」
  「不,我、我當然知道……」
  「但您剛剛做出嚴重錯誤的指控,我必須向公安委員會通報,請教您的大名是?」
  年輕的刑警頓時臉色發青。
  這時,資深刑警說「你閉嘴」,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後面。
  「你想找公安或是其他單位申訴就去吧。不過,你可別以為這樣就能洗清罪嫌。」
  「好,不如這樣吧,我不會通報公安,但也請兩位放棄偵訊,我們為彼此節省一些時間,好嗎?」
  「……我會積極考慮。」
  他沒有騙人。
  警方似乎理解了偵訊上的困難,等我吃完午餐回來,便接獲偵訊終止的消息。
  我當然無法立刻相信,所以暫時不敢離開警局,但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我不得不相信。

  正當我在警局大廳來回踱步時,解除所有拘束的舅舅搖搖晃晃地走出來。
  「舅、舅舅?您怎麼出來了?」
  「我也不太清楚,他們釋放了我,說我可以回家。」
  出乎意料的結果令我愕然。警方不但宣布終止偵訊,還釋放了舅舅?
  「這是怎麼回事?我為什麼被放出來?」
  「我、我也不知道。不,等等,舅舅被釋放表示……」
  最糟的情形閃過腦海。警察鎖定的嫌犯只有兩名,舅舅被釋放意味著──
  「難道是榊原小姐那邊出事了?」
  「呃,不會吧?趕、趕快打電話!」
  我急忙拿出手機,打給榊原小姐。
  『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請在嘟聲後──』
  耳邊傳來固定的系統錄音。
  「打不通……因為在醫院裡嗎?」
  榊原小姐是護士,或許住院期間也會遵守規則關掉手機電源。
  迫不得已,我只能打電話給醫院櫃檯。
  「不好意思,請問你們那邊有一位名叫榊原惠子的住院病患嗎?」
  『很抱歉,我們無法透露病患的資訊。』
  看來院方很小心保管病人的個資,但現在不是佩服的時候。
  「可以請您幫個小忙,幫我轉接電話嗎?」
  『很抱歉,我們沒有提供轉接服務……』
  「好吧,抱歉打擾了。」
  繼續死纏爛打也不是辦法。結束通話後,我不得不向阿武隈求救。
  「喂喂?阿武隈?是我,出事了!」
  『哦,怎麼啦?酒井被放出來了嗎?』
  有時候我會被他的預知能力嚇到。
  「你怎麼知道……?」
  『我想過這個可能性,所以你說出事我就猜到了。我猜猜看喔,是不是連榊原的電話都打不通,讓你一個頭兩個大?』
  「等等,你怎麼都知道?」
  『照順序想就知道了。這是一樁殺人案,隨便釋放嫌犯會造成社會大眾恐慌,所以一定是抓到其他嫌犯才會釋放酒井,第一候補當然是榊原。你大概也是這麼想,才急急忙忙打電話給她,但因為電話不通,所以很緊張。』
  「對對,就是這樣!我打去醫院,院方以不能洩露病人個資為由,拒絕告訴我榊原小姐還有沒有住院!唉,她到底在哪裡呢……」
  『不會吧,你連這點小事都不知道?只要稍微動動腦,應該能猜到她在哪裡。』
  「咦?她在哪裡?」
  『拜託你,警察若想收押榊原,不是只有兩個方法嗎?』
  「任意同行或逮捕嗎……?」
  『沒錯,但她還沒被逮捕。你是律師,應該知道吧?』
  「啊……」
  舅舅那時候也是。任意同行在偵訊時不得呼叫律師,強行逮捕則不同,警方會打電話通知我或律師協會。由此可見,榊原小姐極有可能是以任意同行的方式去了警察局。
  「也就是說,她可能正在這間警局的某處接受偵訊嗎?因為命案現場位在轄區內。」
  『有這個可能。但若換作是我,會不太想把她送去池袋。他們應該知道你這個律師一整天守在那裡,要是我一定刻意避開。再來,有設置女性拘留所的警局本來就很少,印象中池袋分局沒有收容女性的設備。』
  「所以是其他分局嗎?我們要怎麼找!」
  『冷靜點,東京都內設有女性拘留所的警局非常少,離池袋最近的只有一間。』
  「啊……我想起來了,是原宿分局!」
  是我自己經驗不足,又沒有做足功課,真是汗顏。
  要是我快點想起女性拘留的問題,狀況早已輕鬆解決。在我六神無主的時候,阿武隈卻早就預見這種情形,看來我真的沒有資格對他說教。
  「可是地方知道了,我又能怎麼辦?一旦警方採取任意同行,拘捕令很快會下來,除非榊原小姐有強烈的意願想離開警局,否則我們根本無計可施……」
  『哈哈哈,正確答案,你說的一點也沒錯,事實上就是如此。不論榊原人在哪間警局,我們都無法插手干涉。從她基於任意同行被警方帶走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失去會見的手段。』
  連詭計多端的阿武隈都乾脆放棄,可見狀況有多棘手。
  「他們是怎麼把榊原小姐帶走的?我明明已經充分向她說明有任何狀況都要先通知我們……」
  『方法很好猜,他們應該預先準備了拘捕令,逼問她是要任意同行還是戴上手銬被押走,這是警方的慣用招數。他們甚至會威脅說:「即使妳不肯跟我們走,我們也會強行把妳銬上手銬帶走。」』
  恐怕就是這樣。這已不是阿武隈厲害不厲害的問題,而是事實上只有這個可能。
  『總之我們先去一趟醫院,警方很可能使用了非法手段迫使住院病患任意同行,我們先去調查清楚,如果能找到他們使用拘捕令逼迫榊原就範的證據,就能告他們了。』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可是院方肯告訴我們嗎?他們很小心保管病患的個資,真的願意提供協助嗎……?」
  『是啊,會碰上這個問題。坦白說,我們可能會白跑這一趟。不過,反正現在這樣也靜不下心,不如就去賭賭看。不久後我們應該會收到榊原被捕的消息。我也馬上出發去原宿。』
  「我知道了,那先這樣。」
  我掛斷電話。
  「怎麼樣?知道小惠的下落了嗎?聽起來事情很嚴重。」
  舅舅刻不容緩地詢問。
  「的確是不太妙,她很可能被警方逮捕了。」
  舅舅先是倒抽一口氣,但隨即恢復冷靜。
  「是嗎?果然是這樣。不,應該說,從我看到小惠和全身是血的跟蹤狂倒在一起的那一刻,就多少有了心理準備。接下來拜託你了,你會幫助她吧?」
  「是的,交給我吧,我會盡全力幫助她脫困。」
  老實說我沒什麼自信。總之,先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一做吧。
  我與舅舅道別,再次攔下計程車,直奔醫院。

  一切果真如阿武隈所料。
  「很抱歉,本院無法透露任何與病患相關的資訊。」
  我跑遍各個部門耐心詢問,但每個人都用恭敬的語氣委婉拒絕。
  站在保護個資的角度,這是很恰當的應對方式,我卻覺得哪裡怪怪的。榊原小姐在這裡工作,因此對這些員工來說,她應該是工作夥伴或同事。實際上,昨天晚上即使已過探病時間,護士還是想辦法安排我們與榊原小姐見面,怎麼會才過一晚就態度丕變呢?
  在我東奔西走的時候,案情也進展到下一個階段──榊原小姐的拘捕令正式下來了,因此以結論來說,我們最終還是能見到她。
  不出所料,地點是原宿分局。

  3

  「謝謝……真的很謝謝你們趕來。」
  榊原小姐坐在會面室的透明隔板內側。
  她鐵青著一張臉,深深向我們行禮。
  我了解她的心情。她剛剛獨自待在宛如敵營的原宿分局,一定很不好受。
  「對不起,其實我們也想更早來,但被警察擺了一道。事不宜遲,請問到底發生什麼事?您不是直到今天早上都還在住院嗎?」
  「是的。」
  「我還以為警察無法扣押住院病人……」
  「不,今天早上醫生突然帶著一位刑警進來,說我身體都沒事了,可以接受警方偵訊。」
  「什麼?所以是院方協助警方進入病房的嗎?」
  「是的……」
  我一直以為醫院會站在病人這邊,實際上直到昨天為止他們都給我這種印象,但我今天前往醫院的時候,就發現他們的態度變得完全不同。
  「阿武隈,你怎麼看?院方怎麼會突然態度一轉,丟下自己的員工呢……」
  「呃,你該發現了吧?用點腦子就能想到好幾個原因,提示:人類最喜歡說謊和明哲保身。」
  的確,我也不喜歡過度依賴他。而且他給的提示言簡意賅,我馬上就知道答案。
  「這表示……院方想要切割榊原小姐?」
  「沒錯。站在院方的立場,警車動不動就來會影響社會觀感。你忘了嗎?本案的被害人是外科部長的姪子,不論結果如何,醫院都會被當成茶餘飯後的八卦話題,他們為了明哲保身而向警察靠攏並不奇怪。」
  榊原小姐的臉罩上烏雲,但沒有更多反應,或許已經隱約察覺到了。
  「說不定就是那個外科部長在暗中搞鬼,想把殺死姪子的凶手交給警方洩忿。」
  我再次反省自己想得太少,但阿武隈則是不夠體貼。
  「好吧,事情都發生了,抱怨也沒用。回到正題,妳說早上警察來到病房,然後呢?妳接受了警方偵訊嗎?」
  「沒有,我按照吩咐拒絕了,說要行使緘默權,他們卻說緘默權是拒絕回答對自己不利的證詞的權利,還質問我不肯說是不是心虛,接著要我至少說明為什麼會倒在現場……我越來越害怕……不小心就說了。我說我走到一半,被突然衝出來的跟蹤狂襲擊。」
  警察的做法非常老奸巨猾。
  緘默權的確是拒絕回答對自己不利的證詞時行使的權利,然而什麼叫做「對當事者不利的證詞」,不是警察該管的事。不論警察說什麼,榊原小姐都應該繼續行使緘默權,我們的策略就是要阻擋警方取得情報。
  「然後呢?那些警察不可能就這樣心滿意足地回去吧?」
  「是的……他們沒有繼續質問,但希望我至少提供指紋。他們說這不算是偵訊,而且指紋到處都能採,應該沒有影響。我不知道該怎麼拒絕,就……」
  「本多,聽見了嗎?這就是警察。」
  阿武隈露出爽朗的微笑。
  「警察會用巧妙的話術誘導當事人,以取得他們需要的證詞。不簡單啊,值得佩服。只要他們出馬,逮捕率肯定是百分之百。」
  「阿武隈,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我們在這裡說警察的壞話也沒用。」
  「你不要血口噴人喔,我哪裡在說他們壞話?我是在稱讚警察。」
  這不叫稱讚,而是反諷吧。我無力反駁。
  「總之,我了解事情經過了。警方恐怕從早上就懷疑妳是凶手。他們大概是從凶器菜刀上發現疑似妳的指紋,才會要求採集指紋。」
  「……有可能,那應該是我的菜刀。」
  舅舅雖然用手帕擦過刀柄,但恐怕沒有擦去所有指紋。
  這時,我想到一個問題。
  「等等,所以警察爽快判定自首的舅舅無罪,改將嫌犯鎖定為榊原小姐嗎?」
  「只能這樣想了,看來警方也不是省油的燈。」
  在我的印象中,警察往往將自首視為最大證據,因此我們也自然認為他們會把自首的舅舅當成凶手,可惜事與願違。
  「不過沒關係。榊原小姐,接下來呢?」
  「啊,是。中午左右,我因為身體已無大礙,正要辦理出院時,警察又來了,這次要我跟他們回警察局做筆錄,還說他們帶了拘捕令,我要是不答應,會被強行扣押,我根本無法拒絕……」
  「本多,聽見了嗎?這就是警察。」
  阿武隈再次露出令人發毛的微笑。
  「他們會以拘捕令要脅,作勢要銬上手銬把人帶走,然後又假好心地說:『這樣社會觀感不好,這次特別寬待妳,讓妳任意同行吧。』這可是偉大的警察先生的恩賜呢。你可別以為罪證確鑿的話,他們會直接抓人喔,任意同行才是他們要的,這樣一來,對方就失去呼叫律師的權利。這些警察還真懂得替犯人節省龐大的律師費用。」
  「我知道了,誇獎警察就到此為止。回歸正題,榊原小姐,您來到這裡以後,還被問了哪些問題?」
  「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我還記得本多先生的吩咐,所以有問:『我現在被逮捕了,應該可以行使緘默權吧?』他們說只會問我已知的資訊,接著在我面前攤開許多東西,例如醫院的打卡紀錄。」
  「打卡紀錄?啊,他們想確認您是幾點離開醫院的嗎?」
  「是的,接著問我是不是在上廚藝班。」
  「他們是不是還說『回答下班時間並不會對您不利』,對不對?」
  榊原小姐聽見阿武隈的問題,難掩驚訝。
  「沒錯,他們的確問了。」
  阿武隈再次用「你看,這就是日本的警察」的表情看我,我懶得一一吐嘈,選擇直接無視。
  「榊原小姐,您該不會在警察製作的筆錄文件上簽名了吧?」
  「是的……呃,可是,上面並沒有寫人是我殺的啊。」
  我和阿武隈同時沉默下來。
  看來這一局是警察占盡上風。他們分別使用拘捕令與任意同行的手段,巧妙地將榊原小姐帶走,徹底阻止我們與委託人接觸,甚至連筆錄文件都做好了。
  「算了,反正他們遲早會懷疑妳,接下來的事交給我們處理。對吧?本多。」
  「是啊。榊原小姐,我知道您現在一定很害怕,不過請放心,我們會為您好好處理,相信您最後一定會被無罪釋放。」
  「不好意思……麻煩你們了。」
  她面容憔悴地深深行禮。

  ◆

  「好,進入備戰狀態。本多,這次的委託人是大美女,我們要好好拿出幹勁。」
  見完委託人後,阿武隈難得地如此說道。回想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說「拿出幹勁」這種話。
  「你是說,如果委託人不是美女,我們就不用太認真嗎?」
  「哦,很棒的諷刺,希望你在反詰問時,也能善用這種扭曲的思考方式。」
  我的嘲諷對他果然沒用。
  就在這時,我看見熟識的檢察官。
  「啊,太好了,你們在,我還怕錯過了呢。」
  是井上檢察官,我的大學同學,現在是一名了不起的檢察官。
  「有何貴幹?妳會來見我們,還真讓我意外。」
  「我最近換了新主管,對方想找你們聊一聊,你們願意來嗎?」
  這個要求令人措手不及,正當我思考該怎麼回覆時……
  「見個面是沒差,但我們不想特地去見檢察官,妳叫他有事自己過來。」
  阿武隈想也沒想就按照作風說道。
  「我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朱鷺川檢察官,你都聽見了吧?」
  井上檢察官朝我們看不見的通道轉角一喊,一名男子隨即從陰影處現身。
  我見過他,也說過幾句話,地點是在隔壁縣。
  「你是……朱鷺川檢察官……」
  「太好了,能被時下炙手可熱的年輕律師記住名字是我的榮幸。」
  當時我們為井上檢察官的弟弟辯護時,曾在神奈川縣的案發現場與他交談。
  「啊,我想起來了。」阿武隈手一拍。「是明明隸屬於東京地檢署,卻跑去隔壁縣出差的那位檢察官啊。話說回來,這個登場方式是從哪裡學來的?你該不會一直躲在牆角等我們吧?」
  「是啊,因為我想了解您的個性。」
  他說話時和阿武隈一樣,皮笑肉不笑。
  「你還真閒。算了,不重要,你找我們幹嘛?」
  「不是什麼大事。我是負責本案的檢察官,只是來和兩位打聲招呼。」
  第六感告訴我事情不妙。對方刻意向我們挑釁──不,是向阿武隈挑釁,可見得他相當自負。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普通檢察官不會接下由我辯護的刑事訴訟案,你該不會是在職場上得罪人吧?」
  阿武隈一如往常口出狂言,井上檢察官看起來很緊張,但朱鷺川檢察官似乎不以為意。
  「多謝關心,我比較擔心您呢。您負責辯護的刑事審判目前仍維持著連勝紀錄,您若是不希望紀錄中斷,這次還是趁早收手比較好喔。」
  「原來如此,你是專程來下戰帖的。」
  阿武隈撇嘴一笑。
  「不要再說噁心的敬語,反正我們都是敵人,講話時還要注意禮貌很累人。」
  「好主意。」
  朱鷺川檢察官態度一變,換下之前那種公務員的官腔,彷彿現在是他與阿武隈的私人時間。
  「機會難得,我在此提出一個忠告。我聽說兩位喜歡在小地方動手腳,這次再玩花樣,小心自掘墳墓。」
  「……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忍不住插嘴。
  「那個叫酒井的嫌犯是你的舅舅吧,他為了包庇榊原自動認罪,你們卻想幫助他圓謊,對不對?啊,不,你不用回答。」
  先不提阿武隈,我力持冷靜,不讓內心的動搖反應在神色上。
  「命案現場只有三個人,分別是被害者、榊原,以及照顧她的酒井。起初酒井承認自己犯案,見過你們的隔天卻突然拒絕偵訊。」
  朱鷺川檢察官嗤之以鼻。
  「真奇怪,一個承認自己犯案、自願被逮捕的人,怎麼會突然拒絕調查呢?當中最令人費解的是本多律師──你的行動。如果只是不希望警方得到委託人的證詞,請對方行使緘默權即可,而你卻……」
  他的目光直直射來。
  「聽說你跟著委託人一整天,要他徹底拒絕偵訊?簡直多此一舉,這豈不是在告訴人『酒井握有不能說的祕密』嗎?所以你必須全天候盯著他,阻止警方偵訊。從這些舉動很容易猜出祕密是什麼,他是想包庇榊原吧?」
  「啊……」
  全被他看穿了,而且他還反過來推測我們的動機。
  「我也可以用藏匿犯人罪再次逮捕酒井,但反正會被判緩刑。我很感謝他濫用緘默權,讓我更加肯定凶手是榊原。這次我就放他一馬,好好感謝我吧。」
  「哼哼哼。」
  這時,阿武隈發出嘲諷的笑聲。
  「你的推理挺有趣的,連我也沒料到能把你唬得一愣一愣。」
  「你說什麼?」
  不只朱鷺川檢察官被他的這番話嚇到,老實說連我也是。
  「你大致上猜得沒錯,我們的確隱瞞了酒井絕不能說出口的祕密,不過,那並不是『榊原是真凶』。我們想隱瞞的是其他事情。」
  他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麼?
  「你是說,你們另有目的?」
  「沒錯,你完全中了我設的陷阱。給你一點忠告,連這點障眼法都看不出來,勸你還是早點退出調查比較好,否則你那張漂亮的履歷就要染上汙點囉。」
  「哼,儘管放馬過來,這樣更有趣。履歷染上汙點的人是誰,不到最後關頭可不知道呢。」
  「呃,不好意思,我打個岔。」
  我忍不住介入兩人的對話。
  「你們到底在爭論什麼?要對方收手?會影響履歷?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不是闡明真相、訴諸法律嗎?」
  「哎呀,你這個一大早就賴在警察局妨礙警察辦案的人,有什麼資格說我們?不管怎麼看,你都像是在阻礙我們調查真相。」
  「您誤會了,日本警察的破案率是一流的,甚至厲害到能讓無罪的人招供。歷史上的諸多冤案,證明了凡事交給警察不等於查明真相,不是嗎?」
  朱鷺川檢察官煩躁地咂舌。
  「哼,隨便你怎麼說。有理念是好事,前提是要拿出實力來。對了,想交易隨時歡迎,只要她乖乖認罪,我們也會朝自衛殺人的方向偵辦。雖然不能獲得緩刑,但應該關個幾年就能出來了。」
  「不用你雞婆,我們會用我們的方法做事,你管不著。」
  「是嗎?祝兩位成功。井上,走了。」
  「啊,是。」
  井上檢察官輕輕朝我們行禮,跟隨朱鷺川檢察官的腳步離去。
  「我們得承認那小子不簡單,竟然輕易看穿我設的陷阱。」
  阿武隈說出喪氣話,我則心懷希望地問:
  「你不是還留了一手嗎?快告訴我,朱鷺川檢察官漏看的事情──舅舅絕對不能說出口的祕密到底是什麼?」
  阿武隈歪嘴一笑,對著我的耳邊說:
  「你還不知道嗎?我唬他的。」
  「……」
  我頓時無言以對。
  「唉,我這次計算錯誤了,被他單方面數落又令人嚥不下這口氣,所以才騙他還有計中計,結果他馬上緊張起來,算我走運。」
  「……我越來越搞不懂你是樂觀還是消極。」
  「你在說什麼?你肯定找不到比我更樂觀的律師。而且啊,我已經想到兩個辯護方法應付眼前的狀況。」
  「請務必讓我洗耳恭聽……」
  我知道阿武隈一定不會直接告訴我答案。
  「不過先讓我猜一猜,好嗎?」
  「很好的習慣。在這裡也不方便說,你可以思考到我們走出去為止。」
  這裡畢竟是原宿分局,不適合討論今後的辯護方針。
  我和阿武隈快步走出警局大門,我邊走邊絞盡腦汁思考。
  檢方應該知道被害人一之瀨生前的跟蹤行為。即便這是一樁非蓄意、非計畫性的殺人案,而且是基於正當防衛的過失殺人,榊原小姐被視為犯人起訴也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我們該從什麼角度切入,好為榊原小姐辯護呢?如果能證明榊原小姐並非處於能夠殺人致死的狀態該有多好。對此,我想到一個方法。
  「好,在這裡不怕被人聽見。本多,你想到了嗎?」
  我們來到原宿分局外的無人角落,討論答案。
  「我想到一個方法。命案發生時,榊原小姐說她失去意識,只要我們能成功舉證這一點,應該就能證實她無罪吧?」
  「大致正確。你要是連這點小事都不知道,我也不敢和你搭檔。」
  「但是,我們要怎麼證明她當時昏倒了呢?」
  「老實說,只能等起訴後再談,得先看到警方蒐集到的證據才能判斷。」
  「哦?看對方有沒有攜帶氯仿(註4)之類的嗎?」
  「又不是卡通或連續劇,人哪有可能一聞到氯仿立刻昏倒?除非是用注射的方式。只要警察沒有刻意湮滅證據,我們應該能藉此進一步了解真相。」
  「我明白了,現在只能等公審前的整理手續開放時,再來申請證據清單。你想到的另一個辯護方法呢?」
  「很簡單,我們要批判警方。」
  他又說出驚人之語。
  「阿武隈,你哪一次沒有批評警察……這次你又想抓住哪一點來抨擊他們?」
  「我們的委託人榊原曾經因為跟蹤問題向警方報案,警方雖然對跟蹤狂提出警告,對方還是一直糾纏委託人,不是嗎?」
  「啊……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了,要是警方當時更小心處理跟蹤狂案件,事情就不至於演變成殺人案?」
  「沒錯,這次的殺人案等於是警方的過失所造成,我們要緊咬這一點。」
  「這樣真的有用嗎?依照現行的跟蹤狂規制法,我認為警察做出了必要的處置。」
  「呆子!你以為真的有人會在乎那些規定?同情弱者是人之常情,大家都想看到警察或公務員被糾舉,我們當然要把事件發生的原因歸咎於警方的疏失。」
  他的想法還是一樣無恥下流。
  「只要把錯推給警察,陪審團也會同情被告。你不會不知道博取陪審團好感的重要性吧?」
  「我知道!但我們不該這麼做,這樣對認真處理的警察太不好意思了。」
  「拜託,你是律師耶,何必顧慮警察的心情?你這樣才對不起委託人吧?反正警察一天到晚被罵,根本不痛不癢,但你的委託人是把今後的人生都交付到你手中,你說應該以誰為優先?」
  「你真的是惡魔。」
  他說出了終極的二選一選項。
  「還有,我們這麼做不完全是壞事,有太多犯罪不是現行的跟蹤狂規制法能阻遏的,為此煩惱的不只有一般市民,連警方也感到無能為力。如果這件案子能促成現行的跟蹤狂規制法獲得重視及補強,也等於是在造福警方。只要把這當成做善事,就能狠下心去做了,對吧?」
  豈止狠心,根本沒血沒淚──想歸想,但我沒有說出口。
  事實上,我也開始覺得阿武隈的提案挺不賴的。
  我是榊原小姐的辯護律師,這是一場攸關她人生的重要審判,我必須為了她傾盡全力。此外,阿武隈說的話也不無道理,抨擊警方處理失當,能督促跟蹤狂規制法變得更完善。
  這是來自惡魔的提案──而我完全沒有拒絕的道理。

