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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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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本多孝好]Alone Together[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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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5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7-11-7 01:20 编辑

    本作品严格来说不算轻小说的范围,但是抱着想让更多人知晓的心情来做了这次录入。
      《在一起却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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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本多孝好
译者: 王蕰洁
录入: 国民爱抖露

声明:
1.        未经允许请不要将本录入传到任何其他组织或网络平台,若私自转载并由此出现的一系列问题,本人一概不予负责。
2.        本录入翻译取自本人自购的台版书籍翻译,有部分内容按本人的理解进行了修改,不能保证完全还原原文内容。(对于想看无修改正版内容的完美人士来说非常抱歉,请下载后删除)
3.        本书录入中难免存在语句不通,或多字、少字、错字的情况(毕竟录入和校对都是我一个人嘛),如果各位看客姥爷有发现也希望将错误指出并告知本人,以便本人能及时修改,为各位带来更好的阅读体验。
4.        若本录入导致原出版社(商)或代理商及著作者个人的困扰并要求删除,本人将无条件删除文本。(经得同意转载请保留此消息,尊重录入人员的辛苦劳动。)
最后,希望看完这本小说的朋友们能够喜欢。

   ------------------------------------------------------------------------


AloneTogether
作者:本多孝好[日]
一九七一年出生于东京,庆应义塾大学法学部毕业。大学四年级时创作短篇《沉睡之海》,荣获一九九四年第十六届小说推理新人赏。一九九九年第一本短篇集《MISSING》荣获二零零零年度“这本推理小说真厉害!”,接着推出的作品《ALONETOGERTHER》、《MOMENT》、《FINEDAYS》都引起相当大的注目,是新生代最受瞩目的小说家。
本多孝好以独特美学的世界观,日文特殊节奏与语感的流畅文体,深获年轻读者压倒性的喜好支持。很难去界定他的创作范畴是属于推理、青春小说,还是奇想、纯文学的领域,他的小说专注人与人之间纤细情感的深层描写,主人翁常处于都会城市的疏离中,有着现实和虚构空间交错的静谧气质。

简介:
如果你拥有一种力量,唤醒的不是爱,而是恐惧;得到的不是救赎,而是地狱……你怎么办?柳濑只要集中注意力,他的脑波就像一面镜子。越孤独的人,越可以用意志来感受对方真正的想法,辍学的杀人嫌疑犯、忧郁的家庭主妇、失业的中年男人……他尽力控制,压抑这股力量,因为那些被隐藏的,丑陋不堪的内在,说出来,没有人可以面对。
柳濑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会有这种天赋,是从父亲自杀之后吗?还是开始保护立花樱之后?八卦杂志社不断纠缠想要扒粪写独家?然而为什么当对方逼得越紧,柳濑却越发现黏附在自身的巨大秘密,要保护的立花樱突然消失不见……柳濑疑惑了,自己所拥有的能力,反而无法去探测身边亲近的人?
独特的力量,是把他推向丑陋、不堪的深渊?或是让他因理解人性而能够更温柔面对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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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5 23: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国民爱抖露 于 2017-11-9 00:50 编辑

1.        
风向变了。湿润的风带着栀子花的芳香,轻拂过我的脸庞。透过敞开的玻璃窗朝院子里望去,巴掌大的院子里整齐有序地种着各种植物,有桂花树、山茶花、栀子花、海棠花。
在狭小的日式房间里,我和教授在刷了黑漆的桌子边对面而坐。我的双脚脚趾早就失去了知觉。我们面前分别放着沏满茶水的茶杯,但我俩谁都没碰过。教授仿佛忘了面前还有茶杯,而我却没有机会将其端到手里。教授似乎正在为某些事感到烦躁不安。远方的干线公路上传来悠长的汽笛声。
“我有……”
待汽笛余音消失后,教授终于开口说话了。听到教授说话,我将目光转回到教授身上。
“有一事相托。”
“您请讲。”
我默默地观察着教授的脸,同时等待他的后文。他的面容苍老,与三年前相比已是大不一样。与其说他的脸上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毋宁说他的脸让人联想到了“丧失”二字。某种可以阻止苍老的东西从他脸上消失了,譬如说——意志。
我禁不住将教授三年前的容貌与眼前看到的脸重叠起来进行对比。他三年前就已经是教授了,而那时我只是医科大学一年级的学生,教授站在讲台上面对着八十多名新手。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超越威严的神圣感。教授是脑神经学的权威,在校内,他是最有希望的下任校长候选人。在校外,他担任着政府咨询机构等众多组织的重要职务。据说,他本不是给毫无医学常识的一年级新生上课的人选,但是,他感慨现今的医师资质低下,因此在他本人的强烈要求下,承担了给我们授课的任务。教授站在阶梯教室的讲台上,双眼迅速从学生身上扫过。他仅凭从瘦小的身体中散发出的能量,便轻而易举地把八十多个年轻人震慑住了。
“你不觉的纳闷吗?”
教授的声音将他三年前的身影从我脑海中驱赶殆尽。我的眼前只剩下这个略显苍老的男人。
我反问道:“纳闷?纳闷什么?”
“我和你,虽说不上素不相识,但也差不多吧。你来听过我几次课?五次,还是六次?”
“六次。”
“对于我而已,你不过是每年入学的数十名新生中的一员而已,何况现在你已经不是我的学生了。我为什么要特地把你喊过来呢,你不觉得纳闷吗?”
“在纳闷之前,我首先感到吃惊。你竟然还记得我这个没等到第二年夏天便退学了的学生。”
教授颔首道:“我听过你主动退学的消息,虽然也觉得有点可惜,但说实话,我却没怎么把它当回事儿。直到一个月前,我看到了一篇新闻报道,里面提及专门收留不肯上学的中小学生的私塾,并对此做了专访。我在展示教学场景的照片里看到了你。我自己都……”
教授笑了一笑,续道:“其实连我自己都搞不懂。我为什么会记得早在三年前就已经退学的你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是为什么呢?”
说到最后,他开始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教授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望向空中,仿佛在追忆往昔。那时,我只跟教授说过一次话。
教授当时正在讲述关于大脑的问题,他给我们讲授大脑的精密构造,并告诉我们说人类基本上没有了解大脑。
“有问题吗?”
下课铃响了,教授面对蠢蠢欲动的学生们随口问道。我举起了手。
教授捕捉到我的视线,对我点点头。不知是否因为已经有了活动计划,几个学生对教授拖堂之事长吁短叹。我无视他们的叹息,站了起来。
“你刚才说,大脑有很多人类尚无法理解的部分。”
教授颔首表示认同。
“既然这样,”我克制着犹豫,问道:“你说诅咒会不会进入大脑呢?”
教授用手扶着眼镜腿,眯着眼睛,讶然问道:“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有机会进入人的大脑?”
“诅咒——Curse,某人祈祷另一个人的不幸。”
“诅咒进入大脑?这是什么意思?”
“诅咒按照他人的意志,把情报输入无意识的领域,从而操纵拥有该大脑的个体的可能性。”
“喂,喂!你在瞎扯些什么啊?”
不知是谁开玩笑的喊了一句,学生们哄堂大笑。我没有笑,教授也没有笑。
“关于诅咒,”教授似乎在责备大家的哄笑,他肃容说道:“有关诅咒,我不太清楚。正如我刚才说过的,人类尚未了解大脑所有的功能。就算到了未来,恐怕人们都不会彻底了解大脑。在人类绝对无法了解的大脑领域里,或许住着神灵和恶魔,正是他们掌管着祝福或诅咒。因此,你问我可能性,我只能这样答复你——这种可能性是不否认的。你大概觉得我的回答跟没回答一样,但是如果继续深入探讨的话,便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教室登时变得一片死寂。
最初的沉默,是教授的开口所致;接下来的沉默,则是学生们被教授的回答惊愕。
神灵&恶魔,祝福&诅咒……
医科大学的教授对新生们说的话也太出格了。而教授不畏惧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对着满教室的学生们朗声说道:“各位新生,我想对你们说的是:请你们牢牢记住,医术是一种神职,医生是神职人员。嘲笑神灵和恶魔的人是无法胜任医生工作的,嘲笑祈祷和诅咒的人是无法胜任医生工作的。在人类燃尽自己所有的热情、耗尽自己一生精力的地方,有神灵和恶魔的存在,也有祝福与诅咒的存在,我再强调一遍,医生是神职人员!而你们,则是未来的神职人员!这一点请你们务必记住!”
说完,教授丢下目瞪口呆的学生们,悠然离开教室。
“那是……”教授微微一笑:“那是我听说过的最独特的问题。对,恐怕我就是因此才会记住你的。统一的知识只能让人们产生相同的好奇心。而你则不属于这个框架,况且,我也不认识除你之外的其他这种人。”
恐怕真是这样的。
说完,教授自我认同般点了点头,把手伸向茶杯。我赶紧学着教授的动作,拿起茶杯。
“你在那所私塾里工作很长时间了吗?”
教授呷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水,问道。
“退学后不久我便去了那所私塾,差不多快有俩年了吧。”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呢?你为什么退学呢?要知道能够考上我们大学是很不容易的,既需要你个人的努力,还需要花费很多钱。”
“是啊,”我点点头:“我努力过了,也花了很多钱。”
“那,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草率地选择了退学呢?”
“因为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要弄明白,所以才考入那所大学。但是,当教授说你不知道的时候,我便意识到这个方法行不通。即使我沿着教授你走过的路重走一遍,其结果也应该一样,所以我退学了。”
“是关于诅咒的事?”
“是的。”
教授盯着我的脸。
须臾,他欣然笑了。
“你好像不想提起诅咒的事嘛!”
“与其说不想提及,”我说道:“倒不如说我怕把这个话题弄荒唐了。”
“荒唐的话题嘛,”教授笑道:“我倒是不讨厌。”
“我想早晚有一天我会说的,”我说道:“但是目前不行。”
“我明白了。”
教授点点头,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他再次把手伸向茶杯,却没端起来。他用手指内侧抚摸着茶杯的表面,仿佛茶杯上凹凸不平的纹路里隐藏着重要信息似的。我静静地等待着教授继续说话。
前天,邮递员把教授的信送到了我就职的私塾。他在信中首先就突然写信给我一事致歉,同时表示无论如何都想尽快见到我一面。我刚刚从俩周前的报道上看到关于教授案件的报道,自然没理由拒绝,所以按照信中附的地图来到了教授家。
“我说过有件事要拜托你的。”
教授边全神贯注地继续抚摸着茶杯边对我说,似乎是在向我传达从其中解读到的信息。
“是的。”
“我想请你保护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我记得在我尚未退学时曾听说过教授的夫人早就过世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教授有交往过密的女人也不足为奇,并且,考虑到教授现在的情况,我不禁认为哪个女人也正在为教授的案子而感到焦虑。我对教授在这种情况下仍然牵挂的女人产生了兴趣。
兴许教授猜透了我的想法,他紧盯着茶杯的目光略微抬高了一点,看了看我的表情,然后苦笑起来。
“不是你想得那样啦,虽然称之为女人,但那孩子不过才十四岁而已。”
“啊!十四岁!”我也苦笑起来。“做您女儿都嫌太小了吧!是您孙女吗?”
“不是,是女儿,是我杀死的那个人的女儿。”
杀死。这个词令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那种事,作为医疗行业行为是否妥当呢?是否有其必要性呢?他是否已经取得了患者家属的认可呢?那是否作为安乐死或尊严死①而应该采取的手段呢?鉴于教授的声明,各家报纸几乎都在头版头条转发了那条新闻。最初被大肆报道的新闻经过大约两周的时间后,在报纸上已经只占很小的一块地方了。但是,在教授身边,各种骚扰却都没有因此而有所减少。在进入教授家之前,我还看到了几个貌似记者的人呢。放在房间角落里的电话,也被拔了电话线。
我问道:“您会被逮捕吗?”
“起码会被起诉,接下来就是耗费时日的审判了。”
教授淡淡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仿佛在谈论他人之事。
如果说我想问他些什么的话,我倒是有几个问题要问。
——您为什么要杀死那女人呢?没有别的手段了吗?您将为此失去很多东西,您不惋惜吗?您现在后悔了吗?
然而我最想问的是:对于那件事,您为何保持沉默呢?
自那条新闻爆出以来,我一直等着他辩解。我想教授肯定准备好了让人们去讨论的说辞。说世人伪善也好,说他狡辩也罢,我想他都会向世人抛出他的说辞。但是,我错了,教授保持了沉默,犹如沉浸在英雄主义中的好莱坞电影的主角一样。他说过,医生是神职人员,而神职人员当不了英雄,更不可能成为英雄。无论是被世人忽略还是被世人轻视,神职人员都该坚持自己信奉的言论,都该向社会提出人们自己无法解释的问题。但是,教授没有这么做。
原因何在呢?
“你说过医生是神职人员,对吧?”
教授点头表示认同。
“您的观点至今仍未改变,对吗?”
教授突然闭上眼睛,仿佛在自问是否有资格回答这个根本无须犹豫的问题。
“没错……”
教授睁开眼睛。那一瞬间,他的脸变回了在阶梯教室里震慑了年轻人的那张脸。
“没变。”
“我明白了。”我点点头,重拾刚才的话题:“您说让我保护她,难道那孩子有危险?”
“没有,她倒不是有危险。”教授犹豫着该如何表达那种感情,略略思忖之后,说道:“可能是有犯罪的意识吧。那孩子还处于需要监护人的年龄,而我却夺走了她的母亲。我想保护她,却没有资格。诚如你所说,我可能会被逮捕。总之,我想到了那则新闻,虽然有点一厢情愿,但是我觉得你可以保护她的。”
“她父亲呢?”
“健在。虽然她有父亲,不过……”
教授的话变得含糊不清,我无法听到更多内容。
“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说道:“虽然我在那样一所私塾里工作,但若就此认定我有特殊办法对付中小学生,有一点是需要纠错的,我当不了孩子的监护人。”
“不过,你或许可以和她成为朋友。”
“是的,前提是如果我跟那孩子奇迹般投缘的话。”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奇迹般投缘……”教授笑了,“但是,我想你们会的。”
我本来就没打算拒绝他,于是顺口说道:“那我试试吧,我会尽最大努力的。”
“万分感谢。”
教授双手撑着桌面,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我这样答应下来,好不好呢?
在回家的电车上,这种念头无数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时值星期天的傍晚,电车里一片轻松。人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人在看漫画,有人在看小说,有人在听音乐,还有人在睡觉。
“只要与人相处……”
在身体随着电车单调的节奏摇摆之际,我偶然想到了父亲的话。
“只要与人相处,就会伤害到对方,自己也会受到伤害,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但是我们,我和你或许就没有这么简单了。我们有时候会毁掉对方,有时候则会毁掉自己。”
我知道父亲说得没错。我不认为自己能够为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初中生做些什么,但是,我反复琢磨,却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在那种情况下拒绝教授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从车站上坡的路好像长了许多。回到只有十平方的公寓里,我把手中的钥匙往桌上一扔,长叹了口气。当我脱掉夹克准备洗脸时,突然感觉视线所及的某个角落里有东西动了一下。借助装在房间角落里的镜子可以看到门口的情况。我看到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不禁讶然回望。一个身材修长、穿着得体的灰西装男人正站在那里。平时开门都会有很响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我却连这种声音都没听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
“请问你是柳濑先生吗?”
男人望着不知所措的我,问道。他脸上浮现出的笑容让我觉得他是来推销产品的。但是,他的眼神无精打采。
“是我。”我把夹克重新披在肩上,转身走到男人面前,“有事?”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男人在我提出疑问之前,从西装内衣兜里掏出名片。名片上既没有住址也没有电话号码,只写着他的姓名和头衔,是自由撰稿人。
我问道:“你是自由撰稿人?”
男人点了点头,答道:“是的。”
然而,他不像个自由撰稿人。他身上缺乏低俗的好奇心,高尚的使命感和其他的一切能量。如果他说自己想要成为陶艺家,结果遭受了挫折,或者说自己是偶然在某个领域取得成功的通俗音乐家,我倒是有几分相信。男人好像很不满意我的表情。他似乎觉得我把他当成了笨蛋。
我问道:“你想问什么?”
“我想就某大学医院里的杀人案问几个问题……你懂的。”
“笠井教授?”
“对,就是笠井。”
“你准备挺充分的嘛。”我有些惊讶。“你究竟听谁说的?”
“我没听任何人说起过,”男人保持着优雅的笑容和无精打采的眼神,“我从你去笠井家开始就一直跟踪着你。”
我顿时感到不悦。问道:“跟踪我?”
“是的。我知道这很不礼貌。”
男人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朝屋里望去,仿佛在期待我请他进屋似的。而我则装作没看到。
“非常遗憾,我想我没有什么可以跟你说的。”
对于我的拒绝,男人表现出一脸的意外。
“我去教授家是因为有点私人的事情,我不想跟你谈这件事,而且,有关案件的情况,我知道得不比报纸上报道的多。”
“是这样啊……”男人像是佩服又像是蔑视似地感慨了一句,继而望着我头顶上方寻思片刻,缓缓说道:“既然这样……我能否听听您对这件事的感想呢?”
“感想?”
“对,感想。柳濑先生是教授的熟人,不知你对那件事有何看法?”
“非常抱歉。”我把名片还给男人。说道:“我想我没理由对你说这些事。”
“案件是俩个月前发生的。”
男人没有伸手去接我还回去的名片,甚至无视我的动作。他双手抱在胸前,眼睛望着斜上方,仿佛在描述自己的记忆似的。
“事情是从一个企图上吊自杀的女性半夜里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开始的。救护车把患者送进笠井所在的大学附属医院,此时患者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在采取了各种急救措施之后,尽管患者的心脏恢复了跳动。但是她的大脑机能已经没有恢复的希望了,患者几乎不可能恢复意识了。”
男人突然张开右手朝他望着的空中伸出,抓了一把,他好像在抓飞在空中的蚊子。我没有看到那里有任何东西。男人张开紧握的右手确认一番,随后一脸不服气地搓了搓手。
“哪怕掌管着自律神经的脑子还活着,她也只能成为植物人了。如果连脑干都死了的话,那么心跳停止只是时间问题了。患者无法进行自主呼吸,靠人工呼吸机勉强维持着生命。”
“我看过报纸。”
我讨厌他的喋喋不休,便插了一句。
男人没有理我,自顾自道:“日本的医院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在金字塔最顶端的是大学附属医院,而在大学附属医院最顶端的又是那些教授们。何况,像笠井这样的医生,本来是不会直接担任主治医师的。那名主治医师是个才二十岁出头的菜鸟医生。”
事实如男人所言,如果教授只顾埋头做他的教授的话,他甚至不用跟患者产生任何关联。而笠井教授则认为,在自己是一名教授之前首先是一名医生。在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教授就以巡诊时间长而闻名。他认真巡视着每一名患者,给主治医师以细致入微的指导,他主动跟来院探望的病人家属打招呼,并回答他们的提问。恐怕他待在大学附属医院里的时间远比在大学里的时间要长得多吧。可以说,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教授,所以才有可能发生这种案子。
“如果关掉人工呼吸机的是主治医师,那么事态可能不会如此严重吧。反正医院无论如何抢救,她都没有恢复意识的希望了,脑干死亡也只是时间问题。与其让她延迟几天再死,倒不如让她舒舒服服地死掉,这恐怕是患者本人所希望的。也是大部分医生的真心话吧。因此,本来这件事在成为案件之前,也许可以在医院内部消化掉。然而,关掉人工呼吸机的并不是主治医师,而是笠井教授。在女性患者被送进医院第三天的深夜里,笠井教授没有通知任何人,自作主张关掉了人工呼吸机。这件事是与患者无任何直接关系的笠井教授所为,并且是在深夜里、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关掉人工呼吸机的。恐怕患者的主治医师也无法接受这种事实吧。那个菜鸟医生不惜牺牲自己的职业前途把这件事捅到报社。加之笠井教授的知名度相当高,因此事态才变得如此严重。”
男人看着我,他的双目仍然无神。他的眼神仿佛要告诉我,导致他双目无神的责任在我。
男人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只有一句话。”
“洗耳恭听。”
我伸手推开男人身边的大门。
“如果你说完了,希望你回去。”
男人紧盯着我,眼神凝重,而且带着令人讨厌的湿润感。我早有觉悟准备迎接他的胡搅蛮缠,哪知他竟立刻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十分干脆的作罢了。
“这样啊。”男人撤身一步,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说道:“那咱们下次再讨论吧。请你收好我的名片。告辞了。”
我没能跟他好好理论一番,正觉的不过瘾而愣在那里呢,男人已从房间里走了出去。我关上门回到房间,顺手把男人的名片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这个男人不过是围绕在教授身边无数旋涡中的一个而已。这些旋涡不仅仅来自媒体方面,恐怕大学里也有吧。教授会辞职吗?他如何对亲朋好友还有仰慕自己的弟子交代呢?还是他决定继续保持沉默呢?
我感觉仅仅不到一小时前还和我在一起的教授,突然间变得生疏。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在思考什么呢?他是如何为今后打算的呢?
所有疑问最终都回到了同一个出发点上。
教授到底为什么要杀死那个人呢?
我从钱包里拿出教授给我的字条,看了一眼。

立花樱
私立翠川女子学院初中二年级学生
字条上有地址,也有电话号码。然而,我总不能冷不丁就去见她吧。
“你好,我受关掉你母亲的人工呼吸机的医生委托而来。如果你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找我商量。”
这样也太傻帽了吧。
我想起了一个女孩儿,自从听到教授的话后,她的样子便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看来最终还是不得不求助于她了。我不知道她整天在忙什么,要找到她恐怕需要费点时间吧。
我这样寻思着,拿起了电话。



若不治之症、身体障碍致使患者精神不清、异常痛苦,宜停止只是延长生命的治疗,使患者保持人的尊严死去。




 楼主| 发表于 2017-11-6 12: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国民爱抖露 于 2017-11-9 00:51 编辑

2.      
“有什么事情要通报吗?”
学校的校长渡小姐说着,目光扫过并排站在自己桌前的五个讲师。五个人中有两是学生,一个退休的原小学教导主任,一个家庭主妇,还有一个就是我。渡校长加上我们五个,一共六个人经营着这家亲和(affinity)学院。
俩个学生和原教导主任担任小学部的课程,我和家庭主妇以及渡校长担任初中部的课程。只有渡校长每天都来上班,其他人都是打工的,每周上三到四天班。我们固定在每周一早晨开集体会。
或许是注意到他想发言的表情了吧,渡校长的目光突然停在站在我身边的打工学生身上。
“酒井君,你有什么事吗?”
“这个……其实我上周五跟一个学生谈话了。是小学部的学生,名叫小悠,哦,对了,是五年级的学生,头发长得像这样,大概齐肩吧。”
来这里打工才不过俩周与的东大学生语无伦次。渡校长不停的用手指第二个关节敲着桌子。
“好,我知道了。你说的是小悠吧?岸田悠——那个女孩经常穿红色喀秋莎[1] 套装,上周五穿的是蓝色花纹裙子和白色衬衫。她怎么了?”
渡校长竟然能从五十个学生中记得其中一个人穿的衣服,而且说话很麻利干脆……见她如此,东大学生更没自信了。
“没什么,我……我只是跟她聊了聊,具体情况不……不大清楚……”
“哦?”
渡校长敲桌子的节奏逐渐加快。工龄最长的讲师看着他俩,哧哧地笑了起来。当我和他的目光碰在一块儿时,原小学教导主任笑着耸了耸肩。
“那是上周五的事了,我们只是稍微谈了一会儿。哦,不,整个午休时间我们一直在谈话。”
“我非常认可你的勤奋。那你说说,上周五午休时,小悠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啊?”
渡校长不再用手指敲打桌子了。即便是跟渡校长交往时间尚短的酒井君也知道再这么犹豫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于是他慌里慌张地快速说道:
“她遭受了家庭暴力。好像她父母轮流殴打她。对,她就是这么说的。他们俩人谁都不肯停手。她说她思虑再三,觉得自己只有去死了。”
原教导主任吹起口哨来。
渡校长瞪了他一眼,缓缓问道:“小悠是那么说的?”
酒井君满脸疑惑地看着吹口哨的原教导主任。被渡校长这么一问,他又重新转向渡校长。
“是的。”
“我知道了。这件事就这样吧。其他人还有什么事嘛?”
渡校长淡然地说完这些话后,看向其他讲师。酒井君瞬间呆住了,随后突然爆发。
“就这样了?”他的嗓门都变了。“就这样算了,这究竟算怎么回事儿?她可是遭受家庭暴力的呀!难道我们不该帮她做点什么吗?还是说由于这里是私塾,所以不能插手家庭内部的问题?即便是私塾,这里也是集中了不肯上学的孩子们的特殊私塾吧?既然有问题,既然知道问题的原因,我们难道没有义务想方设法帮助她吗?”
渡校长打量着双手撑在桌子上、半探着身子的酒井君。
“我知道岸田悠有问题,但是,我不知道问题的原因。”
“你不知道原因,可是……”
酒井君说道一半,渡校长制止了他。
“‘我遭到了父母的殴打。’她半年前、三个月前也是这样说的。但是,无论那一次,她都是在撒谎。”
“撒谎?”
酒井君受到了出其不意的打击,他重复了一遍渡校长的话。
“你说她撒谎,可是……”
“工藤先生。”
渡校长望向原教导主任,仿佛在催促由他来进行说明。
“我说年轻人啊……”
工藤先生用手搂住酒井君的肩膀。不知道工藤先生自称的柔道五段是否属实,但他搂着酒井君肩膀的手上确实充满无法通过他年龄来想象的力量。
“你以为我们这帮人凑在一块儿只是稀里糊涂地看着这些个学生吗?我们也是千方百计地想要帮助他们。正因为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才忍受着如此低廉的时薪,小心谨慎地工作着。对吧?”
工藤先生看向旁边的熊谷。这个在知名女子大学攻读儿童心理学的二十岁大学生微笑着点点头。
“那我还真得谢谢你们呢。”渡校长自言自语般嘟囔道。
“那孩子自从来到这个地方上学之后,马上就对我们那么说了。那是半年前的事了。她说她每天晚上都会遭到殴打,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不,我也知道你被骗了,因为我们也被骗了。她装的太逼真了。理所当然地,渡校长把她的父母喊来,并且告诉他们,如果再继续施暴,我们不得不报警了。她父母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可是,那样的事,”酒井君边把工藤先生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推开,边说道:“难道不是她父母在说谎吗?别人说自己施暴,对,就是这样,有父母会承认吗?”
“完了,完了。”工藤先生嘟囔着苦笑起来。
“看来你真的拿我们当傻瓜了。”
“请你不要那样说!”
酒井君令人意外地毅然决然地说道。工藤先生再次苦笑。
“是我不对。我没有学历,却对你的观点带有抵触情绪,请你原谅我吧。”
酒井君收到了工藤先生的诚挚道歉,一脸鄙夷地点了点头。
“我们迷茫了,不知道该相信谁,所以要求她父母允许我们住到他们家里。当然,这是瞒着小悠的。等小悠在自己房里睡着后,我们才让她父母悄悄把我们接进家。我跟柳濑两个人,一直在那里待到小悠临起床前。对吧?”
工藤先生朝我问道。我点头表示没错。
“第二天,我们在学校里问小悠昨天晚上有没有遭到殴打。当时小悠就表演给我们看,那可叫一个逼真啊!她泪流满面,对我们说道:‘老师,你们是不是把这事告诉我父母了?作为对我告密的惩罚,他们整晚都在打我。哪怕我不停地对他们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们都不肯饶恕我,一直打我到早晨。老师,你们真是太过分了!’”
工藤先生模仿着小悠的语调,耸了耸肩。
“根本不可能!我和柳濑面对面坐在那里看着呢。她的表演实在是太逼真了,在那一刹那我甚至真的在想,会不会是她父母其中的一个人背着我们偷偷地潜入小悠的房间去痛打她呢?”
“你说的那种可能性,”酒井君摇了摇头:“没有吗?”
“没有。”工藤先生说道,“从她父母的寝室去她的房间必须要经过客厅,否则过不去。我们一直在客厅里,我们俩都彻夜未眠。如果仅限于那天晚上的话,小悠的确不可能遭到父母的殴打。”
渡校长接着说道:“三个月后,小悠又在说同样的事,我们不可能不分青红皂白便斥责她说谎。虽然她上次说了谎,但这次万一是真的呢?所以我再次让工藤先生和柳濑君去了岸田家。”
“这次我让她带着熊谷的手机,并对她说如果遭到父母的殴打,一定要马上打我的手机,我绝对回去救她的。回头等小悠入睡后,我们再次进入岸田家里。又是彻夜守在客厅里。”
“你的手机没响?”
“要是没响反倒好了。”
工藤先生说得颇不耐烦,说罢又看了看我。酒井君循着他的视线朝我望过来。
只听到工藤先生说道:“响了,很不凑巧地响了。”
“响了?”
“没理由会响啊!工藤先生说道:“我们怎么也想不通,她的父母在这边房里睡觉,绝对没到小悠房间里去啊。然而,我们一接起电话便听到小悠害怕的声音了。‘救命啊!’接下来就是不成句、连续的惨叫声,还听到了被打的声音。我和柳濑君赶紧赶到她的房间里去看。”
“结果呢?”
“小悠正坐在床上。为了尽量不让声音外漏,她把被子蒙在头上,在那里惨叫着呢。她蒙着被子,所以没有察觉我们进来。她用拳头打自己的脚,为了让声音更加逼真,她不断调整手机的角度和敲打的地方,同时拼命叫喊。”
“哈哈……”
酒井君傻乎乎地点点头。但是他可能不知道吧。他不知道令我和工藤先生受刺激的不是这件事。那天夜里,我们假装一无所知,慌慌张张打开了小悠房间的门。
“小悠!”
工藤先生一喊,小悠便掀开了被子,当看清楚一脸迷茫呆然立着的我们之后,小悠……
她笑了。
她的笑容令我们崩溃了。我们没心情斥责她,也没心情批评她。我们甚至都没质问她原因。
我听到工藤先生在旁边“唉”了一声,不知他是在叹息还是在呻吟。我们完全理解了她的笑脸里包含的所有内容——她是超出我们理解范围的生物。
第二天,小悠来到学校,摆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当然,自那以后,我们和小悠之间再也没提起过那个话题。
“除了你,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工藤先生安慰似的轻轻抱着酒井君的肩膀,说道:“所以她才会找上你吧。她跟你说过不要告诉其他老师,对吧?”
“啊,嗯,说过的。可是我想,我不能保持沉默,所以我……”
“对,听到这事之后任何人都不可能保持沉默的。但是,请你保持沉默吧,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就这样吧,好吗?”
在工藤先生的追问下,酒井机械地点头同意了。
“虽然那是谎话,但我们不能因此便觉得没有问題”
渡校长说道。从她说话的语气来看,她是在开导酒井,更是在说服自己。
“没有问题就不会有谎言。但是,小悠的问题不仅是她父母施暴这么简单。我想再花点时间关注她一下。怎么样?
酒井君再次机械地点点头。渡校长也冲他点点头,然后看了看手表,说话的语调也变轻松了。
“各位,如果没其他事的话,今天就到这里今天一天。拜托大家了。”
讲师们各自回到办公桌前。现在刚过九点半,离上课还有近三十分钟的时间。
“上当的不止你一个。”我坐在酒井君隔壁,瞧见他大失所望,于是对他说道:“她演技那么高超,人们基本上都会上当的。”
“除了柳濑君。”我另一侧的熊谷插了—句。
酒井君皱眉道:“柳濑君没上当?”
“对。”熊谷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最初小悠那么说的时候,只有柳濑君没上当……”
我打断道:“别说了!”
“怎么了,难道这不是事实吗?”熊谷说道:“听了小悠的哭诉之后,渡校长曾征求大家意见。大家都很愤怒。大家都相信她,根本没想过她会撒谎,纷纷说她父母太过分了,这事儿该告诉警察……但是,唯独柳濑君不同。柳濑君像这样子用手撑着下巴,说道:‘真想不通啊!’渡校长问他哪里想不通,柳濑君答道:‘她为什么要撒那种谎呢?’当时,工藤先生非常恼火,不断质问柳濑君为何说那孩子撒谎,难道没看到她的眼泪……”
坐在桌对面的工藤先生失笑道:“我当时说了好些废话呢,比如‘你竟然说这种话,算不算人啊?’‘你是不是别人的孩子?’总之,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哦,对了,你为何知道她是在撒谎?我一直在小学执教,对小孩子的谎言当然知道得远比你多。不,我个人觉得比你知道得多。尽管如此,我还是上当了。不得不称赞那孩子的表演能力,所有人都她被骗了,唯独你没上当……我至今仍难以接受。”
“直觉。”我说道:“我说不清,只是那样觉得。”
熊谷讶道:“但是,你当时言之凿凿地说她是在撒谎。”
“真的是直觉。”我笑了笑:“男人对女人的谎言很敏感,反之亦然。”
“是吗?”
熊谷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随后把目光转到自己使用的教材上。
“这就是爱!”
突然传来间宫太太的声音。工藤先生皱了皱眉头。熊谷则装没听到。
只有死心眼儿的酒井君反问道:“那是爱?”
“对,这就是爱,见有人搭茬,四十五岁的家庭主妇自信地点点头:“柳濑君爱着小悠,所以他知道小悠在说谎。”
“啊,柳濑君……”酒井君凑到我面前,低声问道,“难道你是萝莉控?”
间宫太太突然插话道:“不是你说得那样啦。”
这个女人虽然沉默寡言,耳朵却很灵,而且一开口便会喋喋不休。
“那种爱,举个例子的话,好比是父母的爱。柳濑君爱着小悠,就跟我爱着我女儿一样,所以他才会知道她在撒谎我觉得小悠的父母也相当有问题。不知道自己女儿撒谎的父母,已经失去了做父母的资格。我自信能够看穿自己女儿所有谎言。上次……”
“哎呀呀,间宫太太……”
间宫太太说着说着就偏离了关于小悠的话题,眼看着就要进入没完没了地夸奖自己女儿的环节……
“如果你想说她袒护朋友偷东西的事迹的话,这次我来帮你简短地叙述吧。”
间宫太太的滔滔不绝被工藤先生一句话给打断了。
“不是,不是那件事……”
“那么是她朋友被老师歧视、即将被别人欺负,她主动帮助朋友的事迹啦?”
“不是,也不是那件事啦!"
“总之,间宫太太的女儿非常出色,跟斩杀八岐大蛇的素盏鸣尊[2] 一样有很多英勇事迹。逐一道来的话,只怕比《日本书纪》[3] 都要长呢。”
“哈哈。”酒井君赞同地点点头。
正当熊谷苦笑、间宫太太准备反驳工藤先生之时,渡校长突然说道:“有什么事吗?”
我们顺着渡校长的目光望向办公室门口,只见美佳正站在门口。
青井美佳,初中二年级生,来这里上学快半年了,曾接受俩次辅导教育[4] ,俩次都是因为在繁华的大街上打架。不过那都是她来这里之前的事了。据说俩次打架的对象都是喝醉酒的公司职员,并且对方都被送进了医院。人人都说美佳的书包里总是藏着一根碳质的特殊警棍,但我从未向她确认过。
美佳看着我,仿佛在询问我。
我不禁问道:“怎么了?”
她皱了皱眉。
当她双眉间出现皱纹时,她那小巧的面庞看上去就像饱受折磨的斯皮茨狗[5] 的脸。
“你昨天夜里不是打电话给我,说有话要对我说吗?”
哦,我想起来了。
“对对对,不好意思。”
“你太过分了,人家还满怀期待地穿了件新内裤来呢。喏,要不要看看?”
美佳说着,往上拉了拉超短裙的裙摆。从她所处的位置来看的话,会发现她调戏的不是我,而是她视野边上的酒井君,酒井君正痴痴地望着她的腿出神。
“别闹了!”
我用目光知会渡校长,而后站了起来。
我走出办公室,坐在走廊里紧挨着门口的长椅上。美佳一脸轻松地坐在我身边。或许是阴天的缘故,我们在荧光灯下的身影倒映在走廊对面的玻璃里。挑染的几缕白发、粉红色的口红、鲜艳的绿色眼线。玻璃中倒映出的十四岁女孩,年纪看来比二十一岁的我还要大。
“我想跟这个人联系一下。”我对美佳说道:“她是个初中女生,名叫立花樱。”
“立花樱……”美佳嘴里念叨着:“哪个学校的?”
“我来看看。”
我从钱包里取出教授给我的字条。
“翠川女子学院,知道吗?好像是横滨市的私立学校,她是这个学校的初二学生。”
“翠中啊!”说完,美佳朝空中望去。她这是从沉睡在自己头脑中的庞大的“朋友名单”中筛选相关人员吧。不一会儿,美佳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然后点了下头:“有了,要说翠中的话,我倒是差不多有俩个朋友,我来帮你问问。”
必须翻手机电话簿确认后才能想起来的人不能称之为朋友,还有,朋友是不能用“差不多”来衡量的。但是,凭我这两年多来的经验,我知道这种事情就算是她弄错了,我也不能说出来。她们有她们的世界,那里有那里的理论和规范。
“随便哪个都行,能不能介绍我认识一下?我想直接跟她见面,问她些话。”
美佳用疑惑的表情抬头看着我。
“是一些棘手的话题。”
“棘手的话题?”
“我会记着你的好的。”
“就这些?”
“我请你吃饭,还有饭后甜点。”
“这还差不多。”美佳说完站了起来。她刚站起来,手里拿的手机就响了。“今天夜里之前搞定。”
美佳都说道这个分上了,我索性就相信她会在今夜之前谈妥吧。在家住东京近郊的部分中学生中,美佳近乎成了一种传说。据说有人在高价出售美佳的手机号码,而且这似乎并非空穴来风。
——有困难时,找她就行了。
美佳的人脉在与自己意志无关的情况下不断扩大,好像她也乐此不疲。她给没钱的孩子介绍既安全又收入不菲的零工;给离家出走的孩子安排适当的住宿地点;当两伙人起冲突时,她便派出能够居中调停的人。一起纠纷解决带来了新的人脉,而这种人脉又可以用于其他纠纷的解决中。美佳本身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好处。作为值得信赖的纠纷解决人,美佳只是拿着不断响起的手机,往来穿梭于各条街道之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从事这份工作,恐怕她本人也不明白吧。对于初二学生的这种生活方式,有的成年人皱皱眉头指责说“是不健康的”,也有的成年人笑着说“这种生活不是挺奔放的嘛……”我对这两种说法都不认同。只是,每当我在教室里看到美佳那张恬静的睡脸时,我便会觉得心痛。
“有消息会通知你。”
丢下这句话之后,美佳边讲电话边朝教室走去。


