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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入間人間]美少女乃求斬之道1[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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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6 15: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美少女乃求斬之道1
————————————
轻之国度epub组录入
作者:入間人間
插畫:珈啡貴族
譯者:吳松諺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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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本文特别严禁转载至SF轻小说频道和轻小说文库
————————————

那名美少女,是個殺手。
她深信不疑地認為,祖父家裡擺了把「刀」,
而自己也正好有用刀的「性情」和「能力」,
是命運的安排。
從前因「意外」而雙手失去功能的女高中生——春日透渴望殺人,欲將危害世界的「超能力者趕盡殺絕」。妨礙她斬殺超能力者的人,一概照斬不誤。
今夜她依舊是口銜日本刀四處遊盪,尋找獵物。
但想不到某一天,一個從她刀下撿回性命的男子,為復仇而接近了她……








目錄
序章「透」
序章-2「明」
序章-3「無明」
序章-4「錯誤」
次章「超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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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5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該存在於那一帶的東西,現在誰也看不見。
住宅、電線桿、人。
沒有任何物體遮掩天空,只有荒涼大地支配這整面水平。
構成城鎮的一切全都消失無蹤,不留半點痕跡。
然而這失去應有之物的舞台上,應有之物卻已備齊。
兩個人。
少女,與怪人相互對峙。
面罩附有鳥喙的怪人,與身穿制服的少女正面相對,彷彿隨時會衝上前去一決雌雄。
少女的武器是日本刀,但奇怪的是,刀竟是以口持用。柄銜在嘴裡而呈水平的刀尚未出鞘,和少女的雙眸同樣冷硬。支撐那鋼鐵的雙顎與齒牙,與平穩得像在吹口哨的唇瓣湊在一起顯得十分怪異,而如死人般無力下垂的雙手與脫了鞋的雙腳更是讓她加倍怪異。
相對地,怪人手無寸鐵,採中段架勢,腳貼地而行。戴手套的雙手隨固定頻率顫抖,並以握碎虛空的動作試圖克制,約束著怪人自己。隨動作越發增大,手套下的第二指節外翻的幅度也愈大。和那奇妙打扮迥異的直挺站姿與端正姿勢,終於展現了與其相符的異狀。
兩人有如只捲起聲音的風,不帶動一片雲朵、不撼動一寸大地,融入這片景色般悄然前進。
為窺見將在幾秒後到來的結局。
少女與怪人的「刃」,要切開彼此。
少女平靜的唇猛然咧起,露出一口皓齒與其緊咬的刀柄。
嘴角起了波紋,隆起的雙頰成了險峻山嶺。
從正面看來,宛若滿懷歡喜的笑靨。
為何少女會用如此特異的架勢窺伺怪人的首級?
為何怪人要從潛藏在那奇異面貌底下的深淵中覬覦少女的性命?
這故事便是從此開始,走向這場對決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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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5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江火如画 于 2017-9-6 16:00 编辑


序章「透」


從至今以來的案例推斷,這次應該也會進展得很順利,但還是取決於大人們怎麼做。我必須配合他們的步調,因此需要做點大動作給他們看。當我審慎推敲那會不會在日後成為指向我的跡象時,同學朝我喊來:「喂!快點掃~」看來我是不經意停下動作了。這時候用沒勁的表情回答比較好吧,於是我給了她一個不情願的苦笑。
接著我扭身,重新咬住倚在肩上的掃把。選竹掃把令我悔不當初,根本是鬼迷心竅。柄有夠粗,用力又怕咬碎,得時時注意力道。
既然會認為妝點校門與停車場之間的樹的落葉落花堆起來有礙觀瞻,一開始就別種嘛。我一邊將它們掃成一堆,一面思考治本的方法。可是抬頭一看,這些櫻樹都長得那麼大了,想移走恐怕不簡單,把周圍土石填回去也是一番工程,恐怕為時已晚。原來如此,挺聰明的嘛。我不禁以這般好像有點錯誤的前提來讚嘆校長。
可能是昨天下雨的緣故吧,略顯褪色的櫻花瓣黏在地上掃不起來。和我掃同區域的同學刮地似的用力掃,但我照辦肯定會累死自己,只好半蹲著做做樣子,隨便掃掃。
「現在是想聽我接著叫妳認真掃嗎~?」
同學又盯我了。大概是不想只有她自己一個在認真吧。
該怎麼偷懶……偷懶……呵呵……馬上就找到藉口了。
「今天掃乾淨了,明天還不是會滿地都是。」
「是沒錯啦。」聽我望著春韻猶存的櫻樹那麼說,同學也表示贊同。
成為高中生的這三天以來,打掃時間總是堆滿這些沒營養的對話。除非櫻花完全謝光或整棵樹不見,否則這種對話還會繼續下去吧。
「……………………………………」
假如某一天。
樹真的毫無前兆地消失了,大家會作何表情呢?
或許會露出周遭人們看見我的那種表情吧。
「可是啊,叫我們來這裡打掃,不怕我們也出事啊?」
「咦?」
「妳也有聽說吧,有人失蹤的那件事。」
同學將手指如線堆般交纏勾動,試圖表現出某種恐怖東西。
那變動不定的動作,無法表現特定形象,但能表現一種湧出的感覺。
「聽說那是超能力者搞的鬼喔。」
「……好像是。」
「要是他發瘋跑進學校來怎麼辦?而且說不定他其實人模人樣,還彬彬有禮地直接從校門進來,結果是個專挑美少女的高潔變態狂,那他第一個要找的……不就是我嗎?這時候就讓給我吧!」
同學似乎也不是真的擔心,開玩笑地拜託我讓出不動如山的美少女冠軍寶座。我只是含糊地笑了笑,移開視線隨口應付。
校門邊一個人也沒有,這種狀況下有心人士溜進來……
「也對。」
那的確是很令人頭痛的事。
鐘聲在我們閒聊時響起,打掃時間到此結束。所幸同學掃得很熱心,落葉落花掃了一大包,不會挨罵。
「丟垃圾跟收掃具那些,嗯,就讓我來代勞吧!」
她綁起垃圾袋口,並開玩笑地要我欠她一次人情似的說。
我跟她從國中就認識了,說起來,我也習慣了啦。
「如果可以踢垃圾袋,我是能自己丟啦。嘿~」
我在絕對不會踢到任何人或物的方向小心地慢慢抬起右腳,惹來同學一陣笑。我們倆就這麼在輕笑中告別。對對對,就是該這樣。
製造這種狀況撇開嫌疑,是很重要的事。
我走向鞋櫃,跳過下午課程,思索放學後的行程。
我要以代理人的名義,替父親出席自治會會議,立定活動方針。假如今晚也要動手,就得配合好才行。光是想像,我的大腿內側就不禁顫抖。
於是我對自己顫抖成這樣是來自什麼情緒稍微作了番推測。
我想到三種可能答案,挑選其中最好的臨陣亢奮當結果。
溫柔吹入校門的春風捲起櫻花漩渦,往我的背推了一把後連同花瓣分成兩邊,輕易地超越了我。
同時將頭髮與制服袖襬導向未來般地向前撫動。
我停下腳步,目送風兒離去,等待顫抖停息。
「……唔唔唔。」
我過去的確失去了些東西。
但我也堅信,我生命的齒輪是從那一刻開始真正契合起來。