  4

  接下來的幾天一眨眼就過去了。
  因為是殺人案,加上身為嫌犯的榊原小姐是受到跟蹤狂騷擾的美女,時事評論節目和新聞台連日盛大報導。
  幸運的是,社會大眾傾向於同情榊原小姐的遭遇。這不意外,誰教本案的被害人一之瀨是對榊原小姐做出跟蹤行為的元凶。
  引發社會大眾同情的原因還有另一個,那便是我聽從阿武隈的指示發表的媒體評論:
  「要是警察防範跟蹤狂的對策能更加周全,事情就不會演變至此。」
  我按照阿武隈所說,把責任都推給警察,影響非同小可,世人馬上對警察的責任歸屬問題議論紛紛,殺人緝凶則被放在其次。
  然而檢方並未因此屈服,他們甚至不顧輿論壓力,高調起訴榊原小姐。
  用的還不是自衛殺人或者過失致死,而是殺人罪嫌。坦白說,我也嚇了一跳。社會輿論一致抨擊跟蹤狂與警察的不是,我原以為檢方會不敵壓力,放棄用殺人罪嫌起訴。看來那個叫朱鷺川的檢察官真的膽識過人,足以和阿武隈匹敵。
  無論如何,檢察官的起訴對我們來說有幾個好處。律師在刑事審判當中,最頭痛的往往是不知道警察和檢察官取得了什麼證據。我們雖然可以向法院提出要求「本案應該有某某鑑定結果,請供查閱」,但前提是我們必須先知道警方到底握有什麼證據,才能向法院提出具體申請。因此,我們有時只能無奈地推測「一定有某某證據」,再一一請求法院提供查閱。聽起來很蠢,但某時期的刑事審判就是這樣進行的。
  由於這個做法實在太沒效率,後來經過修法改正,近幾年來,律師只要等檢方起訴後就能申請「證據清單」。如此一來,警察保管的所有證據便一清二楚,我們可以針對需要的部分個別申請。
  換言之,隨著榊原小姐被起訴,警方掌握的所有證據都將變得透明,但問題也會由此而生。我一件件地查閱已公開的大量文件,結果得知了某件事。

  「阿武隈,出問題了。」
  那一天,阿武隈和平時一樣,泡在他的酒廊老巢。
  「哦,怎樣?有消息了嗎?」
  阿武隈不因我突然到來而驚訝,獨自倒酒。
  「是,我拿到檢方預定傳喚的證人名單,情況變得相當棘手。」
  「哦?我先看看。」
  「是。」
  我交給他數張文件。
  「嗯……證人多為醫院相關人員。等等,這不是那個外科部長嗎?連他都要出庭作證?」
  「是的,畢竟命案地點就在醫院與最近的車站之間,所以自然就變成這樣。不過主要問題出在這張證據清單。警察已經搜索過榊原小姐家,發現跟蹤狂寫給她的恐嚇信。」
  「嗯?有何不妥?跟蹤狂不是寄信給她好一段時間了嗎?」
  「問題出在時間。我還沒申請調閱,所以目前這是聽來的消息,聽說信的內容寫著:『妳竟敢給我報警,我要妳吃不完兜著走。我要告妳看護疏失。我還能像這樣在妳房間來去自如。』」
  「原來如此,這封恐嚇信是她向警方報案後才收到的。」
  「是的,而且是在榊原小姐的自家房間找到的,聽說警察前往搜索時,看到這封信大剌剌地擺在桌上,而我們完全不知情。我剛剛見過榊原小姐,和她確認過了。」
  「怎麼會呢?恐嚇信直接擺在桌上,很難沒發現吧?」
  「不,沒發現很正常,因為榊原小姐向警方求助後,直到命案發生的這段期間,都住在商務旅館。」
  「我懂了,這樣還說得過去。是說,這封信的內容還真讓人在意,看護疏失是指什麼?是推理小說裡常見的醫院陰謀之類的嗎?」
  「這件事我也和榊原小姐確認過了,她似乎是第一次聽說。她說跟蹤狂糾纏她這麼久,之前從來沒提過看護疏失之類的。」
  「嗯,說不定是榊原在說謊,但我們不用片面相信跟蹤狂的說詞。警方應該會接著調查這句話的真實性,無論如何,這都是相當麻煩的證據,對警方來說相當有利。」
  「是啊,如果當時榊原小姐即時知會警方自己再度收到恐嚇信,警方就能立刻逮捕一之瀨。現在變得好像是榊原小姐未善盡通報之責,才害得警方無法行動。」
  如此一來,我們就不能把責任歸咎於警方處理失當。不僅如此,事情還會變成是榊原小姐沒有善盡告知的義務。因為住在商務旅館,所以沒有發現那封信──這聽起來雖然牽強,不過或許還說得過去。
  「沒辦法,既然已經找到這封信,我們也只能接受。你說的問題就這些嗎?」
  「不,還有。呃,我找不到能證明榊原小姐昏倒的證據。目前只知道被害人一之瀨生前持有繩子和膠帶,警方找到他在犯案前曾在自家附近的暢貨中心買這些東西的收據,但可疑物品只有這些,裡面沒有物品能使榊原小姐昏倒。」
  「傷腦筋,沒有藥物或是針筒嗎?」
  「沒有,連木條或是球棒之類的都沒找到。」
  目前看來,警察漏看的可能性很低。再說,榊原小姐是背對跟蹤狂逃跑,使用木條或球棒無法敲擊她的額頭使她昏厥。
  「那榊原到底為什麼會昏倒?難道是用摔角的寢技或橄欖球的擒抱從後方撲倒嗎?」
  「然後她因此撞到額頭失去意識?好像有可能……」
  儘管我萬分不願意,卻不得不試著想像倘若前方有逃跑的女性,我會如何抓住她呢?首先,會將她強壓在地,再拿出準備好的繩子和膠帶把她綑綁、帶走。這有可能辦到,但有一個地方說不通。
  「可是這麼做的話,應該不會只有額頭留下外傷才對……」
  「我同意你的說法,從後方擒抱並推倒她,不太可能只有額頭撞到地面。」
  當人倒向地面時,即使沒有學過柔道的護身基礎,也會反射性地以手掌或手臂擋住地面,然而榊原小姐身上沒有發現類似的外傷。
  對方並未持有藥品,也沒有毆打的痕跡,究竟是用什麼方法把人弄暈?
  「啊,有了!」
  我總算想到一個可能性。
  「我知道了,是電擊棒!榊原小姐從後方遭受電擊棒攻擊,這樣就可以解釋她為什麼會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情況下昏倒。我之前怎麼沒想到呢?」
  我自以為聰明地說道。
  但阿武隈完全沒有恍然大悟的模樣。
  「我說啊,電擊棒和氯仿一樣,那種瞬間把人電暈的情節,只存在於虛構的故事當中。」
  「咦,真的嗎?我對它的印象就是能把人電暈,新聞不是偶爾會播報有民眾被落雷擊中昏倒嗎?」
  「打雷是另一回事,兩者的威力差太多了。」
  「但電力的確能把人電暈啊,只是有強弱之分,榊原小姐昏倒的原因會不會與電擊有關?」
  「嗯?經你這麼一說,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你很少這麼猶豫呢。」
  「我又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好吧,我們直接叫有電擊棒的人來問比較快。本多,去叫真里過來。」
  「咦,為什麼是她?」
  「因為她真的有帶電擊棒。不難想像吧?」
  「也是,畢竟酒廊小姐的工作是陪男人喝酒到三更半夜……」
  真里小姐應該難免有過在店外被男人糾纏的經驗,而且她都在深夜時段回家,攜帶電擊棒護身也是合情合理。
  「但她不是在上班嗎?」
  「你以為這裡是哪裡?你點她的檯,她馬上就過來了。」
  「啊~對喔,這裡是酒廊……」
  我請少爺過來,指名要找真里小姐。這是來自阿武隈專用的十三號桌所點的檯,這下連少爺都難掩訝異。
  「您要點真里小姐的檯?好是好,但很貴喔。」
  「阿武隈,你還真的每天晚上都來白吃白喝啊……沒問題,算我的。」
  「了解,請兩位稍候。」
  我回到座位,真里小姐隨後走來,今天一樣是身穿漂亮的和服。
  「感謝捧場,我是真里。」
  她深深一鞠躬。
  因為這次是正式點檯,真里小姐也用不同於以往的正式接待方式登場。
  「哦,妳來啦,坐這裡吧。」
  「不,今天多謝本多律師捧場,我就不招呼阿武隈律師了。」
  她笑呵呵地說完,在我身旁坐下。
  「來,本多律師,請用。」
  「啊,這個臭傢伙!這桌的飯錢基本上算是我出的耶!」
  「只要阿武隈律師肯付點檯費,我隨時都能為您服務。」
  真里小姐果然專業,在這方面堅守原則。
  「好啦,你們別吵了。真里小姐,真不好意思,我們今天找您來是想商量工作的事,所以我也不能喝酒。是這樣的,我想請教關於電擊棒的問題。」
  「哎呀,又是這麼嚇人的話題。不過我的工作的確帶著電擊棒比較安心。」
  「請問,電擊棒真的能把人電暈嗎?」
  「恐怕很難,頂多勉強讓對方動彈不得。」
  「真的嗎?但我聽說人被落雷擊中會暈倒。」
  「我想那和電流的強弱有關。我相信人被危及性命的雷電劈到,的確有可能昏倒,不過防身用的電擊棒應該做不到。人家不是說,人類的肌肉是靠電流信號在動的嗎?而電擊棒的效用只是暫時使神經混亂而已。」
  「你沒看過外國警察或警衛使用雷射槍的影片嗎?中槍的人只是倒地不起,並沒有昏倒。」
  「原來是這樣……」
  我沒看過阿武隈所說的影片,不過聽起來很合理。我知道人類的肌肉是靠電流信號來動作的,因此,使用電流擾亂人體的電流,讓肌肉暫時無法動彈的原理很容易懂。
  「真里,妳有帶電擊棒嗎?可不可以借我看看?」
  「我知道了,這個要求還真是前所未聞。」
  真里小姐苦笑起身,不一會兒便單手提著包包回來,避人耳目地從包包中拿出黑色的電擊棒。
  「就是它,按下開關就會通電,請小心。」
  那根電擊棒不大,約手掌大小,外觀和我想的差不多,就是電視劇中最常看到的那一種,頭部兩端接著類似天線的電極使電流通過。
  「哦,長這樣啊,拿起來比想像中順手。」
  阿武隈從真里小姐手中接過電擊棒,好奇地觀察。
  「好,本多,實證大於理論,我們先試試再說,這也是很難得的經驗。」
  「咦?」
  什麼意思──我還來不及領悟,事情就發生了。
  阿武隈用電擊棒抵住我的側腰,按下開關。

  「嘎啊啊啊啊啊!」

  我口中發出漫畫式的慘叫,眼睛彷彿真的要噴出火來,一陣劇痛頓時竄遍全身,身體無法動彈,不由自主倒在沙發上。此時我很慶幸自己坐在酒廊的大沙發上。
  電擊棒的威力驚人,遠超出我的想像,電流真如文字所述,從接觸的地方竄過全身。這種感覺我並不是完全陌生,很像不小心撞到手肘麻穴的疼痛感,只是再痛個幾十倍。此外,那種整隻手臂麻痺的感覺,也以幾十倍的強度竄過全身。
  儘管麻痺感很快便退去,我還是痛到無法動彈。
  「果然不會昏倒。」
  「哎呀,阿武隈律師真是狠心。我是還沒實際用過,聽說被電到非常痛呢。」
  真里小姐為我叫屈。
  「本多律師,您沒事吧?」
  「呃,沒事,好像漸漸可以動了……這種感覺不試一下還真的不知道……」
  我的腦袋霎時一片空白,但不至於到昏倒的地步。
  話說回來,我雖然沒像阿武隈那麼壞,但也不是什麼聖人君子,當然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阿武隈,可以借我看看嗎?這大概是幾伏特?」
  「不知道耶?上面有寫嗎?」
  我假裝查看性能標示,盡可能動作自然地從他手中奪過電擊棒。
  「機會難得,我也讓你體驗一下吧。」
  「啊?」
  我將電極戳向他的肚子,按下開關。

  「噫啊啊啊!」

  阿武隈一樣發出漫畫式的慘叫聲,倒在沙發上。
  他痛到整個人發抖,宛如一頭初生的小鹿,模樣看起來十分滑稽,我和真里小姐不禁捧腹大笑。
  「可、可惡……看你們一臉人畜無害的樣子,惡魔!」
  「我也是現學現賣,想說機會難得。」
  「我不需要,你一個人體驗就夠了。」
  阿武隈眼角含淚地瞪著我,我則一臉事不關己。
  「不過,有些事情的確要實際體驗過才知道,被電擊棒這樣突然電一下,會昏倒似乎不奇怪。」
  「咦?怎麼和你剛剛說的相反呢?我也實際體驗過了,雖然真的很痛,但不至於會昏倒。」
  「不,我甚至覺得有可能休克死亡。痛成這樣會昏倒並不奇怪,世界上可是有人光打針就會嚇暈。」
  「這倒是真的,我有同學光是打預防針就昏倒了呢。」
  真里小姐附和。
  「我還發現一件事。你剛剛應該也和我一樣,有一瞬間無法動彈,對吧?如果站著被這樣一電,因為身體麻痺而撞到額頭是有可能的。」
  「啊……對耶!」
  我和阿武隈是因為倒在沙發上才沒事,假設我們倒在案發地點那種水泥地上呢?在倒下時撞到頭而昏倒的可能性很高,而且會因為身體麻痺,無法做出遮擋身體的動作。我當時重重倒在沙發上,換作是地面,額頭著地並不奇怪,榊原小姐會因為重擊而失憶也很合理。
  「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們能夠舉證榊原小姐曾經受過電擊棒攻擊嗎?」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你先把衣服脫下來。」
  「為什麼啊!」
  這傢伙已經是第三次叫我脫衣服。
  「欸,你別誤會,這是必要程序。如果電擊棒會燙傷皮膚,我們或許能找出證明的方法。」
  「啊~原來如此。」
  聽起來頗有道理,我急忙掀起襯衫與內衣的下襬,檢查剛剛被電到的腰部。
  「哎呀,腰這邊有點紅紅的,是不是真的燙傷了?」
  真里小姐仔細端詳我的腰,讓我有點害羞。
  「傷腦筋,這個燙傷比我想的還要輕微,就算榊原曾經受到電擊棒攻擊,痕跡也早就不見了。」
  「有可能……等等,還有另一個最根本的問題,警察的證據清單裡沒有電擊棒啊。」
  「哦,我們可以這樣說明:電擊棒不是常見的東西,若是掉在地板上,在警察搜索前被人撿走並不奇怪。」
  「似乎還說得通……可是,這樣能證明是電擊棒使她昏倒的嗎?」
  「沒什麼好擔心的,這只是假設問題,我們只要能證明一之瀨生前曾經買過電擊棒就好,如果是在案發前不久才買的那更好。」
  「也是。不過要怎麼做呢?證據清單的購物收據上並沒有看到電擊棒。」
  「或許可以查查信用卡的購物紀錄。」
  真里小姐提議。
  「我這根電擊棒也是刷卡買的,因為不知道哪裡有賣,最後只能上網找。而且這東西未成年不能購買,如果想在店頭買,可能還要出示身分證呢,比起來上網刷卡購物方便多了。」
  「有道理,膠帶和繩子到處都有賣,但一般人不會想特地出示身分證買電擊棒。本多,這部分你去調查,可以請律師協會幫忙,根據律師法二十三條當中的第二條。」
  「知道了,我馬上去。」
  網路購物紀錄雖然屬於個人隱私,但律師法二十三條當中的第二條法令規定它是例外,想調查應該不困難。
  「不過還真奇怪,我還以為警察也會調查購物紀錄。」
  「會啊,當然會查,說不定還已經發現他買了電擊棒,只是警方會隱瞞對己方不利的證據,這對他們來說是慣用的老招式。」
  「咦,不會違法嗎?」
  「『我們只是忘記列入清單內,並不是刻意拿掉』──反正他們有各式各樣的理由推託,所以像信用卡購物紀錄這種東西不用特別跟他們申請,透過律師協會來調查比較好。此外,讓他們知道我們在調查什麼也不好。」
  「我懂了。」
  無論如何,還是由律師親自調查比較保險。

  結果,阿武隈都猜對了。
  首先是榊原小姐的傷。如果她真的遭受過電擊棒攻擊,身上或許會殘留傷痕,只要拍照就能當作呈堂證據。
  然而現在距離事發已經過了好幾天,即使有傷口也已經痊癒,榊原小姐身上沒有任何燙傷痕跡。
  不過也有好消息。經由律師協會調查後,我成功確認一之瀨真的在案發前不久上網買過電擊棒。
  但這也使得案情更加撲朔迷離。電擊棒究竟去了哪裡?警方應該知道一之瀨買了電擊棒,也徹底搜索過現場,如果電擊棒當真掉在某處,他們不可能漏看。那只剩下兩種可能性:一,一之瀨買了電擊棒但是沒有使用;二,他使用了電擊棒後,電擊棒被某人從案發現場帶走。
  為了以防萬一,我也去現場搜索過一遍,可是依然沒找到電擊棒的蹤影。
 楼主| 发表于 2018-1-23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阿武隈對朱鷺川

  1

  榊原小姐接受刑事審判的第一天終於來臨。
  按照往例──這樣說好嗎?我一大早就闖入阿武隈家,穿上圍裙為他洗手做羹湯。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做,但考慮到林林總總的狀況,這麼做似乎最合理。
  「阿武隈,早餐做好了喔。」
  「嗯……」
  我狠狠拍醒還在賴床的惡魔辯護人,逼著他換衣服,好不容易才讓他坐在桌前,覺得自己像是在照顧病人。
  今天早餐吃的是剛煮好的香噴噴白米飯,配肉丸加蔬菜湯,以及優格、香蕉與便利商店買的現磨咖啡。
  我本來想弄烤魚給他吃,誰知他點餐後又提出一大堆要求,例如:「早餐一定要喝湯,但味噌湯適合晚上喝。還有,我想吃肉。可是我不想一大早就吃口味太重的東西。」最後就變成這樣了。
  我一將食物端上桌,阿武隈連句「開動了」都沒說便吃起來,也沒說好不好吃,不過既然他沒有抱怨,表示還算合他胃口吧。
  我快速收拾好廚房,在他面前坐下開動。
  「我們來討論一下今天的開庭流程吧?」
  現在正是開會的絕佳時機。話說回來,如果連基本討論都沒有,我今天就真的只是來做早餐。
  「今天不就是聽檢方傳喚證人出庭嗎?」
  阿武隈看來睡眼惺忪,聲音毫無霸氣。
  「報案者、參與事件調查的警察、負責司法解剖的法醫……差不多這些吧?我們要做的事只有一件,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
  每個案件都有所謂的固定流程:事件發生、報警處理、展開調查、逮捕犯人,因此刑事審判的流程多半大同小異。
  「本多,你知道這次開庭,我們要強調的重點是什麼嗎?」
  無需他提醒,這次的方向相當明確。
  「是電擊棒。只要我們能證明榊原小姐在案發當時遭受電擊棒攻擊而昏倒、處於不可能殺人的狀態,法院當然得判她無罪。我還想到另一點,雖然要走正當防衛八成行不通,但只要我們能證明跟蹤狂一之瀨當時身上帶著電擊棒,至少能讓陪審團了解榊原小姐為何會被逼到拿出菜刀。」
  「等等,不管是正當防衛還是防衛過當,都是承認殺人喔。」
  「我知道,所以對策越多越好啊,我們必須設想到榊原小姐也有可能會認罪。」
  「哦?你難道不相信她嗎?還是你終於養成懷疑別人的習慣?」
  「不,相信榊原小姐以及設想到所有的可能,兩者並不衝突。榊原小姐昏倒了,遺憾的是,昏倒無法完全排除殺人的可能。」
  阿武隈再度露出賊兮兮的笑容。
  「我要給你一個『讚』。沒錯,律師就是要懂得隨機應變。」
  我無法否認自己多少受到阿武隈影響,但我深信我們的思考方式還是有根本上的不同。
  阿武隈說的沒錯,人會說謊,那不一定是出於惡意或為了私利而撒謊,也有人會像舅舅一樣,為了包庇別人而隱瞞真相。正因為我很信任委託人,所以才要思考各種應對的可能。
  「不過我稍微想了一下,不論我們要走哪條路,電擊棒的事還是先保留比較好。至少要等到聽完檢方的推論。」
  「我相信你的判斷,但是為什麼呢?」
  「哦,我們雖然能證明一之瀨買了電擊棒,但實際上整個案子裡都沒找到電擊棒的蹤影,我們無法證實它曾被使用。在這種情況下主張『被告曾經受到電擊棒攻擊導致意識昏迷』會變成毫無根據的揣測,我不認為陪審團會接受。」
  「……經你這麼一說,好像滿有道理的,我同意你的看法。」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不知道你發現了沒有,假設被告當時被電擊棒電暈,表示殺人凶手另有其人。」
  「嗯,我有想到。」
  我不是沒察覺這件事。倘若凶手不是舅舅也不是榊原小姐,本案當然另有真凶。
  「也就是說,那個把電擊棒從現場帶走,並將殺人罪嫌嫁禍給榊原小姐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對吧?」
  「也可能不只一人。殺人凶手和把證物帶走的人,可能是不同人。現場人潮混雜,有人看到電擊棒感到稀奇進而帶走並不奇怪。」
  「的確不是沒有可能……」
  隨意侵占路邊掉落的物品無疑是犯罪行為,但世界上一定有人在路邊發現稀有物品會一時鬼迷心竅,將之占為己有。這無關善惡。
  「可是,如果審判朝電擊棒被陌生人撿走的方向發展,我們根本無從找起。」
  「還真的不知道上哪去找,但有一試的價值。」
  阿武隈又露出律師不該有的壞笑。
  「但因為這個案子是酒井自首在先,所以會比較複雜。我們還是先聽完檢方證人的所有證詞再行動會比較好,如此一來,陪審團也會比較容易理解狀況。」
  「你的意思是,我們這次不要和之前一樣,積極反詰問嗎?」
  「對,不過最後我們還是得一一假設檢方的證人是真凶,這樣就算最後沒釣出真凶,至少能贏得無罪判決。」
  照這樣進展,陪審團也不至於沒事做。
  「說個題外話,每次和你講話,我都越來越不知道真相和陪審團的意見哪一個比較重要……」
  「這當然要視狀況而定。我們雖然要把真相擺在第一位,但人又不是神,很多時候真相都是撲朔迷離。因此在法治國家,審判的結果即是真相,陪審團比真相還重要並不奇怪。」
  「是這樣沒錯……」
  冷靜想想,在阿武隈參與的審判當中,還沒出現過需要由陪審團裁決的先例,我甚至連想都沒想過那種可能。由此可見,由阿武隈辯護的審判果然很反常。

