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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相沢沙呼]魔女青春推理事件簿1[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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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25 10: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1425367898 于 2017-10-25 12:59 编辑

  魔女青春推理事件簿1
  ————————————————————————————
  作者:相沢沙呼
  插畫:久方綜司
  譯者:柯璇
  錄入:暮林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


  內容簡介

  屍體般的雪白肌膚、魔女般的烏黑長髮,
  住在廢墟中的謎樣美少女(與柴犬高一生)將解開校園之謎……

  柴山祐希,高中一年級,
  在班上找不到自己的歸屬,學校生活平淡無味。
  某天,學校對面的廢墟大樓中,出現一位妖豔性感的美少女茉莉。
  她的頭髮烏黑,膚色雪白,身上總是飄散草莓的香氣。

  「你這傢伙,有沒有興趣調查原始人?」

  期待桃色戀情的柴山,
  就此開始被神祕美少女當成「柴犬」般呼來喚去的日子。
  為了完成茉莉的指令,柴山也跟同學們產生連結;
  並且發現逐一解開的校園謎團,原來都曾是某人的喜怒哀樂……

  作者簡介
  作者:相澤沙呼
  1983年生於埼玉縣。2009年以《午前零時のサンドリヨン》獲得第19屆鮎川哲也賞出道。其他作品包括《魔女青春推理事件簿2》、《ロート  ケプシェン、こっちにおいで》、《スキュラ&カリュブディス:死の口吻》、《雨の降る日は学校に行かない》等。熱愛魔術。

  譯者:柯璇
  政治大學日文系畢,曾至日本宇都宮大學交換留學一年。平時以收看日劇、日綜及閱讀日文小說為樂,特別愛好作家東野圭吾的作品。目前任  職日商,為日語口筆譯兼職工作者。

  CONTENTS
  原始人快跑
  亡靈望遠鏡
  變裝惡作劇
  憂鬱症再見
  解 說 高倉優子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5 10:22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始人快跑◆
  
  
        1
  
  姊,糟了。現在,我在找原始人──
  
  說到底,我一點都不相信真的可以找到那種東西……
  血紅色的陽光十分刺眼。我打開平常幾乎沒在用的手機相機,按下快門。夕陽餘暉下的校園雖然美麗,這台破相機卻絲毫無法傳達如此美景。液晶螢幕上只有因為逆光而昏暗的畫面,舊校舍的狹小操場上幾乎空無一人。今天的相機想當然耳,也沒有捕捉到原始人。
  『原始人沒有出現。』
  我一面用T恤的袖子擦汗,一面在手機上打字。加上照片後,傳送。下一秒就收到回覆。
  『繼續調查。』
  我嘆了一口氣。六月酷熱的烈日下,放學後在學校找尋原始人的高中生,找遍全世界應該也只有我一個吧。說真的,自己也覺得愚蠢。事情的起頭要追溯到三天前──想到這蠢事我已經做了三天,還真有些悲傷。
  
  
        2
  
  我討厭跑步,全力衝刺什麼的簡直無法想像。呼吸會急促、腳會痛、心跳也慢不下來,最後又摔得四腳朝天。周遭的視線每次都讓我感到無地自容,為什麼這麼慢、為什麼會在這裡跌倒……彷彿聽到無聲的指責,但仍舊要忍痛跑完全程。即使跑到終點也沒有好事發生,所以我一直很討厭接力賽跑或是馬拉松。
  我拿著手機走在吵鬧的走廊,不看前方,只看我那幾乎沒有髒汙的室內鞋鞋頭。
  期中考的結果並不理想。數學和日本史一塌糊塗,就連世界史也不及格。考卷發回來時,教室裡的大家彼此交換笑鬧,男生比誰分數低、女生互相稱讚同學考得好。只有我一人把考卷折起來塞進書包。尚未脫離中學生氣息的天真嗓音,讓我感到非常煩躁,所以每到放學就立刻走出教室,像現在這樣從走廊抽身。抽身是最恰當的形容,因為教室和走廊的空氣都讓我喘不過氣來。
  走出校舍,陽光十分刺眼。彷彿遮蔽天空邊際,平時不曾注意的住商混合大樓映入眼簾。我嚇了一跳,建築物的四樓,有人從窗口探出身子,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墜樓。
  難道是,自殺?看起來是個穿制服的女生,可能是同校學生,其他細節因為逆光也看不太清楚。我有不好的預感。環顧四周,只見陌生的學生們悠哉走著的身影。
  似乎無人發現樓上的人影。現在我也可以假裝沒看到,直接走過。但是,如果我走沒幾步路,後面就傳來可怕的聲響該怎麼辦?時機也太差了。
  還是回學校向大人報告?或是打電話報警?我不擅長與不認識的人通話。因為厭惡自己的聲音,所以讓別人聽到對我是種折磨。我走到大樓的正下方抬頭一看,女孩雪白的雙腳正筆直地伸向天空。
  結果,我還是沒有逃跑的勇氣;不過,我也沒有阻止別人自殺的勇氣。何苦選今天這樣晴空萬里的日子自殺呢?要是從那裡跳下來,屍體一定會被一大堆學生看到,不覺得很羞恥嗎?
  這是五層樓的住商混合大樓,同樣的建築旁邊還有好幾棟,外面似乎沒有樓梯,建築物本身好像也沒有在使用,看不到任何招牌。一樓的鐵捲門拉到一半,彎個腰應該可以進得去,我從黑暗的入口溜了進去。窗外的光線完全被遮簾之類的東西給遮住,四周一片漆黑。我依靠手機螢幕的燈光找尋樓梯,塵埃與生鏽的臭味撲鼻而來。
  許多塑膠小零件散落在地板上,每走一步,鞋底就感覺到堅硬的觸感。牆上的壁紙多半剝落,不知道是遭小偷還是被討債,嗯……總之看起來很詭異。
  我故意咳了幾聲走上樓梯。不知不覺兩步併成一步走,要是走太慢來不及阻止她就慘了,而且我也不想被警察懷疑,得加快腳步。
  走到四樓,心臟因為緊張和喘氣而跳得非常快,我平常很少一口氣爬樓梯,討厭運動,而且運動會讓自己很累。
  我注意到光線從樓梯間的窗口照射進來,這裡的遮簾是打開的。來到走廊,可以看見物品四散、灰塵飛揚的昏暗房間。那裡有人。但到這緊要關頭我反而退縮了,要怎麼開口?「不好意思,我迷路了」嗎?還是「不能自殺,不可以自殺」?這種戲劇般的臺詞我實在說不出口。緊握著手機的我,輕輕地窺探四樓房間的深處。
  窗外的陽光照進室內,面積大約是教室的一半,好幾條管線從崩壞的牆壁上露出來。各種大大小小的櫃子東倒西歪,玻璃碎片四散在地,我心想,這根本是廢墟。
  她坐在廢墟的窗邊。背對著我,面向外頭。延伸至腰際的筆直黑髮讓人印象深刻,我從未見過頭髮這麼長的女孩,瞬間還以為看到的是幽靈而背脊一陣發涼。不知她是否在猶豫要不要跳,靜靜地一動也不動。
  怎麼辦?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那、那個……」
  我用不會嚇到人的聲音小聲說了兩個字,接下來就船到橋頭自然直吧。仍在激烈跳動的心臟,在這片寂靜中撲通撲通地發出聲響。呼吸急促的我,彷彿只要一放鬆便隨時都會倒下。
  她回過頭,我感到臉上失去血色,因為羞恥而臉頰發燙,只想逃離現場。對不起,沒事,我想就這樣道歉完直接逃走。
  她的側臉對著我,拿著一台堅固的黑色望遠鏡。隱藏在長髮下的雪白耳朵上掛著耳機,耳機線延伸至上衣口袋。胭脂色的領帶,襯托出她凜然的側臉。怎麼看都不像是要自殺的人,不過,看起來也不像正派人士。在這種廢棄大樓,坐在窗邊用望遠鏡看著遠方──就我所知,正常女孩不會做這種事。
  沒錯,她是女孩,而且年紀比我大。那張凜然的側臉,看起來和同年齡女孩們所擁有的天真稚氣相去甚遠,冷酷沉穩的黑色雙眸直盯著我看。我的心跳聲越來越大,咚咚、咚咚,像是直接在我耳邊跳動,我感到一陣暈眩。
  「那個,我迷路了。」
  實在無法忍受她冰冷的眼神,我不禁編了個愚蠢的藉口。還口齒不清地發出「哪個,偶尼入惹!」這般怪異的聲音,真想死。
  她大大的雙眼緊盯著我,這樣被女孩子盯著看是從未有過的經驗,我感到自己的臉越來越紅。
  她沉默一會兒,終於放下手上的望遠鏡。另一隻手抓著窗邊,白淨的大腿慢慢放回室內。她的雙腳優雅地彎起,從窗戶的那一頭轉向這邊。我不禁看得入神、喉嚨咕嚕作響,心臟差點停止。花呢格紋的百褶裙襬輕輕滑落,露出大片白皙肌膚。我注視著展開成扇狀的短裙滑過腿部的立體線條,陽光照射之下,她的肌膚就像屍體一樣白。
  「你這傢伙,叫什麼名字?」
  心頭一驚。我抬起視線,她坐在窗邊面對著我,我感到背脊冷汗直流。她的聲音非常平靜,像是將明顯的敵意和壞心情濃縮在一起般的冰冷。我只想說「我不是可疑人士,對不起」之後不顧一切地逃跑,但身體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樣動彈不得。說起來,可疑的是她又不是我。
  「我、我叫柴山。」被她的氣勢所壓迫,我無意識般結結巴巴地回答。「我叫柴山祐希。」
  「有什麼事嗎?」
  「沒有,那個……」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我是來阻止自殺的──這句話怎麼也說不出口。這誤會可真大。眼神四處游移的我,看著光線只來自一扇窗的房內,決定隨便回答。「我想說不知道妳在做什麼。」
  她瞇起雙眼,像是在看什麼稀有動物似地俯視著我。可能因為她坐在窗邊,身高看起來比我高。她用單手撥了撥落在肩上的長髮,維持冷酷的音調愉快地說:
  「我啊,在找原始人呢。」
  「什麼?」
  「原始人啊。」
  姊,怎麼辦?我和腦筋有問題的人扯上關係了。
  「原始人是指那個……很久以前的那個嗎?西元前的……古代人是吧。」
  「你這傢伙是白痴吧,不然還有別的原始人嗎?」
  她用極度高傲的語氣說。彷彿沉浸在蔑視所有人事物的喜悅中,露出充滿惡意的人才有的表情,這個表情足夠讓我開始煩躁。對初次見面的人,張口閉口就是你這傢伙、白痴,實在太莫名其妙。要不是因為對方是女生,我又忍不住看了她的大腿,我真的會生氣。
  「我不太懂妳的意思……」
  「哎呀……」她的口氣毫不介意地表現出不快,慵懶地瞇起雙眼。「你這傢伙,居然不知道嗎?原始人每到黃昏就會出現在舊校舍的傳言。」
  她轉頭看著窗外的另一端,那裡應該可以看到我的學校。
  我曾經聽過原始人的傳言,那是無稽怪談之一。每到黃昏時刻,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原始人會出現在舊校舍後方,發出不明的吶喊聲,全力奔向校園另一頭後消失──像這樣一個不知是笑話還是怪談的奇怪傳言。即使是剛入學兩個月的我也聽說過,的確是學校有名的傳言。所以呢?還是要繼續叫我「你這傢伙」是吧?
  不知道話題該怎麼延續。我在腦海中反覆思考著用望遠鏡從廢墟四樓觀察原始人的她所說的話。她是認真的嗎?這麼一說,我發現望遠鏡已經不在她手上。環顧四周,窗邊有一張與這裡不搭的茶桌。木製茶桌看起來很牢固,與房間角落老舊的櫃子比起來非常精美,桌上放著茶杯和望遠鏡。
  「剛剛好。」她用與謊言或緊張扯不上關係的沉穩表情說,閃耀光澤的粉紅雙唇勾勒出微笑。「你這傢伙,有沒有興趣調查原始人?」
  她的話讓我很難理解。調查原始人?我的腦海裡浮現出像錢形警部(註1)般的警察,躲在電線桿後面,嘴裡咬著特製草苺三明治,用望遠鏡監視一棟舊公寓。我是錢形,目標還沒出現,請回答。
  「調查原始人啊,放學後到原始人出現的地點,監視校園就好,很簡單的工作。」
  還真的和想像的一樣。
  「你這傢伙的手機,可以拍照吧?」
  「嗯,是可以……」
  「借我。」
  她離開窗邊,長髮飄逸,像是新鞋般擦得光亮的樂福鞋踏在地上。她緩慢地招手叫我過去,我走近窗邊。一下子站在她身前,發現她果然很高。彷彿被撲鼻的草苺甜香驅使,我自然而然地把右手握著的手機交給她。真的很好聞,為什麼女生會散發出這麼好聞的味道呢?和姊姊一起看電視時也一樣,每次透過紗窗的風所帶來的甜香,都讓我的精神無法集中。所以和姊姊一起看電視雖然開心,但總是會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當我呆呆地想著這些時,她從我手中取走手機。好像被施了催眠術,這是什麼味道?洗髮精嗎?哪裡有草莓香味的洗髮精呢?只要風吹進室內,這股香氣就撲鼻而來。她用熟悉的動作操作著手機,我的手機型號很舊,也許她有用過同廠牌吧。接著她突然把手機塞回給我。
  「我已經把我的email記錄在你的電話簿裡,放學後就開始監視校園,每小時拍照傳給我。簡單吧。」
  熟悉的手機,電話簿裡卻加了新的名字,我將名字念出聲。
  「茉莉……」
  寫的是片假名,上面只有email,沒有電話號碼。
  「那是我的名字。」
  整件事十分怪異。放學後,我去找傳說中的原始人,拍照傳送?傳給這個,在廢墟中使用望遠鏡的她?
  「那個,我想我還是拒絕好了……」她可能真的怪怪的,想反悔就要趁現在。我像是要甩掉柔和的香氣般退後一步,這需要一些毅力,如果對方是男生就不用這麼辛苦。「我還得念書,其實還滿忙的。」
  「念書是吧。」她說著,把手放在窗邊。「一年C班,柴山祐希。數學和日本史的分數很難看耶,世界史不及格對吧?的確需要好好念書。」
  我嚇一大跳。即使看領帶可以知道幾年級,也不可能連我哪一班都知道。更別說是誰也不曉得的考試結果。
  「咦?為、為什麼?」
  她回到剛剛坐在窗邊的姿勢。瞇起眼,好像覺得很有趣似地笑著看我。這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她用指尖撥弄著魔女般的烏黑長髮說:
  「你這傢伙,幾乎每天中午和放學後的同一個時間都會打電話,對姊姊有過多的執著和感情嗎?」
  臉頰變得滾燙。的確,和姊姊感情很好的我常被朋友嘲弄是姊控,但高中裡沒有人知情。我看著手上的手機,現在才發現只是剛剛借給她的時候,通話紀錄被看到而已。
  「太、太過分了吧,擅自看別人的手機。」
  自稱茉莉的她,臉上的笑容彷彿天不怕地不怕。感到無地自容的我,恨不得直奔出窗外,從這個世上消失。明明是來阻止別人自殺,結果卻變成自己想自殺,命運真是太殘忍了。
  「你這傢伙,沒有收過黑函吧?這可是難得的經驗喔。我也很難得這樣做就是了。」她用指尖抓著一束頭髮把玩著說:「這是人家說的姊控對嗎?不過就算把你這傢伙的興趣、個性、考試成績散布到學校去,恐怕也沒人有興趣吧,又沒什麼地位。」
  面對如此惡劣的恐嚇,我感到愕然。雖然狠狠地瞪著她,但當她回敬一個冰冷的眼神時,我又不知為何退縮了。
  「只要在放學後監視原始人有沒有出現就好,你還要推辭嗎?」
  「所謂的監視是只要拍照就好嗎?」
  我反問,像是要擺脫剛才的恥辱。
  「是啊,不過,當原始人出現時,你這傢伙必須抓住他。」
  「如果沒有出現呢?」
  「等到出現為止,展現出毅力。」
  這也太亂來了。
  「我不會要你做白工。對了,聽完放學後的報告,順便教你這傢伙不擅長的功課吧。」
  她把臉湊近盯著我,那是一雙美麗的大眼。這麼近的距離,讓我不禁倒抽一口氣。教我功課是什麼意思?放學後的報告又是?難道是在這個房間?
  心中同時有著奇妙的期待與遲疑的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沉默地轉過頭去。沒有勇氣這麼近距離地回頭看她。不知不覺中,窗外的陽光轉變為血紅色,陽光下的地板角落布滿灰塵,只有茶桌和佇立在旁的她與這裡格格不入。
  喘氣已經停了,心臟卻撲通撲通跳個不停。風帶來她柔和的香氣。吸引我注意的魅惑雙唇,說出甜蜜誘惑的話語。兩人獨處的房間、念書、百褶裙、閃耀光澤的嘴唇、草莓香氣,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想留住我。感覺頭還是暈暈的,心跳加速、頭暈目眩。對方明明是個頭腦有問題的怪女孩啊,明明是個來歷不明、像魔女般的女孩啊。
  我的頭腦,一定也某個部分出了問題。
  
  
        3
  
  時間接近五點半。我結束監視,走在操場上。原始人當然沒有出現,我想之後也都不會出現。
  突然,手機傳來訊息聲,寄件人是茉莉小姐。
  『不用拍照了,收集情報。』
  十分簡潔的文字敘述,卻是一大難題。關於奔跑消失的原始人,到底要怎麼收集情報?我沒有朋友,也不擅長和不熟的人搭話。這種事要問新聞社比較清楚嗎?可是我完全沒有人脈,我很討厭踏入陌生的教室和社團,而且又很麻煩。
  『我該問誰呢?』
  回到校舍後,我寄出訊息發問。很快地收到回覆。
  『自己想,笨蛋。』
  心頭湧上一股怒氣。
  我從操場望向那棟住商混合大樓的方向,吃力地找出遠方大樓的牆面。她今天一定也用望遠鏡觀察著學校,真是個怪人。那之後雖然我和茉莉小姐在那棟大樓見過兩次面,她也只是一直用望遠鏡觀察學校,感覺根本不在意我。現在也絲毫沒有打算教我功課的樣子,為什麼我還要繼續找原始人呢?
  我走進校舍,嘆了口氣。怎麼辦?收集情報這方面我真的沒有頭緒。如果直接逃回家,也許會被監視中的她發現。當我嘆了第二口氣,手機再度收到訊息聲。
  上面只寫了『實習生』三個字。
  大約一週前,幾位實習老師到學校實習。來我們班的紺野老師很活潑,對每位同學都很關心,像個開朗可靠的大姊姊般受到女同學的喜愛。昨天正好有人聽說今天是老師的生日,急忙準備祝賀禮物,總而言之是位受歡迎的女老師。
  不過,我卻不怎麼喜歡紺野老師,腦海中只要浮現她的臉我就覺得很憂鬱。會讓我回想起運動會的那一天,手肘擦過的觸感、她的鼓勵話語。絕對不是厭惡的感覺,雖然不是……
  紺野老師好像是這所學校的畢業生,所以應該知道關於原始人的傳言。雖然我有些遲疑,但我與其他實習老師又沒有交集,找紺野老師的確最適合。這個時間,實習老師們會在哪裡呢?當我走向職員室時,紺野老師恰巧從裡面走出來。紺野老師似乎發現我,露出訝異的表情。但我要如何起頭呢?猶疑的瞬間,背後傳來呼喚老師的聲音,是女生的嗓音。回頭一看,同班的小西同學抱著一束花小跑步靠近。她頂著一頭男孩風的極短髮,我對她那雙像在瞪人的眼睛感到很不自在。她抱著花束,交互看著我和紺野老師說:「你有事找老師嗎?」
  「不,沒事。」好像做了什麼壞事一樣,我慌張地搖頭。
  「小西同學,那是?」紺野老師問,她指的應該是花束吧。
  「這是我在社團教室附近撿到的,掉在校園裡。大家覺得應該拿到職員室來。」
  紺野老師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過了幾秒鐘我才意會到,撿到花束的確是件很奇怪的事。
  「那……那不是供品之類的嗎?」
  我發出的疑問,聲音太過微弱讓人聽不清。正想再說一次時,小西同學回答:
  「不是,學長姊們說之前都沒有看過。」
  「那不是百合花嗎?」
  我雖然對花卉很陌生,連百合和菊花都分不清楚,但小西同學手上的花束讓人聯想到百合。
  「這個是卡薩布蘭卡。」紺野老師低頭看了花束說:「就是在結婚典禮上常用的新娘捧花,可以說是最常用來送人的花種。」
  「老師好清楚喔。」
  小西同學看起來很欽佩的樣子,稍微瞪大雙眼看著紺野老師。也許她跟我是同類人,看到花也叫不出名字。
  「因為我是園藝社的校友喔。」
  「咦,學校有園藝社嗎?」
  小西同學很驚訝,我也有些訝異。
  「當然有啊。」紺野老師不禁有些自豪地說:「小西同學也要加入嗎?」
  「我不行啦。」她微微一笑。「花花草草我完全不在行,而且我現在在專心學攝影。」
  「真可惜,那這個就讓我轉交給失主吧。」老師從小西同學手中接過花束。「啊,柴同學找我有事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件事實在太無厘頭了。
  「我在這裡不方便嗎?」
  小西同學因為顧慮我而這樣說,但我不想招來奇怪的誤解,搶在她轉身離開前,我急忙開口──
  「那個……我在想,不知道老師知不知道原始人的傳言。」
  兩個人的嘴巴都張得開開的……想當然會有這樣的反應。真是天大的羞恥。
  「那個,好像有這樣的傳言……我想說老師應該會知道些什麼。」
  「原始人……是那個嗎?」小西同學開心地笑了出來。不知為何,我覺得自己就像被當白痴一樣,不禁感到很害怕。「每到黃昏,拿著石斧的原始人在校園中奔跑的傳言。」
  「啊啊,那個傳言。」紺野老師好像想起什麼似地說:「這個傳言還在啊。」
  「柴山,你為什麼要調查這件事?」小西同學的嘴巴奇妙地歪斜,彷彿隨時就會噗嗤一笑的模樣。「你是新聞社嗎?」
  「不、我不是……」感覺是自己的糗事被看到。我開始想像小西同學回教室之後,明天這個話題就會被傳開。昨天那個柴山,在調查什麼原始人的傳言,居然為了那種怪談到處問人,又不是國中生,那傢伙的頭腦一定有問題……當然這不過是我的被害妄想,我的事情連笑話都談不上。「但也差不多。」
  「嗯~」小西同學點點頭,也不知道是否接受這個答案。她轉向紺野老師,張開手催促說:「老師知道些什麼嗎?」
  「嗯~~」老師有些苦惱地笑著。「沒想到這個傳言還在,大家就算上了高中,還是很喜歡這種故事啊。」
  「要不要散散步?」抱著花束的老師說。我和小西同學互看一眼,看到她聳聳肩,我才追上老師的腳步。途中,經過幾間吹奏樂社正在分組練習的教室,前往空中走廊。調音中的旋律,巧妙地呈現放學後的黃昏時分特有的寂寥感。不知怎地,我很喜歡這段旋律。
  「那剛好是我高二時開始的傳言。」紺野老師往夕陽照射的窗邊一瞥,似乎覺得陽光很刺眼。「到最後,我一次也沒有親眼見過,但是在男同學之間廣為流傳,有看過的女同學應該很少。第一次聽說是比現在更熱的時候,好像是七月。男同學們謠傳著原始人在校舍後方奔跑,大聲吶喊、全力衝刺後就消失了。當然,大家也不是小孩子,並不相信這種傳聞,只是一笑置之。但從那時起,見到原始人的男同學卻越來越多。」
  紺野老師從三樓的走廊窗邊看著下方述說著。因為刺眼的陽光而瞇起的雙眼,似乎想起了過去幾個懷念的回憶。更多沒有向我們提起的往事,也許正閃過這座校園。我突然有這種想法,如果我從這所高中畢業,什麼時候也會像這樣懷念過去呢?瞇著眼像是面對刺眼光線般遙想昔日光景……我完全無法想像,也不認為接下來的日子會出現那樣閃亮有價值的東西。
  「老師的朋友也沒有人親眼見過嗎?」
  聽到小西同學的詢問,紺野老師轉過頭笑了笑。
  「像這種事,通常都是朋友的朋友看過……開始的吧。而且又是在男同學之間流傳的話題,所以我其實不是很清楚。」
  「不知道最近有沒有人看到呢?」
  我試著問,紺野老師歪著頭看看小西同學。表情像在說,最近的事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吧。小西同學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說到底,這不過是單純的謠言。原始人在黃昏時分奔跑什麼的,聽起來滑稽又好笑不是嗎?讓大家有想像的畫面,彼此笑一笑……不過,和其他毛骨悚然的怪談的確很不一樣。」
  「差不多該回去工作囉。」紺野老師說完就離開了。口袋裡的手機在震動,我悄悄地拿出來。小西同學好像找到什麼有趣的景象般,從窗口抬頭望著天空。
  『收集那束花的情報。』
  訊息上這樣寫著,為什麼會知道花束的事?我看向窗外,遠方的那棟大樓映入眼簾。浮現在眼前的是茉莉小姐從窗邊用望遠鏡觀察的背影。看來她白天沒有上學,一直在觀察校舍。當我問她怎麼知道我的考試分數,她說剛好看見坐在窗邊的我拿到考卷。原來如此,連班級都可以鎖定,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怪人。
  「那我要先回去了。」
  聽到小西同學這樣說,我急忙叫住她。小西同學很意外似地眨著眼回說:「什麼?」說實話,要跟從來沒有講過話的女生單獨對話需要很大的勇氣,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高亢。
  「那束花是在哪裡撿到的?」
  「社團教室外面,舊校舍的後方。我本來在暗房做事,但因為實在太熱,想走出去透透氣,就看到花掉在地上。」
  小西同學形容花是「掉在地上」。
  「真的是有人弄丟的嗎?」
  「我拿過來的路上遇到鶴岡老師,被他罵了幾句。」小西同學尷尬地抓抓頭。仔細一看,她的瀏海意外地長。不知道是不是自然捲,微捲的瀏海十分可愛,足以顛覆我對她的第一印象。「我實在不喜歡他,所以走路時盡量不想和他對到眼,但擦身而過時,他大聲斥責要我趕快把花束放回去。老師似乎也認為那是供品,但是學長姊們都說沒有人在那裡過世,一般不會在那裡獻花吧?」
  話雖如此,直接認為那是失物的小西同學也很不一般。
  「鶴岡老師也是來實習的嗎?」
  「對啊。」她點點頭。這時,一直斷斷續續的吹奏樂社樂聲突然中斷。小西同學瞇著眼看著我,她的眼神總是如此,沉重的眼皮、像在瞪人的銳利視線,不知為何有種被藐視的感覺。感到渾身不自在的我低聲告別後,像逃跑一樣離開現場。
  
  
        4
  
  今天的茉莉小姐正在使用一台白色的天文望遠鏡。我之前來的時候有這種東西嗎?她的長髮描繪出柔和曲線,延伸至因為彎腰而向我突出的臀部。
  那是一幅異樣的光景。昏暗的房間裡,短裙下的空間就像被黑暗隱藏,剪影映照在她的雪白雙腳上。
  怎麼辦,我該搭話嗎?她的模樣讓我看得入神,莫名感到緊張。雖然知道短裙底下的暗處什麼也看不到,我的視線卻忍不住被吸引。即使她的頭腦很奇怪,但也確實是個女孩。沒有察覺我的存在,毫無防備地看著望遠鏡的身影,讓我有種違背道德之感。
  「報告呢?」
  嚇我一跳。沒有回頭的她用冰冷的聲音說。我完全沒想到自己早就被她發現了,膚淺的欲望似乎被攤在陽光下,臉頰瞬間漲紅。我拚命尋找適當的藉口,不、不是這樣的,我絕對沒有看妳的腰和大腿看得太入神。
  「那個,我剛剛有點猶豫要不要搭話。」
  「報告呢?」
  她夾雜著嘆息聲說,一面撥開垂下的髮絲一面起身。回過頭用魅惑的大眼看著我,在破敗的廢墟中,凜然地注視著我。背後有金色陽光照耀下的姿態,果真非常美麗。廢墟中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只要想到這件事,心中就蠢蠢欲動,似乎一發不可收拾。
  「你這傢伙,在磨蹭什麼?」
  她慵懶地垂下眼說著。
  「其實沒有發生什麼事……」我不知為何呈現立正站好的姿勢,以和昨天一樣的原則報告:「今天原始人也沒有出現!」
  彷彿下一句是「Yes Sir!」的宏亮嗓音,情緒莫名高漲的我,甚至做起這種想像。平時自認屬於內向的類型,所以自己也對自己感到很新鮮,像是脫韁的野馬。
  「這個我知道。」她隨意撥開肩上的頭髮,感到很無趣似地說:「那束花呢?」
  「那是小西同學撿到的,好像不是因為誰過世,所以才覺得應該是遺失物。」
  後來,我問了在路上巧遇的望月老師,有沒有學生在學校去世。望月老師是我的班導師,在校工作多年。據她所知,沒有同學在撿到花的地點過世。當我提到花束時,望月老師一臉訝異。
  「你的說明還真沒邏輯。」她不悅地瞇著眼,小心地坐上茶桌旁一塵不染的椅子。她慢慢地放鬆自己,靜靜地翹著腿。從窗外照射進來的紅色光芒,照映在她柔軟的腿上。「坐下。」
  「咦?」
  我環顧房間四周。
  「你的說明一定很冗長吧?如果不能適當地整理重點,不管世界史還是日本史,就連國中生也能回答的問題都會讓你丟不必要的臉喔。」
  「那個,椅子呢?」
  房裡除了她坐的椅子之外,沒有其他類似的東西。
  「你在說什麼夢話?」茉莉小姐倚靠在扶手上說:「這裡只有一張椅子,你就坐地上。」
  「地上……」
  我低頭看看積滿灰塵的骯髒地板,還可看到幾個樂福鞋的腳印。
  「怎麼?」
  我感到一股不能說不的壓力,心不甘情不願地彎下腰,不知不覺呈現正襟危坐的姿勢。抬頭一看才發現眼前就是她的白皙雙腳。雖然距離不近,但只要抬頭就一定會進入視線範圍內。深藍色的長筒襪與擦得光亮的樂福鞋,往上延伸的優美曲線,貼在椅子上的雪白弧度。百褶裙的褶痕像是折紙一般畫出規律的直線,底下是似乎伸手就能進入的暗處。明知什麼也看不到,我卻還是忍不住盯著不放。
  「然後呢?」
  「啊,那個……」
  說我講話不會整理重點,就更不想認輸,想說得更周到。我仔細回想今天發生的事,繼續說。茉莉小姐不時慵懶地開口發問,在那之前呢?那時老師說了什麼?小西什麼都沒說嗎?每個問題我都細心回答。過程中,我假裝陷入思考,趁機偷看她的腿。
  「總而言之,明明沒有人去世,花束卻像獻花一樣放在那裡,小西同學以為是遺失物才撿起來。可是,如果不是獻花會是什麼呢?是誰?什麼時候?把花放在那種地方。」
  「那束花早上就在那裡了。據我的觀察,七點半就在了。」
  我啞口無言。這個人從一大早就用望遠鏡在注意學校。
  「這樣就更奇怪了,把這樣的東西放在那裡有何意義?」
  「你這傢伙,對這種話題倒是很關心啊。」
  茉莉小姐看起來很無聊,托著腮靠著扶手,直直地盯著我看。
  「那當然,比起無厘頭的原始人故事,多少有點興趣。」
  「先不管原始人的事了。」
  茉莉小姐說著站起來。我維持正襟危坐的姿勢抬頭看她。「欸?」了一聲。
  「不用再調查了,膩了。」
  我聽到這句話,心想哎呀,終於從怪人的怪癖中解脫了。但同時,她冷冷地說的那句膩了,讓我的胸口像被刺穿一樣,不知為何感到有些受傷。我不明白為什麼。
  明天開始,會如何呢?
  雙手抱胸的她無奈地看著我,輕輕嘆了口氣,豔澤雙唇動了起來。
  「沒想到你真的去監視,你這傢伙閒閒沒事做嗎?」
  咦?
  咦?這是,什麼意思?
  「原始人的調查,想也知道是開玩笑的啊。」
  「開玩笑……?」
  難道,我是被耍了?
  茉莉小姐毫不在意無言以對的我,冷淡地繼續說:
  「過來。」她走向門口。「約好了要教你功課。」
  彷彿被擊中的我,感到胸口開了一個洞,我拿起包包站起來,制服長褲沾滿灰塵,我也無心清理,跟著茉莉小姐走出房外。這一層樓似乎還有別的房間,她沿著昏暗的通道前進,推開一扇半開的鐵門。
  「這裡。」
  陽光照射不到這裡。她開門的側臉飄散些許幽靈的氣息,長髮加上雪白面容的亡靈正誘惑著我,黑髮與短裙融解在黑暗中,好像只有她的美貌與上衣朦朧地浮現。說不定會這樣被殺,我沉迷在無謂的幻想中。感覺一旦進入這個房間,就再也無法沐浴在陽光下。即使如此,我依然無法拒絕她的誘惑,追在她身後。
  我越過她的肩膀注視室內,遮光簾似乎都被拉上,伸手不見五指。
  「我什麼也看不到……這裡有電燈嗎?」
  「沒有。」
  說完這句,她白皙的手伸進裙中取出一個小盒子。右手一揮,手指瞬間出現火光。差點以為這是魔法的我,花了一點時間才察覺那只是火柴。她的舉動就是如此充滿戲劇效果。
  火光閃耀在她的指尖,她隨意地踏入房內,耳邊響起樂福鞋踩到什麼的聲音。光靠火柴的光線無法看清整個室內,茉莉小姐很熟悉地伸出手拿出某種物品,她手上又出現新的火焰,一個、兩個、三個。室內漸漸亮起。
  「那是什麼?」
  訝異的我不禁發問。
  「燭臺。」
  她手中的燭臺看起來非常古老,像在中古世紀電影中會出現的道具,外觀使用銀製裝飾,分成三柱,各柱尖端都有一盞燭火。
  「哪裡可以買到這個……」
  我啞口無言。
  「古董家具行,很可愛吧?」
  她回頭,嘴角微微揚起。接著吹熄火柴,隨便地丟在地上,不好好熄滅可能會發生火災耶。
  燭火能照映出的範圍非常有限。她舉著燭臺帶著我往裡面走,我看向昏暗的室內。這裡原本是辦公室嗎?桌上散落著雜物和書籍,幾張椅子排列在桌邊,大小約可供四人使用。她將燭臺放在桌上。
  「你有帶課本嗎?」
  「啊,嗯,有帶數學課本。」
  我在書包中翻找,光線太暗實在看不清楚,終於找到寫著「數學I」的書名。
  「坐下。」
  她雪白的臉龐在燭火的照耀下,看起來更添魔女氣息。我有種接下來要學的不是數學,而是妖術的感覺。我把她指的折疊椅拉出來,坐下低頭看著桌子,桌上明顯地積滿灰塵和垃圾。我用求救的眼神看著她,茉莉小姐卻正從桌上的筆筒中尋覓可以用的自動鉛筆。我無奈地找找自己的口袋,很幸運地找出一張面紙。我用面紙輕輕擦拭桌面。
  「你現在學到哪裡?」
  茉莉小姐說著,把椅子拉到我的右後方坐下。在朦朧的燭光下,我打開課本給她看。
  「聯立不等式?」她的語氣有些輕蔑。「哪個部分不懂?」
  我不敢回頭,怯怯地回答。
  「那個,全部都不懂……」
  短暫的沉默。抱歉我這麼笨。接著她嘆口氣說了句:「筆記。」我照著她的話,從雙腳夾住的書包中拿出筆記本,翻開放在桌上,鉛筆盒也一樣。茉莉小姐把手伸向筆記,用手中的筆寫下幾行方程式,我想應該是聯立不等式吧。接下來,她開始講課。
  雖然我為了集中注意力費了不少功夫,她的教法卻十分仔細,語氣與之前相比溫柔許多也淺顯易懂。茉莉小姐在我的筆記上寫問題讓我回答,我回答不出來時,她會詳細解說解題過程,把邏輯解釋清楚。遲至此時,我不得不承認她是個聰明人。不過,這種人為何要用望遠鏡窺探學校,我依舊絲毫無法理解。
  解題過程中,我意識到自己的心臟大聲跳動。在這寧靜的黑暗中,聲音大到似乎要傳到她的耳裡。
  即使如此,我也不知不覺全神貫注,回過神來才發現課本的問題已經快要解完。我動筆準備進行下一題時,突然感到一股視線,自動筆的筆尖無意識地開始顫動。近距離的視線、安靜的呼吸、草莓的香氣。
  我抬頭看她,在微弱的燭光下,茉莉小姐直直盯著我。四目交接時,她很快地移開視線。
  「怎麼了嗎?」
  我的聲音有些沙啞。
  「沒什麼。」茉莉小姐說:「你這傢伙好像狗一樣。」
  「什麼?」
  她移動椅子站起身,大剌剌地伸懶腰。
  「今天就到這裡,後面的你回家做,時間也不早了。」
  我一看手機嚇了一跳,時間已經超過七點。
  和女生單獨寫功課到晚上七點,對我來說是人生中不可能發生的大事件。我不覺得是集中精神而忘卻時間,彷彿是她的氣息、香氣像魔法般奪走我的時間。
  「可以回去了。」
  她低頭看著我說。蠟燭在我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似乎變短了些。我邊收拾桌面邊問:「茉莉小姐呢?」
  「我在房間睡。」
  拿起燭臺的她,毫不在意我的存在,逕自離開房間,我急忙追上她的腳步。茉莉小姐正準備上樓,前往五樓。
  「咦?房間是……」
  背脊一陣發涼。
  手持燭臺、腳踩階梯的她回過頭來,露出詭異的微笑。
  「哎呀,你終於發現了,我住在這裡喔。」
  我以為她在說謊。
  若非如此,就是這個人真的頭腦有問題,腦袋打結。
  「晚安。」
  我呆呆地目送上樓的她。
  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她已經沒有避之唯恐不及的心情。即使她身心的某個部分出了問題,我也絲毫不覺得奇怪,反而產生莫大的興趣。我雀躍不已,內心竟然還想再見她一面,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
  也許,她真的是位魔女,而我一定被下了詛咒。
  