「呃,所以希望各位能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設法讓超能力者的危害不再擴大……」
那根本是在放屁──我在內心如此想著。
超能力的存在公諸於世以來,距今已有十三年。
那陣子的事,我仍記憶猶新。因為當年我住的地區發生一場大規模動亂,因此事情曝了光。有個人將過去隱藏在社會暗處的超能力者猖狂行徑全抖出來,成為轟動社會的大新聞,超能力者也從此走進人們的常識之列。
現在,聚集於這鎮民中心的義警隊員也沒有一個不知道超能力的存在,從年過六十的自治會長到我這樣的新面孔都不例外,完全是跨世代的普遍常識。而對於擁有那種能力的人,社會觀感也相當一致。
他們擁有常人所沒有的特殊力量,就我們這些凡人來看,明顯是紛爭的火種。事實上,我們的現況就是如此。一部分逃到鄉下避鋒頭的超能力者,在我們這鎮上築起巢來,令人大傷腦筋。他們似乎誤以為那種能力等同施暴的通行證,肆無忌憚地到處作亂。如此一來,不只鎮上治安會惡化,其他縣市對我們的觀感也不好。就像野生動物棲息地遭侵占而遷移會引起的問題一樣。
最近還有多名女性在夜間失蹤。說是失蹤,其實大家心裡都認為她們早就沒命了,只是沒說出口而已。但名義上,巡邏項目裡還是擺了條「協尋失蹤人口」,雖然我覺得那是警察的工作。
若再以野生動物舉例,好比在別的城市設法招攬驅逐害獸的專家,可是其他區域的麻煩也還沒根除,這樣鄉下地方自然會被往後擺一樣。
這麼一來,能不能提供保護只是其次,成立這個義警隊其實是為了社會觀感而被逼出來的。說穿了就是怕太太們或某某團體囉嗦,我們才被推出來每晚巡邏。
剛搬來這裡就得揹這種義務,真是三聲無奈。
「這對觀光人數有很大影響,我們自當全力改善治安……」
自治會長說的問題,我們根本是看得見,搆不著。老實說,根本插不了手。我知道治安惡化的確會導致周圍縣市疏遠,做什麼都把我們排除在外,可是個人能提供的幫助實在太有限了。即使我們有自治會,規模也沒大到有足夠影響力。我只能暗暗打呵欠,祈禱這件事和會長的廢話能快點結束。
現在不方便拿手機出來,只好轉頭看時鐘。
我為什麼要挑前排座位呢,這樣連打瞌睡都不行。
這時──
我發現後排座位有個和義警隊很不搭軋的少女。
大了一個尺碼的制服蓋住了她的頸部,臉小得令人印象深刻……喔不,也不是小,應該說短比較恰當。臉顯得很短,加上緊緻的下顎輪廓,感覺有點奇特。不過去除掉這點,那成熟穩重的表情和烏亮長髮深有魅力,使我忍不住不禮貌地直盯著她看,連自治會長的話都快聽不見了。
對上眼了。她朝我微笑,使我慌了手腳,趕緊轉向前,會長的聲音也回到耳裡。實在不怎麼好聽。
其他來開會的全都是大叔,怎麼會有個女孩夾在中間?
她在沒什麼好看、好聽的鎮民中心裡顯得格外醒目,讓我很好奇。
我在會長致完詞後又轉過身去,少女和其他大人稍微寒暄幾句,正要離開。我不禁嚇了一跳。其他大人已司空見慣了嗎?誰也不覺得奇怪──她用腳開了門。套著黑褲襪的腳趾扭開了門把。
看著她罩在長袖底下的雙臂像沒有意識的棍棒固定不動,一陣寒意從我腦殼底下搔爬起來。
「新來的,今晚拜託你嘍。」
有人在我站著發愣時向我說話,又嚇得我背脊一繃。往搭上肩膀的粗獷手掌回頭一看,原來是會長。也許是我表情緊繃起來,他有點誇張地哈哈大笑。
「哎呀,那傢伙似乎專挑女生和小孩,你用不著那麼緊張啦。」
「喔……」
我只是因為一下班就被叫過來開會還拖到這麼晚,感覺很哀怨而已。
而且第一天巡邏就有我的份。在事情明朗之前,先叫我們這些年紀小的墊背就對了。
算了,這部分我就認了吧。
不過那對在離去時晃動的袖子讓我印象深刻,我不禁問:
「那個,關於剛剛在後面的那個女生……」
「嗯,喔,那是春日家的女兒,好像是代替爸爸過來的。」
長舌的會長聊自家孫女似的說。
「可是那個女生好像──」
他明白我為何含糊其詞,解釋道:
「她的手在小時候出了點事。是怎樣來著……」
「這樣啊。」
看來那就是我感到異物感的來源。
雖然很膚淺,但我仍起了些近似同情的感覺。一想像自己也變成那樣,就悶得不敢想下去。
或許不太禮貌,但我就是會去想像那種事。
「說到小孩,我家的孫子阿明去年當了學生會長……」
這樣都扯得上?傻眼之餘,我也為他硬轉的功力暗自佩服。
想找人代替自己,可是每個人都串通好了似的背著我。
看來是舍我其誰了吧。我只好苦笑著擔下聽他炫耀的工作。
看來無論是交際還是公司,新人都是一樣難混。



果然是今晚就要開始巡邏。知道以後就沒必要再陪那些大人了,於是我簡單招呼幾句就離開了鎮民中心,不讓他們用閒聊拖住我。
既然大人們今晚就要行動,就得先下手為強。
我在外頭停車場的緣石坐下、脫鞋。穿褲襪是由於我以腳代手,必須細心保護的緣故。我用腳從書包取出手機,點選通訊錄中母親的號碼後用腳趾夾住向上一拋,再用肩膀接起緩緩升起的手機,歪頭夾住。
每次這樣用電話,我都有點緊張。
要是哪個動作出錯就糟了。儘管我訓練絕對足夠,但自信不是那麼容易維持的東西。
母親接了電話,我跟著告訴她今天要在祖父家過夜。祖父從兩年前祖母過世後就是一個人住,得有個人定期照看他,我便主動接下這任務。父母雖然都沒說出口,但我知道那幫了他們很大的忙。住祖父那兒對我也非常方便,希望他們盡量拜託我。
走沒多久,黃昏也開始退至幕後,讓夜色登台。在這個菜農還能自產自銷的鄉下地方,最近也有愈來愈多農田整了地變成住宅,外縣市的大超市也跟著一間一間蓋,使得當地的老字號超市在上個月吹熄燈號。走在如此常見的鄉下道路上,感覺有點冷。
今晚或許會有一波不像春天的寒流呢。
我經過柿園,走進遠離新興住宅區的老街,祖父家就在街口右邊。在我小時候建造的鄰居家,都在幾年前拆光了。
原因有天災、有人禍。就結果而言,周圍視野變得很開闊。
以前有人說這裡撐不過下一次颱風,不過它倒是頑強得很,一轉眼就過了五年光景。
原本想偷個懶,用嘴上叼的書包按門鈴,不過想用一整個面按個小點果然不容易。雖也想過換個角度用角去敲,但傷到電鈴就麻煩了,只好乖乖出腳。對祖父應話後,他馬上就出來了。
即使沒有事先通知,有得是時間的祖父仍然笑嘻嘻地來接我。
或許一部分是髮型影響吧,我一直覺得他和長○○雄(註:此指長嶋茂雄)頗為神似。
「祖父,今天也麻煩您照顧了。」
「別那麼多禮。」我過分拘禮地鞠躬問候,讓祖父眉開眼笑。
我們見面總是如此。由於能逗祖父開心,我一次也沒省過。
進了門,跟著祖父往裡頭走的途中,我默默注視地板縫隙暗自竊笑。很好很好,今晚要掩護我出門的地板和之前一樣寡言,堅固得很。
「晚飯吃了嗎?」
「還沒。」
「好好好,我來弄。」
妳先休息吧──祖父催我去客廳坐,我跟著照辦,乖乖地等。只見祖父以不像老人的速度在廚房忙進忙出,準備晚餐,那輕快的步伐連我都想參考了。
一點關心可以帶來這麼誇張的效果,可能是血統的緣故吧。
祖父愛吃中式菜色,桌上滿滿都是那類料理。不過因為我怕辣,所以紅通通的乾燒蝦仁其實用的是番茄醬,甜甜的我很喜歡。
我用腳趾抓住湯匙,一如往常地用餐。
不能在別人面前用筷子,實在有點悶。
「妳的腳真的很軟耶,我就完全不行了,會骨折。」
祖父模仿我的姿勢彎起右腳,但湯匙還進不了嘴裡一半就唉出聲了。
他似乎努力試了一陣子,最後撐不住向後翻了過去。
「習慣以後,其實還滿簡單的喔。」
祖父難為情地搔著頭坐起來。他那個動作我並不討厭。
「好,那就盡量吃吧。」
「開動嘍。」
我雖不懂他在「那就」什麼,但還是一口接一口地吃。
雙臂失能以來,我生活的一切就變為訓練。所謂的人類社會,基本上都是以人有雙手雙腳為前提所構成。既然絕大多都是那樣的人,構造理所當然是如此。再怎麼關懷社會弱勢都有所極限,各地都有自己的一套基準。
可是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不如說正因如此,我才覺得這個世界是個樂園。
咀嚼時,我絕不張嘴或說話。自七年前遭遇不測以來,我一直貫徹著這點。這讓祖父誇我很懂餐桌禮儀,但另一方面,同學們卻認為我不近人情,還有幾個朋友以為我是家室顯赫的大小姐,但其實只是小康而已。
我父親在電器行工作,母親在補習班教課,哥哥是普通的大學生,弟弟是隨處可見國中生。
我的家就是這麼稀鬆平常,而我出生在這裡。
無中生有地誕生了。
「好吃嗎?」
「嗯,很好吃。」
我放下湯匙笑著回答。用腳趾夾湯匙的訣竅,我也練得很熟了。
我曾摸索嘴含湯匙把湯送進嘴裡的方法,結果剛起鍋的味噌湯澆在鼻子和臉頰上,燙得我滿地打滾。那次真的很慘,想不到我也會有發自內心慘叫「啊嘎嘎嘎!」的一天。
老實說,在那之前我還自認腦袋不錯,後來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脫線,至今仍沒有答案。
「今天要住下來嗎?」
「要,明天要穿的制服也帶了。」
我這麼說跟著往書包一瞥,祖父瞇細了眼。他高興的時候,眼皮好像特別重。
我高興,祖父也高興。
這樣皆大歡喜。
晚飯後,我在祖父放的熱水泡了一會兒。納涼。睡覺。
「……不對不對。」
我當然不會真的睡,在棉被裡翻動。
這個有壁龕的房間本來是祖父的房間,是我耍點任性跟祖父討來的,他現在睡的是祖母的房間。我說喜歡這房間,並不完全是謊言。
只要伸長腳敞開紙門,躺著的我也能見到夜空。其他房間都只能看見圍牆,這裡沒有多餘的東西遮蔽視線,我很喜歡。車燈不時像浸濕般快速穿過中庭的牆面和對面的屋簷。即使在鄉下,夜裡路上同樣有人車往來。
必須小心謹慎。
等光線消退,我豎起耳朵,等待家中不再有任何聲響。必須等到祖父睡著才能行動。
我不必等太久。
幸虧祖父是個信奉早睡早起身體好的模範老人。
……就這樣,那一刻在深夜之前到來了。
我鑽出棉被,將準備好的衣物如斗篷般披在睡衣上。
扭動上半身調整位置之後──
拿我的刀。
祖父家裡,擺了一把真正的日本刀。
它是我喜歡這個家的最大原因。
儘管不是名刀,刀刃還是利得輕輕碰一下就會受傷,更別說用來砍人了。
當然,那並不真正屬於我,是祖父從祖先那繼承下來的。
而今晚,我要借它一用。我咬著刀鞘提起來,調整好位置後從外側纏上腰帶固定在腰間。雖然我一個人沒辦法穿衣服,只要勤加練習,還是能用腳在低腰位置繫上腰帶。
其實不帶刀鞘最輕鬆,但有些時候沒有鞘也很麻煩,再說不必要的暴露容易使刀刃平白受損,鞘不能不帶。
這部分只能再想辦法折衷處理了。
「收在哪裡……有了,應該是這個。」
我將腳伸進底下的櫃子,靠觸覺找出那個。用腳趾拿出來後,從頭套下去。可能是吸付了不少存放地點的味道,灰塵味很重,血腥味也是。
但沒有這個可辦不了事。迷彩搞定後,我來到外側走廊。
走玄關可能會吵醒祖父,所以我從中庭外出,沒穿鞋的腳直接感受到土地的冰涼。吸飽夜寒的土地,使我意識不由自主地集中在腳底。啪啪啪、啪啦。腳步聲晚一步才跟過來似的。
上了馬路,地面與溫度的質感又不同了。走在土上,有種在做某種不能做的事的感覺,但站在馬路上就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彷彿天下任我遨遊。
我檢查刀鞘角度,以免鞘尖拖地。
一瞥熄了燈的祖父家後,仰望夜空。
很不巧,今天烏雲蔽月。不過它遲早會再露臉的。
就像日升日落一樣。
我所企盼的夜晚又來了。
這一次像是真正的臨陣亢奮,大腿內側又抖了起來。