  2

  「審判長入庭,全體起立。」
  書記官朗聲大喊,我們隨聲起立。
  今天的旁聽席也座無虛席,按照往例,大家可能都想一睹阿武隈的辯護風采,因為他總是能提出讓人跌破眼鏡的主張,為被告贏得無罪勝訴。老實說,我自己也很期待看他登台。
  三位法官與六位陪審員緊接著入內,靜靜坐下。
  「請各位就座,準備開庭。」
  於是,我人生中的第四場刑事審判就此展開。
  開頭程序就跟之前一樣,先由榊原小姐以被告身分站上證人台,接受審判長的人別訊問,在既定格式的自我介紹後結束。
  「請朱鷺川檢察官宣讀起訴狀。」
  「好的。」
  接著出場的是我們這次的敵手──朱鷺川檢察官。井上檢察官也在旁邊待命。
  朱鷺川檢察官聲如其人,以宏亮的嗓音宣讀起訴狀:
  「本案公訴事實:一,被告於平成二十八年六月三十日晚間七時許,使用身上持有的菜刀刺入被害人一之瀨努的頸部,將之殺害。二,被告於平成二十八年六月三十日晚間七時許,攜帶刃長二十公分的菜刀行走。本案罪名及適用法條:一,刑法第一百九十九條,殺人罪;二,槍砲彈藥刀械管制取締法第二十二條。完畢。」
  看來檢方真的想忽略防衛過當的可能性,直接以殺人罪嫌進入審判程序,為此他們甚至略過了本案最初發生的原因,也就是一之瀨的跟蹤行為。
  話說回來,我在公審前的整理手續中,曾和朱鷺川檢察官有過幾面之緣,他站上法庭的姿態,果真如他高大的身軀,穩如泰山。不僅如此,他還能零失誤地宣讀用字晦澀的起訴狀,彷彿生來就是替被告定罪的那塊料。
  接著,審判長告知被告可以行使緘默權:
  「榊原被告,您有保持緘默的權利,請充分認知到您說出的話,隨時有可能對您自身造成不利。」
  「好的,我明白了。」
  榊原小姐重重點頭。
  「您現在有權在法庭上表述自己的意見,請說出自己的主張。」
  審判來到否認罪狀的階段,被告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陳述自己對於本案爭議點的看法。
  「我是清白的。」
  儘管音色中夾帶一絲緊張,榊原小姐還是口齒清晰地說。
  「事發當時,我的確帶著菜刀去廚藝班上課,但被長期跟蹤我的一之瀨先生在半途攔下,我感到人身安全受到威脅,不得不拿出菜刀揮舞自保。當時我沒有其他防身的手段,這是情非得已的自衛行為。而且,我只是揮舞菜刀,並沒有殺害一之瀨先生,也沒有傷害到他。」
  被告徹底主張自己無罪,法庭內馬上傳來騷動。
  這次發生這起社會案件,世人其實比較同情榊原小姐的遭遇,再怎麼說,被害人都是跟蹤狂。身上帶著菜刀去學做菜並不奇怪,失手誤殺對方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甚至有電視名嘴如此表示。
  然而,榊原小姐徹底否認自己殺人,這恐怕超出陪審團和旁聽人的預想。
  不過也有人不為所動,那就是事先從公審前整理手續得知被告方主張的朱鷺川檢察官與審判長。
  「接著輪到檢方進行開頭陳述,並請檢方說明為何以刑事訴訟提告。朱鷺川檢察官,麻煩你了。」
  「是。」
  朱鷺川檢察官兩手空空地站起來。
  「各位陪審員,被害人一之瀨先生的確對本案被告榊原做出跟蹤行為,這無疑要受到非難,不僅如此,榊原被告也曾經向警方求助。因為中間發生過這些事,難怪辯護方會如此主張。倘若警方當初有妥善處理,事情或許就不會演變至此。但實情真的這麼簡單嗎?警方是擁有逮捕權的特殊組織,必須嚴守規定。本次承接被告人提出的跟蹤狂申告的板橋分局員警,已經在嚴守規則的情況下盡了最大的努力,然而一之瀨先生無視警方的警告,繼續對被告做出跟蹤行為,以上都是不爭的事實,我明白各位想苛責警方的心情,但實際造成這樣結果的原因在於被告未能及時提供某項重要情報,才導致警方無法行動。如果被告當時提供情報,警方便能在事發之前羈押一之瀨先生。這點還請各位務必牢記。」
  不出所料,他將陳述的焦點放在未能遞交的恐嚇信上,這麼做能同時保護警察,又能指責被告的疏失,我並不意外。
  「此外,遭人跟蹤並不構成殺人理由,沒有正當原由持菜刀上街已經觸法。被告雖然強調『帶菜刀上廚藝班』的正當性,但是經過我們調查後,認為被告攜帶菜刀並非為了上課,而是意圖謀殺被害人。被告的行為並非出自正當防衛,而是帶有殺意的刺殺行為,所以檢方才以殺人罪嫌起訴。被告受到跟蹤的確值得同情,然而我們身為執法者,不該帶入個人感情,要遵從法律做出裁定。依照法律規定,被告同時觸犯了殺人罪與刀械法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我在此呼籲陪審團冷靜傾聽內容,依照法律做出判決。完畢。」
  真虧他能一口氣說完這麼長的內容。
  不過提到辯論,阿武隈當然不會輸。
  「接著換被告方陳述,請。」
  「是。」
  阿武隈隨著審判長的聲音起立。
  「我們主張被告基於正當防衛無罪。」
  果不其然,他馬上放話。但緊接著……
  「……我知道在場的各位或許都是這麼想,但我要在此遺憾地表示你們錯了。我方在本案主張被告完全無罪。沒錯,被告沒有殺人,凶手另有其人。」
  法庭上一陣騷動。阿武隈還是這麼厲害,一下子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過來。
  「請各位回憶一下,被告是一位盡心盡力照顧病患的護士,她的用心卻招致誤會,引來被害人一之瀨的跟蹤騷擾,因而向警方求助。遺憾的是,從結果看來,警方沒能阻遏跟蹤狂的行為,被告因為生命受到威脅,最後以正當防衛殺死被害者──在座的各位或許都是如此認為,但是,這並非我方主張。我再次重申,請各位務必記住,被告在本案當中並未殺害任何人,凶手另有其人。」
  以演說的角度來看,阿武隈和朱鷺川不分軒輊,語氣的高低起伏實在悅耳。
  「由人制裁人本來就是艱難的課題,國家因此制定了相當嚴格的法規,檢方在刑事審判中被賦予的任務是『消除合理範圍內的懷疑,以證明犯罪』。說得白話一點,如果檢方無法明確證明被告殺害了被害人,法庭就必須判決被告無罪。只要我方能證明第三者犯案的可能,即使還不知道真凶是誰,被告都應該獲判無罪。此外,我方之所以強調案發當時被告遭受襲擊、處於昏迷狀態是有原因的,失去意識的被告不可能殺人。我再重申一遍,只要能提出合理的懷疑,被告人都應該獲判無罪。請各位在接下來的審判當中,不要忘記我說的這段話。」
  阿武隈的演說相當精采,完全不見平日的散漫。他不僅說得溜,平時我也從沒看他練習過。
  換句話說,這些精湛的辯論都是阿武隈的即興演說。像他這麼經驗老道的律師,大概只要稍微掌握開頭陳述的重點就能自由發揮,實力深不可測。
  「接著開始調查證據。麻煩了,朱鷺川檢察官。」
  「好的,檢方傳喚第一位證人,在案發當時第一個趕到現場的鈴木小姐。」

  ◆

  第一個站上證人台的是一位女子,我們知道她是榊原小姐的護士同事。
  聽說她的年紀只比榊原小姐大一點,不過大概是滿臉倦容的關係,使她看起來更加顯老。常聽人家說護士的工作很操勞,也難怪她看起來如此疲累。
  「我叫鈴木三奈,職業是護士。」
  聽完證人的名字和職業後,朱鷺川檢察官請她進行宣誓,朗誦紙上的內容「本人發誓會秉持良心,毫無虛假地說出所見的真相」。
  固定流程結束後,審判總算正式進入詰問。
  「您從以前就認識榊原被告嗎?」
  「是的,我們是在同一間醫院上班的護士。」
  「案件發生的六月三十日晚間七點左右,您在哪裡?」
  「我剛從醫院下班,正要去池袋車站搭車。」
  「您平時從醫院下班去車站搭車,都是走哪一條路呢?」
  「我平時會走大馬路去車站,不過從醫院到車站還有一條捷徑,我當時打算走捷徑回家。那天我下班時非常累。」
  「請形容一下那條捷徑。」
  「那是一條直通大馬路的後巷,四周被大樓包圍,沒有任何店家,晚上感覺很陰森,所以我平時不太想在晚上走那條路,但那天實在太累了。」
  「您在案發的六月三十日經過那條巷子時,遇到什麼事?」
  「我聽到尖叫聲,那是求救的女性尖叫。」
  「您認得那個聲音嗎?」
  「異議!這是誘導性詢問,意圖徵求非事實的臆測。」
  阿武隈坐著喊道。
  他說的沒錯,「認得那個聲音」這個問題很主觀,無法證明任何事實。
  「認可,請朱鷺川檢察官改變問題。」
  「我明白了。」
  朱鷺川檢察官露出不悅的表情,瞪了我們一眼。
  我們並不打算在這次審判中否認榊原小姐人在現場,因此阿武隈只是為反而反。
  但我了解他的用意。阿武隈是在向檢方喊話:「你要是敢胡來,我馬上抗議。」儘管大部分的時候都是阿武隈在挑戰規則。
  「那麼換下一個問題。您說聽見了尖叫聲,接下來呢?」
  「我嚇得不敢亂動……只敢轉頭看看旁邊有沒有人。」
  「但是現場沒看見任何人,是嗎?」
  「是的,那是一條人煙稀少的後巷,我不敢輕舉妄動。然而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像在求救,我覺得自己至少應該去看看情形,於是朝著驚慌無助的慘叫聲傳來的方向靠進。」
  「您看到了什麼呢?」
  「呃,地上分別倒著一個男人和女人,旁邊還有一個老男人愣在原地,一手拿著染血的菜刀。」
  「倒地的兩人呈現什麼狀態?」
  「男人呈大字形……好像也不到大字形,應該是全身無力地仰躺著,女人趴倒在離他一公尺左右的地方。」
  「您看到倒地的兩人之後,有察覺什麼異狀嗎?」
  「女人看上去沒有異狀,男人的脖子流出大量鮮血。」
  「請問愣在原地的老男人看起來怎麼樣?」
  「他沒有發現我,右手抓著菜刀,跑去旁邊打電話。」
  「您接下來的行動呢?」
  「我嚇壞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是護士,應該要幫助受傷的人。男人的脖子明顯大量出血,我應該立刻為他止血。但我一想到他可能被拿著菜刀的人殺了,就嚇得六神無主……最後只能腿軟大叫。」
  「請問您如何大叫呢?」
  「我記不得了,只知道自己拚命大叫,希望有人能過來,叫救護車或報警等等。」
  「主詰問結束,接著換反詰問。」
  朱鷺川檢察官說完下台。
  「請等我一分鐘。」
  阿武隈回道,然後把臉湊過來。
  「檢方的證人還真是無聊。」
  他用只有我能聽到的音量喃喃說道。
  「證詞練習過頭了,他們是想把全部的證人都訓練成新聞主播嗎?」
  我可以了解他的心情。這位證人說她看到殺人現場時,忍不住大叫。身為檢方證人,她過於冷靜地陳述這件事,這樣或許條理清晰,但她本來應該是一位情感更加豐富的人。
  「沒辦法啊,證人必須簡明扼要地交代重點。你就為了和我說這種事,要她等你一分鐘嗎?」
  「才不是,我看那位證人的抗壓性似乎不好,我們交頭接耳一下,說不定能嚇嚇她。」
  這倒是真的,因為我們不過交談幾句,證人台上的她就顯得相當困惑。
  「效果應該很夠了,再拖下去像在惡意折磨她,我們差不多該進行反詰問。」
  「我難得被你說動了。」
  阿武隈似乎真心接受我的意見,馬上起身。
  「我要針對幾件想確認的事進行反詰問。您叫鈴木小姐是嗎?剛剛聽您說完後,我感覺您並不是非常清楚地記得現場狀況,對不對?」
  「對,我當時腿軟,癱坐在地上大叫。」
  「您說您在現場看見被告與被害人,以及拿著菜刀的老先生,確定是這三個人沒錯嗎?」
  「是的。」
  「但您當時受到相當大的驚嚇,就算有人從現場逃逸,您也不會發覺吧?」
  「異議!」
  朱鷺川檢察官大叫。
  「這是誤導性提問,辯護人想徵詢證人的意見,具有爭議性。」
  「認可,請辯護方改變問題。」
  「我明白了。」
  阿武隈聳肩退下。
  「您目擊到殺人現場,心情非常混亂,這是事實對嗎?」
  「異議!辯護人是在重複詰問剛剛問過的問題。」
  反對的聲音不斷響起,看來朱鷺川也是一個不懂得客氣的檢察官。
  「我改變問題。那是一條昏暗的小巷,對嗎?」
  「對,是的。」
  「您抵達現場後,看到一個老男人手拿菜刀,因而擔心自己被殺,嚇得坐倒在地。這段期間,您沒有多餘的心思觀察四周,是嗎?」
  「異議!這是誤導性詢問!」
  「審判長,我們需要了解證人抵達案發現場時的心理狀態。」
  「異議駁回,請證人回答問題。」
  「呃,是,我想是的。我當時只能尖叫。」
  「換句話說,就算當時有其他人悄悄離開現場,您也沒有餘力留意,是嗎?」
  「異議!辯護人在誤導證人!」
  「同意,請收回剛才的質問。」
  朱鷺川與阿武隈之間散發出濃濃的火藥味。
  我方策略建立在凶手另有其人之上,強調現場可能還有其他人是必要的,朱鷺川也知道這點,所以才會一個勁兒反對吧。
  「審判長,請容我在此暫停反詰問。我聽說檢方一共要傳喚三位證人,分別是本案的目擊者與報案者,我們想將反詰問的權利保留到聽完另外兩位證人的詰問之後,這樣比較公平。」
  審判長以視線徵詢朱鷺川檢察官的意見,只見他一派悠然地聳肩,像在說「隨你高興」。
  「了解,請傳喚下一位證人。」
  「好的,請第二位證人渡邊先生上台。」

  ◆

  站上證人台的是一位年約四、五十歲,充滿威嚴的男子。
  我知道他的身分,他的本名叫渡邊清,是池袋中央醫院的外科部長,也是被殺害的跟蹤狂一之瀨的伯伯。
  朱鷺川檢察官先請他自我介紹,然後進入詰問。
  「渡邊先生,六月三十日晚間七點左右,您在哪裡做些什麼?」
  「我剛從醫院下班,正要回家。」
  「您是否走了剛剛的證人鈴木小姐所說的捷徑回家?」
  「不,我想去電器街看看,所以走大馬路回家。」
  「聽說您在路上看見了某個人?」
  「是的,我好像看見我的姪子一之瀨努。」
  「您說『好像』,意思是沒有確切的證據嗎?」
  「是的,那個時間池袋都是人。如果姪子當時真的在那裡,我感到很憂心,因為他在跟蹤騷擾我任職醫院的護士。」
  法庭輕微騷動。儘管在場的人都已經知道死者生前的跟蹤行為,但恐怕沒料到會從他伯伯口中聽到這件事。
  「那位護士就是榊原被告,對不對?」
  「是的。」
  「您接下來採取了什麼行動?」
  「我打算追上他。我也希望是自己認錯人,但考慮到醫院就在附近,我擔心他又去跟蹤人家。」
  「您是否追上他呢?」
  「不,我跟丟了。人潮實在太多,天色又昏暗,我猜他可能繞進小巷,所以決定去那裡看看。」
  「請繼續說,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我聽到女人的尖叫聲,說『救命』、『快叫救護車』。」
  「您認識剛才的證人鈴木小姐嗎?」
  「認識,雖然我們很少交談,但畢竟在同一家醫院上班,我認得她的名字和長相。」
  「那個叫聲聽起來像鈴木小姐的聲音嗎?」
  「不,我不知道。那是非常驚慌的叫聲,加上附近大樓造成回聲,該怎麼形容呢……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您當時做何反應?」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聽到對方說要叫救護車,心想自己是醫生,應該能幫上忙,所以立刻趕往聲音傳來的方向。」
  「您馬上就找到地點了嗎?」
  「不,我找了一會兒,期間叫聲不斷傳來,所以我大概知道方向在哪。」
  「那麼,請您詳細說明您趕到現場後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一男一女倒在地上,還有蹲坐在地上大叫的鈴木小姐,以及拿著染血菜刀的老男人在講電話。」
  「您接著做了什麼呢?」
  「我很在意那個拿刀的男人,但我還是盡到醫生的本分,先確認倒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的狀況,然後立刻發現兩個都是我認識的人。女人是和我在同一家醫院任職的榊原小姐,男人則是……我在尋找的姪子。」
  「所以,他就是本案的被害人一之瀨努嗎?」
  「是的,沒錯。」
  「接下來呢?」
  「女人看上去沒有外傷,但姪子的頸部大量出血,所以我急忙幫他止血。」
  「您用什麼方式為他止血?」
  「如果是在醫院,有許多方法可以止血,但我當時在下班途中,手邊沒有能使用的醫療器材,只能拿出手帕壓迫傷口嘗試止血。」
  「您有成功止血嗎?」
  「來不及了,傷口很深,從出血量來看,應該是傷到頸動脈。姪子已經陷入昏迷,壓迫止血為時已晚。救護車很快就來了,他被送到醫院時已經沒有呼吸心跳。」
  「感謝您的回答,我問完了。」
  「請進行反詰問。」
  「等我一分鐘。」
  阿武隈再次喊停,把臉湊過來。
  「欸,我想了想,真凶就是他吧?」
  他經手的案子,相關人士多半會被當成壞人。
  「請問你的根據是什麼?」
  「這還用說?他是本案的相關人士,是那個跟蹤狂的親戚耶。他會那麼巧地出現在那裡也太奇怪了吧,他不是凶手誰是凶手?」
  說起來頗有道理,害我忍不住想贊同。
  「又不是在演電視連續劇,他為什麼要殺死自己的姪子?」
  「嗯……我想想喔,姪子是跟蹤狂,讓他這個外科部長顏面盡失,因此起了殺機,再把罪嫁禍到榊原身上?」
  「由我來說似乎不妥,不過這有點牽強吧?」
  「果然喔……少了關鍵因素……」
  阿武隈邊咕噥邊起身,開始反詰問。
  「我需要確認幾點。首先,您應該知道榊原被告是你們醫院的護士吧?」
  「是,當然知道。」
  「您趕到現場時,被告與被害人分別倒地,而您率先衝去救姪子,對嗎?」
  「對。」
  「這是否代表在您心中,比起身為外人和同事的榊原被告,姪子一之瀨對您來說更重要呢?」
  「不,並不是這樣。當兩人同時倒在地上,我會先救情況比較危急的那一個。姪子頸部大量出血,明顯需要立刻急救。」
  「您是否知道一之瀨對榊原被告做出跟蹤騷擾的行為呢?」
  「知道。」
  「您對一之瀨有什麼想法?自己的姪子騷擾職場上的護士,是否對您造成困擾?」
  「異議!辯護人意圖徵求意見,問題本身也與本案無關!」
  「沒這回事。」阿武隈馬上反擊。「被告方有權確認證人的證詞是否帶有偏見。」
  「異議駁回。」
  阿武隈滿面笑容,大概是故意笑給朱鷺川檢察官看的。但朱鷺川檢察官也不是省油的燈,神情絲毫不改,一臉不在意的樣子。
  「請證人回答問題,您對跟蹤女性的姪子有什麼想法?」
  「他已經是成年人,老實說我很生氣,希望他能更懂分寸。可是,我並不希望他死,我恨殺死姪子的被告。」
  「我就等您這句話。」
  阿武隈露出狡黠的笑容。
  這一刻,我清楚感受到自己與阿武隈的差距,因為我並不覺得證人的回答對我方特別有利。
  「我在開頭陳述時說過,案發當時,被告人處於昏迷狀態,不可能犯案。您聽到鈴木小姐的慘叫趕到現場時,榊原被告與被害人已經雙雙倒地,您拚了命替被害人止血,棄昏倒的榊原被告於不顧嗎?」
  「不是的,我沒有棄她於不顧,而是依照當時的狀況判斷,應該以頸部出血的傷患為優先。」
  「我想請問,您無暇顧及的榊原被告,當時是昏迷不醒嗎?」
  「……她是整個人倒在地上沒錯。」
  「您願意證明她處於昏迷狀態嗎?如果有身為醫生的您所做的證詞,就能立刻證明被告是無辜的了。」
  法庭微微傳來驚呼聲。
  「不、不行,我沒有詳細確認過她的狀況,當然辦不到。」
  「我想也是。那麼,請您回想一下方才的證詞,您是這麼說的:『我恨殺死姪子的被告。』那麼,您是否知道被告昏倒了,但因為氣不過姪子被殺,所以故意置之不理呢?」
  法庭內騷動四起。阿武隈實在說得言之有理,使朱鷺川檢察官一時間無法反擊。
  「不、不是的,我真的是從傷勢來判斷急救的優先順序,但不確定被告當時是否真的昏倒了。」
  阿武隈露出得意的笑容。
  「請各位陪審團不要忘記這段證詞,這位醫生證人並未否定被告在事發當下昏倒的可能。此外,他還對目前判決未定的被告心懷怨恨。反詰問到此結束。」
  阿武隈果然厲害。
  證人渡邊雖然是被害人的伯伯,但說穿了只是剛好路過並衝進現場的醫生。阿武隈利用他的醫生身分,以及他不小心對被告流露恨意這兩點,成功提示了被告在事發不久便昏倒的可能性。
  詭譎的沉默在法庭蔓延,證人台上的渡邊臉上悔恨交加,似乎明白自己失言。只有朱鷺川檢察官維持沉穩,不過也有可能是虛張聲勢。
  「朱鷺川檢察官,請傳喚下一位證人。」
  「是,有請報警的三井先生上台。」