  
        5
  
  午休時間總是讓我覺得很痛苦,除了吃媽媽做的便當之外無事可做。雖然中學時常看喜歡的小說,最近卻提不起勁。
  耳邊是男同學們的喧鬧聲,帥氣地穿著制服、頭上抹著髮蠟,自然融入女同學之間的他們。他們似乎總在教室的中心,國中時就是如此。學校是由活潑、外向、帥氣、可愛的同學所領導。下課時間、體育課、校慶、放學後,他們活躍在各式各樣的場合。與他們相比,我簡直像是不同世界的人,我很好奇究竟如何才能活得跟他們一樣。
  在距離我前方三個座位的位置,幾個女生正在吃午餐。不時插入話題的男生們讓女同學哈哈大笑。你別吵、走開啦……彼此吐嘈的話語聽起來卻十分開心。
  教室裡有好幾個愉快的空間、愉快的小團體,但我卻一個也無法加入。要說些什麼、要報以什麼樣的笑容,才能融入其中呢?我不知道通關暗號,也無法想像那彷彿密碼般的咒語。
  所以我的午休時間無事可做,只能趴在桌上等待時間流逝,只能側耳傾聽那熱鬧的笑聲。
  國中三年級時,我曾有半年待在家裡足不出戶。雖然接近畢業時重新回到學校,但不過半年的時間,班上的同學卻成為遙遠的存在。時隔半年的教室,即使是我不在的期間內也持續在變化。小團體的氣氛變化、被升學考試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同學、通過甄試後一派輕鬆的同學、嫉妒產生的交惡、偷偷談戀愛的朋友。變化處處可見,我在也好、不在也好,世界依然逕自轉變。
  不知從何時起,大家談笑的是我從未聽過的話題。
  像我這種人,沒有人會因為我不在而困擾。
  那時,教室變化的巨浪將我沖離、無可取代的時光將我排除。雖然關心我的朋友也很多,彼此間卻產生了一道看不見的鴻溝;在無法拉近距離的情況下,直到畢業,我都無法重新融入班上。
  即使三個月過去、環境也有所改變,氣氛依舊。我沒有辦法與大家打成一片,這間明亮又充滿生氣的教室,似乎距我於千里之外。
  我望向窗外。
  可以看見那棟大樓。
  不用再調查了,膩了。她冰冷的話觸動我的內心。
  原始人調查已經結束了,不需要錢形警部這個角色了,功課也幫我看了一點。我終於發現,自己失去了再次走進那座廢墟的理由。我只不過是被她耍了一陣。
  心裡好像破了一個洞。難不成,其實我希望可以幫她的忙?
  我抬頭看向牆壁,確認時鐘,離午休結束還有一些時間。我甩開看似愉快的喧鬧,起身走了出去。
  茉莉小姐對那束花很感興趣。明明沒有人在學校喪命,為什麼要在舊校舍後方放那種東西?
  職員室旁的房門上暫時貼著一張印有「實習老師休息室」的告示,我壓抑內心的苦悶,敲了敲門,一面打招呼一面把門打開。裡面有四位實習老師,但不見紺野老師的身影。實習老師們看來在處理某些文書工作。
  「請問紺野老師呢?」
  「應該很快就會回來吧?還要準備下堂課的教學。」曬得黝黑的臉孔、厚實的臂膀給人很大的壓迫感,我實在不怎麼喜歡這位鶴岡老師,雖然根本沒說過幾句話。「有什麼事嗎?」
  我想問紺野老師關於卡薩布蘭卡的事,之後有沒有找到失主、卡薩布蘭卡的花語是什麼之類的……但問鶴岡老師這些也是白搭。
  「請問老師有看過原始人嗎?」
  鶴岡老師似乎非常訝異地睜大雙眼。我趕緊反省自己問了這麼無厘頭的問題,起碼也該有個鋪陳才對,我慌忙補充幾句。
  「那個……每到黃昏就會狂奔消失的傳言。」
  「為什麼?」
  鶴岡老師打斷我的話反問。欸?這次換我驚訝地頻頻眨眼。
  「為什麼問這個?」
  充滿威嚇感的一句話。回過神來,發現其他四位老師好像都狠狠地瞪著我。
  「不是,只是那個,聽說老師們在學校的時候,這個傳言很盛行,想說到底是真是假……」
  「那只不過是個謠言啊。」鶴岡老師回答得很隨便,臉上又突然浮現笑容說道:「別當真。」
  其他實習老師也將視線轉回桌面。
  「這樣啊,真抱歉。」
  我畢恭畢敬地道歉後走出休息室。心裡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氣氛真是古怪。我像在逃跑般,在走廊上快步走著。窗外是光線薄弱、多雲的景色。這裡是學校的後側,所以我看不到那棟大樓。我稍微深呼吸,調整自己紊亂的氣息。
  「柴同學。」
  當我正要離開時卻被叫住,原來是紺野老師,她的手裡抱著一本日記般的書籍。
  「聽說你找我啊?」
  「咦?」
  「我回去的時候,剛好看到你走出來,所以才問鶴岡老師。」
  我一言不發,低頭看著室內鞋的鞋尖。啊啊,這不行,超乎想像的不行,原來昨天是因為小西同學也在場才撐過來的。
  「怎麼了?」
  我沒有回答,正想逃跑,但雙腳卻寸步難行,我努力擠出幾句話。
  「不知道昨天那束花怎麼樣了?」
  「啊,你說那個啊。」紺野老師的嗓音和緩溫柔,「我怕花枯掉,所以託給園藝社照顧囉,現在插在花瓶中。」
  這樣啊,我點點頭。原來如此,說的也是,放著不管的話,花會凋謝枯萎。會被丟棄、會消失在世界上。
  紺野老師看著我的臉,問我怎麼了。我聞到一股花香,是香水嗎?溫柔的表情、擔心的眼神、疑惑的眼神。我回答沒事。再也忍不住的我轉過身去,回想起前陣子運動會發生的事、紺野老師欠缺考慮的溫柔,說著「沒關係的」、為我加油的嗓音。
  「沒關係的,不是柴同學的錯,柴同學不需要在意。其他同學也不在意喔。」紺野老師彎下腰,對坐在地上大口喘氣的我說。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很溫柔吧,她覺得自己的話語也很溫柔吧。可是老師,我那時羞愧得無地自容。班上同學用怪罪的眼神看著我,那些眼神讓我感到說不出的痛苦。老師您別管我吧,因為老師獨自驚慌,大家才往這裡看,為什麼您沒有發現呢?不用管我,大家過不久就會忘記的,大聲嚷嚷所以才讓大家的視線集中在我身上,您為什麼沒有發現呢?
  「有什麼事就跟老師說啊。」紺野老師回頭說著:「明天我的實習就結束囉,有事要趁現在說喔。」
  趁現在。但是老師您不明白,您絕對無法明白我的心情。
  「沒事的。」
  我將紺野老師拋在腦後,在走廊上走著,室內鞋的鞋尖比平時更迅速地擺動著。
  
  
        6
  
  雙腳自然而然地走向舊校舍後方。雖然茉莉小姐說不需要再繼續調查原始人,我卻不知不覺想往那裡走。
  原始人今天也沒有出現的跡象。
  突然發現有個戴眼鏡的女孩單手舉起看著我。回頭看看後面,空無一人,我訝異地瞇起眼走上前。
  女孩看著我輕輕揮手,原來是小西同學。因為她戴著一副紅色眼鏡,所以我完全沒察覺是她。她脖子上掛著一條蕾絲裝飾的掛繩,看起來很重的單眼相機垂落在腹部處。
  「調查原始人嗎?」
  我在距離她約五公尺處停下,點點頭。
  「這裡是社團教室。」她指向旁邊的窗戶,「然後花束掉在這裡。」小西同學說著,眼皮不像平時沉重,而是有些不安。「你覺得那個是憑弔用的獻花嗎?」
  「但是望月老師說過,沒有學生在這裡過世。」
  「也對。」她單手壓著相機,沐浴在光線下的鏡頭閃耀如綠色的玻璃紙。「但這是真的嗎?因為在這種地方的花束,除了獻花好像沒有別的可能了。我跟學長姊們說這件事之後,大家都人心惶惶。」
  小西同學看著地面,眼神的前端應該浮現了那束花吧。
  「我擅自拿走花束,會不會做了件很不好的事?如果真的有同學過世,他會不會很生氣啊?」
  紅色眼鏡後方的眼眸透露不安,絲毫不見平時的尖銳。
  「沒事的啦。」
  這不過是毫無根據的場面話。
  「真的嗎?」小西同學喃喃自語著。想不出其他話可說的我,正在猶豫要直接離開或繼續這場對話。到頭來居然說了句無關痛癢的話。
  「小西同學,今天有戴眼鏡耶。」
  「啊,你說這個?今天早上就戴著了,你沒發現嗎?」她抬起頭莞爾一笑。「我平常不戴的,因為會妨礙我看鏡頭,但最近視力惡化,所以這是昨天才拿到的新眼鏡。」
  我不發一語地看著她。
  「對了,柴山。」她突然眼神發亮地靠近我,從口袋裡掏出某樣東西。那是一個薄薄的蓋子,她蓋上鏡頭後,將頗具重量的相機液晶螢幕拿給我看。
  「之前拍照時,因為感覺不錯,所以偷偷拍的。這是柴山吧?我可以用這張照片嗎?不過我也還沒決定要投到哪裡,只是怕我擅自偷拍,大家會覺得不舒服。」
  小西同學熱心地向我解說。相機的液晶螢幕上是黃昏時分的校園。耀眼光芒照射下的校園、遠方人影稀少的泳池輪廓、站在古老舊校舍陰影處的小小人影。
  這是什麼時候拍的?小西同學準確拍下我的手機所無法捕捉的美麗夕陽,甚至拍得比景色更美。
  「這是我?」
  「對啊。」小西同學笑著回答。「柴山你每天都在那裡晃來晃去對吧。我本來還想說真是個怪人,但卻很符合黃昏的感覺,所以好像是神來一筆。啊,看不到嗎?」
  小西同學說著把相機拿近我,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面對開心討論照片的她,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柑橘的香氣撲鼻而來,彷彿有顆球從地上彈起來,像是小時候玩過的彈力球,不小心從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後輕輕彈起、翻滾著。
  但是,我的能力已達極限。實在不知道要說些什麼,要是說了奇怪的話被討厭怎麼辦、她覺得不舒服怎麼辦。內心焦急的情緒,讓我覺得無論說什麼都會受到阻礙。我不想再弄錯通關密語,也不想再被討厭、被當成怪人。
  我回答「可以喔」,接著說了句「拍得真好」,就趕緊將她拋在腦後。像逃跑般快步走入校園。
  
  
        7
  
  才上樓梯,很快地就上氣不接下氣。到四樓時,我用手帕擦拭額頭的汗水。心跳異常急促,停不下來。緊張得讓人害怕。
  從樓梯間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面陰沉的天空,說不定會下雨。我撫著胸口,踏進雜亂的室內。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也沒有想說的話。調查已經結束,我只是被耍得團團轉。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走進這裡,確認她毫無防備觀察校園的背影。
  今天的她坐在椅子上,手上把玩著金屬製的零件。白色上衣、胭脂色領帶、深藍色襪子、格紋百褶裙、屍體般的雪白肌膚、魔女般的烏黑長髮。她手上拿著的是質感厚重的智力環。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呢。」
  茉莉小姐頭也不抬地說。
  「為什麼?」
  「我說過原始人的調查已經結束了,你來做什麼?」
  我不知如何回答,搖頭喃喃地說了句不知道。
  「但是今天沒有看到花束。」
  我報告了件不需要調查也知道的事。我的口氣與昨天不同,十分平靜,一如往常畏畏縮縮的醜陋聲音。
  「這我知道。」茉莉小姐的側臉對著我,手指滑過長髮。不知道是否玩膩了,她將智力環扔在桌上。「你這傢伙真的像小狗一樣溫順呢。」
  那是無言以對的嘆息。
  「就這麼討厭考試分數被公開?那只是開玩笑,已經可以不用擔心了。」
  「不是、不是這樣。」
  我無法用言語表達真正的想法。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我只是覺得這樣也不錯,開始有了這樣的想法。反正我時間很多,回家也無事可做。所以如果可以幫助別人,不是也很好嗎?像我這種人也能派上用場就太好了。
  對於被某人需要的自己,純粹感到開心。
  所以我才繼續做著無厘頭的調查,所以,已經膩了那句話令我很受傷,所以,我今天才到這裡來。
  茉莉小姐看著我,最後嘆口氣站起來,靜靜地走近我身邊。
  「柴犬,過來這裡,我帶你到我的房間。」
  房間?我差點脫口而出。不過,在那之前有句話我得反駁,差點就要這樣被帶過。
  「柴犬是什麼意思?」
  「不覺得很適合你這傢伙嗎?」
  她已經準備離開房間,轉頭對我說完,輕笑了幾聲。我急忙跟上她的腳步。
  她往樓上走,只要一抬頭,百褶短裙的裙襬就在我眼前晃動。我不禁盯著她白皙的雙腳,平時的我總是看著腳下上樓,今天卻直直看著前方。但卻沒有看到期待的光景,明明裙子這麼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推開五樓關著的鐵門,位置似乎就在四樓房間的正上方。陽光比樓下充足,室內顯得很明亮。她招手要我過去,一進去,我發出不完全是尖叫的尖叫聲。
  那裡有許多屍體,我一定也會成為其中一員吧。倒在我腳邊的人、靠在牆上的人、手腳被截斷倒地的人,許多死屍的墳場──我有這樣的錯覺。
  穿著不同學校制服的假人倒在地上。穿著護士服的無頭假人、穿著水手服沒有手腳的軀幹,穿著西裝、休閒服等許許多多的假人隨意塞滿整個房間。有的倒下、有的冷冰冰地堆疊在房間一角。
  茉莉小姐似乎很滿意我驚嚇的反應,她溫柔地瞇起眼。房裡甚至有衣櫥和書架,角落還有一張床。
  「這裡就是我的房間。」
  這個人果真是魔女。
  茉莉小姐自然地走向窗邊,用與樓下相同的黑色望遠鏡觀察。
  詭異與恐怖席捲而來。
  「平常都在看些什麼呢?」我問她,想確認她究竟是何方神聖。聲音在發抖又感到暈眩。「原始人不是不用找了嗎?」
  茉莉小姐挺直背脊,從床邊的桌上拿出一台像是看表演用的小望遠鏡看向遠方。她背對著我唱著歌,黑髮隨風飄逸。
  「我在觀察人。」那是冰冷、尖銳、卻蘊含溫柔的奇妙嗓音。「距離明明不遠,伸出手就能觸碰,卻不相往來的人們。他們迴避對方,像陌生人一樣毫無交流。我從這裡看著他們。他們總是逃跑,直到伸手也觸碰不到彼此。我看著這些悲哀的人們。」
  我靠近她身後,望向窗外,看著學校,但用肉眼什麼也無法得知。
  「你這傢伙又如何呢?」
  她用小望遠鏡觀察著校園說。
  「什麼意思?」
  「你這傢伙為什麼待在圓圈的外面?」
  我感到臉頰發熱。縱使她這樣問,對我卻依舊絲毫不在意的樣子,只是直直盯著學校看。
  你這傢伙又如何呢?
  「我……」我結結巴巴地回答。這個問題我曾經自問自答過無數次,而問題的答案我再清楚也不過。「做不到,我沒有辦法和大家一起聊天、一起說笑。聽人家說話也只會點頭,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所以只要我加入圓圈,很快就會冷場,我實在無法承受那種氣氛。」
  加入圓圈的通關密語。
  我弄錯過無數次。
  「這樣啊。」茉莉小姐回答。她收起小望遠鏡丟在床上。床上看來一塵不染,十分乾淨。她命令我坐下,我只能照她所說的坐在床邊。茉莉小姐不再看窗外,而是在床邊低頭看著我。視線非常冷淡。她一彎腰,長髮從肩膀滑落。她在我耳邊低語:「如果覺得累,可以躺下喔。」那是十分甜蜜的誘惑,類似睡意襲來的感覺。我不知不覺看著天花板,柔軟的床墊、清潔的床單,床單是在哪裡洗的呢?有股曬過太陽的味道,還有她的香氣。全身的肌肉因為緊張而僵硬。
  茉莉小姐坐在復古的椅子上,慵懶地撥頭髮。用說床邊故事般的語氣引領我進入夢鄉。如果她能摸摸我的額頭該有多好,我甚至有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感覺真的像在作夢一樣不可思議。
  「你這傢伙,討厭紺野嗎?」
  她直盯著我。我回想起說「沒事的」溫柔嗓音,「大家也不在意喔」這樣鼓勵我的嗓音。但是……但是老師,接力賽跑因我而輸是事實,這是無法改變的,所以拜託不要管我了。
  我無法回答。
  「我說原始人的故事給你聽,還有你關心的花束的祕密,要怎麼面對這個祕密,交給你自己決定。」
  外面的風溫暖又舒適。
  「原始人不過是個暗喻。又不是小學生,高中生還在傳這種怪事,很神奇吧。狂奔的原始人不僅奇妙又滑稽,實在是很怪的存在。如果沒有人相信就只是一樁傳說,但其中卻包含著事實,所以才一直以怪談的方式流傳至今。」
  不可思議的感受,心情真的像在聽童話故事一般。
  「柴犬,你覺得原始人外觀長什麼樣?」
  「外觀嗎?」我傻傻地回問。
  「原始人雖然泛指早期人類,但並不是正確被定義的學術用語。大眾媒體也有各自的描述,沒有既定的形象。但大多被形容成接近全裸的狀態,這不正是原始人的特徵嗎?」
  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我以為原始人當然就是那樣的形象,可是這又表示什麼呢?茉莉小姐想表達的到底是什麼?
  「只有男同學看到的七月怪談,接近全裸的人在舊校舍後方奔跑。答案很簡單吧。那是一種霸凌行為。體育課時男女分開,男生看不到女生的游泳課,反過來也一樣。想追回被同學搶走的衣服而狂奔的少年雖然滑稽,卻拚了命地奔跑,他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在校舍後方奔跑的原始人、游泳課、想把衣服搶回來的少年。茉莉小姐的話彷彿充滿魔力,閉上雙眼就能想像出來,我感到一陣暈眩。
  「他的吶喊是苦悶抑或是憤怒,同學嘲弄他的樣子像原始人。他的微弱力量寡不敵眾,沒有人出聲制止,甚至還覺得有趣,在學校散布原始人的傳言。不中用的老師們也沒有當做一回事。這個故事娛樂性也許很強,但當事人的心情又如何呢?」
  這是真的嗎?我心中浮現出疑問。可是,如果這是真的──原始人的傳言裡真的隱藏這樣的真相,如果如茉莉小姐說的,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過呢?
  視而不見的同班同學、竊竊私語的談笑聲、來自教室的視線。痛苦、嘆息、呻吟、憤怒、含淚奔跑的屈辱──一生一次的學校生活被攪得一團亂。我不喜歡這樣,所以我說:「這只是茉莉小姐妳的想像吧?」
  「那只是你不願意面對現實,這種事並不少見。即使眼前的是幻影,但世界各地都正在發生。隨處可見,像螞蟻一樣怎樣都無法消滅,總是從各種地方出現。」
  現在依舊被當成笑話的裸奔原始人,經過五年的時光,傳言仍然存在,在陌生的同學之間不斷流傳……
  如果那個人是我。
  這份屈辱即使在畢業後,也會殘留在我不知道的某處。
  「為什麼沒有人站出來幫忙?你一直在距離這麼遠的地方看著原始人嗎?從即使說話也聽不見的遠處?還是他逃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我回想起使用望遠鏡,說在找原始人的她。從遠離學校的地點觀察的她,現在的視線卻非常冷酷。
  「事到如今也於事無補,不過似乎有人不能接受只是默默注視。」
  她的故事還有後續。
  「我們談談那束花吧。」
  「那束花……和原始人有關係嗎?」
  「她是舉發者,而花束則是用來舉發的道具。你想想那束花是哪來的?誰從哪裡拿來的?花束早上就在那裡了,難道是學生上學時帶來的嗎?但這樣做會引人注目吧,被我看到也不奇怪,而且帶花束來上學的事一定會被傳開。那麼,難道是偷偷帶來的嗎?但那麼大束花想藏也藏不住,卡薩布蘭卡很大朵呢,放在紙袋裡也會露出來。若是如此,到底是怎麼帶來學校的?開車的老師帶來的嗎?老師比學生更早到學校,所以不無可能。但剛好在那束花被你同學發現的前一天,學校裡的某個人用別的方式更自然地收到這束花。」
  昔日的故事像波浪般突如其來地湧現。我想起她低聲問我,討厭紺野嗎?我輕輕睜開眼,把身體交給舒服的床舖。感到茉莉小姐的話漸漸讓我甦醒,難不成是……發現花束的前一天是紺野老師的生日。
  「難道……」我一邊驅趕睡魔一邊呢喃,「是紺野老師嗎?」
  「沒錯。」茉莉小姐的嘴角些許上揚。「聽說她畢業前是參加園藝社吧。這樣一來,即使老師們送她花也不意外不是嗎?或是園藝社的同學送的。不管是園藝社自己種的花還是外面買的花,花束中應該還有其他能襯托雪白色卡薩布蘭卡的鮮豔花朵吧。」
  紺野老師故意把卡薩布蘭卡放在那個地點,這是怎麼一回事?舉發者又意味著什麼?
  「紺野聽你問:『這是百合嗎?』回答說是:『卡薩布蘭卡。』很奇怪,卡薩布蘭卡就是百合,為什麼她沒有提起呢?我想是因為,她想把你們從百合與菊花是用來供奉的意識中拉開。」
  坐在椅子上的她翹著腳,雙手抱胸,閉著眼睛繼續說:
  「獻花的人是她,這就是舉發。實習老師鶴岡一看到小西拿著花,就叫她趕快放回去,為什麼鶴岡只看到花,就知道那是『獻花』呢?」
  以這句話為契機,眾多光景在我眼前旋轉、消失。
  「原來鶴岡老師……有看過花。」
  紺野老師的舉發、鶴岡老師、過去發生的原始人故事……可以聯想到很多事。我已經起身,茉莉小姐看著我滿足地點點頭。
  「沒錯。但是,實在很難想像鶴岡會偶然在隱密的舊校舍後方發現花,我想是獻花的紺野故意要讓他看到。紺野和鶴岡都與五年前的原始人真相有關聯,但我不知道關係是否很深、或是視而不見。以實習老師身分回到母校的紺野老師聽到現在還在流傳的原始人傳言,她一定覺得很奇怪吧。奔跑的原始人──包含在滑稽當中的惡意,以及從中萌發的想法──只是默默看著這一切的自己,是否該繼續往師者之路邁進呢?」
  原始人實際存在,因為恥辱而吶喊的無力少年、包圍他的教室、鶴岡老師與紺野老師。兩人時隔五年回到母校時,聽見了原始人大喊的殘音……
  「不過,實際上誰都沒有死──」
  「所以才製造出死亡的假象,當然這不過是我的臆測。紺野是女生,應該沒有太大的關聯;但是鶴岡曾參與其中,說不定他就是直接加害者。紺野掌握大概的真相,所以她才編造出原始人同學自殺身亡的故事,講給鶴岡聽,那時還給他看了獻花的地點。恐怕這個學生最後沒有一起升學或畢業吧。為了看起來逼真,她使用了前一天收到的卡薩布蘭卡花束。」
  當鶴岡老師聽到原始人死了的時候,他的心中有怎樣的想法?編造這個謊言的紺野老師,又是怎樣的心境?謊言總有一天會被拆穿,到那時,鶴岡老師還會選擇繼續當老師嗎?
  「有一個人因為自己的關係而被羞辱,自己卻踏上成為教師的路,所以紺野打算給鶴岡與其他實習老師帶來精神上的壓力。她想告訴大家這樣真的好嗎?因為原始人只能吶喊,所以她也許把自己當成原始人的代言人吧。」
  如果這是真的,也太可笑了。但從今天鶴岡老師的態度看來,似乎真的說得通。
  實際上沒有任何人喪命,但也正因如此,沒有任何人在意這件事。有人的學校生活被破壞殆盡,卻有人若無其事地生活,甚至還要成為教育者。這個世界未免太不公平了,這個世界未免太不合理了。紺野老師終於察覺自己過去視而不見的錯誤。
  現在?都過了五年,現在才在後悔、反省?什麼嘛,完全沒有道理。心中終於萌生罪惡感,所以批判自己也批判別人。但「原始人」呢?他遭受的屈辱和痛苦、傷心與絕望,誰來為他承擔、誰來為他考慮?要怎麼做,他的人生才能重來?才能得到補償?
  「紺野老師……會成為教師嗎?」
  我莫名覺得,她是不是會放棄成為教師,如果真是如此,這不過是逃避。
  「這個問題,就要你去問她了。」
  不知不覺中,茉莉小姐站起來背對我,注視著窗外夕陽的另一頭。與感到憤怒的我不同,冷淡的魔女彷彿沒有任何情緒,認為這種事是理所當然──她從窗邊用這樣冰冷的視線看著世界,也許她就是在這裡觀察整個世界吧。
  過去被嘲笑是原始人的少年,現在過得如何呢?像我這種人祈求他的幸福,是不是很可笑呢?
  「我的話說完了。」
  外頭的風輕撫我的臉頰。
  
  
        8
  
  明天實習老師們就要離開學校。人氣很高的紺野老師,周圍一定有很多同學歡送,恐怕不能好好跟她說上話吧。如果想和她好好談談,今天就是最後的機會。
  我站在荒蕪的廢墟與熱鬧的學校中間的道路上。
  『我在觀察人。不相往來的人們。他們總是逃跑,直到伸手也觸碰不到彼此。我看著這些悲哀的人們。』
  茉莉小姐這樣說,從伸出手也絕對無法觸碰的距離,手持望遠鏡觀察學校。
  原始人的始作俑者又如何呢?他們也碰不到嗎?他的吶喊、身體、雙手……他們之間的距離是否遠得無法觸碰呢?
  因為跑到伸手也碰不到的地方去了嗎?
  不是。根本沒有人向原始人伸出手,如果有人伸出手,不管是誰,原始人一定會想辦法抓住,但是他卻只能逃跑,所以他才不斷狂奔。
  『你這傢伙又如何呢?』
  返回學校的途中,我一直回想起這句話。同時也想起教室的不自在、拒絕自己的那道看不見的隱形牆壁。
  不逃避是很難的,但事實上,也許根本沒有逃跑的必要。至少除了逃跑,我還有其他選擇,說不定這是茉莉小姐想要向我表達的。
  或許,我現在會去學校,不經意地問紺野老師關於花束的事。事到如今,我好像可以理解她對我特別溫柔的理由,所以我更想知道老師今後會選擇什麼樣的路。我不再認為老師的溫柔是偽善,雖然我完全不知道她應該怎麼做,但是有必要理解她的心情。
  接下來,如果遇到小西同學,我想跟她說句「沒事的」。面對神色不安的她,至少想好好地說出這句話。不是像剛剛那樣逃離現場,而是直率地稱讚那張美麗的照片,表達我能偶然參與其中的喜悅。
  我一言不發地折回學校,用比跑步稍微慢、比走路稍微快的速度,一步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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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1:錢形警部 日本漫畫《魯邦三世》中的角色,是一個優秀的警官。以逮捕魯邦三世為志業,但總是抓不到他。性格熱血,正義而且善良。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5 10:22 | 显示全部楼层
  ◆亡靈望遠鏡◆
  