「這是什麼?」
那是看似木板變了色的祠堂,我詢問後帶頭的大叔回答:
「那是菜農的直銷站啦,你沒看過啊?」
「呃……是喔。」
菜農直銷站啊,我腦裡還是沒有畫面。他那樣問我,感覺像在刻意設一堵牆,劃清自己和外地人的界線……這樣的自我意識使我不敢多問。
「這麼晚了,會有女人在外面走嗎?」
「就是有才會有人失蹤啊。」
一起在鎮上巡邏的中年男子以沙啞的聲音回答。他似乎和我一樣沒什麼幹勁,兩支手電筒往前面亂照,而我們就像在光線指引下行動。
「這麼晚了還在外面遊盪,是她們自己活該吧。」
「太自私了吧。」
雖然明知說那種話也於事無補,我還是忍不住抱怨了。
我們已經在負責區域巡了三十分鐘,但別說女人,就連補習班下課的小孩都沒看見。
「最近小孩大多是家長接送啦。」
世道亂嘛。我問一句,他都會很規矩地回一句,想必是很無聊想找話說吧。
我也覺得很無聊,一點勁兒也沒有,不過又多少有點緊張。
即使目前被害者都是女性,下一次是誰可沒人曉得。而事實上,確實是有失蹤的人。
「也不一定是真的出事啦,搞不好是離家出走或跑去旅行什麼的。」
「……你真的這麼想嗎?」
他沒回答。也許是怕禍從口出吧。
是沒錯啦,那部分誰也說不準。就算模糊不清,犯人還是可能潛藏在這個鎮上。為什麼我們要在這種狀況下巡邏呢?鎮上各位大德想送死就自己去吧,我想珍惜自己的性命。
反過來說,只要我能活命,其他人死光了我也無所謂。
「有人說是妖怪搞的鬼耶。」
「咦?」
隔了一小段時間,讓我一時沒聽懂他在說什麼,有點慌張。
「有個傢伙在車上看到,還到處在鬧說看到只有一雙腳裸以下的腳ㄚ在路上走呢。還知道要走人行道,這個妖怪搞不好還滿守規矩的喔。」
「是喔……」
「不過,因為這樣,那個到處在鬧的傢伙被發現是酒駕就是了。」
說著,他肩膀晃了幾下,剛才那是笑點嗎?我一想到可能遇到殺人魔,表情就僵得根本笑不出來。
配給我們防身的八角棒像砂糖做的,很不可靠。萬一遇到犯人,我大概會嚇得手腳不聽使喚,做不了什麼抵抗。腳現在這麼抖,逃不逃得了都成問題。
假如對方是妖怪,那我更是沒轍。
啊啊,煩死了煩死了。我最討厭配合這種人際關係了。
我又不是自己想來過鄉村生活,只是應公司需要調職來這裡而已啊。
好想趕快回都市的想法一天比一天深。
接下來要走的地方,是個人煙稀少、靜悄悄的田間小路,想到就悶。不配鬧區給我是欺負新人嗎?遇不到人就算了,連路燈也沒有。
「這附近也有其他人在巡,出事就大聲喊,應該會有人來幫忙吧。」
我那缺乏危機意識的搭檔還是一樣老神在在。
感覺到危險沒先落跑就不錯了啦。我臉側向一邊偷酸一句。
我心寒地走在這時節果實顯得空空洞洞的柿園邊,歪七扭八的樹枝在夜影遮掩下彷彿變形的人骨,又尖又刺,看了就不舒服。
夜風吹來它們也無動於衷,只有雜草和不知哪颳來的櫻花瓣在蠢動。
四周好安靜,幾乎只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在這種夜裡,有人憑空消失了我看也不奇怪。被這風吹著吹著,我們搞不好也會突然變成沙粒,飛得無蹤無影。
超能力者啊……直接認定他們就是犯人沒問題嗎?
沒問題吧。我沒多想就接受了。畢竟大部分的壞事都是他們幹的。
嫌疑比妖怪重多了。
不過,這樣又有另一個問題。
「那個……我有一個可能有點笨,或者說早該要知道的問題。」
「嗯?」
「為什麼超能力者都在做壞事啊?」
十三年前那件事以來,他們就像動物園毀壞而脫逃的猛獸般到處肆虐。我知道有些是精力過剩為所欲為,但總覺得其他普通點的傢伙們好像也都是先幹壞事。
「我說你啊……假如你,嗯……可以隨便摸女人胸部。」
「啊?」
「你會摸嗎?」
他無視我的反應自顧自地說。既然這樣,我也只好先把疑惑擺一邊,搔著頭回答:
「這個嘛……當然是恭敬不如從命啊。」
總覺得我態度變得很卑屈。
對方聽了直點頭,接著轉回前方,繼續舞弄他的手電筒。
「……所以是什麼意思?」
「有奶能摸直須摸啊。既然藏不住,不如就光明正大一點嘛。」
原來他在講超能力啊。虧我還有點期待他是想報好康的給我咧。
但是照對話脈絡來看,他說得的確沒錯,使我為自己感到丟臉。
……先不管他的比喻,假如他們的動機真的都那麼膚淺──
那麼他們還真的是一群順從本能的怪物。
是該全部趕走。
「不過超能力者的想法,也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啦。」
「喔……」
那倒是。我是個正常人,也沒見過那種人。
話說回來,超能力的規模到底可以大到怎樣?
「不會有可以翻天覆地的能力啦。」
「是沒錯啦。」
既然不足以顛覆社會,到處被人驅逐,所以實際上也沒厲害到哪裡去吧。
就是因為那種不怎麼厲害的人打腫臉充壞人,才會被政府盯上而招致毀滅。
簡直是報應。
「只是年紀大了,看法也有點不同了。」
「什麼?」
那聽起來有點像自言自語,但我還是問了。
簡直有如在凜冬長嘆,吐出萬千唏噓的身影,活像個龍鍾老人。
「弄成這樣好像有點太過火了。」
還來不及問那句低喃是什麼意思,一陣強風吹過。
彷彿將話尾捲走的風,撼動了我耳廓深處。
全身寒毛隨之倒豎。
腳步晚一拍停下,脖子一縮。
風中似乎夾雜了點急切的叫聲。