  ◆

  第三位證人和醫院沒有關聯,似乎是普通的上班族。他身穿整齊的西裝,以極其自然的動作站上證人台。
  「我發誓會秉持良心,毫無虛假地說出所見的真相。」
  連宣誓詞也念得非常自然。
  三井首先說明自己是上班族,事發當時碰巧因公待在附近的咖啡廳。
  「請問六月三十日晚間七點左右,您在做什麼?」
  「我剛從咖啡廳走到池袋的大馬路上,突然聽見小巷子傳來尖叫,那是在呼救,叫人過去幫忙。」
  「您當時怎麼做呢?」
  「我心想發生什麼事,一手抓起手機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以便隨時能報警。」
  「現場還有其他人聽到呼救聲嗎?」
  「有的,我想有好幾個人聽到。那個聲音雖然不容易聽見,不過那裡是大馬路,到處都是人,總有人聽見吧。」
  「聽說您立刻前往現場,『立刻』是多久呢?很快就找到地點嗎?」
  「沒有耶,我找了一下。因為慘叫聲沒有中斷,要找到並不困難。」
  「您在現場看見了什麼?」
  「說起來有點複雜……我趕到的時候,現場有三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其中一個男人脖子流血倒在地上,另一個男人手壓住他的脖子。」
  「壓住脖子的男人是剛才的證人渡邊先生嗎?」
  「沒錯,他很明顯是想幫忙止血,不是在勒對方的脖子。」
  「請問女子的狀況呢?」
  「其中一人趴在地上昏倒了,另一人跪在地上驚慌地求救。」
  「您知道跪在地上求救的女子是誰嗎?」
  「知道,就是剛剛上來作證的鈴木小姐。」
  「您採取了什麼行動?」
  「報警處理,也請他們派出救護車。流血的男人有自稱是醫生的人看著,所以我去看了那個倒地的女人。」
  「女子的狀況如何?」
  「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叫她也沒有反應,我只好摸摸看她手腕的脈搏,似乎沒有異狀。」
  「也就是說,榊原被告當時假裝昏倒嗎?」
  「本多,上。」
  阿武隈對我咬耳朵。
  「啊,好。異議!這是誤導性提問,具有爭議!」
  「認可,請檢方改變問題。」
  「我明白了,下一個問題。」
  我的異議獲得認可了,朱鷺川檢察官應該也知道這題問得很牽強,應該不會對審理造成影響。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
  「現場開始聚集大量看熱鬧的人,在警察趕到之前,我盡可能阻止民眾接近現場。」
  「提問結束。」
  現階段看來,本案有三位──連酒井舅舅也算在內的話,一共有四位目擊證人。
  一位是緊接著舅舅趕到現場的鈴木小姐,她因為驚嚇過度只能呼救。
  另一位是被害人的伯伯渡邊,曾在現場施行急救。
  最後一位是偶然來到附近的上班族三井。因為他報案,案件因此成立。
  「請辯護方進行反詰問。」
  「好的,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您。」
  阿武隈聞聲,立刻起身發問。
  「第一個問題,三井先生,您說您是上班族,所以並非醫療專家,是嗎?」
  「當然。」
  「您除了握住被告的手腕確認有無脈搏之外,還了解什麼嗎?」
  「當然不了解,我連脈搏是快是慢都搞不清楚。」
  「謝謝您的回答。當然,您也無法否定倒在現場的榊原被告當時有可能陷入昏迷狀態對吧?」
  這是阿武隈擅長的誘導式詢問。
  「您說的沒錯。」
  「很好。對了,剛剛聽您的證詞,相信許多人都有一個問題。您在警察趕到之前,曾經阻止看熱鬧的人群進入現場,是嗎?」
  「是的。」
  「您不是警察,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因為偵探劇都是這樣演啊,我心想現場要是被破壞就不妙了。當然,警察一來我就交給警方處理。」
  「原來如此。我先問到這裡,暫且保留其他反詰問的權利。」
  阿武隈暫時休兵。
  「你今天真客氣耶。」
  我馬上小聲對他說。
  「他明明不是警察,卻學警察阻止民眾接近,換作是平時的你,一定會緊咬這點不放,繼續逼問他:『您並不是專家,能做到徹底封鎖現場嗎?』」
  「不,我是故意留到之後再問。」
  「故意留到之後再問?啊,我懂你的意思了。」
  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呢?
  還好我馬上就想出答案,不勞他回答。我們之後要主張現場曾經使用過電擊棒,因此現在談到現場時,漏洞當然越多越好,這麼做是為了替以下論點鋪路──案發當時,僅由非專業人士封鎖現場,電擊棒被人帶走也不奇怪。
  「不過那小子有夠可疑。」
  阿武隈喃喃說道。
  「不管怎樣,他都表現得太平靜了,還知道要封鎖現場。」
  「我有同感。」
  從三井的證詞聽來,他是碰巧遇到殺人現場,反應卻冷靜到不自然,比起來第一位證人鈴木嚇到忘記報警,只能坐在地上慘叫的反應還比較正常。
  「沒關係,我們先聽完警方的偵查報告,晚點再來追問細節。」

  ◆

  「有請下一位證人竹岡學巡查上台。」
  站上證人台的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健壯男子。
  看制服就知道他的身分,就算沒戴帽子,那身警察制服也很好認。
  「六月三十日晚間七點左右,您在哪裡做些什麼?」
  「那是我的巡邏時間,我和一位同事騎著自行車在池袋巡邏,指令中心傳來無線電,說有兩個人報警通知發生殺人案,要我立刻趕到現場。」
  「我確認一下,您說有兩個人報警是嗎?」
  「是的,『我殺了人要自首』和『有人被殺了』的報案同時進來。」
  本案警方一共收到兩則民眾報案,分別來自剛剛的證人三井,以及尚未在審判中被提及的酒井舅舅的電話自首。
  「竹岡巡查,您花了多久時間抵達現場?」
  「不到五分鐘吧,因為我在最近的位置,所以才會收到指令。」
  他藉機強調警方行動快速。
  「那麼,請說明您看到的現場。」
  「好的,現場有兩名年輕女性,其中一人坐在地上大叫,另一人倒在地上。此外地上還倒著一名二十幾歲的男性,脖子流了很多血,另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男子拚命壓住他的脖子。現場還有一個老男人拿著菜刀,並主動向我搭話。」
  當現場多達五個人時,陳述證詞也挺累的。
  「拿菜刀的人說了什麼?」
  「異議,這麼做是在要求證人轉述。」
  阿武隈說完,朱鷺川難得露出煩躁的表情。
  「審判長,他說的沒錯,但這份證詞只是順著情境提到罷了,不會對本次審判造成爭議。」
  「哦,這樣啊,失敬了,我收回異議。」
  阿武隈故意道歉,似乎只是想蓄意干擾。
  「回到問題,拿菜刀的人對您說了什麼?」
  「他說他殺了倒在地上的人,也就是被害人一之瀨,還說要自首。我無法每個字都忠實重現,但我肯定他是要表達這個意思。」
  「您如何回答他?」
  「我要他先把菜刀放在地面上。他的態度非常配合,所以我把照顧傷者的事交給一起趕到現場的同事,向自首的人詢問詳情。」
  「請繼續。他說了什麼?」
  「他先報了名字,說他叫酒井孝司,在路上目睹已向警方備案的跟蹤狂想加害朋友的女兒,所以用身上的菜刀刺了跟蹤狂。」
  舅舅的確是這麼說的,這個謊言對我們造成麻煩,因為警方很快便發現菜刀是榊原小姐所有,所以才會起疑。
  「您當時怎麼處理?」
  「是,我以準現行犯逮捕他。」
  「好,現在我想告訴各位陪審員一件事。」
  朱鷺川檢察官回頭看向陪審團。
  「限制人權的逮捕行為需要慎重其事,因此日本遵循令狀,要先有法院的命令才能逮捕民眾,除非犯罪在眼前發生,警察才能以現行犯逮捕之。如果嫌犯符合現行犯的標準,就稱為準現行犯。竹岡巡查,這部分可以請您詳細說明嗎?」
  「好的。」
  朱鷺川檢察官刻意將解說的工作交給竹岡巡查,這無非是在強調「以準現行犯逮捕嫌犯的當事人,是在了解的情況下逮捕嫌犯」。
  「以準現行犯逮捕民眾需要滿足幾個條件,但是當對方持有疑似犯案凶器,或是在犯罪剛結束就立刻認罪的情況下,沒有拘捕令也能直接逮捕人。」
  只見竹岡巡查神色緊張、一字一句地詳加描述,說完旋即鬆一口氣,看起來像是反覆練習過很多次。
  「很好。名叫酒井孝司的男子手持染血的菜刀,旁邊倒著頸部遭刺的被害人,當然適用逮捕準現行犯的法則,是嗎?」
  「沒錯。」
  警察被賦予了逮捕準現行犯的權利,如果法規太鬆,他們可能會濫用職權。朱鷺川檢察官就是基於這個考量,才再三強調逮捕準現行犯的正當性,我們也不想針對這點提出質疑就是了。
  「主詰問結束。」
  朱鷺川檢察官淡淡說道,阿武隈交替起身。
  「沒有特別需要反詰問之處。」

  ◆

  「下一位證人是擔任司法解剖的木野下法醫。」
  一位穿西裝、戴眼鏡,看似認真老實的壯年男子站上證人台,他是我們在刑事審判中屢次遇到的法醫,當然也很習於出庭作證。
  朱鷺川檢察官按照流程,詢問被害者的死因。
  「簡單來說就是頸動脈損傷,造成失血過多而死。被害人頸部相當重要的血管被菜刀割斷……不,嚴格來說是被刺斷了。」
  「也就是說,頸動脈不是揮舞菜刀時被割到,而是用力刺入脖子所造成的嗎?」
  「是的,被害人的頸部只有一道傷,傷口相當深,怎麼看都是用力刺入的。」
  「人類的頸動脈受損,會發生什麼問題嗎?」
  「是的。血液擔任運送氧氣的重要工作,動脈負責運送氧氣充足的血液,將氧氣運送到全身後,再經由靜脈帶回心臟。」
  學校教過這些事,所以我也知道。
  「頸部有靜脈與動脈兩種血管,電影有時會演脖子被割,但只傷到靜脈的情形。如果只傷到靜脈,人不會立即死亡。但若是傷到脖子的動脈,也就是頸動脈,情況就不一樣。頸動脈受傷會導致血液無法流到人體重要的器官──腦部,這將造成嚴重的後果。」
  「您的意思是說,被害人幾乎等於當場死亡嗎?」
  「可以這麼說。頸動脈受損,流到腦部的血液會瞬間被阻斷,立即引起貧血或直立性低血壓等更嚴重的症狀,傷者會失去意識,或是無法站立。」
  這表示傷者沒有時間留下阿武隈可能會喜歡的死前訊息。
  「假設菜刀割斷頸動脈,血也會噴到凶手身上嗎?」
  「會的,雖然要依狀況而定,但人類的頸動脈被菜刀用力刺斷,還造成那麼深的傷口,血十之八九會噴到凶手身上。不,我修正一下,血一定會噴上去。」
  「那麼最後我想請教,被害人推測是在幾點死亡的呢?」
  「我能肯定是在晚上七點多斷氣的。」
  人死亡數小時身上就會產生屍斑。此外,被害人直腸內溫度降低的程度也符合死亡推定時間。綜合司法解剖的時間與屍斑、體溫等資訊,能肯定被害人是在晚間七點多斷氣的──木野下法醫如此作證。
  我方對於被害人的死因和死亡推定時間沒有疑慮,所以同樣沒有進行反詰問,讓朱鷺川檢察官傳喚下一位證人。

  ◆

  「請本日最後一位證人──鑑識課的清水巡查部長上台。」
  接著站上證人台的,是負責搜索案發現場、採集證據的鑑識組組長。
  「總算輪到他了。」
  這對我們來說是相當重要的一位證人,我忍不住向阿武隈搭話。
  「是啊,你要做好需要反詰問的心理準備,仔細聽他的話。」
  我方的主張是,由於被害人使用電擊棒攻擊,榊原小姐當時陷入昏迷,不可能殺人。眼下最大的問題是現場並未找到電擊棒,因此我們勢必得證明是有人撿走它,或是警方在搜查上有所疏失。
  朱鷺川檢察官先請他介紹自己隸屬於鑑識課的身分,以及鑑識課在本案負責哪些項目等基本問題,接著正式進入主詰問。
  「您搜索現場後找到了哪些證物?」
  「首先是自稱酒井的男人手持的染血菜刀,以及他疑似沾染上血跡的手帕。我們當場進行了血液檢測,查看是否有魯米諾反應以鑑定是不是血液。」
  「結果呢?」
  「確認為血液無誤,於是當場收押。」
  「你們還有在現場發現什麼嗎?」
  「沒有。我們針對現場及周邊進行了地毯式搜索,完全沒找到與案件相關的物證。」
  「了解,可以進行反詰問了。」
  阿武隈沒有回應朱鷺川檢察官,反將臉湊向我。
  「知道該怎麼做吧?記得先不要提到電擊棒喔。」
  「知道,我試試看。應該說,請交給我辦。」
  清水巡查部長的證詞非常簡潔,乍聽之下也無矛盾之處,但只要回想阿武隈至今參與過的審判,就知道該如何進攻。想想今天聽過的證詞,就算無法發現明確的破綻,也能找出合理的疑點。
  「清水先生,我先確認一點,您在現場只找到菜刀和手帕,沒有其他證據了是嗎?」
  「對,是的。」
  「但您方才在主詰問時似乎漏提一件事,不知道您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忘記。」
  「抱歉,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清水板起臉孔。我發現自己的詰問方式和阿武隈越來越像。
  「您漏掉了時間。本案發生在晚間七點左右,請問鑑識人員是幾點開始搜尋現場的呢?」
  「晚間七點四十分左右。」
  「七點四十分,這表示現場從事發到正式搜查,當中經過了將近三十分鐘的空白時間,對嗎?這段時間裡,證據是否有被人帶走或是被風吹走的可能性?」
  「不,這種可能性很低。聽說事件發生後,報案者三井先生一趕到現場便阻止人群接近,緊接著又有兩名警察抵達現場,進行封鎖。」
  「是嗎?那容我請教,三井先生是警察嗎?」
  「不、不是。」
  「對吧。您認為不是警察的人,能夠滴水不漏地封鎖命案現場嗎?」
  「異議!這是徵詢意見的提問!」
  朱鷺川檢察官高聲喊道。
  不過我早就料想到他的反應,知道該如何反擊。
  「審判長,這位證人是案件現場的專家,我請他針對現場狀況提供意見,應該不構成問題吧?」
  「異議駁回,請證人回答問題。」
  朱鷺川難得露出不甘心的表情退下。比起被阿武隈找碴,辯輸我似乎更令他感到難堪。
  「阻、阻止民眾接近並不困難,不是警察應該也能辦到吧。」
  「是嗎?那麼,您知道三井先生是以哪種形式封鎖現場的嗎?您有親眼確認過現場封鎖的情況嗎?」
  「沒、沒有。」
  「那麼,您應該無法斷定三井先生的封鎖做得很徹底吧?」
  「……經你這麼一說,或許是吧……」
  「很好。請問您能夠否認有某個人在您和警察封鎖現場之前混進去、帶走某些證據的可能性嗎?」
  「異議!這是具有誤導性且具爭議的提問!」
  「請等一下,我只是請教他有無這樣的可能性,和誤導無關吧?」
  「異議駁回,請證人回答問題。」
  「……我沒辦法否認。」
  「我問完了。」
  我就此退下。
  「幹得好,雖然有點死板,不過算你及格。」
  「謝謝。」
  阿武隈難得稱讚我,我卻有點不甘心。
  我的反詰問幾乎都是模仿阿武隈。我一直在想如果是阿武隈,這時候應該會這樣說吧,才能有剛剛那番表現。
  「好,本日預定的證人都已傳喚完畢,明天將繼續詰問檢方證人。」
  審判長如此宣布,暫時舒緩法庭內的緊張。

  ◆

  庭審結束後,我們當然見了榊原小姐。所謂的審判就是再三大聲宣揚被告的罪名,即使被告是無辜的也會感到惶恐不安,盡力為他們打氣是律師的工作。
  「不過,現階段還無法下定論。」
  阿武隈坦誠地說。
  「我懂的。」
  榊原小姐在透明壓克力隔板的後方點頭。
  「畢竟才第一天,聽過兩位的反詰問後,我充滿信心。」
  這聽起來像出自貼心的客套話。真希望她至少在這時候不要逞強,能夠嚴厲地對我們說「請你們多加油」。
  「明天才是重頭戲。」
  但我還是必須讓她先有個心理準備。
  「包括警察在內,明天檢方要傳喚的證人都有豐富的出庭經驗,很熟悉審判流程,我們不見得能即時掌握反詰問的機會。法庭內的氣氛或許會讓您感到相當不適,但我們一定會伺機反擊,請您務必忍耐。」
  「我明白了,我也是這樣告訴自己。明天就麻煩你們。」
  聽到委託人這麼說,我越發為她感到心疼。
  「妳不用緊張啦。」阿武隈說。「聽完今天的證詞,我有一個新發現,這次開庭說不定一下子就順利結束了。」
  「咦?什麼發現?」
  我大吃一驚,阿武隈則露出竊笑。
  「你也有聽到今天的證詞吧?說不定你同樣隱隱約約發現了。我還沒有確切證據,所以你先自己想想。」
  「哦,好吧。」
  今天法庭內有出現這麼重要的證詞嗎?我左思右想,但未得出結論。不過光是知道阿武隈有新發現,我就彷彿吃下定心丸。
  若說哪裡有問題,大概是我太習慣依賴他了吧。
 楼主| 发表于 2018-1-23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間章 井上檢察官的憂鬱

  人們普遍認為檢察官──也就是控方律師的工作,是透過審判定被告的罪,但實際上他們還有其他更主要的工作。
  那就是文書處理工作。檢察官雖然擁有一定程度的調查權,在必要的情況下能夠指派警察搜查,然而現實情況是,他們每天都有大量的書面文件要趕,根本無暇參與搜查。
  這就是井上檢察官現在的寫照。自從成為朱鷺川的助手後,她日日夜夜都被龐大的文書工作追著跑。
  「井上,那份文件今天一定要弄好。幫我放進我交給妳的USB隨身碟裡。」
  「是。」
  井上檢察官半機械式地回應,努力完成主管交付的工作。
  她無法拒絕朱鷺川的命令,連一刻也不敢鬆懈。最後她乾脆化身為文書處理機,完全不動腦地猛打文件,這樣還比較輕鬆。
  但就算她機械式地接下工作,實際做時還是會犯些人類會犯的錯誤。
  「啊。」
  當她要把自己用電腦打好的Word檔案複製到朱鷺川檢察官交代的USB隨身碟裡時,一不小心複製到其他檔案,因而急忙刪掉它。
  「咦!」
  這時候她再度犯錯,誤刪了USB隨身碟裡的其他檔案。
  隨意刪除主管的檔案可不是道歉就能了事,她急忙打開資源回收筒,裡面卻什麼也沒有。看來直接從USB隨身碟刪除的檔案,並不會跑到電腦的資源回收筒。
  不過她還不用慌,遇到這種事上網搜尋一定能找到還原檔案的軟體,只要趕快下載軟體、把檔案還原就沒事了。像USB隨身碟這種外接式硬碟,只要沒用其他檔案覆蓋刪除位置,應該都能把刪除的檔案救回來。
  井上檢察官使用下載的還原軟體搜尋被刪除的檔案,很快便叫出刪除位置上殘留的檔案預覽。
  (太好了,就是它。)
  她從刪除時間成功找出剛才誤刪的檔案,接下來只要將檔案還原,一切就像是沒發生過一樣。
  然而就在這時候,井上檢察官受到人性的干擾,這件事將大大衝擊她的人生。
  利用搜尋刪除檔案功能找出來的檔案,不只剛剛那一個,搜尋結果還顯示其他Word檔。
  井上檢察官與朱鷺川檢察官並無私仇,但朱鷺川現在以主管名義對她頤指氣使,她自然會好奇這位主管究竟刪除了什麼檔案。儘管可能性很低,不過若能找到他寫給某人的情書,就能做為深夜加班的小小娛樂。
  她悄悄把那個Word檔在自己的電腦上還原,懷著興奮的心情點開檔案。
  「咦……這、這是!」
  裡面出現的是朱鷺川檢察官捏造物證的證據。
 楼主| 发表于 2018-1-23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阿武隈對朱鷺川 第二天

  1

  「有請今天的第一位檢方證人,科學搜查研究所的武藤主任上台。」
  站上證人台的女子號稱「科搜研之女」,已是熟面孔。她每次都被阿武隈咄咄逼問,對我們的印象鐵定很差。當她站上證人台後,還真的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您是否對鑑識課送來的菜刀和手帕做了科學調查?」
  「是。」
  朱鷺川檢察官要武藤作證化驗結果。
  案件發生時,酒井舅舅手持的菜刀上驗出被害人一之瀨的血液,以及兩人份的指紋,分別是榊原被告與舅舅的指紋。資料上特別放大印出實際採集到的榊原被告指紋,進一步說明:
  「請看這張圖,我們將採集到的指紋放大列印。如各位所見,指紋有一半被摩擦的痕跡切斷。」
  「為什麼會留下這樣的指紋?」
  「應該是有人擦拭過指紋。從握柄上沒有明顯的刮痕來推測,菜刀應該經過柔軟的布擦拭。」
  「換句話說,榊原被告的指紋有被擦拭過的痕跡,是嗎?請問酒井先生的指紋呢?」
  「他的指紋很完整,完全沒有被擦拭過的痕跡。」
  「我們接著談談另一個物證,也就是酒井先生自首時攜帶的手帕。請問您有什麼發現?」
  「是,上面沾了血液。」
  「請問您從沾染的血液驗出誰的DNA?」
  「我們確認那是被害人一之瀨先生的血液。」
  「確定無誤嗎?」
  「DNA檢測的準確度年年高增,換算成百分比,大概是百分之九十九‧九九九……若要數據化,就是這麼誇張的程度。」
  「也就是說,菜刀上雖然有榊原被告的指紋,但是有用布擦過的痕跡。此外,手帕上是一之瀨先生的血液,這樣對嗎?」
  「是的。」
  「我問完了。」
  朱鷺川難得沒有誘導證詞便結束主詰問,不過相信所有人聽完剛剛這番證詞,都會產生一樣的想法:酒井舅舅以手帕擦了榊原小姐使用過的菜刀。
  「請辯護方進行反詰問。」
  「我方沒有問題要問。」
  阿武隈坐著回答。
  這對我們而言是相當不利的證詞,但舅舅用手帕擦過菜刀是事實,我們也無法反駁。
  「接著傳喚下一位證人酒井孝司先生。」