在最近突然如雨后春笋般增多的私塾中,亲和学院有着特殊的地位。那些喜欢说三道四的人好像把这里叫做“最终处理厂”——那些连专门接收退学学生的私塾都适应不了的孩子们都云集在此,如果他们在这里还掉队的话,那他们将从社会上彻底无处容身的“最终处理厂”。
我在这里干什么呢?
有时候我会这样想。
“想方设法为他们做点事情……”
工藤先生如是说。也许这也是真的吧,也许工藤先生真的希望设法为他们做点什么吧。熊谷也是,酒井君、间宫太太、当然还有渡校长,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呢?
——那些人是掉队的!
当然,他们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自然有他们的理由。或者在学校收到欺负,或者父母不和,或者自己跟父母不和,或者因为说不清的排挤或被排挤感,或者因为对社会的不协调感,或者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精神来。
但是,我欠缺想方设法帮他们做些什么的热情。我甚至想过,他们这些人不也是想着自己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吗?对我而言,这只是一份时薪九百日元而且不需要交通费的临时工作,我就算不做这份特殊工作也无所谓。只要有一份从我租住的公寓上班比较方便,薪金可以支持我最低限度生活的工作,无论干什么都可以。
刚开始打工没多久时,我曾如实跟渡校长讲过我没有长期坚持的自信。
“可是你不会放弃的,恋爱不也就是这么回事吗?”
眼看就要四十的渡校长,说到恋爱时爽朗地笑了起来。
渡校长几乎不化妆,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全然没有女人味,甚至没有母性的感觉。她看上去给人一种顽固的感觉,死活就是不让大家从她身上瞧出那种母性的存在。
“恋爱?”我说道:“我想或许我不会谈恋爱的。”
“你绝对会。”渡校长断言:“你对这份工作很满意,而且这份工作很适合你。”
当真如此?
我环视教室,怔怔寻思。
理论上可以容纳四十人的教室里,坐着二十二个初中生,他们彼此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没有人站在讲台上威风凛凛地讲课,他们基本都是自习。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中间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学什么各自随意地看着自己随便选定的教材进行学习。有的学生边翻词典边读英文原版的推理小说;有的学生在阅读岩波文库[6] 的哲学书;有的学生边看乐谱,边用耳麦听硬摇滚乐。这些都还算是好的了。有的学生一直在做填字游戏;还有的学生一直手持握力器在锻炼握力;大部分学生则趴在桌子上睡觉。
渡校长评价到:“这就是连带感。”
“首先,你来到了学园。然后你来到了教室,看到跟你一样坐在那里的学生,你自然就会有连带感。我觉得你希望以这种连带感为起点,重筑于社会的关系。”
我不知道渡校长对这番言论自信到何种程度。有时候,她的自信可以当做固执的信念来听。以我看来,他们之间根本不会有连带感。尽管他们拥有同样的时间和空间,相互之间却完全独立。哪怕是午休时,他们都没有对话。放学后几乎没有谁结伴回家。但是,他们每天都来上学,基本不缺课。我曾就此询问美佳。
“完全看不出来你们会愿意来上课,但你们为什么到这来来呢?”
“就我来说,”美佳说:“这样可以让父母放心。我不想让父母担心,所以才来到这来。如果他们因此不再担忧我,那就行了。”
“嗯。还有呢?”
“不用去讨好任何人。”
“哎?”
“在学校里的话不是很烦吗?有自己的朋友圈子,还有厕所朋友,既要把友情强加给别人,还要接受别人强加给自己的友情。那都是为了享受学校生活而为。不过,在这里的话,这些都免了。反正哪里都不高兴,却要在学校里强颜欢笑,实在太可笑了。这里的学生都深知其中的道理。我们在玩的时候,可以和想玩的人一起、在自己想玩的地方玩。”
“就是说,你们是在忍耐?”
美佳有点吃惊地噘着嘴巴看着我。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你觉得还有别的什么吗?”
——你觉得还有别的什么吗?
我的目光再次扫过正在忍耐中的二十二名学生。从他们相互间保持的微妙距离中,我可以感受到一种奇妙的紧张感。他们仿佛觉得,相互间的距离如果再近一点的话,便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也认为他们想的很对。渡校长以固定的步速在课桌间来回走动。开始上课时渡校长肯定会说“有问题的话请提问”。然而,没有学生问她问题,至少我没看到过。即便如此,整个上课期间,她仍然非常有耐心地在课桌间走来走去。学生们无视如此作为的渡校长,甚至连坐在最后排的间宫太太和紧挨着门倚靠在墙上的我也被他们无视了。不,说我们被无视甚至都不准确。并非他们努力无视我们的存在,而是他们脑海里根本没有我们的存在。我们自以为是的、跟学生们比拼耐心的工作一直会持续到下午三点。
一到三点,埋头看书的男孩儿便“啪”一声合上书。这仿佛是约定好的暗号一样,此后大家开始各自收拾准备回家。男孩儿把书塞进书包,一声不吭的站起来走出教室。那种感觉像是从站台的长椅上站起来,坐上已经进站的电梯一样。不说“再见”,也不说“下次见”,没什么客气的,也谈不上态度冷淡。他甚至感觉没必要说“再见”。如同等电车的乘客不会跟站台上的垃圾箱道别一样,他们也没跟我道别,直接走出教室。其他学生们也都一样。我们逐个目送他们离去,心情如寂寥的站台上目送末班车离去的垃圾箱一样孤寂。
“再见。回头打电话联系。”
今天唯有美佳跟我打了声招呼才离开教室。渡校长满脸笑容地望着我们。
“不能以我们的标准来衡量啊!”这也是渡校长的口头禅。
她边说口头禅边重新摆放学生们用过的桌椅。我和间宫太太也一起帮她。
“他们不用急,毕竟还很年轻,浪费一年两年都没关系。”
用拖把简单打扫后,我们出了教室。在临近L形走廊的拐角处,我突然有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于是朝走廊尽头的窗户望去。二楼窗户外堆满了杂物,透过窗户看不到外面的任何东西,只可以在荧光灯照射下的走廊里的长椅倒映在玻璃中。我恼怒地转过走廊拐角,朝长椅望去。那里坐着一个男人。渡校长和间宫太太看都没多看一眼,径直从他面前走过,走进办公室。她们或许认为那是在等学生放学的父亲或是哥哥吧。虽然我停顿了瞬间,但随后便紧跟在二人身后。
“令尊,”当我从男人眼前走过的那一刻,男人说道,“太可怜了。”
我回头朝男人望去。他明明感受到我的目光,却把手伸到盘在一起的双脚前,在休闲裤的裤脚上轻拂了两下,仿佛那里有灰尘似的。
我反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男人坦然地扫了我一眼。“只是吊唁罢了。令尊太可怜了。”
我试着回忆起他的名字,却想不起来。而且,我不想再次询问他的名字。
“你……”我无奈道:“你认识我父亲?”
“很遗憾,我没有直接见过他。”男人微笑道:“我没有采访过发生在令尊身上的案件……不过我很吃惊。”
男人双手抱在脑后,仿佛在自言自语,继续旁若无人地说道:“我调查了去拜访笠井的年轻人,发现他竟然是五年前杀死自己妻子的杀人犯的儿子。就是说,他母亲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给杀了,并且他父亲在犯罪后马上自杀了。天哪,我简直惊呆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家父的事情跟教授的案件无关。”
“是吗?”男人反问。
“是的。”
“这么说来,”男人说道:“那你还真是跟杀人犯很有缘分啊!杀人犯呀,普通人恐怕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个,他们只有羡慕你的份儿了。不好意思,我失礼了。”
男人笑了笑。
“因为我想,像我这样的人,哪怕身边有一个杀人犯,我都可以慢慢采访了,真是太难能可贵了。”
“杀人犯,杀人犯,你从刚才就一直在重复这个词,”我说道:“的确,家父是杀人犯,但是,笠井教授不是杀人犯。哪怕教授致人死亡,仅凭这件事就能用杀人犯来形容他?你说话应该慎重一点吧?特别是像你这种从事语言文字工作的人,说话更应该慎重!”
“的确,”男人竖起食指,边说边多次用食指对我指指点点:“我的确说错了。杀了人不等于就是杀人犯,你说的没错。杀人既有过失而死,又有伤害致死,既有帮助他人自杀,还有受人委托杀人的。但是……”
多次指向我的食指,刚伸出来便突然停住。
“但是此案件,我认为是杀人案件。与尊严死和安乐死无关,那是百分之百纯粹的杀人案件。这件事我的看法。”
“我真搞不明白,”我说道:“你究竟凭什么如此判定呢?”
男人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我昨天在埼玉县。”男人说道:“志木市,你知道吗?那里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我在那里采访呢。犯人是一个二十岁的专科学校学生,被杀的是与他高中同级的女生。两人好像是因为女生提出分手而发生了争执。被害人早就想分手了,可是男生不肯放弃。他整天像个癞皮狗一样缠着她,结果对方还是不肯接受他。当他得知这一情况后,就用刀子……”
男人用手指在自己喉咙上画了一道线。
“当他们被发现时,男生身上沾满了被害人的鲜血,她正躺在女生的尸体旁,爱怜地抚摸着女生的头发。恶心吧?他们是一大早被发现的,好像是被一位遛狗的老人发现的。老人说自那以后他就不能生吃东西了。这里,喉咙被割开了一个大口子,仿佛有另外一张嘴。场面很刺激吧。”
“那又怎样呢?”
“他是杀人犯,对吧?”
“是啊。”
“与此同理,我认为笠井也是杀人犯。大家都被他的头衔给迷惑了。医科大学的教授,脑神经的权威。那又如何呢?不管他是教授还是权威,都跟那个专科学校的学生一样同为人类。既然专科学校学生杀了人,那么他杀人一点儿也不足为奇。以这种眼光看来,这件事教授极其单纯的、常见的杀人案。如果你客观地看待这种情况,就不该有其他解释。对吧?”
“假如真如你所说,”我说道:“那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笠井教授非要杀死那位患者不可你?难道说他被患者抛弃了?或者还有其他理由?”
男人大笑起来。
“哈哈哈……”他笑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大声朗读这些字。
“原来还有这种可能啊。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写出一篇非常有意思的报道了。”
男人发出生硬的笑声。许久,笑声戛然而止。
“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专程登门拜访,你能不能告诉我,笠井为什么要杀死那位女性呢?”
“动机,”男人说道:“应该有的。他肯定有动机,只是现在我还没有发现。”
“还没发现。”我笑了。“喂,你所说的杀人犯可是笠井教授啊!他不仅仅是职业医生,也不仅仅是学者,作为一个人类,他赢得了绝对的尊敬。要知道,他不仅比一般人优秀得多,而且无论是社会环境还是经济环境都优越得没得说。生活在如此优越环境中的人,如若她带着明确的意图去杀人,那么他应该有强烈的动机,那是一种压倒一切的强烈动机。难道你没发现他的动机吗?”
“你的说法绝对没错,”男人起身:“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会再来拜访你的。”
男人仿佛在向一起跳舞的女士行舞蹈礼一般,对我微微躬身行礼,而后朝连接外部楼梯的大门走去。小学部也已经下课了,学生们零零散散地走过来,他们超过男人,从大门走出去。
“怎么了?”
熊谷混在学生们中间走过来,顺着我的视线朝大门望去。
“没事,”我说道:“没什么事。”
“你还好吧?”
熊谷担心地盯着我的脸。
“我脸上有东西吗?”
“这里。都起皱纹了。”
熊谷用手指揉着我双眉间的部位,似乎想把我的皱纹抹平。
“哦!”我笑了“没关系的!”
酒井和工藤先生也从教室里出来了,熊谷赶忙把手缩了回去。或许工藤先生已经发行了我和熊谷的关系,他一边暧昧地笑着,一边若无其事地大力推了我的肩膀一把。
我们四人结伴回教员休息室,路上我想起了父亲。
“绝对不要使用!”
父亲临死前在电话里对我说。
“那是诅咒!现在看来已经再明确不过了。那就是诅咒!所以……”
现在想来,这就是父亲的临终遗言。
“所以,绝对不要使用!”
父亲好像是在站台上,电话里已经可以听到下行列车进站的广播了。当时我要说些什么的,现在却忘记当时的自己要说什么话了。然而,父亲在我说话前便挂断了电话。当时我对父亲说些什么好呢?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


夜已深,美佳指定的这家咖啡馆依然宾客盈门。店内有基础墙皮脱落了,隐隐露出里面的混凝土——这些地方挂着几幅石版画,店内唯一的灯光照在这些石版画上。石版画的主题全是裸体黑人女性。
在这个凸显出数名裸体黑人女性的狭小空间里,激荡着大约三十年前的情歌。我坐在廉价的塑料椅子上,喝着平淡无奇的冰咖啡。
现在还不到十二点。店里大部分客人看上去只有十几岁,不知他们是从涩谷或新宿回来呢,还是要浩浩荡荡地出发去那里呢?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索然无味的表情,他们或聊天,或大笑,或吸烟,或喝酒,或议论女生,或被男生议论。
乐曲转换的间隙里,从四面八方响起各种各样奇妙的手机铃声。
我回忆起自己当年的情况。发现他们跟那时只看重穿着打扮、却不会打扮的我很相似。不过跟当年的我比起来,他们看上去显得更无聊、更不幸。他们看起来拥有更加固执的信念:我们有权利让别人那么看待。
“这里有人吗?”
有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于是我回过头去。有个女生手里拿着盛满酸橙汁的饮料瓶子,指着我前面的座位,在我耳边大声喊叫。我不知道她精心化的妆对她来讲是成功还是失败。青白相间的眼影令她看起来非常滑稽,同时也令人体会到她的寂寞。散落在眼睛周围的眼影,令人看起来像刚哭过一样。
“不好意思,人马上就来,我正等着她呢。”
我凑近她耳边大声喊着。她瞬间流露出受伤的表情,但很快便恢复正常。
“这样啊,那,再见吧。”
女生迅速转身离去,很快便和另外两个结伴而来的男生搭上了话,他们坐的地方和我这边隔了三张桌子。他们好像很谈得来,其中一个男生给她让了个地方,她像条泥鳅似的挤进刚刚让出的位置里。她的身体挤在那里刚好合适。三个人简直像十年未见的幼儿园同学重逢一样。他们相互之间毫无防备,却给人一种不协调感;他们看上去非常高兴,其实他们的关系却十分脆弱。
突然,门口吹进一股冷风,我朝门口望去。正赶上乐曲转换的时候,“吱呀吱呀”的开门声响彻整个小店,店内好几个人都朝入口处看去。用身体挤开铁门的女孩瞬间因为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而感到畏缩,但她马上重新振作起来,环顾店内。大部分望向入口的视线都没有移开。也许用“漂亮”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坚挺的鼻梁、饱满的额头、男生般的短发、已对眼角微微上翘的双眼皮大眼睛,让人联想到刚出生的食肉动物。构成她的每一部分都太锋利,太富有攻击性了。她穿着一条宽松的牛仔裤和略有点脏的球鞋,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她的打扮并不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眼球,然而她仍然具备吸引别人目光的力量。与其说那是一种吸引力,毋宁说那是一种反弹力。那种想要区别自己和别人的意志,仿佛极光的注视,仿佛准备从悬崖跳下去一样,深吸口气,用力抬了抬肩膀。已经迈进店里的她,径直朝我走来。
“你是柳濑吗?”
她怒视着我问道。我感觉到她好像就是我要等的人。
“是我。”我有点被她震慑住了:“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后半部分话淹没在重新响起的音乐中。
我伏到桌上,对坐在我对面的她再次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里只有你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
她大声答道。
我环顾四周,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你喝点什么?”
我用双肘撑着桌子问道。
“水!”她也用双肘撑在桌子上回答。
我站起来朝位于店内角落的吧台走去。吧台里的男人收了我四百日元,帮我倒了杯加冰块的矿泉水。男人的脸晒得黝黑,黑得让人难以接受,他留着一头雪白的头发、耳朵、鼻子以及嘴唇上串了一些银色的环子。也许他觉得自己像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不像日本人就行了。实际上,他看起来不像日本人,甚至不像人类。要么是神弄错了,要么是遗传过程出错了,要么是环境污染所致,总之,他看起来像是因某种程度的失误导致产生的新物种。
我接过玻璃杯想他道谢,结果他像听不懂日语似的朝我耸耸肩。我拿着玻璃杯走回座位。她正像一尊雕像似的坐在椅子上,既不随着音乐节奏扭动身体,也不看其他客人一眼。她笔直地朝前坐着,脸上一副店里的一切与她无关的表情。
我把玻璃杯放在桌子上,她的嘴巴动了动,挤出俩个字“谢谢”。难怪她叫竹上啊!估计她是翠川女子学院立花的朋友。
“我认识的人中有一个人跟立花是朋友。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哦。”
晚上九点多美佳打电话到我家时说。
“立花好像没什么朋友。就连这个人,据说也只是在班里跟她一起坐在前排而已。”
“你……”我说道:“跟立花小姐熟吗?”
她喝了口水,然后点点头。
“真难喝!”
她嘟囔着把玻璃杯放到远处,仿佛杯子里会发出难闻的味道似的。
“立花小姐是个怎样的人呢?”
“在此之前,”她用右手向我一指,“你是谁?我没理由跟毫不认识的人谈我朋友的事。”
“那倒是。”说完,我略微思考。本来可以撒谎的。但不知为何我犹豫了,兴许是因为包围着她的紧张气氛吧。我看了眼她推开的玻璃杯,觉得自己所有的谎言都会被她识破。并且我感觉她一旦揭穿我的谎言,便将不再说任何话,进而转身离开这里。
“我是受人所托,”我斟酌着措辞,谨慎地说道,“他非常担心立花樱的情况,因为她刚失去母亲不久。但是,他却因为某些事而不能直接跟立花樱联系。”
她满脸疑惑地看着我。这也难怪,我自己都觉得这些话很可疑。
“他拜托你什么了?”
我被她问得无言以对。我自己都不知道教授究竟想拜托我什么了。
“他没拜托我具体的事情,只是让我帮帮她。”
“帮她?”
“是的,帮她。”
她“哼”了一声,把头扭过去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是笠井吧!”
“嗯?”
她把头转向我。
“是笠井教授吧?”
“啊,对。是的。可是你……”
“你跟那老头说,我不需要他照顾!”
她轻轻挥手示意“再见”后,站了起来。
她就是立花樱?
虽然我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纰漏,但事实确实如此。等我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穿过吧台,将手搭在门上了。我赶紧追上去。
她刚出门,我便追上她,并马上伸手抓住正大步朝前走的她的肩膀。
“等一下!”
她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我。我佯装调整呼吸,同时想着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你是小樱?”
她皱起眉头。
“不要叫我小樱,你这是在愚弄我。”
“没有,我没有愚弄你的意思,不过,如果可以这么叫的话,那我就叫你小樱了。总之,你是立花樱吧?”
她点点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面无表情比任何表情变化更能传达她此时“不需要他帮助”的心境。刚才在店里时,包围在她身边的能量是面向所有人的,此时全部朝我压了过来。她使用全身的能量拒绝着我: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努力鼓起自己行将消退的勇气。
“不好意思,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本来打算跟你朋友见面的。”
“是竹上吧?听说受青井美佳所托?我都听她说了。我觉得那样太麻烦,所以直接过来了。”
立花樱看着我,似乎在问“你有意见吗?”或许电车已经进站了,从车站方向过来的人群三三两两地走过我们身边,我瞅了眼手表,再过二十分钟上行电车和下行电车都该发来末班车了。我拉着她走到人行道边上,转身坐在护栏上。她犹豫了一下,也许她觉得要解决问题也只能如此了,于是叹了口气,站在我身边。
“如此说来,你就是立花樱本人啦。你并没有什么困难,因此对我来找你一事感到困惑,对吧?”
立花樱答道:“完全如你所言。”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事情就简单了。但我不能就此作罢,因为我想起教授那布满银发的头深深地在我面前低下的情形。
“自我评价一下,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坏人。”我尝试着说道。尽管我想到了比这更好的措辞,但对于初中女生而言,却没有一句话比这更合适。“虽然我不能发挥特别突出的作用,也不是那种甩也甩不掉的人。你只要把我当成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杂种犬就行了。”
“问题并不在此,”立花樱说道:“我没有理由让你照顾,也没有理由请你帮我。”
这是理所当然的啦。不论从那个角度想,她说得都合情合理。她直视着我。。她那种毫不动摇的气魄,反而变成强烈的波长,动摇着她的感情。我可以感受到那种波长。
——用不用呢?
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的想法是谁的呢?我无暇抵抗。那种想法在脑海中浮现的瞬间,我的波长开始同步。
——不行……
某种更加强烈的意志阻止了我反抗的意志。只有我们俩被隔离在世界之外,光线、声音、气味,包围在身边所有的东西都离我们而去。在与世隔绝的小箱子里只有我和她。我的波长和她的波长——互相接触的俩个不同世界平稳地向着边界滑动。她用失焦的目光望着我。在只有我和她的狭小箱子里,我的意念突然消失,她的波长雪崩般拥进我那已经变成真空的世界。失去主人的我的波长为寻求宿主而伸出触手,触手捕捉到她的波长。我的波长模仿她的波长,她的波长引诱我的波长。并且……
“嗨,你没事吧?”
有人闯进我们俩中间。立花樱没有回答。穿着白色T恤的身影转而朝我看过来。是在店里的客人之一,他刚才坐在靠门的位置上。我记得他的样子,因为自从立花樱进门后,他便一直用色眯眯的眼神盯着她看。
“看样子不像是被他缠住了呀!”
他小心翼翼地陪着笑,目光从我们身上扫过。
“你们发生争执了吗?”
“没有,”立花樱答道:“我没事儿,谢谢你。”
“那就好。”
说完,他扔站着不动,仿佛在期待立花樱向他道谢,但立花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根本没理会他。
“那,再见了。”
他放弃了,故作冷漠地说完后,朝车站走去。立花没有目送他离去,只是喟然一叹。
“喂!”叹气的同时,她对我说道:“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刚才?”我瞬间不知所措。
“不要企图蒙骗我。”她狠狠说道:“你做了手脚,对吧?你刚才是不是把我催眠了?”
从未曾有人察觉到那件事。我的波长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缠上对方的波长,同步,然后离开,一切都很正常。唯有她似乎察觉到了。
“没你说的那么高级啦,”我只得无奈地说道:“这事儿说来话长,末班车快要开了,下次再慢慢跟你解释吧。”
她脸上瞬间浮现出吃惊的表情,但她不想让我看到,马上恢复成之前毫无表情的样子。
“算了,我要回家了。”
立花樱丢下这句话后,朝车站走去。
“喂!”我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可以再联系你吗?我想跟你好好聊聊。”
立花樱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
她看了很久,仿佛在估算我的价值,然后用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对我说道:“随你的便!”
“这么说,”我说道:“那咱们就约定了。”
我微笑着对她挥挥手,她用看白痴的眼神瞟了我一眼,然后迈开脚步朝车站走去。


目送出租车离去后,熊谷趿拉着拖鞋朝公寓走去。走了五六步又停下来。
“你怎么了?”
熊谷回过头看着茫然若失的我,问道。
“没什么,我在想这样好不好啊?”
“什么好不好啊?”
“我是说住在你这里合适吗?”
“你不就是为此而来的吗?”
最初我并非这么打算的。从告别立花樱到跑进末班电车这段时间都没问题,但接下来换乘时,却没有电车了。我知道自己手头带的钱不够,但还是拦了辆出租车,我打算回到家再付车费。坐进出出租车五分钟后,我突然想起三天前刚把煤气费、电费、电话费一并交了。我本来打算找点东西暂时抵押一下,结果发现身上没有可以让出租车司机满意的东西,只好把目的地改成熊谷所住的公寓,打算从她那里借点钱,然后再回自己住的出租房。但是,我在自动门前的对讲机中说明情况后,熊谷便直接拿着钱包走下楼,跟我一起回到出租车停靠的地方。我还没说话呢,她已经付过车费,把出租车打发走了。
我说道:“嗯,其实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熊谷羞涩地笑着回到我身边,用身体撞了我一下,然后拉起我的手腕。
熊谷住在一幢六层单室套公寓的最顶层。我一个月也来不了一次,基本上都是熊谷到我租的房子里住。无论从哪一方面看,熊谷住的公寓都比我住的廉租房要好,无论是心情,还是睡觉时的感觉,然而熊谷总是找理由到我这边来住。不过我觉得,与其说她喜欢看我的房间,毋宁说她是在避免频繁地把我喊到她家里。
“怎么了?”
熊谷站在厨房里问我。
我快速环视装有木地板的房间,问道:“什么怎么了?”
“不是来一次两次了,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值得你盯着看吧,快坐下吧。”
“哦。”
我点点头,坐在矮桌前的垫子上。我来过好多次了,房间里确实没什么东西值得我盯着看。这是见毫无情趣可言的房间。看到书架上关于心理学的书籍以及墙上贴的课程表,已经基本上可言猜到房间的主人是大学生了。但是,要进一步确认主人的性别则比较困难了。房间里既没有玩偶也没有海报,窗帘和床上铺的床单也都很素。假如让我粗略地看一遍,然后赌房间主人是男是女的话,我肯定会赌是男生。
“不加糖对吧?”
熊谷拿着两个咖啡杯坐在我对面。她装的我喝咖啡不加糖不加牛奶,我也知道她和咖啡只加牛奶;她装的我不能辣、还恐高,我也知道她喜欢泡温水澡、喜欢睡懒觉;她见过我侧腹上因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留下的伤疤,我也见过她屁股上排列成天鹅座形状的黑痣。可是我却想不通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此时有人当面问我们是不是恋人,我会不置可否地笑笑,同时做思考状,把回答的机会让给熊谷。我觉得熊谷也会以同样的表情看着我。
“后来呢?”
熊谷喝了口加过牛奶的咖啡,问道。
“嗯?”
“你今天是这么了?”
“我去跟别人见面了,没赶上末班电车。”
“别人?”
“女孩子。”
“可爱吗?”
“嗯,马马虎虎。”
“很好。”
熊谷说完点了点头,笑了。
“很好?”
“你这个笨蛋,跟一个不怎么可爱的女孩儿都聊得那么投入,以至于错过了末班电车。我真不想留你在这里啊。”
“的确应该是这样。”
我点头认可。
熊谷是个有着良好教养的女孩儿,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这种印象至今没有改变。她从不将感情外露,也不强迫我做任何事。我想象不到她狂笑一级潸然落泪的样子。
“突然到你这里来,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明天休息,你明天还要早起吧?”
“明天有一节社会关系学,我要去上课。”
熊谷就读的大学里的学生或许都拥有可以在大多数私塾担任讲师的资格吧,她则灵活安排自己的课程表,同时每周在亲和学院上三天班。这里的条件,无论是时薪方面,还是工作内容方面,都绝对说不上很好。尽管如此,可她为什么能够一直在这里工作呢?实在是令人想不通。我曾经问过她一次,结果她开玩笑地说了句“因为这里有你”,就糊弄过去了。
“你怎么了?”
被熊谷这么一问,我朝她望去,发现她正把咖啡杯放在嘴边,视线稍稍偏上,观察着我的表情。
“恩?”
“你在想什么呢?”
尽管这个问题用不着换种方式来问,但我却没法回答。
“你在想那个女孩子的事?”
“啊。对,是的。”我说道:“那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儿。我是受人之托,想跟她搭上点关系。”
“真新鲜啊!”
“什么?”
“柳濑君竟然积极地跟别人搭关系,我还从来没有过这种印象呢。”
“是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我跟你交往才半年,不能说已经了解你的情况了。”
“我受一个无法拒绝的人之托,那个人是我以前就读的大学的教授。”
“哦,”熊谷点了点头,“他曾经照顾过你吧。”
“不,不是因为这个理由。”我说道:“我只听过他六节课,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交集。”
“照你这么说,那又是为什么呢?”
“照我这么说的话,那又是为什么呢?”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想来,我没有任何理由一定要接受教授的委托。同样,教授也没有根据信任我啊!可是,教授却对我鞠躬,而我也接受了他的委托。这或许是因为……
“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们的行为规范相似吧。”我说道:“在某种条件下,我们只能采取某种特定行为,就像见到光的飞蛾一样。无论是教授还是我,我们都是那种类型的人。因此在某种条件下,我们绝对相信对方的判断。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吧。”
熊谷对我的解释思虑良久。挂在墙上的钟表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不停地走着。
过了很久,熊谷说道:“还是不太明白。”
“是啊。”我也点点头。
我知道熊谷希望我能说得更加详细些。但是,既然我找不到更好的语言,要想说得再详细些的话,就只能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包括我为什么选择读医科大学,又什么退学。当然,也免不了要提及我的父母,甚至连从父亲身上继承的天赋也必须交代出来。
我考虑着这个问题,目光落在咖啡杯上。如果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出来,或许我会轻松很多。但是,这么做只能让熊谷感到迷惑。对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讲杀人的话题是很不合适的。更何况,她应该不想听一个亲生母亲被亲生父亲杀死的男人的故事。
默默地望着我的熊谷被“啪嗒、啪嗒”的声音吸引,朝钟表望去。
时钟指向一点二十分。或许熊谷已经感觉到我决定不解释的心情,她抢先终止了这场对话。
“明天还早起呢,我要睡觉了。”
熊谷总是蜷成一团,躲到我的腋下睡觉。她的身体很温暖、很柔软。抱着她事,我总有一种反而是被她抱着的错觉。这种错觉总是让我产生想要交代所有事情的冲动。我觉得在这种温暖中,一切都会被原谅。
——熊谷啊,我至今没对你提起过我父亲是杀人犯。他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恩……怎么说呢,我父亲他很特殊。他拥有特殊的天赋,正是因为这种天赋,他才杀了我母亲。并且我也继承了这种天赋,很早之前就继承了。我原以为可以控制这种天赋的,但它却不时出来捣乱。今天它又跑出来捣乱了。所以,熊谷,或许我迟早会杀死你。。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还会像现在这样跟我一起睡觉吗?你还会把脑门儿紧贴在我身上被我抱着,同时也抱着我,像现在这样一起睡觉吗?
熊谷……
“喂,熊谷……”
“恩?”
“你能睡得着吗?”
“嗯,只要你不放屁我就能睡着。”
“我会注意的。”
“好的。”