即使想靠努力跨越所有困難,仍免不了有碰壁的時候。
例如背突然發癢就真的很傷腦筋,可比人之三急。我也很想當場躺下來蹭地,但如果被車輾到就不好玩了。
所以只能忍到不癢為止。不過忍的時候,怎麼走都走不直。
最後還會癢得雙腿扭來扭去、蹭來蹭去,幾乎忘了原本的目的。
……算了,先不說這個了。
這算有辦法解決,其他無可奈何的事還像山一樣多。
對我或普通人都是如此。
無論如何苦苦追求,信念也不是每次都能喚來奇蹟。
但只要意志堅定,寬廣的大地全都是我的路。一旦立定方向,決心獨自踏上征途,哪怕這條路未經任何鋪整、沒有任何指示,也總有抵達希望的時候。
即使那是其實得走上千百年,根本走不完的距離,只要堅定意志勇往直前,就不會「不可能」。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指的就是這道理吧。
因此我抱持著絕對的信念,走自己的路。
就算不會有一個可期的終點,此時此刻,我仍走得隨心所欲。
我從沒鋪柏油的路穿過柿園,走向新興住宅區。發現了散漫搖晃手電筒的軌跡後,更加慎重地跟蹤。在這種鄉下地方,晚上會刻意開手電筒走路的人就只有義警隊了。即使是精神異常的人,也會想走在亮一點的路上吧。
凝目估算,距離還有一大段。燈光有兩道,有如黑夜中蠢動的飛蛾。兩人一組行動是理所當然,沒有打算分頭的樣子。
……兩個人啊。一個人可以輕鬆偷襲,兩個人就得考慮不順利時該怎麼處置了,畢竟聲響並不在我掌控之下。我稍微再靠近點,查看他們的武裝,用的是八角棒。就我看來,在鎮上帶著那種東西遊盪的人還比較可疑呢。
他們平時也沒接受什麼格鬥訓練,感覺不到多大威脅。
這會是一場能否戰勝自己內心緊張的考驗。
我繼續保持同樣速度跟蹤義警隊員,不時觀察四周環境尋找動手時機。不是每個人都像祖父那麼好睡,只要有兩三聲大喊,說不定就會有人出來查看。雖然我就算事情鬧大也能輕易躲藏脫身,但還是想把該善的後一次做完。
所以,我得極力避免目標出聲。
人在緊急時,不是叫就是保持沉默。
逼到臉旁的東西爆炸了就會叫,死到臨頭就發不出聲。
由於這因人而異,不管怎麼做都需要一定的心理準備。
無論如何,都沒有直接撤退的選項。
在還有距離時,我勾起右腳。
踢動鞘尖使柄彈起,在掉回去前彎腰咬住柄,再配合鞘回到原位的動作抽刀。若想成抽的不是刀而是鞘,後半其實不怎麼難。我更加小心地壓低腳步聲,拖著嘴裡的刀般加大步伐。腳踝像自由了似的劇烈脈動。
彷彿某種結凍的東西融化了一樣。
義警隊員們走進住宅區入口的公園。在這被櫻樹圍繞的寂然盛景中,感到落櫻紛紛的我發覺這樣不太妥當而踩住身上披的布扯下它。火熱的肌膚受夜風吹撫,使得後膝一陣涼。
自己也像把出鞘的刀,暴露在世界中。
我思考走位,設定最適合行動的位置。在住宅區的路上打鬥,得設想車輛碰巧經過的狀況才行。
我繞到他們背後,小心翼翼地前進。
並注意將每個動作做到最好。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這份緊張真令人陶醉。我的感覺不僅沒有萎縮,還逐漸融入意識之海。
往他們空門大開的背每走一步,都會在耳根震出巨響。
我咬平嘴裡的刀,猛踏一步。
在腳步聲中,驟然浮出他們感官的深洋。



我為該不該說出聽見聲音猶豫了一會兒。
因為「要是惹上麻煩怎麼辦」這麼一句窩囊的話吊在那後頭,試圖把它拖在喉嚨裡。搭檔似乎沒發現,默默地向前走。
怎麼辦?我盯著在我手裡的棍棒乾著急。居然(可能)要用上這傢伙了。
裝作沒聽見算了?可是這樣,如果……
萬一真的有人被攻擊了?
站在受害者立場,我也希望有人能救我。
為使這份期待成真,我也得站上相應的立場才行。
換言之,假如我在發生這種狀況時視而不見,等同樣的事落在我身上,也不會有人來救我。縱然我的想法稱不上善良,結果我還是說出來和搭檔商量了。
「那邊好像有人在吵,你有聽到嗎?」
搭檔止步轉身,瞇起一眼。好滄桑的表情。
「那邊是哪邊?」
「大概,是這邊。」
畢竟是夾在風中,我不太確定,只能姑且斜斜指出棍棒。搭檔往棍頭看去說:
「住宅區那邊啊……嗯,在別組的巡邏路線上。」
我錯愕地抬起頭,往那方向伸長脖子豎耳聆聽。
然而得到的只有吹得脖子冷颼颼的風,沒有聲音的後續。
「會不會……是聽錯啦?」
但願如此。說不定只是哪個傻學生在鬼叫之類的和平小插曲。
「……管他的,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他慢慢地動身,我的眼跟著掃向他粗壯的肩膀。
有種用眼球深處拉救命繩,卻被拉過去的感覺。
「要去看啊?」
「不然我們是巡心酸的嗎?好了,快走。」
搭檔說完就往聲音來處走去。怎麼辦?我又停下來煩惱。
「喂~?」
大概是看我畏畏縮縮而不耐煩了吧,搭檔以抽象的方式催我。
我「唔」地咬起唇。
假如抵死不去,結果什麼都沒發生,肯定會變成笑柄。
光是想像被這些人恥笑、瞧不起就讓人上火。
為了避免這種「恥辱」,我終究是放棄深思,跟了上去。
假如這裡只有我,我絕對不會去。
因為有兩個人,就會莫名地比較安心,同時也有種虛榮。
這兩樣都是足以遮蔽我心思的溫暖和情緒。
我們在住宅區的路上走了一小段,進入兒童公園。這裡四面種滿櫻花樹,白天或許還好,晚上看起來陰森森的。隨後,我跟著搭檔穿過林子,向裡頭探望。
裡頭沒多少遊樂器材,礙不了視線。
以成人身高可以一眼望盡的這座公園裡,沒有任何人的動靜。
「……好像,沒東西。」
太好了。我大嘆一口氣。隨後迎風搖曳的櫻樹發出聲響,嚇得我跳了起來。沙沙沙,枝椏的摩擦聲響和海浪聲頗為相似。
風中的殘櫻有如白浪滔滔,在公園中起舞。
「不過都這種時間了,應該要有一些燈光了吧。」
搭檔歪歪脖子,拿手電筒往公園照。我在他身旁一起搜索,但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他似乎沒多想,習慣性地開始在園裡走動,我也像是被牽了繩似的一起繞起來。這公園不大,一下子就巡得完吧。
然而這也不好,假如什麼都沒發生,他會不會當我是太膽小胡思亂想?唔唔,我開始思索如何挽回顏面,可是我勇敢的一面也不是那麼好表現。
該做些什麼呢?沒有看得見的危險,使我有點鬆懈地想起這種事。
來到單槓邊時,我們差不多也要巡完了。
「那個……?」
好一段時間沒人說話,我不安地回頭查看。
但就在這當中,身旁有道震耳的大聲響掉下來。掉下來?這麼說應該沒錯。那是由上往下,像是某種尖銳物體刺入傘骨之間的討厭聲響。
我伸出縮起的脖子,倉皇地四處查看,結果這一看卻使我更混亂。
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公園裡就我一個。
落單了。我不禁雙手緊握棍棒,腦袋猛力左擺右晃。血脈賁張得幾乎要從耳朵噴出來的我魂不附體地掃視前後左右,但就是找不到搭檔的影子。倒流的血液用力拉扯我的額頭,在腦內凝成一團。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疑問隨心跳一次次蹦出來。連腳底都在抖,若不是棍棒拄在地上,我恐怕已經摔倒了吧。一點前兆都沒有……不,有那個聲音。那個大聲響把某個東西、東西、東西……我的思考彷彿沾滿了泡沫,哽住呼吸。
其實,我打顫的齒縫間也真的湧出了一堆泡沫。
在不知如何是好而忘了眨動的眼乾透之前,突來的強風搧過樹枝和我。
櫻花收到風的邀請,跳出樹枝的指尖飛入空中。
花瓣彷彿有自己的意識,成群結隊地圍繞我身邊,一哄而散。
夜風為櫻花帶來旅程和死亡,也為我帶來寒冷與恐懼。
我拚命地又遮又擋,不讓花瓣蓋住我的臉。
等風停息,我一面撥去沾在手肘上的花瓣,一面抬頭。
後腦跟著結成了冰。
寒毛倒豎。腦子往右側偏移了一個半的距離,眼角開始發白。
常識這判斷基準失去效用,使我無法肯定或否定。
就只能呆呆看著眼前那東西。
櫻花的飛雪,竟停留在應該什麼也沒有的空中。
待花瓣片片剝落,有東西漸漸浮現。
空氣中,描繪出少女的身影。
像被蟲蛀過,並不完全。
呈花形輪廓的少女是蹲著的,像坐在空中,並且──
將一把斷刀如拐杖般刺進虛空。
她注視著遠方。
袖子隨同長髮在夜風中飄動。
她的雙臂有如與袖子同化了般無力、虛幻。
我沒花多久時間,就看出她是在義警隊會議上見到的女孩。
她為什麼在這裡?
為什麼飄在空中?
為什麼帶著刀?
許多問題層疊著冒出來,手腳動彈不得。