  ◆

  法庭內的空氣為之一變。
  酒井孝司是我的親舅舅,同時是在案發當時拿著染血菜刀向警方自首的人,曾一度被逮捕又馬上獲釋。中間的過程經由媒體大肆渲染報導,相信每個人都抱持著高度興趣。
  當然,他也是我們相當重要的證人。舅舅認為榊原小姐殺了人,所以才替她頂罪,因此他的每一句證詞,都可能加深陪審團認為榊原小姐是凶手的想法。
  「首先請教您的姓名和職業。」
  「我叫酒井孝司,目前自由接案。」
  「您在這起案件當中,為了包庇被告而向警方自首,是嗎?」
  「是的。」
  「審判長,如您所見,這位證人可能會對檢方做出不利證詞,請允許我方進行誘導式詢問。」
  「本庭已經了解當中的關係,將視情況允許。」
  儘管百般不願,我們也不得不認同這項申請。
  「您是否知道榊原被告受到本案被害人一之瀨嚴重的跟蹤騷擾?」
  「知道。」
  「榊原被告在本多律師的陪同下向警方提出被害申請,警方也對一之瀨先生提出警告,命令他不得再接近榊原被告,這些事您當然也曉得吧?」
  「是。」
  朱鷺川檢察官猛烈展開誘導式詢問。看來他跟阿武隈一樣,善於利用所有優勢以達成目的。
  「命案發生的六月三十日晚間七點左右,您人在哪裡?」
  「我在前往廚藝班上課的路上。」
  「那裡距離案發現場很近,對不對?」
  「對。」
  舅舅以略微平淡的口吻如常回應。
  關於該不該讓舅舅作證這點,我和阿武隈討論了好一陣子。舅舅一看到現場便直覺認為人是榊原小姐殺的,若要解釋他這麼想的原因,陪審團勢必會對榊原小姐產生懷疑,這對我們來說非常不利。
  阿武隈針對這點提出以下策略:以自己會連帶受到罪名波及為由,拒絕提供證詞。不過討論到最後,我和阿武隈還是認為應該讓酒井舅舅出庭作證。我們主張真凶另有其人,因此將真相明朗化會比較好
  朱鷺川檢察官繼續詰問:
  「您在前往上課的途中遇到什麼事?」
  「我聽見慘叫聲,聲音很像榊原被告。」
  「當時趕到現場的另一位證人鈴木小姐也曾作證她發出慘叫。您聽見的不是鈴木小姐的聲音,而是榊原被告的聲音,是嗎?」
  「是的,我和榊原小姐很熟,不可能會聽錯。」
  「您聽到慘叫聲後,立刻趕到現場嗎?」
  「是的。但由於那裡建築物很密集,我聽不出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花了一分鐘左右才趕到。」
  「您在現場看到什麼?」
  「榊原小姐與跟蹤她的男人一起倒在地上。」
  「根據當時趕到現場的鈴木小姐證詞,現場除了您以外還有一男一女,男人仰躺在地,女人在離他一公尺左右的位置趴臥著,請問這與您看到的情形一致嗎?」
  「對,一模一樣。」
  「然而鈴木小姐的證詞和您描述的畫面有一點很大的不同,具體來說,您趕到現場的時候,看到的是榊原被告手上握著染血的菜刀,對嗎?」
  「沒錯。」
  「您認得那把菜刀對嗎?聽說那是您送給榊原被告的禮物。」
  「是的。」
  舅舅一臉痛苦地承認。
  「從狀況來看,您認為榊原被告刺了被害者一刀,對嗎?」
  「異議!」
  我急忙起身。
  「這是徵詢意見的提問,證詞應該只能傳達真相。」
  「認可。」
  「那我改變問題,您是否從倒地的榊原被告手中奪走菜刀,用自己的手帕擦拭了刀柄,並且自行握住菜刀,使其沾上您的指紋?」
  「……是的。」
  「您這麼做是為了幫助榊原被告擺脫殺人嫌疑,是嗎?」
  「是。」
  「很好。下一個問題,您打電話給今天也在場的本多律師後,緊接著報警了對不對?當時您是怎麼跟警察說的?」
  「我說自己刺死了一個人,請他們逮捕我,並叫救護車。」
  「之後您向趕到的竹岡巡查自首,以準現行犯身分遭到逮捕,對嗎?」
  「對,就是這樣。」
  「隔天您就被釋放了,對嗎?」
  「是的。」
  「主詰問結束,請進行反詰問。」
  「我們沒有要問的。」
  阿武隈只能坐著不動。
  我再次感嘆,警方以及可能在背後主導偵辦方向的朱鷺川檢察官真有兩把刷子。即使舅舅在扣押期間徹底行使緘默權,他們依然在缺乏口供的情況下調查到這個地步。這些問題與我們從舅舅口中聽到的幾乎一模一樣。
  「請朱鷺川檢察官傳喚下一位證人。」
  「好的,請板橋分局的稻田巡查部長上台作證。」

  ◆

  證人台上的男子與我有過一面之緣,他是我陪榊原小姐去報案時,負責受理案件的員警。他其實是一位相當有善心的警察,很遺憾現在以檢方證人的身分出庭作證,站在敵對立場與我們交鋒。
  「聽說您在六月二十六日,曾接到榊原被告與在場的本多律師前往警局商量跟蹤狂問題,是嗎?」
  「是的。」
  「您可否具體描述何謂跟蹤騷擾?」
  「以下是『跟蹤行為相關規制法』所定義的跟蹤騷擾:在住家、工作地點等處埋伏、糾纏,要求見面、交往與其他非義務的行為,和使用包含電子郵件在內的連續電話或粗魯言行威脅恐嚇等等。」
  「您聽完榊原被告描述的狀況後,是如何判斷以及行動的呢?」
  「我看了一之瀨先生跟蹤埋伏的錄影畫面,以及榊原被告所收到的恐嚇信,判斷其為名副其實的跟蹤騷擾案,隨後利用半天時間調查一之瀨先生平日的言行,實際確認他在榊原被告的自家附近徘徊後,即刻在當天對他提出警告,以口頭及函件的方式告知他已經觸法,須立即停止這些行為。」
  「假設跟蹤狂不聽警告,你們通常會怎麼處理?」
  「我們會請東京都公安委員會發出禁止令,這是非常嚴重的命令,不遵從的話會立即遭到逮捕。」
  「也就是說,你們必須先了解跟蹤狂是否聽從警告,才能進行下一個步驟,是嗎?」
  「您說的沒錯。」
  「我問完了。」
  朱鷺川檢察官意外爽快地結束主詰問,我大感疑惑,忍不住問阿武隈:
  「他完全沒提到放在榊原小姐房間的那封恐嚇信耶……提出這點不是能減輕警方的責任嗎?」
  「對,是這樣沒錯。但他們也不想被認為是推卸責任,所以想把這件事留到更重要的時候再提出吧。」
  「那麼……我們是不是不要提出反詰問比較好?既然他們還留有恐嚇信這一手,現在先把責任推給警方似乎沒什麼意義。」
  「不,我們沒道理不把責任推給警察。關於恐嚇信,我們只要說沒發現就好。本多,不好意思,這次反詰問就交給你。我不能讓大家覺得我被檢方牽著鼻子走。」
  阿武隈向來很注意自己帶給陪審團和旁聽人的形象。舉例來說,每當他進行反詰問的時候,總是能為法庭帶來震撼,使旁聽人懷疑檢方的主張──光是他所營造出來的這股氣勢,就足以帶領我們邁向勝利一大步。
  因此,由我扮演誤入檢方所設的陷阱的角色最為合適。從旁觀者的角度,身為菜鳥的我不慎失敗,沒什麼好震驚的。
  「我要提出反詰問。」
  我先做了個深呼吸,站了起來。
  「警方接獲被告的備案後,真的有確實向一之瀨先生提出警告嗎?」
  「有的,千真萬確。」
  「但是一之瀨先生完全無視警告,繼續去見榊原被告對嗎?甚至帶了繩子和膠帶等明顯令人聯想到犯罪的工具。」
  「對,是的。」
  好,接下來才是關鍵。
  「您身為警察,應該也感到很自責吧?如果當時找您商量有確實發揮作用,這次就不會發生這起命案。」
  「是的,我至今依然後悔沒能阻止本案發生。」
  他老實地承認過失,這本來應該值得高興,然而檢方還未正式提出恐嚇信一事,令人在意。
  「反詰問結束。」
  至少在這個階段,朱鷺川檢察官完全不吭一聲。

  ◆

  「傳喚下一位證人立石醫生。」
  又一位池袋中央醫院的相關人士站上證人台。
  「我是負責急救外來病患的醫生,簡單來說,救治被救護車送來的病人是我的工作。當然,我們會依照病人的病情,區分為內科或外科,有時也會請其他專科的醫生協助治療。」
  立石首先說明了自己的職務。
  「六月三十日晚上,榊原被告經救護車送進池袋中央醫院,您是她的主治醫生,對嗎?」
  「對。」
  「榊原被告當時的狀態如何?」
  「她有點意識不清,手上沾著微量血液,額頭上有撞傷痕跡,看起來是撞到某種平坦的物體,形成內出血的瘀傷。」
  「我照順序提問。首先是關於榊原被告手上沾的血,這是怎麼一回事?血液出現在手的哪個部位?」
  「她的手心、手背和指縫間都沾上微量的血液,但是經過檢查,她的身上沒有會流血的傷口。」
  「您將這件事告訴警方了對不對?」
  「對,警察來到急診室後,我有將情形都交代清楚。」
  「您怎麼看出額頭的傷是撞上平坦物體所造成的?」
  「如果傷是由石頭敲擊所致,由於石頭表面凹凸不平,瘀血的部位會更小,甚至可能造成出血。然而,她額頭上的瘀傷範圍很大,只有撞上平坦的物體才有可能變成這樣。」
  「您為她施行了哪種治療?」
  「她描述自己頭痛,疑似忘記受傷的過程。我聽急救人員說她在搬運時是昏迷狀態,可能傷及腦部。我為她做了CT,即腦內的斷層掃描,所幸沒有內出血的徵兆。不過事故後有可能因為日常動作而出血,因此我請她住院觀察幾天。」
  「在此我想請教一下,她的職業是護士,屬於醫療專家,是否有可能自行敲打頭部,假裝事發當時不省人事呢?」
  我馬上跳起來。
  「異議!這是具有爭議的誤導性提問,請連同問題本身刪除紀錄!」
  「認可。朱鷺川檢察官方才的發言已經從紀錄上刪除,也請各位陪審團忘記這個提問。」
  審判長雖然認可我的訴求,但我可不認為陪審團會完全忘掉。
  「我改變問題,請問您是如何判斷她的頭部外傷需要住院檢查?」
  「本來應該依照昏迷指數(GCS)的基準來判斷,但這次狀況是病患在撞擊到頭部的同時陷入昏迷,並且失去了前後的記憶,我無法當下判斷她是在什麼樣的狀況下、遭受多強的力道受傷,所以需要做斷層掃描及住院檢查。」
  「請問像護士這種醫療專家,是否具備這些相關知識呢?」
  「異議!這是具有爭議的誤導性提問!」
  「審判長,請您駁回異議,這是為了幫助陪審團正確了解被告當時狀況的必要問題,我只是詢問醫療專家是否具備相關知識,這個問題應當請證人作證。」
  「……異議駁回,請證人回答問題。」
  「是,我明白了,護士當然具備相關知識。」
  「換句話說,假設身為護士的榊原被告自行撞擊頭部並佯裝失憶,您也只能指示她住院檢查,是嗎?」
  「異議!」
  「那我改變問題,您能否斷定榊原被告昏倒,與其頭部的傷有關?」
  「我無法辦到。我是聽過本人的描述,以及急救人員說明病患當時失去意識倒在地上,才對此做出必要的處理。」
  「我問完了。」
  「請進行反詰問。」
  「本多,交給你了,稍微反擊一下就好。」
  「……我了解了。」
  我站起來。最低限度的反詰問我還做得到。
  「您無法否定榊原被告當時處於昏迷狀態,對不對?」
  「是的。」
  「她是否有可能因為額頭遭受重擊,失去事發前後的記憶呢?」
  「這要依照程度判斷,不過可能性很高。」
  「很好,我問完了。」
  和阿武隈說的一樣,我無法做出有效的反擊。不過加入合理的懷疑應該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接著傳喚檢方的最後一位證人,我們請警視廳的長瀨警部上台。」

  ◆

  一位壯年男子站上證人台。
  雖然阿武隈總愛說「刑警就跟流氓差不多」,但想不到這位長瀨警部長得挺慈眉善目。不過,光是溫和的人可當不了警部,所以他也給人生氣一定很恐怖的印象。
  朱鷺川檢察官先請長瀨警部介紹自己的身分。他隸屬於警視廳搜查一課強行犯科,專門負責偵辦殺人案等重大案件。接著朱鷺川檢察官循序發問。
  長瀨警部先調查了起初向警方自首的酒井舅舅,但他自首後徹底保持緘默,啟人疑竇。就在這時,科學搜查研究所針對物證──舅舅所持有的菜刀和手帕的鑑識結果出爐了。手帕上面染有血跡,菜刀上除了有血液和舅舅的指紋,還驗出了疑似被手帕擦掉的他人指紋。
  「這表示酒井先生在命案現場手持的菜刀,之前可能是由別人握著。酒井先生以手帕擦拭菜刀後,再由自己握住的可能性非常高。」
  臨時的自首果然騙不過警察。
  「我們接著調查了倒在現場的榊原被告,發現幾個疑點。我們從榊原被告的主治醫生的報告中得知,她的手上沾著血液。警方在不影響治療的前提下採集血液做化驗,從中了解那不是榊原被告的血,而是被害人一之瀨的血。」
  「在此向各位陪審團報告,這段話本來應該由負責鑑識的科學搜查研究所的武藤主任出庭作證,但總之重點在於榊原被告手上的血無庸置疑是一之瀨先生的血。這點在本次審判中沒有任何爭議。」
  朱鷺川檢察官仔細地說明原委。
  「繼續進行主詰問。請問您接下來如何展開調查?」
  「是。可以確定的是,酒井先生與榊原被告兩人都在事發現場附近的廚藝班上課,因此我詢問了廚藝班的老師,得知榊原被告平時沒有攜帶自用菜刀的習慣,是最近才突然開始帶的。」
  又是傳聞證據。不過這件事我們也聽榊原小姐親口說過,況且廚藝班的其他學生都知道,已成事實,無法找藉口推託。阿武隈說,要是連廚藝班老師都站上證人台作證「會自行攜帶菜刀上課的同學實屬少數」,會使事態變得更加不妙。
  「接下來呢?」
  「考量到菜刀以及榊原被告手上的血液,可以確定她一定以某種形式與事件相關,因此我們帶著搜索票,前往榊原被告的住家調查。」
  「你們發現了什麼嗎?」
  「是,有一封恐嚇信直接擺在桌上。」
  來了,這是讓我們最頭痛的證據。
  朱鷺川檢察官從放在桌上的塑膠袋中取出紙片,遞到長瀨警部手中。
  「你們找到的恐嚇信是這個對吧?」
  「對,就是它。」
  「請您朗讀內容。」
  「是。呃,內容挺恐怖的……『妳竟敢給我報警。妳為什麼就是不了解我的愛呢?如果妳再相應不理,我要妳吃不完兜著走。我要告妳看護疏失。給我記著,只要我想,我還能像這樣在妳房間來去自如。』以上。」
  他平靜地念完嚇人的信件內容。
  「長瀨警部,您怎麼看待這封恐嚇信?」
  「光從文字來看,可以清楚得知這是榊原被告向警方報案後沒多久所收到的信。說來奇怪,現行的跟蹤狂規制法規定只要報案,警方就會出面警告,對方若是不聽從警告,警方便會採取進一步的動作。榊原被告當然知道這些事,只要她把這封恐嚇信交給警方,警方就能扣押一之瀨先生。」
  「但實際上警方並未收到恐嚇信的通知?」
  「是的。為了以防萬一,我也和剛剛上台作證的板橋分局稻田巡查部長確認過了,聽說警方沒有接獲聯絡。這實在很奇怪,只要她呈交恐嚇信,警察就能扣押一之瀨,這樣就不會釀成本次的悲劇。」
  這是相當巧妙的話術。身為警察,一定不想被民眾認為是在推卸責任,但聽完他這番說詞,每個人都會自然認為有過失的該不會是榊原被告吧。
  「接著我想詢問關於恐嚇信的內容,上面寫到要告榊原被告看護疏失,請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是的,關於這點我們完全沒找到佐證。一之瀨先生的確曾在池袋中央醫院住院,由榊原被告擔任護士,但是未傳出任何疏失。」
  「你們向榊原被告確認過這封恐嚇信嗎?」
  「確認過了,她說不知道這件事。榊原被告說她向警方報案後,基於安全考量,一直住在商務旅館,並未回過家。」
  「你們當然去查證過了吧?」
  「是的。」
  「結果怎麼樣?」
  「我們確認她的確住在離家三十分鐘左右路程的商務旅館,然而她並非一直待在旅館內,我們從監視器畫面得知她偶爾會外出,極有可能利用這段時間返家。」
  榊原小姐也和我們說她住在旅館時偶爾會外出,但這毫無可疑之處,誰不會在半夜買宵夜吃,或是去便利商店買東西啊?雖說從旅館走路便可回家,但那只是巧合而已。
  「接下來你們如何偵辦?」
  「我們先釋放了自首的酒井先生。按照狀況研判,他不可能犯案。佯裝犯案雖然構成妨礙公務罪,但考量到他這麼做是為了包庇榊原被告,我們認為沒有送檢的必要。接著,我們針對榊原被告申請了拘捕令。」
  「你們為什麼決定要逮捕她呢?」
  「榊原被告從報案前到報案後都連續住在商務旅館,但長期住旅館一定不方便,她極可能在回家拿換洗衣物或打掃時,發現放在桌上的恐嚇信。這封信的內容足以令她感到人身安全受到威脅。她大可以將恐嚇信提交給警方,但信裡同時寫到她的看護疏失。儘管這件事警方完全沒找到相關證據,不過,當時有可能發生了只有榊原被告與一之瀨先生才知道的醫療疏失。」
  「所以她才沒有將信件交給警方,是嗎?」
  「是的。此外,她以上廚藝班為由帶著菜刀行走,但經我們調查後得知,那堂課只有她會自行攜帶菜刀上課,由此可見,她會隨身攜帶菜刀另有目的。」
  「阿武隈,這裡要喊異議嗎?」
  即便證人是專家,推測的部分也太多了,而且朱鷺川檢察官的詰問都帶有誘導性質。
  「不用,陪審團已經知道他的用意,就隨便他說到最後吧。相對地,不管聽到什麼,你的表情都要維持平靜。」
  他說的對。陪審團和旁聽民眾都已聽出話中之意,心中恐怕有了結論,與其在這時候做無謂的抵抗造成反效果,還不如聽從阿武隈的建議,裝出游刃有餘的樣子。
  「她受到跟蹤狂騷擾,攜帶菜刀會不會是自衛用的呢?」
  「這就不清楚了。不過,突然在自己房間的桌上看到一封恐嚇信,內容威脅要『揭穿妳的祕密』,任誰都會緊張吧?」
  「因此,被告就是從那時候起懷抱殺意,並且帶著凶器行走嗎?」
  「有沒有懷抱殺意不清楚,但這可以解釋她何以連續多日帶著菜刀。」
  「然後到了六月三十日晚上,一之瀨先生再度出現在榊原被告面前。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透過證據都已經說明清楚。請問榊原被告用菜刀刺了一之瀨先生嗎?」
  「凶器為榊原被告的所有物,上面也沾有她的指紋,這些是事實。」
  「聽說凶手持刀深深刺入一之瀨先生的脖子,因此我們可說,該人是懷抱著明確的殺意動手,是嗎?」
  「是的,從傷口的深度來看,實在很難想像那是出於自衛地揮舞菜刀時偶然刺中造成的傷口。」
  「被告頭部雖然有傷,並且主張當時不省人事,然而被告的手與腳完全沒有受傷,是嗎?」
  「是的,被告只有額頭上出現瘀傷。」
  「在這種情況下,出現這樣的傷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是否有可能是被告刻意傷害自己而造成的?」
  我簡直快聽不下去,差點出聲抗議。但阿武隈說的對,現在抵抗沒有意義。
  「可不可能我不知道,但那個傷的確很不自然。」
  「然後就在這時候,酒井先生剛好路過,是嗎?」
  「是的。可能是偶然,不過既然他們上同一堂課,在路上遇到也不奇怪。酒井先生恐怕目擊了犯案現場,才決定要挺身包庇榊原被告。他使用身上的手帕擦拭被告的手及凶器菜刀,試圖消除會成為犯罪證據的指紋。」
  「隨後警方接獲報案、展開調查,對吧?」
  「是的。被告產生殺意後,帶著菜刀做為凶器行走,刺死跟蹤自己的男人,還想抹消自己的罪名,這種行為不叫正當防衛也不叫防衛過當。她不但違反槍砲彈藥刀械法,更應以殺人罪名受到制裁。」
  「謝謝您,我問完了,接下來請進行反詰問。」
  朱鷺川檢察官誇耀勝利般地回頭看我們。
  「不,我們還有其他想優先證明的事,想先將權利保留。」
  「可以。朱鷺川檢察官,檢方調查證據的程序,是否就到這裡結束?」
  「是的。六月三十日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何警方在第一時間收押了非被告的其他人,又迅速釋放該人物,緊接著逮捕被告?還有,檢方為何不以防衛過當或過失致死罪,而是以殺人罪嫌起訴被告?相信各位都已經充分了解。」
  「審判長。」阿武隈大聲說。「朱鷺川檢察官似乎現在就想行使最後辯論的權利,我是無所謂,不如讓他說完吧。」
  「不,我不贊同。朱鷺川檢察官,請您最後再進行演說。」
  朱鷺川檢察官瞪了阿武隈一眼,鞠躬退場。
  「本日庭審到此結束,明天起換被告方調查證據,感謝各位陪審員今日參與出庭。」

  2

  「總算把檢方的底牌都看過一輪,明天開始要正式應戰了。」
  閉庭後,我和阿武隈如常前往地下會面室見榊原小姐。
  「我們已經得知一之瀨從網路上購買電擊棒,檢方應該還沒掌握相關證據,我們有很多方法可以反擊。」
  大概是被陪審團盯著看了一整天,榊原小姐顯得無精打采,我很努力想為她打氣,但似乎沒什麼效。
  「麻煩您了,弱點被他們抓到真的很難處理……我的確有帶著菜刀防身的念頭,想說遇到狀況時,或許可以拿來威嚇。」
  「還真是名副其實的防身用刀耶。喂,本多,這是笑點,你笑一下。」
  「抱歉,很難笑。」
  連阿武隈的玩笑也無法吹散這股沉重的氣氛。
  「不過最難熬的時期已經過去,明天妳就坐在頭等席,好好觀賞我們的表現吧。」
  由於現階段沒有其他話題可聊,我們不一會兒便結束會見。