  
        1
  
  『扶手女沒有出現。』
  無論何時,只有熱辣的太陽注視著我。眩目的光線照射在汗水直流的每一處肌膚,全身像要被烤焦一般。我抬頭看著藍天,一邊愚蠢地想著天空的另一端有什麼,一邊拿起手機。
  舊校舍的外側階梯完全沒有任何遮陽處。從最頂樓的樓梯口,可以看到開著窗的住商混合大樓。根據氣象預報的說法,今天的最高氣溫創下新紀錄。徐徐吹來的風根本不涼,只有溫溫的熱風拂過臉頰。剛剛傳出去的簡訊遲遲未有回覆,說不定今天可以直接翹班。在這酷暑下監視不可能出現的幽靈,任誰都會想落跑。
  「柴山~」後面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狹窄的樓梯口轉過身,一個女孩走上樓,生鏽的階梯上金屬聲咚咚地響著。紅框眼鏡、令人印象深刻的短髮。不算短的短裙與茉莉小姐的制服相比,稍嫌俗氣也沒有女人味。脖子上掛著一台笨重的單眼相機。
  「柴山,你在做什麼?等等,我來猜猜看。是那個吧?又是怪談的調查吧?居然在樓梯上調查怪談,你真的很蠢耶。太好笑了。」
  好像是被自己想到的笑話戳中笑點,主動搭話的小西同學說著用手捂著嘴,呵呵地笑著。短袖上衣中露出的手腕有些曬黑。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是「嗯、對」隨便應付了幾句。
  小西同學拿著相機,啪啪啪地拍起照來。她有時倚在扶手邊身體向外、有時抬頭向著天空,有時將鏡頭對著校園。我思考著自己是否該離開,看著小西同學專注在鏡頭的側臉。我與小西同學幾乎從未交談過,但因為同班,之前也才稍微有說過一點話,早上遇到也只是點個頭。說到底,我連小西同學的名字都不記得,所以她突然這樣隨意跟我說話讓我很困擾。不過,說完話又突然把我丟在一邊更讓我困擾。真不懂女生到底在想什麼,這個距離感又是怎麼回事,我該如何應對才好?
  她放下別滿徽章的小背包打開,取下折成兩半的鏡頭收進去後,拿出另一個短鏡頭裝在相機上,接著把鏡頭對著我。
  「那個……」我終於發出聲音,因為有疑問,所以很自然地開口。「為什麼要換?」
  「嗯?」小西同學感覺有些意外,「因為這才是標準鏡頭啊。」
  可能是我一頭霧水的表情,讓小西同學重新再說一次。
  「剛剛的是望遠鏡頭。」她用樂福鞋鞋尖踢了踢腳下的背包。「每個鏡頭的焦距不一樣,剛剛那個只能拍遠景。」
  我對相機沒有任何研究,還以為一個鏡頭拍到底。
  「放在背包裡到處走?不會很不方便嗎?」
  「是啊,一般人不會這樣做吧,換鏡頭也很麻煩。但這就是拍照的樂趣,不同的鏡頭看到的世界也不同。」
  「原來如此。」
  想不出接下來還有什麼話或問題可以回,對話就這樣結束,我的內心很焦急,我很不擅長應付沒有話說的時間。按下幾次快門後,小西同學開口。因為她背對著我,我無法得知她的表情。
  「換一個鏡頭,對事情的看法也會改變,這樣一來,自己也會跟著改變。會驚訝於同樣的景色,看的角度卻如此不同,所以觀察周遭人事物的角度也會改變。你看。」
  小西把相機靠近我,可以看見液晶畫面上的景象。因為是她主動讓我看的,雖然我不需要客氣,但靠近她時我還是非常小心翼翼,低頭看液晶螢幕。
  「這是……樓梯?」
  本來一瞬間不知道那是什麼,錯綜複雜的生鏽鐵架,形成一幅幾何圖形。
  「對,這是我剛剛拍的。」
  我往小西同學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前的光景與畫面中的景色似像非像,舊校舍、不牢靠的外側鐵架樓梯。同樣的景色我明明看過好幾次,但小西同學卻從中看到了不同的景象。
  「望遠鏡頭是拍不出來的,用三十五釐米的焦距才能拍出這樣的照片。像這樣換鏡頭之後,看到的東西就不一樣。尤其是用明亮的鏡頭對焦時,眼前的背景突然模糊,像換了一個世界。這樣的瞬間讓人無法抗拒啊。」
  小西同學滔滔不絕地說著,眼鏡後方的雙眸閃閃發亮,語氣也充滿熱情。接著又把相機重新對著我。
  「可以讓我拍一張嗎?」
  「什麼?」
  「說不定可以拍到靈異照片。」
  鏡頭表面彷彿水晶般閃耀,我連拒絕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拍了一張。
  「柴山你不怕幽靈什麼的嗎?」
  小西同學低頭看著畫面說。
  我說我不怎麼相信,她便覺得很有趣似地笑著說:「這樣你還調查怪談啊?」「對啊。」我說。其實真正想調查的人是茉莉小姐不是我,但是我完全不懂她為什會對怪談有興趣,之前明明說怪談的調查是開玩笑,過沒幾天卻又翻盤──『柴犬,聽說奇怪的扶手女會在校舍的外側樓梯出現,你去查查。』
  「對了,柴山你週日晚上有空嗎?」
  小西說著,一邊在背包裡面翻找。哇,裡面有好多看起來像鏡頭的東西。
  「有空是有空,怎麼了嗎?」
  「晚上六點二十分在車站集合。」
  集合?跟誰集合?
  「這個這個……」她從背包中取出一張折起來的紙站起來,把紙攤開交給我。「絕對不要弄丟喔,被老師發現就糟了。」
  我看了紙張內容,陽春的設計像是用word做的,上頭寫著意義不明的文字:「一年一度,隻眼山探索迎新企畫。」
  「簡單來說就是試膽大會啦。」她脖子上掛著相機,手扠腰,不知為何有些驕傲地說:「柴山你不知道嗎?那些好事的高年級生每年為了高一新生辦的活動啊,今年好像已經是第五、六屆了耶。」
  「試膽大會?」這不是國中生在玩的嗎?「隻眼山是?」而且取的名字也太沒品味了吧。
  「學校後面不是有座小山嗎?聽說是那座山的通稱,據說有單眼幽靈出沒。」
  「喔……」
  「雖然是好久以前的事,某個女孩在那座山被男人侵犯,很殘忍,聽說那個女生拚命抵抗。」小西同學低頭看著相機喃喃說道:「但是她的眼睛被戳瞎,周圍又很暗,杳無人煙,所以不管她怎麼叫,都沒有人來救她。」
  小西同學雙手抱胸,邊說臉色邊沉了下來,可能是想像到當時的情景吧。聽到眼睛被戳瞎的少女,我也感覺汗毛直豎。這是真的嗎?腦海中浮現陌生少女的眼睛被錐子般的尖物刺穿,鮮血噴濺而出,男人在黑暗中冷笑。
  「男人離開後,那個女孩就跳崖自殺了……身體被河水沖走,聽說遺體的狀態非常淒慘。」
  不論事情的真假,聽完感覺非常不舒服。小西同學像是要甩開畫面似地搖搖頭,微微一笑說:「後面才是重頭戲。」
  「過了一段時日,開始有奇怪的傳言。某一晚,計程車司機載客後,回程的路上迷路闖進那座山裡。他停車確認地圖時,不知道從哪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奇怪,又沒有下雨,而且那天晚上是可以看到很多星星的晴朗天氣。但卻一直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音……」
  小西同學的嗓音帶有逼真感,原來這不是過去曾經發生的殘忍案件,而是鬼故事啊。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是聽她繼續說。
  「然後……司機看向窗外,有個女孩站在那裡。月光下的身影像被大雨淋濕般濕漉漉的……滴答滴答,水滴從女孩的髮梢落下,她慢慢抬起鐵青的臉孔問:有人拿走我的眼睛,是你嗎?把它還給我……還給我……」
  小西同學突然伸出雙手,我嚇了一跳往後退,我絕不是被鬼故事嚇到,是因為小西同學的演技實在太逼真。
  「那個女孩現在還是為了找尋自己的眼睛而在夜裡徘徊……據說是這樣啦,所以才叫隻眼山,柴山你怕了嗎?」
  她回到平常的樣子,噗嗤一笑。
  看到我的反應很普通,她露出有些困擾的微笑。我只好將視線轉回剛剛的傳單,上面寫著男生一定要帶手電筒。
  「這報名期限已經過了耶。」
  「嗯,有一個本來要參加的男生臨時取消,人數湊不齊,所以學長要我約一個男生過去。」
  「所以約我?」
  原來如此,本來就覺得自己被女生約也太奇怪。
  「柴山,你不是喜歡這種的嗎?說不定真正的幽靈會出現喔?」
  「怎麼可能。」
  「就算沒出現,也有機會認識可愛的女生喔。」小西同學突然轉變語氣。「試膽大會是男女一組挑戰,但是到當天才抽籤決定自己的夥伴,聽說很多人都是為了這個才報名的。」
  什麼嘛,聯誼?說實話,如果和不認識的女生同一組,我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只不過是多一段尷尬的回憶而已。
  「小西同學也要去嗎?」
  「嗯,攝影社的學長也要參加這個活動,感覺也挺有趣的。」小西同學像小朋友一樣興奮。「那就週日見囉,別忘記帶手電筒。」
  我沒有機會拒絕,她就背著背包下樓去了,腳上的樂福鞋傳來響亮的腳步聲。
  我望向住商混合大樓的方向,想把這件事告訴茉莉小姐。
  茉莉小姐是自稱住在混合大樓,像魔女一般的怪人,我想她應該比我年長。雖然總是穿著制服,但似乎沒有上學,整天用望遠鏡從廢棄大樓觀察學校,頭腦有點奇怪。她最近好像在找扶手女幽靈,偶爾會發簡訊給我下指令。雖然是毫無道理的要求,但只要服從,她就會教我功課,我實在無法抗拒這麼甜蜜的誘惑。對於很少和女生對話的我來說,這可是非常珍貴的機會。
  女生。
  女生真的很不可思議。我不懂她們平常都在想些什麼,在紛亂的教室中大聲吵鬧的她們,在我眼中像是完全不同的生物。融入女生的小圈圈中一起笑鬧的男生,為什麼可以如此自然地和她們對話呢?
  發出這麼大的聲音吵吵鬧鬧,真蠢。你們是小學生嗎?成熟一點好嗎?快上課了耶。坐在教室角落內心嘲笑他們的我,拚命對全班展開攻擊,外表還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無所謂。所以不會加入他們。
  最近這道防禦牆卻有崩壞的趨勢。
  我拿出手機,簡訊依然沒有回覆。茉莉小姐規定我只能兩天踏入那棟大樓一次。我不知如何是好,話說回來,她到底是何方神聖?真的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嗎?之前我曾不經意地問過班導望月老師。學校裡有沒有學生叫做茉莉。老師困惑地問我是姓氏還是名字?茉莉這兩個字也許兩種都有可能,總之望月老師說她對這個名字沒有印象。
  我想跟茉莉小姐報告剛剛聽到的事,雖然依規定今天不能踏進大樓,如果她不在,明天再來也可以。就算她在,聽到怪談相關的事應該會有興趣吧。
  我走出學校,前往廢棄大樓。雖然也想待在冷氣房裡,但眼前這座陰森的大樓沒有電。茉莉小姐就像喜歡黑暗的吸血鬼躲避陽光,幾乎所有窗戶都關得緊緊的,當然不通風,環境也稱不上舒適。但我還是經常往這裡跑,說是因為想看茉莉小姐的夏天裝扮也不為過。與小西同學等其他班上女生相比,她的氣質非常成熟,我甚至懷疑她到底是不是高中生。高挑的身材、慵懶的側臉十分冷酷,讓人無法移開視線。我每次在地上翻開筆記念書時,她會毫無防備地用望遠鏡觀察學校。當我偷看到短裙中露出的大腿,那一瞬間就像偷偷在網路上看到寫真女星的照片一樣,內心狂跳不已。
  黃昏時刻的廢墟安靜得可怕,連個人影也沒有。早知道應該去車站買個Manneken(註2)的鬆餅,茉莉小姐似乎喜歡甜食,偶爾會傳簡訊叫我買蛋糕或鬆餅過去。感覺我總是被她呼來喚去,但就是無法反抗。
  我彎腰穿過鐵捲門,進入悶熱的室內。在這種地方度過一整天,茉莉小姐難道不會中暑嗎?大概沒事吧,她可能是完全不怕熱的體質,但也不能因此就隨便對待我啊。像昨天,我抱怨已經是夏天了,好熱,會中暑昏倒。她卻若無其事地說:「這不是很好嗎?你這傢伙的皮膚像女生一樣白,曬黑點才有男生的樣子。」我的皮膚天生很白,從以前就很少曬太陽。雖然姊姊常說很羨慕我,但每次被這樣說,就像在說我沒有男子氣概一樣讓我很沮喪,沒想到茉莉小姐也說同樣的話。我露出沮喪的表情,茉莉小姐又說:「你這傢伙的眼神可憐兮兮的,真的好像小狗。」
  「如果把頭髮留長,別人應該會以為你是女生吧?」聽到茉莉小姐這樣說,我可能露出了驚恐的神情。國三時曾有段時間沒有剪頭髮,覺得很有趣的茉莉小姐逼我說給她聽,我只好不情願地道出那段往事──不過是我走出家門時被鄰居阿姨看見而已,不知道阿姨是不是把我和姊姊搞混,嚇得跑走了。茉莉小姐聽完,瞇起眼說:「你如果穿穿看這裡的衣服一定很有趣。」她的房間裡有許多東倒西歪的假人,身上穿著各式各樣的服裝。這棟大樓難道曾經是服飾店嗎?
  我爬上空氣彷彿停滯的階梯,探頭進她每次觀察學校的觀測室(我擅自取名),只有這間房的窗戶總是開著。
  「茉莉小姐?」
  觀測室中放著一台白色望遠鏡和華麗的椅子,像在Loft(註3)買的智力環隨意放在茶桌上。地上因為我要攤開筆記念書有打掃過,所以算是乾淨。角落堆放著幾個古董風格的箱子,感覺比昨天多了幾個。難道又去古董店買了嗎?她說自己的興趣是收集古董,完全不像高中女生會有的興趣,而且我實在很好奇錢從哪裡來。不過很多東西好像是撿來的,但是這種東西要去哪裡撿啊?其他還有許多破銅爛鐵般的不知名物體散落在牆邊。老舊的唱盤和好久以前的電腦外殼等,怎麼想都想不出它們的用途。
  亂七八糟的室內不見茉莉小姐的身影,說不定今天真的不在。
  突然,一片靜寂之中出現奇妙的聲音,那是微弱的水聲。下雨?我看向窗外天空,晴空萬里,但是滴答滴答的水聲沒有停止。這棟廢棄大樓斷水斷電,不可能有自來水,那怎麼會有水聲……
  我專注聆聽,不規則的水聲來自樓上,我的背脊不禁一陣發涼。
  單眼被挖走,於夜晚徘徊的女孩……
  雖然我不相信有幽靈,但這詭異的水聲讓我想起為了找尋眼睛而現身的少女幽魂。我深吸一口氣走上樓,水聲越來越近。「茉莉小姐?」我試著呼喚,如果她在應該會有所回應。我等了一會兒,關著窗的五樓走廊,黑暗中空無一人。聲音又更近了,我找到聲音的來源,那是我沒有進去過的房間。門微微開著。
  我伸手握住門把,探頭進去──
  我不禁大叫出聲。錯亂、困惑,各種情感交錯。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所產生的恐懼,帶給人巨大衝擊的駭人光景──
  那裡有個被淋濕的女子,水滴從全身落下,烏黑長髮貼著臉,雙眸射出怨恨的光芒看著這裡。
  但是,在那裡的並非幽靈,而是茉莉小姐。對,那是茉莉小姐,可是我還是放聲大叫。頭腦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是好。僵硬、凝視、暈眩、心跳。
  室內放著一個極度突兀的獨立小浴缸,水藍色的水管從窗外伸進來,房裡我能看清楚的東西僅限於此。我吞吞口水凝視著將身體浸泡在浴缸裡、直直盯著自己的茉莉小姐的四肢。雪白纖細的身軀證明那根本不是幽靈,而是活生生的女孩。柔和的輪廓、媚惑人的手腳。她扶著浴缸邊緣,身體往前傾,視線彷彿瞪著我。我腦海中還殘留著那優美的曲線起伏,轉過頭去大喊一聲:「對不起!」她是在洗澡?玩水?是這樣嗎?在這個廢墟?再怎麼熱也不會在這裡洗吧?我關上門衝下樓回到觀測室。怎麼辦?那個,應該比姊姊大,比我在網路上看到的照片更驚人,因為和我同年代的女孩活生生地在我眼前……網路上要看到可是非常困難,說不定我一輩子都沒機會看到。我只不過跑幾步路,但因為害怕而激烈跳動的心跳還緩不下來。茉莉小姐剛剛說了什麼?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她瞪著自己。我可能被討厭了,不,是一定被討厭了。因為我不小心凝視了好幾秒,可是怎麼有辦法不看呢?一般都會看的吧。話說回來,普通人會在這種地方洗澡嗎?水又是從哪裡接來的?從窗外的水管嗎?
  我有種想逃出去的衝動,但另一個自己卻撿拾記憶的碎片,想在腦海中拼湊出她剛剛的身軀。內心湧出一股醜陋骯髒又卑鄙的情緒。我蹲在地上撫著胸,想緩和自己加速的心跳。別想了、別想了、別想了,但卻不斷想起、不斷想起。烙印在腦海中的柔和輪廓,在想像中漸漸甦醒。
  不知經過多久,腳步聲從背後傳來。我畏懼地轉頭,茉莉小姐靠在門邊低頭看著我。她正用毛巾擦拭濕髮,身上穿著平時的上衣和短裙,沒有打領帶,上衣胸口的鈕釦沒有扣好。我感到頭暈目眩,臉頰灼熱。我端坐在地上,別過頭去。她輕輕地蹲下──
  「沒有逃回家這件事值得稱讚。」
  耳邊的呢喃、香皂的味道。
  茉莉小姐氣定神閒,用平時高傲的語氣說:
  「今天應該不是你能來的時候吧。」
  我一直低著頭,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
  「那個……」我不要臉地說著藉口。「有事想跟妳說,妳又沒回簡訊,想說妳怎麼了。我覺得茉莉小姐一定會有興趣。」
  「就因為這種理由而打破與我的約定?」
  「對不起。」
  我小聲說了好幾次對不起,突然覺得有些奇怪。
  茉莉小姐雖然在生氣,但卻不是因為我看到她洗澡,而是因為我不遵守約定,擅自踏進這裡。怎麼可以如此不在意?難道覺得沒關係嗎?生氣的點好像不對吧?不覺得不好意思嗎?
  我抬頭看她。貼在額頭上的濕瀏海、布滿水滴的白皙脖子、敞開的上衣胸口可窺見的豔澤肌膚。可能因為身體沒擦乾就穿上衣服,上衣貼著皮膚,粉紅色的內衣微微透出。她光著腳,穿著不知道哪來的懶懶熊拖鞋,為什麼是懶懶熊?我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見女生透出的內衣。
  「那個……」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生氣。「不是很危險嗎?」我低著頭結結巴巴地說:「一般人會在這種地方洗澡嗎?雖然沒有人會來,但是萬一有人進來……茉莉小姐畢竟是女生,也太沒有警覺性了吧。」
  她蹲在我身邊,臉靠在光溜溜的膝蓋上,視線再往下一點,就會看到濕淋淋的誘人大腿。下方因為太暗什麼都看不見,這個角度明明應該看得見的,女生的裙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是說我可能會被強暴嗎?」
  聽到這麼直白的用詞,我的耳朵變得灼熱。體溫升高的原因不只如此。濕漉漉的她的氣味、全身的血液像在翻滾般的痛楚。
  「說到底,外人另當別論,你這傢伙看來沒這麼大勇氣。」
  她輕蔑地笑了笑。只不過如此,我便感到自己矮小的存在被重重貶低。
  外面大概聽不到這裡的叫聲。不管我做什麼,最後茉莉小姐一定是任我擺布。所以我不希望茉莉小姐用這種話挑釁我、不希望她激怒我。用蠻力讓她屈服在地會有快感嗎?像在宣洩怒氣般,我抓住她的肩膀推倒。將傲慢、沒大沒小,總是狗眼看人低的她掌控在自己的手裡,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呢?別小看我、別看扁我。怒氣與屈辱助長我的欲望,我伸出手,就像是被甜膩的香氣誘惑一般。我只是想這麼做,茉莉小姐,因為我是個男人。
  「我無所謂。」耳邊傳來夢幻的話語。「我對自己的生命和貞操並不執著。」
  這是什麼意思?
  對生命沒有執著是什麼意思?
  蠱惑著我的果實,即使上網也絕對無法得到的東西就在眼前,任我擺布。我追求的就在眼前,但是那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低頭一看,我依然正襟危坐地把手放在膝蓋上。這是當然的,我根本沒有勇氣。柴山祐希是沒有勇氣的祐希(註4),我想起小時候常被嘲笑的這句話,話有幾分事實,就能傷人幾分。
  「請不要說這種奇怪的話。」我撇過臉大大吐了口氣,喘不過氣來,如果繼續感受她的香氣,我一定會精神錯亂。「妳要是死了,我會很困擾。」
  「哎呀,是嗎?」
  她嘴角上揚地站起來。
  「對啊,妳還要教我功課,而且妳的屍體要是在這裡被發現,第一個發現的我一定會被警察懷疑。」
  「這樣啊。」她擦著頭髮,目中無人地坐在平時的位子上。「然後呢,有事要跟我說?」
  話題一下子就被轉換,有些不知所措的我重新面對她坐好,反覆咳了幾聲。我可沒辦法像她這麼快轉換話題,臉上的潮紅也尚未消退,我開始述說小西同學提到的試膽大會。為了平復自己的情緒,我對著地板說話。
  「所以我想說茉莉小姐應該會有興趣……這不是比扶手女什麼的更有趣嗎?」
  「沒興趣。」
  毫不猶豫。
  「每年都辦的無聊遊戲吧?只不過是為了炒熱氣氛而編的故事罷了。事後報告我還是會聽看看,你就一個人去吧。」
  我嘴巴開開,愣了好一會兒。接著才發現自己像被罵一樣縮著身子,不知為何覺得非常失望。
  說不定,我是希望得到稱讚。希望聽到她說真有趣,希望她聽到覺得開心。
  柴犬,你去把那個幽靈找出來──如果能像這樣命令我該有多好。我從這裡觀察不到,不如我們一起去吧──內心的某處,其實期待能和她一起走在夜晚的山間小路不是嗎?
  結果那一天,我被要求把浴缸的水全部清掉,當苦力當到晚上。水似乎是從隔壁停車場用水管接來的,根本是偷來的。就算再怎麼熱,需要做到這個地步嗎?話說回來,那個浴缸又是從哪裡撿來的?真是不可思議,茉莉小姐一個人不可能搬得動。
  那一天回到家已經快九點了,要是被姊姊知道我這麼晚到家一定會被罵。雖然累到全身痠痛,躺在床上卻怎麼樣也睡不著,腦海中不斷浮現的是茉莉小姐的白皙身軀。
  
  
        2
  
  我好像闖入了另一個世界。
  此起彼落的笑聲和說話聲,嘲笑著格格不入的自己。想起還在念國中時,我曾坐在媽媽開的車後座,呆呆望著學校操場。那是家裡附近的高中,黑暗中亮著燈的操場另一端,高中生們隨著響亮的金屬打擊聲追著球跑,練習到凌晨。我對運動沒興趣,那時只覺得練習到這麼晚真麻煩。但是,與夥伴們一起專心投入某件事的他們,我與他們之間就像隔著一道延伸至天空的網子和圍籬,我有預感自己永遠沒機會接觸到對方。媽媽開的車很快地駛過高中校園。結果,我上高中後沒有參加社團也沒有朋友,黃昏就回到家。這樣的日子本來會一直持續的,但最近回家的時間卻慢慢變晚了。
  聽完高年級生的說明,我用手電筒照亮拿到的地圖確認路線。起點與終點分別在不同地點,路線呈現L字形,似乎會穿過雜亂樹林間的小路。不知道什麼事這麼有趣,女孩們的吵雜聲在我耳邊嗡嗡作響。集合人數總共約三十人。這裡位於山腳附近,不但沒有太多照明,也不顯眼。手電筒照過去,看起來像一座堆積廢棄電器品的垃圾山,本來很擔心會不會因為太吵而被鄰居檢舉,但四周既沒有住家也沒有路燈,應該沒有人會闖進來。
  「柴山啊……」在旁邊看著同一張地圖的小西同學久違地發出聲音。「你是不是故意動手腳?」
  小西同學不服氣地說。我的胸口彷彿被眼鏡後方瞇成一條線的眼神劃了一刀。她從剛才就一直這樣說,讓我感到越來越不自在。
  小西同學為了防蚊穿著薄外套,脖子上掛著單眼相機,上面裝著笨重的閃光燈。似乎在黑暗中也打算拍照。
  「我才沒有,都是巧合。」
  我不希望小西同學抱怨抽籤的結果,其實跟小西同學同組,我反而鬆一口氣。如果是陌生的女同學,我一定會尷尬地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周圍的各組男女紛紛各自展開對話,對我來說真是不可思議的情景。也許這裡真的是另一個世界,如果不能自然地和陌生人對話,就無法生存的世界。我卻闖了進來,不只是現在,而是從出生至今,一直如此。
  「被命運捉弄、最倒楣的,應該是秋和學姊吧。」
  小西同學喃喃說著。「她是誰?」我問。她同情地看著我說:「身為男生的你居然不知道?」
  「就是站在那裡的學姊喔。」她把相機轉向對方,毫不客氣地使用閃光燈按下快門。突然的光線讓大家一同轉頭看著我們,小西同學卻毫不在意。
  「長得很可愛吧,聽說有很多人追呢。」
  小西同學不只語氣像男生,連話題都很像男生。我看著她秀給我的相機畫面,雖然可以知道相片中是位女孩,但根本看不清楚。我不經意地用手電筒照向那位學姊,用衣服掩蓋動作偷看到她的臉,原來如此,看起來的確是非常可愛。
  「怎麼說她倒楣?」
  「我也是聽其他學姊說的,跟她同一組的男生,是叫做根岸的高二生。聽說他很迷戀秋和學姊,追了好多次都被拒絕,差不多是跟蹤狂的程度。」
  說實話,我完全沒有興趣知道。小西同學也和教室裡其他女生一樣,喜歡這類話題嗎?根本不認識的人喜歡誰誰誰、討厭誰誰誰什麼的,這種無關緊要的話題。
  那個叫做根岸的男生單方面向秋和學姊搭話,學姊的笑容卻有些困擾,而且沒有正眼看他,這很明顯是拒絕的訊號,不過根岸似乎沒有接收到,原來真的有比我還不會看臉色的人。
  「喂,我剛沒有注意聽說明。」小西同學說著把地圖從我手中搶走。「途中的確認關卡是這裡嗎?」
  「對啊。」我點點頭。學長們在解說試膽大會的規則和鬼故事時,小西同學正埋頭設定相機。
  「要在這個關卡找到一張藏起來的卡片,才算完成任務。」
  「然後要解開暗號才能找到卡片,對吧?」
  「對、對。」
  出發時間各組錯開,我們抽到的順序很後面,所以還需要等一段時間。主辦的學長們很貼心地幫我們噴防蚊噴霧。周圍的同學們各自與認識的人圍成小圈圈,熱絡地聊天。小西同學好像已經懶得跟我說話,也不管一片漆黑,拿著相機啪啪地拍起四周的景色來,我只好拿出手機看看新聞。這時,小西同學的閃光燈被主辦的學長制止,她不服氣地走了回來。「柴山,你照一下那邊。」我照著小西同學所說,用手電筒照向廢棄電器,她沒有使用閃光燈便按下快門。「好糊啊。」我聽見她碎念著。
  過不久,充滿活力的嗓音說:「十二號請準備。」輪到我們了。
  
  
        3
  
  我用手電筒照著前方往前邁進,四周一片漆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當暖風吹來,野草的氣味就撲鼻而來。將樹林分開的小路似乎有許多人走過,所以不太會跌倒;路幅約與車道同寬,左右兩側是長了整排像牆壁一樣較高的野草和伸長的樹枝,也不容易迷路。
  「柴山,你走前面。」
  「咦,為什麼?」
  「你是男生耶,這是當然的吧?走前面、前面。」
  我稍微走到前面,小西同學跟在我身後,就像勇者鬥惡龍遊戲(註5)裡的二人組。仰頭一看,星空稍微被樹枝遮住,好像走在童話裡的森林裡。正當我想著這些,前方岔路旁的草叢中站著一名穿著白色和服的女子,嚇了我一跳。不說話反而更可怕,小西同學卻拿起相機按下快門。閃光燈瞬間一閃,扮演幽靈的女孩突然從陰鬱的表情變為滿面笑容,還比著勝利手勢。感覺非常超現實。
  「這裡才剛開始,後面要小心喔,往這裡走。」
  笑起來是一個可愛又親切的幽靈。
  「一個人站在這裡反而更可怕吧。」小西同學說完,幽靈抖了一下說:「別說這個啦,我盡量不去想這些。」一直站在這裡的確很辛苦。「我們班校慶要做鬼屋,記得光臨二年B班喔。」她說完便目送我們離去。
  樹林中非常安靜,我不時轉頭看看小西同學有沒有跟上,我認真地告訴自己,不管出現任何東西都不要驚慌。小西同學突然說:
  「說不定真正的幽靈會出現。」
  「怎麼可能?」我笑著回答,但顫抖的聲音卻有些不安。小西同學繼續說:「聽說是真的喔,有女生在這裡死掉。」
  「眼睛被挖走的那個……?」
  「對。」我回頭一看,小西同學低著頭。「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真的很過分。男生真好,柴山你絕對不懂那種恐怖感吧。」
  我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她話中的含意。男生不懂的恐怖感,傳說中的幽靈少女據說是被男生侵犯。夜晚,走在人煙稀少的路上時,女生們一定都在與無法逃脫的不安感奮戰著,這是我無法想像的。我既不相信幽靈,也沒有被變態襲擊的理由,所以不需要懼怕黑暗。
  說不出話的我,假裝看著地圖一個勁地往前走。之前,她也曾經像這樣對素未謀面的死者產生憐憫之情、為不合理的事情打抱不平。「真的爛透了,不過像這樣在這裡玩遊戲的我們說不定也很爛。」我說不出任何適當的回應,也許是因為我也是爛男人之一。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段時間。
  即使不相信幽靈,如果有人突然從黑暗中竄出來,還是會覺得可怕。面對接下來出現在各處的鬼怪,我們一同尖叫、跳起、大笑、奔跑,稍微化解了之前有些尷尬的氣氛。戴著殭屍面具的怪人、從草叢伸出的許多假手、不知何處傳來的女孩傷心哭泣聲,這些都不算太恐怖。讓人心臟差點跳出來的是發出怪異聲音的幽靈,他就像在玩生存遊戲一樣躲在草叢裡,等待小西同學經過,再突然從背後嚇我們。小西同學發出女孩的驚聲尖叫抓住我的手,比起幽靈,手突然被小西同學抓住反而讓我發出驚叫聲。即使知道對方不是真正的幽靈,也許出自本能,我們抓著彼此往前狂奔。
  「嚇、嚇死我了……」
  兩個人往前跑了好幾公尺,回頭一看,追到半途的幽靈穿著迷彩服拿著槍,他磨磨蹭蹭地又回到草叢中。
  「那是什麼?」
  「幽靈?」
  「舊日軍的亡靈。」
  草叢中突然冒出一句回答。我們面面相覷,心臟雖然還是狂跳不已,卻相視而笑。小西同學可能因為剛剛的尖叫有些不好意思,笑得有些靦腆,眼鏡後方的眼睛眨呀眨的。她的身體離我很近,觸感傳達到我的手腕。戴著眼鏡的小西同學,大大的眼睛很有女人味,柑橘類的好聞香味在充滿野草味的空間中撲鼻而來。戴上眼鏡之前,總是瞇著眼像在瞪人一樣,表情明明很兇,原來小西同學是這樣的女生啊。我那模糊的望遠鏡總是無法看清事情的本質,所以總是說一些白目的話讓大家困擾。
  過了一會兒,小西同學從我身邊退開。
  「柴山,你別跑喔,你是男生。」
  「我沒跑,是小西同學妳突然抓住我,我才有點嚇到。」
  「呵呵。」小西同學輕笑一聲。「那我不抓你了。」
  「咦?」
  小西同學從我手中把手電筒搶走,跑了好幾公尺。
  「柴山,快點過來!你不是男人嗎!」
  「等一下啦,分開走很危險耶。」
  硬要說的話,手上沒有燈的我差點就要迷路。
  今天的小西同學感覺比平常來得興奮,不過我對平常的小西同學也不怎麼了解,在教室和在社團的小西同學也許不一樣。在黑暗中快步往前的我要是跌倒就糟了,雖然不可能被幽靈攻擊,但是嚇到摔倒的可能性卻很大。
  我快步追上她。
  沒有恐懼黑暗的理由。
  我不禁想著,身為一個男生,就必須保護她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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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點和起點一樣是不顯眼的空地,雜草叢生,可以看到遠方的紅綠燈。雖然是馬路,但完全沒有車子經過的跡象。多虧遠方的路燈,終點比起點來得明亮許多。通過終點的小組好像是怕被蚊子咬,都遠離樹林,聚集在道路那一側。小西同學獨自開著閃光燈,啪嚓啪嚓地拍下周圍的景色。無事可做的我感到很不自在,可以回去了嗎?但是也不忍心丟下小西同學自己回家。
  我只好反覆看著姊姊傳來的簡訊,突然附近的男生叫了聲「小西!」我沒有看過這個男生,他走近拿著相機的小西同學。「妳記得剛剛出現的幽靈有幾個嗎?」
  很奇妙的問題。小西同學盯著男生看。
  「才不知道呢,怎麼這樣問?」
  「事情變得有點有趣,幽靈多了一個。」
  「我不懂你的意思。」小西同學面不改色地說。
  「我聽學長說,幽靈總共有十個,但是有幾個人說總共有十一個。」
  小西同學露出訝異的表情歪著頭,彎起手指頭數數。
  「一開始是入口附近穿和服的同學,再過去是特殊化妝的,然後再往前走是殭屍,接下來是假手,後來在確認關卡之前聽到女孩的哭聲,接著──」
  「等等、等等。」他開口。「哇,真的假的,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他搓搓自己從短袖中露出的手臂,反應有些誇張。「我們可沒看見什麼哭泣的女孩。」
  「我也沒看到啊,只是聽到哭聲。」
  淡定的小西同學不發一語地和男同學交換眼神一會兒,終於感到事情有些不對勁,身體微微發抖。
  「騙人的吧,真的嗎?」
  「真的啊,宮田他們也說沒聽到。」他叫住遠方和女孩們談笑的男孩。「宮田,你也沒聽到吧?哭泣的女幽靈。」
  「對啊。」叫做宮田的男孩點點頭。
  「哇,這下可好玩了。」
  小西面露緊張的神色靠近我。
  「我說柴山,我剛剛聽他們說……」
  「嗯,我聽到了。多一個幽靈對吧?」
  「柴山也有聽到那個哭聲對嗎?」
  「嗯……」
  我的聲音有些沙啞,我想起不知從何處傳來、悲傷不已的怨嘆聲。因為感覺非常真實,與其說是播放錄好的聲音,我以為是哪個演技很好的學姊躲起來發出的聲音。
  「如果是被耍就好笑了,我要去跟學姊確認。柴山你也一起。」
  小西的行動很迅速,我都還沒從詭異的感覺中平復過來。
  「快點。」
  我點點頭急忙追上去。
  「學姊。」小西同學口中的學姊正打開裝著手電筒的大背包,忙著翻找什麼東西,學姊聽到聲音站了起來。「那個,我有點事想問妳。」
  學姐搶先一步說:
  「菜穗,你們剛剛有把卡片交回來吧?」
  「嗯?已經還了啊。」
  「也是。」學姊顯得很疑惑。
  「怎麼了嗎?」
  「嗯……真奇怪。剛剛最後一組也通過終點了,但是卡片卻少了一張。」
  「咦?」
  「卡片是我自己做的,明明有十六張,現在卻只有十五張……該不會有一組在樹林裡迷路了吧。」
  我與小西同學面面相覷,若真是如此問題就大了。
  「哈哈,放心。」學姊微微一笑,雖然看起來有些著急。「剛剛我打給川崎,他說大家都通過終點了……但是卡片少一張,感覺不太舒服,我連信封一起塞在這個背包裡……難道有人拿走嗎?」
  「川崎是誰啊?」
  「高二的同學,他負責確認大家是否都抵達終點。除了他以外,還有幾個人負責在樹林中確認有沒有人迷路……」
  「那個……」小西發出疑問。「學姊妳應該知道所有幽靈的配置位置吧?」
  「是啊,怎麼了?」
  「那個……其中有哭泣的少女嗎?」
  「嗯?」
  「有哪個關卡是用女孩的哭聲來嚇人嗎?」
  「我記得沒有耶。」學姊愣了一下。「只用聲音嚇人也太無趣了。不過好像也行得通,只聞人聲、不見其人也滿有真實感的。明年可以用用看。」
  我與小西同學再次面面相覷。
  「對了,我們等等要辦慶功宴,你們要一起來嗎?」
  小西同學搖搖頭。
  「太晚回去會被罵。」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與小西同學看了看彼此往前走,她開口說:
  「柴山,我們搭車的車站一樣吧?」
  「妳要回去了嗎?」
  「嗯,我討厭吵吵鬧鬧的。」
  那我送妳到車站──雖然我說不出這麼善解人意的話,但一起走到車站的氛圍似乎有傳達到。當我們走到馬路旁,一開始叫住小西同學的男生又大喊。
  「十二個!又變多了!」
  一個接一個,讓人摸不著頭緒。
  「什麼變多了?」
  小西同學嚴肅地問。
  「聽說是單眼的女孩……根岸學長說他有看到,還真夠嚇人的。」
  我不認為真的有幽靈。
  已經死去的人無論再怎麼掙扎,都無法干涉活人的世界,反過來說也一樣。應該是如此的。
  