我说过很多次“不是她的错”了,可美佳就是不肯原谅她。
“实在对不起。那个笨蛋叫什么‘竹上’,果然是个笨蛋。好像她挂断我的电话后紧接着给立花樱打了电话。这边跟我说知道立花樱的情况,那边却又要调查一番。结果,她问了立花樱好多问题,导致立花樱本人都感到奇怪了。据说被立花樱反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啊?’然后她就全招了。这完全是我选人的错误。虽然我觉得她有点笨,却没想到会笨到那种程度。实在对不起。”
顾虑到美佳正在使劲道歉,服务生便一直站在旁边等着。现在她终于抓住她喘口气的机会,分别把咖啡和水果派放到我和美佳面前。
“好了好了。总之只要能有线索就行。这样一来反而省事儿了。”
“真的?”
“真的,真的。”
“那这么说,”美佳拿着长柄勺,把勺子头含在嘴里,“就在这里如何?你请我吃饭。”
“好啊!”我笑了,“本来就说好了嘛。”
“太好了!”美佳边吃着餐后甜点边说:“说实话,我都穷的叮当响啦,手头只剩下六十八日元,连坐电车的钱都没了。”
“连坐电车的钱都没了?”
我吃惊的反问。现在还不到下午六点。今天我休息,但美佳应该去亲和学院了吧。从学院到这来,不可能走过来啊。虽然理论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也不应该在下午六点之前走到这里啊。
“那,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太简单了!站在检票处前,朝目的地的反方向凝神静听。”
“哦?”
“可以听到电车驶来的声音,当听到刹车声时就说信号。马上翻过自动检票机,冲上台阶。”
“哦?”
“一下车就哭。在检票处边哭说自己车票丢了,然后留下住址和电话号码,‘我一定会回来还钱的’。大多数检票员都会大义凛然地说些‘这次就算了吧’,‘下次注意’之类的话,然后就放我出站喽。”
“你既然都说‘大多数’了,说明你肯定不止一次体验过吧。”
“你不知道吗?人生就是在走钢丝。”
美佳笑嘻嘻地舔着勺子头。如果不把化妆考虑在内,那么她的脸看上去跟普通初中生没什么区别。她既不争强好胜,又不故作平庸。我非常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孩子会作为问题少年来到亲和学院读书呢?为什么普通学校甚至完全没有她的生存空间呢?那些在普通学校上学的孩子到底是些怎样的孩子啊?
“不过我想,之前已经跟你说过一次了。”
我把手中的杯子放回托盘里,说道。
“走钢丝没问题,不过首先要系上安全带。原以为离地面只有三十厘米的钢丝,掉下来才发现离地面竟有三十米高。”
“三十米,”说着,美佳抬头看了看。“那掉在地上需要多长时间呢?”
美佳望着充其量只有三米高的家庭参观的天花板问道。
“只有后悔自己人生走到这一步的时间。”我也仰头望着天花板,缓缓说道:“但是,只有那么一点时间,获救的可能性不是万一。”
“如此说来,那种高度刚好合适啊!”
美佳点点头,把一个樱桃放进嘴里。
“哦,对了,我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下。”
“嗯?”
“我再找份新工作怎么样啊?”
美佳嘴里含弄着樱桃,皱起眉头。
“为什么啊?你怎么会突然……”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从事了一份非常错误的工作,和你说话时这种感觉特别明显。”
“没这回事儿吧,你做的很好啊。”
“是吗?”
“是啊。在教室里你就像空气一样,一点儿都不让人讨厌。我甚至感觉不到你是否存在。这才是最了不起的,这我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哦。”
“我很受鼓舞。”我说。
“好,那就继续努力!”
美佳莞尔一笑,把樱桃吐了出来。
“对了,”美佳似乎很在意自己的口红,用餐巾纸沾了沾嘴唇,而后问道:“立花樱怎么样啊?”
“有点不太好接触。”我想起昨夜的事,说道:“她给我的感觉是穿好铠甲、拿起长剑,就等敌人上来了。哪怕自己人上来,她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就统统砍杀。唉,毕竟她母亲刚刚去世,也难怪如此这般。”
美佳“哼”了一声,拿起放在隔壁椅子上的手提包,从中取出笔记本。
“她母亲是一位钢琴家。”
“钢琴家?”
“名叫立花香织。据说她曾灌录过几张CD,好像是她自己创作的,不过最后销量不好。于是把理想寄托在自己女儿身上。世上竟然有这么混蛋的母亲,立花樱从小便跟随名师接受精英式教育。从小学开始,她便不去学校了,而是被送到了名师身边去练习钢琴。唉,母亲这样也就算了,可是,跟这样的母亲在一起的小孩本身也有问题。还有……”
“稍等一下。”
美佳想照着记事本继续往下读,我插话打断了她。
“这些,都是你刻意去调查的吗?”
“是啊,这是我让笨蛋竹上去向老师、同学以及立花樱的父亲打听的,总之,今天一整天她都逐个向他们询问立花樱的情况。”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
“不是啦,这样才保险嘛!”
“保险?”
“我没跟你说过我身上只有六十八日元吗?”
“说过了呀。”
“所以,一旦你说不请我吃饭,我就把这些当做交易筹码。”
“你太不信任我了。”
“刚才是谁说要系好安全带来着?”
“这二者的含义不一样。”
“是吗?”
“嗯。不过,这样也好。继续吧。”
“还有,小姑娘好像颇有些天分。她颇受一位很了不起的老师青睐,好像今年春假[7] 时还去了趟欧洲呢。据说是那位很了不起的老师带她去的,目的是让她亲耳听一听欧洲的优秀音乐。不知道她本人是不是因此而感到骄傲,总之她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她好像一直在翠中上学,不过请假、迟到、早退的次数很多,并且体育课全部旷课。”
“体育课?”
“对。体育课。我听到这件事之后都笑了。老师为此当着全体学生的面发火批评她。‘你为什么不上体育课?’据说立花樱当场跟老师翻脸,说‘我运动的时候伤到手指怎么办呢?如果一天不能练习弹琴,我就要花三天时间补回来;入伙一周不能练习,我就要花三个月时间补回来。老师你负的起这个责任吗?’”
“哦?”
“那时刚开学不久,竹上因此认定她是个狠角色。据说立花樱生气时会上脸。看到立花樱紫青着脸跟老师吵架时的样子,她觉得这家伙可能会杀人。自那以后,立花樱体育课全都缺席。老师好像也默许了这种情况。虽然没有朋友,不过因为她是那样一个人,所以也没挨别人欺负。大家都对她另眼相待,或对她敬而远之。”
“这样啊。”
我点点头。美佳看着记事本说了声“咦”,然后陷入沉思。紧接着,她用指尖挠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我觉得这家伙跟某人有点像,结果一想,发现她有的像我。”
“像你?”
“在被老师和朋友认定为贱民这一点上,我跟她有点像。”
“是吗?”
“我小时候也是这么乱来的。”
“恩,我听到过传闻。”
“真丢人。”
美佳爽朗地笑了。我很难想象这孩子挥舞着特殊警棍。摆明车马跟成年人打架的画面。我想假如真有其事的话,那时的她肯定会泣不成声。她肯定会非常害怕、思维混乱、不知如何是好,边哭边胡乱挥舞着警棍。
“既然你跟立花樱相仿,那我送你一句忠告。”
“什么忠告?”
“无论面对谁,你最好不要立刻摆出已经做好战斗准备的姿态。因为在你周围的不光是敌人。”
“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是敌人!”美佳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说道:“所谓自己人,一百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人,甚至更少。只要不是自己人,就等同于敌人。所以,但凡靠近我的人,姑且放倒再说,万一是自己人,我回头再向他道歉不就得了嘛。你不觉得这么做是最有效率的吗?”
“你是认真的?”
“百分之百认真。为什么这么问呢?”
“我还是初中生时曾经想过要对全人类再热情一些。”
“你还是初中生的时候,说起来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我才二十一岁!”我说道,“无论这么说也不可能是十年前呀!”
“差不多吧。要知道人类正在急剧进化,”美佳说道:“朝着极端狂暴的方向进化……”
她还没说完,手机就响了。
“不好意思。”她冲我打了个招呼,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听筒里传来对方说话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但我可以断定电话那边发生了冲突。
美佳的表情瞬间变了,变得不再是普通初中生的表情。
“好的,我知道了。没事儿的,没事儿。”
为了让对方平静下来,美佳放慢语速说着。她的眉毛看上去很安详,但眼睛里却闪烁着攻击性的光芒。
“你现在在哪儿?好的,知道了。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过去。什么?没事儿。你知道自己在跟谁通话吗?那点小事儿,没任何问题。交给我了,没问题的。你绝对不能动!不对,不对!你绝对不能藏起来。总之你要待在有人的地方。嗯,我先挂了。”
挂断电话,美佳把记事本和手机放进手提包,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必须要去一趟。”
“情况好像很严重啊!没事儿吧?”
“没事,只是谈恋爱起了冲突,不过对方不太好惹。”
“我跟你一起去吗?”
美佳笑了。
“我认识一百个长得比你更有压迫感的人。带着像你这么帅的男人去反而会起反作用。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
“安全带是吧?我知道啦。”
“那就好。”说着,我从钱包里抽出几张千元大钞。“你不是没钱坐电车吗?”
“多谢。”
美佳冲我一抱拳,接过钱后跑出了小店。我的视线越过正对着美佳后背的镜子,目送她的身影离去。忽然发现我旁边有人正盯着我看,于是我叹了口气。那个位置和我们的位置中间隔着一株灌叶植物,正好挡住我的视线。我站起身,发现男人正坐在对面。
“这次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哎呀,”男人笑了。“这次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我刚刚发现。”
“我也是刚来。真是太偶然了!我偶然进到这家店里,偶然发现你也在这里。不,不,这简直是奇遇。”
男人说完坦然地笑起来。他脸皮那么厚,恐怕任何讽刺都不会起作用吧。正想着呢,服务生拿着我放在刚才位置上喝了一半的咖啡喝水来到我面前。
“要帮您移到这里吗?”
“哦,好的。谢谢你。”
“不客气,您请慢用。”
服务生把我刚才消费的账单插进塑料圆筒里,对我行礼后离开。男人面前没有任何东西。他应该不会什么都没点。所以应该是他已经吃完,服务生把餐盘搬掉了。这说明我发现他之前,他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
“就算你跟踪我,也不会有任何发现的。”
“真的吗?”
“是的,我保证。”
为了传达不想继续跟他交流下去的意思,我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边环视着店里,边端起咖啡杯送到嘴边。男人同样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目光追随着从旁边经过的女服务员,若无其事道:“笠井将会遭到逮捕。”
我不禁把视线转回到他身上。
“恐怕就在这一两天内被逮捕,罪名是杀人。这是我从内部渠道听来的确切消息。”
“唉,这是理所当然的啦。”
这次他的目光追随着另一位女服务生,嘴里嘟囔着,显得很无聊。
“动机是什么呢?”我问道:“发现教授杀死女人的动机了吗?”
“对他们来说,有没有动机都无所谓。”男人说道:“简要地说,笠井心怀杀念实施了杀死女人的行为,并且只要笠井的行为跟女人被杀构成前因后果就足够了。如此一来杀人罪的成立便没有问题了。笠井会被判刑,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会被判多久呢?”
“如果笠井继续保持沉默,将很难获得缓刑。”
“他真的要服刑?”
“恐怕是吧。即使法官考虑到各种情况会酌情量刑,例如反正患者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加上他作为医生所取得的实际成绩,还有他年事已高等,但少说也得判个三四年吧?”
想象着教授在劳改所里的情形——他耸拉着肩膀,周围是冰冷的铁窗——这太容易想象了。我心里慌了。
“为什么?”
虽然明知道问了也没用,但我还是问了。
“为什么教授一直保持沉默?”
“或许他有想隐瞒的情况吧。谎言,无论编的多么完美,总会露出破绽。如果他有事想隐瞒的话,没有比保持沉默更好的手段了。”
“他究竟想隐瞒什么呢?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有隐藏的必要吗?”
或许男人也没有答案吧。我们之间陷入沉默。不久,男人收回在店内四处巡视的目光,转而望着我,改变了话题。
“反正咱们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男人靠着椅背,越发悠哉地说道:“怎么样?能不能让我就令尊的案子正式访谈你一次啊?”
“嗯?”
“可以这么说,那是件很平常的案子。丈夫杀死自己的妻子后自杀了。这正是让问询赶来的记者练习写作的好素材。发表在报纸上也就是十来行字。不过,说实话我是来采访的。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点上当受骗了,这是事实吧。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妻子红杏出墙呢?还是丈夫债台高筑呢?或者是他们的独生子品行有问题呢?所有的答案都是否。他们夫妻关系和谐,家庭没有任何问题,丈夫工作上也没有问题。可是即便如此,令尊却杀死令堂,然后又自杀了。令尊的自杀,导致那件案子连调查取证都无法进行。嫌疑犯的死亡导致调查取证不了了之,结果使得案件真相不明。总之,那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案子呢?当时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你能就此接受我的采访吗?”
“这是个无聊的话题。”
我正欲起身,男人制止了我。
“你跟令尊见过面,对吧。”
我望着男人,他跟平时一样保持着优雅的笑容,眼神无精打采。
“令尊杀死令堂后自己选择了死亡,那是在见你之前的事了。你见过令尊,是吗?”
是的。那是晴空万里的初夏的一天,我和朋友一起正要走出学校时,看到了站在校门口的父亲。父亲从未来过我就读的高中。首先,我放学时他供职的信用金库[8] 应该还没下班。我想起了早晨的事;最近感觉身体不适的母亲说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我和父亲对此充耳不闻,我们吃完早饭后照常出门了。我没听人说起我父亲到学校来的事,他也没理由来学校。我疑惑地望着父亲。父亲略显害羞地举起手,跟我打了声招呼。
“你跟走在一起的朋友告别后,便随令尊离开了。两小时后,令尊卧轨了。你跟令尊究竟去了哪里呢?你们在那里究竟说了些什么?究竟为什么会发生那起杀人案呢?”
——母亲没有原谅你吗?
我们站在横跨在河上的小桥中央,双肘撑在铁栏杆上。
——她原谅我了。
父亲答道。他翻了翻口袋,取出几枚硬币,将其中一枚扔进下面的河里,而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河面泛起的波纹消失在水流中。
——并且,她原谅我以后,我突然感觉一切都没意义了。
“听说发现令堂遗体的是你本人,是吗?令堂的遗体被放在自家寝室的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头发和衣服都被整理得整整齐齐。在警察局里,你做证说这一切都是令尊所为,然而,这真的是令尊所为吗?这些难道不是你做的吗?”
和父亲告别后,我直接回到家里。果然如父亲所说,母亲死在了床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我甚至想过母亲真美,宛如一直在等待王子的白雪公主一般。
“是我父亲做的。我连母亲的遗体都没碰过。”
“这样一来我就更不明白了。无论多么和睦的夫妇,相互之间总会发生点口角吧。一旦发生口角,便有可能情绪激动,失手杀死对方。等到清醒的时候,对方已经死了。于是杀人者一脸茫然地离开家,稀里糊涂地去见自己的儿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把尸体仔细地整理好,这一点不像是失去理智的人所为。反而更像深思熟虑后觉得实在没办法了才把对方杀掉。这应该是既怜爱对方,又感到无比悲伤,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杀掉对方的人所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令尊就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杀死令堂的。令尊对令堂既疼爱有加,又对她感到无比悲伤。这与感情动摇不同,而是必须有着明确的理由。那么,当时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你应该听令尊说过,对吗?”
“我先走了”
我拿着账单从座位上站起来。男人没有过来追我。或许我的表情相当难看,所以站在收银台里从我手中接过账单的服务生流露出非常害怕的表情。临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男人正盯着我看。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怜悯的神色——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男人脸上有表情真正算得上感情的表情。
男人说得没错,第二天的晨报报道了教授被捕的消息。报道的篇幅不长不短,看来报道本身很难决定自己的价值。面对警察的询问,教授仍然保持着沉默。
我啃着苹果代替早餐,把那篇报道读了三遍,然后打开窗户通风换气。换做往年,现在早就进入梅雨季节了,但是今年,天空却仿佛无心催促淡淡的云层下雨。我想起处在同一片天空下的教授。在狭小昏暗的问讯室里继续保持沉默的他,现在正挺着胸膛呢,还是在拉着双肩呢?
我把平铺着的报纸叠起来。
果然如教授担心得那样,他不能守护立花樱了。下班后去看看立花樱吧。做出决定后,我离开了房间。
[1]喀秋莎是一种女仆头饰,女仆的重要标志之一。喀秋莎来源于托尔斯泰的《复活》中的女主角的名字,因为大正时代松井须磨子出演的《喀秋莎》戴着这种头饰因此得名。以前多是帽子,现在多是蝴蝶结或者兽耳。
[2]日本最早的神明之一,曾经斩杀了八岐大蛇。
[3]日本最早的敕撰诗书,共30卷。
[4]类似中国的拘留。
[5]瑞典柯基犬,原产地瑞典,起源于6世纪。瑞典柯基犬在八世纪时主要由瑞典农场主饲养,最初用来放牧牛群。
[6]株式会社岩波书店,成立于1913年,是一家日本出版社。成立以来,书店不仅出版了大量的学术书籍,并且也出版了岩波文库与岩波新书等丛书,对经典作品与学术研究的成果在日本社会中的普及有所贡献,对文化的大众化发挥了很大的影响。
[7]日本的学生一年中除了寒假和暑假,每年的三月下旬到四月初会有十来天的春假。
[8]由会员出资合作组织的非营利性金融机构。以地区、中小企业金融为经营目的。



 楼主| 发表于 2017-11-6 12:1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国民爱抖露 于 2017-11-6 17:02 编辑

3.
“太可怕了。”那位母亲说道。她好像真的害怕了。她与渡校长面对面坐在教员休息室角落里用千接待的沙发上,紧绷着身体,仿佛马上要被什么东西吞掉似的。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抓着手绢,小幅度地颤抖着。
渡校长缓缓问道:“你指的到底是……”
“我是说那孩子。对,那孩子太可怕了。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究竞在想什么。”
她双手的颤抖已经扩大到腕部,继而延伸到肩部。渡校长挪到她身边,抱着她的双肩,轻轻地抚慰着她。但她的颤抖并没有停下来。身处教员休息室的我、酒井君和间宫太太为了不打扰她们的谈话,各自默默地坐在自己座位上。不久,她在渡校长的怀抱中抽泣起来。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令她如此害怕的男孩的模样。石井良二,十五岁,来这里有三四个月了。我没有跟他交谈过。他白皙的脸庞上有一对薄薄的红唇,留给人一种刻薄的印象。他上课时总在看闲书,有时读小说,有时则读哲学书籍,也有时读传记。良二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因为必须待在这里、实在无法打发时间才读书的。他总是非常认真地埋头读书,并且,总是一到三点就“啪”的一声合上书本,第一个走出教室。尽管我觉得这孩子看上去很难交往,但是在这所学校里,他这样的个性委实谈不上有何特殊。
那位母亲的抽泣声渐渐变大,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归于宁静。期间,渡校长一直耐心地抚摸若她的肩膀。
“你害怕良二什么呢?”
渡校长等那位母亲的抽泣停下来后,徐徐问道。
“不好意思。”
她慢吞吞地用手绢擦了擦鼻子。
“良二在这里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啊。”
渡校长的双手继续放在她的肩膀上。
“他学习非常认真,可以说是班上最好的学生了。”
“谢谢你”
她低头行礼。不知道她这一礼是为渡校长的一番话而行呢,还是为渡校长放在她肩上的双手而行呢?她慢吞吞地擦着鼻涕,过了很久才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
“刀子……”
“刀子?”
渡校长一时茫然。
“嗯,他有刀子!我到他房间里去了。不,平时我是进不去的,因为一般都锁着。是因为他偶尔没锁,我才进去的。我不能帮他打扫房间,因为我知道一旦得知我私自进入他的房间,他会异常生气。所以我只是进去看了一下。总之,我进去后还是不放心,所以才拉开抽屉瞧了瞧,还打开了壁橱。打开壁橱一看,发现角落里有一只黑色小旅行包。我经常见他背着这个小包出门。我想今天他可能背着其他包出门了吧,于是无意中,对,真的只是无意中打开那个小包瞧了瞧。结果……
她的肩膀又开始颤抖起来。渡校长双手放在她肩上,再次慢慢地上下移动着。她这次哭起来没完了。已经放学了,学生们走得一个都不剩。教员休息室里,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在犹如万物已经灭绝的寂静中,只有她的抽泣声回荡不绝。全世界所有的叹息声都集中到这里了,仿佛与这种声音共鸣似的。
“是不是那里有刀子啊?”
与其说是焦躁,毋宁说他已经无法忍受继续听这种痛苦的抽泣声了。酒井君坐在自己位子上间道。渡校长想用眼神制止他,但他没看到。
“刀子之类的东西,”为了使她平静下来,酒井君轻轻笑道:“我也有过啊!大概是上初中的时候吧。对,就是那时候。是一柄刀刃这么长的砍刀。但是,那并不是为了使用才买的,甚至都不是买来自卫用的。怎么说呢,好像应该是赶时髦吧。”
“要真是赶时髦就好了。“母亲边抽泣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如果是为了赶时髦,不,为了自卫都没间题。甚至打算在发生冲突时使用都没问题。这些我都不担心,但是……”
那位母亲看着自己双脚间的空地歇斯底里地说着,她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了,抽泣和颤抖再次包围了她。酒井君满脸尴尬地不再说话。渡校长仍以极强的耐性继续抚摸着她的肩膀。间宫太太起身拿起放在她面前的茶杯,重新泡了杯茶给她。
“还烫哦,你慢点喝。”
她的脖子动了动,甚至都看不出是为了表示感谢而上下活动,还是为了表示拒绝而左右摇动。间宫太太一脸无奈地返回自己的座位。期间,痛苦的抽泣一直在持续着。
如此过了很久,我忽然想到我曾经听过某人的抽泣。她的抽泣既不是因为悲伤,当然也不是因为愤怒。她仅仅是因为思维混乱,并且想在混乱中寻找出口而已。通往出口的道路绝对不远,也绝对不错综复杂。出口就在她身边,只是她没有注意到罢了。只要从上方俯视她,便马上能为她指明出口。
“对,就是现在!”
我的脑海中响起了这样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但是我却没时间去搜寻记忆了。
我和她被隔离在世界之外,荧光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影子。我们仿佛连头一起浸泡在水中,周围的声音失去意义,变成了纯粹的振动。
在密闭的箱子里,只有我和她存在。在只关着我们俩的密闭的小箱子里,我的意志突然消失。她的波长如雪崩般涌入我那变成真空的世界。
失去主人的我的波长,为了寻找新的主人而伸出触手,触手捕捉到如雪崩般蜂拥而来的她的波长。
我的波长模仿她的波长,而她的波长引诱着我的波长。
于是……
啪!
循环路线改变了。
“既不是赶时髦,也不是护身用……”
我原本试图控制的,但我的声音与我的本意相左,静静地打开话匣子。
“那么,你认为那把刀子应该是干什么的呢?”
那是一种平和的、简直要引人入睡的悠然的声调。在我听来,那是别人的声音。她被声音吸引,朝我望过来。不,她并非在看我,她的视线已经失去了焦点。抽泣声戛然而止。
“我认为,那是……”
“是凶器!对吧?”
她使劲地点头。
“无论是赶时髦,还是自卫,都应该随时带在身上,但那孩子却并不这样。他每周最多一次背着小旅行包出门,并且都是在晚上。所以,他带刀出门是为了用那把刀。那既不是为了赶时髦,也不是用于不时之需的自卫,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来使用。”
“我看未必如此吧。”
酒井君在我旁边发出抗议。
“假如,对,我是说假如-那把刀未必总是放在那个小旅行包里吧?也许他出门时把刀子拿出来,然后把其他东西塞进小旅行包呢,不是吗?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也许只有他母亲打开旅行包的当天,里面才放着刀子呢!”
我和她都没有听到酒井君说的话。不,我们都听到了,但他的话已经失去了意义。因为我们被隔绝在世界之外,他说的话像从很远的地方处传到密闭房间里的鸟鸣声一样,只能作为振动刺激我们的鼓膜了。
“是那样的吧。”
我的声音悄悄靠近她,紧紧抱着她的双肩。
“但是,要确认此事,总要再有些别的情况才对。儿子有刀子导致母亲害怕儿子,顺序正好反了。你害怕了,你从一开始就害怕了。你从包里发现了刀子,又确认那把刀子不是为了赶时髦,更不是为了自卫,而是一把纯粹的凶器。是不是?”
“啊啊啊……”
她痛苦地大声呻吟着,恍惚的视线未能从我身上移开,她只有猛烈摇头。但,那已经是她最后的抵抗了,她已经无法抵抗我了。她的波长是属于她的,同时也已经变成属于我的了。对于她而言,我已经不是外人,而是她自身。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对自己隐瞒的。
“那是些什么事呢?”
我的声音抚慰似地悄悄溜进她的身体。
“没关系的,请你说出来!”
“附近……”
头部的晃动停止了。她用恍惚的、失去焦点的视线望着我,她的嘴巴如同和她意见相左的生物一样开始动起来。
“附近已经多次发生案件了,对,已经多次了。那孩子每次晚上出门,附近一定会发生案件。”
“是什么样的案件呢?”
“是变态袭击狂,用刀子袭击回家途中的公司职员和学生。变态袭击狂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赶上来,砍伤行人的胳膊或背部后迅速逃跑。犯人骑的是山地自行车,那孩子,对,他骑的也是山地自行车。在此之前,他都是把车停在房子前面的,但最近总是把车停在房子后面。虽然他说要是被人偷走就惨了,但他在撒谎。他一定是不想让人看到。对,一定是这样的。警察来了,‘问我你家儿子有没有骑山地自行车啊?’我否认了。我说'他没骑,他不会骑自行车。'嗯,我就是那么说的。”
她犹如河流决堤般、一口气儿说完这些话。
“后来呢?”
她剧烈喘息,但我的声音没有给她留休息时间。
她喃喃道:“后来?”
“没准你儿子就是变态袭击狂。后来呢,问题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她又重复着我的话,“你说的问题,是指……”
“你是在担心儿子吗?可是,你儿子就是变态袭击狂。这样说来,在附近频发的变态袭击狂案件中,你儿子不会受害,不会!他不会被刺伤,不会被砍伤——他不会受伤,更不会死掉。在附近的居民之中,你是最放心的,对吧?那问题究竟是什么呢?”
“但是,这个……话不能……”
“就是呀!话不能那样说,是吧?”
酒井君从旁插话道。我和她都没去听他说话。
她说道:“那孩子的人生就会废了。”
“不会就这样废了,”我温言宽慰道:“变态袭击狂不会致人死亡,对吧?更何况良二是未成年人。无论他犯了多大的错,都不会被判死刑。”
“但是,他会被警察逮捕,”她说道:“会被送进少年院[1] 。"
“那又如何?就算被送进少年院,你儿子的一生也不会到此终止啊!如果你真的心疼儿子,倒不如让他被警察逮捕。但是,你包庇了儿子,不假思索地包庇了他。所以,你怕的并不是儿子的人生就此废了,而是儿子会被警察逮捕。”
“那究竟……”
“你怕的是儿子被警察逮捕之后的事。他究竟会怎么责难你呢?你的家庭会变得如何呢?想想这些,你就会害怕。难道你倾注其中的时间都白费了?你今后的人生将会如何悲惨……你不敢想这些事。”
“你撒谎!”她狂呼道:“我爱我儿子!”
“你没有被强加给自己的常识所左右。”
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静静包围着她。
“所谓母亲爱儿子,那是谎言。你和你儿子是拥有不同人格的不同生物。你爱的是你自身,而非除此之外的任何人。并且你也知道自己真正担心的并非你自身之外的任何人。你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感情,所以产生了混乱,并为此而感到羞耻。但是,那没什么可以感到羞耻的,那是应该的。不仅是你,任何人都一样。人们不得不在强加给自己的常识中抱有‘母性’的错觉。大部分人会在这种错觉中终此一生。兴许有人会为这种错觉而恪尽职守。但是,你注意到这种错觉了,仅此而已。事实真的仅此而已。”
“啊啊啊……”她再次痛苦地大声呻吟。她的波长稍稍离开了一点。趁着这个机会,我撤回了自己的波长。荧光灯的光芒重新回来,声音又恢复了意义,犹如从没过头顶水中“哗啦”一下子浮上来一般,呼吸变得畅快了。我实在累得不行了,大口喘息着。
“啊啊啊啊……”
她把脸埋在自己双臂间,像个正在发脾气的孩子似地摇着头。我想对她说点什么,一时间却想不出说什么好。虽然同属于地球,但深埋在地底的岩浆—旦溢出,便会焚尽地面上的一切;虽然同属于人类,哪怕没有歧视,也仍然有人不能同住在一起。
酒井君、间宫太太和渡校长都讶然望着我。我觉得必须要对她说点什么,于是站起来。终于回过神儿的渡校长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我。渡校长抱着她的肩膀,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
“他说的是最坏的情况,良二未必就是犯人,对吧?”
渡校长安慰着她,陪她出了教员休息室。大门关上了。我刚刚起身,见状便又重新坐下,长吐了口气。好几年没跟别人同步了。我只觉得自己长期压制的力量终于将其积攒的反弹力一次性爆发出来了。果然,我终归还是无法完全控制这种力量。
“怎么回事儿?”
木然目送二人离去之后,酒井君问我。此时的我犹自一脸茫然,呆然望着二人身影的大门。
“究竟怎么回事儿?”
“你说什么?”
我反问道。我脖子上的筋都僵硬了。我揉着脖子,闭上眼睛防松。
”就是刚才的事儿啊!你到底怎么想的?竟然说出那番话,那真是你的本意?你是不是胡说八道呢?”
那番话不是我的本意,甚至都不是我想说的。当然,就算我告诉他实情,只怕他都不会理解。
“有哪里说得不对?”
无奈之下,我只能这么说了。
“说得不对?你竟然说这种话!”
酒井君求助似地望向间宫太太。
间宫太太看着我,好像在看某种奇特的东西。
“间宫太太,”酒井君催促道:“你觉得呢?他那样说好吗?不,他那样说对吗?”
间宫太太不答。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随后把视线从我和酒井君身上移开。
门开了,渡校长回来了。她把良二的母亲送走了。独自回来的渡校长背着手关上大门,顺势倚着门缓缓摇头。
“柳濑!”她瞬间完成了情绪转换,用一贯的语调喊着我的名字。“我有话对你说!间宫太太、酒井君,你们下班吧。大家辛苦了。”
酒井君一脸不满地看着渡校长,间宫太太则立刻站了起来。
“辛苦了,那我先回去了。”
间宫太太麻利地收拾完东西,走出了教员休息室。酒井君一脸不服,却只能随其离去。
望着二人出门,渡校长坐了下来。我见她无意喊我上前,便仍然坐着,只是把椅子转过去面朝她。
“柳濑你……”渡校长拉开抽屉拿出香烟和烟灰缸,说道:“你这个人太恐怖了。”
她没指望我会有所反应,因此我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吭。渡校长抽出一支细细的薄荷香烟,用银色打火机点燃,狠狠地深吸一口,吐出细长的烟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她抽烟呢。
“那样,好吗?”
她问了一个和酒井君同样的问题。
“我不知道。”
既然不能说明事情的原委,我只好如此回答了。
“总之我没按照常理出牌。”
“你可真不负责任啊!”
渡校长边笑边通过鼻子和嘴巴往外吐着烟气。
“对不起!”
“算了,都已经过去了。”渡校长自言自语,仿佛在敦促自己痛下决心,继而把还剩很长一段的香烟抬灭在烟灰缸里。“尽管你很不负责,但还是得请你负起责任。你去跟良二谈一下,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说服他去自首。我陪你一起去,怎么样?”
“不必了,”我说道:“我觉得还是只有我们俩谈比较好。”
“我知道了。”
渡校长拂去指尖的烟灰,把盛有烟蒂的烟灰缸和香烟放回抽屉。
“你认为良二是犯人吗?”
“恐怕是吧。”
渡校长表情严肃地点点头。
“他母亲都害怕成那样了,恐怕不会错了。母亲的直觉是不容忽视的。”
“当然,我好像没理由说这种话。”
渡校长自嘲地笑着,喃喃自语。她既是独身,又没有孩子。我也不好深究其中的理由。
“间宫太太好像受打击了。”渡校长靠在椅背上,小声说了一句。“她是位母亲,所以你断言说母性是一种错觉会让她失去立场。母性真的是一种错觉吗?”
“差不多吧。”
“差不多?柳濑你可是读过医科大学的人呀,难不成你有医学方面的根据?”
“当然没有了,”我说道:“我不过是觉得那么表达最恰当而已。”
“你果然很不负责任啊!”
渡校长笑了。
她的脸上并未流露出刚才曾经出现过的动摇。看来她把这件事当作笑话来听了。
“有精神分析学者认为,人类没有保留任何动物的本能,包括母性在内。”我说道:“尽管我也在思考如此断言是否恰当,但是我觉得唯独在母性方面,有与之相对应的东西和难以与之对应的东西。仅凭‘你是母亲’这一句话,便让你担负起所有责任,是不是很残酷呢?有时候孩子会超出父母的理解范围。爱那些超出自己理解范围的事物是有限度的。”
“没有无偿的爱吗?似乎大多数父母都对孩子倾注了无偿的爱。”
“有一种观点认为:小孩子在三岁之前基本上已经尽了对父母的孝道。”
“怎么解释?”
“就是说,做父母的因为小孩儿三岁之前的可爱,已经充分享受了为人父母的喜悦。所以,无论今后父母为孩子受多少苦,他们都可以凭借这段记忆来爱自己的孩子。”
“所以说那不是无偿的,只是在还债而已。是这个意思吗?”
“对。因此,如果有的父母不把这种债务看作是债务的话,那么,不就会出现父母不爱孩子的情况了吗?”
“你这段说明真是深入浅出啊。”渡校长笑道。
“这事儿嘴上说说很容易的。”我也笑了。“也许同一个母亲身上会有各种各样不同母亲的形象,然而,其中却有可以表现出来的形象和不能表现出来的形象。刚才的那位母亲很爱良二,对吧?但是,实际情况不止这样。爱与不爱,两种都是她正确的形象,不是吗?假如只规定其中一种是正确的,我总觉得有点说不过去。”
渡校长手放在嘴唇上,仿佛在思考我说的话。
“可是,”渡校长看着我:“我觉得你刚才说得太残酷了。”
“是啊!”我点了点头。“刚才我的确说得太过分了。”
“就算你刚才做了深入浅出的说明,”渡校长说道:“但是你也不能因此而伤害别人啊。比方说间宫太太。”
“嗯,下次见面我会向她道歉的。”我说。
“这就对了。”渡校长微笑着点了点头。“接下来……”
渡校长双手交叉在胸前,嘴里面嘟囔着,双眼扫过办公桌,接着拿起一个黑色文件夹。她打开文件夹,然后看着我。
“好了,今天可以下班了。辛苦你了。”
“那我先走了。”
我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夹克,站了起来。
“哦,对了。”
我已经把胳膊伸进夹克的袖子里了,渡校长对我说:
“我想你应该知道,关于良二的事,拜托你尽快找他谈谈。他妈妈撒谎的事很快会被警方知道的,说不定现在已经知道了呢。你要让他在被捕之前去自首。”
“明白了,我明天就找他谈。”
“好的。”
渡校长点点头,目光落在文件夹上。那可能是账簿吧。渡校长曾经数次看着那本文件夹发牢骚说“学院作为获得认可的学校法人是错误的”。
我想问她为什么要开设这所学校。
但我不能问。因为我觉得这里面有渡校长的人生目标,我怎么能问她这样的问题呢?
“校长,”当手摸到门把手时,我说道:“我有个问题,很久之前就想问你了。”
“什么问题?”
“亲和是什么意思啊?”
“哦。”
她抬起头,稍微伸了个懒腰。
“就是亲和力的意思。”
“亲和力……”我重复了一遍,然后对她鞠了一躬。“我先走了。”
渡校长用力点了点头。
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在这种日子里,我真想直接回到房间,什么都不想,老老实实地喝点啤酒,静静地度过今天剩余的时间。但我却不能这么做。我在不祥的、阴霾的天空下走到了车站,由于要去立花樱家,所以我登上了与平时回家方向相反的电车。
[1]日本指收容家庭法院作为保护性处分被送入的人(14-26岁),并对其进行矫正教育的国家设施。相当于中国的少年管教所。