  ◆

  我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悲哀,竟然連安慰一個女孩子都做不到。
  尤其是走出會面室的這一刻,我更加體認到律師的能力有限。
  「你們果然在這裡,我等了好久。」
  「咦?井上檢察官?妳怎麼來了?」
  井上檢察官站在地下室陰暗的走廊上等我們。
  「我有事要談,你們能聽一下嗎?」
  我和阿武隈因為這預料外的事態發展面面相覷。
  「好喔,不拒絕女性的邀請是我們的原則,我們很樂意陪妳聊聊。」
  「阿武隈,不要隨便把我算進去。」
  「為什麼?難得有女生找你,你好意思推託嗎?」
  「你在說什麼啊,對我來說不管是男是女都一樣。」
  「守備範圍真廣耶。」
  「……阿武隈,你是故意的吧?」
  「你們別再鬥嘴了行嗎?我可以說了嗎?」
  井上檢察官面露不耐煩,我和阿武隈靜靜跟隨她,往地下走廊更角落的地方走去。
  「朱鷺川檢察官託我傳話,只要你們肯就此打住,檢方要改成防衛過當也行。」
  「原來是這種事喔。」
  她特地跑來,我還以為有什麼事。
  「井上檢察官,妳應該很了解我們的個性,我們不可能接受這種交易。」
  「是呀,所以這只是表面上的藉口,是我主動向朱鷺川檢察官提出的。我問他要不要這時候去談交易,就算會被拒絕,也可以當作挑釁,他就叫我來了。」
  我聽懂她的意思了。
  「怎麼回事?什麼叫表面上的藉口?」
  「應該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事想對我們說吧。」
  「是呀,這件事不能在電話裡講,正好適合在地下室談。」
  井上檢察官難得講話兜圈子。
  「欸,這次審判對你們最不利的證據是什麼?」
  她問了一個令人措手不及的問題。
  「當然是在榊原家發現的恐嚇信啊。」
  阿武隈毫不猶豫地說。
  「是的,那封恐嚇信害我們無法主張警方的過失,還莫名其妙變成殺人動機。」
  即使旁邊沒有其他人,井上檢察官還是小心翼翼地壓低音量湊過來說:
  「如果我說那個證據是捏造的呢?」
  我不禁懷疑自己聽錯。
  我花了好幾秒鐘才領悟過來。
  捏造?假如這句話出自阿武隈之口,我還不會那麼訝異,可是,我從來沒想過會從井上檢察官口中聽到這個詞。
  「等一下,這是怎麼回事?不可能吧……」
  「你猜對了,那是假的,朱鷺川檢察官用自己的電腦打好那封信,再偷偷放進榊原被告的家。」
  我一陣頭暈,感到天旋地轉。
  「等等,檢察官可以幹這種事嗎?捏造證據是犯罪啊!」
  「本多,冷靜點,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也常常幹類似的……討厭,我開玩笑的啦,井上檢察官,不要瞪我嘛。」
  「你們怎麼還能那麼冷靜?檢察官身為執法者,捏造證據很嚴重耶!」
  「我說啊,真要追究起來,歷史上檢方捏造偽證的紀錄多到數不清,這年頭早就已見怪不怪。不過我想知道,妳是怎麼發現的?」
  「我在朱鷺川檢察官的USB隨身碟裡,找到與恐嚇信的內容一模一樣的Word檔。檔案已經被刪掉,我是碰巧用還原軟體發現的。」
  「呃,怎麼有辦法那麼巧?」
  我到現在依舊不敢置信,再次追問。
  「他會不會只是打開Word檔把恐嚇信的內容打上去,當作證據的資料呢?」
  「想要備份內容可以掃描或是筆記啊,有必要親手製作一份連字級和字距都一模一樣的Word檔嗎?就算真有必要,這種雜事也是我這個助手的工作吧。」
  她是在朱鷺川檢察官身邊做事的人,連她都如此堅信,我也沒有理由不相信。
  「而且,你也看到證據清單了吧?被殺害的一之瀨的電腦裡,並沒有找到那封恐嚇信的Word檔。我本來也以為只是他刪掉了,可是現在想想,那封信根本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吧。」
  衝擊接二連三襲來。
  檢方捏造證據。追溯司法歷史,這的確不是什麼罕見的事,但我實在無法想像這種事在現實中發生……不,我身邊的阿武隈不就做了不良示範嗎?
  「好機會,阿武隈律師的捏造證據講座要開堂授課囉。」
  阿武隈突然說起莫名其妙的話。
  「老師來告訴你們這兩隻菜鳥一個訣竅。聽好囉,捏造證據的基本,就是製造有也不奇怪的證據。」
  我猜井上檢察官和我一樣,聽得一愣一愣。
  「懂嗎?那個證據不管有或沒有,都必須很自然,這樣才不容易被拆穿。如果你們以後還要在這一行混下去,應該先具備這些知識。」
  「……這是全世界我最不想了解的知識。」
  「同感。」
  「呆子,不要小看捏造證據的基本功喔,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相信井上檢察官和我一樣,受到了震撼教育。
  「雖、雖然很不甘心,但是好像滿有說服力的。」
  「同意……」
  「老師這裡還有捏造證據的應用篇喔,要聽嗎?噢,不,這個不行,不能讓現役檢察官聽到。」
  「保險起見我問一下,你沒有實踐吧?我要抓人囉?」
  「哦哦,好可怕唷。妳放心,我絕對不會被抓到小辮子的。」
  「喂,本多,如果我想抓這個垃圾律師,你願意當我的證人嗎?」
  「別鬧了,到時我只要請本多當我的律師,他就必須遵從守密義務,不能做出對我不利的證詞。妳知道本多欠我多少人情嗎?」
  他打哈哈地說。雖然很過分,但我也因此稍微重拾冷靜。
  「好了,玩笑就開到這裡,我們回到正題,朱鷺川檢察官捏造證據的手法相當爐火純青。那很像是觸犯跟蹤狂防治法的男人會寫的信,沒有人會起疑,包含我們在內也是。不愧是刑事部出身的王牌檢察官,竟然能想出這種根本不會有人起疑的假證據,我這個『惡魔辯護人』的稱號都要讓給他了。」
  「現在不是稱讚他的時候,我們要想辦法證明他動了手腳才行……」
  「很簡單啊,請我們的井上檢察官出庭作證。」
  「我先說喔,再怎麼說我都是檢察官,沒辦法幫你們作證。我只是實在看不過去他的行為,才偷偷告訴你們。只要我仍隸屬於檢察廳,就不可能跟你們站在同一陣線。」
  「那就沒辦法了,本多,放棄吧,要證明這件事大概無望了。」
  「呃,為什麼!你也太快放棄了吧?」
  「不可能的事就是不可能,如果今天捏造證據的是門外漢也就算了,遇上專家只能舉手投降。即使有井上檢察官作證,恐怕也無法揭穿真相吧。畢竟我們過去曾經幫助她的弟弟獲得無罪開釋,人們只會認為井上檢察官是為了報恩才替我們作偽證。」
  變成這樣的機率的確很高。
  「等一下,我以前聽過一件事,列印檔案不是要用到印表機嗎?聽說不同型號的印表機印出來的文件都有特定的特徵,如果比對被害人家中的印表機和檢察廳的印表機呢?」
  「你忘了嗎?被害人一之瀨家中的電腦和印表機都被我們帶走了,朱鷺川檢察官當然是用同一台印表機列印的啊。」
  「我猜也是。本多,我們的對手可是在刑事部打滾多年的老練檢察官,我不認為他會犯這些基本錯誤。」
  「什麼!那到底該怎麼辦……?」
  「不能怎樣,只能說檢方真的很高招,我們做好我們該做的事情就好。」
  「你是要我認同檢方捏造證據嗎?這未免太不合理了吧!」
  「這不是和我聯手辯護的人該說的話。」
  經他這麼一說,我當場噤聲。我們的確曾經利用製造偽證的方式,幫助委託人獲得無罪判決,不過那是因為我們確定委託人是無辜的,凶手另有其人,才敢這麼做──
  思考至此,我開始感到絕望了。朱鷺川檢察官這麼做,想必也是基於同樣理由。倘若朱鷺川檢察官十分肯定人是榊原小姐殺的呢?假設他是為了制裁惡人才不惜捏造證據呢?
  一丘之貉──腦中閃過這句成語。
  「總之謝啦,井上檢察官,還好有妳提供重要情報,真的很有用,我要好好向妳道謝。」
  「你竟然會向我道謝,我看天要下紅雨了。不用放在心上,照這樣聽來,你應該已經想出對策了吧?」
  「不,其實沒有,我只是想給剛當上律師的超級菜鳥一點震撼教育,告訴他法律界的真相。妳提供的情報非常有用,成功幫助他脫離處男。」
  「我要告你性騷擾喔?沒問題吧?剛剛那句話怎麼聽都是性騷擾。」
  他們繼續鬼扯,拜此所賜,我差不多恢復冷靜了。
  「好吧,我承認這件事。恐嚇信是假的,重點是我們該如何辯護。」
  「你總算開竅了。放心吧,現在還不至於窮途末路。我剛剛也說了,案子本身還有可以質疑的地方,網購紀錄就是其中一項。」
  「等等,這麼重要的祕密,別讓我這個檢察官聽到比較好吧?」
  我突然一驚。她說的沒錯,但現在也來不及了。
  「我相信妳不會把在這裡聽到的事告訴朱鷺川檢察官。」
  「我難得和你意見相同。主動流出檢方違法情報的人,不會把我們的作戰計畫說出去的。」
  井上檢察官露出我從沒看過的反應。
  她羞紅了臉,把臉撇向另一邊。
  「不要識人不明喔。即使朱鷺川檢察官的證據是捏造的,也不代表你們的委託人就是無罪。別忘記其他證據,不管她是否起了殺意,都有充分的可能性殺人。你們也是如此懷疑,才會要酒井自首並徹底保持緘默的吧?」
  「被妳發現啦。」
  阿武隈難得苦笑。
  「對了,機會難得,我想再問妳一件事。報警的那個證人叫做三井對吧?那小子到底是什麼來歷?」
  「三井?什麼意思?你不是在主詰問時聽過他的介紹嗎?」
  「是這樣沒錯,但所有證人裡,他感覺最奇怪。第一位目擊證人鈴木見到命案現場,不是嚇得腿軟甚至大叫嗎?那才是普通人的反應,三井明顯不一樣。」
  我不能老是畏畏縮縮,要向阿武隈看齊,積極解決案件才對。
  「就是說啊,第二位目擊證人渡邊先生雖然在第一時間治療傷患,不過他是醫生,這麼做並不奇怪。只有第三位目擊證人三井先生一到現場就冷靜地報警,還懂得控管現場,不讓圍觀民眾靠近。」
  「沒錯,只有他的反應特別奇怪,不過這也不代表人是他殺的啦。」
  「算你們聰明。遺憾的是,我不能告訴你們。我不是刻意要和你們作對,只是已經和三井談好條件。」
  「咦?談條件?司法交易嗎?」
  「不,是私下談的,只是簡單的口頭約定。不過,檢察官的口頭約定很沉重的。」
  我越聽越迷糊。我知道「未達司法交易的交易」這回事,也時有所聞,然而三井只是一個報案的證人,為什麼需要和檢察官談條件?
  「原來如此,我總算懂了。」
  我完全聽不懂,但阿武隈似乎一聽就懂。
  「怎麼回事?你懂了什麼?」
  「這個案子我一直有個地方想不通。榊原是為了躲避一之瀨才去住商務旅館和上廚藝班的吧,那麼,為何一之瀨能在她回程的路上逮到人呢?」
  「啊,這的確很奇怪。不過一之瀨先生知道榊原小姐在哪裡上班,可能是在她的上下班路線等人吧。」
  「遭到警察警告的跟蹤狂,敢這樣明目張膽地堵人嗎?還有,他應該不知道榊原在上廚藝班的事。」
  「也、也對……」
  「而且,被跟蹤狂騷擾的女生,一般來說不會走小巷吧。我要是跟蹤狂,就去醫院通往車站的大馬路上堵人,不過那裡的缺點是人多不好下手。你往這方面想,就能猜到三井的身分和交易的祕密。」
  完全聽不懂,我連三井的身分和他為什麼要和檢察官交易都不知道。
  「本多,你想知道答案就去聯絡三井,我們晚上約他去酒廊坐坐,他要是拒絕,你就說會在法庭上抖出他的身分,我保證他不敢不來。」
  「……我知道了。」
  這個人真的很扯。我想不論是再怎麼喜歡上酒家的人,都不會想跟只在法庭上打過照面的律師去喝酒吧。

  結果阿武隈的預言應驗了。
  我隨即打電話給三井取得聯繫,說有事想找他,問他今晚要不要在酒廊碰面。
  『我想不到任何應該赴約的理由。』
  不出所料,三井用平靜的語氣回道。情非得已之下,我只能照著阿武隈的指示去做。
  「您如果不來,我們明天會在法庭上傳喚您,說出您的身分。」
  這句話迅速奏效。
  『我明白了,哪一間酒廊?』
  三井的態度瞬間出現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3

  我和阿武隈來到酒廊「魯茲」,不知為何邊吃著外賣的拉麵邊等候三井。
  「喂,阿武隈。」
  「嗯?幹嘛?」
  我吸著拉麵,忍不住問。
  「我們為什麼要來酒廊吃外賣當晚餐?」
  「有什麼不好?這個時間店裡沒什麼客人,而且酒廊的食物很貴耶。」
  「我知道,不過這樣會造成店家的困擾吧……」
  晚上六點左右的酒廊的確客人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沒客人,我們坐在這裡吃拉麵,怎麼想都很詭異。
  「啊,阿武隈律師,你來得正好。」
  這時候,恐怕是整家店唯一肯理睬我們的人──真里小姐來到座位旁。
  「拿去,人家託我交給你的,我已經確實送達囉。」
  「哦,不好意思,麻煩妳了。」
  真里小姐交給阿武隈一個可疑的紙袋。
  「沒有沾到指紋吧?」
  「應該不用擔心,我放進保鮮袋裡。」
  「保鮮袋?那是什麼東西?」
  「你不知道保鮮袋?就是用來密封保存食物的塑膠夾鏈袋啊。」
  「哦,那個啊,那沒問題。」
  指紋?夾鏈袋?他們自顧自地說著可疑的對話。
  「我確實轉交給你囉。」
  「等等,妳要走了?難得來了,好歹該端杯茶過來吧。」
  「我為什麼要淪落到替點外賣拉麵又不消費的客人奉茶呀?需要服務的話,請點我的檯喔。」
  真里小姐笑容可掬卻義正詞嚴地說完便快步離去。
  「嘖,這家店是怎麼回事啊,對待保鑣的態度真惡劣。本多,你說是不是?」
  「和我說也沒用,我才想問你那個紙袋裝的是什麼?」
  「對喔,先給你看看吧。」
  阿武隈從紙袋裡拿出塑膠袋──應該說是保鮮袋,再從裡面拿出那個黑色物體。
  「這不是電擊棒嗎……?」
  「沒錯,正確的產品名稱叫HE120BL。」
  我聽過這個名稱。
  「這不是跟蹤狂一之瀨用信用卡買的電擊棒嗎?你為什麼要準備這種東西?」
  「我想用這東西一擊電暈朱鷺川檢察官那個臭傢伙,竟敢給我偽造證據。」
  「要是可以一擊電暈他就好了,不過大概會以傷害罪被逮捕吧?」
  「是啊。但不管怎樣,有實物應該都能為審判加分。」
  這下我懂了。有了這東西,我們就能在詰問證人時問「您是否在現場看過類似這樣的電擊棒」,藉以幫助喚醒記憶。
  但我同時產生疑惑,他剛剛為什麼要問真里小姐上面有沒有沾上指紋呢?
  「給十三桌的客人帶位!」
  這時傳來酒廊少爺格外宏亮的呼喊聲。
  十三,這個不吉利的數字是我們的桌號,今晚本桌還有另一位客人。
  三井不一會兒現身在我們面前,他私底下的氛圍與站上證人台時一樣,看起來是很普通的上班族,穿著整齊的西裝,以自然的腳步走來。
  不過大概是聽了阿武隈的話,使我對他產生先入為主的印象,覺得他分外可疑。三井被只在法庭上見過面的律師找來酒廊卻依然不失冷靜,這已經是異常了。
  「你真的來啦,坐下吧。要幫你點酒嗎?」
  「不用,坐著聊就夠了,我們快點進入正題吧。」
  看來他沒有久坐的打算。
  「好,我就開門見山地說吧。我們已經掌握所有線索。仔細想想,這件事打從一開始就很奇怪。本多,你說跟蹤狂一之瀨被殺的時候,身上帶著什麼物品?」
  「咦?電擊棒……還有繩子和封箱膠帶。」
  「沒錯。再來,一之瀨當時已經受到警方警告,警方承諾會加強榊原工作地點附近的警戒,在這些前提下,跟蹤狂怎麼還敢大剌剌地守在路邊呢?」
  「這倒是真的,一般來說會避開吧。不過,也許是他被逼急了……?」
  「也有這個可能,然而他身上帶著遇到警察盤查會立刻被捕的物品,還知道要躲在榊原會經過的小巷埋伏,這也未免太湊巧了。不過,這樣的巧合解釋起來很簡單,三井,你的本行是偵探吧?榊原的回程路線是你告訴一之瀨的。」
  「啊!原來如此!」
  不管一之瀨是多麼偏執的跟蹤狂,都不可能在被警方鎖定的情況下查出榊原小姐的回程路線,並且輕輕鬆鬆地埋伏堵人。如果換作是我會怎麼做?還不簡單,只要請私家偵探調查榊原小姐每天走哪條路回去就好,實際上我也看過類似的新聞。
  「但你為什麼篤定是三井先生呢?就算一之瀨真的聘請偵探,也可能是其他沒有被傳喚作證的人啊?」
  「哦,這個問題問得很好,不過我剛才已經得到答案。三井先生,你是不是私下和檢警交易?」
  「啊……」
  我想起井上檢察官的話──檢方和三井曾私下交易。
  「原來如此,我懂了!這是命案,警察一定會卯足全勁調查,當然會查到一之瀨先生曾經僱用偵探,以及偵探的身分等等。所有電子郵件和通聯紀錄都逃不過警方的法眼……」
  「沒錯,應該八九不離十。三井先生,你在案發當天將榊原的回程路線告訴了一之瀨對吧?接下來的情形加入了我的推測:你是否起疑心,懷疑一之瀨調查榊原的回程路線要做什麼,於是來到附近觀察,結果不祥的預感應驗,一之瀨捲入命案。從那一刻起,你便決定要和檢警合作。你提供了所有已知的資訊,請求檢警放過你助長跟蹤狂犯案一事。」
  如此一來便解開榊原小姐在回程路上遭到埋伏的原因。
  三井聽完阿武隈的分析,良久靜默不語,接著姿勢一垮,用力嘆氣,靠坐在沙發椅背上。
  「唉,真服了你,我好不容易才和檢方談好條件,以為只要交易沒被發現,事情就不會穿幫,你到底是從哪裡聽來的?」
  他恐怕沒料到是檢察官親口告訴我們的。
  「我有保密義務,恕難告知。所以,你承認自己是偵探了?」
  「是的,但我上頭有老闆,也是上班族。」
  他似乎想強調自己沒在證人台上說謊。
  「接下來呢?看穿真相的律師先生,你找我有什麼事?」
  「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否則我會在法庭上公開這起命案是由某個貪財偵探所引發的。我不知道你和檢方談了什麼,那些都與我們無關。」
  「好,我們來談條件。我願意說出所有事情,請你保證不會在法庭上洩我的底。我為了錢什麼都肯做,但幫助跟蹤狂犯案這種負面宣傳我可敬謝不敏。」
  好離譜的偵探,為了錢什麼都肯做可不是光彩的事。
  「心態很正確,不過交涉順不順利全看你的表現。你先把知道的事情全吐出來,我會好好考慮。」
  「我只能照做了。你猜的沒錯,一之瀨委託我調查榊原的下班路線,藉口是想答謝曾經照顧過他的護士。」
  「他是什麼時候委託你的?」
  「六月二十七日傍晚左右,說是急件,不管再貴都會付錢,讓我印象深刻。」
  「二十七日?那不就是我帶榊原小姐去警察局報案的隔天嗎?」
  「也就是說,一之瀨在警方警告的當天就決定僱用偵探啊。不愧是跟蹤狂,行動力真不是蓋的。接下來呢?」
  「我請他預先支付符合工作內容的酬勞,當天馬上前往姓榊原的女子工作的地點守候,尾隨她下班。」
  這名偵探或許不簡單,畢竟榊原小姐正受到跟蹤狂騷擾,警戒心應該比較強,但她完全沒提到這件事。
  「我當天便得知榊原約莫在晚間七點下班,順道去廚藝班上課,目前不是住在自家,而是住在商務旅館。」
  「所以你在事發的三十日,向一之瀨做了初步報告是嗎?」
  「是的,因為他要求有任何消息都要馬上報告,於是三十日下午,我在咖啡廳與一之瀨碰面,將榊原的下班路線以及上廚藝班的路線都告訴他。」
  「然後你們配合榊原的下班時間,在晚間七點前解散?」
  「沒錯,但我繼續坐在咖啡廳,因為一之瀨的態度怎麼看都對榊原不友善,我怕萬一發生什麼事自己會有麻煩,所以急忙追上去。接下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聽到慘叫聲迅速趕過去,看到一之瀨頸部遭刺,一位醫生正在為他急救,榊原則倒在地上,有個陌生男人抓著染血的菜刀,還有另一個陌生女子跪坐在地上大叫。看到這一幕,我馬上明白發生什麼事,一之瀨恐怕襲擊了榊原並且遭到反擊。」
  「和你在法庭上作證的內容一致,然後你急忙報警是嗎?」
  「沒錯,全給你們說中了。警察只要調查一之瀨的電子郵件和電話通聯紀錄,他僱用我的事就會曝光。事已至此,我只能積極配合警方辦案,求他們放過我。」
  「你和警察做了什麼交易?」
  「我是偵探,本來應該嚴守與客戶間的保密協定,但我違反了與一之瀨的協定,說出所有經過,只求他們放過我助長跟蹤狂犯案的事,僅此而已。」
  「真的只有這樣嗎?你沒有協助作偽證吧?」
  「我不敢冒著風險幹這種事,說起來這場交易也是有陷阱的。事發之後,我雖然裝出知道一切的態度與警方交易,但事實上我知道的並不多。你懂吧?我只是調查了榊原的下班路線,並且剛好待在案發現場罷了。」
  「原來如此,你哄抬身價逼警方與你交易嗎?聽起來還不賴。」
  我越來越搞不懂阿武隈的評判標準。
  「所以,您在法庭上的證詞都是真的?」
  為了以防萬一,我再次確認。
  「是的,我聽到慘叫聲趕到現場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而我在警方抵達之前,努力維護現場。」
  「那剛好,我有件事情想問,你趕到現場時,是否看見了電擊棒?」
  三井雖然表情沒變,卻不解地歪頭,似乎很意外會聽到這個單字。
  「電擊棒?不,我沒看見,我肯定現場沒有掉落這種東西。」
  「你為什麼這麼肯定?我不認為你的搜查能力勝過警方,加上現場又很昏暗,你有沒有可能漏看?」
  「不可能,我是偵探,具備過目不忘的能力。」
  阿武隈笑道:
  「喂喂,這能力還真老套,連漫畫都知道要換新題材了。」
  「你沒資格說人家吧。」
  「要怎麼想是你們的自由,但我的確是因為有這項專長才當上偵探。而且,我大概可以猜到你們想確認現場有沒有電擊棒的原因。」
  「怎麼說?」
  「我和一之瀨接觸過很多次,他是個設想周到的人,否則也不會僱用像我這種私家偵探。既然他連繩子和封箱膠帶都準備了,帶著電擊棒也不意外。」
  「可是你在現場沒看到電擊棒?難道是警方蓄意隱藏?」
  「這我就不知道了,說起來我趕到現場時已經有五個人,或許是其中一人藏起來了吧。」
  「原來如此,有道理。」
  「我想再請教您一件事。」
  見阿武隈的問題似乎暫告一段落,我提出自己最在意的問題。
  「這次要不是您把榊原小姐的回程路線告訴一之瀨先生,就不會發生這起命案了,針對這點,您怎麼想?」
  我覺得自己問得相當尖銳,而他聽了也不太愉快,冰冷的視線朝我射來。
  「我不是說了嗎?我只是接下客戶想在護士回家的路上道謝的委託案,並請他預先支付酬勞,不帶感情地完成工作,就和你們這些律師一樣。你們不是也會罔顧真相,幫助自稱無辜的委託人盡力拿下無罪判決嗎?」
  他說的一點也沒錯,我完全無法反駁。
  「你們不相信也沒關係,我是真心感到自責。但我必須強調,只要是能賺錢的工作,我什麼都幹。聽清楚了,我也可以成為榊原這種弱女子的夥伴,只要她肯花錢請我趕走跟蹤狂,我一定照辦。只是我這次受僱於一之瀨,如此而已。」
  「不錯啊,我喜歡你這種想法。」
  阿武隈又笑了,看來他們似乎很合得來,實際上律師的工作也相去不遠。
  「好吧,我失言了,請接受我的賠罪。」
  「你這人真有原則。算了,為這種事爭吵沒意義,你們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不,沒了,你今天可以先回家。」
  「那就當交易成立?還請兩位不要在明天的庭審提及我的身分。」
  「這就要看你的態度。不過正如我剛剛所說,我會好好考慮。」
  阿武隈這番話,簡直就是抓住對方的弱點予以要脅。
  「是嗎?附帶一提,我剛剛撿到某樣東西,請問燒毀丟掉沒關係嗎?」
  三井突然從懷中取出一個黑色長夾。
  「嗯?喂,那不是我的錢包嗎!」
  阿武隈拚命摸索西裝內側,露出少見的慌亂表情。
  「你不是一直坐著嗎?到底是怎麼摸走的!」
  「我對記憶力和巧手很有自信。以防萬一,請白紙黑字地署名簽下不會公開我身分的合約。」
  這個偵探也太小心了吧,不愧是會立刻和檢警談交易的人。
  「哈哈哈,好,是你贏了。本多,你寫一下合約,我也會簽名的。」
  「好吧,我明白了。」
  我從筆記本撕下一張紙,寫下絕不會公布三井身分的文字,與阿武隈一同簽名後交給三井。
  「收到,錢包還你。是說這錢包還真老舊。」
  「不關你的事。機會難得,給我一張名片吧。我很中意你,手段高明的偵探對我很有用處。」
  「如果是委託案隨時歡迎,但要付錢喔。」
  最後三井拿出兩張名片放在桌上,連致意也沒有就走出店門。
  「這個偵探真是個怪人……」
  「有什麼不好?我欣賞這種怪人,而且他很有膽識。我不是能趁人動搖時看出對方有沒有說謊嗎?但那小子我看不出來。無論我如何逼問他的身分、問他與檢警交易的內容,他直到最後都沒有動搖,真是個有趣的人。」
  「好少看你如此誇獎一個人。不過接下來呢?好不容易掌握新線索,可是案情毫無進展啊。」
  「不,沒這回事。本多,笑吧,如此一來,我們贏定了。」
  「什麼~~~~?」
  我還真是摸不透他。
  「你憑什麼現在就這麼篤定?我完全聽不懂!」
  「所有線索都湊齊了,要揪出真凶只差一個步驟。機會難得,我就給為了錢什麼都肯做的偵探一個工作吧。我們已經知道朱鷺川檢察官多會玩手段,事到如今用不著跟他客氣。」
  我不懂,真的不懂。
  後來我一直苦思案件真相,但不論如何思索,不僅不明白真凶是誰,也不懂我們贏定了是什麼意思。
 楼主| 发表于 2018-1-23 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失落的正義