  
        5
  
  週一放學後,我直奔廢墟大樓。今天下午開始下大雨,鑽進鐵捲門之前,我全身都被淋濕了。
  身上滴滴答答地滴水上樓,這樣看來自己就像隻眼山的幽靈。茉莉小姐不在平常的觀測室,充滿幹勁的我突然一陣失望。她使用望遠鏡的背影總是在這裡迎接我,該不會今天也在洗澡吧。
  雖然想把我淋濕的制服弄乾,但房間裡卻看不見毛巾之類的東西。
  突然,背後有人靠近。轉過頭去,濕淋淋的茉莉小姐站在那裡。一瞬間,我還以為是幽靈,沉在河裡、失去單眼的少女幽靈。她的上衣誘惑地緊貼著肌膚,胸口大大敞開。我深吸了一口氣,覆蓋柔軟起伏的白色布料、脖子下方的小抓傷、藏在裸露雙峰間的是──
  「咦,那是什麼?」
  面對大剌剌露出內衣的她,我的確產生欲望。但胸口的東西實在太誇張,讓我的情緒冷卻了下來。
  「貓啊。」她站在門口平淡地說:「你這傢伙看不出來嗎?」
  「不,我當然看得出來。」
  為什麼要把貓放在胸部裡?完全不能理解。
  她打開上衣胸口,用兩手抱著被淋濕的小貓。小貓似乎因為淋雨有些虛弱,微微地顫抖著。
  「難道是被丟掉的貓?」
  「可能是吧。難得看到被放在紙箱裡,好像漫畫場景,就不自覺地把牠撿來了。」
  撿的不只是古董,還有貓啊。
  她把貓舉起來,看得見的範圍又更大了。我不禁用單手遮住臉,但五指張開直視前方,好、好驚人。
  「感覺牠好像非常虛弱耶。」
  「似乎是。」
  「怎麼辦,說不定會死掉。」
  「放到微波爐裡面會乾嗎?」
  她低頭看著小貓說。
  「那樣會爆炸!而且這裡有微波爐嗎?根本沒有電吧?」
  「又不能拿去超商微波。」茉莉小姐歪著頭認真思考,希望她在開玩笑。「對了,柴犬,你這傢伙去買暖暖包來。」
  「什麼,暖暖包嗎?」
  「隔壁超商有賣。」
  「這麼熱的時候?有賣嗎?」
  「反正你去買來就對了,順便買牛奶。」
  她用下巴指向門口。我一邊想著任人使喚正是這個意思吧,一邊走出去。既然看到了好東西,如果不聽話感覺會有報應。幸好一樓的角落堆放著一堆茉莉小姐收集來的雨傘,至少不會被淋濕。我在便利超商買了兩包暖暖包和一瓶牛奶,回到廢棄大樓。
  茉莉小姐不在觀測室,而是回到五樓自己的房間。她坐在床邊,用浴巾把小貓包得好好的,擦拭著牠的毛皮。我照著她的話拿出暖暖包,搓揉加熱。她換下剛剛弄濕的上衣,身上穿著一件長袖罩衫。即使最上面的釦子也扣起來,每當她彎腰,媚惑的隆起處總是不斷吸引我的注意。我第一次發現罩衫是這麼情色。這裡是天堂嗎?我快死了嗎?難道沒有其他衣服可以穿了嗎?這個房間有這麼多假人,明明它們身上還有很多衣服。茉莉小姐把暖暖包放在乾淨的毛巾裡,包在小貓身上。
  「接著你來幫牠取暖。」
  「咦,我嗎?」
  撿到的不是茉莉小姐嗎……我很不擅長照顧動物。
  「對,不覺得你很適合這份工作嗎?」
  真讓人煩躁。
  我小心地抱著被硬塞到懷裡的小貓,坐在地上。小貓雖然已經停止發抖,但似乎還很虛弱無力。
  「你這傢伙真無聊。」茉莉小姐嘆口氣。「雪山上不是都要用肌膚互相取暖嗎?你不覺得你應該要把衣服脫掉幫牠取暖嗎?小狗要有小狗的樣子。」
  「這裡又不是雪山……」
  而且我也不是小狗。
  「牠都淋雨受寒了,要抓緊時間。不過也沒差,如果失溫死掉就是你的責任。」
  我知道她很愛開我玩笑,但是否應該認真動怒一次。
  「好好抱著那隻母貓。」
  「咦,牠是母的嗎?」
  「不知道。」
  茉莉小姐把卡式瓦斯爐放在桌上,將牛奶倒入茶壺中,應該是想幫小貓熱牛奶。
  怪人。
  我了解她是怪人,再清楚也不過,初次見面的印象至今沒有改變。拿著望遠鏡從窗邊長期觀察學校的高中生,不是怪人會是什麼。這樣的穿著還能如此若無其事,就足以證明她頭腦有問題。她故障了,我也是。
  ──我看的是人。
  她以前曾經這樣對我說。
  我暫時沉默地抱著小貓,茉莉小姐一句話也沒說。她把熱好的牛奶倒進漂亮的盤子裡放在地上。我偷看著她因為地心引力而更明顯的深溝,突然冒出一個疑問。
  「貓可以喝牛奶嗎?」
  茉莉小姐一下子停止動作,挺直背脊。拿出口袋裡的黑色智慧型手機,用大拇指熟悉地滑動,似乎是在上網搜尋答案。
  「可能會拉肚子。」
  表情看起來不太開心,看到她鬧彆扭的臉,我忍不住很想笑,急忙別過臉去。
  「總比什麼都不給牠吃來得好吧。還是你要去距離這裡有兩站的超市,買貓專用的牛奶?」
  「那要花很多時間喔。」我低頭看著懷中的小貓。「妳可以接受的話,我也可以去買。」
  「野獸的身體應該很強壯吧。」
  毫無根據的發言。我們聽著外頭強烈的雨聲,時而沉默、時而發出不安的話語。需要奶瓶嗎?牛奶的溫度跟人類體溫差不多可以嗎?平常還需要給牠吃什麼?
  她坐在床上直盯著小貓看,一雙細長的大眼不知為何悲傷地瞇起來。
  終於,小貓開始動作,似乎本來就能自己走路,牠伸出舌頭做出舔舐的動作。
  我把包著毛巾的小貓放在小盤子旁邊,牠花了點時間才把鼻子湊到盤子邊,意外順暢地慢慢開始舔牛奶喝。
  「牠自己會走路,被丟棄之前應該也是喝牛奶吧。」
  「感覺不是剛出生,牠這麼小,我也搞不清楚。」
  「這麼小就被父母、被人類放生。」
  茉莉小姐伸出手用指尖撫摸小貓的額頭,小貓看起來並不在意。
  「然後──」她站起來低頭看我。「報告呢?」
  我一時間有點反應不過來,明明說沒興趣卻提出這樣的要求。不過,我本來就打算跟她說昨天發生的事。茉莉小姐雖然是怪人,但該怎麼說呢,正因為是怪人,頭腦也比一般人清晰,之前也曾將不可思議的事件用想像和推理說明清楚。我有些期待她發揮這項能力。
  因為啊。
  幽靈怎麼可能存在。
  茉莉小姐靜靜地聽我娓娓道來。我講完後,她蹲下來輕撫著蜷縮在毛巾上的小貓。
  「這孩子是否已經發現自己被世界拋棄了呢?」
  我看著她疑惑的雙眼。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我摸不著頭緒地看著她,茉莉小姐不等我回答就站起來。
  「執著到近乎瘋狂,我可以理解這份情感。先照順序來確認吧。」
  我看著她的短裙,換了一件新的,明亮的灰底搭配白線的格紋。跟我們高中的制服不一樣。
  「幽靈多了兩個。一個算是那個根岸的謊言,另一個你們聽到的哭聲,到底是什麼呢?」她一下就斷定那是謊言。站在窗邊的她,視線望向髒汙玻璃窗的另一邊。雨水強烈地打在窗上,因為空氣不流通,感覺十分悶熱。「如果冷靜接受事實,其實就是那裡真的有個女孩在哭。」
  「女生在哭?」
  誰?參加的女生在哭嗎?為什麼?
  她完全無視我的疑問,繼續下個問題。
  「卡片是從什麼時候消失的?回收卡片的人真的收齊所有人的卡片了嗎?」
  「她是這樣說的。最後一組也抵達終點,但卡片卻少一張。」
  「那位同學真的有數過抵達終點的組數嗎?是不是因為收到別人的回報說最後一組已經抵達終點,所以就認定卡片全部都回收了?所有人的卡片,指的卻不是從抵達終點的所有男女手上收到卡片。」
  「什麼意思?」茉莉小姐稍微低頭看著暗暗的窗外。收到別人的回報?原來如此,我有些懂了。「那位學姊以為所有參加者都抵達終點了,便誤以為所有卡片都回收了,是這個意思嗎?」
  茉莉小姐點點頭。
  「卡片數量等於組數。如果有人故意把中繼點的卡片藏一張起來,最後一組男女就會找不到卡片。但聽你剛剛的講法,好像沒有發生。」
  的確,如茉莉小姐所說,如果有人途中把一張卡片拿走藏起來,最後一組就會找不到,但看起來並沒有發生這個狀況。既然如此,有人半途把一張卡片帶走的可能性就消失了。
  「綜合以上考量,答案很簡單。消失的不是一張卡片,而是一張卡片與一組男女。換句話說,有一組沒有用正當方法抵達終點。」
  我慢慢咀嚼茉莉小姐話中的含意。待在終點回收卡片的高年級生可能沒有回收所有的卡片,因為有一組沒有出現在終點,根本無從回收他們的卡片。如果真的有一組沒有抵達終點,卡片確實會少一張……但是……
  「可是,有人負責在樹林裡確認有沒有人迷路。他們用手機彼此聯絡,說所有人都抵達終點了。」
  茉莉小姐伸出手,似乎在制止我繼續說。
  「我們先假設有一對男女沒有抵達終點,那就表示負責看守的高年級生在說謊。」
  「有這個可能……但是那一組為什麼沒有抵達終點?」
  「也許是因為兩人獨處的機會一直被故意避開,如果有機會把女生帶到四周空無一人的黑暗處,那會怎麼樣呢?」
  茉莉小姐微笑著,眼神隨意地飄向我。
  我心想該不會……
  「指的是秋和學姊和根岸學長嗎?」
  如果真是如此。
  四周空無一人的黑暗處,一直被避開的情況下,偶然得到兩人獨處的絕佳機會。但是,根岸應該讓秋和學姊感到很困擾才對。
  「強迫……帶走嗎?」
  「即使有人負責看守,也不代表整座樹林都在視線範圍內,如果有人擅自脫離路線也很難掌握。只要男生手裡拿著地圖和手電筒,女生只能跟著他走,恐怕連走錯路都不知道。」
  她的推測漸漸往危險的方向而去。這麼一來,秋和學姊就是被和跟蹤狂差不了多少的男生強行帶到暗處。那……我感到內心一陣騷動。幽靈女孩、深山中、單眼被挖出、跳崖的少女。
  「但是……」我很快地說出浮現在腦海的疑問。「即使秋和學姊被帶離原本的路線,其他人總是會發現的。負責看守的高年級生有好幾個人,至少有一個會察覺異狀吧,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會這樣做嗎?只要秋和學姊大叫就完了。」
  風險實在太高。
  「根岸只不過是想聊天罷了,依照他當初的計畫,可以進行得很順利,方法也很好猜。他為了把經過中繼點的時間省下來與對方聊天,故意引導女生離開原路線。但是抵達終點時必須把卡片交給負責的同學,因此根岸心生一計。」
  「難道是……」抄近路的方法我也很快就猜到了。「事先拿到卡片,就不需要經過中繼點?」
  「沒錯,他拜託比他早出發的朋友幫他多拿一張卡片,這個共犯在中繼點把另一張卡片收起來,抵達終點時只交出自己的。接著再回到起點把卡片交給根岸,這樣根岸就不需要解暗號找卡片,可以好好地和秋和聊聊再回到原路,若無其事地抵達終點。」
  起點與終點,以及中間的中繼點為L字形。如果一開始就不要往中繼點走,直線前往終點的話,可以大幅縮短時間。不過──
  「不過,會做到這個地步嗎?就算對方再怎麼不理不睬……只為了要聊天,會這樣嗎?」
  「哎呀。」茉莉小姐轉過頭,瞇著眼,眼神帶點促狹又邪惡。「如果是我的話,會喔。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無論什麼方法都要試試看。那個名叫根岸的男生想必是真的很想得到她吧,到了望眼欲穿的地步。所以根岸才想辦法要跟她有說話的機會,也許是再次要求與自己交往。但恐怕她沒有點頭,被帶到烏漆抹黑的地方,說不定感到非常害怕。面對這樣的她,根岸無法控制自己,面對不能如自己所願的她,採取了精神上和肉體上都造成極大傷害的行為。卑賤的猴子會做的事,我隨便都能想像得到。」
  像在竊笑般,魔女嘲笑著,我真的覺得她是魔女。天空因為厚厚的雲層而開始變暗,照射進房間的陽光幾乎都消失了。茉莉小姐似乎把遠處別人的事當成一件有趣的事在說明,畫面鮮明得彷彿她親眼見到。
  「你們聽到的是她委屈的啜泣聲,好巧不巧,就和在山裡喪命的單眼少女一樣。主辦的高年級生們發覺她的不對勁,但是負責看守的人不想把事情鬧大,打算掩蓋事實;她自己恐怕也不想被其他人知道,主辦的人也怕事情鬧大,被學校發現的話會演變成一個大問題。公開對雙方都沒有好處,所以看守的人才謊報全員抵達終點。但沒有聯絡到企畫部的所有人,忽略了卡片的張數。所以小西的朋友發現卡片張數短少,讓你們察覺事有蹊蹺……」
  壓低聲音,拚命忍耐地啜泣。當時的暗路上,若真的是秋和學姊在我們身旁哭泣……她哭了多久呢?她用什麼樣的心情在哭呢?她又受到了什麼樣痛苦的折磨呢……
  「明明是得不到的東西,根岸卻焦急地伸出手,硬是要讓對方變成自己的。即使只有一剎那,也是愚蠢的錯誤。」
  ──真的很過分,柴山你也絕對不懂那種恐懼感吧。
  小西同學的話讓我有了深刻的體會。我也許只是很沒用、很膽小,所以才沒有出手。現在面對茉莉小姐毫無防備的身影,我也不免產生邪惡的念頭。光是偷看已經無法滿足的一天絕對會到來吧。真是討厭的感覺,自己竟是如此醜陋嗎?卑鄙、膚淺、愚蠢,總是用有色眼光看著茉莉小姐的我,完全無話可說。
  雖然無話可說──
  我對秋和學姊的事一無所知,也不認識她。但是,即使只是一瞬間,只要想到折磨她、造成她悲痛啜泣的是我內心的那種邪惡情感,實在難以承受。如果那是我認識的人會如何?比如說小西同學,或是茉莉小姐,甚至是姊姊──
  「別露出那種可憐兮兮的眼神,你這傢伙很像小狗耶。」
  她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
  那我到底應該要用什麼樣的眼神呢?要用什麼樣的眼神看著茉莉小姐才好呢?我有進入這棟大樓的資格嗎?
  「我也一樣。」我低下頭看著小黑貓生疏地舔著牛奶。
  「如果茉莉小姐的推測是真的,根岸的確萬惡不赦……但由我來評斷實在沒有說服力……因為想侵犯女生的心情,即使只是想像,我也曾經有過。」
  我對這樣的自己著實無話可說。
  對一般女孩,這種事我絕對說不出口。但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魔女般的人面前,感覺可以把自己所有不堪的情緒都吐露出來。
  「哎呀。」茉莉小姐笑著離開窗邊,似乎覺得很有趣。她坐在鋪得整整齊齊的雪白床單上,勾著腳。「男人不過就是如此。」
  我偷看了一下她說這句話的樣子,感到臉頰灼熱。明明知道,何必故意彎腰強調自己的胸口,難道真的是故意的嗎?無論如何,我沒有出手的勇氣。
  因為沒有勇氣、因為膽小,因為一旦這麼做會讓她生氣?因為一旦做了便會失去這個自在的地方?
  「再說……」她開口,低著頭彷彿看著遠方般喃喃地說:
  「根本沒有人可以照自己的意願和想法生活。」
  室內突然一片寂靜。耳邊傳來雨聲,當我思考著該說什麼時,忽然響起貓叫聲。
  「茉莉小姐也請小心。」
  我低頭注視著身旁蜷縮在毛巾上的小貓。牠雖然牛奶喝得不多,但身體已經停止發抖,小小的尾巴偶爾會輕輕擺動。牠活著,活生生地。
  「下雨天穿這樣……請用常識想想,要是被別人看到怎麼辦?被變態男襲擊我可沒辦法喔,真的讓人很困擾。」
  正常人會為了一隻流浪貓做到這個地步嗎?
  對生命沒有執著是代表死了也無所謂嗎?所以才這樣毫無防備、毫不在乎嗎?這樣真的很困擾,很困擾。
  「為什麼你會困擾?」
  「咦?」
  她壞心眼地說。
  「因為屍體被發現的話會被警察懷疑?」
  我無法好好地回答她的問題。
  如果茉莉小姐遇到同樣的處境……只要這樣想,光是用想像的,怒火和悲傷就不斷往上竄,無可奈何的揪心情緒像洪水般湧來,攪亂我擅自想像的內心。我似乎理解那個感受,非常令人害怕,不想再體驗第二次。
  小貓抬起頭看向茉莉小姐,她伸出手臂把小貓抱起來,寵溺地用食指搓揉小貓的額頭。「好像復活了呢。」她說著笑了,笑容有些溫柔。
  對生命沒有執著是什麼意思?無論是什麼理由,茉莉小姐要是死了,我會很困擾。我不希望她說這種話,一直不希望她說這種話。我可以為她做些什麼呢?調查怪事、來報告的路上幫她買Manneken的鬆餅,除了這些我還能做什麼呢?
  我不知道。
  但是,如果能做些什麼就好了。
  應該比這些東倒西歪、一動也不動的假人有用吧。
  不是因為膽小、因為怕被拋棄才不出手。
  而是因為不想傷害她。
  如果能用這樣的心情看著她就好了。這樣一來,是不是某些事情也會有所改變呢。我想起小西同學的話,就像換個鏡頭,看到的世界會改變,改變看人的眼神,自己說不定會隨之改變,世界或許也會跟著改變。應該用什麼態度面對對方、應該用什麼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感呢?
  妳是用什麼眼神看著我的呢?
  我又是用什麼眼神看著妳的呢?
  茉莉小姐把臉湊近小貓的額頭,皺著臉又好像很癢似地笑了起來。
  「有味道耶,還是得幫牠洗個澡。」
  看著她的笑容,我感到世界彷彿有了一些變化。
  我想要的東西,我真正追求的東西。
  「那個……」桌上有個陌生的物體。「那個是什麼?」
  「夜視儀。」她瞇起雙眼摸著貓說:「就是夜視鏡,雖然是單眼,但是還挺好用的。」
  我站起來,把那台笨重的夜視鏡拿在手上。這種東西是在哪裡買的啊?我轉過頭去望著正用指尖戳著小貓額頭的她。
  單眼女孩……根岸學長說他看到的……
  如果戴著這個走在黑漆漆的樹林裡,乍看之下說不定會誤認。
  不會吧,別鬧了。
  她明明說過沒興趣,就算再怎麼喜歡觀察,也不至於吧。
  雨聲似乎尚未有停歇的跡象。
  
  ————————————————————————————
  
  註2:Manneken 日本知名的比利時鬆餅店。
  註3:Loft 日本的大型連鎖文具雜貨店。
  註4:祐希 日文中讀為Yuuki,讀音同勇氣。
  註5:勇者鬥惡龍遊戲 由堀井雄二及其工作室Armor Project開發的全球暢銷電子角色扮演遊戲(RPG)系列。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5 10:23 | 显示全部楼层
  ◆變裝惡作劇◆
  
  
        1
  
  姊,糟了。我現在正面臨最終抉擇,該抓住蟑螂男、還是去追偷走愛麗絲服裝的扮裝女?對不起,妳應該聽不懂我在說什麼,我自己也不懂。如果要從頭開始解釋,就必須要追溯到昨天……
  不斷流逝的時間,沒有任何猶豫的機會。消失在山丘上建築的愛麗絲。遲疑的雙腳仍佇立在原地。
  我握住手機,抬頭望向遠方開著窗的住商混合大樓。
  
  
        2
  
  「你這傢伙,真的很沒用。」
  悠然自得地拿著一杯紅茶,她第一句話就這麼說。沉穩地坐在豪華的椅子上,妖豔地勾著修長雙腿。將茶杯湊近唇邊享受香氣的樣子非常優雅。冷淡又美麗的臉龐,完全不像十幾歲的少女,她正用輕蔑的神情低頭看著我。
  「這也沒辦法,不是嗎?」我需要比說出這句話更多的氧氣,剛剛才喘著氣來到廢墟大樓四樓,癱坐在地上。手指又麻又痛,平常很少用力的腰也在抗議。「用腳踏車載……這種燈油桶……還來回三次……」
  從相隔一站的生活賣場買燈油桶用腳踏車載,到了之後還要自己搬到四樓──重複兩次之後,我已經累得完全不想動。但是茉莉小姐要三桶,所以還得再去一趟。饒了我吧。不管接下來會變多冷,為了一台煤油暖爐,居然一次買三桶燈油……這是在欺負人嗎?
  茉莉小姐從上衣口袋裡取出銀懷錶,似乎是最近買的。她打開蓋子看了一眼,就闔起來收回胸前。
  「因為你動作實在太慢,我還以為你死在路邊了呢,而且你這傢伙忘記帶手機出門。」
  我的手機就放在她身旁的桌上,我甚至連自己忘了都沒發現。我急急忙忙地站起來收回手機。
  「妳、妳沒偷看吧!」
  茉莉小姐興致缺缺地看著外面火紅的陽光,夕陽餘暉靜靜地將沒有電燈的雜亂室內染紅。
  「為什麼我要做那種事?」
  「妳之前不是擅自看我的通話紀錄嗎?」
  「比起這個,那個吊飾上的外星生物是什麼東西?」
  「啊,妳說這個嗎?」我低頭看自己的手機。「這應該是海豚。」
  「你這傢伙的喜好還真奇怪。」
  如果不說這是海豚,看起來的確也像是來自外星的某種不知名生物,品味也許不能說是很好。裕見子買來的伴手禮總是很奇怪,能和她有共鳴的頂多只有姊姊,我常常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她送的禮物,這也是其中之一。
  「這是上個月表姊送的伴手禮,已經算是三個裡面最好看的了。」
  「即使你第一個選,最好的還是這個?」
  「沒錯。」
  和母親拿到的粉紅色海馬相比,這算很可愛,那個看起來才真的像是詭異的外星生物。我打開手機,確認茉莉小姐有沒有亂看。要是被她看到姊姊傳來的訊息,我只能從那個窗口往下跳。否則,茉莉小姐又會一面嘲笑我是姊控,一面要脅我幫她做怪事。
  「這都不重要,你趕快把油桶搬到隔壁房間,放在這邊會有味道。」
  「抱歉……」
  我提起其中一個桶子,吃力地走向隔壁房間。
  「你這傢伙,不能同時搬兩桶嗎?真是沒力又沒用的男人。」
  我搖搖晃晃地走著,背後傳來的話語在內心一點一點地劃下傷痕。
  反正我就是沒力、愚蠢又沒救的沒用之人。
  既然這麼嫌棄,何必叫我做,自己做就好啦。
  抱著煩躁的心情,我將紅色油桶搬到隔壁的空房。如果我很擅長做勞力活,是不是就能幫她更多忙呢?是不是能讓茉莉小姐開心、讓她感佩、讓她稱讚呢?
  為了得到她的稱讚,我明明那麼拚命地踩著腳踏車。
  但是,我無法想像,無法想像被茉莉小姐稱讚。
  住在這棟廢棄大樓的茉莉小姐是一個魔女般的女孩,她沒有上學,而是用望遠鏡從這裡觀察學校的怪人。她和一般人有些不同,偶爾甚至會讓人感到詭異。
  自稱住在這裡、沒有上學的少女,頭腦是不是有點問題?一開始我也想和她保持距離,但她的存在卻融入了我的日常生活中。
  搬完另一桶油,我扶著疼痛的腰回到茉莉小姐所在的房間。
  茉莉小姐和剛剛一樣,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後方照射進來的朱紅光線柔和地照耀在她的黑髮上。大大的眼睛看著下方,又長又翹的睫毛往下。她手上拿著粉紅色的護唇膏,像在塗口紅般將之抹在唇上,嘴唇有些濕潤亮澤。我有好一陣子盯著慢慢移動到嘴角的護唇膏前端看,棒狀的唇膏像在舔舐般滑過嘴唇的輪廓,增添鮮豔的光澤。塗抹下唇時,嘴唇輕微柔軟地反彈;稍稍進入雙唇縫隙時,茉莉小姐集中精神的表情。茉莉小姐一句話也沒有說,閉著櫻花色唇瓣,彷彿在確認觸感般魅惑地動了一下。
  張開嘴巴的她用略帶憂傷的眼神轉向我,可以看到她隱約露出、珍珠般雪白的牙齒。
  「你在看什麼?」
  我立正站好,搖了好幾次頭。
  「我什麼都沒有在看。」
  茉莉小姐覺得很有趣似地,像貓一樣瞇起眼,抑或是像想要惡作劇的魔女般,邪惡又妖豔。
  「你這傢伙,嘴唇乾乾的看起來好慘,你一定沒有用過這個吧?」
  她的右手輕輕地拿著粉紅色護唇膏,接著把手伸向我。
  「要用用看嗎?」
  「咦……」
  用用看?這個?剛剛才抹過茉莉小姐嘴唇的這個?
  「啊,那個……」
  要如何回答?應該如何回答?
  膚淺的內心說著Yes,現在就想說「好」然後拿過來。但是自尊心問我自己,這樣真的好嗎?這樣回答,不會被茉莉小姐討厭嗎?你這傢伙真是無可救藥的變態──不會被這樣說嗎?但這是她主動開口,沒關係吧。不需要客氣吧?
  「好、好。」
  我點頭接近她。窗外的風已經轉涼,帶來茉莉小姐的香氣。像是草莓甜蜜的誘惑,使人神魂蕩漾。
  護唇膏沒有蓋蓋子,她搖了搖似乎想讓我看到。
  方才在她嘴唇上停留、稍微被磨掉一些的粉紅色圓頭。
  「想要嗎?」
  她櫻花色的嘴角微微上揚。
  我點了好幾次頭。
  但是,她把拿著護唇膏的手縮回後說:
  「那我要給你一個新工作。」
  「咦?」
  新工作?
  內心深處湧上一股不祥的預感。
  「明天是校慶,聽說恐怖蟑螂男每年都會出現,你去把他抓來。這個就當作獎賞。」
  她蓋上護唇膏的蓋子這樣說。
  恐怖蟑螂男?這是什麼廉價的命名?
  看來,我又被迫展開莫名其妙的怪談調查。
  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怎麼可能抓得到……
  