「哎呀。」
少女如此低語,不知踏著什麼跳到地面上,並再度「殘缺」。
無數圓點挖穿了她浮起的上半身,而她卻若無其事地抬起頭注視我。
相對於她的淡然態度,我完全無法理解這是什麼狀況。
為什麼只剩我一個人?
陪我巡邏的人上哪兒去了?
浮在陣陣狂風中的刀來回撫摸著我的本能,使戒心乘著寒意竄遍全身。差點垂下的雙眼所見到的少女腳邊,沒有一片櫻花。
剛才飛得到處都是的櫻花到哪裡去了?
少女的刀和她的身體一樣殘缺,失去功能。
接著,她的身體開了更多的洞。
而少女只現出一半的臉淒慘地歪曲。
彷彿能聽見骨頭摩擦的聲音,恍惚地歪曲。
隨後少女一扭身,以她歪曲的嘴咬住刀柄,從虛空中拔出且架定。
就在我被那超現實行為奪去目光的瞬間,致命銳器刺穿了我的胸膛。
明明刺的是胸口,我感到的卻是出乎意料,如同後腦杓被猛敲一棍的衝擊。
或許是因為無法理解的種種占據了我一切現況的緣故。
少女刺了我一刀。猛一跨步,用力甩頭,把刀刺入了我。
擺振衣袖,以一肩撞上來的感覺,向橫飛快地一刺。
用的是斷了的根本沒碰到我的刀。到現在,我看起來還是根本沒碰到,但它確實已刺入、撕裂著我的身體。在咬著刀柄的少女因興奮而閃耀的眼眸目送下,我抱著空洞的胸倒下。背部的痛彷彿踹醒了我胸口的痛,像有幾顆蛋在我心臟裡滾動的陣陣劇痛,使我的語言和理性逐漸崩壞。
我呻吟著,不禁伸手按胸。
但這卻讓我一陣戰慄,甚至忘了痛楚。
夜空與我之間,什麼遮掩也沒有。
無論再怎麼意識自己的手,空中也沒有任何東西。
我,看不見我自己。
我,從自己眼前消失不見了。
手、鼻、腳,都不存在了。也看不見身體。
我不見了,正泉湧而出的鮮血也遍尋不著。
是因為這就是「死」,還是我被其他詐術唬弄了呢?還沒有分辨的餘暇,我已經清楚感到隱形的自己意識逐漸模糊。
看不見、看不見,我看不見自己。
我無論何時何地都特別重視的自己,就這樣消失了。
看得見的,就只有旋動著散開的雲,微微帶點藍色的夜空,以及──
排除了我自己,完整無缺盡收眼中的,世界的美。
告訴我,至今自己的身體對這美景造成了多大的破壞。
櫻花靜悄悄地竄過我和夜空之間。
如此令人感動的賞花,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於是犯人再一次遁入了黑暗之中。」
我將擦去血汙的刀收回鞘中,意氣風發地踏上歸途。反正我走路不會擺手,又需要用嘴咬刀,鞘掛在左邊會妨礙我踏步,所以是掛在右邊。低頭確定刀收好後,一陣夜風搖動染滿血的雨衣。
屍體我都用嘴拖到林子深處丟了。前些時候經過的橋邊,有棟被譏為鬼屋的大宅子,旁邊有片又濃又高的樹林,下邊一點就是河岸,我就是把屍體扔進了那片樹林裡。不會有人到那裡去,丟到那裡就不會被發現了。只要人還依賴視覺就絕對不會。
話雖如此,連續拖五六個大男人,嘴實在是痠死了。我漱漱口、用腳擦臉,預定回去要作個好夢。辛勞與幸福交雜的未來,使我笑彎了頰。
宰掉第二個時他叫了一聲,讓我的心涼了一截,但大致上還挺順利的。
更上一層樓了的感覺不斷湧現,胸中暢快不已。
既然被害蔓延到義警隊,他們態度應該會變得更強硬。
這樣很好。
失去雙手的我,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
為驗證這點,我需要爬上更高的牆。
下一次,該裝成什麼樣的犯人好呢?
今天的興奮與想像未來的昂揚,使我大腿內側抖個不停。
這不是臨陣亢奮,而是三種可能的第二種。
我吁口氣,吐露飄飄欲仙的心情。
「啊……好好玩喔。」
今晚的感想,全濃縮在這幾個字裡。


祖父家裡擺了把「刀」。
我有用刀的「性情」。
也有那樣的「能力」。我認為這是命運的安排,且深信不疑。
我要把超能力者趕盡殺絕。
想抓我的,也一概照殺不誤。
我的世界將因此迎向春天,而這個世界,將蛻變成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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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江火如画 于 2017-9-6 16:01 编辑


序章-2「明」


我想試試殺人的感覺。
但又不想被任何人知道。不想有人拿這脅迫我。
好想過幸福的生活,幸福地一直殺人。
而我這樣的願望居然全部實現了。那天,就像作夢一樣。
那天我遇到了一點小意外,等注意到時已在陌生房間中醒來,兩件事接得像眨眼一樣順。完全沒有中間的記憶,使我怕得哭了起來。彷彿那段時間整個沒了,心裡亂得一塌糊塗。知道出了什麼事的,就只有我和在場的當事者,至今我還沒向任何人解釋,我也知道這樣肯定會有麻煩。
剛醒來那陣子,我精神仍恍恍惚惚,處在半睡半醒的模糊狀態,過了一週才終於恢復神智。結果我想起身時,發現兩隻手都動不了了,非常難受。無論怎麼用力都只會換來肩膀一陣痛,父母見我這樣也低頭哭泣,我一時間還搞不懂他們在哭什麼。
待治療結束,做了復健出了院,從前那對自由活動的手仍舊沒回來。手還接在我身上,只是在意外……其實也沒那麼誇張或嚴重,總之在那之後失去了所有功能。正確說來,就是我的意識和手不相連。
無論怎麼想、怎麼用力,手都像封在牆壁另一邊。
那面牆後看似一整片閃耀七彩光芒的沙礫,我鬱悶而緊繃的喉嚨彷彿快要裂開。這讓我終於切實感受到此後得這樣度過一生,我為了生活的不便而流淚。
拿不了筷子、綁不了頭髮,課本也難讀得要命。
曾經理所當然的事,都離我遙不可及。
我突然好討厭這個世界。
沒有說不完的怨言,就只是「好痛苦」三個字而已。
可是隨著成長、下顎與雙腳的訓練日漸累積,這份不滿也愈來愈稀薄,最後只看得見對我的巨大優勢。雖然難免有人會嘲笑或輕視我,但我得到了更多的同情。
失去雙手所帶來的最大優勢,恐怕就是這同情。
同情能使各種嫌疑遠離我。我成了會出現在眾人眼中,卻又看不見的人。
殺了人也完全沒人懷疑我的這個狀況,就是證明。
而另一項我以雙臂換來的優勢,巨大到足以決定我的人生。
我的願望都成真了。
假如神真的存在,表情想必也和我一樣吧。
因為除了祂以外,不該有人能這麼完美地滿足自己的慾望。



聽得見腳步聲。急促的喘息,獨自在路上找到自己的歸屬。
可是我,消失不見了。
那晚,我失去了自己。
過去我所築起的一切、走過的路、未來的畫面。
全都霎時淡去,融入我以外的某樣東西,了無痕跡。
遇上那怪物,讓那一切都灰飛煙滅了。
那怪物,名叫春日透。