  1

  「本日進行被告方的證據調查,請辯護人上台。」
  審判長的聲音響徹法庭,終於輪到我方反擊了。
  「首先傳喚負責偵查本案的長瀨警部。」
  阿武隈率先叫上證人台的,是隸屬於警視廳搜查一課強行犯科的長瀨警部。
  接下來將揭露阿武隈是採用了什麼手段抵達了何種真相。就算我真的很討厭他,還是難掩期待。
  「長瀨警部,您是本案調查的主導人嗎?」
  「是的,算是。」
  「你們是否調查過被害人一之瀨先生的持有物品?」
  「當然。」
  「聽說一之瀨先生被殺害的時候,身上攜帶著封箱膠帶與繩子,是嗎?」
  「是。」
  「你們有沒有調查過這些東西是在什麼時候買的?」
  「有的,六月二十七日,在附近的暢貨中心買的。」
  「那正是一之瀨先生因為跟蹤行為被警方警告的日期。不只這樣,你們知道他在同一天上網買了電擊棒嗎?」
  「咦?呃,對,他好像有買。」
  突然聽到電擊棒,長瀨警部微微動搖。
  法庭內也傳來一陣窸窣聲。我們終於提到電擊棒的存在,這是說明案發當時榊原小姐為什麼昏倒的重要證據。
  「那麼,您知道那根電擊棒的型號是HE120BL嗎?」
  這明顯是誘導式詢問,但這麼做是為了縮短詢問時間,而且他對我們而言是敵對證人。朱鷺川檢察官也沒有提出異議。
  「是,應該是這個型號沒錯,若能讓我確認筆記本,馬上就能知道答案。」
  「我再請教您,您有沒有想過這根電擊棒曾經在本案中被使用呢?」
  「不、不曾。」
  「您知道多位證人都指證被告當時昏倒在案發現場吧?」
  「等等,不對吧,被告昏倒與否,從來沒有獲得證實啊。」
  「原來如此,是這樣沒錯,但被告倒在案發現場是事實。」
  「對的。」
  「那我們也可以這樣推測:一之瀨先生在路邊埋伏,使用電擊棒將被告擊暈,如此一來,昏倒的被告當然不可能殺人。」
  法庭微微騷動。我們始終主張被告人失去意識,不可能殺人,隨著物證出現,這項主張似乎更具有衝擊性。
  「不,你們的主張毫無根據。」
  長瀨警部斷然說道,一舉澆熄法庭內的騷動聲。
  「可以請教理由嗎?」
  「理由有兩個。第一,我們已經仔細搜索過了,並未在現場發現電擊棒。」
  「關於現場搜索這點,清水巡查部長已經為我們作證,在警方封鎖現場前,無法排除可能有人混入現場帶走證據的可能性。」
  「是的,這就交由陪審團來判斷。我否認被告當時處於昏迷狀態還有另一個理由:電擊棒根本不能將人電暈,它只能造成麻痺效果,性質上不是昏迷。」
  「原來如此,請問您是電擊棒的專家嗎?」
  「呃,不,但職務上我必須對防身道具有基本了解。」
  「您似乎聽不懂我的問題,我再問一遍,您是電擊棒的專家嗎?這裡是法院,您有義務回答是或不是。」
  阿武隈完全不留餘地。
  「那我只能回答不是了。」
  「既然如此,請不要不懂裝懂,我接下來會傳喚電擊棒的專家。本證人的主詰問結束,請進行反詰問。」
  「……我沒有問題要問。」
  朱鷺川檢察官沒有特別進行反詰問,他的目標應該是下一位證人。

  ◆

  我們接著傳喚的證人是一位三十歲出頭的男子。自從我們在開庭前決定要把焦點放在電擊棒後,我便努力尋找這位證人。
  「請先說明您的姓名和職業。」
  「我叫新藤信彥,是防身用品專賣店的老闆。我可以說店名嗎?我們的店名叫做『Self Defense Goods Shop』。」
  證人新藤喜孜孜地報出店名。這是一場全國關注的審判,沒有任何廣告方式比站上證人台宣傳更有效果。
  「請問您是電擊棒的專家嗎?」
  「是的,可以這麼說。我專門販賣各種電擊棒,並親身試驗各種產品的效果。」
  「所以您自己都有使用過嗎?」
  「是的,有些電擊棒的效果有誇大不實之嫌,這麼重要的防身用品要是臨時派不上用場不是很危險嗎?所以我才親自實驗,只賣有效的商品給我的客人。」
  「我再請教您下一個問題,為什麼被害人一之瀨先生案發前在附近商家買了繩子和膠帶,但只有電擊棒是事前上網購買的呢?您怎麼看?」
  「異議!這是誘導性詢問!」
  「那我改變問題。和實體店家相比,上網購買電擊棒有什麼優點?」
  「我可以想到兩個原因,一是販賣電擊棒的實體店家很少,二是購買電擊棒時一定會被要求出示身分證,除了要確認年齡,姓名和地址也會留下紀錄,過程繁瑣,所以很多人都會選擇上網購買。」
  「我想請教一之瀨先生購買的HE120BL電擊棒,是怎樣的產品?」
  「這是很新的產品,號稱電壓有一百二十萬伏特。」
  「請問這種電擊棒能使人昏倒嗎?」
  「視情況而定,但基本上電擊棒無法把人電暈。」
  證人肯定地說。被告方的證人自己否定電擊棒能致人昏迷,令法庭一陣喧騰。
  「為什麼不會昏倒呢?」
  「呃,我想想要怎麼解釋。我想大部分人都在理化課學過,所有導體都具有電阻,這是一種阻礙電流通過的特性。各位應該都聽過焦耳定律吧?電流通過導體的時候,會因為電阻和電流的強度產生熱能,這就是電暖爐的原理。」
  內容突然變得專門起來。
  「重要的是電氣的流動,也就是電流。因為有電流,才會形成燙傷或是神經傷害等所謂的電擊傷。像靜電就是很好的例子,靜電隨隨便便就有一萬伏特,但是因為電流很小,所以幾乎不對人體造成影響,多數電擊棒也是高電壓低電流的構造,畢竟電擊棒的目的並非把人電死。人體藉由微弱的生物電來動作,電擊棒的原理是擾亂人體的生物電,使人一時之間無法動彈。」
  「所以,人被電擊棒電暈的可能性是零嗎?」
  「不,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基本上人體的抗電性很強,只是靜電程度的電壓不會對人體造成危險,但我們不能忽視歐姆定律,電壓越高的電擊棒,形成的電流越強,當然會在瞬間對人體造成劇痛和麻痺現象,這股衝擊絕對可能使某些人昏倒。此外,如果當事者因為暫時性的麻痺而撞到頭,也有可能昏倒。」
  「謝謝您。好的,請各位回想一下,榊原被告只有額頭出現撞傷,檢方因此主張手腳沒事、只有額頭受傷表示是人為造成的。請問新藤先生,假設突然被人從背後使用電擊棒攻擊,是否很有可能直接倒向前方,因而撞到額頭呢?」
  「是的,可能性很高。我自己用過電擊棒,強烈電流造成的麻痺會引發劇痛,使肌肉收縮,讓身體無法自由行動,這時候倒地撞到額頭的可能性很高。假設當事者又是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突然被電,更容易受到驚嚇。」
  「也就是說,如果突然被人從背後用電擊棒攻擊,昏倒的機率會更高是嗎?」
  「沒錯,這是很大的衝擊,有沒有預先做好心理準備,所受到的驚嚇程度也會完全不一樣。」
  「我問完了,謝謝您。」
  「檢方要進行反詰問。」
  朱鷺川檢察官似乎有什麼想法,隨即喊道。
  「有一件事我想確認清楚。即使電擊棒有可能使人昏倒,但它本身並未具備使人昏倒的功能,對不對?」
  「對,這點沒有疑慮。」
  「不論電擊棒的電壓有多強,絕大部分當事者都只是依照狀況感受到不同程度的疼痛而已,對吧?」
  「是的,我想不昏倒的機率比較高。」
  「請問本案的被告人受到電擊棒攻擊,剛好撞頭額頭昏迷的情形,是不是幾乎不可能發生呢?」
  我馬上起立。
  「異議!這是誤導性提問!」
  「認可。」
  「那我改變問題。」
  朱鷺川間不容髮地說。
  「電擊棒真的能夠引發劇痛嗎?」
  「是的。」
  「以一般刑事案件為例,通常就算遇到電擊棒攻擊,當事者也只是身體暫時麻痺、感受到強烈痛楚而已,仍保有清楚的意識,這才是現實。您是否聽過遭受電擊棒攻擊的人,因為害怕而產生憤怒,進而反擊的例子呢?」
  「……不是沒聽過。」
  「那請問被跟蹤狂用電擊棒攻擊的女子,是否有可能因為痛楚和恐懼而揮舞身上的菜刀,進而殺死對方呢?」
  「異議!」
  「我取消問題,結束反詰問。」
  我雖然表達抗議,但朱鷺川檢察官不等審判長裁定便自行取消問題。
  「阿武隈,剛剛那樣是不是不太妙?這樣一來,對方甚至可以反過來主張電擊棒是引發案件的主因。」
  「冷靜點,這些都在我的計算之內,我甚至要感謝他呢。」
  這段話為惶恐不安的我注入力量。但是,我仍然不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內心七上八下。
  「辯護方如果不需要再次進行主詰問,請傳喚下一位證人。」
  「不需要再次進行主詰問,我們想傳喚下一位證人。」
  阿武隈起身回答審判長。
  「我們將會依序傳喚案發當時人在現場的渡邊先生和三井先生,但開始之前想請審判長給我們五分鐘左右的休息時間,本多律師說他肚子痛,想去上廁所。」
  「!」
  我好不容易才忍下怒瞪阿武隈的衝動,急忙手抱肚子裝痛。我相信阿武隈這麼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明白了,休息十分鐘。」
  審判長大概也對我的演技感到懷疑,但又無法否決生理方面的需求,表情微帶不悅地允諾。
  這一刻,就在審判長許可休息的這一刻──
  阿武隈咧嘴一笑,用只有我能聽見的音量說:
  「好,如此一來就完成所有布局。接下來只要三井別失手,我們就贏定了。」
  「咦?三井?」
  為何這時候會提到偵探三井?我想起昨晚阿武隈說要委託他辦事,到底是什麼事情呢?
  進入休息時間,法庭內便吱吱喳喳地吵鬧起來,我再也按捺不住地問:
  「阿武隈,你差不多該把你的策略告訴我了吧?」
  「你想知道嗎?我覺得等一切都水到渠成再讓你知道比較好。」
  我越發感到不安。
  「等一下,你到底想做什麼?不可以做違法的事情喔。」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反正被罵是遲早的事。你既然要和我搭檔,也差不多該下定決心了。」
  這樣的回答方式使我產生不好的預感。阿武隈一次也不曾向我保證他不會從事違法勾當。
  我大概猜到是怎麼回事,阿武隈八成又做了什麼違法行為。

  ◆

  我和阿武隈一走出法庭,便佯裝要上廁所,往逃生梯的方向走去。東京地方法院人潮進出洶湧,廁所和走廊隨時都有人經過,只有逃生梯大家不會去。因為大部分人都是搭電梯,所以逃生梯的樓梯間算是一個隱密的地方。
  「阿武隈,現在旁邊沒人,你快告訴我你想幹嘛。」
  「我知道,你不要急。」
  到這時候,阿武隈總算不再迴避,開始說明:
  「我昨晚拜託三井做一件事。我要他答應我一項要求,否則我就要毀約,在法庭上說出他是偵探。」
  「呃,你好過分。」
  「哪裡過分,我會付錢,而他也接受。如此一來,我們就各自握有彼此的把柄,是命運共同體。」
  「等等,你給了他自己的把柄?」
  阿武隈揚起惡魔的微笑。
  「沒錯。案發當時不是有個叫渡邊的醫生壓著一之瀨的脖子嗎?我請他把真里給的電擊棒偷偷塞進那個醫生的包包裡。」
  我必須努力轉動腦袋才能理解這番話。
  昨天阿武隈從真里小姐手中收下電擊棒,型號和一之瀨在事發前買的電擊棒一樣是HE120BL。
  他把這樣東西藏進醫生包包的目的是什麼?
  「你還不懂嗎?從現場拿走電擊棒的人,八成就是本案真正的犯人,如此一來我們就贏定──」
  阿武隈沒能把這句話說完。

  因為我狠狠揍了他的臉。

  「好痛!王八蛋,竟然突然揍人,我要以現行犯逮捕你喔!」
  阿武隈雖然被揍,但臉上依然掛著淡淡的笑意,宛如早就料到我會打他。
  「還不是因為你做了讓人不得不打你的事嗎!你……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的怒氣逐漸升高,越想越七竅生煙。
  「你非得逼我說清楚不可嗎?告訴你,我可以為了逼出真凶,不惜偽造證據。」
  我恨不得多揍他一拳,但這次沒有出其不意,不但被他輕鬆閃過,右手還遭到反扣。我動彈不得,持續大叫: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你不是答應過我,和我聯手時不會再做違法的事嗎!」
  「少來,我哪時候答應過你?我頂多說會盡量配合吧。」
  「開什麼玩笑!偽造證據對律師來說是最爛的行為!」
  「你真的這麼想?」
  阿武隈扣住我的右手,把我壓向牆邊。
  「你太傻了。請問檢方呢?朱鷺川可是偽造了整封恐嚇信啊!你明知道他犯法,卻沒有制裁他的手段,所以選擇當作沒看見嗎?他的行為可是比我們要卑劣下等一百萬倍,不是嗎?」
  「就算這樣,我們也不該跟著他墮落啊!」
  「喂,你不要搞錯喔,無法保護委託人的律師才是最爛的律師。請問捏造證據有什麼不對?如果這樣能幫助委託人取得勝訴,不是雙贏的局面嗎?」
  「不對!才不是這樣!我們律師有義務保護委託人,但這個義務應該在合法的範圍內執行!」
  阿武隈刻意大嘆一口氣,放開了我。
  「唉,如果是以前的你也就算了,沒想到你會蠢到知道檢方的惡行後依舊執迷不悟,早知道我就不告訴你了,只要最後能取得無罪勝訴,相信你就會明白我的苦心。」
  這句話對我簡直是火上加油。
  他當真覺得只要不被發現,想幹什麼都可以?
  我想他就是這種人吧。沒錯,跟他「惡魔辯護人」的外號如出一轍。我想不到其他詞彙能形容對捏造證據毫不猶豫的律師。我明明知道他是這種人,卻還三番兩次找他幫忙,簡直蠢斃了。
  「不用說了!我受夠了!我拒絕和會捏造證據的律師合作,我們就此分道揚鑣吧。」
  阿武隈似乎連我會氣炸都在預料之中,不但沒生氣,還輕輕地笑了。
  「好啊,剩下來的審判你自己看著辦,我樂得輕鬆。不過已經收下的錢,我是不會退還的。」
  「錢送你吧。相對地,請你滾遠一點,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好啊,我不會主動去找你,但歡迎你隨時來找我。我待在哪裡你都知道。」
  我在心裡發誓不會再去找他。
  阿武隈轉身,準備下樓離去,中間一度停下腳步回頭。
  「對了,給你最後一個忠告,我的確做了偽證,但是你仔細想想,我為什麼要做偽證。」
  「……」
  我無言以對。我並不想了解偽造證據有何意義。
  「剩下的審判加油囉。別擔心,必要知識我都已經傳授給你了,只要有心,想獲得勝訴並不難。」
  我只能沉默看著阿武隈揚長而去。

  2

  我獨自一人回到法庭,看也知道我在生氣,陪審團紛紛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可是我沒有餘力理會他們。
  「請問您的肚子沒事了嗎?」
  榊原小姐從旁邊的被告席出聲關切。
  對喔,我差點忘記自己是假裝肚子痛才獲得休息時間。
  無論我的心情有多亂,都不能影響到榊原小姐。於是,我裝出笑臉說:
  「放心,已經好多了。」
  然而注視著她的雙眼說謊,讓我真的胃痛起來。阿武隈離開了,接下來我必須獨自為她辯護,靠自己的力量為她贏得無罪勝訴。
  儘管知道想也沒用,我還是不停思索,阿武隈和我一起參與了這場審判,並從中發現真相,既然如此,我沒有道理猜不出來。
  我快速瞥向旁聽席,阿武隈剛剛說,接下來要傳喚的證人是渡邊醫生和偵探三井,這兩人一起坐在旁聽席的第一排,渡邊的腳邊放著一般上班族使用的公事包,憑三井的身手,要把電擊棒偷偷塞進公事包裡並不困難。
  三井的表情也說明了一切,他對上我的雙眼後默默點了個頭。
  「嗯?」
  我猛然察覺一件事。
  等等,仔細想想,阿武隈為什麼要把與一之瀨的購買紀錄相同的電擊棒放入渡邊的包包裡呢?
  不,我知道原因,帶走電擊棒的人即可能是真凶。那個垃圾律師想藉由這個行為,將渡邊塑造為真正的凶手。
  問題是──為什麼是渡邊?
  本案有多位證人受到傳喚,扣除被害人一之瀨,警察抵達現場前,現場一共有酒井舅舅、榊原小姐以及三位目擊證人──鈴木、渡邊與偵探三井,合計五人在場。為什麼阿武隈選擇塑造渡邊為凶手呢?
  「……啊。」
  我想起其他提示了。
  比方說庭審第一天結束時,阿武隈的反應。當時他的言行舉止,像是已經知道真相。那天傳喚的證人分別是鈴木、渡邊、三井,以及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的警察和負責司法解剖的法醫。阿武隈從這些人的證詞中發現了某件事。
  我依序回想前三名證人的證詞。鈴木說她聽到榊原小姐的呼救聲,來到小巷一看,驚見殺人現場,嚇得跌坐在地放聲尖叫。
  然後是渡邊,他是一之瀨的伯伯,偶然行經現場,試圖為脖子大量失血的一之瀨止血。
  第三位證人是三井,他是私家偵探,因為懷疑委託人一之瀨心懷不軌而守在近處,碰巧聽到鈴木的慘叫,趕至現場報警。
  當時趕到現場的還有一人──不,兩人,他們是巡邏中的警察,接獲報案抵達現場時已經來不及了,僅以準現行犯逮捕了自稱是凶手的舅舅。
  此外,庭審第一天並未上台作證的另外兩名證人──酒井舅舅和榊原小姐也是阿武隈的判斷依據。
  榊原小姐在前往廚藝班上課的路上遭到一之瀨埋伏,尖叫逃竄,最後昏倒。
  人在近處的舅舅聽見榊原小姐的慘叫聲,找到小巷時,一之瀨已經被刺中脖子,榊原小姐則握著染血的菜刀倒在地上,舅舅見狀,急忙以手帕擦拭刀柄並自行握住,佯裝成犯人。
  阿武隈發現的凶手一定就在這些人之中,舅舅和榊原小姐都不能排除殺人嫌疑。
  對了,庭審第一天站上證人台的還有另一人,就是法醫。雖然他不可能是嫌犯,但說的話具有參考價值。他的證詞非常單純:被害人一之瀨死於頸動脈大量失血,傷口非常深,是蓄意將菜刀刺入脖子造成,凶手身上一定會噴到血──
  「啊。」
  回想到這裡,我茅塞頓開。
  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也能解釋為什麼阿武隈知道犯人是誰。
  同時,我感到火冒三丈。
  「王八蛋!」
  我甚至忘記自己身在法庭,在眾目睽睽下失態。
  「那個惡魔早就看穿一切!那些行動都有他的目的!」
  感覺糟透了。
  如此一來,應該就能還榊原小姐清白,並闡明案件真相。眼前最大的問題是沒有方法能證實這件事。不,正確來說有一個辦法,我現在完全了解是怎麼一回事,只要利用阿武隈假造的那根電擊棒不就行了?也就是說──我終於和阿武隈一起化身為惡魔。
  除此之外,我無計可施。如今我看見了阿武隈的思路──那是通往真相的道路,我終於明白他行動背後的目的。
  我當然也想過其他方法,然而只能靠違法手段通往真相,我無路可走。不,想久一點或許會靈光一現,但能用僅存的上廁所休息時間完成的方法只有一個。
  換句話說,我只能化身為惡魔。
  「惡魔!那傢伙真的是惡魔!」
  我以為自己更懂得公共禮儀,現在卻如同遭惡魔附身,雙手抱頭來回踱步,不顧旁聽民眾和榊原小姐的注視,用拳頭猛敲桌面。
  「本多律師?您沒事吧?」
  回過神來,我才發現休息時間已過,審判長就定位置,望見我的失態。不過想到我接下來要做的事,別人怎麼看待我,都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我沒事,您別放在心上,我已經恢復冷靜。」
  「呃,好吧。經過十分鐘的休息時間,我們繼續審理案子。對了,怎麼沒看見阿武隈律師呢?」
  「我的肚子痛好像轉移到他身上。他身體不舒服,先回家了。」
  法庭一陣騷動,連朱鷺川檢察官都瞠目結舌。
  原來我是可以臉不紅氣不喘說謊的人,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做了個深呼吸重拾冷靜,面對審判長說:
  「無論如何,這都不影響到本案審理,可以的話,希望庭審能繼續進行。」
  「那是再好不過。接下來要傳喚的證人,一樣是渡邊先生嗎?」
  「是的。」