 楼主| 发表于 2017-11-6 12:1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国民爱抖露 于 2017-11-7 00:12 编辑

4.      
初中三年级时,我听父亲说起过那东西。父亲评价说那东西就像一个洞穴。
“洞穴?”我反问道。
我们放好鱼线,并排坐在海堤上。冬日的海堤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国王的耳朵是驴子的耳朵”父亲说道。
“嗯。”我点头表示同意。
“任何人都会在心里想一些事情。假如所有人都把自己想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的话,那么这个社会就会乱成一团。于是那些不能对外倾诉的想法只能留在心里变成沉渣。人类一直都在努力寻找可以倾吐这些沉渣的洞穴。”
并排在水面上的两个浮漂除了随波晃动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可是为什么我们会具备这种东西呢?”我望着水面上的浮漂问道。
“或许是因为必要吧。”父亲平淡地说道:“能力这种东西因为必要才会具备。因为这种东西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有必要,所以才会掌握在某个人身上。那人的孩子也会继承这种东西,他的孙子也会继承这种东西。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这种能力到底对什么地方的什么人而言有必要呢?”
“随你怎么想。”父亲没有直接回答我:“这是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父亲的浮漂猛地沉了一下,他赶紧拉上来,结果什么都没有。父亲用舌头舔了舔已经没有鱼饵的鱼钩。
“那时候没有交通工具,也没有传递情报的手段,人们被束缚在土地上,人类的活动受到限制。因为生活不富裕,所以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用来调节情绪。那时的人们只是平淡地不断重复着无情趣而又现实的生活。我要说的就是那时候的故事——嗨!”
父亲把重新换过鱼饵的鱼钩甩进海里。
“有这样一个共同体,任何人进不来,也出不去。为了维持这样的共同体,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有一个缓冲物,必须要有人来缓和人们对邻居的仇恨、把纷争消灭在萌芽状态。然而这个人虽然生活在共同体内,却被排斥在共同体之外。这是共同体的弊病。打个比方说,那个人就是为了维系共同体的活祭品。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活祭品……我暗自重复着这个词。
只听父亲问道:“你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吧?”
我诚实地点点头。快上初三的时候,我的周围便已经没有朋友了。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我疏远了他们,还是他们疏远了我。在不明不白中,我在学校里变得孤立了。并且,令人感到不能理解的是,我对这种状况反而泰然处之。
“不用担心,等你长大了,就可以逐渐控制了。我像你这么大时比你更惨。”
我忍不住问道:“你也是这样吗?”
“是啊。不过我的能力和你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你是天才,而我是庸才。经常会有这种情况出现,隔几代便会出现一个拥有超强能力的人。我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他在你出生之前已经去世了,所以你可能不知道,他也拥有强大的能力。据你爷爷讲,他的曾祖父也拥有强大的能力。”
“父亲的父亲,是不是那个在你小时候便失踪了,一年后死在路边的人啊?”
“别想那些丧气事。”父亲抚摸着我的头。“我这不好好的嘛。你也会平安无事的。虽然你可能会比我辛苦一些,但肯定会平安无事的。等你年纪再大一些,会比现在舒服得多。”
父亲说得没错。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能够在相当程度上控制那种能力了。随着控制程度的提高,尽管我还搞不清其轮廓,但已经可以理解它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波长。波长时而呈谷状,时而呈峰状,时而摇摆,时而簇动,令人或喜或怒,或哀或乐。我可以感受到那种波长,可以使自己的波长与他人的合而为一。并且,波长一旦发生重合,对那人而言,我就不再是别人,而是自己了。犹如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一般,没必要隐瞒,也没必要伪装。但是,与其把波长称之为能力的替代品,毋宁说其近似于反射作用。一旦感受到对方的波长,我的波长便开始产生同步,而不再与我的意志有关。要想完全控制那种能力非常困难。不受控制的能力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呢?父亲以其自身为我做了证明。
父亲的临终遗言说:那是诅咒。
我不知道当他因为浑身充满不受控制的能力而杀死母亲时到底感受到了什么,又领悟到了什么?在父亲去世、案件余波过去之后,我遍读医学书籍。我想,如果那种能力是由诅咒带来的,那我便要解析诅咒。诅咒是由怎样的结构组成的呢?它作用在被诅咒个体的哪个部位呢?它为什么会在血液中遗传呢?如何才能解除诅咒呢?我决定考入在脑神经学方面发表过激进论文的笠井教授就职的大学,于是我开始准备入学考试。当教授说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无心继续留在那所大学里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我挥霍着自己打工赚来的钱和父母留给我的仅有的一点遗产,漫无目的地生活着。也许我一直压制着这种同步,所以有点大意了。也许我想从自身的焦虑中转移视线。
我想:只能继续探索喽。我必须从零开始,探索解除诅咒的方法。不论有多麻烦,我一定要找到办法解除诅咒。如果找不到办法……
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犹如熟睡般死去的母亲的身影。我摇了摇头,睁开眼睛。车窗外,站台正一步步接近。我从座位上站起来。
立花樱的家坐落在豪宅林立的住宅街区的正中央,看上去格外气派。确认门牌后,我才发现一路走过来,右手边长长的围墙竟然是立花樱家的院墙。我按下高耸的铁门旁的对讲门铃,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在这个刚刚失去女主人的家里竟然有其他女性的声音。对此我感到有点吃惊。
“请问樱小姐在家吗?”
我应声后,对讲门铃马上被切断了。如此一来,里面的人到底是已经了解了我的来意呢,还是拒绝我了呢?不久,黑色的铁门上传来“咔嚓”声,应该是门锁打开的声音吧。我推开铁门。
院子大得离谱。右手边有个水池,水池旁有几个石灯笼,仿佛没任何作用的稻草人一样杵在那里。左边一转是青青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张中间插着巨大遮阳伞的白色桌子,周围有三把白色椅子。我边数着踏脚石边朝玄关走去,当走到玄关时,总共数了五十七个。我往那里一站,大门被从里面推开来。一个身穿绿色马球衫、土黄色球裤、四十岁左右的女性站在门里面。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与这个豪华的大宅子亳不相称。我想她可能是这里的女佣吧。
“你是?”
把我迎进大门后,她站在我的正前方,仿佛要阻止我继续侵入。
“请问樱小姐在家吗?”我重复了一遍。
她回头朝屋里看了一眼,然后回过头凝视着我。
“哦,我叫柳懒,是樱小姐的朋友。”
她继续流露出疑惑的眼神。我想,即使我详细地说明了又能如何呢?尽管已经失去自信,但我仍然继续说道:“请你转告樱小姐。你只要说柳濑来了,她就会明白了。”
“你等一下。”
她丢下我,一个人上楼去了。
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客观看来,概率也只有这么多了。
虽然比掷骰子的概率大一些,但不如抛硬币的概率大。这比猜拳决定胜负更难。我后悔了,如果能够请求她跟我猜拳决定胜负就好了。我从小就对猜拳很有信心,但我对于今天这场赌局丝毫没有自信。
她很快便下来了,身后跟着立花樱。是不是我的感觉出问题了啊,立花樱竟然满脸笑容。
“哎呀,你迟到了。”立花樱说道:“我正等着你呢!不认识路吗?”
迟到?
我正要开口询问,却发现立花樱边下楼边对我眨眼睛,于是便没出声。
“别在那里站着了,快上来吧!”
立花樱下楼后直接拉着我的手。我在茫然中脱了鞋,随她上了楼。
“你先到我房间里去,我去给你泡杯红茶。上楼梯右边第一间就是我的房间了。”
立花樱推着我的后背,把我捞上楼梯。那位女性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走上楼梯的我。
立花樱的房间和院子一样大得离谱。铺着地板的房间无论是面积还是挑高,看上去都不像是为居住而建。房间里摆放着立式钢琴、桌子和床,还有塞满漫画书的书架和豪华音响以及没有鱼的水族箱。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而言,房间里摆了这么多东西,应该没有任何不满了。无奈房间太大,即使摆了如此多的家具,看起来仍显空荡。床上蜷缩着一只全身白色短毛的猫。刚进门,小猫便很有礼貌地冲我“喵呜”了一声。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我也礼貌地对它打招呼。小猫再度抱着头闭上眼睛。我朝书架上的漫画书望去,然后看了看散乱地放在音响旁的音碟。原以为那都是古典音乐的碟呢,结果里面竟然是日本流行音乐居多,并且好像是按照排行榜从高到低的顺序全部买下来的。
“麻烦你帮忙开下门。”
我打开门,看到立花樱双手端着盆子站在门口。把她迎进来后,我又关上门。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不过你还是帮了我的忙。”
立花樱把盆子放在桌上,说道。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笑道:“不过很高兴能帮到你。”
立花樱递给我一个装满红茶、带托盘的杯子,然后端着自己的杯子坐在床上。接下来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抚摸着猫的后背,双腿搭在床边晃着,时不时哼一些我闻所未闻的歌曲。我则端着杯子观察起水族箱来。里面装满了水,也铺了底沙,还种了水草,唯独没有鱼。真是个富有深意的水族箱啊。
当我观察完水族箱抬起头来时,发现立花樱趴在床上,双脚互相磕着,正在看漫画书。我望着桌子对面弧形窗户外的呆色,对立花樱说道:
“你家真大。”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邻居家的房子,离这里有二十多米的样子。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哪怕不用特别注意,也不会因为生活噪声扰邻而产生纠纷。
“那又如何呢?”
立花樱和猫都看着我,她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随便说说而已,”我说道:“我想你父亲应该是有钱人吧。”
“我父亲不过是一介小职员而已,有钱的是我爷爷。爷爷去世后,父亲就变成有钱人了。”
她的话里包含着很多批判的成分。
富二代其实跟穷二代一样无法选择自己的亲生父母,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但如果富二代公开散布这种观点的话,恐怕整个社会都将变得不再和谐。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说道。
“我并没有不好意思啊。”立花樱说道。
立花樱将目光转回到漫画书上,并不时窃笑。她应该知道教授被捕的消息了,但我无法问她对此做何感想。
“刚才那人是谁啊?女佣吗?”我问她。
“原来的女佣。”
立花樱看着漫画书,头也不抬地答道。
“原来的女佣,”我说道:“在是什么呢?”
“我父亲的情人。”
立花樱说得过于简单,致使我一时间难以理解其中含义。
“之前的那天晚上,你不是说没有问题的吗?”我问道。
“我说过的呀。”立花樱答道。
“你父亲都有情人了,并且她还住到家里来了,这是没有问题吗?你母亲过世才不过两个月啊。”
“也许这是个问题,但不是我的问题。”立花樱说道:“这个问题由我父亲和水谷小姐考虑就行了。”
她说的好像是那个人的名字,应该写作水谷吧。
“你太理智了。”
“你觉得我大哭大闹、大喊大叫会比较好吗?”
“至少你应该有那种权利。”
“我跟你说,”看样子,立花樱是打算认真对待我这个对手了。她合上漫画书,起身面朝我盘腿坐在床上。
“两个月前,水谷还是女佣时就已经是父亲的情人了。我母亲死后,父亲的情人仍然做着女佣工作。尽管称呼变了,但性质没有任何改变。这种情况已经待续三年多了。事到如今,我应该怎么哭、怎么闹好呢?”
“原来如此啊,”我说道:“说得有道理。”
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尽管我不知道水谷小姐到底是住在这里还是往来上班,但四个人共同拥有一个家,这种状态无论怎么想都不正常。三年多了,不正常都变成日常了,情况变得更不正常了。
立花樱“哼”了一声,再次看起了漫画书。
“刚才你是什么意思啊?”我问她。
“刚才?”
“就是你说我迟到了。你在等我吗?”
“哦。”
立花樱不耐烦地点了两下头。
“那是因为我有朋友来了呀。”
“你跟人约好了?”
“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儿?”
“父亲正在担心我没有朋友呢,因此要给我转校,他对我说:“在新环境中从头开始怎么样啊?”
我想起美佳说过的立花樱在学校里的情况,点了点头。
“不错的意见啊。”
“我就有问题了。”立花樱说道:“据说不知是千叶还是琦玉有一所寄宿制中学,他想让我转学去那里。他想跟水谷不停地做爱,我在这里会打扰他们的好事。”
“不停地做爱,”我重复着她的话。“女孩子说话要慎重一点,你至少应该说持续温存吧。”
“不管我怎么说,他们做的那点事儿不都一样嘛。”
立花樱说得一点儿没错。但是照她这种说法,大部分音乐、绘画和故事,甚至人类积累至今的几乎所有文化,都会失去存在的意义。
“上次因为要和你见面,所以我半夜才回家,结果他就跟我提起了这件事。也许他认定我是玩到半夜才回家的吧。其实他还是很内疚的,所以才在那时候提出这件事。对于他的狡猾,我感到非常恼火,于是我对他说:‘我有朋友。如果你想看看的话,下次我可以把他喊到家里来玩。过几天我就喊他到家里来。’"
“可是你父亲期待的应该是你在学校里的朋友吧?就算不是学校里的朋友,也应该是年龄差不多的、同性的朋友吧?像我这样的朋友是没有说服力的,说不定还会起反作用呢。”
“反正只要跟我说的吻合就行了。我说朋友会来,朋友就真的来了。这次他没话说了,我也不会让他说什么的。”
“如果我今天不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就编理由说朋友现在不方便,只要我的理由合理,能往后拖延就行了。反正只要找不到我的茬儿,他就无计可施。”
立花樱说完又去看她的漫画书了。我站在那里无事可做,于是开始挑水族箱的毛病。尽管我觉得拟态成沙砾的比目鱼貌似动了—下,但水族箱里还是什么都没有。无事可做仿佛会传染似的,小猫看着无聊的我,打了一个哈欠。
我说道:“喂,你没有话要说吗?”
“话?”立花樱茫然朝我望来。“什么话呀?”
我为了寻找话题,快速环视了房间。
“钢琴,”我的目光停留在钢琴上,“你不是在弹钢琴吗?听说你弹得很好,是吗?”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NO,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YES。”立花樱很不情愿地答道。
“嗯?”
“我已经不弹钢琴了,尽管我弹得非常好。”
“噢。你已经放弃了啊。”
我走近钢琴。
闭合的钢琴盖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上面杂乱地堆放着乐谱,旁边放着一个相框。
“你为了练钢琴甚至连体育课都不上,可现在为什么呢?”
立花樱从漫画书中抬起头,一脸警惕地看着我。
“你听谁说的?”
“所有人说起别人的事都会滔滔不绝。”
“你可真八卦啊。”
“也许吧。”
我拿起相框。
立花樱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这应该是在某个地方的讲堂里吧。
照片中央,坐在旧钢琴前的女人正回头看着这边,她旁边是个小女孩。
照片中各种颜色的光线斑驳陆离。
我问道:“这是你母亲?”
“嗯。”立花樱点点头,好像拒绝继续回答似的敲了一下小猫的头,换了话题。“对了,之前我们说的……”
“之前?”
“催眠术,你不是说过要对我说明的吗?”
“哦,你说的那件事啊。”我把相框放回原处,点了点头。“一句话说不清啊。”
“我又没让你一句话就说清楚!”立花樱说道:“你不是说那不是像催眠术那种高级东西,而是类似超能力来若?”
“超能力。”我重复道,这听来好像比催眠术更高级。“你说错了。那不是你说的那种卓越能力,也许根本不是超能力。你听说过短指症吗?”
“短指症?”
“有这样一种人,他们的某一根手指非常短。这种情况会有一半的概率遗传给子孙。你所说的那种能力,说起来也就跟短指症一样,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东西,不过也仅仅是特殊的东西而已。这种东西很少见,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对社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作用。我本人觉得这是一种麻烦,仅此而已。那东西的特殊性会在血液中不断遗传继承,而这种特殊性没有任何作用。”
“因此,你本人,”立花樱直直盯着我。“非常憎恨这种特殊性?”
“憎恨?”我说道:“你搞错了。我非常厌倦、非常害怕这种东西,几乎没时间去憎恨。”
“这样啊,我想我明白了。”
“明白了?”
“嗯,只明白了一半。”
立花樱说完,害羞地把视线移开。我不知道她所说的一半是指前面一半还是后面一半。或许她正在讨厌什么,抑或正在害怕什么吧。我重新审视这个十四岁的女孩,但还是搞不懂她。我也曾经有过十四岁的时候,但那仅仅是十四岁的年龄而已。如今我已经不是十四岁了,但是她的问题好像比较严重。
我又无事可做了,于是拿起乐谱,尽管我看不懂。那是肖邦的小夜曲谱子,上面也有些许灰尘,摸上去感觉很粗糙。
“你继续弹钢琴不好吗?”我说道:“好不容易练习到这种程度了,放弃多可惜啊。”
“这事儿跟你无关。”
立花樱一口回绝了我。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非常吃惊,不觉回头看她。
只听她接着说道:“那是我的个人问题。”
“那当然是你的个人问题。”我说道:“但我们谈的不就是个人问题?”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
立花樱好像真的不想谈这个。她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脸色有点发青。
“是我不好,”我说道:“我反应太迟钝了。”
“反应迟钝?”立花樱咬牙切齿。“你说的反应迟钝是指什么?”
“对不起,稍等一下,”我说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呀?说钢琴的话题是我不对。那是你的决定,你既然能放弃长期练习的钢琴,肯定有理由促使你下这种决心,其中也有你母亲的原因吧?所以,咱们聊聊你母亲如何?”
“这事儿跟我母亲无关。”
立花樱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不再颤抖,而是冷冰冰的。仿佛在向我传达这样的信息:紧绷的弦只能被我拉断,怎么能被别人拉断呢?
“跟我母亲无关!”
我感受到她的波长。我的波长试图向她的波长靠拢。这种欲望强烈到难以想象,我无法做出丝毫抵抗,甚至兴不起抵抗的念头,我的波长被立花樱的波长强有力地吸引过去。
我们被隔绝在世界之外。外面的云层仿佛变厚了,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蒙上了淡淡的一层薄纱。也许小猫感觉到了某种不详的东西,它竖起尾巴冲我吐着粗气。立花樱的视线失去了焦点,着魔般地看着我。在密闭的箱子里,我的意识突然消失,我的波长模仿着她的波长,她的波长诱惑着我的波长。当两种波长即将完全重合的瞬间……
立花樱用力闭上眼睛,大喊道:“不要!”
拒绝?
我的波长突然失去附体的目标,仿佛突然失去主人似的犹豫了一下,我迄今为止未曾有过这种经历。但是,立花樱从一开始便能够觉察到我的能力,既然她拥有可以感觉到我的能力存在的感性认识,那么她身上存在拒绝的意识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知道你很特殊。尽管其他人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坏人。也许你想帮我,但是我不希望借助你的力量,绝对不希望。”
“我明白了。”
我吃力地收回自己的波长,说道。
“既然明白了,你怎么还不坐下呢?”
立花樱提高警惕,瞪着我。
“我无意伤害你。”我说道:“只是,我觉得咱们该继续说明各自的清况。”
“为什么呢?就因为你受笠井教授之托?”
“错,跟那件事无关。”
“那……又是为什么呢?”
唉,怎么说好呢?
“是感觉。我觉得咱们可以成为朋友。”
“咱们有成为朋友的必要吗?”
“无论是谁,都无法独自活着。”
“是吗?”
立花樱盯着我,仿佛在估算我到底有多少诚意。她不加掩饰的视线立刻揭穿了我的谎言。
立花樱慢慢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我也不这么认为。”
我没能找到更好的说辞来修缮我们的关系。我看到桌子上放着笔记本,便在最后一页写下自己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并把那页纸撕下来递给站在门口的立花樱。
“任何情况都可以,希望你在必要时随时联系我。”
立花樱撇撇嘴接过了纸。
看来没指望了,既然如此,我只好告辞。好像我也只能这么做了。面对立花樱木然的脸,我没有说告别的话,直接从她打开的房门离去。


熊谷不在家。由于连电话都没打就突然造访,所以我没理由抱怨。
从立花樱家里出来后,我到书店和唱片店里逛了一圈,却没找到特别的东西可以用来打发今天剩余的时间。回家途中,在附近的拉面馆吃了晚饭,吃完后却又不想回家了。我也没地方可去,于是搭上电车来到熊谷家。我在单元入口处按了门铃,里面却没人应答。用附近的公用电话打她手机,听到的却是留言电话的声音。
“走不动了,累死了。”我望着一脸顽固阻止我进去的自动门,喃喃道:“总之,没有钥匙你是进不去的。我岂能让你进去?你就坐在那里当个乖孩子吧,不要哭,也不要撒娇,更不要哼歌。”
自动门犹自一脸顽固,阻止我踏进建筑。我没办法了,只好坐在附近的护栏上。抬头看了看,熊谷家没亮灯。我扫了一眼手表,九点多了。熊谷不喜欢在外面吃饭,一般都会亲自做晚饭,因此,她很少这么晚都不回来。
怕是出去了吧……我寻思着,却又想不出她会去哪里。
我几乎不了解熊谷在大学里的生活。我觉得她把那么多时间用在打工上,应该没时间参加俱乐部活动了,事实却非如此。说不定她有关系非常亲密的朋友,我却连那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真是的,我竟然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呢!是我没问起过,还是她一直在回避这个话题?我放弃猜测,转而思考自己接下来必须做的事情。
首先,要说服良二,我弯下右手的拇指数着;其次,要接近立花樱,我弯下食指。接下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没必要弯下中指了。一只小鸟落在我面前,在人行道上一一蹦地走着,可能是飞累了吧。它走路的样子仿佛在说:“反正我是只鸟,怎么走都无所谓。”
熊谷回到家是两小时后的事了。期间,我几次想站起来,却又几次改变了主意,导致我渐渐变固执了。当我决心这次无论如何都要站起来时,一辆银色宝马车停在我身后的马路上。一个男人从驾驶席上下来。几乎同时,熊谷从副驾驶席上下来。当熊谷看到男人对面的我时,皱起了眉头。
我举手向她打招呼。
“嗨!”
“有事吗?怎么了?”
熊谷绕过车头走到我面前。男人回头望着我。他发育得很好,肌肉很结实、眼睛炯炯有神、身体壮硕。我猜想他在大学里攻读的是比较人类学之类的专业,应该参加了赛艇俱乐部和志愿者协会。
“对了,这是我的大学同年级同学沟口君。”
被熊谷如此介绍,沟口君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或许他在为熊谷没有把自己当成她男朋友来介绍感到不满吧。
我向沟口君打了个招呼,说道:“你好。”
“初次见面,”沟口君对我鞠了一躬。“请多多关照。”
我们互相寒暄的同时,熊谷跨过护栏来到我身边。
“怎么了?”她又间了我一遍。
我想回答“没什么”的,但转念一想,这样的答案会伤害沟口君。一个男人没事儿却跑到熊谷这里来,沟口君肯定会受刺激。
我含糊道:“有点小事。”
熊谷反问道:“有点小事?”
沟口君见我说话支支吾吾,知趣地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麻烦你特地送我回家,真是不好意思,你肯定绕远了吧。”熊谷说道:“本来想请你上来喝杯咖啡呢。”
“算了,不上去了,很晚了。”沟口君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再见。”
“好的,再见。”
沟口君对挥手跟他道别的熊谷微微一笑,又向我鞠了一躬,这才上车。
“咱们走吧?”
宝马车刚启动就碰到了红灯。
车开走后,熊谷问道:“有什么事?”
“没事,”我说道:“没什么事,只是想见你了。”
“你好像很疲劳嘛,”熊谷抬头从下面望着我的脸。“怎么了?”
“没事!”我笑了笑。“真的只是想见你了。”
“真的?”
“真的。”
“不说了,先上去吧。”
熊谷说着便朝公寓走去,我跟在她身后。熊谷插入钥匙后,自动门欣然将我们放行。
我望着打开了的自动门,忍不住道:“辛苦了。”
熊谷间道:“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走进狭小的电梯,我突然闻到一股从未闻过的味道。
“香水?”
按下“关”后,我问熊谷。
“啊,嗯。”熊谷点点头。“刚才的沟口君,是我的大学同学。”
“唔……”回过神儿时,我察觉熊谷正凝视着我,不禁问道:“怎么了?”
熊谷摇摇头表示没事,随后抬头看着楼层指示灯。
“他昨天才回国,给我买了香水当礼物。我刚才擦了点试试。”
“哦。”
进屋后,熊谷换上平时在家穿的宽松无领睡衣。
“冲个澡吗?”
我立刻问道:“一起吗?”
熊谷摇了摇头,郑重答道:“今天不行。”
我只好点头,“噢”了一句。
“我先洗,行吗?”
“当然可以,这是你家嘛。”
当我洗完澡走出浴室时,房间里的灯都熄掉了。熊谷背对着我缩成一团。可以听到她轻微的喘息声。她可能不知道吧,当她真正睡着时,甚至连轻微的喘息声都没有。
我明白了熊谷的用意。为了不吵醒假寐的她,我蹑手蹑脚走近,轻轻钻进被窝躺在她身边。我该继续撒谎还是该说实话?正寻思间,熊谷的喘息声消失了。
“他……”
熊谷翻了个身,面朝着我,开口说道。
“他?”
“就是我的大学同学——沟口君。”
“哦。刚才听你说过了。”
熊谷紧盯着我的脸,重复道:“大学的,同学,沟口君!”
“那又怎么了?”
我不明就里地问了一句。
熊谷一叹。
“你累了。”
“什么?”
“柳懒君,你绝对累了。请你睡觉吧。”
“哦,好的。”
“晚安!”
熊谷背对着我缩成一团。她摆出这种姿势是不想让我从背后抱着她,她正用全身拒绝着我。她为何如此生气呢?我应该盘问她跟男朋友在一起的事吗?但是,我不希望熊谷在和我交往的过程中受到束缚。
熊谷睡着了,不再刻意喘息,只是身体时不时颤动几下。
她额抖着翻身面朝我,把身体缩进了我的怀里。她双眉紧锁,一脸痛苦的样子,怕是做了噩梦。
“没事的。”我用手抚着她的头发,劝慰道:“没事的,别怕。”
但是,熊谷脸上的痛苦丝毫没有改观。
为什么人类……
我用手指抚摸着熊谷紧锁的双眉,就像她曾经抚摸我的眉毛一样,思考着。
为什么人类不具备进入睡在身边的人的梦里的能力呢?为什么人类会优先具备直立行走这种可有可无的能力呢?为什么人类会满足于语言这种幼稚而拙劣的能力呢?
我想,人类肯定是搞错进化方向了。


翌日,我和熊谷一起去亲和学院上班。无论是起床后,还是在电车里,还是走在路上,她都仿佛在思考着某些其他间题。
她既不同我讲话,也不允许我同她讲话。我们一路无话,到了学院后,最终还是我忍不住说话了。
“昨天夜里,”我说道:“你做什么梦了?”
“做梦?”
学院外面的台阶上散乱地堆放着啤酒瓶子。熊谷上了一层台阶,转过头诧异地看着我。
“你的表情很痛苦。做噩梦了?”
“是啊,”她点点头。“我梦到在海里游泳了。人非常多,人们成群结队地朝同一方向游省,像碧蓝的大海中涧游的鱼儿一样。”
“好像挺有意思的,”我说道:"我也想加入其中。”
“柳濒君也在里面。”熊谷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就在我旁边呢。”
“那真是太好了!”我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给她看。
“真想跟你做同样的梦啊。可是我却做了个行走在沙漠里的梦。明明是沙漠,却到处都是建筑物。我肚子饿了,喉咙也干了。我想进入建筑物,却怎么也进不去。到处都是自动闸门,自动门把我挡在外面,并对我说‘没有钥匙进不去’。”
我说着笑起来,但熊谷没有笑。
“我想和游在我身边的你说话,”边爬台阶边继续说道:“一张嘴,海水就灌进嘴巴里,还差点淹死。我非常痛苦,伸出手向你求助,你却没注意到我。无奈之下,我只好跟大家一样默默游动,机械地游,就像是没有游客的旋转木马。我渐渐感到悲哀,越来越悲哀,于是抓住你的手腕。可你呢,却用一副嫌弃的表情看了我一眼,把我的手给甩开了。”
熊谷爬到台阶顶部,转身用满含责备的眼神俯视若我。
“都是我不对。”
尽管觉得她说得毫无道理,但我仍然向她道歉。
“我肯定没注意到那人是你。”
“现在才道歉,晚了!”
熊谷说完便快速走进学院。