  
        3
  
  我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踏入女僕咖啡店這種未知的領域。
  我們班的主題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就決定了,準備工作也不知不覺地在進行。說是班級主題,不如說是以教室中受歡迎又活潑的同學們為中心所進行的計畫,像我這種完全沒朋友的人、只會坐在教室角落聊遊戲的人,就被晾在一邊。
  我接到茉莉小姐的命令,明明沒參加社團,放學後卻得在校園中晃來晃去。偶爾看看自己的教室裡同學們熱鬧準備的樣子,發現這裡真的沒有自己存在的空間。在畫得很爛的海報前笑得很開心的男孩們、發出指示的女孩們嚴厲的語氣、聚在一起做裝飾的女孩談笑聲……為了僅僅兩天,投入所有精力的準備期間清晰地浮現,我看見一個班級的團結力量。無法加入的自己,只想著這種事趕快結束吧,低著頭經過走廊。
  女僕咖啡店的點子,意外地是由女同學所提出,她們似乎很期待可以穿上精心挑選的女僕裝。我以為這種東西只有宅男才會喜歡,看來並非如此。我校慶當天本來打算窩在家裡,直到茉莉小姐丟給我這個難題。
  「聽說你們班要做女僕咖啡店啊。」茉莉小姐看著望遠鏡說:「聽說蟑螂男每年會在校慶的黃昏到夜晚這段時間出現,他好像是貼著講堂建築的牆壁移動。」
  「是喔。」腦海中浮現穿著蟑螂服裝的怪人姿態,我不是很專心地聽著。「那是怪談嗎?」茉莉小姐一向只對怪談或鬼故事有興趣,所以我覺得這次實在很不一樣。
  「我從這裡看不到講堂的牆壁,所以你去監視蟑螂男有沒有出現在自己的教室。」茉莉小姐不理會我的疑問這樣說。
  「什麼?不行啦。校慶我也沒有幫忙。」
  「那你就假裝客人進去坐,反正是咖啡店。」
  因此,我只能厚著臉皮去參加校慶。茉莉小姐不留情地命令我從下午一點開始監視,這樣一來,直到蟑螂男出現的黃昏(雖然我覺得根本不可能會出現)為止,我要一直坐在女僕咖啡店裡等嗎……那樣不就只是一直在看打扮成女僕的高中女生,單純是個變態而已嗎?我對女僕沒有特殊愛好,教室中的女生又很孩子氣,我實在沒什麼興趣。不過,如果是茉莉小姐穿女僕裝就不同了。身材高又成熟穩重的她,冷酷表情搭配烏黑長髮,穿上女僕裝一定很適合。只要想到她一邊服務客人,一邊用高傲的態度說「我又不是為你做的」,我就忍俊不止。
  ……但是,就算死也看不到,即使太陽打西邊出來也不可能。
  手機時間顯示中午十二點二十二分。雖然提早到達,但也沒別的地方去,我直接走向自己的教室。在空中走廊與扮成假面超人和孫悟空的學生擦身而過,接著看到在教室前招攬客人的女僕,我記得她是橘同學。班上同學的名字我幾乎都記不得。
  橘同學頭戴白色髮箍、圍著圍裙,一身經典女僕裝扮。昨天還是教室的店內已經坐滿人,還有幾個其他學校的女高中生從窗外往裡面看。這跟我想像中,排隊的都是戴著厚厚眼鏡的附近宅男完全不同,我感到越來越不自在,要是我一個人跟別校女生一起排隊,感覺會被恥笑是為了女僕而來的噁心男生。橘同學的眼神也讓人難以承受。那傢伙沒幫忙還敢來,喜歡女僕嗎?看起來就很陰沉,只對遊戲和動漫有興趣吧,超噁心的二次元宅男──她們私底下絕對會這樣說我的壞話。
  我的確是陰沉又沒有朋友,對於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開始準備的校慶,也沒有主動表示要幫忙,所以才更覺得尷尬。但是忙著招攬客人的橘同學並沒有發現我,應該說沒有發現是我。沒錯,我的存在感很薄弱啊,不管在不在都沒人知道。所以,校慶即使沒有我也能進行,到昨天為止是如此、今天也是,大概明天也一樣。
  稍微等了一會兒,有一組帶家人來的客人走出來。女高中生們進去之後,我也被帶進店內。女僕們並沒有說「主人歡迎回來」,只是很普通的「歡迎光臨」。難道是女生無法放下自尊心嗎?對其他客人也一樣很一般,雖說是女僕咖啡店,看來不過是穿著女僕裝的店員罷了。
  教室內的裝飾很廉價,用幼稚園、小學生程度的折紙做成的大量裝飾掛滿教室。利用會議桌排列成的大桌,上面鋪著有些時髦的桌布。只有這個部分像是咖啡店。
  「哎呀,這不是柴山同學嗎?你怎麼在這裡?」拿著菜單的女同學笑著說。雖然聽到其他同學喊她小瑪莉,但我卻想不起她的名字。她的服裝和橘同學稍有不同,是以黑色為基調,用大量褶邊和蝴蝶結裝飾的古典款式。「果汁一律兩百圓喔。紅茶比較費工,請盡量點果汁,別說我詐騙啦~~」
  聽完小瑪莉連珠炮般的發言,我腦海中一片空白。吃力地移動自己乾燥的舌頭,說出柳橙汁三個字,臉頰因為羞恥而漲紅。校慶沒幫忙卻跑來看同學穿女僕裝的噁心男生,連話也說不清楚的樣子更加確立這個形象。我只能低頭小聲說句對不起,連桌上什麼時候放了杯柳橙汁也沒發現。
  不知是幸或不幸,座位剛好在窗邊,從這裡可以清楚地看到講堂所在的建築。如果從對面的廢墟大樓看出去,講堂剛好成為遮蔽物,的確看不到這邊的牆壁。
  我拿出手機,送出簡訊。
  『我到女僕咖啡店了,蟑螂男尚未出現。』
  很快地收到回信。
  『已確認。』
  茉莉小姐似乎正用望遠鏡觀察,要是我逃走的話,她一定會生氣吧。不只無法得到護唇膏,根本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沒錯,護唇膏什麼的根本不重要。靜下心來想想,也沒有這麼想要吧?再說,要是我拿了不就是變態嗎?我其實不陰沉、不噁心、也不是宅男,那是大家擅自認定。所以我其實並不想要護唇膏,只是不想破壞茉莉小姐的心情,才乖乖地照她的話做。不、不過,能拿到的話,我還是會以成熟的大人姿態接受啦……
  用隔版隔開的空間對面,女僕們忙碌地來來去去。門口有個穿著校慶制服印花T恤的男生跑過來,大喊傳單發完了,女生回他一句:「笨蛋,不是這裡,是隔壁!」
  過程中,我和一位女僕對到眼。她正從隔間走出來,撥弄著微捲柔順的烏黑長髮。圍裙的裙襬折得很短,裙襬與白襪之間的大腿肌膚若隱若現。絕對領域。她的杏仁大眼眨呀眨,笑著向我揮手,那是彷彿讓人心花朵朵開的笑容。
  好像戀愛的感覺。
  咦,誰?我轉過頭,那裡除了窗戶什麼也沒有。她是對我揮手嗎?這個女生?我們班上有這麼可愛的女生嗎?沒有吧。有的話一定很顯眼,不可能不知道。
  棉花糖般白皙的臉頰、袖子裡纖瘦的手腕,就像女團偶像。從別班來捧場的嗎?走出去的她在走廊上和兩個女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很久沒有因為活生生的女孩而心動了。身邊有這麼可愛的女孩,活著想必會變得更辛苦。對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存在,甚至連喜歡也不被允許。不知為何茉莉小姐的臉龐掠過腦海,但她只把我當成她的奴才……
  只點一杯兩百圓的柳橙汁,不可能在這裡耗三小時吧。怎麼辦,監視窗外的工作也累了,視線自然地開始尋找剛剛的女生。想再看一次她的笑容,還有大腿。剛剛都沒有看得很清楚。
  她還站在走廊上聊天,表情看起來有些凝重。她轉向教室,粉色光澤的雙唇呢喃著,和我對到眼神了。她招招手,咦,她在叫誰?我轉過頭,沒有別人。我小心翼翼地指向自己,女孩點點頭招手要我過去。
  這是怎麼回事?要班上男生幫忙嗎?還是果汁喝完就快滾?
  我不自然地走向走廊。
  「我說,柴山啊。」她說,瀏海下的雙眉困惑地歪斜。「你很閒吧?可以幫個忙嗎?」
  心中突然有個冰冷的東西掃過,果然沒錯。
  「是很閒沒錯……」
  我欲言又止地回答,一邊觀察女孩的臉,長長睫毛下的杏仁大眼回看著我。
  「那想拜託你一件事,有個小狀況。」
  塗上粉紅色唇蜜而閃耀光澤的雙唇說著。乍看之下,只有嘴唇看出有化妝。我打斷她的話開口問:
  「那個,難不成……」
  「嗯?」
  她一歪頭,黑色髮絲垂落在圍裙肩膀上的皺褶處。
  沒有確切的證據,我努力擠出勇氣。
  「難不成是……小……小西同學?」
  她的杏仁大眼眨了好幾次,接著放聲大笑。拍著手大笑了好一會兒後,抓著站在旁邊的女生肩膀。
  「哇~~太厲害了,果然是這樣!」
  被抓住肩膀、綁著馬尾的女孩微笑著說:「妳看,我就說吧。」另一個梳丸子頭的女生也在笑:「看吧看吧!」
  「那個……我認錯人了吧,不好意思。」
  我低下頭,連耳朵都紅了。
  「沒有認錯!」她還繼續邊笑邊說:「我說,你真的沒發現喔?聲音也該認出來吧!」
  「咦?」我慌張地抬起頭。「真的是小西同學?」
  她笑得差點流出眼淚,一隻手捂著臉點點頭。
  「啊,菜穗,妝都要花了啦。」馬尾女孩擔心地看著。
  「對耶,糟糕。」她把手放下,用指尖小心地拭淚。「但真的太好笑了,柴山真的沒認出來啊。」
  「那個……頭髮好長。」
  「這個啊?假髮假髮,小瑪莉的姊姊幫我借的。」小西同學興奮地當場轉了一圈。「很像真髮吧,適合我嗎?」
  我無法回答,反而問了不相干的問題。
  「眼鏡呢?」
  「啊,戴隱形眼鏡,應該沒有女僕戴著紅色眼鏡吧,想說機會也難得,乾脆直接去配了一副。」
  我認識的小西同學,是頂著一頭男孩子氣的短髮,銳利的雙眼好像總是在瞪人的攝影宅女。戴上眼鏡以後眼神變得比較柔和,我還以為是視力不好,眼睛才需要用力……
  「比起這個,柴山。」穿著女僕裝的小西同學從口袋取出手機,看了畫面一眼。「D班出事了,聽說愛麗絲的服裝不見了。」
  意義不明,今天還真是一連串的意義不明。我還無法接受眼前這位超級可愛的女生是小西同學的事實。
  「那個,愛麗絲的服裝是指……?」
  聽到我的疑問,小西同學望向旁邊的馬尾女孩和丸子頭女孩。馬尾女孩點點頭,開始向我解釋。
  「我們班準備的是戲劇,愛麗絲夢遊仙境。」我不知道這個女生叫什麼名字,也沒有看過。不過既然她是隔壁班的,這也是理所當然。「主角愛麗絲的服裝不知道跑哪去了……」她回頭看著後方的教室。「你看,我們兩班共用同一間準備室不是嗎?換衣服也是在那裡,所以才想說會不會是跟你們的服裝混在一起了,不過好像也不可能。」
  「怎麼樣也不可能把愛麗絲的衣服搞錯啊。」小西同學說:「藍色洋裝對吧?圍裙雖然一樣,但顏色完全不同。」
  「對啊……」
  「但是小瑪莉還是去確認了,最壞的情況就是把我的借妳穿吧?」
  「嗯,沒有服裝的話真的不行。我們沒有很認真準備,愛麗絲以外的服裝都很隨便,所以才變得不顯眼吧。」
  聽完她們的對話,我整理了一下來龍去脈。隔壁的D班準備的是戲劇愛麗絲夢遊仙境。我們C班借用D班的教室,當做共同更衣室,結果,愛麗絲的服裝不見了,是這樣嗎?
  「戲劇從幾點開始?」我問。
  「一點。」馬尾女孩用不自在的表情說。
  「那不就只剩下二十分鐘左右了。」
  我從口袋拿出手機確認時間,現在是十二點三十三分。
  「找過D班教室了嗎?」
  「當然,大家一起找過了。」
  「那……」如果這樣還是找不到。「被偷了嗎?」
  愛麗絲的服裝被偷了?
  「現在還不確定。」她歪著頭說著。「總之能找就盡量找,小有正在找。啊,小有就是演愛麗絲的同學,她好像覺得有責任,因為是自己沒注意的時候不見的,那件衣服本來也是小有自掏腰包買的。」
  「但是……」丸子頭女孩說:「被偷的話也太奇怪了啊。因為我一直待在隔間旁邊,誰經過我一定知道。最後用的人是菜穗,直到小牧來找衣服為止,都沒有人經過那裡。」
  「雖然如此,小幸也可能有沒注意的時候吧?」
  丸子頭女孩因為情緒激動而越說越快,馬尾女孩提出質疑。我終於知道丸子頭女孩叫小幸而感到有些安心,小牧不知道是不是馬尾女孩的名字。不知道正在說話的人的名字,讓我很不自在。
  「總之,柴山,我們來找愛麗絲的服裝吧。」小西同學舉起手機說著。「只剩下二十五分鐘了。D班的同學們在準備彩排離不開,我們班也很忙。我有得到香苗的許可,我們兩人一起找應該會有辦法的。」
  「應該會有什麼辦法?」
  「如果真的被偷就難找了……但要找到類似的服裝應該不難。我現在去服裝研究會社團看看,聽說他們在做服裝秀。柴山你去鬼屋看看,好像是西洋鬼屋,說不定會有血淋淋的愛麗絲之類的。」
  雖然血淋淋的衣服應該不能用,但是小西同學看起來充滿幹勁。
  「外面也有些變裝的人,如果看到愛麗絲就問問能不能借用吧。」
  「菜穗,還是不用了啦,你們兩個也很忙吧?」
  聽到馬尾女孩這樣說,小西同學甩甩長髮乾脆地說:
  「我還好,柴山很閒沒問題的。」
  雖然被擅自認定為很閒,但也無法反駁。
  「再說──」小西同學害羞地笑著說。杏仁大眼眨呀眨,耀眼的笑容讓人內心深處都暖了起來。「我知道小有很努力,所以不希望她的努力白費。」
  只要是做得到的事,就盡量去做吧。
  眼前的小西同學,與平常我認識的她截然不同。
  但是,為他人悲傷、為他人憤慨的心卻沒有變。
  也許,這正是小西同學也說不定。
  
  
        4
  
  「Yuki你在校慶什麼都不做嗎?」
  姊姊總是這樣叫我,雖然她本人覺得自己叫的是祐希,但再怎麼專心聽,發音還是很像女生的名字(註6)。雖然我跟她抱怨了好幾次,她卻每每笑著回答:「我只是叫得比較親密一點,完全沒有惡意喔。」
  校慶的前幾天,我放學後依然很早回家,悠哉地在家看漫畫。看到這個情形的姊姊說:「又宅在家裡,太可惜了。Yuki你也可以做點什麼啊。一年一度的活動,即使沒有參加社團,也能揮灑汗水創造美好回憶的特別時光。這種事,你就算以後後悔也來不及了喔。」姊姊的聲音很溫柔,即使是在提點我,口氣也不會很強烈。
  國中時,我也幾乎沒有參加校慶。二年級時的班級本身就沒有參加,我自己也沒有參加社團。大家一起同心協力完成一件事,對於無能的人來說只是一段痛苦的時間。一年級時班上準備的是鬼屋,像戲劇或漫畫裡所描繪的酸甜回憶一個也沒有,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相反。
  我什麼都不會。不會說什麼有趣的話題,只是把場面搞冷、把氣氛搞僵。也沒有一雙巧手,做什麼都會失敗,又要花時間重做。體力也不好,就算是體力活也會被女生嘲笑就結束。無論讓我做什麼都一樣笨拙、遲鈍。
  每當我認知到自己的沒用,羞恥感總讓我連耳朵都漲紅,頭也抬不起來。肩膀自然地縮起來,感到渾身不自在,無法接受大家的眼光。
  樂在其中的大家讓我感到羨慕。
  姊姊和大家在一起的時候很開心嗎?
  因為覺得孤單又尷尬,所以才不想加入那群喧鬧圈圈裡,難道妳不曾有過這樣的想法嗎?
  那時我沒有回答她,只說沒關係啦,那種事就讓喜歡校慶的人去做就好啦。
  「鬼屋是二年B班喔,要是有可以用的衣服就打給我。」
  我本來根本不打算和今年的校慶有所牽連。
  不知不覺中,我在走廊上奔跑,越來越認真地尋找愛麗絲的服裝。剛剛和小西同學用紅外線交換了電子信箱和電話號碼,除了姊姊和茉莉小姐之外,第一次有女生的電話儲存在我的手機裡。連牧田同學也把聯絡資訊告訴我,居然一次儲存兩個女生的電話,簡直無法想像這是我的人生。牧田同學是剛剛D班的同學,所以才叫她小牧。
  時間還剩二十五分鐘。
  每一階樓梯都貼著傳單,我一次往上爬兩階。藍色、綠色、黃色等色紙妝點的彩色通道,牆壁上也毫無間隙,各個社團和班級都竭盡全力地宣傳自己的熱情。歡迎光臨!來玩喔!超優惠喔!即將發表!先搶先贏!社刊兩百圓!現烤地瓜喔!我穿過這些朝氣十足的話語繼續往前。
  時間所剩無幾。如果只是遺失,說不定會突然找到衣服。但是偷?為什麼?偷走愛麗絲的衣服有什麼好處?沒有衣服的話,表演就糟了,難道有人想妨礙一年D班的表演?或是飾演愛麗絲的小有特別可愛?比如說,偶然、碰巧真的有很可愛的女生穿過的衣服在我眼前。真的是碰巧!雖然沒有惡意,如果遇到這種狀況……這個動機我還比較能夠理解。不知為何,我開始幻想在茉莉小姐的房間,她脫下的衣服散落在床上。清純的白色上衣,失去主人而無力地彎著的袖子,還有畫成一個圓的短裙。可以證明茉莉小姐前一刻才穿過,溫暖的香味、旁邊純白蕾絲的……蕾絲的……
  不,再怎麼說偷走也太過分了吧?換成是我,不過是想確認味道、觸感什麼的……怎麼敢偷走。但是似乎真的有變態,小學時就把喜歡女生的直笛偷走,說不定我的推理沒有錯。沒錯,偷、聞什麼的,根本是變態做的事,我不會這樣做。第一,偷的話會被發現,被對方覺得噁心或討厭的話根本沒有意義。
  我看了看牧田同學給的傳單,二年B班的鬼屋就在這一層樓。才一下子就喘個不停的我感到很丟臉,故意放慢腳步。
  我望向走廊深處。穿梭交錯的校慶圖案T恤、別校的制服、附近的小孩們。我走路的速度變慢,除了體力之外還有另一個原因。呼吸明明已經恢復正常,心臟卻還是跳得飛快。
  因為緊張,我將領帶鬆開。
  要怎麼說才好?請問有愛麗絲的衣服嗎?突然被這樣問,二年B班的人會怎麼想?這人是不是頭腦有問題啊?一定會被當作可疑人物。我不擅長向陌生人搭話,連認識的人都有障礙了,更別說是陌生人。也討厭自己像青蛙般被壓扁的醜陋聲音。對方絕對也會感到困擾。
  鬼屋門口正在排隊。很多帶小孩來的家長。怎麼辦,該跟著排隊嗎?教室裡不斷傳來女生的尖叫聲,意外地似乎很恐怖。教室的入口使用模仿哥德風石牆的板子裝飾,上頭雖然寫著血淋淋的「沉默的祭壇」幾個字,但說起來應該是「尖叫的祭壇」才對。現在又聽到男生驚慌的叫聲。
  入口處有一組桌椅當做接待處。穿著魔女服裝的女同學將排隊的客人一組組帶入。露出頸部的衣服雖然很性感,魔女本身的表情卻有些天真無邪,與其說是豔麗,不如說是可愛。茉莉小姐穿的話一定很適合,那個人本身就很像魔女。
  怎麼辦,該怎麼搭話比較好?還是乾脆算了?反正一定沒有愛麗絲的衣服,我問了也沒有意義。小西同學在服裝研究會社團也會找到……因為他們太忙,沒辦法問什麼的,編個藉口很容易。
  但是,這樣好嗎?
  掉頭就走應該很簡單,我應該很習慣逃避重要的事情,轉身離開。
  本應如此。
  居然覺得進退兩難。
  這時,小西同學傳來訊息。
  『白跑一趟,沒有能穿的,你那邊呢?』
  我握緊手機,深吸一口氣。時鐘顯示還剩二十分鐘。
  我靠近魔女同學,跟她撘話。
  「不好意思,請問……」
  她抬頭看我。
  「什麼事?」
  「那個……有一個奇怪的問題。」我的話斷斷續續的,自己也知道嗓音沙啞很難聽懂,我感到耳朵發紅。「這裡有愛麗絲的衣服嗎?」
  為了讓一頭霧水的她能夠理解,我拚命解釋。一年級生現在慘了,他們雖然要演戲,但是服裝不見了。說不定被偷了,不知道衣服在哪裡。已經沒有什麼時間,所以如果有類似的衣服,是不是可以跟你們借呢?
  不熟練的說明讓自己也感到煩躁。
  但是,這位二年級的學姊卻用認真的表情聽我說。
  「愛麗絲啊……」她歪著頭說。「很遺憾,我們沒有用類似的服裝。」
  「這樣啊,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
  「啊,你難道是……」正當我要離開時,魔女服裝的學姊叫住我。「夏天試膽大會時跟菜穗一起的男生?」
  「咦?」
  我轉過頭去,回憶起與小西同學一起到學校附近的小山參加試膽大會的事情。
  「你看,第一個和服幽靈。」魔女指著自己微笑。「不記得了嗎?」
  「啊……」
  笑起來就很可愛的幽靈。
  「我想想,你是一年D班對吧。我也找找看,應該有幾件沒有被選中的衣服,不知道被誰拿走。找到的話我再送過去。」
  魔女學姊說完笑了笑。我小聲地說了句謝謝,轉過身往前走。
  衣服找不到。
  但是,還有能做的。
  雖然我不會說話,但是只要好好傳達自己想說的話,對方就能理解。
  心臟還是狂跳不已,但即使再跟陌生人撘話,我也覺得自己一定沒問題。
  
  
        5
  
  我一邊回簡訊給小西同學,一邊在走廊上奔跑。戲劇社也是白跑一趟。依照傳單看了一下各班的活動,也沒有會用到服裝的。印象中外面的攤位有很多變裝的人,所以乾脆先往外走。
  又是簡訊。我一打開,卻不是小西同學傳來的。
  『你這傢伙,在哪裡做什麼?』
  文字看起來比平常更嚴厲。但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說明,又不習慣打字,回信可能要花好幾分鐘的時間。
  結果只打了句『之後跟妳說』就送出,我走到攤位林立的操場。校慶期間可以直接穿鞋行走,省去換上室內鞋的麻煩。我看手機確認,還有一點時間。又收到一封簡訊,是茉莉小姐傳來的。
  『好了,快回到你的監視地點去。』
  現在不是監視的時候,已經沒空去監視莫名其妙的蟑螂男了。即使我想好好地跟茉莉小姐解釋,卻沒有她的電話號碼(註7)。
  外面的空氣很溫暖,陽光也很刺眼。晴朗的天空下,傳來活力十足招呼客人的聲音。負責廣播的同學正在播報小孩走失的通知。
  或者,向茉莉小姐說明的話,事情就可以解決嗎?
  她雖然是用望遠鏡觀察學校的怪人,卻能用聰明的頭腦,對不可思議的謎團做出合理的推論。她會對奇妙的怪談有興趣,也許就來自於她強烈的求知欲。
  這次的愛麗絲服裝遺失事件,說奇妙也很奇妙。變態的罪行?有人想妨礙D班演戲?如果是茉莉小姐,她會有什麼樣的推論來說明被隱藏的故事呢?
  衣服遺失時的狀況,牧田同學和丸子頭的小幸同學已經大致說明過,因為時間不多,所以沒有問得太詳細。
  D班對於服裝和道具的製作不是很熱衷,所以作業似乎大幅延遲。「我們班本來也想做鬼屋,但是沒抽中。」小幸同學這樣說。
  如果想做的主題重複,校慶實行委員會就會居中協調,因為講堂舞臺剛好有空檔,結果主題就變成演戲。也因為是半強迫,一開始大家都不是很投入。但當校慶越來越近,大家才慢慢想說要開心度過這段期間才對,牧田同學也說她很高興。昨天晚上也得到老師的許可,好幾個人在學校熬夜趕工。
  班上分成準備道具和服裝的製作組,以及練習臺詞的演戲組。小有同學早上就穿著愛麗絲的服裝在D班教室做整場彩排。展示用的板子和布幕做成的隔間就是更衣室,C班的女生也在這裡換女僕裝。
  十一點的時候,小有同學怕穿著服裝吃飯會弄髒,所以先換回制服。接著十二點左右,發現衣服不見了,衣服本來是放在隔間裡面。
  從她們的話中聽來,第三者要進入更衣室是很困難的。要把衣服帶走,也得裝在袋子裡,否則會被其他在教室做事的D班同學發現。而且男生應該也無法進入女生的更衣室。實際上,丸子頭的小幸同學也說,小西同學換衣服之後,就沒有人再進到更衣室。
  如果小幸同學的說法是真的,要帶走愛麗絲的服裝是不可能的。這不就是推理小說當中所說的密室嗎?雖然不知道小西同學換裝的確切時間,但在小有同學之後的話,一定是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
  雖然有些躊躇,我決定傳簡訊給牧田同學。
  『請問問看,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還有誰進出更衣室?』
  我撥開人群,走在飄著章魚燒醬料香味的區塊。環顧四周,女僕裝、旗袍、假面騎士、大佛面具,就是沒看到穿著愛麗絲服裝的人。結果看到男生穿著迷你裙的女僕裝,眼睛受到極大的傷害。我好想念茉莉小姐的大腿。
  又收到兩封簡訊。
  『雖然小幸說沒有人進去,但我覺得她漏看了。我們已經決定用女僕裝撐過去,柴山同學也別勉強,可以回來囉。』
  牧田同學的簡訊這樣寫著。的確,如果丸子頭的小幸同學說的是事實,偷走衣服的犯人,就變成最後換裝的小西同學。但是,小西同學不可能做這種事……
  另一封簡訊來自茉莉小姐,我的內心涼了半截。
  『你這傢伙,人在哪裡。』
  恐怖感似乎要從文字中滲透出來,再不回信就完蛋了。我趕緊打字,手指卻不聽使喚,讓我更加著急。
  為了不妨礙到別人,我移動到攤位旁繼續打字。耳邊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剛剛的愛麗絲,真的好可愛耶~~不知道會做什麼?這個啊,妳看,好像是要演戲。原來是這樣啊~~
  我抬起頭,停止打字,慌忙地看看四周,不遠處正是別校女生三人組。怎麼辦,即使環顧四周,也沒有看到她們所說的愛麗絲。時間只剩十五分鐘。
  別無他法,我繞到三人組的前方。
  「那、那個。」
  我叫住她們,卻不敢和她們對視,兀自開口說:
  「請問那個愛麗絲在哪裡?」
  高中生三人組面面相覷,似乎在想,咦?這人突然幹嘛?搭訕?接著指向操場後方說:「在那邊。」那邊是體育館和社團教室嗎?
  「謝謝妳們。」
  我慌忙從偷笑的她們身邊逃開去找愛麗絲。
  為什麼我要忍受這種屈辱,明明茉莉小姐可能正在大發雷霆。說到底,我跟D班不是毫無關係嗎?其實沒有必要為了她們這樣疲於奔命啊……
  我為了什麼而跑呢?
  時間過得比想像中還要快。我撥開人群穿越操場,沒有運動神經的身體很快地喘不過氣來,想補充水分,全身汗如雨下。當我發現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時,心臟卻嚇人地越跳越快。我撫著胸停下來。說起來,午餐因為太緊張幾乎沒有吃,口渴又空腹,我感到全身無力,還有一點想吐。我忍不住到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瓶一百一十圓的飲料喝下肚,學校的販賣機比外面便宜十圓。
  瓶子很快就空了,我丟到垃圾桶裡並確認時間,還有十二分鐘。呼吸稍微穩定下來,在校慶時昏倒這麼可恥的事,我可做不來。用手帕擦擦汗,我仔細觀察周圍。愛麗絲的服裝應該是特別的藍色,幸好是很難看漏的顏色,但卻沒有看到穿著類似衣服的女生。倒是有一個穿著女僕裝的女孩站在櫻花樹下……咦,那個絕對領域我有印象。
  「小西同學?」
  她試圖躲在樹蔭下,低著頭。聽到我的叫聲抬起頭時,我發現她的眼睛紅腫。內心劇烈動搖的我不知如何是好,怎麼辦,她在哭嗎?為什麼?
  「那個……」
  怎麼了嗎?當我正想開口這麼問的瞬間,小西同學揮手阻止我,她笑著說:
  「不是不是,是隱形眼鏡。」
  「咦,啊啊……」聽到這句話,內心放鬆了一些。「掉了嗎?有找到嗎?」
  「沒事,只是位置跑掉而已。但是因為很痛,所以把兩邊都拔下來。」她給我看長得像膠囊般的隱形眼鏡盒。「剛剛撞到人。」
  「這樣啊……那就好。」
  「什麼,你以為我在哭?」
  「不是啦,那個,嗯。」
  「沒事的。但還真是不甘心,沒找到愛麗絲,搞不好我真的會哭。」
  她還是很痛的樣子,眼睛不斷張開又閉上。
  「小有她啊。」小西同學小聲說:「她在班上算跟人家有點不一樣……她會把周圍的期待全攬到自己身上,別人的玩笑話也會當真,麻煩的事也全部扛下來……好像沒有跟班上的同學打成一片。」
  「你們是……朋友?」
  「同一所國中。」小西同學邊揉眼睛邊點頭。「終於有她表現的機會,可是卻遇到這種惡作劇……真讓人生氣,而且一定會有人把衣服不見的責任算到小有頭上。」
  小西同學把眼鏡盒收到口袋裡說:
  「小有也在找,我在這邊哭哭啼啼的真丟臉。還有一點時間,繼續找吧。」
  「啊,對了。」我急忙看看四周。「有人在這裡看到穿著愛麗絲服裝的人。」
  「咦,真的嗎?」
  小西同學睜著眼像在瞪人,沒戴隱形眼鏡的眼神果然很可怕。
  「嗯,剛剛我是沒有看到,小西同學呢?」
  「不知道,我剛剛在這裡拔隱形眼鏡……但是時間也過不久,可能在對面?」
  小西同學手指的方向就是剛剛女高中生們所說的,體育館和社團教室。
  「哪一邊呢?」
  「社團教室沒有活動,所以應該沒有人。」小西同學說。
  「不過,還真的有人穿愛麗絲的衣服變裝,這間學校也太有趣。」
  的確,奇妙卻值得感激的巧合。
  「會不會是被偷的衣服。」
  「什麼啊,那樣做有什麼意義?」
  小西同學聽了我的玩笑話後笑著說。
  我們兩人奔跑在設置攤位的通道上,攜家帶眷的人意外地多,路上的人也很多。無法順利前進,花了不少時間。
  「啊,柴山!」
  社團教室只有一層樓,是只有幾個社團在使用的古老建築。
  中庭裡並排的樹木形成寧靜的景色。我們的前方就是位於山丘般高處的社團教室,愛麗絲在那裡,藍色的連身圍裙,絕對沒錯。
  「不好意思,那位穿著愛麗絲服裝的同學!」
  吹奏樂社的演奏會好像結束了,從體育館走出的人群像瀑布般湧過來,阻擋我們的去路。小西同學拉開嗓音大喊「等一下~~」幸好社團教室位在高處,才看得見愛麗絲轉過頭來。是個很可愛的女生,我似乎與她對到眼,但她卻露出驚慌的神色轉過身去,進入社團教室。
  「為什麼要跑啊~~」
  小西同學不斷與行人相撞,努力撥開人群往前走。我也急忙追上她,小西同學的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拿著手機。「啊啊,吵死了~~什麼事?」她接起電話說。
  「啊,這樣啊,我知道了,嗯,我這就過去。」
  我們穿過人群後,小西同學停下腳步看著我。
  「對不起,柴山,我得把這身衣服送去講堂。」
  「咦,時間到了嗎?」
  「雖然還有十分鐘……小牧叫我快一點,小有她們已經往講堂移動了。」小西同學很惋惜地看著社團教室的方向。「嗯~~如果她願意借我們衣服,就請那位愛麗絲到講堂來,拜託你了!」
  「咦、啊、小西同學!」
  穿著女僕裝的她,短裙裙襬飛揚,絕對領域的大腿若隱若現地跑走了。
  時間剩下八分鐘。找到愛麗絲,把她帶去講堂,好像也不無可能……
  但是,剛剛的愛麗絲為什麼要跑?
  難道,剛剛的女生身上穿的是偷來的服裝……
  我一邊往社團教室走,一邊拿出手機打給牧田同學。手指因為緊張而冰冷,仔細想想,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打電話給女生。
  『我是牧田。』
  「啊,那個,我是柴山,C班的。」
  『啊,辛苦你了。情況怎麼樣?時間也快到了,可以不用找了。』
  「那個,我找到愛麗絲了。」
  『什麼?』
  「愛麗絲的衣服……裙子的部分是不是有很多皺褶,款式比較古典?」
  『咦,啊,是這樣沒錯……』
  「黑色髮箍加上胸前的黑色蝴蝶結?」
  『沒錯,咦,等一下……』
  「鞋子是黑色高跟鞋……」
  『什麼,你現在人在哪裡?』牧田同學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
  「社團教室。」我走在只有十幾階的樓梯上,往社團教室的方向走。「看到穿著愛麗絲服裝的人走進來……因為她是逃跑過來的,我想說她該不會是穿著偷來的衣服。」
  『等、等一下。那個……柴山同學,你先待機、待機。』牧田同學似乎很慌亂。『穿著偷來的衣服什麼的,怎麼可能?』
  「的確是莫名其妙沒錯……」
  聽到待機,我自然地停下腳步。
  『總之,先等等。也還沒確定那真的是偷來的衣服,那個,我現在過去。反正離這邊很近,不到三分鐘就到。』
  「咦,我來就好。」
  『可是那個女生突然聽到男生說,不好意思請把衣服借我,也會很困擾吧?』
  話雖如此……
  『所以你先等著,待機喔。』
  通話結束。
  雖然她這樣說……校慶人這麼多,實在不覺得牧田同學有辦法三分鐘就到這裡。還要解釋、還要換裝,應該沒有剩下多少時間了。這期間要是被愛麗絲逃走怎麼辦?至少也要拖住她。
  我走在延伸至小山丘的樓梯上。
  口袋裡的手機一直在響,是來電通知。
  一看發現是陌生的電話號碼,我小心翼翼地接起電話。
  「喂?」
  『你這傢伙到底在做什麼?』
  是茉莉小姐,她怎麼知道我的電話?也是,她有無數次偷看我手機的機會。
  「那個……就是……」
  『為什麼不聽我的指示?現在馬上回教室去。』
  我在石階上停下腳步。
  「那個,因為發生了一點麻煩事……隔壁班算是有危機,所以我去幫忙……」
  『嗯~』沉靜的嗓音傳來,我感覺沉靜嗓音的另一頭包含一些怒氣和煩躁。『不管怎樣都不能聽我的命令嗎?』
  「不、不是這樣的,因為有時間限制,只剩不到十分鐘……我得抓緊時間。」
  『是喔,你這傢伙,什麼時候開始學會反抗我了?』
  「我不、不是要反抗……」
  『立刻回去,這是命令。重新開始監視蟑螂男。』
  「那個……那個……」
  我緊握住手機,看著社團教室。
  姊,我該怎麼辦?
  我的確沒有要反抗茉莉小姐的意思。反而只要是她想做的,無論多無理取鬧的命令我都想聽從。她可以命令我,就算只有一點點,能幫到她的忙我就會很開心。
  她對我發號施令這件事,就好像是我能待在她身邊的一個理由。無法待在任何人身邊、無法和任何人在一起的我,唯一的存在空間;唯一一個能讓我待在那裡、讓我放心的理由。
  所以,我不想失去。
  不想破壞。
  但是……
  但是……
  小西同學說她很不甘心。
  不要說C班了,D班也沒有我的生存空間,所以我能幫上忙的機會少之又少。
  我無法好好說明、無法好好回答。
  只不過,大家一起為了女僕咖啡店努力的樣子出現在腦海中。D班的同學們應該也一樣付出很多心血,為了這兩天,拚命地、樂在其中地,大家才能一起完成一件事。
  「茉莉小姐。」
  我的手指緊緊握著手機堅硬的機殼,吐了一口氣,走上石階,抵達社團教室門前。
  「對不起,但是沒有時間了。等到了一點,妳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也會繼續觀察蟑螂男,任何命令我都聽。」自己說出口的都是示弱的話,我不禁感到很羞愧,開始透露一些內心話。「話說回來,反正蟑螂男不是黃昏才出現嗎?我到一點之前有一定得做的事,一點之後就自由了。茉莉小姐,蟑螂男的觀察真的這麼重要嗎?從一點開始就得一直做嗎?」
  依據茉莉小姐的指示,監視本來就是從一點開始,為什麼她要這麼生氣?我完全無法理解,甚至覺得不合邏輯又不合理,莫名其妙。
  我對著手機宣洩自己的不滿,不過,我也很害怕茉莉小姐會怎麼回應我。我不需要你這個不聽命令的傢伙了──我害怕她會這樣告訴我。一陣沉默,茉莉小姐什麼都沒有說。我覺得通話會就此中斷,她也許會從我眼前消失,雖然我話說得很不客氣,內心卻害怕失去。
  『你這傢伙現在在哪裡。』
  「我在社團教室前面。」
  又是好幾秒鐘的沉默,些許的雜音,耳邊再次響起她的嗓音。
  『跪下。』
  「什麼……?」
  『只要你跪地求饒,這次我就放你一馬。』
  我拿著手機無言以對,我眺望著遠方的廢墟大樓,她正在看著我嗎?
  『怎麼了?』
  「那個……」
  我環顧四周,不能說是空無一人,這裡位在高處,不知道會被誰看到。
  但是……
  「好。」
  我低聲呢喃。嘴唇異常乾燥,說出來的話也非常小聲,我跪在地上,做出平常抬頭看她時相同的姿勢。
  「對不起。」
  頭低低地、嘴唇有些不甘願地用力。
  電話另一頭似乎有些動靜,那是無奈的嘆息聲。
  『好了,結束後立刻跟我聯絡。』
  通話結束。
  真丟臉。被女生呼來喚去,還無法反駁,甚至被逼著跪下。即使如此,乖乖照做的自己真像個笨蛋。甚至還覺得「結束後立刻跟我聯絡」這句話很溫柔,真的是無可救藥的笨蛋。
  我站起來打開社團教室的門。剛剛意外地花了不少時間,只剩五分鐘了,真的來得及嗎?
  鐵門很輕,一打開有些許塵埃的氣味。
  走廊筆直地延伸,兩側有幾個小房間,感覺一個人也沒有。
  然後──
  「欸欸……?」
  我一個人放聲大叫,無法置信,這是怎麼一回事?
  愛麗絲消失了。眼前的光景和我的幻想很類似。
  愛麗絲脫下的衣服掉落在走廊上。
  黑色髮箍、圍裙洋裝、白襪。
  脫下衣服,消失在仙境中了嗎?
  面對眼前的一片散亂,我呆站了好一段時間。
  