  渡邊再次站上證人台,他是當場身亡的被害人一之瀨的伯伯,同時是池袋中央醫院的外科部長。
  「首先我要再次聲明,我方始終主張被告無罪。還有一件事情必須強調,那就是被害人一之瀨先生曾在案發前購買電擊棒,這解釋了被告為何被多位證人目擊她在案發當時倒在地上,不是能夠殺人的狀態。」
  「審判長,辯護人的發言並非詰問,而是主張。」
  朱鷺川檢察官出言干擾。
  「抱歉,我馬上進入詰問。渡邊先生,我們主張被告曾經遭受電擊棒攻擊,卻沒有在現場發現物證,這件事您怎麼看?」
  「你、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
  不用驚慌,因為我一問就知道了。
  「因為您在殺人之後,從現場帶走了電擊棒。」
  想當然耳,法庭內一陣混亂。
  「你怎麼突然血口噴人?我怎麼會是凶手?」
  「因為只要用很簡單的消去法就能知道答案。請回想庭審第一天上台作證的法醫木野下醫生提供的證詞:被害人頸動脈遭刺,血一定會噴到凶手身上。」
  「經你這麼一說,他是這樣說的沒錯。」
  「聽清楚了,扣除被害人一之瀨先生,本案當中身上染血的相關證人只有三人,分別是榊原被告、為了保護被告而自首的酒井先生,以及在本案中曾嘗試為被害人按住脖子止血的您。」
  法庭再次騷動。
  與此同時,我也對自己感到憤怒。為什麼阿武隈能輕易地導出結論呢?不,理由其實很好猜想,阿武隈恐怕是整個法庭裡唯一相信酒井舅舅和榊原小姐無罪的人。就連我都受到案件性質的影響,直到最後仍無法完全排除這兩人犯案的可能性。
  只有阿武隈不一樣,所以他當時一聽到法醫提出血會噴到凶手身上的證詞,馬上就察覺到真凶是誰。
  「請等一下,麻煩你搞清楚,我手上的血是為了替姪子止血才沾上去的……怎麼可以因為這樣就一口咬定我是凶手?」
  「不,您錯了,真相是這樣才對。請回想為了包庇被告而自首的酒井先生的證詞。他聽見榊原被告遇到跟蹤狂所發出的尖叫聲才趕往現場,卻因為巷弄和大樓的回聲干擾,無法立即聽出聲音傳來的方向。當他趕到現場時,一之瀨先生已經脖子遭刺身亡,旁邊躺著昏倒的榊原被告……不過,聞聲趕到現場的人不只有酒井先生,您也是。」
  「審判長,我要提出異議!辯護人只是在胡言亂語,他所說的事情毫無根據!」
  朱鷺川檢察官當然會抗議。
  我正面注視著審判長說:
  「審判長,請您再通融一下,我正在闡述本案的真相,如果法庭存在的目的是為了找出真相,請暫時讓我把話說完吧。您聽完若覺得我是胡言亂語,之後大可刪除發言紀錄。」
  「……您十分肯定嗎?」
  「是的,我也掌握了物證。」
  我有點緊張。審判長要是不答應,我便會失去糾舉真凶的機會。
  「好吧,請本多律師再說一下。」
  「非常感謝您。」
  緊張歸緊張,掌握物證的說法似乎奏效了,審判長願意再給我一點時間,這讓我稍微對法律界重拾一點信心。
  「我繼續說明。您為什麼能比酒井先生更早抵達現場呢?您當時曾作證,您在附近看見姪子徘徊街頭,覺得可疑便跟了過去,所以才比酒井先生早一步抵達現場。或者,本案雖然發生在後巷,這條路卻是從醫院到車站的最短捷徑,因此您可能只是剛好路過,結果目擊了這一幕──您看見您的姪子一之瀨先生使用電擊棒弄暈榊原小姐,正想把她綁走。」
  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話語接二連三地湧出來。
  「您除了訝異,應該也氣到發抖。您之前才因為姪子的跟蹤行為,影響到您在醫院內的風評,不是嗎?可是他非但不懂得反省,還想進一步綁架對方,做出明顯的犯罪行為,這件事要是再次傳出去,您在院內的地位恐將不保。您當然想阻止姪子犯案,但他是一個連警察的警告都不怕的人。他好不容易才逮到機會綁架榊原被告,冒然阻止可能導致他惱羞成怒。這時候,您發現一件事,您的腳邊掉落著一把菜刀,那是被告用來嚇唬一之瀨先生所揮舞過的菜刀。您不假思索地拿起菜刀威脅姪子,可能有口頭上警告他不要再做傻事,然後一時氣到想殺了他。最後,您將菜刀刺入一之瀨先生的脖子,殺死自己的姪子。」
  我在說話的時候,同時聽到法庭內傳來各種震驚的聲音。那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現在只想趕快將阿武隈察覺的真相一吐為快。
  「您當然不想成為殺人犯,所以想把罪行嫁禍給倒在現場的榊原被告,可是有樣東西妨礙了您。沒錯,菜刀。凶器菜刀上沾了您的指紋。您應該擦拭過凶器,再將凶器塞入昏倒的被告手中。隨後酒井先生用手帕做了一樣的動作,菜刀經過二度擦拭,當然檢驗不出您的指紋。不過警方只要再仔細調查一遍,或許就能找到您的指紋吧。」
  我邊說邊確認自己的推理。
  假設渡邊是真凶,還有一個合理的推測,於是我繼續說:
  「還有另一個阻礙,就是電擊棒。如果被告因為遭電擊棒攻擊而昏倒,就不可能殺人。您明白要把殺人罪行誣賴到被告頭上,現場掉落的電擊棒會是很大的阻礙,所以從現場帶走電擊棒。」
  我推敲著渡邊當時的行為繼續說,假裝撿起掉落的菜刀,做出刺殺一之瀨的動作,接著是發現電擊棒而驚慌失措的表情,並急忙將它帶走。
  「可是眼前還有其他問題,就算您當時能夠逃離現場,也不敢跑去大馬路搭電車離去。請回想法醫的證詞:被害人的頸動脈被刺,血一定會噴到凶手身上。您的雙手沾滿鮮血,不可能掩人耳目地離開,因此傷透了腦筋。」
  沒錯,這解釋了渡邊為何再次回到現場,假裝為姪子急救。
  「之後情況有了很大的改變,人們接二連三來到現場,第一個趕到的是人在附近的酒井先生,您當時可能躲在某個角落觀察,直到鈴木小姐出現才展開行動。鈴木小姐驚見命案現場,嚇得放聲大叫,其他人聽見聲音,很快就會聚集過來,您被逼急了。一旦被人看到您手上的血,將無法洗刷嫌疑,於是您假裝聽見鈴木小姐的慘叫聲而趕來,替脖子流血的姪子按壓止血,原因不用說明了吧?是為了掩飾噴到您手上的血。由此得證,相關證人當中,只有沾滿被害人血液的您有可能犯案。」
  我一口氣說了太多話,突然覺得口好渴。
  法庭內鴉雀無聲,大家似乎都在專心聆聽。
  「……很有趣的猜測。」
  大概是我說了太久,渡邊已經稍微拾回冷靜。
  「你說的長篇大論裡唯一能夠確定的,只有我手上沾了血。光憑這點就把我當成犯人,是不是太過分了點?我手上的血真的是替被害人止血時沾到的,這還不夠具體嗎?」
  「是啊,放心吧,我還有其他證據能證明自己的推論正確,那樣證據將明確指出您就是凶手。」
  法庭再次騷動,渡邊也嚇到面容扭曲,連朱鷺川檢察官都亂了方寸。
  「請各位回想一下,警方雖然仔細搜索過現場,卻沒有發現電擊棒的蹤影,這是為什麼呢?真相就如我方才所說,是您把電擊棒帶離現場。換句話說,只要電擊棒在您身上,就能證明我的假設。」
  我尖酸刻薄地說著,覺得自己越來越像那個討人厭的阿武隈。
  渡邊噗哧大笑,這是胸有成竹的笑容。我不意外,因為他一定已經把證據處理掉了。
  「很有趣嘛,你能夠證明電擊棒是我拿走的嗎?要不要來搜我家啊?我直接讓你們搜個痛快,連搜索票都省了。但要是沒搜到,我一定告你毀損名譽。」
  「沒這個必要,我不認為您會把殺人的決定性證據放在家裡,恐怕會把東西就近帶在身邊吧。我有一個請求,請您現在當著我和陪審團的面翻開包包,如果裡面藏著HE120BL電擊棒,就能證明我的假設。您既然堅稱自己不是凶手,應該不會拒絕吧?」
  「哼,蠢得要命,愛看就愛啊!」
  接下來發生的事使法庭陷入大亂,但我始終維持平靜。
  渡邊在證人台上用力將包包倒過來,一個黑色物品隨著文件和文具等一併掉落。
  渡邊頓時臉色大變。
  「可以請您拿起那樣東西嗎?讓陪審團看個仔細。」
  其實他沒有義務遵從,卻因為驚嚇過度,腦袋轉不過來,手發抖地撿起那樣東西。那是一根手掌大小的黑色電擊棒。
  我走到證人台前。
  「渡邊先生,可以請您讀出電擊棒的型號嗎?算了,看您的樣子應該不行吧。我代替您念,這是HE120BL電擊棒。」
  「不、不可能……它怎麼可能會在我的包包裡……」
  「不可能在包包裡?所以呢?您想說您明明把它藏在別的地方嗎?」
  「不、不是!這根電擊棒──呃,呃……」
  我可以清楚感覺到他的混亂。
  「您想說這是您的私人物品嗎?只是碰巧型號相同,都是HE120BL?既然如此,您應該能提出購買證明吧?據說購買電擊棒時需要出示身分證。」
  「不、不是,不是我的,這是──」
  「或者您想說,有人偷偷將它放進您的包包裡?如果是這樣,那可有趣了。請您告訴我,是誰、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法把它放入您的包包裡?您該不會想誣賴我吧?」
  我直接阻斷好幾種假設,渡邊默不作聲,我則乘勝追擊。
  「假設您是在犯案後才撿起它,上面應該會沾到您手上噴到的被害人血液。審判長,請立刻中斷庭審,將證物送去化驗,上面要是驗出血液反應,我要請檢方直接撤銷告訴,因為我們發現了未經公審前整理手續審核的重要證物。」
  我學著阿武隈虛張聲勢。
  我當然知道虛張聲勢非常危險。真里小姐準備的電擊棒上,不可能會有一之瀨的血液;但只要上面有一之瀨的血液,就沒人能否定我的主張。我也相信朱鷺川檢察官不敢鋌而走險。
  因為他和阿武隈是同一種人,能夠毫不猶豫地捏造證據。即使我明顯是虛張聲勢,但心中一旦產生疑慮,就無法一決勝負。
  也或許──這畢竟是阿武隈託人準備的電擊棒,我無法否定他從某處取得一之瀨的血液並沾上去的可能性。
  一切都按照劇本進行,連那個能言善辯的朱鷺川檢察官都不知所措,無法言語。這場審判幾乎可說勝負已定,看朱鷺川檢察官那副狼狽的模樣,就能知道陪審團會如何判定。
  「好吧,我承認!」
  渡邊眼見求助無門,開始編造出新的證詞。
  「沒錯,我的確從現場帶走電擊棒,但我沒有殺害姪子。我知道姪子是跟蹤犯,心想世人要是知道他帶著電擊棒這麼危險的東西上街就完蛋了,才會一時衝動撿起它。」
  「審判長!我也要提出異議!」
  朱鷺川檢察官也急忙搭話。
  「縱然假設證人從案發現場帶走電擊棒,這依然不構成殺人證據!這一切都是辯護人的詭辯!」
  「朱鷺川檢察官,謝了,我就是想聽這句話。」
  我邊說邊感到頭暈,在心裡責怪自己連這句話都要跟阿武隈學。
  「各位陪審員,我方曾多次主張榊原被告受到電擊棒攻擊,而朱鷺川檢察官在剛剛承認了這件事,他假設本案與電擊棒相關的可能性。受到電擊棒攻擊的被告無法動彈,不可能殺人。老實說吧,我沒有搜查權,根本沒有方法能證明渡邊先生是真凶。如今,榊原被告曾受電擊棒攻擊一事已經明朗,這證明她不可能殺人。朱鷺川檢察官,請您立刻撤銷告訴。」
  「不,我不答應!審判長,我再次抗議!證詞中曾出現遭電擊棒攻擊後,當事者也不會昏倒一說!我們也強調過,被告可能是被電擊棒激怒,才會怒火攻心地殺死被害人!」
  「很遺憾,關於這一點,我自有方法能證明被告人無罪。」
  我覺得自己很可悲,一切竟然都照著阿武隈的預料進展。
  阿武隈早就看穿朱鷺川檢察官的主張,因此當他從真里小姐手中收下電擊棒時,才會說「我想用這東西一擊電暈朱鷺川檢察官那個臭傢伙」。
  那不是比喻,阿武隈是真的想這麼做。
  「朱鷺川檢察官,請您現在試用這根電擊棒。如果您還是活蹦亂跳,我方會立刻承認自己的主張站不住腳。如果您遭電擊後的狀態無法殺人,就能證明被告無罪。」
  「什、什麼?」
  「若要拒絕,請提出正當理由。我們已經充分證實被告曾受到電擊棒攻擊,如今疑似用來犯案的電擊棒就在這裡,只要觀察實際被電的人的狀態,就能證明被告是有罪還是無罪,這不是很方便嗎?各位陪審員們。」
  我承認自己有點故意,還煽動陪審團。因為,我很肯定朱鷺川檢察官無法拒絕我的挑釁。
  「好啊,聽起來頗有道理,你就拿它來電我吧。」
  「等等,暫停。」
  審判長難掩困惑。
  「就算只有一點點可能性,只要電擊棒會對人體產生任何不良影響,本庭都不接受這樣的提案。」
  「審判長,這只是檢方和辯護方雙方一致同意的一道檢證手續,不需法院介入,您只要在旁邊看就行了。」
  朱鷺川檢察官巧妙地保證法院不用負連帶責任。不這麼說,審判長一定不會同意吧。
  審判長似乎也認同了這麼做有其必要,不再出面制止,選擇默認。
  「來,儘管試吧。」
  朱鷺川檢察官走到法庭中央。對他來說,這場實驗只需忍耐。只要他能熬過電擊棒的衝擊,就能瞬間扭轉情勢,證明被告有殺人嫌疑。
  我回應般地站到他面前,單手拿起電擊棒。
  「朱鷺川檢察官,能請您轉過身嗎?我們推測被告是從背後受到攻擊。」
  「好吧。」
  朱鷺川檢察官背對我,我可以感覺到他用力繃緊身體,準備承受衝擊。因為先前的證詞中曾經提到,毫無預警地遭受電擊棒攻擊,受到的衝擊會比較大,他一定是想只要繃緊身體就能忍過去。
  但這同時說明了只要讓他受到驚嚇,就能增加衝擊。一切都是阿武隈的布局。我將電擊棒對準朱鷺川檢察官的腰──然後做了換成是阿武隈一定會做的事。我用只有他能聽到的音量,小聲地說:

  「我知道你偽造了恐嚇信,接受懲罰吧。」

  「!」
  他受到驚嚇,身子震了一下。
  我趁機按下電擊棒的開關。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法庭內響起前所未聞的慘叫聲。
  朱鷺川檢察官的身體彎成ㄑ字形,直接倒地。額頭沒有撞到地面,恐怕是他最後的逞強。
  「呃,檢察官沒事吧?」
  連審判長都忍不住出聲關心。
  「啊……沒……咕……」
  他大概想說「我沒事」,但身體的生物電流受到干擾,無法順利說話。我也親身體驗過那種身體不受控制的感受。
  「朱鷺川檢察官,請您撤銷告訴。您若要拒絕,請立刻說『不』。請說。」
  「……唔、唔唔……」
  他拚命想開口,卻只能發出細小的呻吟。
  「審判長,檢方同意撤銷告訴。」
  另一位檢察官──井上檢察官放棄似地代替他發言。
  朱鷺川檢察官當然急於否定,不過當他理解自己連否決都做不到時,便乾脆地放棄掙扎,在地板倒下。

  於是,我承接的第三起殺人案就此落幕。
 楼主| 发表于 2018-1-23 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另一名惡魔誕生之日

  1

  我還依稀記得撤銷告訴、被告確定獲判無罪之後發生的事。
  先是渡邊被警方以任意同行的方式帶去做筆錄,接著,我和舅舅一同見證了榊原小姐獲釋。舅舅喜極而泣,我連忙道賀,記得榊原小姐也哭著向我道謝。
  然而這段期間我都魂不守舍,一直在想別的事情。
  阿武隈第二次和我聯手時曾經說過:

  『就算委託人沒犯罪,在法律上就是幫不了這個人的話又該怎麼辦?死心吞下有罪的判決嗎?你敢跟委託人這麼說?我明白你是無辜的,可是就是幫不了你,請乖乖坐牢二十年再說。』

  當時我完全無法反駁,只像個固執的孩子,一再強調自己的主張,說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捏造證據的做法。
  捏造證據違反了法律,違反了正義,我很清楚這件事。因此,每當我想起自己這次在法庭上的作為,就覺得自己快要瘋了。我學阿武隈使用違法手段逼出真凶,親自違反了法律和正義。
  可是,可是……
  如果我為了不觸法,眼睜睜看著榊原小姐冤枉入獄,這樣就叫做正義嗎?
  當然不是。
  這樣說吧,當一個人明明沒犯任何過錯卻被警方逮捕、遭到起訴的當下,便形成一個單純的事實。
  從當事人蒙受冤屈的那一刻起,正義就喪失了。倘若萬物皆按照正義運行,世界上就不存在冤獄。
  榊原小姐一案也是,打從一開始,正義就不存在。沒錯,從她被逮捕的那一刻起,正義就淪喪了。在這種情況下,又要如何談論善與惡?那很空虛,毫無意義可言。
  阿武隈想做的事和我實行的事,均為法律難容,我或許會喪失律師資格,但試問律師──不,不用侷限於律師──請問為了拯救無辜而不擇手段的行為,應該稱作什麼呢?
  應該是正義吧。即使無法大聲說出口,那依然是正義。
  冷靜想想,我的想法簡直不配當一名律師。回歸法律的原點,這個想法真的很愚蠢。人非聖賢,誰能知道委託人到底是不是無辜的呢?
  錯把殺人鬼當成無辜者,濫用辯護使之無罪的行為,或許不能稱為正義,然而阿武隈聲稱能看破謊言。也許他真的有超能力,也許他只是觀察力過人,這都不重要,重點是阿武隈拯救了無數冤屈之人,這才是事實。
  我不禁重新審思──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成為律師?
  見證榊原小姐獲得釋放後,我來到某座公園。

  2

  「呦,我還在賭你會不會來,結果你就來了。」
  傍晚時分,阿武隈一如往常坐在長椅上,迎接我的到來。他的臉頰微微泛紅,可能是被我打的,也可能是夕陽照射的關係。
  「審判結果呢?無罪勝訴,對吧?」
  「對,我按照你寫好的劇本,打贏了這場官司。」
  「我想也是。」
  阿武隈咧嘴一笑。他的表情彷彿早已看透一切,知道我會照他寫的劇本走,也知道我會來這裡報告結果。我果然還是很想揍他。
  「真奇怪啊,既然贏了,你為什麼會跑來這裡?照理說,你今晚不是應該和美女委託人去吃飯慶賀一下嗎?」
  「是啊,舅舅找我去吃飯,但我拒絕了,因為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什麼事情這麼重要,讓你拒絕跟美女吃飯?」
  「當然是你啊,我有事情想對你說。」
  我用力做了個深呼吸。要說出接下來的話,需要前所未有的勇氣。
  「我錯了。」
  阿武隈露出賊笑。
  「什麼錯了?」
  「這個社會需要像你這樣的律師。世界上有太多人蒙受不白之冤,拯救他們必須不擇手段,你的做法在特定時候是必要的。」
  「所以呢?你是特地來稱讚我的嗎?」
  「不,不是。」
  我站到坐著的阿武隈面前,直視他的雙眼。
  「我想和你組成搭檔。我已經深深明白要拯救那些無辜的人,需要你的力量和你的行事風格。我想通了,我也想成為『惡魔辯護人』。」
  阿武隈放聲大笑。附近要是有小學生,關於「愛偷看人的怪叔叔」的傳聞恐怕又要多一條。
  「是嗎?你總算懂了。不,我相信如果是你,一定會這麼說。」
  為什麼覺得我會懂?我感到疑惑,不過現在沒有心情追問。
  「也就是說,你以後願意跟我一起狠狠教訓那些警察囉?」
  「是的,我很樂意。」
  「很好,我答應和你組成搭檔,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事?不要向我借錢就好。」
  「聽好了,和拒絕美女邀約的人合作有違我的原則,請你現在立刻撥電話給酒井或榊原,說你事情忙完了,要不要一起吃個飯。等你順利約會完畢,我再當你的搭檔。」
  「我明白了,這還不簡單。」
  「是嗎?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你。沒差,我們一起繼續打拚吧,我會陪著你,直到你受不了為止。」
  「好啊,請多指教。」
  我笑著朝他伸出手。他也面露竊笑,握住我的手。
  如此這般,我成功騙過阿武隈。他聲稱自己能識破謊言,卻沒有看出我在說謊。
  我認同阿武隈的做法,但這不是為了「狠狠教訓那些警察」。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我利用了阿武隈的力量。
  世界上有許多人蒙受不白之冤,為了替他們尋回失落的正義,我要以毒攻毒。說是命中註定或許太誇張,但我認為,這就是我和阿武隈這個惡魔相逢的使命。
  因此,我要利用阿武隈,實行自己的正義。
 楼主| 发表于 2018-1-23 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聽說在日本的刑事法庭中,由檢方提出的證據實際上稱作「甲一號證據」或「甲五號證據」,由辯護方提出的證據則叫「乙〇號證據」。每次聽到這些名詞,我都感到很奇怪。
  為什麼不直接叫檢方證據和辯護方證據就好呢?突然聽到「乙三號證據」,誰知道是哪邊提出的證據啦……
  延續這個話題,嫌犯遭警方逮捕後,會先被留置在警察局兩天,之後會在二十四小時內由檢察官進行偵訊,一旦獲得法院許可,最多可以拘留嫌犯長達二十天。審判若是有罪,便拘押入獄。
  留置、拘留、拘押,這些詞難道就不能稍微改一下嗎……?
  開始寫起法庭小說後,我常常這麼想。聽說陪審團制度啟用後,這些專門術語和手續已逐年簡化,但我還是時常跟不上他們的用語。
  換個話題,本書曾數度提到司法交易。這是二〇一六年制定的法令,新聞說會從二〇一八年開始啟用。在本系列的舞台設定中,司法交易已經啟用,但有一點我必須補充說明。經過各式各樣的討論後,現行日本的司法交易規定「所犯的罪不得交易」。
  換句話說,持有毒品的人被捕之後,可以提出「我願意說出藏匿槍枝的地點,請幫我減刑」的交易,但本書和其他外國連續劇裡常見的「我老實認罪,請幫我減刑」這種司法交易,並未獲得認可。本系列於二〇一六年初在日本出版,不過我是從好幾年前開始寫的,內容可能與現行法令不符,關於這點,還請大家以寬容的心看待虛構的小說。我好像每次都在說一樣的事……

  好啦,不論書籍賣不賣座,「不法辯護人」系列都預定三集完結。
  如果您已經讀完本集,應該知道這樣安排的原因。要是還有下一集,內容將會和從前完全不同,變成本多選擇以毒攻毒──為了實行自己的正義不惜利用阿武隈的奮鬥記,我甚至想把書名改成《兩名不法辯護人》。
  對了,我想各位都察覺到之前書腰上的宣傳文字,沒錯,就是「大型跨媒體企畫進行中」這行字。可惜現階段我還無法透露更多細節,畢竟是大型企畫,難免變數較多。我至今都和大型跨媒體企畫無緣,現在也還沒什麼真實感受,甚至懷疑這個企畫可能胎死腹中,不過既然都公開了,或許可以期待吧?希望各位能持續鎖定後續消息。
  或許這樣一來書名便無法說換就換,但不管下一集是叫《不法辯護人4》還是《兩名不法辯護人》,還請期待更多本多的奮鬥記喔。
  那麼,誠心期待能在某處與您重逢。

  師走トオル
  @SiwasuToru
发表于 2018-1-24 19: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期待第四部的发展,这部不错,谢谢楼主分享,话说这作者是师走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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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4 23:14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说三本完结。。哦哦,完结了
发表于 2018-1-26 07:30 | 显示全部楼层
滿不錯的偵探類型的小說 謝謝大大提供3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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