教室里还是老样子。美佳一如既往地趴在桌子上睡觉;平时总是听音乐的学生今天也在听音乐;一贯在做填字游戏的学生仍然在做填字游戏;良二与往常一样,今天也在看书。我学若渡校长的样子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当走到良二身后时,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他身后看了一眼,他正在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我不由得停下脚步。《罪与罚》啊!良二发觉我停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为了不影响其他学生,我压低声音说道:
“一、改邪归正去自首,下定决心补偿自己犯下的罪行。二、做个真正的恶人,把偷来的钱当作自己的东西,却佯装不知。三、不借助他人的力证,自我惩罚。”
良二什么都没说,再次回过头去看他的书。他的脸上既没有表现出迷惑,也没有表现出嘲讽,仿佛回头看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一样。
渡校长用目光向我询间是否有帮忙的必要,我摇了摇头。我并不认为有渡校长在,情况就会发生好转。
结果,直到午休之前,良二一直在看那本书。一到十二点,良二便和其他同学一样自动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在教室门口喊住了他,邀请他到附近的咖啡店。
在与学校一街之隔的咖啡店里,年届中年的老板独自打理着整个店面。不论什么时候去,那里都几乎没有客人。我喜欢那里安静的环境和味道相当苦的自制混合咖啡,因此有时会到那里坐坐。据说老板以前是外贸公司的员工。这位在经济高速发展期[1] 曾经战斗在最前线的企业战士,因老婆突然去世而辞职,凭借仅有的一点退职金开了这家咖啡店。我把分数次听到的老板叙述自己往事的话串在一起,便有了上述老板本人的经历。
我和良二面对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从这里可以看到马路。我们手里拿着菜单。说是菜单,其实上面只有意大利面。我点了肉糜沙司面,良二点了辣椒沙司面。老板拿着点菜单回到前台后,很快给我们送来了小份的蔬菜色拉。我和良二许久没有说话,各自用筷子夹着自己盘子里的蔬菜叶。良二用手指擦了擦嘴角流出的沙司调料,并迅速舔了舔。我很难想象他每天晚上挥舞着刀子袭击他人的样子。
“昨天你母亲到学校里来了。”
我吃完自己的蔬菜色拉,等良二也吃完他那份后,对他说道。
“我听我妈说过了。”良二说道:“她对我说她跟柳濑老师你谈话了。她还说如果她是你的话,说不定就能理解我了。”
“理解我了。”——良二重复着这句话,缓缓笑了。
“我妈好像变得很高兴了,但在昨天前她还是一副害怕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怜呢。柳濒老师,你到底对我妈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说道:“我只是对她说她和你是各自不同的独立的人而已。”
良二问道:“就说了这么多?”
“对,就说了这么多!”我点点头。
良二显得有点困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问道:“我妈一直在为这件事烦恼吗?”
“大人当然不会为那么抽象的事而烦恼啦。好比他们无暇去为天空的清澈透亮而流泪一样。你母亲烦恼的是其他的、更具体的事情。”
良二笑道:“瞧你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
老板把我的肉糜沙司面和良二的辣椒沙司面端了上来。
“听点音乐吗?”
老板望着半空间我们。
“嗯,好的。”
老板微笑着回到前台,在角落里的音响上操作了一番,店里立刻响起了加利福尼亚轻快的爵士乐。
“你都知道的,我就直说了。”我说道:“你家附近频发变态袭击狂袭击行人的案件,你母亲认为你就是犯人。渡校长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怎么看呢?”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有没有想过去自首?”
“没有。”
“如果这样的话,”我拿起叉子,说道:“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就去报警。吃完肉糜沙司面喝完餐后咖啡,我马上去报警。”
“看来我是无法阻止你了。”良二拿着叉子,说道:“任谁都会那么做的。”
我没有从正在吃辣椒沙司面的良二身上感受到任何紧张感。可能他真的不打算阻止我吧。
“我就搞不明白了。”我说道:“我不认为你是个好孩子,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富有同情心的孩子,所以,你做出任何事,我都没理由吃惊。但是,你为什么会成为变态袭击狂呢?那样做不是毫无意义吗?你去砍那些路过的、素不相识的路人有什么乐趣吗?”
“砍那些路过的、素不相识的路人有什么不妥吗?”
他一句话噎得我说不出话来。我们手持叉子对视良久。
“如果要我说的话……”
我话音未落,良二就又开始吃起辣椒沙司面。
“我可要说一些枯燥无聊的理论了,比方说善啦、恶啦、常识啦、良心啦,等等。”
良二嚼着面条,嘟囔道:“无聊。”
“之所以不去做强盗,是因为我并不是特别想要钱;之所以不杀人,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杀了某个人,那人会很可怜。”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说道:“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因为那是犯罪。”
“你是想犯罪吗?”我问道:“如果你想犯罪的话,那你可以到那边的超市去偷东西啊!”
“不对,不对,不对!”良二说道:“搞了半天你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啊。”
“那你就给我说明白点。”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罪恶,如同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善良一样。如果某种行为没有价值,那么这种行为剩下的便只有意义了。进行这种行为和不进行这种行为,到底有怎样的意义呢,你明白吗?”
“继续!”
“之所以不犯罪,是因为一旦犯罪,在这个社会中就会受到不利的待遇。但是,前提是只要遵守规则就能享受到公正的待遇,如此一来规则才会有威慑力。我们这一代人享受不到这样的前提。不论我们遵守规则,还是不遵守规则,我们都会受到不利的待遇。”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是少数派。”
“少数派?”
“老年人的数量增加得太快了。”良二把红辣椒拨到盘子角落。“而且以后会更多。这样一来,我们身为少数派的年轻人就必须赡养那些老人,无论我们是否愿意。不幸的是,我们生活在民主主义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多数派的意愿受到尊重。那些讨好身为多数派的老年人的政客们通过选举聚集在议事堂[2] 里,接二连三地将一些阿谀奉承老年人的政策变成法律。只要社会还按照这种法律来运转,那我们将来就不得不任由老年人摆布,不得不按照他们的意愿生活。他们肚子饿了,我们要给他们饭吃;他们腰疼了,我们要送他们去医院;他们无聊了,我们要给他们建游乐场……”
良二耸耸肩。
“为了满足老年人任性的需求,我们就会在崇高的民主主义的名义下,在伟大的尊重多数人意见的名义下,持续不断地受到他们的压榨。那是多么无聊的事啊,柳濑老师你明白吗?就拿现在的国债赤字来说吧,数额庞大的贷款到底由谁来埋单呢?政客吗?企业家吗?别开玩笑了。等报应来临的时候,那帮老家伙早就进棺材了。”
“你是为了报复才成为变态袭击狂的?”
“错!你都听了些什么呀?”良二皱眉。“正因如此,如果我们想按照自身的意志生活,就唯有去跟眼前社会不同的另一个社会,就唯有否定这个社会的根基。所以,这是我的通告——我没兴趣生活在这个社会,我不承认管理着这个社会的法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说道:“然而,这构不成你砍人的理由。”
“因为多数派会害怕。”良二笑了。“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未必不会上当受骗。现在的年轻人被娇惯得实在不象样子,多数派变着花样来娇惯我们,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变得一事无成吧。也许有人会被他们欺骗,过着不断被他们榨取的生涯,那是因为他们原谅了多数派的做法。我早晚会被逮捕的,我要为接受审讯调查准备一个充分的戏剧性剧本。我要准备一些让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理由,譬如人的罪恶必须要用人的血来偿还啦,再譬如我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所以拥有伤害别人的资格啦,等等。并且我要变成超人。我变成超人的话,就会被这个社会抛弃,就不会上当受骗。”
他竟然说他伤人的目的是为了被逮捕。这样一来,若我再只是劝他去自首的话,未免太愚蠢了。
“你的想法从道理上说得通,但也只是说得通。你所说的这些,都是头脑聪明的小孩儿想出来的歪理。”
“我正是按照自己想出来的歪理行动的,所以我是个实践派,对吧?”
“现在的中学生都跟你抱着同样的想法吗?”
“即使他们没有特地这么想过,但潜意识里应该会有一种不公平的感觉吧。大人们常说只要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就行,但是大人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隐瞒了‘在这个社会里’这句最重要的话。这个社会中有我的存在,所以你就得给我生存在这个社会里。只要满足这一前提,随你怎么生活都行,哪怕你任性,哪怕你给我丢脸都无所谓。我想大家都意识到他们的卑鄙了吧,因为腐败的东西总会发出臭味的。”
过来给我们加水的老板兴许是听到最后一句话了吧,他用询问的眼神看看良二,又看看我。
“请问,是不是有东西臭了?”
良二缓缓地探出身体,把脸凑到老板胸口处,抽了抽鼻子。
“臭了。”头瞪着老板。“连你都臭了!”
老板弯起胳膊,把袖子放在自己鼻子上闻了闻。
"够了!”我叱责良二,转头对老板说道:“不好意思,并不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在说别的事情呢。”
老板边琢磨边朝前台走去。
“并且,如今都不用心理学家指出,人们便已经知道,”良二端起加满水的玻璃杯放到嘴边,继续说道:“支配人类行动的不是人的意识,而是潜意识。如果精神分析医生真的能够调动患者的潜意识,那么只要他们把所有犯罪少年的潜意识调出来看看就行了。这样一来一切都会变得明了,他们会异口同声地喊‘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良二兀自重复着道:“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老板吓了一跳,望了过来。良二没有停歇之意。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咒骂整个世界的诅咒仍在继续。要阻止他,或许……
或许只有把他杀了。但这么一来……
我偷了个懒,只把我们俩从世界上隔绝出去。光线、声音、气味都远离我们而去。在与世隔绝的箱子里,我的意识消失了。我的波长为寻找宿主而伸出触手,触手抓住了良二的波长。良二的波长吓得发抖。
“怎么样,害怕了吧?”
我淡然说道。诅咒声戛然而止。
“害怕了吧……”良二神情恍惚地望着我,重复着我的话,
“嗯,害怕了。多数派总是……”
“多数派?”我制止了欲重复同样理论的良二:“多数派是指谁啊?”
“他们是……"
“大人们?但是,你不害怕大人,你只是把他们当傻瓜看待罢了。”
“这样不行?”
“没什么不可以的。既然你认为他们是傻瓜,那就把他们当傻瓜好了。但是,至少你不害怕大人,你害怕的另有其物,是这样吧?”
良二的眼睛微微晃了晃,他在寻找逃离的道路。但是,他无路可逃。在那个狭小的箱子里,只有他的和他的波长。
“我……”良二微微一顿,又道:“那你说我害怕什么呢?”
“你自己!”
“我自己?”
“对。你怕自己会变得跟你最看不起的大人们一样,你怕自已无计可施,最终只能变成他们那样。你太聪明了。正因为你太聪明,所以才明白自己并不是特别的存在。譬如,你发现自已无论如何挣扎,都难免跟那些大人们变成同一类人。”
良二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好紧绷着右半边脸。
“你真该早点出生啊!”
我的声音安慰似地继续着。
“如果你生活在信仰学历的年代里,恐怕会更有希望吧。如果让你们用规定的方法论来解答规定的问题、寻找统一的答案,你也许会比周围任何人做得都好。但是,不巧的是你生不逢时。现在,即使你有那种能力,在社会上也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你既成不了职业棒球选手,又当不了足球运动员;你既成不了歌星,又当不了诗人和画家。但是,你并没有笨到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所以你发现了这一点,你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今后的人生轨迹。是这样吧?”
“我知道了。”听了我的话,良二仿佛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似的点点头。“对,就是这样。那太恐怖了所以我总在害怕。我害怕早晨起床,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被吞噬一样,所以我害怕走在大街上,害怕坐电车,甚至害怕看电视。我的身体在不断成长,因此我害怕吃东西,结果导致我连解大便都害怕了。反正无论如何都得起床,所以我甚至连睡觉都害怕。只是……”
良二说到这里,停住了。
“只是?”
我的声音包围着良二。
他抬起眼睛望着我,宛如初次恋爱告白的少女似的,轻声说道:“只是,我唯独不怕死。”
“并且死比任何事情都恐怖,对吧?”
良二立刻点了点头,继而问道:“我……我怎么办才好呢?”
“你只要接受事实就行了。你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平凡的你,将会变成普通的大人,走过平凡的人生。你只要接受这个事实就行了。不论你如何伤害别人,那种难以改变的平庸,都会伴随你的一生。想成为超人?那简直太难了。你是成不了超人的。想必你也知道,你既不是可以成为超人的特别的存在,也不是上天选定的人选。”
良二垂下双肩。我的波长离开了他的波长,随后我收回了自己的波长。微弱的阳光隔着云层透过玻璃柔和地照在我们身上。小号吹奏着令人从心底感到愉快的轻快的旋律。店内浓郁的咖啡味包围着我和良二。我面前是泪流满面的良二。他犹如在初来乍到的城市里迷路的小孩一样抽泣着。
“平庸的人生有什么不好吗?”
明知道安慰毫无作用,但我还是对良二说道:“世间没有相同的人生,无论你的人生多么平庸,那都是只属于你的东西。你只要挺起胸膛直面平庸就行了。”
当然,良二没有停止流泪。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应该不能接受平庸的人生。平庸的人生将会是怎样的人生,周围的大人们已经教他太多太多了,他都快厌倦了。遗憾的是他出生的社会不是富足的社会,出生的年代也不是富裕的年代。
“我……”良二哭道:“无法回归平庸了。”
“即便如此,”我只好说道:“但那也是你的人生啊。”
“你太无情了。”良二用哭肿的双眼怒视我。
“没你说得那么严重。这顿饭我请了。”
良二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过了好久才对我笑了笑。
“你也喝点咖啡吧?”
      良二干脆地点点头。
[1]特指昭和三十到四十八年(1955-1973)间的经济高速发展。
[2]指国会议事堂,日本的立法机关国会所在地。

 楼主| 发表于 2017-11-6 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国民爱抖露 于 2017-11-7 00:15 编辑

5.      
睡醒了,脑袋却还是昏昏沉沉的。我一边想着自己为什么会睡醒,一边朝放在枕边的钟望去。现在才早晨五点,房间里很安静,外面也没有声音。我没弄明白自己睡醒的原因,我还想再睡一觉,于是调整了一下姿势。随着身体的调整,我的视线跟房间角落里镜子里的男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可能昨天夜里忘记锁门了吧。我内心异常烦躁,于是掀开被子。
“你看样子很疲劳啊。”
跟往常一样站在门口的男人说道。
“是呀,我很累。所以你赶紧走吧。”
我从男人身边伸过手去,想要打开大门。男人挪动身体挡住了我的手。
“这么早就来打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男人不急不忙地说。看上去他根本没什么不好意思。
“我发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嗯?”我反问道。
“笠井之所以继续保持沉默的另外一种可能性。我想跟你说说这件事。”
“什么可能性呢?”
“他在包庇某人。”
“包庇谁呢?”
“立花樱。”
男人说完,露出一成不变的优雅笑容,用一副无精打采的眼神望着我。
“这你是知道的吧?她就是被害人的女儿。”
我摸不准他要说什么,于是没有说话。男人毫不介意,继续说道:
“我打听到护士的证词了,说案件发生之前,她看到立花樱在医院附近。你对此是怎么想的呢?”
“她母亲住院了,她在那里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吧?”我说。
“不行,不行!”男人笑了。“案发时快深夜一点了,探望时间早就结束了。立花樱那时候去医院干什么呢?”
“很可疑。”我说。
“是啊,很可疑。”男人认可地点点头。
“那种时候看到一个初中女生,大部分人都会怀疑吧。那个做证说看到立花樱的护士为什么不跟她打招呼呢?这一点难道不可疑吗?她说的话可信吗?”
“哦,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男人笑了。“据说她累了。”
“什么?”
“跟现在的柳濑先生你一样,那个护土也累了。她值了很长时间的班,终于可以回宿舍了。在那种时候,她看到患者的女儿,尽管觉得可疑,但她已经无心跟她打招呼了。你觉得这样说符合逻辑吗?”
我只能点头认同。男人又继续追问。
“你是怎么想的呢?”
“就是说,”我说道:“杀死那个女人的是立花樱,教授是在包庇她。对吧?”
“是这样的吗?”
男人装作反应迟钝的样子,诱导着我说出这番话。
“怎么可能呢!教授没理由做这种事吧。他为什么不得不包庇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十四岁的女孩儿呢?”
“听说笠井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他同情那个女孩子,所以才包庇她。这样解释如何?”
“教授的确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我说道:“但他不是英雄。我不认为他是一个陶醉在英雄主义里的、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
男人和我怒目相向。
“好了,算了吧。”
男人说完,把视线移开。
“随他怎样吧,这件事我再调查一下吧。接下来关于令尊的案件……”
“我应该对你说过我没兴趣跟你谈这件事的。”
我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冷淡的声音说道。我认为自已成功了,但这种声音对男人却没有丝毫效果。
“听说令堂患的是癌症,并且还是晚期。”
“那又如何呢?”
“那是引发案件的原因吗?可是,如果长期跟病魔做斗争也就算了,可是令堂刚刚被查出患了癌症啊,很难从照顾病人很累这一点上来思考这个问题。难道是担心病情,从而对将来感到悲观?但是,由于害怕癌症而杀害她,未免有点本末倒置了吧。排除以上两种担心后,我却再也找不出什么事情可以成为案件的诱因。”
的确,母亲体内的癌细胞已经发展到末期,并且……
父亲笑道:"我们产生了同步。”
初夏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以为父亲有明确的目的地,于是从学校大门开始,我便一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但是,看样子父亲也只是朝前走而已,并没什么固定的目的地。来到一座横跨小河的桥中央时,父亲停了下来,犹如追寻味道而来的警犭发现一直追踪的味道到此消失了一样,他对自己竟然会在这里感到些许迷茫。我们俩倚着栏杆。
“我们结婚已经十八年了。算上结婚前的时间,我们交往已经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啊!我们不到二十岁就开始交往了。在这二十五年里,我们从未发生过同步。当然,我也有过想同步的时候,但我一直克制并警告自己绝对不能那么做。我们之间应该不凭借那种力量,而是像普通人一样不断地相互误解、吵架,然后再不断地相互理解。正因为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一直克制着自己。但是这一次……”
我觉得父亲本身没有料到事态会变得如此严重。他想让因病动摇的母亲心情稍微好一点。他想让母亲再次冷静下来,共同思考与病魔做斗争的方法。我觉得父亲一定是这么想的。但是,父亲没能救得了母亲。母亲一下子把二十五年来沉积在内心的不满都发泄出来了。交往二十五年,双方之间相互没有不满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存在。然而,当母亲把她的不满发泄出来后,父亲却……
“该来的还是来了。”父亲仍然笑着。
“你根本就不爱我!”
倾诉完沉积在心中的不满后,母亲开始责难父亲。
“并且我一定也不爱你。”
据说当时母亲就是这么说的。
“我母亲不爱你吗?”我问道。
“不,她非常爱我。只是付出的感情没有得到回报,所以她才会那么说。”
“但是,你不能原谅她吗?”
“我原谅她了。”父亲说道:“在我原谅她的一刹那,一切都变得无意义了。”
之后我们又说了些什么呢?
我曾经试图回忆,却总也想不起来。同父亲告别后我便回家了。后来父亲打电话来,他好像是在车站,接下来父亲便......
“如果疾病是案件诱因的话,”
男人的话把我带回现实。
“那令尊到底为什么……"
“我应该跟你说过我累了。”说着,我打开门。“现在才凌晨五点,请你稍微注意一下。”
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在看无机物一样。
“好吧,就这样吧。”过了一会儿男人说道:“你总会有心情好的时候吧。那我就耐心等着吧。”
男人走了。我关上门,并把门牢牢地锁好。我再次钻进被窝,试图回想之后和父亲的对话,但还是想不起来。当父亲说完“并且我原谅她的一刹那,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之后,我对他说了些什么呢?无论如何我都想不起来了。父亲从车站打来电话,并在我要说话之前挂断了电话。因此,我已经记不起自己最后对父亲说的话,也就是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听到的话了。
感觉有人过来了,我把目光从正在阅读的报纸上移开。系着红色饰带的白色衬衫制服套装一点都不适合立花樱。由于穿得衣服太不适合她了,所以立花樱站在那里像极了穿着无袖毛衣的小狮子,样子有点逗人发笑。
“你来啦。”
我把报纸迭好放在身边。午后的公园里,附近的主妇们让孩子们在一边玩,她们自己聊得火热。沙坑中央有三个小女孩在玩过家家游戏。沙坑角落里有一个小男孩在非常认真地堆着沙堡。他堆的沙堡非常气派,被护城河包围的城堡里有三座三角形屋顶的瞭望塔。
“我又没说过绝对会来。”
立花樱望着正在沙坑里游玩的孩子们,一脸不悦。
“你也没说绝对不来啊。”
想起今天早展打电话的内容,我说道。
今天早展,男人离开后,我给立花樱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想放学后在她就读的学校附近的公园里见她。立花樱只说了一句“哦''就把电话挂了。
“如果我不来呢,你打算怎么办?一直等下去吗?”
“反正我没什么事。”
“原来如此啊。原以为你很潇洒呢,看来我想错了。只是这里太热了。”
“这样不挺好的嘛。反正你也来了,我也等了,咱们俩谁都没白费劲儿。”
小男孩拿着铁桶朝自来水管走去,也许他想往护城河里注水吧。立花樱挨着我坐在长椅上。
“你在看什么呢?”
立花樱朝我放在身边的报纸努努嘴。
“上面刊登了一个你认识的人。”
我把正好翻到那一页的报纸递给她。立花樱仔细地看了那个版面上刊载的报导后,说道:“在电车上耍流氓,沿铁轨跑了三百米后逃掉,导致山手线停运二十分钟。是这家伙吗?”
“是这个家伙。深夜袭击在变态袭击狂频繁出现的地段巡逻的两个警察,想用刀去砍他们,结果当场被抓。”
“原来是不干好事的熟人啊。”
立花樱大体扫了一遍那篇报导,把报纸还给我。我把报纸迭好放在旁边,这是今天上班时渡校长给我的报纸。
“辛苦你了!”
渡校长递给我报纸。尽管跟我买的不是同一份报纸,但里面报导的内容差别不大。
“对不起,我没能劝他去自首。”
我快速浏览了报纸内容后低头道歉。
渡校长微微一笑。
“你不是已经做到了吗?那不是自首又是什么呢?”
“恐怕警察不会那么想吧。我应该带他去警察局的,真想不到他竟然会干这种事。”
“至于警察会怎么想,就随他们的便吧。”渡校长说道:“良二自己中止了犯罪行为,那才是最重要。只要他这么做了比什么都强,因为他还年轻啊。”
我却不这么认为,或许良二也不是那么想的吧。渡校长拍了拍陷入沉默的我的肩膀,便不再提起那件事。
“他早晚会失足的,并且一生只有这么一次。不过倒霉的是当时他正处在台阶的最上面一层。他不能控制不再听使唤的腿脚,在下台阶的过程中跌倒了,这是最恐怖的。于是他飞下来摔死了,并发出惨叫声。”
“是的,”立花樱盯着我的脸,思虑良久后点了点头。“可能会有那种情况。”
小男孩拎着装满水的铁桶,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立花樱看着小男孩,问道:“这篇报导对我有用吗?”
“嗯,”我答道:“也许会有用。”
“也许?”立花樱反问道:“你说也许是什么意思?”
“应该会对你有用的。只是有什么用,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你这个人真奇怪。”
“是啊!”我点点头。“我很奇怪。”
“奇怪,”立花樱跟着点头。“非常奇怪!”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把水倒进护城河。不过看样子好像水不够,于是他又拎着空桶跑向自来水管。一个在玩过家家的小女孩跑到正围成一圈聊天的母亲们身边,拉了拉其中一位母亲的袖子。那位正聊得起劲儿的母亲笑着蹲下来,让自己的眼睛跟小女孩的眼睛处于同一水平面上。小女孩说了点什么,她母亲也回答了她。然后小女孩回到还在沙坑里的伙伴们中间,继续玩过家家游戏。远远地望着那二人的立花樱忽然笑了起来。
“喂,”她说道“你父母是怎样的人啊?”
“你说什么?“我反问道。
“我是说,你的父母,”立花樱看着我。“他们是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啊!”
我边说着边想立花樱也该看到那种表情了。
被小女孩拉衣袖的那位母亲在微笑着蹲下之前的一瞬间,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她的确用一副困惑、厌恶、比别人冷漠的表情,低头看了女孩一眼。
“我想他们以前都是普通人。”我说道:“他们并非时刻都是善意的,同时,也并非时刻都是恶意的。他们是那么的正直,有时会串通起来对我说相同的谎话,有时又是诚实的,同时,有时又会耍些小聪明。”
当然,如果我想多说点的话,想说多少就能说多少。母亲是个非常珍惜东西的人,她和父亲结婚时,从中学时代的恩师那里收到一份贺礼,是韦奇伍德[1] 的茶杯。那个茶杯都用了十五年多了,还跟新的一样洁白无瑕。父亲是个从不挑食的人。正因为他无论吃什么都很香,所以我才会变成—个喜欢金枪鱼拌菜和沙丁鱼干胜过喜欢汉堡和意大利面的古怪小孩儿。母亲是个好漂亮的人;而父亲则是个不修边幅的人。母亲喜欢待在家里;而父亲则喜欢旅行。母亲喜欢歌剧;而父亲只听老歌。
但是,这一切对我而言都不再有意义了。不知从何时开始,父亲也好,母亲也罢,在我心中都变成了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存在。
我认为用“普通人”来形容他们是最合适的。
“曾经是普通人。”立花樱说道:“你父母都去世了吗?”
“是的。”我点点头,因为不好做进一步的说明,便含糊其辞。“发生了一点小事故。”
立花樱点了点头,道:“哦。”
也许她们聊到开心事儿了吧,围成一圈聊得起劲儿的母亲们哄堂大笑起来。那是一种非常神经质的笑。
“你的父母都去世了,那么你……”
立花樱朝笑声传来的方向瞟了一眼,说道:“那你原谅你父母了吗?”
“原谅?”我看着她的侧脸,反问道:“你说的原谅,是指什么?”
对于立花樱而言,那些话似乎根本不用经过思考,自然而然地便说出来了。所以被我这么一问,她方才略显困惑,像是在考虑那些话的含义。不一会儿立花樱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好了,你忘了这些话吧。”
原谅?我从未用这种方式想过父母的事。对于母亲,那自不必多言,甚至对于杀死母亲的父亲,我都没有产生过原谅或不原谅的感情。我是这样理解的——因为那是别无选择的事情。或者说,我只能那么理解。如果我恨父亲,那么仇恨将会原封不动地反弹给我自己。如果我可怜母亲,那么怜悯将会一成不变地波及周围的人。
“你······"
作为一种纯粹的疑问,我尝试着问立花樱。
“你的母亲去世了,你原谅她了吗?”
立花樱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也许过家家的游戏玩腻了吧。其中一个女孩站起来,低头看着没有主人的沙堡。她的眼睛里闪烁若光芒,瞄了一眼正从自来水管往铁桶里灌水的男孩。另外两个女孩也走过来低头看着沙堡。沙堡被三个女孩子包围了,它的主人却不在。第一个站起来的女孩缓缓地踩烂了其中一个塔楼。可能她们很满意塔楼瞬间崩塌的、过于美丽的样子,三个女孩轮流将小男孩精心制作的沙堡踩得乱七八糟。小男孩回来了。他手里拎着装满水的铁桶,不知所措地看着不断被破坏的沙堡。女孩们兴致高涨,她们把破坏动作发挥到极限。不一会儿三个女孩朝滑梯跑去,只留下了什么都没有的沙坑和一个怀抱着装满水的铁桶的小男孩。
“你应该制作一些卫兵。”我自言自语道:“还应该制作骑兵队和大炮。你的王国太过和平了。”
小男孩把铁桶放在原地,朝秋千走去。
只听立花樱低声道:“不原谅她!”
直到片刻之后,我才省悟这是她对我刚才的问题的回答。
“这样啊……"
“对了,你觉得怎样才能原谅已经死掉却仍然无法原谅的人呢?人都死了,还要怎么做才能原谅她呢?”
立花樱一脸认真地问我,像是有意考我。她大概不明白,这无异于是在问我是否跟她有某些同样的东西。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唯有实话实说。
“你还没有原谅她,但是你想原谅她。我认为这种心情是最重要的。”
这是一个很不恰当的答案,至少是跟立花樱期待的结果相去甚远的答案。
“是啊。”立花樱敷衍地点点头。“我要回去了。”
她突然起身走出了公园。我没去追她。她那天真去医院了?如果去了医院,那她去干什么了?是她在那里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吗?要问她这些问题,仅凭我们现在的关系还远远不够。如果她全部否定了还好,万一她全部肯定了……我好像无法为她做任何事情,无论是责备她还是原谅她。
耳边传来秋千摇荡的声音。抬眼望去,小男孩正一个人开心地荡着秋千。秋千摇摆得幅度很大,都快要将他那幼小的身体抛出去了。小男孩的视线越过公园的绿地、越过前面的道路,注视着遥远的地方,貌似他相信自己可以飞到那里。聊得兴起的母亲们没注意到他。我不想看到受伤的他,更不想看到他失去兴致从秋千上下来,便离开长椅快步走出公园。
当夜下起了雨。我在常去的拉面馆吃完饭后,不想回到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却又害怕去熊谷那里。无奈之下,我只好一路小跑着回到公寓。来到房门前,我停下了脚步。门缝里透着亮光。哪怕经济再不景气,也不会有穷鬼跑到这么破的公寓里来偷东西。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有着优雅微笑和无聊眼神的面孔,不觉叹口气打开大门。
“你回来啦。”
坐在客厅中央看电视的美佳用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回头看着我。电视里站在舞台上的两个人赢得了观众们夸张的笑声,不过那种笑声怎么听都觉得是人为合成的效果音。
“我回来啦。”
我盯着电视画面,尽量也装出见怪不怪的表情。我刚脱了鞋走进屋,美佳就跑到厨房去了。
“喝点咖啡怎么样?是速溶咖啡,味道不怎么好。”
“好的,谢谢。”
没素质的笑声实在太刺耳了,所以我关了电视。夸张的声音消失了,房间里重归宁静。在宁静中,美佳显得有点尴尬。
“对不起,没跟你打招呼就进来了。”
美佳倚着厨房的水槽,面向我说道。
“你从哪里拿到的钥匙呢?我不是锁门了吗?”
“嗯,门是锁着的。不过我一踹就开了。”
“哦......”
我望了一眼大门。它仿佛边挠头边奉承似地向我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它和熊谷家的自动门根本没法比嘛!
“疼不疼啊?”
我问的是门,不是美佳。
只听美佳说道:”不疼,我只是轻轻端了一脚嘛。”
我瞅了一眼美佳脱在旁边的鞋子,那是一双茶色的、木屐一样的鞋子。可以想象这种鞋子不用手拉就可以穿到小腿了。
“真是辛苦你了。”
我体贴地说道。
美佳说道:“没关系。因为我没打招呼就进来了。”
水开了,美佳端着冲好咖啡的杯子从厨房回到客厅。
“谢谢。”
我接过杯子,美佳麻利地坐在我的面前,像猴子梳理毛发似的摆弄着自已发梢。过了一会儿,她抓着发梢,说道:“喂,能让我在这里住一天吗?一天就行。我又没钱坐电车了。”
“可我只有一床被子啊。”我喝着美佳冲给我的略有点甜的咖啡。“天太晚了,又下着雨。喝完这杯咖啡,我送你回家吧。”
美佳想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怎么了?”
“哈哈,”美佳莫名其妙地笑了,边笑边嘟嚼道:“哎呀,真是惨不忍睹。”
“惨不忍睹?”
“想我美佳曾经给多少离家出走的孩子介绍过住处啊!”
美佳笑得有些尴尬。她的笑容让人觉得她想哭却不能哭,故唯有代之以笑。
“可是仔细想想,却没有一个人会留宿我。”
“没这种事儿吧?”
“真的没有!一个都没有!我也非常吃惊。当然,如果只是睡觉的话,倒是有很多地方,只要在那边的路边睡上一觉就行了。但是,当我既不想回家又没心情玩通宵,只想找个地方美美地睡一觉时,却没有人可以让我留宿。这是谁都想不到的。”
“应该会有一两个人吧?”
“是啊。对了,只有一个人。”
说完,美佳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什么都没有。”美佳说道:“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才难对付,对吧?”
美佳像是赖上我一样盯着我看,我后悔把电视关掉了。我找不到摆脱紧迫感的地方,并且美佳已经事先料到了我的困惑。
只听她继续说道:“不是只有一床被子吗?难道你不觉得已经足够了吗?又不要五个人一起睡。”
“唉,真不知你怎么想的!”明知道自己说的话里夹杂着谎言,但我还是说了。“对我而言,你是个充满魅力的女性。我不知道咱们睡在同—床被子里,我会做出什么事儿。”
“没关系,随你干什么都无所谓。”
美佳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抚媚。我知道那里面包含的并不是爱情,但美佳不知道。她甚至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如果你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是爱情,那我就不会说这番话了我会一声不响地让你去洗澡,然后咱们一块儿钻进被窝。”
“你不喜欢我?”
“不是这个原因。”
我们的交谈毫无意义,因此我唯有一叹。我知道这样会伤害她。按照她说的方法,哪怕她看起来稍微显得下贱一点也没关系。她根本没考虑其他方法。但是,我当然不能就这样跟她一起睡觉。
我说道:”对不起,我累了。”
美佳从我手中接过杯子放在旁边,突然坐到我的膝头,用双臂从正面抱着我的脖子。
“喂......"
美佳仿佛要对我进行说教似的,在我耳边喊了一声。她的鼻息弄得我的脸颊有点痒。
“你信不信会有从欲望开始的爱情?”
美佳的味道包围着我。尽管那种味道还称不上是女性的味道,但那无疑是雌性的味道。
“爱情始自爱情,并以爱情终结。不会始自别的东西,也不会以别的东西终结。”
“真的?”
“大概是吧。”
美佳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离开了我的膝头。
“走啦。”
“我送你。”
“如果只是找地方睡觉,我有的是地方。放心吧,我没事的。”
“你今天还是平安回家较好。”我起身道,“我送你吧。”
美佳没再拒绝。
我们出了房间,同撑着一把雨伞朝车站走去。
上了电车刚一坐下,美佳就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睡起觉来。她的睡姿仿佛是被切断了电源一般。我一边尽量注意不晃动肩膀,一边环视车厢。车厢里所有人看上去都很累的样子。尽管大家很累,但仍然以自己要回去的地方为目标,默默地忍受着电车的晃动。我朝倚靠在自己肩头的小小的头颅望去。夜晚并非只有今天才有。我想象着美佳平时度过的夜晚的情形,她迷失在街头,甚至想不起自己要回哪里。如果没有要回的地方,那么连要去的地方也没有吧。美佳只是想找个栖身之所而已,在那种时候她经常会感到迷茫吧。
美佳的家在车站前的高层公寓里,离我家有三站地。公寓入口处没有人,管理员好像下班了。尽管有值班室,但窗户关着,窗帘拉着。停在一层的电梯悄无声息地把我们运到最顶层的十二层。美佳打开位于拐角处的房门。我突然发现黑暗中—个男人坐在门口,不禁倒吸了口凉气,而美佳却一点儿都不吃惊。
“爸爸。”
美佳低语道,像是在和男人打招呼,又像是把男人介绍
给我。男人抬起头。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洗澡水烧好了。”
“嗯,知道了。”
美佳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于是回头望着我。我对她点点头,向她传达了希望她进门的意思。于是美佳从男人旁边穿过,走进了家里。一进大门旁边就是浴室。等美佳的背影消失后,我在男人旁边坐了下来。原以为他喝过酒了呢,但我却没从他身上闻到酒精的味道。男人没有说话。我甚至没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什么不自在。
“你不问问吗?”
“问问?”
男人流露出“问什么”的眼神看着我。
“一个初中女孩子这么晚才回来,干什么去了?我又是谁?”
“问了又能怎样呢?”
“算了。”
男人嘴巴四周的胡子稀稀拉拉的,也没梳理过,这令他看上去有点滑稽。他严重脱发的额头上渗出一层油脂。男人一直在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美佳从更衣室走进浴室了吧,因为我听到前面另一道门打开的声音。
“她不回来就好了。”
男人嘟囔着,似乎在责备回家的美佳。
“她最好不要回来。”
“她还是个初中生!这里是她的家!你是她的父亲!不是吗?”我说道,“首先,如果不希望她回来,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你为什么会烧好洗澡水呢?”
“你不了解我。”男人说道,“如同我不了解你一样。”
我叹了口气。我真的累了,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丢下这个男人不管直接回家啊。可是不行,男人正在向别人求助,他的波长正在向别人求助。我努力从体内挤出些许力气,将我和与我并肩而坐的男人从这个世界上隔绝出去。阴暗和沉默的气氛更加浓厚了。在密闭的箱子里,我的波长捕捉到正蜷缩在角落里的男人的波长。他的波长没做任何抵抗便迎接我的波长进入。
“那么,请你说一下吧。”
我的声音悄无声息地包围了男人。
“你是怎样的人?”
男人轻蔑地笑了几声后低下头。随后他抬起头,望向我的目光失去了焦点。
“请问你多大了?”
男人用这个问句开始了他的谈话。
“我二十一岁。”我的声音平静地响应着他。
“二十一岁啊!”男人重复着,“我今年四十三岁。”
比我大一倍还多呢。扣除没有意识的幼儿时期,在这个男人身上流逝的时间差不多是我的三倍了。他可能感觉累了吧。尽管他只是可能会感觉累,但我却感觉太累了。
“我出生在枥木县宇都宫郊外。那可是个好地方啊。尽管地处关东地区,但是多雪。不过我最喜欢那里的冬天,空气清洁如洗。我最喜欢冬天的早展,可以咔嚓咔嚓地踩着雪去上学。我在那里一直生活到高中毕业。”
男人想说的既不是关于枥木县的话题,也不是关于冬天的话题。但我的声音丝毫不着急。
“真是个好地方啊。”
“是啊,真是个好地方!”
男人望着我的眼睛发呆,仿佛透过我的眼睛可以看到枥木县冬天的雪景似的。
“我父亲是警察,他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尽管他对我非常严厉,但他却是个好父亲。他性格直爽,最讨厌拐弯抹角。我小时候经常挨打。稍有一点小小的失败或淘气,便会遭到父亲老拳痛打。”
男人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仿佛在怀念挨打时的感触。
“尽管父亲不是那种只会逼着我学习的人,但是无论做什么,他都不允许我偷工减料。他对我说‘无论做任何事都要拼尽全力,如果这样还不行的话,就实在没办法了。但是,千万不要在做事前便事先准备好失败后的辩解词,千万不要成为这样的男人’。于是我拼命学习,比别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因为我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因此才能考上常人上不了的大学。因为我考上了常人上不了的大学,所以为了上学我才来到东京。”
“那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做到的事呢。”我淡淡称赞着男人,“请继续说。”
男人像是被赋予勇气一般,继续说道:“当时已经是和平年代了,政治运动不再火爆,经济也还算景气,所以连学生毕业后的工作和生活也得到了保证。既然毕业后的工作和生活都可以得到保证,此时再认真学习简直就是傻瓜。我就处在这样一个偷懒都会受到尊敬的年代里。但我却没有偷懒,我比常人更加努力,取得了比常人更好的成绩,进了比常人更好的公司。那是一家规模很大的银行。‘干得好!如此一来你也就出人头地了。’这是父亲首次夸奖我,因此我非常高兴。当然,在公司里我也没有偷懒,而是尽全力完成上级交代的工作。因为我发现周围都是些聪明人,所以我必须比以前更加努力。我拼命地工作。我的努力得到了上级的认可,我在同期进单位工作的同事中第一个被派往海外工作。我在美国学了两年金融。回国后,经别人介绍去相亲,二十八岁那年结了婚。我老婆是上司的女儿,但我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结婚的。她既聪明又漂亮,我对她一见钟情,她也接受了我。婚后第二年,我们生下了美佳。”
房间里传来水声,我想那是滑过美佳皮肤的水滴发出的声音吧。
“真是太完美了。”男人说道,“我有聪明的妻子,可爱的女儿;还受到上司的器重,在同期进公司的同事中第一个出人头地;工资也不错,可以给妻子超过常人水平的生活,给美佳超过常人水平的环境。因此我获得了妻子的爱和女儿的尊敬。”
“太完美了!”
男人再三称赞。
“是的,非常完美。”我抚慰似的说道,“然后呢?”
“现在的银行是什么样的状态,想必你也知道。我们银行同样也是资金无法周转。但是无法周转就会崩溃。为了让无法运转的东西运转起来,就必须或多或少地做出点牺牲。”
“牺牲?”
“就是人事革新。并且大家借着人事革新的名头,互相推脱责任。其实谁都没有错,但是却必须要把某个人当成犯了错误的人。犯了错误的人不得不承受一切责任,只能从头再来。对我照顾有加的上司被选成了替罪羊。休戚与共,我也不得不辞职。当时我的心情并不是那么悲壮。我觉得自己很快可以找到新东家再就业的。要是别人的话也就算了,但我有那份自信。”
何等自负的人啊。
男人眼中充满悲痛。
这个人太自负了。
“我没有找到工作。假如我想勉强就业的话,也就能找到工作了。但我却不能接受。既然我现在已经做的比常人更好了,那么将来也能够做的比一般人更好。话虽这么说,但我怎能满足于比一般人还差的工作呢?在我犹豫不决的过程中,经济状况也在一步步地恶化。我连之前曾经错过的工作都做不上了。不能给妻子超过常人水平的生活,不能给女儿超过常人水平的环境,我着急啊!估计用丝线紧紧地勒住脖子就是这种状态吧。现在能够做得上的工作比以前能够就职的工作更差了。我后悔了——如果当时就决定了该多好啊。尽管如此,但当我发现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时,我对后悔中的自己感到了厌烦。我又想从事别的工作,咱不说多好的工作了,哪怕有比现在这份稍好一点的也行啊,于是我又错过了眼前的工作。接下来我又找到新的工作,却觉得比上一次的更差。随着时间的流逝,工作的档次也变得越来越差。在这个过程中,妻子的爱离我而去,女儿对我的尊敬也变得越来越淡。对于这种情况,我了解得清楚无比。我知道那既不是语言也不是态度,却比语言和态度更加明显,就像刺入肌肤的刺一样。”
男人如此说着,话音渐渐悲痛,嗓门渐渐变大。
“你是不是想多了呢?”
我做出一副安慰的表情,我的声音引诱着他。男人凑了上来。
“你错了。困难的时候相互帮助,那才是家庭。话虽这么说,但是作为父亲就不一样了。父亲必须一直守护着整个家庭,必须是伸出援助之手的存在。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这个父亲就只能受到蔑视了。等你也做了父亲后就会明白了。”
水声停了。此时浸泡在浴缸里,身体周围都是水的浮力的美佳在想什么呢?
“我现在能做的工作不过就那样罢了。就连这个公寓也快要转给别人了,因为我已经无力偿还贷款了。妻子已经离我而去,身边只剩下一个女儿,我却什么都给不了她,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她跟着你总比跟我在一起要好吧。你能把这孩子带走吗?”
“拜托了!”男人双手抱头,重复道, “拜托了!”
“你太狡猾了。”
我分明听见我的嘴巴如此说道。
男人却好像完全没想到会被我谴责,身体突然开始颤抖。
“狡猾?”
“是的。你一无所有了。”我淡淡道,“但你的一无所有不是从现在开始的,也不是因为你辞去工作才变成这样的。你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只是辞去工作这件事让你发现了这个事实而已。”
“那又如何?”
“所以说,你很狡猾!正因为有了别人赋予你的工作,你的妻子才会存在,你才能作为一个父亲存在。在没有了工作的今天,你已经不再是作为父亲的存在了。你已经被公司抛弃、被妻子抛弃,并且即将被女儿抛弃,所以你害怕了。如果被美佳抛弃,那你将真的什么都不是了。对不对?所以你现在怂恿我。并不是女儿要抛弃你,而是你唆使她抛弃你的。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
“你只是个人偶,一个被贴上做父亲的责任的人偶!如果别人把这层责任拿掉,那你就什么都不用做了。并且,在这一点上你父亲也是一样的。”
“我父亲……”
我的声音掩盖了男人接下来要说出来的“不一样”。
“一样的!你也罢,你父亲也罢,归根结底只不过是完成了别人赋予你们的做父亲的任务而已。如果把你和你父亲生活的年代对调,你则可以像你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出色的父亲,而他也会像你一样变得走投无路。只是你的运气不好罢了。”
“一样?我父亲跟我一样吗?”
“是的。”
我的声音充满了确信,温柔地包围着正在颤抖的男人。
“一、一样?如果那样的话……”男人欲言又止,呆若木鸡却又突然开口,“那我该怎么办呢?”
“请你被抛弃!你没有抛弃美佳的权利,只有被美佳抛弃的义务。对,正如你所担心的那样,在不久的将来美佳将会抛弃你。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你一无所有,因为你不能给美佳任何东西。”
我的声音平静而直言不讳地说道,
“请你痛快地选择被抛弃。”
我的波长离开男人。在淡淡的黑暗和沉默中,我身边有一个抱着头一动不动的男人。也许男人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不堪的父亲,只是他的理想太高了。在自己随手建立的过高的理想面前,男人的目光脱离了现实。
我必须要跟他打声招呼,于是吸了口气,但是我吸的这口气却没有变成任何声音,又从嘴里漏了出来。
美佳在这种黑暗与沉默中到底生活了多长时间呢?在这种黑暗与沉默中生活的感觉才是用丝线勒紧脖子的感觉吧。
背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看了一眼,美佳头上缠着毛巾站在那里。她卸了妆,看上去像是随处可见的柔弱的中学生。我把目光转向了旁边,那里有一位害怕被柔弱的中学生抛弃、正手足无措的柔弱的男人。父亲不尽父亲的责任照顾自己,母亲放弃了母亲的义务,所以美佳才会作为父亲去战斗,作为母亲去疼爱自己。哪怕异常艰苦,她仍在咬牙坚持。当然这种坚持不会待续太久的。
美佳歪着头,仿佛在问“怎么了”。
我想对她说:把这里的一切全部毁灭,跟我一起回去吧;跟我一起钻进被窝,尝试是否有从欲望开始的爱情吧。但我没说出口。
“很晚了,睡觉去吧。”我说道,“你这样会感冒的。”
美佳没有责备我,她冲我微微笑了笑,好像在感谢我付出的努力。随后她朝黑暗中走去。耳边传来男人为了不哭出声而紧咬牙关的声音。
入口处的自动门开了,但熊谷家大门的锁链却仍然挂在门上。
“嗨。”
我对着门缝招呼了一声。
“嗨。”
熊谷也对我招呼了一声。
“不让我进去?”
“我朋友来了。”熊谷说道。
“朋友?”
“大学同年级的同学一沟口君。”
我瞧瞧手表,十一点半了。
这明显是熊谷的借口。
不管是不是借口,反正我无法接受这种事实。
“给你三秒钟,回答我。”
熊谷说道。她的神情非常郑重。我从未见过熊谷那样的表情,只觉得正在面对的是一张素未谋面的脸。
“大学同年级同学沟口君,感觉别扭吗?”
“别扭?”
门内突然袭来一阵水蒸气。我通过狭小的缝隙,看到了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沟口君。我们的目光瞬间撞在了一起,但沟口君的身影很快便从缝隙中消失了。
熊谷强调道:“请回答我!”
“有什么别扭吗?你知道的吧?”
“不知道!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熊谷摇摇头,动动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脸上却还是那副郑重神情。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所以,请你回去吧。”
熊谷试图关门,我拼命把手塞进门缝。
“你能解释一下吗?这是怎么回事儿?如果你喜欢他胜过喜欢我,只要跟我说一声就是了。现在这种情况……”
“现在这种情况很过分吗?非常过分吗?”
熊谷的表情从刚才开始便—直没有变化,这自然令我焦躁不安。
“我来说一下刚才的答案吧。我读的是女子大学,女子大学里只有女生!沟口君是我朋友的男朋友的朋友。”
我随口道:“哦!”
“这下明白了吧?你喜欢的不是我!你不喜欢我,甚至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你说,为什么要跟我交往?只是想跟我做爱?”
我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解释,结果嘴里竟冒出这样一句——
“你也没有接受我不是吗?你讨厌我到这里来。虽然没有明说,但你总是有意无意地在逃避。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谨慎地同我保持着距离。”
“我已经努力了。”熊谷缓缓说道,“我连发型都换了。但是,即使我换了发型,你却连一句话都没说,所以我觉得你一定是对我的发型不满意,于是我又改变了发型。你知道这半年来我换过多少次发型了吗?我烫过发,染过发,然后又换回原来的样子。连服装也同样换过多少次了。从白领式的长裤套装到萝莉式的飘飘长裙。托你的福,我的衣柜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简直可以开服装出租店了。可是,你总是一句话都不说。我也不是笨蛋。我非常害怕,总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什么时候被你甩掉了。你哪怕说一句话也行啊。例如,你的发型跟你很相配;不,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的;你换发型了,等等。哪怕你只对我说这么一句话都行啊!哪怕你偶尔看我一眼,我也就接受你了。但你却看都不看我一眼。”
熊谷丝毫没有慌乱,她自始至终都是很平静地在叙述。或许她已经花了半年时间来适应这种平静。当我被熊谷的温存包围时,她的身体一直潜伏在这种平静中。我却连她是人类的事实都忽略了。
“熊谷,我有话要对你说。”我说道,“难道你不想听?我有些话一直没对你说过,只要五分钟就够……”
“不需要了,你请回吧。”熊谷说道,“你回家对着镜子说吧。反正你这个人不管怎样都不会有事。”
我让额头贴着冰冷的大门。
门关着。
果然跟熊谷说的一样,我好像真是没事。我清楚地察觉,无论如何,我这个人都不会有事。
[1]Josiah Wedgwood(1730-1795),英国陶瓷艺术家。