  
        6
  
  「你這傢伙,記憶力真的很好啊。」
  抬起下巴、冷冷地瞇著眼的她訝異地說。
  這裡是廢墟大樓的五樓,有張床的茉莉小姐寢室。她坐在古董風格的老派椅子上,用疲憊的眼神看著我。
  「為什麼你不能把這麼好的記憶力用在念書上呢?比起消失的愛麗絲,這更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呢。」
  話說得很難聽。室內只有窗外照射進來的夕陽,光線昏暗,我乖乖地維持端正坐姿,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
  在那之後,我把服裝交給趕過來的牧田同學。牧田同學一臉困惑地說:「果然是被偷了啊,但是穿著偷來的衣服到底有什麼意義……」戲劇表演的時間雖然比表定的晚了一些,但幸好前面魔術社的表演有些延遲,所以愛麗絲的服裝順利趕上。之後我才聯絡茉莉小姐,坐在女僕咖啡店監視蟑螂男,直到被趕出店裡為止。結果,蟑螂男一直到五點也沒有出現,第一天校慶結束的同時,我回到廢墟大樓向茉莉小姐報告。
  「但是那個女生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偷的也不知道,也無法理解為什麼非得穿著偷來的衣服,消失在社團教室也很奇怪……」
  社團教室是一棟小建築,所有的房間我都看過一遍,裡面一個人也沒有。牧田同學之後馬上從後門進來,但也沒有和任何人擦身而過。唯一沒有看的只有洗手間,那個女生脫下衣服之後躲在洗手間嗎?為什麼?而且她有可以換的衣服嗎?我和小西同學看到愛麗絲的時候,她的確是雙手空空,應該沒有帶可以換穿的衣服。難道是放在社團教室的某處嗎?
  從更衣隔間的密室把衣服偷走,又從社團教室這個密室憑空消失的變裝少女。這整件事情到底有什麼意義?
  「先別說這個了。」茉莉小姐卻對愛麗絲的本尊是誰毫無興趣的樣子,她從椅子上站起來,看看旁邊的抽屜,用明快開朗的聲音說:「要給你什麼懲罰呢?我幫你想了很多呢。」
  「什麼?」
  我維持端正的坐姿,注視著她穿著毛背心的背影,她的外套丟在床上。
  「真是撿對了,而且也還能用,為了以防萬一我有準備齊全的道具,放心吧。」
  她從抽屜裡拿出的東西,看起來像是黑色厚重的金屬塊。握在她白皙纖細的手中,優雅的食指彷彿沿著金屬塊的輪廓筆直伸長。
  「那個……」我為了確認而發問:「那是什麼?」
  「手槍喔。」茉莉小姐沒有轉過來,若無其事地說:「你這傢伙,看了還不知道嗎?」
  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
  話說回來,她到底想做什麼?
  茉莉小姐舉起手槍,左手也放了上去。她用左手拉了一下黑色恐怖武器的上端,沉重的金屬聲響起的同時,圓筒狀的槍身若隱若現。
  她轉身面向我,像貓一樣瞇起雙眼。
  「站起來。」
  當我還在訝異中,她站在我的眼前。抬頭一看,茉莉小姐的表情一如往常地冷淡,嘴角微微上揚。視線往下看是百褶短裙和微微泛紅的雙腿。我無法站起來,努力把眼神從大腿移開,抬頭看她。
  輕輕舉起的自動手槍。
  「可能會有點痛,做好準備。」
  她斜眼看著我。接著茉莉小姐將雙唇湊近槍口,濕潤的粉紅雙唇吸附似地貼在骨感的線條上。不吉利的吻。
  「站起來。」
  嘴唇離開了手槍。我的身體好像被催眠一般,不自覺地站起來。在槍口附近可看到茉莉小姐的唇蜜沾上的濕潤痕跡,亮粉微微地發亮。
  「不可以閉上眼睛。」
  槍口、金色的金屬、無底洞。漸漸接近的景象開始模糊,笨重的觸感沉沉地壓著我的額頭。
  「那個……」
  這該不會是真槍吧?但就算是空氣槍,這麼近距離的發射應該會帶來超乎想像的疼痛,我發現自己連呼吸也在顫抖。扳機、塗上淡淡櫻花色的指甲,手指已經準備就緒。
  茉莉小姐的牙齒若隱若現。
  不可以閉上眼睛。
  我眨了好幾次眼,但卻無法把眼睛閉上。接下來會發生的劇烈痛楚掠過腦海無數次,我不斷想像,思考該如何面對現實。肩膀因為緊張而僵硬,明明可以逃跑,我卻無法移動。
  因為緊張讓雙腳動不了嗎?
  還是因為這是她給我的懲罰?
  我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自己的呼吸聲、呼吸的震動、混入其中的雜音。不屬於我的律動,茉莉小姐的部分身體重量,透過手槍傳達到我的額頭上。被按壓產生的間接外力接觸,我沒有碰觸過茉莉小姐,雖說是透過槍身,這麼近距離感受她的振動還是第一次。
  手指正準備扣下扳機。
  會有多痛呢?如果是改造手槍,我想起電視上播過、貫穿空罐的畫面。
  扳機即將要被扣下。
  我閉上雙眼。
  緊咬嘴唇。
  笨重的鐵的聲音。
  彈簧跳起來的觸感。
  傳達到耳朵深處的衝擊。
  額頭微微地感受到震動,金屬的震動。
  我暫時停止呼吸。
  不會痛。
  我睜開眼睛。茉莉小姐的眼神依舊冷酷,她拿開手槍,用充滿成就感的表情說:
  「你以為會被擊中?裡面沒有空氣也沒有子彈。」
  我吐了口氣,準備開口,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臟還在狂跳,我把手放在胸前,用眼神向瞇著眼看似滿足的她抗議。
  「我……」我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我真的嚇到了耶!」
  茉莉小姐聳聳肩把槍丟在床上。
  「看到你恐懼的表情我就滿足了。」接著她轉過身去,看著窗邊的望遠鏡。「要我說說你拚命追的愛麗絲嗎?」
  「咦?」
  「要聽?還是不聽?」
  「要、要聽,要聽。」
  我慌忙地立正站好。茉莉小姐彎著腰,看著低處的望遠鏡。極短的百褶裙襬,從那裡延伸而出的白皙雙腿,如果我稍微彎腰,也許就看得見?因為眼前自動獻上的臀部,我心中湧出的怒氣瞬間消失無蹤。
  只有跳動的心臟,在透過手槍與她接觸的緊張時間中留下餘韻。
  「為什麼在不可能被偷的情況下,衣服會不見?只要解開這個疑問,社團教室的問題也自然會有答案。」
  茉莉小姐光是聽我的說明,似乎就已經找到答案。
  「但是,不管怎麼想都不可能啊。」我一邊回答一邊看看四周。聽她說話的時候,我多半是跪坐著,也就是說,這個情況下為了跪坐而彎腰,完全不會不自然。雖然與她的距離比平時更近。「因為……更衣室是用隔板隔間。最後用的人是小西同學,小幸同學表示那之後誰都沒有經過,加上從十一點到十二點這段時間,小幸同學也說沒有人使用更衣室。」
  「小西換衣服的時候是幾點?」
  「嗯……我不知道詳細的時間,但是在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
  「為什麼你這樣覺得?」
  「因為……十一點的時候,小有同學為了吃飯脫下服裝,照小幸同學所說,最後用更衣室的是小西同學,所以就代表她是在十一點以後去換衣服的吧?」
  我一邊說明自己的想法,一邊不經意地彎腰跪坐。我謹慎地抬頭,用舔舐般的眼神觀察正毫無防備地看著望遠鏡的她的雙腿。
  「你這傢伙就對小幸的說法毫無懷疑嗎?」
  「你是說她在說謊嗎?」
  這樣一說,豈不是所有人的證詞都得懷疑。我彷彿在觸摸珍貴的寶物般,慢慢將視線往上移,像是把喜歡吃的漢堡肉留到最後的感覺,一下子就吃掉太可惜了。這是為了報復她讓我如此恐懼,我慢慢地抬高視線,沿著茉莉小姐的大腿內側往上,百褶裙之中的祕密花園……
  「不是的。」茉莉小姐抬起頭轉過來。「你應該只考慮小幸的證詞,但是卻摻入錯誤的事實,因為你加入了小幸沒說過的事實,才會產生混亂。」
  「沒、沒說過的事實……?」
  剛、剛剛明明就要看到了!明明就要看到了!
  她對望遠鏡似乎已經失去興趣,伸直背脊訝異地低頭看著我。
  「假設你跟我說的是正確的記憶,小幸沒有說小有在十一點換衣服,她完全沒有說過小有換衣服這件事。」
  「咦,可是……她明明說她為了吃飯在十一點把衣服脫掉……」
  說這句話的人是牧田同學。
  「小幸說最後使用隔間的人是小西,然後從十一點到十二點的時間,誰都沒有用過,這句話也要一起考慮。從十一點到十二,包括小西,沒有人在那裡換衣服,小西是在十一點之前換衣服的。」
  小西同學換衣服的時間的確是從「最後一個換衣服的人」來推算的,但如果是這樣,小有同學是在十一點之前換衣服的嗎?或是牧田同學在說謊?但是……
  「但是,衣服被偷是事實,穿在身上的衣服不可能被偷走啊。所以一定在哪裡脫掉過衣服一次……」
  「如果衣服本來就沒有被偷呢?」
  「這是,什麼意思……」
  「消失的不是愛麗絲的服裝,而是小有這個演員。」
  我呆呆地抬頭看著她。茉莉小姐稍稍歪著頭,很不可思議似地說:
  「你這傢伙……」
  「嗯?」
  「太近了。」
  「對、對不起。」
  我保持跪坐的姿勢往後退,動作有些奇怪。
  茉莉小姐坐在床上勾著雙腳,也許是因為一直彎腰看望遠鏡看得累了,長時間保持那個姿勢的確很傷腰。可惡,失敗了,不該客氣,應該直接看才對!
  「那個,消失的是小有是什麼意思?」
  我畏畏縮縮地抬頭問她。交疊的柔軟大腿感覺也不賴,我一面假裝沉思,一面偷看茉莉小姐的雙腿,想著那之間好聞的香氣可能會幸福得讓我死掉。
  「字面上的意思,小有穿著衣服消失了。牧田說她十一點換衣服的證詞是假的,正因如此,小幸才說最後換衣服的人是小西,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沒有人進到隔間。小幸本來就是這樣說的:『小牧來找衣服之前,沒有人經過。』小有沒有脫衣服,也沒有回來換制服,她就這樣消失了。」
  「這……」
  「理由不難想像吧。小有不想站上舞台,甚至希望取消班級表演。她穿著服裝消失無蹤,也可以說她是逃走了。相反地,牧田無論如何都想讓表演成功,發現小有失蹤的人可能只有牧田。她以尋找消失的衣服來隱瞞小有不見的理由,一邊用電話和簡訊說服小有回來,最壞的情況,就算只把衣服找回來也好。如果小有不把衣服拿回來,不是準備跟你們班借嗎?小有要是怎麼樣都不願意回來,想必她也做好代打演出的準備吧。」
  小有同學穿著服裝跑走了,如果是這樣……
  「那我在社團教室看到的是──」
  「她就是小有,所以她聽到叫喚轉頭時,發現對方是小西才逃走了。」
  「但這樣的話,小西同學應該會發現啊……」
  說到一半,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啊,對了!小西同學那時沒有戴隱形眼鏡。」
  所以小西同學才以為小有是其他穿著愛麗絲服裝的變裝少女。
  「牧田應該是說服了小有,請她至少把服裝還回來。因此需要幫小有準備換穿的衣服,那是制服還是運動服我不清楚,她把衣服放在社團教室的洗手間,準備過去把換下的服裝拿回來。但在那之前,你們也到達社團教室。」
  所以那時候牧田同學才試圖制止我,拖時間是為了不讓我遇到小有同學,小有同學在社團教室換好衣服之後就從後門離開了吧。既然我看到了穿著愛麗絲服裝的小有同學,牧田同學就乾脆把這次的竊盜事件變得更無解、更不可思議……
  茉莉小姐坐在床上,雙手往後伸展,保持消除肌肉緊繃的姿勢,遠望著天色漸黑的窗外。
  「小有同學為什麼要逃走呢……」
  小西同學曾經說過:
  『我知道小有很努力,所以不希望她的努力白費。』
  「和同學格格不入,把周圍的期待全攬在身上,玩笑話也當真的可憐性格──」茉莉小姐以說故事似的語氣說著:「那一班本來是要做別的主題吧。因為沒有抽中才變成要準備戲劇,同學失去幹勁,可能也沒有人想帶頭來完成戲劇的準備。也難怪服裝和道具的準備會延遲,想演戲的高中生本來就很少。」
  幼稚園、小學、中學……班上準備戲劇表演的機會雖然不少,但到了高中就幾乎沒有。覺得站上舞台很不好意思,也很少學生想做吧。
  「所以說小有同學她……」
  被趕鴨子上架。
  全班同學把戲劇主角的位子硬塞給她。
  「一開始,她誤以為自己背負著全班的期待,所以可能很開心自己終於成為班上的一員。但是,到了當天、或是最近才發現,自己只不過是代罪羔羊。」
  茉莉小姐說,小有的名字,漢字也許是寫成有子吧,要說發音和愛麗絲一樣也可以(註8),或許就因為這種小小的理由而被強押著當了主角。
  她希望能幫到大家的忙。
  希望能打破厚厚的一道牆,相信沒用的自己也有做得到的事,希望這樣一來可以和大家打成一片。背負大家的期待,回應大家的期待,希望成為其中的一員。
  我低著頭。
  膝蓋上的雙手握得緊緊地,指甲陷入掌心。
  乾燥窮酸的嘴唇顫抖著,尋找該說些什麼。
  「我做的一切……完全沒有意義。」
  我這次又沒有幫上任何忙。一味認為自己能有幫助,甚至違抗茉莉小姐的命令。
  如果我找到小有同學,會怎麼樣呢?只是讓她困擾,讓她背負痛苦的心情,沒有人會覺得開心,只是浪費時間。結果我還在人群中奔跑,以為自己也許可以幫到誰的忙……
  以為自己也許可以成為班上的一員。
  「是啊。」
  茉莉小姐冷冷地說。
  落在我視線範圍外的話語,總是嚴厲、痛苦又現實。
  「今天的你只是讓我生氣,真的很沒用。」
  視線開始濕潤模糊。我忍耐著,像金魚一樣,嘴巴開開合合好幾次,想找到一句話接下去。
  「對不起。」
  因為……
  其實我有發現。
  其實我只是裝做不知道。
  大家閃躲我、無視我什麼的,根本是天大的謊言。
  擅自進行的校慶,只有我被丟下什麼的,只是被害妄想。
  其實我知道。我在女僕咖啡店坐到五點,大家也沒說什麼。小瑪莉拿給我一杯果汁說:「聽說你幫了D班的忙啊,辛苦囉。」牧田同學說了好幾次:「真的很對不起,謝謝喔。」小西同學只要跟我對到眼都會笑,露出她那可愛的笑容。逃避眼神的人是我,所以我才沒有發現大家的溫柔。害怕大家的溫柔而無法跨出去的自己實在太可恥,所以才覺得是大家不理睬我,把責任推到他們身上。
  其實我很清楚,我都清楚,只是我什麼都不做,是我一直在遠離大家。這些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所以,至少在校慶時……我也想要幫點忙……」
  除了從關上的窗外傳來學校的廣播,四周十分安靜,只聽見自己擤鼻涕的醜陋聲音不時交雜其中。在這個被沉默支配的魔女居所,我只想把悲慘的心情關起來。
  「校慶又不是今天就結束。」
  茉莉小姐慵懶的聲音刺激著我的耳朵。傳來好像是校慶實行委員會女生的聲音:『第一天結束了,明天大家也一起加油喔。』接著響起一陣附和的歡聲與鼓掌聲。
  「柴犬。」
  我抬起頭。
  茉莉小姐躺在床上,雪白的臉龐看著我,像屍體一樣張開的四肢,其中一隻手伸向我。
  「我口渴了。」
  說著,茉莉小姐張開手掌,那裡有兩枚百圓硬幣和兩枚十圓硬幣。
  「那個……」
  「我說口渴了,不要讓我重複。」
  「啊,不好意思。」
  她像是睡著一樣閉上雙眼。我從她垂落在床邊的雪白手掌上,輕輕取走二百二十圓。指尖碰觸到她的手,溫暖而柔軟,和像冰冷屍體一樣睡著的她完全相反。這是我第一次碰到她。
  二百二十圓?
  「那個……這個金額是?」
  「我和你的,當作你展現可憐表情的獎賞。快去快回喔。」
  一百一十圓的話,就得回到學校的自動販賣機去買。茉莉小姐喜歡喝番茄汁,我得買回來。
  我拿著二百二十圓站起來,走到門口,回頭看了茉莉小姐一眼。
  或許她正在看著我,我似乎感覺到她的視線。
  但是茉莉小姐依然像屍體一樣閉著眼睛躺在床上,白色的床單上,她的黑髮像華麗的瀑布般流洩下來。
  我走下樓梯,一百一十圓可以買到什麼?要走回學校感覺有些不自在。
  『校慶又不是今天就結束。』
  我走出廢墟大樓,走回學校。先去食堂外面的庭院看看有沒有賣番茄汁的自動販賣機,那之後……
  那之後……快去快回,我會快去快回的。
  我打算回自己的教室跟小西同學說──
  明天,有沒有什麼事是我可以幫忙的?招攬客人、發傳單、掃除、貼海報、整理,什麼都可以,什麼都沒關係。
  只要有我可以做的事。
  請讓我和你們一起做。
  
  ————————————————————————————
  
  註6:女生的名字 祐希的日文發音應為Yu-u-ki,Yuki對應的漢字常為「雪」、「友紀」等女性名字。
  註7:電話號碼 在智慧型手機盛行之前,日本的手機已經可發送電子郵件,而電子郵件信箱帳號和手機號碼並未綁定在一起,所以知道信箱帳號也未必會知道手機號碼。
  註8:愛麗絲 日文發音為Arisu,有子則可發音為Ariko或Yuko。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5 10:24 | 显示全部楼层
  ◆憂鬱症再見◆
  
  
        1
  
  雨聲似乎能為我抹去這個世界的苦悶,所以我一直很喜歡靜下心來聆聽。炙熱的陽光、吵雜聲、喧鬧聲等紛紛遠離,彷彿世界正走近我憂鬱的心情。也許,從那時起,我心中的雨從未停歇。
  拿在手上才發現,相機用的腳架意外地輕,早知道不該自告奮勇說要幫忙,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小西同學搖曳著秀髮,時而站在我前方、坐下、歪著身體,注視著相機螢幕。像這樣重新看著她的背影,我發現她的頭髮比去年長了。她蹲下時,制服的領口與黑髮之間的白色頸項,讓我意識到時間轉瞬即逝。
  校舍的風景明明就拍過千百次,我實在不明白還有什麼可以拍的。她一定擁有精準的眼光,能從我平時視而不見的日常風景中,瞬間捕捉到無可取代的畫面。我頭腦不好又遲鈍,沒有發現無法挽回的日常就隱藏在過往的時光中。只會每每懊悔自己為什麼當時完全沒有察覺?好比想逃離冬天的寒冷般,躲起來用毛毯把自己包得緊緊。
  與其他季節相比,冬天的校舍又暗又安靜,只有雨水強烈地打在走廊的窗戶上,甚至有種人類完全消失的靜謐感。
  看到小西同學示意,我走進社團教室的門。這是我第一次走進攝影社,當然室內也有其他同學,我發現其中一位是夏天試膽大會上曾經遇見的學姊。她正翻閱著桌上滿滿的相簿,看到走進教室的我,眼神像是在說,這是誰?聽到小西同學說「腳架放那邊就好」,膽小怕事的我向她點點頭,將腳架放在角落後準備迅速離開。
  「學姊,那是什麼?什麼時候的相簿?」
  那我就先走了……正想說這一句,小西同學卻像是要蓋過我的聲音似地,開始與學姊對話。
  「啊啊,這個,我把學長姊們的相簿翻出來才發現的。」
  「啊,這個好有趣,這是什麼呢?交叉沖洗?」
  小西同學興趣十足地看著相簿。
  不知如何是好的我,試圖再次開口卻又被小西同學打斷。
  「柴山有看過交叉沖洗的照片嗎?」
  「交叉沖洗的照片?」
  我一頭霧水地搖搖頭。
  「跟一般沖洗方式不一樣,通常會讓色彩對比更鮮明、更獨特。依據底片的不同,沖洗出來的顏色也不同,我想這應該是富士底片。你看,照片是不是都變成紅色的?」
  看到小西同學招手,我走近桌邊。其實我並不完全理解小西同學的意思,不過,相簿裡的照片色彩濃淡的確非常鮮明,看起來就像蓋著一張紅色玻璃紙。從淡淡的桃紅色到血一般的深紅色,營造出些許詭異的氣氛。
  其中一張照片自然地吸引住我的視線。
  地點是教室。穿著制服的女孩像在瞪人般,用銳利眼神看著鏡頭。周圍的世界彷彿染血般呈現鮮紅色,坐在椅子上的她釋放出一種魔女般的危險氣息。
  「那個……」我開口問學姊,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這張照片裡的人是誰?」
  「嗯?」學姊露出訝異的表情,看了一眼紅色照片。「啊啊,這個人,她不是我們社的,是高三生。名字我有點忘了,記得是松橋學姊的朋友。」
  「這位松橋學姊是?」
  「拍照的人。高二時搬家了,所以我正在想是不是應該把這本相簿寄給她,可能是她忘記帶走。」
  「柴山,你認識她嗎?」小西同學瞇起眼鏡後方的雙眼。
  「不,也不是。」我含糊帶過,說了謊。「好像曾經在哪裡見過。」
  「很漂亮的人呢,覆蓋整張照片的紅色似乎更強調她的危險魅力。」學姊從相簿中抽出那張照片反覆看著。「說起來,松橋學姊拍了很多這個人的照片呢。的確很像模特兒,擁有不可思議的魅力對吧。不過,傳言她家裡好像也滿多問題的。」
  「咦……」
  那是什麼樣的傳言?正當我想繼續問,小西同學卻搶先一步開口說:
  「我也知道這個人,上次去高三生的教室玩的時候有看到。」
  學姊點點頭,小心地把照片放回相簿後說:「高三生也快畢業了呢。」
  