人都是用手殺人。幾乎如此。
無論是下毒、斬首、在胸部開洞,還是從社會上抹消。
基本上都需要手,所以手不能動的我殺不了人。除非疑心病像推理小說裡的偵探那麼重才可能推翻這個前提,不過那種人可以當作不存在。
「犯人就是我!」
躺著看懸疑小說之類的小光繃起臉不知在說些什麼。她把頭埋在黃色懶骨頭裡,雙腳晃來晃去的樣子實在蠢到不行。
姓星名光,聽起來像某牌白米的她臉頰變形,擠出來般軟趴趴地向前伸,簡直像她自甘墮落的象徵。看著看著,我好像也要軟掉了。
她家就在附近,所以我偶爾會來看看。上了高中以後,她從來沒上過學害我擔心了一下,結果發現她和平常一樣整天在床上打滾,姑且是安心了。不過糟糕的是我也被她的懶散氣氛感染,待到上學遲到實在是個問題。
只要和這傢伙在一起,幹勁就會一截一截掉。難道她是幹勁啃啃星人嗎?
她那及腰長髮似乎是睡覺翻身時壓到了身體和床中間,頭一抬就「啊嘎!」地皺起一張臉。「好痛好痛~」她摸摸被扯到的頭皮,這次換另一邊臉頰埋進懶骨頭而變形。話說我最近還沒看她站起來過。
「這樣才像我呀。」
她瞥瞥坐在床緣的我說。「是喔。」我隨口回答。
「妳不去學校啊?」
「我今天也很健康地稍微感冒嘍。」
還故意咳了幾聲給我看。最後的噴嚏應該不是裝的吧。
不管是不是,不要對著我噴嘛。
「髒耶妳。」
「我的口水是無菌的喔。」
「想騙誰啊。」
「感冒病菌全都在我身體裡乖乖的喔。喔~好乖好乖。」
她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這傢伙難道是某熊型吉祥物裡面那個人嗎?
不過雖然她開了那樣的玩笑,其實身體一點都不好。第一次見到人吐血的場面時,真是嚇壞我了。由於我有那種「能力」,實在看不太慣血沫。
小光吐血不是因為肺病,聽她說那不是醫院治得好的問題,所以不看醫生,只在房間裡休養。實際上如何,不是我該追究的事。既然小光她父母都沒說話,嗯,那我當然也就隨她去了。
小學時,我專門替經常請假的小光送班上發的東西,自然就成了好朋友。當時的她也是皮膚蒼白,裹著一身長髮賴著床,埋在抱枕堆裡,我還很羨慕她能經常請假,直到看見她吐血就不怎麼憧憬了。
「嗯……」
她瞪著書,眉頭略鎖。我不會主動去看書,沒有過那種表情。要看是辦得到,不過看電影輕鬆多了。
「是怎樣,犯人我先生自殺了嗎?」
「不是啦,我想煎個鬆餅。」
從臉就能看出她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從眉毛高度來看,是認真的。
「……那就煎呀?」
「拉我起來。」
小光丟開書甩起手腳。我為什麼會和這傢伙作朋友呢?即使受到這種問題的苛責,我還是咬住後領拉起了她。和平常一樣輕。在床上坐起的小光將背轉過來,散開的頭髮蓋滿了那單薄的背,像外套的一部分。
「幫我綁頭髮。」
「好好好。」
我用拇趾勾住小光給我的髮圈,穿過她束起的頭髮。再來只要以另一腳的拇趾扭一扭,穿過去,用嘴唇微調髮圈的位置就行了。不用牙齒是因為怕咬斷,需要繃緊後頸,細緻地控制力道。
小光悠哉得很,我倒是快累壞了。
順道一提,我綁不了自己的頭髮。以前試過一次,結果差點把我大腿根和脖子的骨頭給卸了。看來我沒有瑜珈的天分。
綁好以後,小光的臉總算露出髮叢。更長的瀏海將眉心左右分成兩半,雙眸對著我瞧。黑色濃烈的眼珠,在某些角度帶點淺淺的紫。
小光按起頭呻吟。
「頭好痛。」
「妳睡太久了啦。」
小光綁成一束的頭髮左右猛搖,量多到像狐狸尾巴那樣。
「春日,妳都能若無其事地做一些普通人好像會做卻又做不到的事耶。」
「是嗎?嗯,大概吧。」
我把腳趾開了開。的確,會用腳綁頭髮的人應該沒幾個吧。
「我也幫妳煎一份,來吧。」
小光以飄忽的腳步走出房間,看得我都有點怕。
「可以嗎?妳不是感冒了。」
讓她下床還講這種話有點晚就是了。
「沒有感冒啦,只是有那種感覺而已。」
「所以是怎樣……裝病?」
「很難聽耶~」
小光不滿地搖搖頭髮。
不然我該怎麼說?
她父母都在工作,下了一樓也沒人。陽光照不進的走廊,都入春了也一樣讓腳底冷得發癢。我在小光的帶領下前往後頭廚房,按她的意思拉椅子坐下。
「就吃這個當中餐嘍。」
「嗯。」
小光往冰箱探了探,取出鬆餅粉,搖搖袋子檢查殘量。
「話說妳家沒幫妳準備中餐啊?」
「他們叫我自己弄。」
真搞不懂她父母對她是嚴還是不嚴。
我繼續看著小光弄鬆餅。她似乎都是自己做,手腳很俐落,拌粉的速度是平常想像不到地快,且快得令人擔心有沒有拌勻。
「對了……外面好像有點亂耶。」
小光將鬆餅糊倒進平底鍋,事不關己地說。實際上那的確不關她的事。
「亂?什麼意思?」
「有些人過了一晚就消失不見了。」
「這件事啊。」我盡量保持表情不變。以小光所能知道的而言,那並沒有錯。
「聽說一直有人失蹤,好像是外來的超能力者搞的鬼嘛。」
距離上次殺人已有四天,我沒有任何引人注意的舉動,差不多可以再出動了吧。
「真的會是那麼單純嗎?」
小光看似沒多想地反問。她是把自己當作懸疑小說的主角了嗎?無論有沒有那個意思,她的疑問倒是沒錯。犯人就在這個鎮上。
「那妳有什麼看法?」
「這個嘛……我目前只能說……」
小光檢查一下鬆餅的熟度,接著──
「晚上別出門比較好。」
她將鬆餅翻面,提供忠告。
頭髮一直在搖,別說是臉,就連她背部的反應都看不太出來。
不過從她瘦小的肩膀感覺起來,好像在偷看不怎麼關心那件事的我。
是我太敏感了嗎?
「我原本就不會晚上亂跑啦,總之我會注意的。」
「嗯。」
這話題就到此為止。不久,鬆餅就起鍋了。
她繼續煎,盛盤,再煎……「呃,等一下。」給我等等。
「妳要煎幾片?」
「六片。我四妳一。」
「還多一片耶。」
她沒理我。啪啪啪,小光按照宣言煎出六片,疊在盤子上。
小光的盤子有五片,我只有一片。
無論楓糖還是奶油,她都淋得滿滿的,盤裡一轉眼就變成了蜜池。「我也要這樣吃啊?」感覺還沒下肚就要火燒心了。
她也替我準備了一份刀叉,見到它們我才驚覺不妙。我不能在別人面前用那種東西進食。
因為我只要一切鬆餅,它就會「消失」。
「怎麼啦?妳想要我的米○鼠叉子啊?」
可能是看我面有難色,小光舉起漆掉得很嚴重,只有鼻子和褲子還有黑色的叉子問。那好像是她以前就在用的東西,刀上也有同樣圖案。
「不是叉子的問題啦……不好意思,可以餵我嗎?」
這樣簡直是在對小光撒嬌,很難為情,但這是必要的犧牲。
「喔?怎麼啦?」
手拿刀叉「唰鏗!」地威嚇我的小光抬起了頭。髮圈似乎在她煎鬆餅時鬆了,束起的頭髮恢復原狀,蓋住大半的臉。不過她還是隨著額頭的動作,將頭髮如瀑布般分成兩邊,露出淺紫色的眼。
眼睛睜得好圓,像見到奇觀一樣。
「沒有啊……只是有那種心情而已。」
我模仿小光之前的話回答。只是對我而言,說「那種心情」好像會招來誤會。
「是怎樣啊?」
「我已經回答過了,趕快餵我嘛。」
我如雛鳥似的張大嘴催。小光表情沒什麼變地笑著說:
「呵呵呵,多吃點喔。」
「這是在扮慈祥的奶奶嗎?」
感覺有點煩。我含下小光切成小塊送來的煎餅,咀嚼起來。
要讓臉頰萎縮的甜散得滿嘴都是。
「呵呵呵,沒有血緣關係的朋友的味道好吃嗎?」
煩耶。
全部吞下去之後,我點點頭。
「我好久沒吃這種東西了……好甜喔。」
「因為有滿滿的楓糖呀。」
說著,她又添了一堆,變得滿滿的了。再吃一口。
「呵呵呵。」
她似乎是懶了,沒再繼續說。因此,我直接說出感想:
「甜死了。」
「沒關係啦,女生就愛吃甜食嘛。」
小光的語氣和個性一樣不怎麼固定,大概是很隨便的人吧。
她自己也將沾滿楓糖的鬆餅一塊塊往嘴裡送,嚼得眼睛發亮,似乎很享受。垂下的頭髮看來很礙事,不時被她撥到一邊,但很快又跑回原位。提議幫她重綁,她卻只顧著吃,「嗯,唔……」地含糊應付。而且她完全忘記幫我切了。
吃完第三片,小光才終於抬頭看我。
「妳可以用腳拿餐刀吧?」
「是可以。」
不能在人前用就是了。
「有什麼訣竅嗎?」
「訣竅?……把腳當手一樣用吧。」
當作手在腳的位置,套上手的感覺去用就行了。
是自己的認知分別了手和腳,普通人也是如此。
「喔~那反過來把手當成腳,倒立就簡單多了吧。」
小光往自己瘦弱的手臂瞥一眼。
「妳試試看啊。」
接著她放下刀叉,蹲下來向前彎腰撐地,結果腳還沒伸出去就在廚房地上滾了一圈。小光就這麼保持著手腳都彎到一半的姿勢,盯著天花板發愣。
「老實說,我沒想到妳會真的試。」
小光的眼睛向我一轉。
「不好意思,能請妳……」
還沒等她說完,我已經把她咬起來了。感覺有點空虛。
雖然發生了這樣的事,鬆餅倒是吃得挺順利的。
到最後,最後一片我們一起平分了……搞什麼。
我書包放小光房間,於是她陪我回去拿,一進門就賴到床上說:
「春日妳好厲害喔,可以自己站起來。」
「啊?」
「我已經沒辦法自己站起來了……」
鑽鑽鑽鑽。小光的上半身逐漸埋進枕堆裡。我連阻止她的勁都提不起,想就這樣說聲「Goodbye」送她下潛。但最後她臉還剩一半留在外面就停了下來了,反倒讓人覺得扼腕。
「……………………………………」
我俯視小光半個身體埋進枕堆,忽而心想。
不知我砍人而被噴得全身是血時,看起來是否也像這樣。
「回家小心喔。」
「我不會回家,要去學校。等妳想來,就來找我吧。」
小光拿小說遮住剩下的半張臉。
「再會了,約翰。」
那是哪位啊?我就此留下雙腳上下甩的小光,出了房門和家門。
她房間彷彿能將懶惰化為溫度,有種獨特的暖意。脫離那個空間,來到白天的強烈陽光下,蠟一般裹在我身上的感覺跟著開始融化。
我頂著太陽,閉目站了一會兒。
然後回頭。
有時候──真的只是有時候。
我會想像假如殺了小光或其他認識的人,自己會有怎樣的感覺。
如此想狠狠撕裂自身周遭環境的衝動,不時侵襲著我。
即使這衝動長久以來一直慫恿著我,目前我都克制住了。要是做出那種事,我現在這麼努力維持現況殺人就全白費了。
儘管如此,假如我會有按捺不住的一天……那倒也不壞。
因為那也是一個正當的理由。
我也許能從殺人中獲得快樂,但我想殺人總要有個理由。
胡亂殺人並不好。
如同食用其他生物的肉,得心懷感激。
既然我會奪走那個人的人生和心智,就得遵循某種規範才行。