 楼主| 发表于 2017-11-6 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国民爱抖露 于 2017-11-7 00:19 编辑

6.      
雨从星期六就开始下,直到星期一早晨都没停。闹钟没响我就醒了。我从被窝里钻出来,环视整个房间。房间里乱扔着我在星期六和星期天两天里不断写下的谎言。我捡起自已触手可及的几张便签纸,一张一张地重新读起来。
“伤害了你真的很对不起。”这是我那时写下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感谢能够遇到你。和你共同度过的这半年,是我迄今为止度过的最充实的一段时间。”
“不论你穿什么服装,留什么发型,”换了一个时间我又写道,“都非常适合你。无论什么样的你我都喜欢。”
“外面下雨了,”这次我又这样写道,“我想起了和你—起看雨的日子。那是你第一次到我家来住。那天我们……”
我把手中的便签纸撕碎揉成团。每一张便签都是谎言。我既无心感谢熊谷,也无意祈求她谅解,也没有想过跟她破镜重圆。我不明白,都到这种地步了,我为什么还要写信呢。
我把两天来浪费的便签纸收集起来扔进垃圾箱。至少有一点是值得欣慰的,那就是我这两天中连续不断地写下的谎言没有一句传到熊谷那里。
我刚把所有便签纸扔进垃圾箱,闹钟就响了。我按下闹铃,朝窗外望去。打着伞穿着制服的人们和穿着西装的人们正走过被雨淋湿的人行道,朝车站走去。星期一学院要开会,我必须八点半出门,九点多点到达学院。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去学院。我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熊谷。我冲了杯咖啡,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开始煮鸡蛋。鸡蛋还没煮熟,门就被敲响了。
“来了。”
我站在炉子前冲着大门方向喊道,外面却没有回音。
“要是报纸和自由撰稿人的话,还能派得上用场。”
还是没有回音。好像不是那个男人。如果一开始就是那个男人的话,兴许他会不敲门直接进来。
我没关掉炉火,打开了大门。门口站着身穿不合体制服的立花樱。她把手里的雨伞当拐杖支撑着自己的体重。她自已上门来拜访,却把脸扭向一边不看我。
“早上好。”
我尽可能用爽朗的声音和她打着招呼。立花樱用极其生硬的声音响应。
“早上好。”
“怎么了?”
立花樱转向我,似乎要回答我的问题,但她只咬了一下嘴唇,便再次扭过头去。看上去她似乎是在克制某种会和语言同时出来的东西。
“吃煮鸡蛋吗?”我谨慎地观察着立花樱的侧脸,试探道,“正煮着呢,你要吃的话我再放一个进去。”
立花樱看着旁边,轻轻点了点头。
“好了,进来吧。”
说完,我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放进锅里。立花樱走进屋里,背对着我双膝并拢坐在尚未迭起来的被子上。我也背对着她,望着锅里两个紧挨在一起的鸡蛋。我正望着两个咕噜咕噜晃动的鸡蛋呢,立花樱哭起来了。那不是让感情爆发的哭法,而是一种把超过自身最大容量的东西慢慢倒出来的哭法。悄然开始的哭泣声,没有高潮,只是保持着一定的频率。我没有回头看,而是继续看着鸡蛋。不一会儿哭声停下来,传来一阵擦鼻涕的声音。我把热水倒掉,用凉水浸了一下鸡蛋,然后端若盛有两个鸡蛋的锅和立花樱一样坐在被子上。
我把锅放在榻榻米上,说道:“稍微有点烫。”
“嗯。”
立花樱点点头,开始剥蛋壳。我也开始剥蛋壳。我们俩谁都不说话,默默地剥了很久。锅里的蛋壳渐渐多起来。剥完蛋壳的立花樱鉴赏了一会儿滑溜溜的鸡蛋后,大口咬了起来。分四口吃完鸡蛋后,立花樱把手伸进枕边的餐巾纸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再次擦起鼻子来。她一边擦一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停下来,将餐巾纸盒子和枕头做了一番对比。
“怎么了?”我问道。
“喂。”立花樱把擦过鼻子的餐巾纸揉成一团,说道,“你做过爱吗?”
她这个问题问得太直接了,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我知道立花樱是很认真地在问问题。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催促着我尽快回答。
“因为那里有餐巾纸,所以你才会有这种想法,这样是不是太武断了啊。”我说道,“餐巾纸不只是用来做那种事的。这不,你现在还用来擦鼻涕呢。”
“我问的只是一个单纯的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做过?”
被她这么逼问,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我回答有,那她接下来肯定会有关于这种事情的更深层次的问题在等着我。
直接跟一个初中女生说那种事,究竟好不好呢?我一时难以拿定主意。
“我认为要讨论那种事,必须在合适的地方、在合适的时间才行。”我说道,“那至少不是在下雨的星期一早晨、在单身男人的房间里讨论的话题。因为你听到的可能会比实际情况更加不雅观、更加令人作呕。再说了,这种事对你的将来没什么好处。”
立花樱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认可地点了点头。
“也许你说得对。”
立花樱把揉成一团的餐巾纸扔进垃圾箱,然后站在房间角落里的镜子前整理起自己的发型。
“出什么事了?”我问道。
立花樱抬眼望着拉直的留海,答道:“没什么。”
“还是说出来比较好。”我说道,“哪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但你把它藏在心里也会腐烂、发酵、生霉,会变得无法处理。”
假如我使用那种能力的话,一切将会变得无比简单。但我不能对她使用那种能力,也不想对她使用。立花樱回头瞟了我一眼,又回过头去对着镜子。她用双手把两边的短发拢到耳后,勉强扎了个马尾辫。
在我再次跟她说话之前,立花樱开口说话了。
“我本来想去上学,结果在电车上遇到了色狼。”立花樱把马尾辫朝上拉了拉,继续说道,“他摸我的屁股,舔我的耳垂。”
我只得“唔”下。
“里的味道真臭啊。”
“哦......"
“别的倒没什么,只是这样一来我没心思去学校了。”
“真是巧合啊!”
“什么巧合?”
立花樱回头看着我,说道:“我今天也不想去上班了。”
我说道:“反正下着雨呢,咱们逃学吧。”
立花樱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朝窗外望去。
“是啊。”她望若窗外,点了点头,“下雨了。”
虽然决定逃学了,但我却想不出做点什么好。姑且先把碍眼的被子塞进壁橱里吧,结果迭起被子才发现下面还有几张漏掉的便签纸。我把便签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并借此开始打扫房间。立花樱无事可做,便站在旁边看电视,过了一会儿她关掉电视,站起来开始帮我打扫卫生。虽然我的理论属于结果论,但是活动身体确实可以排解郁闷的心情,立花樱好像也有同感。我们把旧报纸绑在一起擦完塌塌米后,继续活动着身体。我们用刷子刷了洗澡间,用抹布擦了窗框。
“喂,一个人生活快乐吗?”
立花樱擦着煤气灶上的油污,问道。她的声音和表情都稍微轻松了些。
“若说快乐,倒不如说轻松。”我扫着电视机后面的絮状灰尘,“想睡就睡,想醒就醒,肚子饿了就吃东西,想放屁就放屁。”
立花樱笑道:“仅凭这些就值得一试了。”
“也有麻烦的时候。”我说道,“比方说,要亲自煮鸡蛋。”
“那点小事儿我可以忍受。”立花樱说道,“比起随时要提防水谷小姐,还有听了爸爸那些无聊的笑话后不得不笑给他看,这样好多了。”
立花樱轻描淡写地提到了那两个人的情况。我偷偷观察着她的表情发现她好像几乎不介意那两个人的事情。
“你父亲……”我试探道,“讲的笑话很尤聊?”
“无聊也就算了,那简直就是天灾人祸。”
我推想了一下立花樱父亲的情况。他是一个跟做家政的女人有不正常关系,导致妻子自杀的男人;是一个在妻子自杀后,跟有不正常关系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的男人;是一个为此而感到尴尬,努力说些笑话讨好女儿的男人;并且是一个只会说一些灾难性的无聊笑话的男人。
想着想着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让一让!”
我听到立花樱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她正用近乎苦笑的表情看着我。
“他不是值得你寻思的人。”
“哦?”
“至少不是值得在下雨的星期一早晨去寻思的人。他的分量还不够。”
这番话不像是逞强之语,而是发自内心。立花樱好像真的没有从她父亲身上发现任何价值。
结果,我们整个上午全用来打扫卫生了。下午,雨停了。我们吃了点之前买回来的方便而充当午餐,离开了房间。


明明是工作日的中午,涩谷却到处都是初中生和高中生。立花樱进了公园大道旁的卖休闲装的小店,手里拿着两件T恤,对比了足足十分钟。一件是白底碎花的棉质T恤,另一件是鲜艳的粉红色化纤T恤。两件T恤都太女人味了,哪一件都不适合她。
“喂!”立花樱把两件T恤并排放在一起,问我,“哪件比较好?”
“这件。”
我总不能说两件都不适合她穿吧,于是我伸手指了指右
手边的粉红色T恤。我的左手里已经塞了四个纸袋子,所以
用右手指起来比较方便。“是吗?那这件就让给你了。”
立花樱把我指的那件粉红色T恤塞给我,拿着白底碎花的T恤朝收银台走去。我苦笑了一下,把T恤挂回到衣架上。
我吃着方便面,问立花樱下午想干什么。她想了一会儿,回答说“购物”。尽管我觉得这不像是立花樱的答案,但转念一想,她不过是个初中女生而已,于是也就安心了。我承诺陪她一起去购物,却没想到立花樱竟然会到涩谷来购物。即便是立花樱已经在涩谷买东西的现在,在我的脑海中,仍然很难把立花樱、购物和涩谷三者连成一条直线。
“下一家!走吧!”
立花樱把装有T恤的纸袋塞到我手里,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下一家?”我吃惊地问道,“T恤也买了,裙子也买了,帽子也买了,高跟鞋也买了,你还要买什么啊?”
我把双手里拎着的纸袋拿到面前,问道。每一个袋子里装的都是不适合立花樱穿的商品。这些东西都太过女人味了,我只能理解成这是她赌气买的。
“内裤。”
立花樱简洁地答道。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就笑了起来。谁知道立花樱离开时装店后马上又进了位于大道同侧的商场,真的直接朝内衣柜台走去。我有所顾虑,于是站在稍远点的地方看着走进内衣柜台的她,但当我发现营业员和顾客们怪异的眼神后,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内衣柜台,和立花樱并排站在一起。
“是我不对。”我在立花樱的耳边说道,“我向你赔罪。我给你跪下,给你秷鞋子总行了吧,求你饶了我吧!”
立花樱端详着手里拿的小号粉红色丝质蕾丝内裤。
“男人会不会为这种内裤而神魂颠倒呢?”
“随便哪一种内裤都会令男人神魂颠倒。要是你的话,哪怕你穿男人的三角裤,男人也会神魂颠倒!我代表全世界男人向你保证!所以,咱们这就走吧?”
“谢谢。”立花樱说完又拿了一件同样款式的白色内裤,“还是白的好啊。”
“如果你父亲看到你穿这种内裤,他一定会得脑溢血死掉的,如果水谷小姐看到你穿这种内裤,她一定会看破红尘出家为尼的。”
“别说这些不若边际的话!”立花樱横眉怒视着我,“这两种情况我都不希望发生。”
我决定保持沉默。犹豫了很久之后,立花樱买了一件看上去不如刚才那两件性感的白色内裤。尽管已经不如刚才那两件性感了,但无论如何,那件内裤看上去都不像是为初中生设计制作的。是现在的中学生都穿这种内裤呢?还是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在我上初中那会儿同级的女生就已经穿这种内裤了呢?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可亏大了。如果当时知道邻座的女生穿得是这种内裤的话,我就可以度过稍有点紧张感的学校生活了吧。
“喂,前面那两人!”
我们实在是走累了,于是朝附近的肯德基走去,想在那里稍事休息。这时,一个高亢的声音用傲慢的语气喊住了我们。我和立花樱回头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路边铺着白布的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全身穿着黑衣服的人。从装扮上来看好像是算命的,但是年龄不详,甚至连性别都看不出来。
我和立花樱对望了一眼。
“就是你俩。过来一下。”
他或者她,总之就是那个人坐在桌子后面冲我们招了招手。我决定不予理会,但立花樱却一脸坏笑地朝那边走去。没办法,我只好跟在她后面了。
“很好!”
那人见我们乖乖地走过来,心情大悦,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给你们算命。让我看看肚脐!”
“什么?”我反问了一句。
“肚脐眼!肚脐!”
那人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肚脐眼?”我反问道,“不是看手吗?”
那人立刻皱起眉头。
“看手干什么,人体的中心是哪里啊?手接触世上的东西太多了,所以脏了。脸也一样。看那些地方能看到什么呢?顶多只能看到表面上的东西。能够表达人类最根本的一面的是肚脐!你以为肚脐为什么会存在啊?肚脐存在有什么用呢?你觉得没用吗?那为什么肚脐会存在呢?就是为了让人看相才存在的。你要是明白了,就赶紧让我看你的肚脐。”
“不好意思。”
路人们都侧目看着大声连呼“肚跻、肚脐”的一身黑衣的怪人和站在怪人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我察觉到他们的眼神,便道:“我的祖母有遗言,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别人看肚跻。”
怪人双手抱在胸前,脸色很难看。
“遗言?你祖母真是奇怪啊!”
“另外还有很多遗言呢。比如不能吃锷鱼肉啦,再比如不能泡在道后温泉[1] 里超过十分钟啦,等等。”
“嗯,既然是遗言,那就没办法了。”
“我让你看。”
立花樱说完,把制服的衬衫高高拉起来。一个路过的上班族被立花樱吸引了目光,结果撞在路边的自行车上摔了一跤。
“放下来!笨蛋!”
我一边环视着四周,一边把她拉到胸口的衬衣放下来。
“我又没做什么蠢事。”
“是啊,她又没做蠢事。”
立花樱和怪人都这么说。
“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大家都看着呢!”
“那有什么,又不会少点什么。”
“对啊!肚脐就是为了给人看的。”
我觉得太麻烦了,干脆把手从立花樱的衬衫上拿开。
“看吧!怎么样?”
立花樱又把衬衫卷起来,然后问怪人。怪人凝视着她的肚跻,赞口不绝。
“这是修罗的肚跻啊!”
我不禁笑了起来。
“要经历相当多的磨难,并且是一辈子的!这就是宿命啊!”
怪人无视在旁边大笑的我,极其认真地说。立花樱则不住地点头。
“或许,”怪人说着抬起头看着立花樱的脸,“你正在经历磨难。”
“对,对,”立花樱说道,“这你都知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一看你的肚脐马上就知道了。”
我忍不住唤道:“喂……”
怪人立刻问道:“你改变主意了?”
“对啊!”立花樱笑道,“让他瞧瞧如何?反正是免费的。”
“免……免费?”
立花樱没有理会发出怪叫的怪人,说道:“我说你呀,人家主动把咱们叫过来,难道还要收钱不成?你不想给人家看,是因为你怕人家漫天要价,对吧?我说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必须要相信别人!你说是吧?”
立花樱突然转向怪人,怪人赶紧点点头。
“是啊。必须要相信别人。”
“你没资格说我。”我对立花樱说。
“有没有资格,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立花樱说完,未经我允许便一把拉起我的T恤。
“你来看看。怎么样?”
原本只是问问,并没打算给我看相的怪人只瞅了我的肚脐一眼便探出身来,像医生查看患者X光片一样眯起眼睛。看到他那慎重的表情,我也担心起来。
“是修罗的肚脐吗?”我问道。
“这都是些什么呀!”
怪人嘴里小声嘟囔着,把手伸到我的肚脐上。”
“你这家伙是妖怪吗?”怪人用手指沿着我的肚脐外围画着圈,并对着肚跻说话。修罗也好,妖怪也罢,其实都无所谓,但我有点痒。
“哎,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了?”
立花樱把脸凑到怪人旁边。怪人看了看立花樱的脸,又看了看我的肚脐,最后看着我,压低声音说道:
“你的肚脐显示出一副死相。”
嗯,不错。也许肚脐真的可以显示出人的命运。
“死相!这人要死了吗?”
“人早晚都会死的。如果只是死的话,倒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了。”
怪人还想再次伸手摸我的肚脐,我却已经把T恤拉了下来。肚脐被遮住了,怪人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
“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你是普通的人类吧?”
“什么?”
“你不是幽灵,或者实体化的怨念,或者天草四郎[2] 转世再生吧?”
“如果你再确认一遍的话,我就没自信了,但我想,也许我跟普通人不一样。”
“嗯。”怪人说完,双手抱在胸前。
“喂,”立花樱用拳头敲着怪人的头,“怎么回事儿?快点告诉我。”
“真搞不懂。”怪人抚摸着下巴,说道,“你的肚脐,不是活人的肚脐,但你却活着。看来是我修行还不够啊!真是搞不懂。”
“怎么回事儿?“立花樱插话道。
“不论我怎么发牢骚,弄不懂的东西终究还是弄不懂。请你原谅。等我再提高修行后,咱们还会见面的。”
我拉起仍然一脸不满的立花樱的手,朝肯德基走去。怪人好像想起什么事似的,赶紧追了上来。
“在我修行圆满之前,你……”怪人对着我的后背说道,“你不许死!”
“累死我了。”
进了肯德基后,立花樱边喝着香草奶昔边说。尽管是星期一的中午,但店里有很多与立花樱年龄相仿的男生女生。他们每个人都是跟朋友一起来的,他们或者和朋友一起围着杂志叽里呱啦地谈论个不停,或者为某个朋友的创意争论不休。我在想,他们和立花樱的不同之处是什么呢?
“真是太有意思了,修罗的肚脐和死人的肚脐。”
“就是因为有老实人让他看相,所以那些家伙才那么飞扬跋扈。”我喝着雪顶咖啡说道。
“那样不挺好的?又不是什么值得吹毛求疵的事,不是吗?倒是很可笑。”
围着杂志的那伙人站了起来,盘子、垃圾和烟灰缸都没有收拾。一个看上去还不到中年的店员,摆出一副从心底厌倦人生的中年人的样子,开始收拾他们用过的桌子。
“你常来买东西吗?”
和店员对视了一眼后,我把目光转向立花樱,问道。
“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常来。”立花樱说道,“她是个喜欢购物的人,每个星期天都带我来买东西。前面那户人家附近有家教会,母亲应教会的请求,每个星期天都会去弹钢琴为赞美歌伴奏。完事之后,母亲肯定会带我去商场。那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去了商场之后,无论是身上穿的,还是脚上穿的,还是头上戴的,顺手抓到什么就买什么。母亲不停地换着穿,看上去很高兴,所以我就忍了,但现在想来,她那种情况很不正常。她真的是不断地买,抓到什么就买什么。”
“对你们母女二人来说,这么做很快乐吧?”我说道,“你们母女关系真好。”
立花樱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但想来想去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立花樱长时间一声不吭地喝着香草奶昔。再多说话只会给自己掘一个更深的坟墓,所以我也默默地喝着雪顶咖啡。我们俩的吸管几乎同时发出“吱吱”的声音。
“钢琴,”立花樱把空杯子放回桌上,“我已经不弹了,我对你说过的吧?”
“是的,”我也把杯子放回桌上,点点头道,“你弹得非常好,对吧?”
“就是因为弹得非常好所以才不弹的。”
“为什么?”
“最初教我弹钢琴的是我母亲。母亲弹的钢琴曲是我最喜欢的。一直以来,即使听到技术再好的人的演奏,我也认为母亲弹得更好。母亲弹奏的钢琴曲里有某种超越了技术和感性的东西。我希望自己弹钢琴能够像母亲一样出色。抱着这种打算,我一直在练习钢琴。”
她遥望着远方说道。
“嗯。”
“春假的时候,我去了趟欧洲。在那里我听遍了各种演奏,真是太棒了。人的素养不同,音乐在人们心中所占的地位也截然不同。我非常兴奋。”
“嗯。”
“回到日本后,我边想着怎么跟母亲说我的感受,边走进了家门。当时母亲正在弹钢琴。我忍受不了了。”
“嗯?”
“不,最初我不认为是母亲在弹钢琴,还以为在我去旅行期间,水谷小姐开始学习弹钢琴了呢,弹得那么难听。她演奏的实在是太难听了,于是我生气了,那架钢琴可是我和我母亲的钢琴啊!我想对她说‘你喜欢我父亲的话尽管去喜欢,但是请你唯独不要碰那架钢琴,哪怕是死了也不要碰’。这么想着我打开了门。结果发现坐在那里的是我母亲。”
“啊!”我不禁吃了一惊。
这就跟相信母亲亲手做的菜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孩子,在吃遍一流西餐厅的菜之后回到家里的感觉一样吧。如果立花樱没什么才能的话也就罢了,但她有才能,她有一条可以分辨出味道不同的舌头。
“我什么都没说,哪怕是关于欧洲之行,也只是说了句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自那以后我无法忍受母亲的演奏了。那种指法都是些什么呀!那种节奏感都是些什么东西呀!她在享受什么呢?她为什么弹钢琴呢?求求你请不要在我面前演奏了。每次听到母亲的演奏,我都想对她说这句话,都想把耳朵塞起来。母亲肯定注意到我的反应了,一定是。所以,所以她做出了那种事……"
立花樱紧咬着嘴唇,仿佛要把嘴唇咬下来。我不想让她流血,因此要让她说话。纯粹出于这种目的,我才问她问题的。
“你母亲去世的那天夜里,”我说道,“听说你去医院了?”
立花樱的嘴角松动了。她露出一副老女人般的微笑,用少女的声音说道: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啊。”
“你去干什么了呢?”
“我是去杀我母亲的。”立花樱说道,“因为她太可怜了。她想死却没死成,只能依靠机器勉强活着,她太可怜了。把母亲逼到这种地步的是我,所以我觉得我有责任那么做。”
我安慰道:“那不是你的错。”
“那你说这是谁的错呢?”立花樱问道,“是我父亲的错?是水谷小姐的错?还是我母亲自身的错呢?”
“任何人都没有错。”我说道,“出这种事也是没办法的。”
“是啊。也许是吧。”立花樱点点头,“任何人都没有错,所以归根到底错的还是我。所以我不用原谅任何人,因为那是我的错。从最初开始,任何人就都没有错。”
立花樱拿着空杯子把玩了好一会儿。我无言以对。在这种情况下,我连一句正面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我只能厌恶自己的不老练了。立花樱用力捏烂手中的杯子,然后站起来。
“我走了。谢谢你陪我。”
立花樱双手抱着五个纸袋走了出去,把我和被捏烂的杯子丢在当场吃瘪。对此,杯子好像无意站出来发牢骚,而我则好像没资格发牢骚。况且她已经走了。

深夜两点,有来访者上门。开始时我打算不予理会的,
但对方的敲门声中传来不同寻常的紧张感。于是我从被窝里爬起来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他努力避开我的身体朝屋里张望。
“等一下。”我制止了几乎要挤进来的男人。
“有什么事吗?”
“小樱没来这里吧!”
男人说道。水谷小姐从男人背后露出头来,我才总算判断出这个男人就是立花樱的父亲。
“她没理由要到这里来啊。”我说道,“现在都凌晨两点了呀。”
“说的也是。”
男人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是一副担心的表情。
“小樱怎么了?”
水谷小姐说道:“她不在家。”
“不在家?”我反问道,“现在可是凌展两点啊!”
“所以我们才找到这里来的。”
男人怒气冲冲。
“小樱的房间里有这里的地址。”
水谷小姐调停似的插到眼看要生气的我和男人之间,说了一句。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在家的?”我问,“直到下午我们还在一起呢,我们去买东西了。自那以后她回去了吗?”
“嗯。她四点多回来的,直到吃晚饭前一直都在家里。”水谷小姐说道,“备好晚饭后,我去喊她吃饭,结果小樱说猫不见了。”
“她出去寻找丢失的猫了,自那以后就没回来。”
“对,但是我们家里没养猫啊……小樱说的猫,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家里没养猫?
“不对。你家里是有猫的。”我说道,“上次我去小樱房间时,还看到一只纯白色短毛猫满脸狂妄地趴在她的床上呢。”
听了我的话,男人和水谷小姐面面相觑。他们身上有种奇怪的紧张感。
“总之,”男人转向我,说道,“小樱不在这里吧。好的,我知道了。我再到别处找找吧。大半夜的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
“我帮你找。”
说完,我就要返回房间去取上衣。男人拦住了我。
“不用,请你留在家里。如果小樱来这里的话,请你与我们联系。或者说你还知道其他线索?”
男人问我。我摇了摇头。
“没有,我也没什么线索。”
男人看着我,好像有话要问。其实也对,我们连自我介绍都没做过呢。我是谁?跟自己的女儿又是什么关系?男人有这样的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男人在自己的头脑中还是把找到立花樱放在了第一位。
“那么就拜托你了。”
留下这句话后,男人和水谷小姐朝夜色中走去。
[1]爱媛县松山市的道后温泉,日本三大历史名温泉之一。
[2]天草时贞(1621-1638),岛原之乱(天主教暴动)的领袖
 楼主| 发表于 2017-11-6 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国民爱抖露 于 2017-11-7 00:24 编辑