  
        2
  
  仔細想想是件理所當然的事。
  雖然茉莉小姐說自己住在廢墟大樓,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就算她是個平凡上學的女孩也不奇怪,不是這樣才奇怪。她的容貌和想法都有些成熟,說她是高三生也很合理。在那棟廢棄大樓從早到晚觀察學校?雖然她是這樣跟我說的,但就算她和其他同學一樣,早上去上學、和同學聊天、上課……放學後像跑社團一樣跑來這棟廢棄大樓,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和高三生完全沒有交流,被騙也是當然,但是小西同學說她有在學校看過茉莉小姐。
  和一般學生一樣,跟朋友聊天、上課……
  不過,茉莉小姐的朋友會是怎麼樣的人?她和朋友一起吃午飯的樣子、在教室上課的樣子,我怎樣都無法想像。
  對我來說,茉莉小姐就是在那棟廢墟大樓觀察學校、像魔女一般的怪人。仔細想想,我對茉莉小姐的事情一無所知。年齡?生日?喜歡的東西?真正的名字?不是都還沒跟我說過嗎?
  『傳言她家裡好像也滿多問題的。』
  這是真的嗎?我想破頭也不知道答案。但如果是真的,住在廢墟大樓、用望遠鏡觀察校舍似乎也沒那麼奇怪了。雖然我無法想像茉莉小姐是一個平凡的女孩,但若是因為這樣的理由,至今仍然從那棟廢墟大樓用望遠鏡繼續觀察的話……
  我回到校舍入口,外面強烈的雨聲敲擊著我的雙耳,雨滴瘋狂地滴落在水泥地面又彈起,幸好我聽天氣預報帶了傘。迎面而來的冷風、斜向的大雨毫不留情地淋濕我的外套。只不過出去一會兒,身體就被凍僵了。小西同學雖然從校舍中捕捉傾盆大雨的景色,對我而言卻是讓人覺得回家就得踏上地獄之路般萬劫不復的光景。我跑步穿越校園,衝進道路對面的廢墟大樓。希望我在這裡的時候雨可以變小一些。
  我用肩膀夾著雨傘,用力抬起半關的鐵捲門,最近因為天氣轉冷,之前總是開著的鐵捲門也常常是關著的。遺憾的是,鐵捲門似乎壞了,無法完全關上。加上沒有鎖,這棟大樓可說是毫無保全,雖說住在這裡的茉莉小姐也是非法侵入……
  我把傘收好,像小狗一樣甩甩身體走上樓。廢墟大樓裡面沒有空調,當然也沒有瓦斯和自來水,但只要到茉莉小姐的房間,應該就有煤油暖爐。
  爬上五樓,身體也一下子熱起來,吸滿雨水的衣服令人感到有些不適。樓梯和走廊一片漆黑,只有手機的亮光。茉莉小姐的房門稍稍開著,透出一些光線。最近也許是因為搬運燈油桶的關係,即使走到五樓也不怎麼喘了,換做前些時候的我,馬上就會疲憊不堪,急著想喝水。
  我朝著亮光走在黑暗的走廊上,不可思議的是,茉莉小姐似乎不在室內,沒有任何動靜。
  我一打開門就看到與平常位置不同的假人,穿著護士服的假人平時應該是倒在房間角落才對。難道它會動?受到輕微驚嚇的我撫著胸口要自己別害怕。這個假人的關節可以活動,呈現舉著什麼的姿勢,似乎有東西掛在伸出來的手中。咦,那是什麼?這是……室內光線微弱,我瞇著眼湊近去看。
  什麼……這、這是……我不禁倒抽一口氣,內心不自覺湧上的興奮感讓我從鼻子發出怪聲。
  純白布料上的蕾絲花樣,這是──
  說實話,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內衣會掛在假人的手上?定睛一看,指尖上還有一條相同的白色內褲,這、這是女生的內、內、內……內褲嗎?
  我感到內心一股騷動,一邊要自己冷靜一邊環顧四周。本來一瞬間以為沒有看到茉莉小姐的身影,但是我錯了,她在這裡。在床上毫無防備地睡著。一如往常地蓋著好幾條毛毯,靜靜地發出呼吸聲。她白皙的臉龐在桌上檯燈的照射下,看起來有些朦朧。地板上點著煤油暖爐,假人立在一旁,直直伸出的手腕上掛著藍色的鐵線衣架,上面是她的制服外套和上衣。
  這、這是怎麼回事?冷、冷靜地想一想,冷靜想想然後分析這個狀況。茉莉小姐在睡覺。對,她似乎在睡覺。然後,她的衣服掛在衣架上……可能是被雨淋濕了吧,一定是為了烘乾才放在暖爐旁邊。
  意思是說……
  我緊盯著眼前這個白色的物體,左右、上下反覆地看了又看。
  吞了口口水。
  這是,那個嗎?在試探我嗎?陷阱?如果我拿了,假人會攻擊我?類似這種圈套嗎?
  非常超現實的光景。穿著護士服的假人伸出手好像在說請,白色的內衣褲就掛在它的手中。
  我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像這樣注視著年輕女性脫下來的內衣褲,除了姊姊之外還是第一次。
  對,沒錯。這、這是茉莉小姐剛脫下來的內衣褲……
  說沒有興趣是騙人的。
  當然有興趣,有興趣錯了嗎?我也是十幾歲的正常男孩啊?觸感讓我很好奇,也很想知道會是什麼味道。如果說自己沒有興趣就不是男人了吧。
  我覺得自己應該有盯著內衣褲煩惱了好幾十秒。
  像要把這個念頭甩開一般,我遠離假人走到茉莉小姐的床邊。
  假人沒有放在暖爐附近,反而放在入口附近,這應該是給我設的陷阱吧。茉莉小姐絕對在裝睡。我只要一碰到內衣褲,她就會說你這傢伙還真是無可救藥的變態、你這個人渣如果不想要我說出去就……一定又會威脅我調查莫名其妙的怪談,這次可不能這樣了。
  「茉莉小姐。」
  我呼喚她的名字。橘色燈光照射下的白皙臉頰,雙眼平靜地閉著,捲翹的睫毛一動也不動。
  「茉莉小姐……?」
  我蹲在床邊,從非常近的距離盯著她的臉看。完全沒有要睜眼的跡象,如果完全不張開,就無法確認我到底有沒有上勾了啊。
  看起來平靜又幸福的睡臉。
  「茉莉小姐……真的睡著了嗎……?」
  我用比剛剛小聲許多的聲音問她。
  她沒有回答。我把臉靠得更近,傳來與平常的草莓香氣不同的氣味。
  我想那是雨水的氣味。
  仔細一聽,耳邊傳來強烈的雨聲。
  為了確認她睡覺的呼吸聲,我把臉靠得更近。距離近到我必須暫停自己的呼吸,免得吐氣在她的臉上。
  再靠近一點說不定可以接吻。
  隨著心臟激烈跳動,我的身體也跟著震動。
  我吞下口水退後,將剛剛忍著的呼吸大口吐出,身體因為緊張而僵硬。當我告訴自己要冷靜的瞬間,邪惡的念頭和畫面又掃過腦海。茉莉小姐脫下了上衣,連內衣褲也脫了,這表示……難道現在是全裸?
  我回想起去年夏天看到的她的雪白身軀,我常常想起那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的影像,沉浸在幻想之中。希望再看到一次,即使只有一點點也好,我想確認。有這種想法的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勁?
  嗯……很差勁,很差勁吧……雖然我自己也清楚……
  「茉莉小姐,起床了。」我輕輕把手伸向她蓋著的毛毯。「如果不起來……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來……」
  指尖觸碰到了米色的柔軟毛毯,我抓著它像在解開繩結一般翻起來──
  她的眼睛微微張開,我慌慌張張地縮手。
  茉莉小姐的黑色雙眸訝異地看著我,抬起頭。烏黑長髮柔順飄逸,她稍微動了動身體。「你這傢伙。」她發出沙啞的聲音,粉紅色的嘴唇說著。茉莉小姐抽出毛毯下的手,和我的想像和期待不同,她穿著紅色的運動服。她瞇起惺忪的雙眼說:「現在幾點?」
  「啊,現在嗎?」我急忙把手機從口袋裡拿出來。「現在是五點四十分。」
  「這樣啊。」她坐起身用雪白的手梳理亂髮。烏黑的頭髮似乎蘊藏魔力,讓人忍不住直直盯著看。「真沒想到,我居然真的睡著了。」
  看來剛剛似乎真的是陷阱。剛剛差點被我看穿一個洞的內衣褲掠過腦海,差點要看出一個洞,內衣褲要是破洞就慘了。內心開始產生莫名其妙的幻想,我用手掩蓋偷笑的表情,洞要開在哪裡好呢……我到底在想什麼啊。
  「那件衣服……是怎麼了嗎?」
  茉莉小姐的運動服裝扮很是新鮮。與我在走廊上看的女同學們不同,穿在這個人身上就莫名有股女性魅力。比如說,胸前拉到一半的拉鍊、落下的肩線像沒把衣服穿好的樣子。
  「看了不就知道。」茉莉小姐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睏。「散步的途中開始下雨,被淋濕的內衣褲穿著不舒服,所以才掛著晾乾。」
  嗯,這些都可以想像得到,但也不用放在那種顯眼的地方吧……我也是淋著雨從學校跑到這裡,制服長褲都濕透了。衣服上的雨水甚至浸濕皮膚,也能夠理解她想趕緊換衣服的心情。
  這時,我又發現一件重大的事情。
  茉莉小姐的內衣褲如果掛在那裡……
  我吸一口氣,盯著訝異地瞇著眼的她的身軀。沒有拉好的拉鍊、拉鏈下方柔軟的隆起。難不成……咦,難不成……現在沒有穿內衣?這樣的話,下、下半身呢?難道也沒穿嗎?
  「你這傢伙在想像什麼都寫在臉上了呢。」
  茉莉小姐抬起頭無言地嘆口氣,我趕緊搖頭否認。
  「我什麼都沒在想!」我才沒有那麼變態。「比起這個,茉莉小姐沒事嗎?沒有感冒嗎?這裡也不是說很暖和──」
  眼神明明想躲開她,視線卻和我的意識唱反調,不自覺地往胸前的拉鍊看去。一邊瞥了好幾眼,一邊幻想如果豁出去把拉鍊往下拉會怎麼樣。真的不行,今天的我總是充滿愚蠢膚淺的想法。可是、可是她沒有穿內衣耶?那拉下拉鍊不就都看見了?就會露出來了?
  「如果說冷,你會幫我取暖嗎?」
  歪著頭的茉莉小姐像洋娃娃一樣,面無表情地說。
  「妳、妳在說什麼啊!」我用怪異的語調大聲說,接著很快地脫下自己的大衣。「請穿上這件!」
  「不要,濕濕的會有味道。」
  她皺著臉說。
  有、有味道?會有味道嗎?我覺得自己不是那種有汗臭味的男生……受到輕微打擊的我,將吸滿雨水變重的大衣折起來,提不起勁再穿上。
  「比起這個,你這傢伙,上星期給你的作業寫完了嗎?」
  「啊,對。雖然比平常難,但還是想辦法寫完了。」
  我從地上的書包裡拿出數學問題集。因為是茉莉小姐命令我去買的,程度算是比較難。可能是拜最近茉莉小姐教我功課所賜,所有問題我都回答了。數學也好、歷史也好,成績比起去年都有進步,連自己也感到訝異。
  茉莉小姐維持從毛毯中坐起身的姿勢,很快地翻閱問題集。看起來像是在對答案,但解答似乎就在她的腦海裡。我盯著她運動服的拉鍊好一會兒。當她偶爾扭動身體,胸前的肌膚就會露出來,好像沒有穿著細肩帶之類的內衣。這表示要是把拉鍊往下拉真的會出事。要是說「啊,我手滑!」再拉下來的話會怎麼樣呢?真可謂是打開一扇神祕的大門,沒想到運動服也可以看起來如此情色。
  「錯三題。一題是計算錯誤、一題是沒專心把問題看清楚,最後一題是常有的誤解。」
  茉莉小姐只花幾分鐘就打好分數,而且還是用記在腦海裡的答案。她把手中的問題集往床上一丟,很無趣似地說:
  「嗯,對你來說真是不簡單,本來打算不到九十分就要給你懲罰。你這傢伙,就算我不在應該也沒問題了。」
  茉莉小姐不在也沒問題?
  聽到這句話,我心中某處彷彿開始躁動。
  「這是什麼──」
  突然,傳來一陣巨大聲響。
  我轉頭看看室內,檯燈照射下假人的另一邊。從開著的門縫中看到的走廊,似乎有什麼東西倒了下來。我深吸一口氣,直直地盯著黑暗的走廊。誰來了嗎?緊張的情緒讓喉嚨附近的血管跳動著。如果是想找祕密基地的不良少年集團就完了,光靠我一個人真的無法保護茉莉小姐,必須想辦法爭取逃跑的時間……
  但是,陷入幻想的我,不安情緒就此結束,門縫中出現的是小黑貓。
  「什麼啊……嚇我一大跳。」
  那是去年茉莉小姐撿來的黑貓。雖然茉莉小姐沒有很認真地照顧牠,也許是附近有住戶會餵牠吧,我也常看到牠徘徊在學校周邊的身影。比起剛撿來時,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了。今天下雨,可能是穿過鐵捲門縫隙上來的。
  我雖然鬆了一口氣,茉莉小姐卻十分平靜。小貓本來先看著我們判斷狀況,後來就逕自蜷縮在暖爐旁。
  我想起那個夏天所發生的事,還有幾秒鐘前懷抱的邪惡情緒。
  我完全沒變,從去年夏天到現在一點都沒變,那時我就用有色眼光看著茉莉小姐。明明下定決心要改變這樣看待茉莉小姐、令人厭惡的自己,結果還是一成不變。
  我回頭看看茉莉小姐,她又再次蓋上毛毯躺在床上,不解地看著我。我感到內心被她看透,忍不住臉頰發熱地低下頭。
  那時,我想著要改變自己。
  雖然無法好好說明,也無法用任何言語表達。
  「請務必要小心。」我說著和當時一樣的話。「還好是貓,如果除了我以外的人闖進來怎麼辦……妳看起來又毫無防備。」
  茉莉小姐躺在床上,有些不愉快地瞇著眼。扭動幾次身體後,毛毯覆蓋的下半身蠢動著,白皙的雙腳出現在床單上。彷彿是泡芙切開之後,從中流出來入口即化的內餡。我不自覺地盯著白色大腿看,那美味的光景很快地讓我幾秒前才決定的紳士想法被打個粉碎。話說回來,下半身不是運動服嗎?難道是裙子?或者是什麼都沒穿?到底是……
  「我之前也說過吧。」茉莉小姐發出很睏的聲音。「我不在乎自己怎麼樣。」
  「又說這種話。」我拚命地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因為我察覺她也許是為了捉弄我才故意把腳露出來。「暖爐也是這樣點著火……發生火災怎麼辦?說不定會一氧化碳中毒死亡喔?」
  「沒辦法啊,天氣這麼冷。」
  茉莉小姐靜靜地說。說不定她真的感冒了,今天看起來有些無力,也沒有下床。等一下去藥局幫她買感冒藥吧。
  茉莉小姐閉上眼睛,柔軟的雙腿回到毛毯底下。仰躺著,表情像在祈禱般喃喃自語地說:
  「不過如果要死,不難看的死法比較好。」
  我聽著她說的話,跪坐在她的床邊,注視著她閉上的雙眼和乾燥的雙唇,小聲地試著問──
  我完全不了解茉莉小姐。她為什麼在這種地方生活、在真正的家裡是怎麼度過、面臨什麼問題、背負什麼煩惱、為什麼要從這麼孤寂的地方獨自觀察學校……
  有時,我會強烈地想要了解她,會變得悲傷、會渴望些什麼。
  我想了解。
  趁著茉莉小姐從我眼前消失之前──
  「茉莉小姐也曾經……」這是我一直以來沒有說出口的疑問,所以聲音也變得沙啞,很難聽清楚。如果她能聽到很好,如果沒能聽到也罷。「茉莉小姐也曾經有過……痛苦到想一死百了的時候嗎?」
  她說過。
  自己對生命沒有執著。
  那代表無論何時失去生命都無所謂嗎?
  所以才如此不在乎危險嗎?
  茉莉小姐睜開雙眼。
  黑暗中,我察覺她漆黑銳利的雙眸瞪著我。
  「有。」
  那是沉重又安靜的嗓音。
  「可是,就算跟你說了又能如何?」
  
  
        3
  
  回到家,家中空無一人。父親不在是當然的,但母親難得在這個時間出門。廚房的燈還開著,應該馬上就回來了吧。
  沒猜錯,換衣服時聽到車子的引擎聲。下樓一看,母親從開著的玄關探出頭來。「對不起啊,我送裕見子到車站去了。」
  「裕見子有來啊。」
  裕見子表姊因為和我們家感情不錯,常常來家裡玩。和年齡相近的姊姊就像親姊妹一樣,我也很受她的照顧。母親說今天她們聊了好久。「本來打算大家一起吃晚餐,但你們卻一直沒回來。」
  我雖然覺得自己有在晚餐前回到家,但被這樣說又感到有些抱歉。
  走回二樓,發現姊姊的房門開著,姊姊當然不在。雖然燈沒開,但樓梯間的燈光讓我察覺有一本書攤開在書桌上。
  我有些猶豫。姊姊不喜歡人家擅自進去她的房間,但房門難得是開著的,桌上那本陌生的書也讓我很好奇。
  我感到很苦悶。就像是必須完成自己不想做的工作,這種痛苦的心情重重地壓在我的胸口。我彷彿被誰帶領似地走進姊姊的房間,一開燈,發現桌上那本書是高中的畢業紀念冊。為什麼會放在這裡呢?裕見子剛剛在看嗎?
  畢業這兩個字,捏碎了我心中某個柔軟的部分。
  姊姊高中畢業已經快兩年了。我就讀的高中也到了高三生畢業的時期,因為我沒有高三生的朋友,畢業典禮應該會一如往常與我無關地結束吧。但是,真的嗎?真的可以毫無關係地結束嗎?
  高三生畢業後會離開學校,茉莉小姐也是……
  難道在對她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我們就這樣分開嗎?
  反正我是個沒用的人,所以我無法從茉莉小姐身上問到什麼,她也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反正根本沒有我能做的事。
  即使她心中有任何煩惱,跟我說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的手自然地伸過去,抱著罪惡感翻著畢業紀念冊。說起來,我從來沒有看過姊姊的畢業照。姊姊極度討厭拍照,說自己不上相,非常不喜歡鏡頭對著她。擺在書桌上的照片,也是姊姊的朋友偷拍的,只看到側臉。家裡只有姊姊國中時期或甚至更早以前的照片。
  我翻過一頁又一頁,仔細地看了校外教學和校慶的照片,但是都沒有拍到姊姊。居然做到連這裡都沒有,嗯……好想看看姊姊的照片啊。
  對了,最後的畢業大頭照總會有吧?
  我很快地翻著紀念冊。
  我記得姊姊是D班,手指滑過頁面尋找柴山的名字。
  但是根本不需要找,放在頁面上的手指因為顫抖而停止動作。
  我說不出話來,低頭看著那一頁,不舒服的感覺讓背脊一陣發涼。
  這是,什麼……
  那裡沒有姊姊的照片。
  正確的說法是曾經有,用過去式來表現就很清楚。
  被割下來了。
  原先應該是印著姊姊照片的位置,被銳利的刀片等工具裁了下來,消失無蹤。只剩她的名字勉強留下來,沒有消失。
  就好像姊姊的存在也從現實中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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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早上不小心把手機忘在家裡。因為校慶的關係,雖然和好幾位班上同學交換了電子信箱,收到的依然幾乎是茉莉小姐的信。在上課中也不放過,命令我到現場去調查一些莫名其妙的怪談。當然大部分都是以白忙一場做收,但茉莉小姐卻不放棄繼續追查怪談。
  放學後,又常常使喚我去車站買Manneken的鬆餅、去超商買番茄汁。如果沒注意收信,她的心情會很不好,所以我今天抱著無法平靜的心情上課。
  只能兩天去茉莉小姐住的大樓一次。今天雖然不是該去的日子,但也許她有傳簡訊給我,放學後我還是趕緊去廢墟大樓看看比較好。
  上課時,我偶爾會看著窗外。從這個地點可以看到那棟廢墟大樓,當然,不使用高性能望遠鏡便無法看見室內的情形。
  宣告午餐時間的校鐘不知不覺地響了,如果茉莉小姐傳簡訊給我怎麼辦?如果她氣我沒有聽她的命令而打電話來呢?我在合作社買了個波蘿麵包回到教室,平常我只會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吃午餐,因為我沒有朋友,沒有理由在熱鬧的教室吃飯。好可憐、那傢伙又一個人吃飯啊……我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的視線。
  不過,如果不是教室裡的那個位置,就看不到茉莉小姐所在的廢墟大樓。所以我只能回到久違的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也許因為沒帶手機讓我放不下心來,居然忘了買飲料。
  茉莉小姐現在也在那棟大樓的窗邊用望遠鏡觀察嗎?或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以一個平凡學生的身分走進高三生的教室呢?如果去食堂,說不定可以看到與朋友談笑風生的她。
  教室的男同學視線都往我這裡看,好像是在嘲笑我。我低頭咬下炒麵麵包的邊緣,合作社的麵包乾乾的很不好吃。今天又忘記買飲料,口感更乾。
  茉莉小姐平常都吃些什麼呢?
  說起來,我從未和她一起吃過飯。雖然她常叫我買蛋糕或鬆餅當點心,也會一起吃,但沒有一起吃過午餐和晚餐。她喜歡什麼食物、平常又吃什麼呢?在那棟廢墟裡面吃嗎?還是好好回家吃?打掃她的房間時,營養補充包和優格的包裝散落在地上,難不成她沒有好好吃飯?
  我再一次感覺到男同學往這裡看,大聲笑著;女生們一直說別這樣啦。他們在說什麼?我討厭被嘲笑、我討厭被捉弄,無法忍受被同情。我也不願意自己一個人,我只是沒辦法融入,沒辦法和大家配合。我受不了場面因為我的無趣發言而降到冰點……
  如果茉莉小姐在這裡就好了。
  如果可以和她一起吃午餐就好了。我跟茉莉小姐在一起時就能做我自己;不用害怕自己是不是被嘲笑、不用察言觀色、不用勉強融入話題;也能正常說話、正常地笑;即使被刁難,也能驚訝地反駁她說:那種事情我怎麼做得到啊……
  那段時光像作夢一樣開心。
  感覺自己真正活著。
  好像有人跟自己說,你活著也可以。
  這裡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只是讓我喘不過氣、無法承受、瀕臨死亡。茉莉小姐也一樣嗎?所以不在學校,而是在那棟老舊廢墟打造屬於自己的空間嗎?
  突然,有人拍我的背,我正好要把麵包吞下去,差點嗆到。「怎麼,柴山難得在教室耶~~」轉過頭,原來是小西同學,眼鏡後方的雙眸促狹地閃耀著。「幹嘛一個人可憐兮兮地吃飯啊?拿你沒轍耶~~我陪你一起吃吧?」
  我感到臉頰發燙,低頭轉過身去輕輕地搖頭。
  「怎麼,別害羞啊。」
  這次是肩膀被戳了一下。我臉色一沉,用側臉對著小西同學說。
  「同情也好、憐憫也好,我都不需要。」
  「啊?你在說什麼啊?真是個麻煩的傢伙。」
  小西同學笑著繞到我的桌子前方,擅自拉出椅子坐下來。接著將手帕包著的便當盒和水瓶放在桌上。
  「有什麼關係,我說要一起吃啊,今天我也是一個人,小瑪莉她們去追高三生了。該怎麼說呢,那算是一種慶祝活動吧。把對傑尼斯藝人的狂熱用在身邊的人身上。」
  拒絕的視線和氣息對小西同學完全不管用。她獨自說著我聽不太懂的話,打開便當盒,炸雞、煎蛋捲和熱狗。內容意外地豐富,外觀看起來也很美味。
  我只能開口問:
  「高三生是……?」
  「你看,高三生不是要畢業了嗎?」小西同學對著便當盒雙手合十,準備開動。「所以對那些受歡迎的學長,趁這個機會表明自己的心意、拍照留念,總之拚命製造回憶。」
  「嗯……」
  我對這類話題提不起太大興趣,一如往常地無法做出很好的回應,咬口麵包想蒙混過去。
  小西同學似乎集中精神在吃飯,默默地咬著炸雞,偶爾把視線轉向我。對到眼我就覺得不自在,急忙低下頭。看著我的小西同學眼睛很大,像寶石般閃閃發光。這麼近距離面對面看著她的臉,應該是第一次。我回想起校慶時,彷彿偶像般可愛的小西同學。今天與當時不同,不僅沒有化妝,頭髮也比較短,還戴著眼鏡,但我的心臟卻不知不覺地跳得飛快。
  怎麼辦,我不會說什麼好聽的話,也不會說有趣的話,但卻不擅長面對沉默。只要對方不說話,我就會擔心得不得了,想著她是不是覺得無趣、無聊、不愉快。
  「那是……」我急著想說些什麼,一邊想臺詞一邊開口:「大家會是認真的嗎……」
  其實我並不是特別想知道,雖然是無關緊要的問題,為了話題能夠繼續我才開口。
  我無法理解對偶像或是帥氣學長們的瘋狂迷戀。
  「所以算是一種慶祝活動吧。」小西同學抬起頭,像偶像般可愛地笑著。「小瑪莉就是啊,也不是真的喜歡,只是覺得尖叫起鬨很有趣……啊,但是當然也有真心喜歡對方的同學,硬要說的話,覺得好玩的人比較多啦。」
  小西同學吃了幾口飯繼續說:
  「我看著小瑪莉她們就覺得,想著自己喜歡的人,果然很開心吧。一整天的心思幾乎都花在那個人身上,那不是很開心也很幸福嗎?」
  「幾乎一整天?」
  我笨拙地回應。
  「對啊,我們也到了談戀愛的年紀,找個喜歡的人,每天只想一直想著他。那個人喜歡吃什麼、喜歡看什麼電影、喜歡看什麼雜誌、喜歡看什麼漫畫。好比說我喜歡《航海王》,那應該很有話聊之類的!」
  說著話的小西同學看起來非常開心而耀眼,所以我又低下頭看著她的便當盒。
  我咀嚼著麵包思考著。
  一整天想著喜歡的人。
  只想著那個人,一整天的心思都花在那個人身上。
  想像她喜歡吃什麼、喜歡看什麼電影。
  這就是所謂的,喜歡?
  我腦中浮現茉莉小姐的臉。
  憂愁、傲慢,彷彿擔憂世上一切的雙眸。
  「怎麼了,柴山,你想吃哪個?」小西同學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我給你啊?一個麵包吃不飽吧。」
  「沒關係,不用啦。」
  「不用客氣啦。只有我一個人吃很多的話,少女心會受傷的。」小西同學用筷子夾了塊剩下的炸雞遞給我。「來,啊~」
  「咦……」
  差點連椅子都要翻過去,我感到耳朵一口氣燃燒起來。
  「開玩笑的,怎麼可能啊,笨蛋!」小西同學吐吐舌頭笑了。「幹嘛臉紅啊。真是的,來,用手拿吧。」
  在意周遭眼光的我真是羞恥。我畏畏縮縮地接過小西同學的炸雞,一口氣放入口中。啊,很好吃。
  「很好吃耶,妳媽媽做的嗎?」
  「今天的是我做的。」小西同學瞇著眼說:「大部分是,雖然是昨天的剩菜。因為我媽在工作,所以家人輪流作飯。」
  「啊,原來如此……」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把炸雞吞下肚。
  該怎麼說,小西同學意外地很居家,很像個女孩子……
  「什麼,柴山你沒有飲料嗎?要不要喝小西家特製的烏龍茶?」
  「咦?」
  當我啞口無言時,小西同學將水瓶中的液體倒入自己的杯子遞給我。想當然耳,那個杯子是剛剛她才喝過的。
  小西同學似乎對這種事不太在意。
  我接過那個杯子,小心翼翼地喝了烏龍茶。
  很好喝。
  剛剛麵包乾乾的口感,被沖洗得一乾二淨。
  
  
        5
  
  放學後,我直接前往廢墟大樓。
  今天的陽光很溫暖,穿外套還覺得有點熱。彷彿在預告冬天的結束,我發現三月也很快就要到了。
  高三生馬上要畢業了。
  鐵捲門半開,說不定她不在。我稍稍放鬆下來地進入黑暗的大樓內,走到四樓的樓梯讓我焦急不已。如果能更快到她那裡就好了,我總是兩步併為一步地上樓。觀察室不見她的身影,說不定在自己的房間。再往上走,來到五樓。為什麼沒有喘氣卻心跳加速?著急、呼吸困難,甚至想把心臟抓出來丟掉。
  會是什麼時候呢?不久的將來,我來到這棟廢墟會感到空虛。即使上樓也看不到她,優美的白色茶壺、桌上的充電器、暖爐和卡式瓦斯爐都忽然消失無蹤。
  連她的氣味都感覺不到的那一天,一定會到來吧。
  也許是明天,也許是今天。
  快要被這種預感壓垮的我匆忙上樓。
  「茉莉小姐……」
  我打開她的房門。
  像我們初次見面時一樣,茉莉小姐在窗邊把身體伸出窗外。
  烏黑長髮隨著冷風飄動,細細的髮尾飛舞。制服外套袖口中伸出的雪白手指不安穩地抓著窗緣。要是稍微鬆開,身體就可能立刻往下墜。
  「妳在做什麼!」
  我不自覺地提高音量,衝到她身邊。
  茉莉小姐若無其事地轉過頭來,一手拿著大台望遠鏡。「望遠鏡有點怪怪的。」一如往常般傲慢又安靜的口氣,那雙柳眉不愉快地皺著。「我可沒有准你這個傢伙今天過來。」
  「對不起。」我一面道歉一面緊張地確認她的手有沒有從窗邊鬆開,保持在隨時可以伸手抓住她的狀態。「這件事我會道歉,請妳先下來吧,不是很危險嗎!」
  「就算掉下去,也不過一死。」
  她不當一回事地說。
  沒錯,從五樓掉下去,不過一死。不過一死,不過一死而已啊。但為什麼要這樣隨便對待自己的生命?為什麼要一副什麼時候死掉都無所謂的表情?
  死了就結束了。
  再也回不來了。
  再也不能說話、不能笑。
  「妳死了我會很困擾!這個狀況下,絕對會把我當成推妳下去的兇手啊!」
  「那也很有趣。」
  茉莉小姐晃了晃伸出窗外的雙腳,轉頭看著我,促狹地瞇起眼往後倒下。我大喊後抓住她的手,原來茉莉小姐的手沒有鬆開。
  「很危險,請不要這樣!」
  「怎麼辦呢?」
  現在她勉強坐在窗邊,只要鬆開手或稍微動一下,我不知道光靠自己的力量是否能撐得住她。
  「妳真是夠了!這裡是五樓,掉下去說不定不會死,只會承受更大的痛苦!」
  這樣一說,她稍微想了想。
  「順便告訴妳,放學回家的男學生一抬頭,就會看到妳的內褲!」
  壓在我手上的重量越來越大,有一瞬間我以為要掉下去了,結果卻是相反。她將身體往房間拉,靈巧地用腳頂住窗邊,說著:「那真讓人不舒服。」之後側臉對著我。「我會下來,你快放手,誰說你可以碰的。」
  被瞪著的我陷入沉默。我自己也完全沒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我隔著她的外套抓著她的手腕,還有腰際。我當然是為了不讓她掉下去,沒做什麼令人懷疑的事,但我卻感到自己的臉頰發燙。她修長的雙腿交疊,強調出那雪白又柔軟的曲線。突然聞到茉莉小姐的草莓香氣,隨風飄逸的長髮飛舞,輕拂過我的鼻尖,這不是草莓香氣,我感到自己快要融化。
  「不要掉下去喔……」
  我說,慎重地放開手。
  茉莉小姐把腳轉回房間這一邊,百褶短裙稍微掀開,差點露出大腿深處。我回想起不斷按下快門的小西同學,緊盯著那裡看,但很可惜的是,沒能拍下決定性的照片。
  「你這傢伙今天來做什麼?」
  當我鬆口氣抬頭,茉莉小姐正歪著頭看著我。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時,茉莉小姐關上窗,可能是風很涼吧。
  「那個……今天我忘了帶手機出門,所以……」我侷促不安地回答:「要是妳有事傳訊息給我,覺得好像不太好。」
  「哎呀,是這樣啊。」
  茉莉小姐冷淡地回應,接著撥了撥垂落肩上的長髮。
  「我沒傳訊息給你,像你這麼無能的人,我才沒事一直找你呢。」
  這樣啊,真抱歉,真是不好意思。
  「我看你呆呆地跑過來,還想說你有什麼事呢。」
  「咦,妳有看到我嗎?」
  「當然,碰巧看到而已。」
  茉莉小姐把手上的望遠鏡丟在床上,自己也躺了下來。躺下去的時候,可能是力道剛好,烏黑長髮散開成了一個漂亮的扇形。她抬起穿著藍色襪子的腳,將腳上的樂福鞋甩在地上。
  我為了找到屬於自己的空間,靜靜地走向床邊。看著她纖細的雙腳,差點又情不自禁。我把視線從茉莉小姐身上移開,移動到從垃圾場撿來的矮桌。冬天時無法在沒有暖氣的房間念書,但唯一有暖爐的這個房間又只有茉莉小姐的桌子。雖然很重,我還是把矮桌撿了回來。最近我在這張桌子上攤開筆記,請茉莉小姐幫我看功課。因為上面鋪了一張從二樓的破銅爛鐵中找到的被子,還算舒適。
  想想也是,茉莉小姐並不是每天傳訊息給我,仔細回想,收到簡訊反而才是難得。
  因為那些簡訊將我的日常帶到這個我從未感受過的異世界。
  到這個地方,到她的身邊。
  無論多麻煩的工作、無論多厭煩的要求。
  都很開心。
  讓我活著的每一天變成彩色的。
  上學、沒有人可以說話、也不參加社團直接回家,這是我真正的日常。不會念書、也提不起勁用功、不擅長與人交談,所以度過灰暗、陰沉、憂鬱的每一天……
  真的是湊巧,湊巧茉莉小姐在這裡,湊巧她對我提出各種無理的要求。
  所以我才有了活著很開心的錯覺。
  我看著茉莉小姐。她仰躺著,從這裡看不到她的表情。沒有怪談調查時,我就像這樣在這裡念書,茉莉小姐偶爾跟我說幾句話,幫我看功課、教我困難的部分、即興地想一些陷阱題考我。
  然後,用望遠鏡觀察我們世界的奇妙魔女,在自己居住的這棟廢墟,將各種不可思議的謎團瞬間解開。
  真的是花上一整天的心思。
  從早上到現在,我一直在想著她,無法從腦海中移除,讓自己的想像任意奔馳。
  茉莉小姐是怎麼看我的呢?假如我不在了,她會怎麼樣呢?如果我換掉電話、信箱,再也不踏入這裡一步呢?茉莉小姐會覺得無所謂嗎?想要買點心或零食的時候,她會怎麼辦?想調查有興趣的怪談時,她會拜託誰?她會自己買燈油搬到這個房間嗎?
  或是繼續用她的魔力擄獲其他人,將他們化為新的奴僕?
  怎麼可以?
  因為茉莉小姐沒有要起床的跡象,我拿出書包裡的課本和筆記翻開,準備把今天的功課寫一寫。多虧茉莉小姐幫我看功課,最近除了國語以外的科目,理解力都提升了不少。「茉莉小姐……」我突然想到一件令人在意的事。「要念哪一所大學?」
  我認為她當然會繼續升學,完全無法想像這個人就職的樣子。
  「嗯。」她維持同樣的姿勢,接著說出幾個知名大學的名字,每個都在都內,要從這裡上學都太遠了吧。
  對,太遠了。
  無論把手伸得多長都無法觸摸般的遙遠。
  她會從我的生活、我的日常中消失。回過神來才發現手上的自動筆微微顫抖著,寫在筆記上的算式也歪歪斜斜。這是茉莉小姐教過的問題。茉莉小姐總是細心地教我,我們肩並肩坐在這個矮桌前直到深夜,她時而嘆息、時而用難聽的字眼罵我很沒用。即使如此,茉莉小姐還是在我身旁,讓我可以待在這裡。
  看著我。
  握著筆的手莫名地用力,筆芯折斷好幾次,沒有辦法好好寫答案。筆芯一直一直折斷。筆芯折斷,不能寫字。我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後天會怎麼樣,下個月會怎麼樣。什麼時候會離開呢?再也不能見面了嗎?我又要變成一個人了嗎?就這樣對茉莉小姐一無所知……
  為什麼我這麼沒用。
  我希望她不要不告而別。
  一點點也好。
  如果她很痛苦,希望能聽她說。
  我希望能幫茉莉小姐的忙。
  「柴犬,我好無聊。」茉莉小姐突然說。我急忙抬起頭,不想讓她發現自己緊閉的嘴唇,臉上浮現沒用的笑容。「你沒什麼有趣的事說來聽聽嗎?」
  茉莉小姐轉過身來看著這裡。帶著憂愁的白皙臉龐、惺忪雙眼半開半閉。
  「有趣的事嗎?」
  「對,無聊死了。最近都沒聽說有什麼怪談,你也沒帶什麼事件來。」
  遺憾的是,我沒有偵探漫畫主角般的特異功能,要是遇到那麼多不可思議的案件誰受得了。
  「沒什麼有趣的事嗎?」
  「有趣的事啊……」
  我努力回想學校裡有沒有發生什麼事,但卻找不到任何茉莉小姐會有興趣的話題。比如說上個月的怪人喵喵事件,或是去年校慶的愛麗絲事件,可不是這麼容易發生。
  「現在就想聽。」
  「什麼?」
  「現在馬上。」
  實在很像任性的大小姐。她的臉靠在床單上,用傲慢的眼神盯著我看。
  「突然這樣說我也想不到啊。嗯……我也是有努力留意茉莉小姐會感興趣的話題……」
  「不是現在進行式也沒關係,你曾經體驗過的以前的事,我也勉強可以接受。」
  「勉強接受……」
  「對了,難得來較量一下吧。」
  茉莉小姐起身,抬起雪白的雙腳俐落地往空中一伸,接著緩緩踩在地上,坐在床邊。
  「較量嗎?」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
  「你這傢伙就像平常一樣,把難解的謎團說給我聽。如果我解開就是我贏,解不開就是你贏。我會對你言聽計從當作獎賞。」
  自動鉛筆筆芯又斷了。
  本來應該要像之前被刁難的時候一樣,反駁她不可能做得到啦、妳太亂來了。但我停下寫字的手,抬頭看著茉莉小姐。
  「言聽計從嗎……?」
  「沒錯,你的任何要求我都會欣然接受……」
  茉莉小姐說完,臉上浮現出妖豔的微笑。雪白柔軟的雙腳交疊,手撐在後面的床單上。外套的衣領敞開,白色上衣的表面積隨之增大,彷彿是在強調胸前起伏的姿勢,胭脂色的領帶像瀑布般垂落在雙峰之間。
  天旋地轉般的感受。我忍住頭暈目眩的感覺,因為恣意奔馳的想像和幻想而吞了口口水。比如去年想像過很多次的女僕裝如何呢?本來以為太陽打西邊出來也不可能看得到,現在卻突然有了真實感。讓她穿一天女僕裝伺候我怎麼樣呢?伺、伺候,到底要伺候什麼啊?柴山祐希你到底在想什麼……或是看看平常看不到的?就像輕輕拉下運動服的拉鍊,或是把哪個角度都看不到的神奇百褶裙慢慢捲上來。
  不、不,等、等等。
  「如果我輸了呢?」
  從妄想世界回來的我問。
  「我想想。」茉莉小姐露出惡作劇的表情瞇著眼。「頂多讓你丟人現眼吧。」
  到底會讓我做什麼……我聞到危險的氣息。
  話說回來,出題讓茉莉小姐解不開?這對我來說就是個大難題。
  「這個謎題……要是真人實事嗎?還是我設計的考題?」
  「都可以。」
  即使這樣說,我也沒有設計考題的智慧,而且我設計的話,茉莉小姐一定一下子就猜到了。怎、怎麼辦,難得的機會,我卻沒有一張可以出的好牌。
  「真無趣,都沒有嗎?」
  茉莉小姐看起來很睏,覺得膩了說不定會直接倒在床上睡著。
  說實話,我非常猶豫。
  但是只要能贏,她就會對我言聽計從……
  「真、真的……那個,什麼要求都會答應嗎?」
  「嗯。」
  「妳應該不會光說不練吧?」
  她輕笑著說:
  「當然。」
  我低頭看著矮桌上自己的雙手,打開手掌感受其中的汗水,我忍著顫抖。
  怎麼辦,浮現在腦海的,是害怕被發現的巨大不安,還有不時夾雜茉莉小姐的女僕裝、護士服等邪惡的影像。
  如果輸了,我應該會失去很多吧。
  但我已經下定決心。
  這是一場比賽。
  「那我就說了。事情發生在昨天,而且有些不可思議。」
  我說了昨天的事。
  關於姊姊的畢業紀念冊。
  