能從中感覺到自己的事物,就是我該負責的事物。
這我明白。
那當我再也感覺不到自己時,誰該來替我負責呢?
被捲入眩目的變化漩流而暈頭轉向的我,努力回想那天的事。
最先想到的,仍是姊姊的臉。

我家有兩個AKIRA,一個是我,一個是姊。兩個都是父母取的名字,只是漢字不同。我們並不是雙胞胎,所以單純是他們特別喜歡那個名字吧。都沒想過喊人時很麻煩嗎?每當媽媽在一樓喊人,總會讓我們很頭痛。
姊在這時總會讓人覺得不顧危險地加快動作,看得我捏把冷汗。可能是我即使和她生活了這麼多年,明知沒問題也仍會不由自主地看低她的關係吧。這裡有些表面話掩飾不了的緣由。
「阿明,怎麼了嗎?」
用踏台做運動而滿身是汗的姊姊察覺到我的視線。好敏銳。姊──姊姊雖是背對著我,卻看透背後一切似的那麼說,彷彿背後長了眼。
我當然不會說我看傻了,便端出事先準備好的藉口。
「妳脖子上起了一點汗疹。」
「咦?不會吧,討厭。哪裡哪裡?」
姊姊中止晨間運動走過來,直要我指出位置。汗水淋漓而身體發紅的她毫無戒備地湊近,其周圍獨特的熱氣頓時包圍了我,讓我有點緊張。是我太過意識她嗎?
但眼睛下方痙攣般的顫動,告訴我那是出於我的真心。



「說到汗疹,雖然是我自己提的啦,不過姊姊,妳對它知道多少?」
姊姊摸著脖子回答:
「一顆一顆的。」
「是沒錯啦……」
「摸起來好噁心喔,我喜歡滑溜溜的。」
真是難懂的好惡。
或許姊姊這樣的人就是會變成那樣吧。
我叫明〈Akira〉,姊姊叫陽〈Akira〉,都姓明神,年紀差三歲。
她剪齊了輕柔得甚至感覺很脆弱的頭髮,驚人的好氣色為她更添風采。彷彿經過淬鍊的雙眸,有如沒有生物聚集的水面動也不動,不看我。
「阿明,來得及嗎?」
「咦?」我伸長脖子看看時鐘。「差不多該走了。」彼此彼此。
「這樣啊。」姊姊拿毛巾擦著臉,恬然一笑。
只是眼睛在這當中曖昧地轉動,往奇怪的方向看。
姊姊雙目失明,據說一歲半就失去了視力。
她自己好像不記得曾看過什麼,但仍能依稀想像出顏色是什麼感覺。我由衷希望那能為姊姊的黑暗帶來一點微薄的色彩。
姊姊說要沖個澡再出門就往浴室去了。聽了之後,我在家裡來回踱步遠離浴室,盡全力不去想。但即使像這樣假裝不在意也似乎會被她看破,怪恐怖的。
她一有空就會運動,說是身體太久不動就會變得很笨重,感覺跟在意胖瘦不太一樣。如同聊汗疹那時,我大多無法理解姊姊的感受。雖然嘴上會說懂,然而心裡從來不曾對同一件事有共鳴。這讓我很無奈,像種缺憾。
我整理好書包來到大門邊,見到坐在玄關的高大背影。是祖父。「早安。」祖父隨之轉頭,臉上皺紋夾起溫情。
「阿明啊,早啊。」
「要上勤啦?」
「是啊。」
祖父輕點個頭。他已經退休,這個「上勤」指的不是工作賺錢,而是參加鎮上老人的聚會。大家會在那裡交換鎮上新知,也是相當有意義的活動。
我是不太清楚,不過以祖父的立場看來,應該有很多事要為鎮上著想吧。
祖父是這個鎮的自治會會長,不曉得已經是第幾屆了。這種位子好像不會有人想搶,多年來都找不到接班人。再加上這陣子的問題,恐怕會讓敬而遠之的人更為增加吧。
「上學小心喔。」
「好。」
祖父叮嚀我一聲就走了。我幫他收起用過就丟在地上的鞋拔。
感覺這句「上學小心」比過去重很多。
約四天前,有些參與夜巡的自治會成員失蹤了。鑑於過去也有人在夜間失蹤,大家認為是同一犯人所為。或許是這個緣故,自治會活動變得很嚴肅,祖父的話也變少了。
而我,也很希望能早點趕走這個憂患。
「……犯罪,跟罪犯啊。」
這樣說出來感覺好像很遙遠,不太切實。
不過我是自治會長的孫子,這種話不能亂說就是了。
我猜想,犯人可能就是這鎮上的人。在這個出了事,大家都很警戒的狀況下,犯人仍能逍遙法外,就連被害者都找不到,需要對鎮上地形夠熟悉才做得到吧……但想歸想,這樣的看法似乎終究只是普通人的觀點。拘泥於常識的想像沒什麼參考價值。
因為,犯人恐怕是超能力者。
由於大家這麼認為,祖父等鎮上的大人才會睜大了眼到處搜尋犯人的蹤跡。一出門,肅殺之氣就繃得我很不舒服。除非是犯人自己,否則任何人都不會有欣賞落櫻紛紛的雅緻吧。
超能力者必須徹底趕出人類社會才行。
一想到這樣的共識,我就忍不住用力握緊了拳。
同時指甲刺進掌心,觸動我想起那個情景。臉頰頓時一熱,意識著不在這裡的姊姊而急忙左右張望。明明沒有劇烈運動,汗水卻一陣又一陣地流,難受得不得了。
「人會遺忘很多事,所以才活得下去」這種話,根本是鬼扯。
誰也磨不滅犯錯的記憶,逃不出它的牢籠。
曾緊抓姊樸素內衣的我,至今仍在拍著我的肩。
「……可惡。」
我猛搔塞滿邪念的頭。我這是在做什麼,真為自己覺得噁心。
與其滿足自己的慾望,明明我現在更該以確保姊姊平安無事為優先。
姊姊還有一件更值得我憂慮的事。
那是令人避諱的事。
招來混亂的事。
也是能開闢價值觀荒漠的事。
姊姊她,其實也是超能力者。