       7.      
“嗨,柳濑。”
我一开门,工藤先生就跟我打招呼,熊谷则马上把视线移开了。我首先站在间宫太太面前。
“上次实在是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
间宫太太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看清其中的圈套似的。
“我倒不是想说母性是一种错觉。我正反省呢。大概……”
尽管这样有点狡猾,反正要说谎,倒不如找个更加合适的理由反而让人觉得亲近。我想了想,继续说道——
“大概是我失去了母亲,所以才会那样说。”
“你失去母亲了?”
间宫太太反问道。她稍微放松了警惕,僵硬的脸上又恢复了表情。
“我母亲被人杀了,在我上高中二年级时被我父亲杀了。”
熊谷抢在间宫太太前面倒吸了口凉气。
“怪不得呢。”
间宫太太微微一笑,恢复了平时一贯的笑容。那是可以
包容一切的母亲式的笑容。虽然笑容背后隐藏着另外一张脸,但这种笑容并不是装出来的。
“我才该向你道歉呢。你身上有这种事,我竟然不知……”
“不,是我的错。对不起。”
“好了,算了吧。”
间宫太太站起来,笨手笨脚地拥抱了我一下。没想到她的肩膀是那样的小。
“对不起。”
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真心向她认错。当我的身体和间宫太太的身体分开时,我的视线正好和坐在对面桌子上的熊谷的视线相遇,可是还没等我说话呢,她便立刻把视线转移开了。
“间宫太太,”渡校长隔着办公桌喊道,“下午的课,麻烦你多盯会儿。”
间宫太太点点头。渡校长站起来,拉着我走出了教员休息室。
我们走进学院对面的咖啡店。直到我们点的咖啡端上来,渡校长都没说一句话。老板把咖啡放在我们面前,然后回到前台,过了一会儿店里响起了加利福尼亚的爵士乐。
“可以重新考虑一下吗?”
渡校长往咖啡中加了牛奶和砂糖后,边搅拌边说。
“重新考虑什么?”
“你打算辞职?”
“我不太清楚。”
我苦笑道。渡校长也苦笑着。
“昨天应该上班,却无缘无故地没看到你人。本来今天不该来的,你却突然在午休时间出现,原来是为了向间宫太太道歉。接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对不起,我太不遵守纪律了。”
“如果是为了良二那件事,你不必感到自责。你做的很好。我真的这么认为。”
“我不是为了那件事。”我说道,“我是真的有其他不得不做的事情。”
“不得不做的事?"渡校长说道,“那件事不能跟咱们这里的工作同时进行?”
“不行。实在对不住了。”
我低头向她道歉。今天早晨我给立花樱家打了个电话,结果她还没回家。我想她会不会到我这里来呢,于是我整个上午都待在家里耗着。在电话里听立花氏的语气,我感觉他们为了寻找女儿实在是累得不行了。在教授帮不上忙的今天,好像再也没有别人可以去找她了。
“如果是别人的话我也就不强求了,因为把一个不愿干的人留下来,他也做不好工作。但是柳濑君你就不一样了。哪怕是强留,我也希望你在这里做下去。因为你可以为学生做些事情。每天一见到这些学生,我就会愈加明白,现在你要走了,我都快后悔了。你可以为他们做一些我们做不了的事。你说对吧?”
我没有回答,而是低下了头。
渡校长好像为此焦躁不安,不断用手指敲击桌面。逐渐加快节奏的敲击声终于随着渡校长的一声短叹停了下来。
“为什么呢?”渡校长喃喃自语,“我知道柳濒君你不是坏人,但世界上很多人明明不是坏人,那些学生却对之关闭了心扉,唯独对你不同,当然,也不能说对你敞开了心罪。但是,他们对待你的态度确实跟对待别人不同。他们对待我、还有间宫太太的态度不同于你。那是为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
“可能……”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可能因为我们有相同的味道吧。”
“相同的味道,”渡校长说道,“那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
我又略做思考,然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完整性。”
“不完整性。”渡校长重复着我这句话,“是呀,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但那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吗?我也是一个不完整的人啊!这种不完整都快让我彻底厌倦了。”
“快要彻底厌倦了,所以才不一样。不是吗?”
“什么?”
“他们不是快要彻底厌倦了,而是已经彻底厌倦了。人都是不完整的,这是没错的。但大部分人都是在某些方面在同自己的不完整性互相妥协的情况下生活着。他们拥有的是跟大部分人不同的本质。那种本质不允许他们妥协。他们从内心感到厌恶。如果说我和他们之间有共通点的话,我想也就是这点吧。”
渡校长手指插在短发里,她在整理思绪。划了两三个圈后,渡校长把手伸向杯子。
“可是,”她喝了一口咖啡,说道,“可是如果我说想救他们呢,你会不会笑话我啊?”
我本想说“不会笑话”的,但是没说出口,因为我感受到渡校长的波长了。在感受到她的波长的瞬间,我的波长便开始同步。
我们的桌子周围包围着一圈淡淡的影子,仿佛灯光只照在这里似的。作为主音的小号声扭曲了。“啪”地一声,前台传来老板打碎玻璃杯的声音。老板赶紧道歉说“对不起”,但我们谁都没朝他那边看一眼。
“我不会笑话你的。”我淡淡说道,“只不过,我认为你在撒谎。”
我的语调全无抑扬顿挫,仿佛只是平静地呼唤那里本就存在的事物。
“撒谎?”
渡校长看着我,重复着我的话。不知何时她的视线已经失去了焦点。
“你为什么要开办那家学院?”
我的声音逼问道。渡校长有点动摇,她的波长稍微震荡了一下。但我的声音连这点微弱的震荡都没放过。
“没关系的。”
我的声音乘虚而入。
“这里既没有学生也没有老师,我也即将消失,今后不会再和你发生任何接触。你今天在这里说的任何话,对你的今后都不会产生影响。所以……”
我的声音完全包围了渡校长。
“所以请你说出来。”
渡校长求助似的把脖子转向老板,但她的视线却始终没能从我身上移开。
“你开办那家学院,是四年前的事了。”
我的声音说道。震荡变得剧烈起来,渡校长还是想移开自己的视线。这次我的声音没有允许她这么做。
“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父母……”
渡校长刚说了个头便剧烈地摇起头来。
“你父母他们怎么了?”
“他们被杀害了。四年前,他们在光天化日下,在大街上被路过的初中生给杀害了。”
渡校长背台词似的说道。说完,她深吸了口气。她的手伸向杯子,刚伸到一半又放回到膝盖上。
“太可怜了。”
我的声音温柔地抚摸着渡校长的后背。
“可是,那个学生为什么会杀人呢?”
“据说他在考试前感到焦躁不安,于是他想伤人,不论是谁,只要是看上去很幸福的人就行。当时他就是这么供述的。当时我父母正好经过那里。那天是他们结婚三十五周年纪念日。为了纪念自己结为夫妇,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吃饭。”
渡校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再次把手伸向杯子。她曾一度拿起杯子却又放回盘子里,这次她拿起装满水的玻璃杯凑到嘴边。
“只是看上去很幸福。就因为这个理由,我父母被人杀害了。”
她的情绪稳定了些,她把玻璃杯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继续着她的叙述。
“父亲后背被刺了很多刀,母亲为了保护摔倒在地的父亲而趴在他身上,结果被刺中喉咙。罪犯才十三岁,甚至都不能成为刑事处罚的对象。他应该会在不久的将来被放出来吧,或者他已经被放出来了。”
我的声音安慰似的轻声问道:
“你不能原谅那件事,不能原谅那样的社会吗?”
“不是,我只是……”渡校长说道,“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次发生此类案件而已。于是我用父母留下的遗产创办了这家学院。我坚信一定会有办法的。即便是那个杀害我父母的初中生,也一定会有办法让他不必这么做便能够排解焦躁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真的有办法吗?”
我的声音反问道。
渡校长没有回答我。
“也许会有办法制止那个初中生。然而即使他不这么做,也会有人这么做的。即使你的父母不被杀害,也会有人被杀害的。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整个社会的。”
“所以我就应该袖手旁观吗?难道不正是因为人们这种不负责的态度才造就了现在这个社会吗?哪怕每个人都做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这个社会也是可以改变的,没有初中生杀人的社会也是可以实现的。”
“你说得很对。”我的声音说道,“但是据我所知,人类并非是按照正确的理论采取行动的。支待你行动的也不是正确的理论。如果你那种正确理论是唯一绝对的理由,那么良二事件发生时,你应该会更加动摇,应该会受到伤害。可是当你得知那件事时,当你得知良二真的是犯人而被警察逮捕时,那时的你……"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脑海中回忆起渡校长递给我报纸时的样子。对,那时的渡校长……
“毫无疑问,当时你终于放心了。”
渡校长的波长剧烈震荡起来。
“你为良二事件的发生而感到放心。当时的你,想过要拯救他吗?所以你在撒谎,你并没想过要拯救良二。”
“那,为什么,”渡校长说道,“为什么我要开办这家学院呢?”
这是渡校长最后的抵抗。我的声音温柔地抓住渡校长试图负隅顽抗的手腕,然后又离开。
“你是为了说服自己。”
我的声音深入浅出地慢慢解释道。
“无论社会如何,无论周围的大人们如何,那帮初中生的存在总是令人感到无奈。你只是为了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而已。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你就不能接受你父母的死。那是没办法的事情。那种事是没办法阻止的。正因为你自己是这么想的,所以你才开办那家学院。”
“我……”
渡校长的波长离开了我。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阳光照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小号的旋律过后,是轻快的钢琴弹奏。在我面前的是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既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别人说话、双眼紧闭的渡校长。
“姑且算你是那么想的吧,但是……”
明知道这样的安慰没有任何作用,但我却不得不这样说。
“但是我觉得你从事的事情还是很有意义的。实际上这些无处可去的孩子们,都集中到学院里来了。”
渡校长摇了摇头,不想再听我说下去。
我没理会她,继续说道:“我不说社会意义,也不说渡校长你的意愿,我只说这是一种责任。你有责任把学院坚持到最后,对吧?请你继续将学院开下去。”
渡校长应付地点了两下头。我再逗留下去只会令她徒增烦恼。于是我连最后要说什么话都没想好,便无奈地站了起来。
“我可以期待你某一天会回来的,对吧?”
渡校长望着已经站起身的我说道。
她在说谎,她明明知道我并不想那么做,我也知道她并没有希望我回来。
“不,我想我不会回来了。所以请你另请高明吧。”
“我知道了。”渡校长再次黯然闭上眼睛,“那太可惜了。”
我没理由请她,也没理由让她请客,所以我把自己那份咖啡的钱放在桌上后,走出了咖啡店。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店内双唇紧咬、双目紧闭的渡校长。恐怕我不会再跟她见面了。至少她绝对不希望跟我再见面了吧。
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我隐约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
——你小子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吧!
“根本没有,爸爸。”
我不禁自言自语道。
——我们果然被诅咒了。
我没有睡沉,这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我在远处传来的救护车警笛声中睁开眼睛。朝窗外一看,外面早就黑了。我慢吞吞地站起来,打开电灯,拉上窗帘。打开冰箱一看,里面却没有东西可以充当晚餐。我坐在那里,犹豫着是不是要出去买点东西呢。我背对着冰箱,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这时门响了。我不去理会,我谁都不想见。见谁不见谁,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你在家吧?”
门再次被敲响,门口传来熊谷的声音。
“我数十声,你还不开门我就把门弄坏。”
一、二、三……熊谷开始大声数数。
——吵死了!
附近不知道谁吼了一嗓子,但熊谷没有停下来。
四、五、六、七……
我站起来,打开了门。“嗨!”熊谷冲我打了声招呼,然后小声数完七。我们谁都没说话,互相盯着对方看了很久。
然后熊谷略微低下头,踢了我的脚一下。
“你这人真是太倔强了。”
门口吹进来的风,带来了我已经闻惯了的熊谷经常使用的洗发水味道。我既不能把她迎进来,又不能把她赶出去,于是一直站在门口。不久熊谷抬起头,把我推到一边,进了房间。
“喂,当时你说有话对我说,是不是那些话?是不是要对我说你父母的事?”
我点点头。熊谷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房间正中央,无奈之下,我只好站在她面前。
“那些话不能对我说吗?我不值得信赖吗?”
“我没有自信,我怕把那些东西强加给你之后,你会讨厌我。”
“对不起,”熊谷说道,“我一点都不了解你的苦衷,一直让你独自一人承受着痛苦。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我说道,“正因为跟你在一起,所以才在很大程度上解救了我。这点你肯定想象不到。”
“真的?”
“真的。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安心,才会有一种被赦免的感觉。”
熊谷轻轻地靠近我,然后紧紧抱住我。我被朝思暮想的温暖和柔情包围着。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象从前一样睡在那里。要从那里抽身而退,必须要有非常强大的意志力。
“你可以走了。”
我说。我不能继续对熊谷虚情假意了。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身体却离开了她。熊谷在我面前低下了头。
“你为沟口君的事生气了?”
“我没生气,我没资格生气。”
“你走了以后,”熊谷说道,“我想做爱的,沟口君也是那么想的。可是我们没做成。我的身体没反应,不论他怎么努力都不行。沟口君是个好人。他对我说‘你需要的不是我’,说完他就离开了。自那之后我们一次都没见过。也许永远不会再见了。”
熊谷抬起头凝视着我的眼睛。
“和你在一起我很有感觉,但和沟口君在一起我就没有感觉。这不正是人们所说的爱吗?”
熊谷的身体仿佛失去重心似的倒在我的臂弯里。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刚才能够摆脱那种温暖、那种柔情的意志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了。我的双腿是为了承受熊谷的体重而存在的;我的双臂是为了环抱熊谷的身体而存在的;我的胸膛是为了接受熊谷的额头而存在的;而世界是为了我们拥抱在一起的这一瞬间而存在的。
“柳濑,”熊谷的双手紧紧环绕着我的腰,“关灯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睁开眼发现熊谷不在身边。她应该刚离开不久,被子里还有余温呢。我看到桌子上有张字条,便从被窝里爬出来。
——今天还要打工,我去学院了。下班后我会直接过来。等着我!
我借着厨房的自来水洗了把脸,随手拿起挂在旁边的毛巾把脸擦干。
“哎呀呀,大团圆了呀!”
耳边传来惊讶声。
我大吃一惊,赶紧把毛巾从脸上拿开。我的目光和镜子里男人的目光相接,千是我转向男人的方向,男人就站在我旁边差不多快要碰到我肩膀的地方。男人优雅的笑容和无精打采的眼神没有丝毫改变。
“跟沟口君在一起她没有反应,跟你在一起她就有反应了。看来这是真的呀。可是,那种东西既不是爱也不是什么其他的,只是一种习惯而已。她的敏感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想象。最初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她不也没反应吗,对吧?她属于那种一紧张就没反应的类型,仅此而已。那就是爱吗?这不是开玩笑嘛!”
我没有回答他。脑中一片混乱。我真搞不懂他为什么连这种事都知道?
“柳濑先生呀,你也真是的。温暖?柔情?那种东西,只要被人抱着,任谁都能感觉到,哪怕不是人也行。什么狗呀,猫呀,只要是哺乳动物就行。只要被抱着就会感到温暖,所以不论是你,还是别人,谁都可以的。如同她所指出的那样,你对她的个性没有丝毫兴趣。你只要有个可以作为拥抱对象的个体存在就可以啦。我说的对不对?”
“滚!”我喝道,“赶紧滚!”
“好吧,你让我滚,我可以滚。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要给她下诅咒吗?”
“诅咒?”我问道,“什么意思?”
男人再次吃惊地摇了摇头。
“你还没注意到吗?你不记得令尊最后打给你的电话了吗?”
——那是诅咒!
父亲如是说。和父亲分别后我回到家里,当我站在母亲的遗体前发呆时,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是刚刚跟我分开的父亲打来的。电话里已经可以听到下行电车进站的广播声了。
——所以不能使用。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杀死令堂的人是令尊没错。但杀死令尊的,不正是你吗?”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想必你也知道那不是胡说。不是吗?如你所知,你自己就是一面镜子,并且令尊也是一面镜子。那天,你最后跟令尊见面的那天,你照出了令尊的模样,并且,令尊也照出了你的模样,如同你照出他一样。如此反复,你们互相映照出对方的样子。令尊……”男人说到这里,耸了耸肩膀,“他应该知道这种情况吧?原本应该映照出虚像的实像,会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虚像。于是,两个互相主张自己是实像的虚像展开了永无休止的争论。如同人们自古以来所说的那样,只要把镜子合在一起,就会有东西从漫无边际的虚像内里走出来。”
“什么东西?”
“恶魔!”
——可是,你不能原谅她吗?
我的声音问。
——我已经原谅她了,并且在原谅她的一刹那,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父亲回答道。
——我听不懂。我的声音说道。
——就是说,我发现人类只能进化到此了。无论你母亲多么牵挂我,无论我多么牵挂你母亲,最终,我只能是我,而你母亲只能是你母亲,二者绝对无法重合。你母亲所担心的事情,只能由你母亲一人来承担,我甚至连分担其中一部分都做不到。所以我们活着时的二十五年、跟她接触至今的二十五年全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如果你爱我,请你杀了我。
据说母亲当时是这么说的。
——你现在就在这里杀了我。
——无论是我还是你母亲,我们都想成为一体。
父亲说。
——所以你杀了她?
——是的。
这种理论听起来乱七八糟的。
—我们都想,既然不能共同拥有生,那么就让我们共同拥有死吧。在活着的二十五年里想实现却没有实现的目标,就让我们在死的那一瞬间实现共同拥有吧。我非常理解你母亲请求我杀她时的心情一如果你爱我,请你杀了我吧——我非常理解你母亲求我这么做时的心情。
“接下来呢?”
男人说。男人已经完全进入我的思维了。他就在我对自己和父亲的回忆中。他坚守着我回忆的路径,如果我的回忆有任何差错,他会立刻予以纠正。
“接下来令尊说什么了呢?”
——接下来我将会去自首,在这之前我想见你最后一面。
“自首!对,自首。他是这么说的,对吧?”
“但是……”
“是的,但是令尊自杀了。为什么呢?”
“为什么?”
“你只遗忘了不好的部分,太狡猾了吧。你应该还记得的。”
——你是在撒谎吗?
我的声音说道。
——撒谎?
父亲反问道。
——那种理由是不能杀人的。更何况,你应该不会用那种理由杀死一个跟自己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之久的人。
“就是这样。”男人说道,“我认为你说得很对。”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父亲说道,“那我为什么杀死你母亲呢?”
——你在偷梁换柱。
我的声音说。我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责备,反而略带些笑意。
——你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但是我母亲没有接受你,并且你也没有接受我母亲,你为此而感到绝望。然而,你们已经没有继续尝试接受对方的时间了,所以你上当了。母亲诱惑你说“如果你爱我,请你杀了我。”明知她只是说着玩的,但你还是上当了。仅凭杀人就可以表达爱情,世上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明知那些全部是谎言,但你还是上了母亲的当。你想通过这么做,向自己证明你爱着我母亲,同时也被我母亲深爱着。尽管你明知自己那么做证明不了任何东西,但你却……
——我……
——你没有搞错,爱情这种东西是客观存在的,如果要追求更高境界,就只能杀死对方了,所以你杀了我母亲。你为了追求那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结果杀了我母亲。对吧?想必你自己应该知道的,你所追求的没有任何东西。尽管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但你紧握双手,坚持认为那里有点什么。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只要你张开手看看就明白了。恰如你的手中没有残留下任何东西一样,母亲的手中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母亲就这么白白死掉了。
——白死了?
——是的,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辩解的,她的死完全是徒劳的。
父亲神情恍惚地望着我,慢慢松开了放在栏杆上的手。最后一枚硬币从父亲的指间滑落。我的目光追着硬币望去,河面上泛起波纹,不久便消失了。当我抬起头时,父亲已经不在身边了。
“我……”
“是的,诅咒令尊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令尊在遗言中并没有说那种力量是通过诅咒带来的,而是说你所拥有的那种力量本身就是一种诅咒。所以令尊选择了死亡,而你却幸存下来。幸存下来的你,至今仍然在散播诅咒。你知道良二的母亲怎么样了吗?”
男人从衣兜里掏出记事本并且打开。
“我儿子和我是不同的人。让我去替儿子做的那些事谢罪,我感到很为难。她对记者如此明言,这说明她受到了非常强烈的刺激。而良二呢?他每天从早哭到晚,他边哭边说:‘请你杀了我吧,我自己下不了手,所以求求你了,诸你杀了我吧。’他每天只说这些话,导致审讯都无法进行了,负责录口供的警察牢骚满腹。美佳的父亲则仿佛被人割断了弦一样。据说他向消费者金融贷款后去徒步旅行了。他除了酒就是女人,然后就是赌博,简直成了绘画中描述的花花公子。还有渡校长。据说她在和你分别后立刻接了个电话,好像是新生申请入学的电话。但她拒绝了。据说她要等学校里的这些学生毕业后,就关闭学院。接下来,你到底还打算干些什么呀?”
“那些是因为我的缘故吗?全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不是你还会是谁呢?我承认你解放了他们。但是,你却一次都没有救过人。那些被你解放了的人们,他们变得比被解放前更加的不堪。”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不信的话,你亲自确认一下如何?”
“就算是那样,也是你在撒谎。你说的全部都是谎言。”
“为什么?”
“因为你,”
我冲男人挥出拳头,拳头在虚空中划过,男人的身影不见了。
“你根本不存在。”
我双手撑着膝盖闭上眼睛。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做了一次深呼吸。
我这是怎么了?对呀。只是那么小的一点点事情,确认一下就可以了呀。
“你搞错了。”
听到背后有声音,我回过头来。男人还是保持优雅的笑容和无精打采的眼神站在那里。
“你搞错了。我无所不在,所以看起来仿佛不存在。”
“消失!”
我大吼着,声嘶力竭地吼着。
“好呀,我消失。”男人一脸无聊地说道,“但就算我消失了,也还是一样的。不论你是否看到我,我都是存在的。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会存在。所以,我消失与否都一样。”
“从我面前消失。”
我用颤抖的声音再次大吼道。
“我听从你的指示。”
优雅的笑容变成了残像。男人消失了。
我不知道自己闭着眼睛有多长时间了。听到电话铃声,我睁开眼睛瞅了一眼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
“午休了?”熊谷问道。
“嗯。”我回答道。
“还躺着呢?”
“怎么可能。没躺着,我已经起来了。”
“学校三点钟下班,我想我四点多就可以过去了。对了,还要去买点东西呢,可能会稍微晚一点。我来给你做晚饭,你想吃什么?”
“喂,熊谷。”
“什么事?”
我紧闭双眼,男人优雅的笑容无法从眼前消失。
“我今天有事。”
电话那头的熊谷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很难揣摩我这么说的用意似的。
“你是说不想我来了?”
过了一会儿,熊谷用一种我曾经听过的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有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我说道,“等那件事处理完之后,我到你家去。我一定会去的,所以希望你能等我。”
熊谷又一次沉默了。
“那么,”熊谷仍然平静地说,“要我等多久呢?”
“或许今天就能办妥,或许要到明天,或许要花更长时间。我也不清楚。但是,事情肯定能办完的,并且办完后我马上到你那里去,我也没什么其他地方可去,所以,你能等我吗?”
第三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她会不会就此挂掉电话呢?不过,电话那头传来了熊谷短叹的声音。
“我可等不了你五年哦。”熊谷轻笑道,“要是等五年的话,我早就跟沟口君搞上了哦。”
“熊谷,”我笑道,“女孩子说话要稍微注意一下,至少你该说跟沟口君在一起了。”
“有理。”熊谷笑道,“那件事完成后你就到我这里来,咱们在我的房间里做上一整天。”
“我很期待。”
“我同样期待。”
熊谷说完就挂了电话。
开门的是水谷小姐。我坐在客厅的联排沙发上等了一会儿,男人走了过来。男人竟然在工作日的中午还待在家里,可能他向公司请假了吧。男人懒得做任何动作,直接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我问道:“小樱还没回来吗?”
“是的。”男人抚摸着头发,点了点头,“虽说没什么大的线索,但我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她到底去哪了呀!”
“也没个线索。”
说完,男人叹了口气。水谷小姐赞同地点点头。然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接下来的沉默,仿佛是在等待我们其中某个人宣布只好等立花樱自己回来了。如果要分配任务的话,或许我比较适合这份工作,但不巧的是,我并不是这么想的。
“说一下关于猫的事情吧。”我说道,“小樱会不会自己偷偷养猫啊?小孩子不是经常会背着父母,把别人丢弃的小猫捡回来养着嘛。”
男人点点头。然而,他点头的方式似乎只是在同意自己脑海中思考的另外一个问题。
“可是,”水谷小姐说道,“我打扫卫生时去过小樱的房间,一次都没看到猫啊。”
“有时候会碰巧不在吧。”我说道,“或者说猫发现有人来便躲起来了。那只猫说不定会有这样的习性呢。”
“可是我一次都没看到过啊。”
她的话语中多少有点盘问的意思。男人咳嗽了一声,加入到我和水谷小姐的对话中来。
“柳懒先生,”男人说道,“你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有呢。”
“如果可以的话,咱们一起吃个午饭吧。”
尽管肚子不是太饿,但我觉察到男人在朝我使眼色,于是点点头。
“如果不给你添麻烦的话……”
“我也正好想吃饭了。”
男人说完,轻轻敲了敲水谷小姐的膝盖。
“能不能给我们做点吃的啊?简单点儿就行。”
水谷小姐点点头站了起来。男人从便裤口袋里拿出香烟递给我一支。
“我不吸烟。”
男人颔首,把递给我的那支香烟放在自己嘴边,点上火抽了一口。
“对不起。”男人吐着烟,“我们有点神经质了。”
“没关系。”我说道,“在这种情况下难免会这样。”
“不,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男人说到这里便不知怎么说好了。
“我说的是关于猫的事。”
“猫?”我反问道。
“其实我们以前养了一只猫。那只猫如同柳濑先生你所说的一样,全身白毛,看上去一副挺狂妄的样子。”
“你是说以前吗?”
“那是小樱的母亲尚在世时的事了。小樱的母亲去世的同时,那只猫也不见了。小樱一顿好找,结果却没找到。说不定因为小樱的母亲很喜欢那只猫,而猫也发现饲养自己的主人死掉了,于是它也消失了。这种事经常有的,对吧?”
动物觉察到自己的死期将至便藏匿起来,我好像也感觉自己的死期将至了,于是点了点头。可能人们经常会这么说,只是我从未听说过罢了。但是比起这件事来,男人的措辞不当之处反而吸引了我。
他一次都没提过“妻子”这个词,而是不断地说“小樱的母亲”。
“所以当听到小樱说猫不见了时,我的第一感觉是她是不是在讽刺我啊?她曾经讽刺过我,所以我觉得这件事也是针对我的讽刺。可是,柳懒先生你说的确见过那只猫。如此一来我们就不明白了。”
男人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柳濑先生,”男人揣摩着我的表情,“实际情况是怎样呢?你当真见过那只猫吗?”
“如果我说真的见过呢?”
“不好意思,如果我说的话让你感到不舒服的话,我先向你道歉。可是无论如何,我们总觉得你和小樱两个人是在耍我们玩儿。请你告诉我,真的有猫吗?还有你真的不知道小樱在哪里吗?”
“她的房间里真的有猫,并且,我也真的不知道小樱在哪里。”
我果断地答道。男人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然后才放弃似的摇摇头。
“原来是这样啊。”男人说道,“对不起。我说的太过分了。”
“立花先生,”
听着厨房传来的水声,我说。
“此次小樱的失踪,我觉得只能是因为她母亲的原因。你能不能告诉我小樱的母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怎样的人?”
“你和作为用人的水谷小姐陷入热恋之中,立花先生你、水谷小姐、小樱、还有她母亲,你们四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家里吗?小樱也就算了,你夫人为什么肯接受这种状况呢?是不是有什么理由令她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呢?”
男人的眼神里包含了一种阴暗的东西。他紧闭嘴唇,仿佛在说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不过很遗憾,我现在没时间笼络他。我和男人之间有某种默契,但我和立花樱之间未必会有。
没办法。
“立花先生,”我说道,“你应该说的。你并不打算寻找小樱,可是,你现在找她是出于一种义务感。因为你是父亲,所以你必须要找她。出于这种义务感,所以你在寻找她。你甚至向公司请假去寻找自己的女儿。对于这样的自己,你想找一个借口,但那不是你的本意,进一步说,你并不想寻找小樱,你想现在马上就抛弃她。这样也好,你抛弃她吧,小樱由我来寻找。我把你从义务中解放出来。作为代价,”
男人抬起头。
“请你被我诅咒。”
男人甚至没时间去反问我诅咒是什么意思。我们俩就被从世界上隔离出去,整个房间暗了下来,厨房传来的水声渐渐远去。在隔离于世界之外的小箱子里,我的意志消失了,失去主人的我的波长模仿了男人的波长,男人的波长引诱着我的波长。接下来……
“请你告诉我,小樱的母亲,”
我的波长在男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地向他靠拢。
“是一个怎样的人?”
男人紧闭的嘴唇张开了,紧接着又闭上了。在做了两次类似缺氧的金鱼才会做出的动作之后,男人放弃了抵抗。
“小樱的母亲,她是个……”男人紧闭的嘴巴张开了,“艺术家。”
男人这时好像有点犹豫,嘴唇再次闭合,过了片刻才又开口。
“她弹钢琴的事,你知道吗?”
“嗯,我听说过。”
“她在音乐大学里攻读的是钢琴专业,并且水平相当高。好像在某个比赛中还获得过冠军,听说她还录制过CD。我们初次见面时,她是音乐大学的高才生,而我只是个二流大学的学生。有个熟人认识我们俩,我们是通过熟人介绍见面的。见面后我们很快就决定结婚。那时候我二十三岁,她二十岁。”
男人望着我,仿佛想要从我这里听到点评价。我的声音响应了他。
“我觉得你们结婚很急啊。”
“因为我们有了孩子,也就是有了小樱。”
“但是你们结婚后到了生孩子的时候却……”
“是的。她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成为钢琴家的路,还从大学退学,一心一意地在家待产。她的家庭并不幸福,所以她对此抱有强烈的憧憬。据说她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她是由母亲一手带大的,好像生活也过得很清苦。为了上大学她还拼命努力以获得奖学金。并且当时她本人也对自身的才能产生了怀疑。正如人们常说的,所谓才能,是可以令人对自己的能力无比坚信的某种能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想她欠缺这种能力,她对自己不够坚信。幸好我父母家经济比较宽裕,我从父母那里借了一笔钱,开始了和她在一起的生活。当然我父母强烈反对我们在一起,但我不顾他们的反对坚决和她生活在了一起。”
男人好像有点后悔当初的决断。
“在她生孩子这件事上,”我的声音问道,“你没有反对过吗?”
“我怎么能反对呢?”男人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容,“我喜欢的人怀了孩子,她想把孩子生下来。我有理由反对吗?”
男人慢慢地吐了口气。笑容从男人脸上消失了,仿佛是随着这口气被吐了出来似的。
“我们的生活很顺利,她平安地生下了小樱,我也在大学毕业后找到了工作。虽然我找到了一份可以供我们一家三口生活下去的工作,但我们的生活绝对称不上快乐。”
“那是为什么呢?”
“婚后一两年我就开始怀疑了。随着小樱的长大,我的怀疑也在不断膨胀。”
“怀疑?”我反问道,“什么样的怀疑呢?”
“小樱长得不像我。”
男人木然说道。
“女儿未必……”
为了诱导他否定自己的话,我的声音静静地反驳道,
“女儿未必长得像父亲吧。”
“是啊。但是小樱长得像别的男人。”
“像谁?”
“前川阳一郎。”
“他是什么人?”
“他曾经是乐团指挥,一个很有前途的乐团指挥,他和我是高中同学,和小樱的母亲读的是同一所大学,是他介绍我们认识的。”
“那件事你向她确认过吗?”
“我怎么可能跟她确认呢?我怎么问好呢?难道我要问她‘小樱真的是我的孩子,而不是前川的孩子吗?’我要这么问吗?”
“是啊。”
我的声音轻松自如地应对着变得无比暴躁的男人的声音。
“你就应该这么问。”
男人瞬间屏住了呼吸。不久,他痛苦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应该那么做。可是我不能问,因为她,”
男人朝厨房方向微微摆摆头。
“她已经不是我第一个对象了。我无法抑制不断膨胀的怀疑,做下了数不清的见异思迁的事情。最初我还有罪恶感呢,但渐渐地这种感觉消失了。即使她发现我对爱情不专一,却什么都不说,甚至都不嫉妒。她无视我的存在。相反,她对小樱倾注了过多的爱,多得都可以说过剩了。从小樱小时候开始,她就陪着她去听钢琴课。小樱上小学后,她开始把她送到有名的钢琴家身边去学习,她也跟着去。她和小樱一起去钢琴家家里,她坐在后面看着小樱上课,然后和小樱一起回家。回到家后马上复习当天的功课,根本不看我一眼。对,我可以跟你打赌。她对我的见异思迁丝毫不做任何想法。即使我做出那种事,她也丝毫不放在心上。也许我甚至可以说她感谢那些代替她自己跟我在一起的女人们。”
男人想结束他的故事,但我的声音已经把手伸向了我尚未看到的故事内部。
“立花先生,”我的声音说道,“你真的不知道那件事吗?你真的不知道小樱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我应该没理由知道吧。”
男人理所当然地说道。
“如果知道的话,我怎么可能跟她结婚呢?”
“是这样吗?”
“你想说什么?”
男人问。
“你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尽管如此,你却不能放弃她。被利用的不是你,而是她。你通过她怀孕这件事利用了她,而她原本想利用你的。你知道在那个时候可以将她变成自己的女人,如果错过那个时候,她绝对不会是你的。这一切你都知道,对吗?”
男人摇了摇头,继而黯然垂下了头。
“我……”男人痛苦地呻吟着,“我爱她。”
“这就对了。”
我的声音安慰似的说道,
“并且你觉得自己能够得到她的爱,然而,她的心中却没有给你留下位置。和她一起度过的时间,只不过让你确认了这件事而已。”
“怎么可能……”
“那么,她的心中有你的位置吗?哪怕是瞬间也行,她的心中曾经有过你的位置吗?”
男人沉默了。
我问道:“她为什么自杀?”
男人的波长出现了震荡。
“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的声音随着他的波长震荡起来,“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然后就自杀了。”
“你在撒谎。”我分明听见自己如此说道,“立花先生,请你说出来。”
男人犹豫不决。
“他曾经是个乐团指挥,你是这么叙述前川阳一郎的吧?”
男人正徘徊在悬崖上,我的声音从背后轻轻推了他一把。
“你在叙述时为什么会用过去时?”
我的声音说。我的声音诱惑着他,告诉他只要说出来就轻松了。反正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不是吗?只要再迈出一步就行了。随后男人迈出了那关键的一步。
“因为他死了,是自杀的。”
只要他迈出这一步,我便不必再付出多余的力气了。男人在重力的指引下,语调平淡地娓娓道来。
“他年轻时曾经被公认为前途无量,但最近好像不怎么引人注目了。曾经被认定为明日之星的他,在大众的追捧中逐渐迷失了自己。他们这个行业,每五年就会出现一位所谓二十年才难得一见的佼佼者,于是他逐渐被人们淡忘。况且连他自己都不能坚信自己的才能。据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踏过安全线进入轨道,跑向了迎面驶来的列车。这个家伙的死法还真有个性,不过这点倒很像他的风格。这件事发生在她自杀前三天。不……”
男人说着,长吐了口气。
“应该说那件事发生后三天,她就意图自杀了。应该这么说才对。”
这就是男人所有的苦衷。我的波长离开了他,光线再次照进房间,不知何时,厨房的水声已经停了。男人闭着眼睛坐在我面前,用手指揉着眉间。
“太过分了。”我说道,“可是……”
男人没有听我说的话,他一句话都没说,突然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喂,立花先生!”我冲男人招呼着。
“我在想如果那是真的,那就太过分了。钢琴家和乐团指挥坠人情网有了孩子。钢琴家想做母亲,而指挥不想做父亲,于是二人合谋让家境殷实的你当了孩子的父亲。接下来指挥毫不考虑后果地死了,钢琴家也随他而去。她放弃了你、放弃了孩子、放弃了世上任何东西。如果这是真实情况的话,那也太过分了。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即便如此,立花先生……”
“那应该不是小樱的错吧?”
水谷小姐端着盛有三明治的盘子回来了。
“立花先生说他要在那边吃。柳濑先生你在哪里吃呢?就在这里吃吗?”
我盯着水谷小姐。她或许理解男人的苦衷吧。这样一来,她是爱着这个男人呢,还是仅仅同情他呢?我曾经一度冲动地想正面问问她,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二者有什么区别吗?如果她如此反问,我好像不能做出完美的回答。
“不,我在小樱的房间里吃,”我说道,“可以吗?我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嗯,当然可以。”
我制止了想在前面带路的水谷小姐,从她手里接过盘子,独自一人上了台阶。
立花樱的房间和我上次来时相比几乎没有变化。立式钢琴还在屋里,桌子、床以及书架也在屋里,水族箱里仍然没有鱼,只是房间的主人和床上的猫不见了。并且房间里还有一样我上次来时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房间里没什么变化,可是,”我问立花樱,“这间屋子为什么会如此之冷呢?”
没有人回答我。书架上的八音盒玩偶望着我,仿佛马上会笑出来似的。
我大口吃着三明治,同时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我打开抽屉,还查看了床下。尽管这些是对立花樱无礼的行为,但我并未打算停下来。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仍在寻找立花樱的人只剩我一个了。我还知道立花樱是不会自己回来的。我打开衣橱,翻了垃圾箱,还逐本检查了书架上的书。当我再也没什么地方可找,准备放弃时,钢琴上的相框突然映入眼帘。相框还在原来的地方,但里面的照片不见了。我拿着相框走下楼梯。
男人和水谷小姐呆坐在餐厅的桌子前,他们双手撑在桌上,谁都没动过放在面前的三明治。
我拿着相框放到他们面前,男人条件反射似的接了过去。他拿着相框看了一会儿,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你还记得里面放的照片吗?”
男人好像不记得了,缓缓摇了摇头。
“应该是小樱和她母亲的合影。是一张有旧钢琴,还有奇怪光线的照片。”
“哦,”水谷小姐喊了一声,“对,我记得。”
男人貌似想起来了,也点点头。
“是有这么一张照片。我想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了,对,是十多年前的照片了。小樱把那张照片镶在这里面了?”
“照片里的场景是在什么地方?”
“是我们以前住过的小镇上的教堂。我父亲去世后我们才搬到这里来住,之前我们一直住在那个小镇上。我们家附近有个教堂,小樱的母亲受教堂邀请,经常在星期天去弹钢琴,为赞美歌伴奏。她也带小樱一起去,所以应该是在那时拍的照片。小樱在那里?”
“我不知道,只是有这种可能性而已。诸告诉我地点。”
“你要去那里吗?”
“是的,我要去。”
“给你添麻烦了。”
男人对我鞠了一躬。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从男人手里接过了接力棒。
并且,既然男人已经把接力棒交给我了,水谷小姐也自然不会还把棒抓在手中了。
“拜托你了。”
水谷小姐也对我鞠了一躬。
从立花樱现在住的地方坐电车,我花了近一小时才到达那个小镇。
破旧的房子围绕着高大的神社而建,其间蜿蜒的细路如蜘蛛网一般。我试着寻访了男人在纸上画给我的、以前立花家居住的地方。
本应该旧宅云集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了收费停车场。找路人问了问,教堂依然还在,并且路人详尽地告诉了我通往教堂的路。
“虽然建筑本身还在,但教堂好像已经关张了。”
正在步履蹒跚地散步的老人摘下鸭舌帽,用力挠了挠已经全秃的头顶。
“对,的确是关张了。我最近都没看到那里的住持。”
我不知道那里的住持是牧师还是神父。谢过老人后,我摸索着走上了老人指给我的路。
很快就看到教堂了。
在很久之前建成的日式房屋鳞次栉比的街道布局中,那座西洋风格的尖屋顶显得与周围的景色格格不入。周围的建筑令人感受到数代延续的历史沧桑感,而那栋建筑的年代尚不够久远;周围的建筑表现出一种顽强的生命力,而那栋建筑则透露着淡淡的死亡气息。
我推了推高大的铁门,在一阵令人厌恶的声音中,铁门打开了。从外面的路上看不到,打开门才发现教堂前面有一个木质门廊,一个男人正坐在那里。男人低垂着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死了?
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当我走近门廊时,男人听到我脚下发出的声音,抬起了头。
“你好。”我跟他打了声招呼。
男人嘴里也跟我打了声招呼,但他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时,已经变成了罗列在一起的、毫无意义的音符。一群蠓虫在男人头顶上飞来飞去,它们的飞行轨迹形成一个圆柱状,在日落时分的淡淡的阴暗中,这些双翅目小虫子更令人有种不吉祥的感觉。
我问道:“请问你是这里的人吗?”
男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好像说了些什么,但我听不清。我挨着他坐下,重新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他那毫无生气的样子令我觉得他很老,但走近了一看皮肤,才察觉他只不过是个中年人。
“你刚才说什么?”
“我住在这里。”男人说道,“就这些。”
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在向别人辩解似的。仿佛在说我身上只有这么多可说的了,你就放过我吧。
“我在找人,找一个初中女生,她有没有来过这里啊?”
“没有,”男人回答说道,“我一直坐在这里,来过这里的只有一个人,但不是初中女生。”
“你确定?里面怎么样呢,不会在里面吧?”我又问。
“入口关着的,不会在里面的。”
男人说。我回头望向教堂入口,两扇门的木把手上的确挂着锁。一种徒劳感朝我袭来。
是不是我弄错了?我到底在什么地方弄错什么了呢?
想来,我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找到立花樱的依据。
我久久不想站起来,即使我站起来也没地方可去。男人没有追问我事情的缘由,仍然如死尸一般坐在那里。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道。
“没什么。”男人答道,“我没什么可以向别人诉说的。”
“这里的……”说到这儿,我借用了刚才那位老人说过的、令我无法区别的词汇,“你是这里的住持吧?”
“住持?”
男人反问了一句,随后他的脸上浮现出阴郁的笑容。
“对,”男人点了点头,“我以前是住待。”
“这里关张多长时间了?”
我并不是对这件事感兴趣,而是为了不站起来。为此我必须要找点话题,而目前在我周围唯一能够起作用的话题只剩下这个男人了。
“一年了,快一年了。我记得是去年夏天关门的。”
虽然男人并不是一副渴望聊天的态度,但面对素未谋面的我,男人还是毫无戒备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去年夏天,”我又说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的问题好像有点过了,男人没有回答我,反而是他的波长对我诉说起来。
男人表面很平静,他的波长却反应强烈。当我发现这个情况时,我们已经被隔离在世界之外了,比黄昏更加黑暗的夜色笼罩着我们,带着湿气的空气突然离我们而去。我的波长同平铺开来的男人的波长重合了。
“我可以问你话吗?”
我若无其事地问道。
男人略一犹豫,向我投来疑似评估我价值的目光。不久,他的视线仿佛对我逐渐不感兴趣似的失去了焦点。
“神?”男人喃喃道,“神?”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神吗?”
“我不知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你是不可知论者呀!这样的回答最无可非议。最无可非议,却也最狡猾。”
男人闭上了嘴,好像在为自己话语中包含的责难语气而感到后悔。男人的波长扭曲了一下,似乎很讨厌和我的波长共鸣。
“是啊。”我努力抚慰他的心灵,“也许你说的对吧。你呢,你相信吗?”
“我……”
男人的波长剧烈淫荡起来。他把手放在胸口处,从T恤下面拉出项链,并紧紧握住项链上的银色十字架。
“我相信神。神的存在是必须的,否则人类何以作为人类生存下去呢?人不是兽,人类不光为了维持个体的存在、保持种族的延续,除此之外,人类还要自律。除了神之外,又有谁能够规定人类必须这么做呢?”
“神,”男人说,“是绝对存在的!”
“那不是信仰,而是信念吧?”
我诱惑着他。他再没有抵御我诱惑的力量了。
“是的,也许是吧。所以我很想得到神秘体验。我不断祈祷,希望神能够给我些须指示,以表明他的存在。”
“那是夏天的事。我听到很多人的欢叫声,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走出教会一瞧,外面正在举行夏祭活动,抬着神轿的人们正从教会门前经过。”
——嗨哟!嗨哟!
“当然,”男人说道,“那不是信仰,只是例行的节日活动。谁都不会把抬神轿当成信仰。可是,不,所以,应该这么表达吧?我嫉妒这种情景。尽管那是异教的事物,只要那是为了神而进行的,或许我就不应该有那种感情。大家齐心协力、全神贯注地抬着那毫无意义却又笨重无比的神轿。人们都在看着他们抬神轿。无论是旁观的人,还是被看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么的兴奋。这种情况源自于信仰,但却不是信仰,也许我嫉妒这种情景了。”
男人紧紧地握住十字架,他的手都失去血色了。
“一个男人站在我旁边。”
——你羡慕吗?
“男人望着神轿问我。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被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看透内心,我感到惊慌失措。”
——怎么可能呢。
“我回答说。”
——那只是祭典活动而已,又不是信仰。
——你说的不错。
“男人点点头。”
——并且那才是宗教,不是吗?
——胡说什么呀……
“我说。我不明白男人在说些什么。”
——主持祭典的是祭司,所谓宗教本来就是祭典活动,所以你的想法是本末倒置了。祭典并不是古代的宗教活动,而宗教则是古代的祭典活动。那种近忽忘我的昂扬感,和祭典活动带来的瞬间的陶醉,那不正是宗教吗?
“你在戏弄我吗?我说。男人没理会我,继续说着。”
——被这种陶醉拯救的人就是信徒。在陶醉中仍然得不到拯救的人,就只能迷失在绝对没有出口的、被称为哲学的迷宫里。所以……
“男人说这番话时并不狂热,相反,他说话的时候感觉很无聊的样子。”
——所以,宗教这种东西不是空说而是授予。如果不需要授予对象的话,那么在此之上的强迫也就失去了意义。你明白了吗?所以宗教在很久之前便消失了。那些不能通过感情来传授的教义,便通过理论来宣扬,有时还会得到权力作为后盾。那就是你所说的宗教。不是诉诸于人们的陶醉,而是诉诸于强迫人们的观念。
“我明白你的主张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不,你不明白。
“男人望着我,他的眼神中并不是带着疑惑,而是带若悲哀。”
——我的意思是,正因为这样才会有地狱。在陶醉中是不会有地狱的,只有在强迫观念中才会有地狱。当以权威为后盾、以理论来宣扬教义时,宗教中才会出现地狱。人们必须要信仰,必须要按照神的意志来生活,否则……
“我问他。”
——会坠入地狱?
“男人点点头。”
——是的。
——就是说……
——是的。
“男人凝望着我。”
—你主张的不是救赎,而是地狱。你唤起的不是爱,而是恐惧。
“我……我之前都在做些什么?我不禁这么想。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脑海中一片混沌。并且,除了脑袋之外,我的身体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神的影子。当我回过神儿时,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值得讽刺的是:我有生以来初次经历梦寐以求的神秘体验,但这种神秘体验竟然是否认神的奇迹。”
男人的手离开了十字架,叹道:“教会关张了。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是,我既不能信仰神,也不能放弃这种信仰;我既不能死,又没有活着的目的,我只能坐在这里。”
男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我刚才说过有个人到这里来过。”
“是的。”
“就是那个男人。”
“他来干什么?”
“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男人朝我坐的地方看了一眼。
“然后只说了一句话——‘夏天还会来的。’他丢下这句话,就消失了。”
“对。”男人点点头。
“夏天还会来的。”
剧烈震荡的男人的波长,此时仿佛死了一样再次恢复平静。我的波长从男人身上抽离。男人又摆出我初次见到他时的姿势,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说了一半我便说不下去了。我想对他说:如果你希望的话,那我在夏天来临之前杀了你吧?
忍住这种念头是很痛苦的。如果男人点头同意,那么我体内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这种念头。
我艰难地站起身来。
“你说的那个男人,”站起来之后,我对他说道,“我认识。”
男人慢慢抬起头望着我。
“他还会来吗?他还会来,对吧?”
他的样子既不是胆怯,也不是期待。男人用一副罪人的姿态请求我的回答,仿佛是在请求我的宽恕,又仿佛是在期待我对他的惩罚。男人做出一副令人相信的样子。然而越是期待完美的东西,男人身上就越会产生破绽。这个男人已经无药可救了,神救不了他,我也救不了他,世界上任何人都救不了他。如果还有人能够拯救他的话,那么这个人应该是之前来到他面前的那个男人。
“会来的。”我点点头,“只要你活着,他会来很多次的。”
“哦,这样啊。”
男人长吐了口气,仿佛对此绝望,又好像因此释怀。
耳边传来猫叫声,我把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距离我和距离教堂差不多远的地方,一只猫正看着这边。等我朝那边看过去时,小猫慢慢移动起来,并消失在教堂的门里。我站在教堂门前。门把手上缠着好几道铁链。但也仅仅是缠上而已。本应该锁住这些铁链的扣锁掉落在我的脚下。我解开铁链,用力推开教堂的门。男人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走进了教堂。
面对着门的最里面是个祭坛,祭坛旁边就是照片中的旧钢琴。我一边注意观察左右并排摆放的长椅,一边慢慢朝祭坛走去。立花樱就在离祭坛最近的长椅上,她脸朝门躺在椅子上,好像睡着了。她的手放在趴在自己肚子上缩成一团的小猫身上。小猫轻轻地“喵呜”了一声,仿佛在提醒我轻一点,不要吵醒立花樱。
“你好。”我也轻声和它打着招呼。
我挨着立花樱的脑袋坐下。祭坛后方是彩画玻璃,玻璃上有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三个老人围绕着她,另外还有两个天使。他们努力营造出虚无、平稳而幸福的家庭气氛。立花樱发出“嘤”的一声,随后睁开眼睛。当她发现俯视着她的我时,微微笑了笑。那天真的笑容,令我想起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
“嗨。”我对她打了声招呼。
“嗨。”她也冲我打了声招呼。
立花樱不安地坐起来。小猫从她身上跳了下去,等她坐好后,再次跳上她的膝盖。
我敲着小猫的头,说道:“终于找到了。”
“是呀,找到了。”
小猫一脸不满地抬头望着我。立花樱边抚摸着它的下巴边说。
此后很长时间我们没有再说话,而是默默地看着彩画玻璃中的七个人。那七个人仍然继续着他们毫无意义的努力。如果彩画玻璃后面发出的光是白天明亮的光线的话,也许我会对他们的努力报以些许微笑。但是,在傍晚昏暗的光线照射下,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只能令人感到悲伤。
“你说,”立花樱看着彩画玻璃中的七个人问我,“那就是爱吗?”
“怎么说呢,”我回答她说道,“我也不知道。”
立花樱从口袋里拿出照片。她把照片中的钢琴放在自己视线中钢琴存在的地方,仿佛要把当时和现在重合在一起。 “最终的结局是,母亲她,”立花樱望着眼前的照片,“她根本不爱我。”
我没有附和她。她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解放了自己的波长。我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波长,因为我的波长想和她的波长重合。
“她爱的只是一个叫前川的男人。”
立花樱把照片放回口袋。
“他是母亲以前的恋人。”
“我听你父亲说过。”
“是吗?”
立花樱点了点头,说道:“我母亲不爱我。我长得像那个男人,仅仅是像他……母亲就……”
说到这里,立花樱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替她说道:“整天缠着你。”
“对,整天缠着我。”立花樱点点头,“并且我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我拼命地练习钢琴,因为我希望母亲高兴,希望她表扬我,希望她爱我。可是……可是我也不爱我母亲,我只是希望她能够爱我。尽管如此,我却从内心讨厌她,真的从内心深处讨厌这个不爱我的母亲。如果只是讨厌也就罢了,从欧洲回来后,我开始看不起她。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自杀了。”
“那不是你的责任。”
“我知道。”立花樱说道,“那不是我的责任。真实情况是:母亲只是忍受不了被我身上的那个男人的影子憎恨、瞧不起而已。母亲不会为了我而自杀的,所以我去杀她了。我想,至少她那失去意识的最后的生命是为我耗尽的,这样也挺好。”
“是啊,”我又重复了一遍,“是啊。”
“于是我深夜潜入医院。我轻而易举地便潜入医院,不费吹灰之力便换进了母亲的病房。母亲正躺在那里,她的喉咙深处插着管子,管子的另一端连着机器。机器上有一个可旋转的刻度盘,我知道只要把转钮转到四个刻度中最左边一个刻度上,机器就会停下来。我曾经有意无意地问过笠井医生。现在我只要把位于左数第二个刻度的转钮转一下,‘咔哒’一声朝左边转一下,我母亲便会死去。我把手放在转钮上。”
立花樱用少女独有的方式微笑着。
那是幸福的微笑,是一种欲映入彩画玻璃中接受背景光照射的微笑。
“你知道当我把手放在转钮上时我有多高兴吗?我可以如此轻松地杀死自己的母亲,只要把手稍微一转,母亲就会死掉。我太高兴了,高兴得都快要昏厥了。此刻,我和母亲如此完美地融为一体。我非常享受那种感觉。我希望任何时候都可以这样。然而……”
立花樱幸福的微笑开始晃动起来。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并将我的手从转钮上拿开。是笠井医生。他用左手抓住我的右手,然后用右手转动了转钮。若无其事地转动了转钮,就像捡起掉在地上的钢笔一样轻松。‘咔哒’一声。我母亲忽地叹了口气。好像在感慨幸好不是我下的手,感慨幸好不是我杀了她。”
立花樱脸上的笑容若有若无,她开始流眼泪了。
“然后笠井医生什么话都没说便走出病房。我整个人都傻了,久久不能思考。等我回过神儿来,我把耳朵凑到母亲心脏的位置,心跳已经停止了。我又抓起她的手腕,已经没有脉搏了。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医院里四处乱转,到处寻找笠井医生。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我好不容易可以杀死母亲,难得有机会可以杀了她,这已经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可是他却……”
立花樱泪流满面。
“但我没有找到他。天亮后我回到家里,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看了早间新闻,但新闻对此事只字未提。没有人提到我母亲的事,一切仿佛都是谎言。我和笠井医生争相要杀死我母亲,并且她也真的死了,但没有人提及此事。于是我想我是不是在做梦啊。但是不久医院方面打来电话说我母亲死了。我被父亲带到医院。母亲已经死了。她的病床旁站着几个医生,笠井医生也在其中。他直直地盯着我,我也回瞪着他。我想,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杀了他。”
“你现在还想杀你母亲吗?如果可以再现当时的情况,你现在还会去杀你母亲吗?”
我替教授问出了他唯一想问的问题。
立花樱毅然点头道:“我会的。”
我只得跟着点头,说道:“好。”
“可是,我不知道是否真的会杀她。”立花樱说道,“当我再次摸到那个转钮时,我觉得我会杀她,又觉得不会杀她。但是,要杀她的念头,我想我会保留一辈子的。”
“这就行了。”我说道,“或许你的想法一辈子不会改变,但我觉得总有一天你会萌生一种完全相反的想法。”
立花樱仿佛在考虑这个问题,她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
“你说笠井医生,”过了一会儿,立花樱问我,“是为了不让我杀死我母亲才杀了她的吗?他是为我才那么做的吗?”
“我不知道。兴许是为了你,兴许是为了你母亲。”我说道,“但是,不管他是为了谁,你都不必放在心上。因为他是个神职人员,只要他认为那么做有意义,哪怕是让他光着脚走在布满荆棘的路上都无所谓,他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你不用担心。因为即便他那么做是为了你,那也不是爱。”
“我明白了。”立花樱点点头。
接下来立花樱默默地看着彩画玻璃久久不语。小猫似乎很担心沉默的她,在她膝盖上伸了个懒腰,然后用舌头去舔她的下巴。
“我是个女人!”
立花樱抚摸着小猫的头,自言自语。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和母亲一样是女人。但是在碰到色狼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和母亲一样是女人,所以我早晚有一天也会做母亲。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我没有回答。小猫谄媚地“喵呜”了一声。
“那时我已经没事了。对你说过那些话之后,我开心了许多,突然可以正视这个问题了。我想,女人就女人吧,虽然我不可能很优秀,但至少可以成为像母亲那样的人。所以我买了很多有女人味的服装,甚至连内裤都买了。回到家里后,我突然来月经了。我还没来过月经呢,我都十四岁了还没来过月经呢。那天突然开始来了月经,我很吃惊。自从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之后,我的身体便奋起直追,终于跟上了意识的脚步。尽管我已经决定自己没问题了,但仍然不行。无论如何我总会成为母亲,但我感觉那种事情太过真实。我被刚刚才可以正视的想法压的喘不过气来。太可怕了,怕得我都快要吐了,怕得我难以忍受。并且这个小家伙,”立花樱敲了一下小猫的头,“又不见了,所以我才出来找它。”
“我很担心你。”我说。
“我没想到会有人来找我。”立花樱笑了,“不,怎么说呢,也许我真的很期待。不过有没有人来找我我都无所谓。我觉得自己追在这个小家伙后面,然后就这样消失了也蛮不错的。”
“不过遗憾的是,人生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美妙。”
立花樱点了点头,说道:“好像是的。”
“回去吗?”
“嗯。”
我们站起来。
立花樱膝头趴着的小猫“蹭”一下跳到地上,抬头望着她,仿佛要确认什么。
“我没问题。”立花樱说道,“不敢说彻底没问题了,反正我会努力。总之,请你回到我母亲身边吧。”
小猫冲立花樱点点头,又对着我长叫了一声。
“再见。”
我望着它,回应道。
小猫昂首走向祭坛,倏然跳了上去,然后跃向空中。我们只觉得它是跳进了彩画玻璃。
跳进寓言故事中的小猫,就此从外面的视野消失。
“回家啦。”
我喊了一句。
立花樱点了点头,说道:“回家!”
把立花樱送回家后,我坐上电车。车厢内除了我只有三个乘客。我坐在座位上,天色完全暗了,透过车窗什么都看不到。我只好望着映照在对面车窗上的自己。经过第三个车站时,两个乘客下车了。
外面下起了雨,雨水敲着车窗。经过第四个车站时,坐在车厢另一头的乘客也下车了。
车门关了,电车动了。
这时,车窗玻璃上出现了男人的身影。
“你很努力嘛。”紧挨着我坐的男人用调侃的腔调对我说道,“你忍住了。本以为你早晚会使用你的能力呢,结果你忍到了最后。”
“真烦人!”
我望着车窗玻璃,对映照在里面的男人说道。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要做爱做到天亮。”我说道,“所以你不要来打扰我。”
男人讶然摇了摇头,问道:“你以为你可以忍一辈子?见到她之后,说不定你哪天就会诅咒她呢。令尊不就是这样的嘛。喂,连能力比你弱的多的令尊都忍不到最后,你凭什么忍得住呢?”
“你真的很烦人。”我说道,“我想办法忍着呗。你就从旁看着吧。”
“难道你又要说什么爱情之类的理由?”男人笑道,“我先告诉你,那种东西就是幻想,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知道那是幻想。”我说道,“跟你一样,你也是幻想。”
“你果然猜到了。”男人的笑容更显优雅,“但是……”
男人凑到我耳边,低语道:“但是,像我这种幻想是可以拯救你的。我可以拯救你,而且只有我可以拯救你。”
“这我也知道。”
“只要你拥有那种能力,你就会永远诅咒你不再是你本人,所以……”
玻璃里男人的样子变了。我旁边坐着的是我本人。
“所以,你不如随着我……”
“你感觉消失!”
“你一个人没问题?”
我把视线从玻璃窗上移开,转而看着身边的“我”。
在脸与脸几乎贴在一起的距离上,我看着“我”,而“我”也从正面回望着我。
“这一辈子永远要诅咒那个人,对吧?所以我将会为她奉上比诅咒更多的祈祷。若祈祷无法战胜诅咒,届时无论你去哪里都可以带上我,我绝无怨言。”
“我”突然笑了。
“你变坚强了。”
“怎么样?”
“我还会再来的。”
“我知道。”
车内没有人了,电车缓缓减速。前面就是我要下车的车站了。我走下站台检完票,一路小跑冲进绵绵细雨,去电话亭打了个电话。
“搞定了。”我说道,“就在刚才,一切都搞定了。”
“好,”熊谷答道,“你现在在哪儿?”
“就在你家附近。”我说道,“真的就在附近。”
“带伞没有?”
“没带。”
“我去接你,你现在在哪里?”
“不用了,我跑过去就行了,很快就到。”
“真的?”
“真的。”
“那我等你。”
“好的。”
挂电话时,雨下得略大了些。我没理会这些,跑出了电话亭。再过五分钟,我就能到熊谷的公寓了吧。熊谷会打开重重铁锁把守的大门,迎接淋成落汤鸡的我。我要在熊谷那温暖的怀抱中,把迄今为止的事情一字不漏地说给她听。
挨着我睡下的熊谷,梦中应该会有些幸福的感觉吧?
       我会在我的梦里不断祈祷
 楼主| 发表于 2017-11-6 12: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国民爱抖露 于 2017-11-7 15:37 编辑