  
        6
  
  「你姊姊的畢業紀念冊照片為什麼會被剪下來……」
  茉莉小姐像在思索般將視線移向天花板。
  「對,這個問題怎麼樣?」
  「這件事你問過姊姊了嗎?」
  「沒有,因為即使不問我也知道答案。」
  沒錯,這個問題我已經有了解答。非但沒有疑問,仔細想想其實是理所當然的事。但茉莉小姐會知道嗎?
  對我而言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但對她來說應該是不可思議的謎團吧?
  「因為我知道答案,所以可以明確地判斷茉莉小姐的推理是否正確。不管有什麼問題,像之前那樣問我都會認真回答,也不會說謊,剛剛也盡量將我記得的都說了。茉莉小姐的推論如果正確,我發誓會認輸。」
  「好啊。」茉莉小姐點頭。「非常有趣呢。」
  接著,她閉上雙眼,手依舊撐在床單上暫時一動也不動,口中念念有詞。
  「剪掉照片……是不是有哪裡需要用到照片。但證件照本人去照一張就好了……說不定拿走紀念冊的照片才是目的。」
  換做平時,只要聽完我的說明,茉莉小姐總是能很快找出答案,但這次她難得陷入思緒的迷宮中。
  我一邊感到勝算在握,一邊靜靜地守著她。茉莉小姐彷彿睡著般閉著眼睛,專注思考著。
  結果如何呢?
  連這個問題也會被解開嗎?
  經過一段漫長的沉默,茉莉小姐微微睜開雙眼。
  「我有一個疑問。」
  「請說。」
  我感覺心臟像要迸裂。
  「這個疑問和問題無關喔。」
  我訝異地注視著她。
  「有姊姊是什麼樣的感覺?」
  「咦……」
  看到我摸不著頭緒的樣子,茉莉小姐試探性地慢慢接著說。她的表情十分疑惑,就像是在世界上第一次看到不可思議的光景。
  「我只是在想身為一個弟弟……有姊姊是什麼感覺。」
  「沒什麼特別……」我無法回答得很好,因為我無可救藥地喜歡姊姊。茉莉小姐應該也很清楚。「感覺不錯喔。那個……我自己覺得有姊姊真好。」
  「這樣啊。」
  她點點頭。雖然不像是很滿意我的答案,她閉上眼睛,接著又睜開看著我。
  「我投降。」
  她說。
  「什麼……」太快了,我本來打算等上好幾個小時。「真的嗎?這麼快就要投降?」
  「嗯。」茉莉小姐點頭。「聰明如我都不能馬上解答,一定是訊息有缺漏或是思慮不夠周全,所以繼續想下去也沒有意義。」
  「妳問我什麼我都會回答啊。」
  「你這傢伙已經把解答需要的資訊都告訴我了,我沒有什麼可以問的。」
  為什麼可以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呢?
  難道沒有想過我故意隱瞞資訊的可能嗎?
  「那……」我用顫抖的聲音說:「就是我贏了……」
  「嗯。」茉莉小姐瞇著黑色雙眸點頭。她抬高下顎,露出潔白牙齒。「雖然不是很開心,但是你贏了。你要什麼獎賞?希望我為你做什麼呢?」
  我在制服長褲上擦了擦手汗,從座墊上起身走近坐在床上的茉莉小姐。
  烏黑長髮、吸血鬼般的白皙美貌,蠱惑的雙唇中、如一顆顆小珍珠般的牙齒,堅硬寶石般的黑色雙瞳。她彷彿等待接受般閉上雙眼。
  「說出你的願望吧。」
  粉色雙唇呢喃著夢幻的話語。
  我還有些猶豫。我很想看女僕裝,但是昨天看到假人身上的護士服,又覺得護士服也不錯。選哪個好呢、穿什麼好呢,我的願望沒有盡頭,願望實在太多,即使永遠在一起也絕對不夠用。
  「茉莉小姐……」
  我把手伸向閉上雙眼、毫無防備的她。
  不管要碰哪裡都是我的自由。
  光滑的臉頰也好、柔軟的雙唇也好、胸前的兩個隆起也好、百褶裙中伸出的雪白雙腳也好。
  我很想碰。
  不是我跟她拿零錢時那種輕微的碰觸。
  不是我要防止她墜樓時隔著外套的碰觸。
  而是碰觸更柔軟、更重要的地方。
  「茉莉小姐,我可以碰妳嗎?」
  我的聲音很沙啞。
  聽到我的詢問,茉莉小姐閉著眼睛輕輕點頭。
  我張開因為緊張而顫抖的手指。
  我的心願、願望,我所追求的。
  多到數不清,不勝枚舉。
  我的手指碰到了她的長髮。
  指尖感受到綢緞般的滑順觸感。
  我輕撫著她的頭頂。
  小時候,姊姊會像這樣安慰我。
  溫暖的回憶再次浮現。
  「請好好地……珍惜自己。」
  呼吸因為太緊張而差點停止,即使如此我還是說出口。她閉著眼睛,眉毛稍微動了一下。
  「睡覺的時候記得鎖門,鎖鏈我也可以幫妳裝,等等我會去五金行買。」
  茉莉小姐微微睜開眼。
  她用充滿疑問的黑色雙眸抬頭看我。
  「還有,不准坐在窗邊,要是真的掉下去怎麼辦。」
  她的眉毛呈現不愉快的形狀,在被她反駁前,我繼續說:
  「還有……雖然我很弱,完全沒有用處。但妳有煩惱的時候請跟我說,不要什麼事都一個人承擔,也好好跟我說吧。每次都是茉莉小姐聽我分享心情,但我對茉莉小姐的事情卻什麼都……什麼都……」
  關於喜歡的人,所有事都想要思考、不管什麼都很在意,自己的想像一整天只繞著她奔馳。
  如果這種感情叫做戀愛──
  我一定是戀上了這個蠱惑人的魔女。
  不知道在害怕什麼,我的眼皮像痙攣般不斷抖動,完全無法直視她。
  「這就是,你的願望?」
  「是。」
  這樣就夠了。
  現在這樣就夠了。
  「不行喔。」
  聽到她拒絕的話語,我緊閉雙眼。
  接著收回剛剛碰觸她的雙手。
  「願望只能有一個。」高傲的魔女似乎輕笑了一聲。「所以,我接受你的第一個願望。」
  正要收回的雙手被溫熱包覆。每一個被碰觸到的細胞微微地震動後炙熱地燃燒,灼熱感甚至傳達到我的心臟。我睜開眼,茉莉小姐用一隻手抓住我的手。她的力量很微弱,只要我鬆手就會掙脫。
  她瞇著大眼抬頭看著我,粉紅色的雙唇愉快地上揚。
  我的手被帶往她的臉頰。
  妖豔的魔女將我的手貼在她的臉頰上,感覺很冰冷。
  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高興,只是呆呆地回望她。
  真狡猾。
  願望只有一個,不過,自己心中的某處其實也猜到她會這麼說。
  我雖然對茉莉小姐一無所知,但似乎不是什麼都不知道。
  她像睡著般閉著眼,浮現出迷濛的神情,用我的手摩擦臉頰。奇妙的感覺爬上我的背脊。
  「這是你提出這個問題的獎賞。」
  我回望著她,預感自己弱小的心靈將被點火燃燒。
  「人不能永遠逃避,做為獎勵,說說你最後一個心願吧。」
  逃避?
  妳在說什麼啊,我的雙唇試圖反駁。
  身體像凍僵一般,連呼吸都有困難。
  茉莉小姐,妳在說什麼?
  難不成──
  「在這之前,我必須先聽你說。」
  她說著,睜開眼睛。纖長的睫毛如花朵綻放,中央閃著溫和亮光的黑曜石,在燈光照射下如燃燒般閃閃發光。
  「剪掉照片的是你的家人吧?」
  茉莉小姐……
  啊啊,不要說。
  不要說。
  明明想逃離,卻像被鬼壓床般動彈不得。我的手腕只是被她輕輕地抓住,卻完全動不了。
  「你的姊姊只留下側臉的照片。也許找得到更久之前的照片,但是年紀太小。可是發生了必須要用到照片的情況,無論如何都必須把畢業照剪下來,恐怕也沒有時間取得原來的底片吧。再整理你目前為止的發言之後,答案自然很有限──」
  太狡猾了。
  明明知道卻裝作不知情的樣子。
  拜託妳不要說……
  摸著她臉頰的手感到深陷其中的痛楚。
  茉莉小姐正面看著我冷冷地說:
  「那張照片成為你姊姊的遺照──」
  
  
        7
  
  她的話像萬箭齊發般落下。
  「已經是半年多前的事了,第一次拿到你的手機,我偷看了通話紀錄。當時我也說過,你每天不斷打電話給你姊姊,幾乎都在同一個時間,午休和放學後,時間如此固定讓我感到非常奇怪。雖然我不知道你姊姊是學生還是社會人士,但實在很難想像她可以每天在同一個時間接電話,對方一定也有方便或不方便的時間。我也想過會不會是當作鬧鐘,但一天兩次的可能性很低。於是,我得到一個結論──你單方面在午休和放學後打給姊姊,證據就是你一片空白的來電紀錄。」
  真是冗長,我完全沒料到這麼久以前的事還會被挖出來說。
  不知何時,我的手離開了茉莉小姐的臉,跪在地上低著頭,盯著她藍色襪子的腳尖。她從天而降的話語,像冰雹般落地發出劇烈聲響,貫穿我的頭和肩膀,刺痛我體內最深處。
  「以前我說你的臉很女孩子氣,你曾經說鄰居把你錯認成你姊姊還受到驚嚇。的確,你的臉又白又瘦,頭髮長長後被誤認為女生也不奇怪,而且姊弟一定也長得很像。但那個認錯的鄰居不但嚇到還逃走,又是怎麼一回事?誇大其辭也太不合理,一定是受到必須逃跑的衝擊──比如說,看到應該死去的人化成鬼魂出現。」
  什麼啊,我心想。
  居然是這一點。
  居然因為這麼無聊的話題露出馬腳。
  「你的表姊買來送你們的吊飾也一樣。裕見子買了三個吧。你第一個選的是那個外星生物。但從你的話聽來,你家有爸爸、媽媽和姊姊,從你今天說的話,我知道你的雙親依然健在。這樣一來,裕見子買的吊飾就少了一個。也可能是吊飾不適合爸爸,所以她有準備別的禮物,但也不能消除因為無法收禮而沒有買的可能性──」
  「已經夠了……」我用沙啞的聲音呢喃。
  「從這種種跡象,加上你今天所說,推測的答案只有一個,你的姊姊已經不在人世。她生前幾乎沒有留下照片,勉強只有一張畢業紀念冊的畢業照。你姊姊房裡的照片只有拍到側臉,很難想像不喜歡拍照的人會把自己的照片用來裝飾房間,但如果不是本人,是第三者放的就不無道理。」
  姊姊真的幾乎沒有留下照片。
  只有遊樂園拍的照片和畢業紀念冊。
  「現在照片的編輯技術很發達,只要是正面照都可以加工,但只有拍到側臉就真的沒有辦法了。畢業紀念冊的照片當然就成為最佳素材,沒有掃瞄機的話只能把照片剪下來,於是你姊姊的照片就被剪下消失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感受自己的鮮血在體內翻滾沸騰,我緊握拳頭。
  「你沒有看到姊姊的遺照嗎?為什麼不去看呢?」
  結果,到最後,一切還是被她看穿。
  「我……」終於張開的嘴唇十分乾燥,乾掉的口水感覺很不舒服。「因為我無法接受……我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突然這樣死掉,我完全不能理解。姊姊昨天還笑笑地和我一起看電視,還借我書……」
  「你姊姊為什麼過世?」
  「自殺。」
  我的呼吸在顫抖。回過神來,我的肩膀因為大口喘氣而上下大幅擺動,下腹部也因為痙攣而像肚皮舞般滑稽地晃動著。
  「但不是這樣的,雖然我不知道事實,但是不是這樣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因為無法清楚說明而煩躁,我一面喘氣一面斷斷續續地說:「雖然判定為自殺,但根本不知道為什麼死。突然衝向奔馳而來的卡車……目擊者很多,所以被判定為自殺。」
  「這樣啊。」
  茉莉小姐只說了這一句就陷入沉默。
  我繼續盯著她的腳尖。
  真的不明白。
  完全不明白。
  姊姊為什麼會死。
  有什麼苦惱的事?傷心的事?胸口像要炸開一樣,無法繼續活下去般痛苦的事?
  如果,真的是這樣,為什麼什麼都不跟我說?
  我不懂。
  一直強忍住的情感湧上心頭、不斷膨脹,幾近破裂。
  什麼嘛。為什麼大家都要這樣獨自承擔,為什麼都不說出口。
  不說怎麼會知道呢?怎麼能傳達呢?不是到處都有願意傾聽的人嗎?說不定我也有能幫上忙的地方,為什麼一句話都不說就離開?
  茉莉小姐也一樣,為什麼什麼都不告訴我?為什麼要說那種話?自己死了也沒關係?有關係,完全有關係,我覺得很有關係。說自己死了也沒關係的人,有想過別人的感受嗎?這不是很自私嗎?留下來的人該如何是好?我就這麼沒用、這麼不可靠嗎?真是的、真是的,為什麼什麼都不跟我說!
  「如果有什麼煩惱,就說啊……死了就無法挽回了不是嗎?為什麼要這樣隨便地死掉!結束自己生命最差勁了!我該怎麼辦才好!完全沒有察覺的我有錯嗎!什麼都不說,我會知道嗎!我、我……」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說話的?我不知道。我的話語支離破碎。回過神來,模糊混濁的世界中,我聽到四周的結界開始崩壞的聲音,我大喊著、控訴著,吼叫著這個世界有多糟。把自己的無力歸咎在別人身上,不斷嘆息。
  即使這樣做,姊姊也不會回來。
  我不想承認。
  對我而言,這個世界讓人活得很痛苦的事。
  自己是無能又無力的爛人的事。
  姊姊死掉的事。
  絲毫沒有察覺她煩惱的事。
  一切的一切,我都不願意承認。
  自己不過稍微分心,重要的人就死了,再也回不來。
  這太不合理,太過分。
  太痛苦。
  「祐希。」
  似乎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頭望著發自天空的聲音,淚流滿面的臉頰,突然感到來自兩側的溫暖。
  我反覆眨了眨眼,視野慢慢變得清晰,茉莉小姐的臉龐浮現眼前。她用對世上一切感到憂愁的神情,黑色雙眸往下看著我。
  茉莉小姐微微張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她難得找不到適當的話語。
  感覺像所有的一切都壞了。這一年,我認真守護、保持祕密的部分就這樣輕易崩解。是誰下的手?是我自己嗎?魔女的話嗎?我不知道。醜陋又悲慘的後悔之情如洪水般流瀉,成為不止的淚水與汗水,從我的每一個細胞噴出,從體內滿溢出來。
  茉莉小姐專注地看著這樣的我。
  「我最差勁了。」乾燥的喉嚨讓擠出來的話都壓得扁扁,我討厭自己的聲音,不只是聲音,我討厭全部的自己。女生般的容貌、沒有勇氣的祐希、無能又無力的沒用頭腦、輕易退縮封閉自己的脆弱性格──全部都很差勁。「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為什麼姊姊會死,我想永遠也不會知道吧,因為我什麼都沒能察覺。」
  有時候,我太想知道答案而打給姊姊,當然,電話早已被解約,還收到空號通知的訊息。
  不過,我無論如何都想確認。
  想知道。
  我想知道她的心情。
  「柴犬。」
  茉莉小姐捏著我的臉這樣叫我,才知道剛剛那聲「祐希」只是我的錯覺。
  「我不是你姊姊的替身。」
  我當然知道,我當然明白。
  「但是,我可以跟你一起思考這個問題,直到找到答案之前,和你一樣,當作我們共同思考的課題。」
  我閉上雙眼,感覺自己被非常柔軟、溫柔的觸感所包圍。我緊緊抓著,用力呼吸甜蜜的香氣,流下眼淚。
  無法挽回的事物、錯過的事物,讓我怪罪自己、燃燒自己、內心像要融解般、殘酷灼熱的悲傷現實。在痛苦得難以生存的這個世界,這股溫暖溫柔地包覆我。我吶喊了無數次、喘息了無數次,發出悲慘的哽咽。
  「謝謝你告訴我。」
  耳邊傳來茉莉小姐的這句話。
  沒錯,到頭來,我也一樣獨自承擔、什麼也不說。
  也許,我希望她幫我擊破──
  從把自己關在房間的那一刻開始,時間就此停止的束縛。
  我喊著她的名字,不停悲慘地哭著。
  
  
       8
  
  高三生的畢業典禮結束後,感覺校園變得有些寂寞。
  畢業典禮上,每當叫到高三生的名字,我都專注聆聽,但依舊不知道誰是茉莉小姐。結果,她的本名和班級我都不知道,也別無他法。如果像國中畢業典禮一個個上台還好,這間高中的畢業典禮,上台領取畢業證書的只有畢業生代表。
  從那之後,我沒有再踏進廢墟大樓。
  不好意思見面是其中一個原因,也害怕看到空蕩蕩的房間。我還有太多必須正面面對的事實,光是這一個又一個的現實就讓我陷入混亂。
  其實我知道。
  教室裡的大家其實很溫柔。
  與關心我的小西同學度過的時光非常奢侈,非常快樂。
  這個世界其實沒有那麼糟糕。
  偶爾被悲傷的事實打倒而感到沮喪,淚水止不住、無所適從地只想大喊。
  即使如此,活在這個世界並沒有這麼困難。
  其實我都知道。
  所以,我必須接受這一個又一個的事實。
  今天的太陽很耀眼,讓人感受到春天氣息的暖風吹拂。我走出校舍,無力地走在前往校門的路上。當然沒有她傳來的簡訊,尋找怪談的女孩已經畢業了,沒有把她內心懷抱的痛苦告訴我。
  所以,我的腳步比平常慢,不需要買鬆餅,也沒有簡訊催促我。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時拿出手機,反覆確認有沒有收到任何新訊息。期待明明沒有意義,我垂下肩膀嘆了口氣。
  和她度過的這一年,真的轉眼即逝。我不需要再服從她任性的要求,也不會再被使喚去做勞力活。
  但是……
  我走出校門,抬頭望著廢墟大樓。陽光很刺眼,為什麼呢?不應該去想寂不寂寞的,但情緒卻難以抑制。
  第一次抬頭看這棟大樓時,我嚇了一跳。因為有個女孩看起來像要自殺,慌張地想上去阻止的我,和平常的我截然不同,也許是想到姊姊的事吧。
  陽光接近刺眼,我瞇著眼抬頭看著五樓的窗戶。
  窗戶開著。
  我找尋著陽光反射的微小光亮,但耀眼的陽光讓人看不清楚。
  那時,我發現自己的深信不疑似乎有什麼重大的誤會。
  在攝影社的教室,小西同學曾經說過,她去高三生的教室時有看過茉莉小姐。學姊也說過,這個人是高三生,茉莉小姐應該是高三生沒有錯。
  但是,那個人真的有認真上學嗎?本人說自己住在那棟廢墟,從早到晚觀察學校。如果茉莉小姐完全沒說謊會如何呢?如果只是剛好去學校的時候,碰巧被小西同學看到了……
  不管怎麼想,學分不可能夠,不可能畢得了業吧。
  我感到全身發涼。正好看到要騎腳踏車回家的田口同學,我急忙叫住他,拚命拜託他把腳踏車借我十分鐘,條件是請他一瓶果汁。我踩著田口同學的腳踏車,用飛快的速度騎到車站,確認自己身上有多少錢之後,到車站附近的Manneken買了鬆餅。對了,當我問她要念哪所大學的時候,她說了好幾間,一般在這個時期早就確定學校了,如果她正常畢業、正常考試的話……
  我完全無法想像,完全沒有現實感。
  我知道的茉莉小姐,不會正常去上課、也不會正常接受考試。那個人從早到晚用望遠鏡觀察學校,是個魔女般的怪人。
  那才是我知道的茉莉小姐。
  我再一次騎著腳踏車回到學校,感覺分秒必爭。如果不這樣,說不定又會被要求做什麼莫名其妙的事。那樣也不錯,內心不知為何感到雀躍又溫暖。
  心中抱著對田口同學的歉意將腳踏車丟在一邊的我,溜進開著的鐵捲門。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5 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1425367898 于 2017-10-25 12:58 编辑

      解 說
  
高倉優子(自由撰稿人)



  把「男人」一概而論可能有些失禮,但是多數男性是否都希望被傲嬌美女冷淡又溫柔地嘲弄呢?某個美女跟我說:「想討男人歡心就絕對不能對男人百依百順,吃飯時幫忙夾菜、倒酒當然不行,讓對方幫自己做才有意義。」「我無法贊同,不管有沒有男人緣,作人不能這樣。」聽到我的反駁,她冷冷地看著我說:「笨蛋,他為妳做了這麼多之後,只要報以一個微笑就好。這是最好的獎賞。」
  原來如此,她說的話也許沒有錯,我看了本書《魔女青春推理事件簿1》之後才這樣覺得。
  主角柴山祐希不只外表平平、成績也不好,是一個在班上沒有歸屬感的高一生。當然不受歡迎,甚至還是在午休和放學的固定時間打電話給姊姊的姊控。可以說是差勁草食男子代表選手的他,在學校旁邊的廢墟大樓遇見了自稱茉莉的神祕美少女,故事就從這裡開始。


  延伸至腰際的筆直黑髮讓人印象深刻,我從未見過頭髮這麼長的女孩。

  她大大的雙眼緊盯著我,這樣被女孩子盯著看是從未有過的經驗,我感到自己的臉越來越紅。


  從這些文字可輕易得知茉莉具有神祕氣息的美麗,以及祐希立刻被她不可思議的魅力所吸引。但是茉莉不僅僅是美少女而已,還是個「超級傲嬌」(加上思路清晰)的美少女。

  「你這傢伙,叫什麼名字?」稱呼第一次見面的祐希「你這傢伙」、強迫他當偵探調查發生在學校的怪事、命令他一一報告結果、擅自規定只能兩天去廢墟大樓一次、擅自給他取名「柴犬」、對他說「你這傢伙真無趣」等等各種責罵……明明非常過分,祐希非但沒有生氣,甚至還有些高興,對茉莉言聽計從。
  如果美女的「微笑」是男人們的獎賞,對祐希來說,茉莉不時露出的雪白大腿、草莓般的香甜髮香、教導自己功課就是獎賞。柴犬從飼主那裡得到飼料,不管祐希受到多隨便的對待,他還是頻繁進出廢墟大樓。傲嬌美女與草食男……不,應該是女王與僕人的絕對主從關係就此成立。
  本書中的茉莉就像個安樂椅偵探(註9)一樣,指揮祐希解開發生在學校的各個事件和謎團,並採取這樣的形式寫成了四篇連續短篇。也就是以日常生活中的謎題為主題的校園推理。

  每到黃昏時刻,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原始人會出現在舊校舍後方,發出不明吶喊聲,全力奔向校園另一頭後消失。為了解開傳言的真相,茉莉要求祐希去監視原始人。原始人真的存在嗎?還是只是常有的「學校怪談」?同時是畢業校友的實習老師也捲入這次事件,讓故事有了意料之外的發展。(〈原始人快跑〉)
  收到攝影社小西同學的邀約,參加學校後山試膽大會的祐希,他們聽到不該存在的女孩哭聲,傳說那是在這座山中失去眼睛的少女幽靈……(〈亡靈望遠鏡〉)
  因為茉莉的指令,祐希負責抓捕每年在校慶中出沒的「恐怖蟑螂男」。但是,隔壁班的表演服裝卻憑空消失,受到小西同學的請託,祐希又多了一項找衣服的任務。(〈變裝惡作劇〉)
  接著最後一篇是稍微拉近祐希與茉莉之間距離的〈憂鬱症再見〉。
  順暢的筆觸讓讀者一頁接著一頁,在讀者被完全吸引的同時痛快解開謎團。另外,四篇雖然各自獨立,但讀完整本,其中一個巨大的祕密才被揭曉。除了文筆流暢,做為一本推理小說,高品質的伏筆設計和收線方式都是作者的特長。
  〈原始人快跑〉在二○一三年六月獲得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提名(第六十四屆,短篇部門),這個獎是頒發給當年發表的推理小說中最優秀的作品。雖然可惜沒有得獎,但對當時出道不過一年半的新人而言,已經是莫大的榮譽。

  在這裡我要重新介紹本書作者。三十三歲的相澤沙呼出生於一九八三年。二○○九年、二十六歲時獲得東京創元社舉辦的推理長篇文學賞「鮎川哲也賞」而出道。出道作品《午前零時のサンドリヨン》是一部青春推理小說。講述的是主角須川一見鍾情、有著不為人知過去的女高中生兼魔術師酉乃初,運用她魔術的技巧解決發生在學校裡的奇妙事件。懦弱的男高中生與美少女的偵探組合,可說是作者最拿手的戲碼。
  獲獎時,評審委員北村薰表示:「雖然故事背景是高中,但從筆觸卻感受到超越年齡的『老練』。」山田正紀也說:「總之給人十分熟練的印象,文章也頗具巧思。活潑又優秀的作品。」等高評價讓人印象深刻。
  這裡擷取作者本人部分的得獎感言做介紹。


  作品中放入許多自己喜歡的要素。要特別標註保存的話,應該是「魔術」、「戀愛」、「高中生」、「青春」、「密室」、「日常謎題」、「大腿」吧。我相對地喜歡溫柔的故事,結果就變成這樣像鬆軟甜點般的小說了。


  出道的第二年,推出「酉乃初的事件簿系列」第二集《ロートケプシェン、こっちにおいで》。隔年二○一二年發表本書《魔女青春推理事件簿1》,和他的出道作品相同,塞滿作者喜歡的要素,讓我很驚訝。說是除了「魔術」以外全部都有也不誇張,感覺還加入了「廢墟」、「浪漫」、「妄想」等關鍵字。
  我深切體會到作家在自己喜歡的領域一決勝負還是最好的。本人寫得很開心的作品也能確實傳達給讀者,讀者也能成為書中的一員,沉浸在「戀愛」、「青春」、「高中生」的世界裡。這不就是閱讀的樂趣嗎?
  不過,茉莉的魅力還真是讓同性讀起來也感到心跳加速,祐希也因為不時偷看她而心動,擅自產生邪惡的幻想。


  她手上拿著粉紅色的護唇膏,像在塗口紅般將之抹在唇上,嘴唇有些濕潤亮澤。我有好一陣子盯著慢慢移動到嘴角的護唇膏前端看,棒狀的唇膏像在舔舐般滑過嘴唇的輪廓,增添鮮豔的光澤。塗抹下唇時,嘴唇輕微柔軟地反彈;稍稍進入雙唇縫隙時,茉莉小姐集中精神的表情。茉莉小姐一句話也沒有說,閉著櫻花色唇瓣,彷彿在確認觸感般魅惑地動了一下。

  茉莉小姐躺在床上,有些不愉快地瞇著眼。扭動幾次身體後,毛毯覆蓋的下半身蠢動著,白皙的雙腳出現在床單上。彷彿是泡芙切開之後,從中流出來入口即化的內餡。我不自覺地盯著白色大腿看,那美味的光景很快地讓我幾秒前才決定的紳士想法被打個粉碎。話說回來,下半身不是運動服嗎?難道是裙子?或者是什麼都沒穿?到底是……


  完全沒有心機嗎?或是明知故犯?茉莉在祐希面前完全做自己,沒有任何掩飾。偷偷看著這樣的茉莉的祐希,與其說是「戀愛中的男孩」,不如說是「忠誠侍奉主人的小狗」更為貼切。被戲弄的感覺十分可愛,閱讀過程中非常有趣。
  以一本詳細描寫高中男生的性啟蒙的青春小說而言,本作品非常優秀。續集的《魔女青春推理事件簿2》出版時,因為雜誌《小說 野性時代》而讓我得到採訪作者的機會,他這樣說:
  「這個系列本來就是想要描寫像茉莉這樣的女生才開始的。雖然因為想不到題材苦惱良久,但描寫她的性感場面非常開心。」

  最後,本書不是只有「戀愛」或「性」等青春的關鍵字就結束了,也提到關於「生命」這個沉重的話題。不只是因為往事而受到創傷的祐希,書中許多描寫也展現對於懷抱痛苦人們的關懷。找不到自己的歸屬、得不到別人的理解……對於這樣的人而言,與某人的相遇就像射入心中的一道光,並且,是讓人能感受到「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活下去」的優秀作品。
  不論是正處在青春期的人,或是青春已成往事的人們,希望你們都能好好享受這個充滿現採草莓香氣的新鮮世界觀。透過本書,絕對能體驗又酸又甜的青春時代。

  ————————————————————————————

  註9:安樂椅偵探 Armchair Detectives,是偵探小說所塑造的一種偵探。與一般偵探間最大的差異是,安樂椅神探無須奔波勞碌,只要坐在舒適的安樂椅上,聽、看命案的線索,就能推理出真凶。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5 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1425367898 于 2017-10-25 12:57 编辑

本楼重复了,就像日子一样。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5 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1425367898 于 2017-10-25 12:56 编辑

本楼仍然是重复,就像人生一样
发表于 2017-10-25 18:5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佬录入,根据个人经验,有解说的书都很不得了
发表于 2017-10-25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看起來就很高尚大的書,應該挺燒腦的0.0
发表于 2017-10-25 20:28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书!!如果已经是五年前的书,希望还有继续出!!
发表于 2017-10-26 09:1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会是很棒的书
发表于 2017-10-26 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录入大大能让我看到这么好的书!
感觉本作品的推理并不是主要,更多的是为了展示人物。简单的讲,就是男主有故事,女主超好舔真棒
然后去搜索了一下,台版第二卷11月6号发售。日文是叫マツリカ・XXXX吗?是的话那么日版也只有3卷,第三卷今年8月,但是1,2 卷似乎12年13年发售过然后16年又换了封面(我跟你们讲台版这个封面也是新的233333)
这作者书还不属于哪个文库,直接写的角川书店
萌新长见识了
发表于 2017-12-17 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信至 于 2017-12-17 01:06 编辑

时间进展真快,一本就过了一年了……这是没准备写长还是后期事件密度会变大啊。
话说,也许是我想太多了,但是总感觉爱丽丝那个案子里茉莉当时说不定也在参加学园祭,所以她才会这么固执地要男主呆在咖啡厅(以免和他撞见),最后要男主下跪也是很不寻常,加上电话中还传来了“杂音”和“动静”,说不定是茉莉在这段时间里从男主眼皮底下溜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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