8.
我按下门铃,等了很久却无人理会。我擦了擦从额角滑落的汗水,朝院子里望去。今天早晨报纸上只登了这样一则短消息:被捕二十天后,教授遭到起诉,又被保释。
我自行打开了大门,一瞧院子,只见教授正坐在狭小的檐廊里,怔怔地望着院中树木。
我穿过繁茂的杂草,挨着教授坐下。教授瞥了我一眼,露出了微笑。
“审判了吗?”我拉起T恤,一边扇着风一边问道,“情况如何?”
“看样子要拖很久了,因为被告根本一句话都不说。”
我微微笑了笑,教授也报以微笑。耳边传来蝉鸣。它们疯狂地叫着,根本不考虑这样叫会带来的后果,似乎彻底厌倦了它们出生的季节。
“立花樱很好。”我在院子里那翠绿的树木中寻找着蝉的身影,说道,“我们昨天见面聊天,她说她可是学游泳了,而且跟我发牢骚,说她是想游泳才加入游泳部的,结果净练些岸上动作……”
教授微微点头,喃喃道:“是吗……”
“但是,她坚持说要杀了你呢。所以我觉得别让她知道你保释的事比较好。”
这次,教授大笑。
“如果她看了报纸,我就完了,但我估计没事。她只是个对社会不感兴趣的孩子。”
从院子后面飞出来的蜜蜂钻进了开着白花的植物。连不计后果猛叫的蝉都不负责任地停止了叫声。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风铃无奈的叮叮当当响着。
“我是不是做错了呀?”
听到风铃声,教授眯起眼睛,自言自语。
“我那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呢?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直到现在仍然想不明白。”
“你杀那个人,是为她好呢,还是为立花樱好呢?”
“这个问题,我不清楚。”教授说道,“不,怕是为了那个母亲好吧。孩子杀死父母倒没什么,据说那是早晚的事。孩子们只要长大,迟早会在心中抹杀父母,否则就无法独立生存。因此,他们可以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但是,如果那种杀意被憎恨或轻视左右,被杀的父母则永远不能翻身。我那天看到小樱完全是偶然,当我论文写不下去,就到医院里散步,顺便透透气。我经常这样做,以免理论止步于理论。只有当真正看到病魔缠身的患者时,我才能确认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的意义。结果,我碰到了小樱。都那时候了,她还在医院里,我觉得难以理解,便开始跟踪她。小樱径直朝她母亲的病房走去,把手放在了人工呼吸机的旋转开关上。当时,哪怕她脸上的表情略微一变,我大概就不会出手了。在我看来,那个患者在恳求小樱。她的目光、她的表情,都是在恳求小樱‘求求你别杀我……’当我察觉这情况时,我早就伸出了手。或许我当时不是为了小樱,也不是为了患者,而是为了我本人。眼看着就要被杀的一方,大概都希望能死得安详些吧。”
教授说完轻轻摇了摇头,但那挥之不去的疲劳仍残留在他肩上。蜜蜂从花丛中飞出来,不知是要飞往哪里。
我盯着蜜蜂的去向,说道:“据说立花樱又开始练习钢琴了……这些话都说她本人说的,据说是放在哪里太可惜了,又说只是弹着玩的。”
“哦。”
“上次我去她屋里时,看到钢琴上放了一本全新的乐谱,是安魂曲的乐谱。她说她想为母亲弹奏这首曲子。虽然现在还不会弹,但早晚有一天会弹的。”
教授低下头,好像在看放在膝盖上的手掌。
片刻之后,教授问道:“小樱没事吧?”
“我不知道。我如实回答,“反正我们正在努力做朋友。”
“努力?”
“就我而言,我是不会萌生友情、也不会萌生爱情的,这些都是做样子的。我费尽努力做出这些,只为了慎之又慎的保护她。”
“看来你很辛苦啊。”
“还好吧,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教授抬起头,赞许地笑了笑,说道:“我给你泡杯茶吧。”
他敲了敲膝盖,刚想站起来,我便制止了他。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今天还有约会。”
“这样啊!”
“那我先告辞了。”
“多保重。”教授说道,“还有,谢谢你。”
教授深深鞠了一躬。我报以同样的一躬。
出门时,我瞅了眼手表。接下来我要去见刚参加完毕业典礼的立花樱,至于能不能赶上约定时间,现在还真不好说。想象着立花樱穿着极其不合身的制服、一脸不悦地站在约定地点的样子,我不禁觉得好笑。
我不能让她等我。
对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做了个深呼吸之后,我朝着约定地点快步走去。
—全书完—

 楼主| 发表于 2017-11-6 12: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国民爱抖露 于 2017-11-7 00:30 编辑

到这里alone together这本书的录入就结束了。感谢各位的阅览。这是因我一时兴起:‘想要做一下本乡书的录入这个想法’的产物,恰巧最近在手边的就只有这本书了。初次拜读这部小说是因种种原因提前了四个小时就坐在候车室等着火车的时候,不过在我看完之后稍微有点庆幸早了这么几个小时,因为说不定会因为入迷而忘了自己正在候车呢~想起《沉睡的海》里秋海棠所诉说的“单相思”的花语。女主角爱着的不是真正的主人公,而是自己心里的那个完美的主人公,主人公也亦是如此爱着心里完美的她。那是一条并行线一样的单相思。本乡的爱情故事总是会有“这个人爱的真的是我吗?”这种怀疑。怀着能让本乡的书得到各位看客姥爷欣赏的心情做了这本书。
不知这部看似是推理又不是推理的小说,看似是爱情又不是爱情小说的作品是否合你口味呢。
发表于 2017-11-6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看简介相当伤感沉重的感觉,最喜欢这种悬疑小说了。
话说,后记不用占楼么?
另外,标题应该是录入中,而不是录入完成喔!
 楼主| 发表于 2017-11-6 16:48 | 显示全部楼层
临班男孩 发表于 2017-11-6 12:43
看简介相当伤感沉重的感觉,最喜欢这种悬疑小说了。
话说,后记不用占楼么?
另外,标题应该是录入中,而不 ...

录入是已经完成了。在word里手动录入好了。因为等审核晚了 白天有事没时间来上传~(`・ω・)
发表于 2017-11-6 21:45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简介感觉不错,看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很难受了,标题应该改成录入中
发表于 2017-11-7 00:29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啊,好不容易看下去结果突然暂停了才发现还没录完,
等待中,顺便感谢楼主分享
 楼主| 发表于 2017-11-7 00:31 | 显示全部楼层
archmaster 发表于 2017-11-7 00:29
是啊,好不容易看下去结果突然暂停了才发现还没录完,
等待中,顺便感谢楼主分享 ...

已经录完了哦~就在刚才。
 楼主| 发表于 2017-11-7 00:33 | 显示全部楼层
学龄前儿童 发表于 2017-11-6 21:45
看了简介感觉不错,看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很难受了,标题应该改成录入中

嗯,很抱歉,因为现实中的忙碌而延迟了上传,到现在已经录入完成了。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3 收起 理由
BenYeeHua + 3 辛苦啦,别熬夜过度哦=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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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7 02:57 | 显示全部楼层
国民爱抖露 发表于 2017-11-7 00:33
嗯,很抱歉,因为现实中的忙碌而延迟了上传,到现在已经录入完成了。

感谢楼主,晚上可以看完了很开心
发表于 2017-11-7 14:19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分享,好久没有遇到这种能够让我一口气读完,又感觉回味无穷的小说了。
我果然真是喜欢这种彰显希望的绝望啊。
发表于 2017-11-7 15:07 | 显示全部楼层
国民爱抖露 发表于 2017-11-7 00:31
已经录完了哦~就在刚才。

楼主辛苦了,现实忙还录入到这么晚,
万分感谢,。
很喜欢这种文字间透入淡淡忧伤感小说,
发表于 2017-11-7 15:18 | 显示全部楼层
真的很喜欢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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