我是一個超能力者。有個「超」字,感覺很強的樣子。
然而事實上沒那回事。我雖不曾與其他超能力者比較,但與我所聽說的能力規模相比,真的沒什麼了不起。
若以常見的A~E五段評量來分,我自評為D的中段。我的能力完全沒有破壞力,有效範圍又小,看起來也沒有成長性,頂多只有時效比人強吧。
可是在適材適用的層面上,恐怕沒有更適合我的能力了。
我傷害的東西都會隱形。
那就是我以雙手換來的「超能力」。
對於滿足我「不留下殺人證據」的慾求而言,我敢說那是最棒的能力。人是一種比自己所知更依賴視覺的生物,不會去看看不見的東西。
只要用這能力讓人隱形,就連濺出的血也全都看不見。只要準備一大塊沾滿了那些血的布,就能變成簡易隱形人逛大街了。很神奇地,只要進入隱形物體的內側,好像就算是它的一部分。可見不單純是隱形,還具有相對的規則。於是我進行了各項實驗,對這能力有了一定程度的把握,只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把握了幾成。明明能讓東西變透明,卻教人一點也看不透。
開始這麼想之後,我覺得這能力應該還有更多的應用方式。
但若就缺點而言,它實在是難搞到不行。
這個能力只要造成一點點傷痕就會引發,非常麻煩,甚至讓我慶幸自己手不能動,不會因為一時激動甩了手而使指甲刮傷皮膚。我也是人,經常受到情緒的影響。出乎意料的機率如同戲劇一般低落這點當然是很歡迎。可是這能力真的一點通融的餘地也沒有,使得我必須終日提高警覺,沒什麼可以放鬆的時候。
好比說,由於無法測試,我不曉得這能力會不會作用在自己身上,於是褲襪的保護絕不能省,以免腳趾甲抓傷自己。而更傷腦筋的就是趾甲的處理了,用指甲刀搞不好會害自己從此變成隱形人。而當然,趾甲是天天都會長的東西,既然不能放任它一直長下去,就結論而言,我是用火來處理。我已經做過實驗,隱形必須製造傷痕才會發動,以其它方式危害目標都無效。
有句俗話說「拿指甲當蠟燭」(註:比喻極度節儉或吝嗇),但實際會這麼做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吧。而我每次都只能忍著火燒,等燒焦的指甲一點點地剝落。
老實說,別人看了一定當我是變態,真的十分辛苦。
當然,我也可以請別人代勞,祖父就幫我剪過。只是我總是會想,畢竟我們無法預知自己什麼時候會孤立無援,凡事都要找一個不依賴他人的辦法。
而由於那是這麼容易發動的能力,殺人時非得一招斃命不可。
一旦傷得不夠就會製造隱形人,難找得很,所以日本刀那樣能夠深深刺入目標的凶器最適合我。就以口咬柄橫向刺出的動作而言,戰鬥匕首或菜刀都不夠長,要是肩膀先撞到人就完了。
看來,我邂逅那把日本刀真的是天註定。
不帶那把刀在街上走,總使我坐立難安。大白天、上學途中可以光明正大帶著刀昂首闊步的一天,究竟什麼時候才會到來呢?我常覺得我根本是生錯時代了。
模範生什麼的姑且不論,總之我平常總是努力裝成認真的學生,與遲到或蹺課距離遠得很。所以我現在有點緊張,不曉得平日上午這樣明目張膽地在街上走好不好,會不會被警察叫住。這讓我深刻感受到凡是沒有經驗的事,無論做什麼心裡都很不踏實。不過剛才有個穿著制服的女國中生與我擦身而過,讓我懷疑說不定這樣其實很普通。我以前也穿過同樣的制服,有點懷念。
還穿著那身制服的青澀年代,我沒有殺過人。
那段不停鍛鍊下顎與雙腳,臥薪嘗膽的日子,不禁引人寄思。
經過一段微苦的巧遇,我順利到達學校,但不知該不該直接從正門進去,可是繞路又麻煩,最後還是走正門了。老師並沒有特地守在校門邊,這段通學路就這麼平安地結束。櫻花已幾乎從枝頭散落地面,被風吹成小小的漩渦。
現在正好是午休時間或即將結束,一群人吵吵鬧鬧地從學生餐廳蜂湧而出。從舉手投足和氛圍來看,看得出年級比我高。他們對於書包夾在腹側,走過教師停車場的我有點反應,不過也沒人多說什麼,瞥個一眼就往校舍走去。
我見過位在中心的男學生,記得是學生會長。
開學典禮時他上台致過詞,可是我很睏,根本沒在聽。
會長幾個背後的人流仍不停湧現,與春意投合的嘻笑聲不斷跳上他們頭頂,像一群玩鬧的小白兔。
我不禁停下來,望了他們一會兒。
人流另一側,白雲靜悄悄地飄著。抬頭一看,風捲向天際的聲音搔過耳後,遠離時帶起一陣耳鳴。
我為何會如此喜愛偶遇這種氣氛的感覺呢?
奇妙的感慨在我心靈深處盪漾。
清涼的風,吹過不停流動的人與天空之間。
隨之湧上,像是讓臼齒躁動起來的舒爽感填滿了我。
無比的開闊感給我彷彿哪兒都去得了的巨大錯覺,心胸豁然開朗。乘著這般感受與春天的閑適風情,我昂首闊步。
「嗯!」
想殺人了。



對我來說,姊姊簡直美得近乎女神,但我真正的感覺好像不是那樣。姊姊比較像我心中的一個標準,而不是頂點。我可說是透過姊姊的一舉一動來學習、理解女性是怎樣的生物,是只懂得拿她和其他人作比較的人。
但儘管如此,我想我掩飾得很不錯。
『喂,阿明。』
『嗯?喔。』
『明神同學?』
『來了來了。』
『學生會長?』
『我知道了。』
『阿明,來一下。』
『什麼事啊,爸?』
『阿明。』
『怎麼啦,姊姊?』
我擁有許多張面孔,而每一張都對外發揮得完美無缺。
大家也都是如此吧。人類創造不了只用一張面孔就能隨心所欲暢行天下的社會。必須為不同對象準備不同性格、步調、感情,乃是人類社會的定理。真心話埋在面具堆裡就行了。
做不到而反彈、宣洩真心的人,只會被人們排擠。最後當不了人,不是淪為怪物就是升格為神。
拿我來說,就沒有一張是暴露本能,或者說真心的臉。
在我近乎崇拜的姊姊面前也是如此。
今年將滿二十一歲的姊姊,明神陽。
充滿與我的歪曲十分契合的美。不僅是外表,內在也擁有圓滿的美德。只要姊姊還在,我就不會離開這個家、離開她身邊。我想不到任何理由能讓我主動離開這個我所能想像最完美的人。
姊姊失去了視力,而我只看得見姊姊。
豈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嗎?好想抓個人來問問。
若要給這樣的姊姊挑一個缺點,也許可說是害我很難覺得姊姊以外的人有任何價值可言吧。怎麼說呢……例如,眼前這個人是我朋友,且面臨生命危險,但我一定會覺得就算這傢伙死了,只要姊姊在就沒差。這種事對一般人而言難以估量,但姊姊卻能輕易跳上那天平,然後戰勝對方。
我對姊姊引以為傲,也為可以這麼想而自豪。
同時,我皮膚一隅也感到危險而顫抖。
姊姊穿的鞋是誰做的?姊姊每天吃的食物是從哪來的?姊姊的生活也需要很多我以外的人。
不重視周遭的人,同樣也不受周遭重視。
因此,當我面臨抉擇而只能求助於根本不在場的姊姊,一定會陷入絕境。
這就是我感到的危險。
雖然無法接受,但現在的我就是如此。
倘若我更有力量,就能放心地只選擇姊姊一個了。
例如超能力。
……對了,我原本在想什麼?
啊,對對對,姊姊不僅外表出眾,還是個超能力者。她的能力是──
「啊,是春日透耶。」
一起走出學生餐廳的某個人說,我跟著看過去。
從午休的聯絡走廊望向停車場,能見到一個書包夾在腋下──應該說塞在腋下,看起來不太好走的女學生穿過正門。態度很堂皇,沒有慚愧的樣子。長長的袖子含著她整條手,制服也不合身,上半身看起來大了一圈。她似乎注意到我們的視線,眼睛往這裡轉。
「她的手好像不能動耶。」
另一人說。
「……好像是耶。」
「好可憐喔。」
「是啊。」輕薄的同情,搏得我輕薄的同意。
我知道鎮上有這麼一號人物。小學時,她曾因用嘴含筆抄筆記而蔚為話題。小我兩年級的她,原來也來這間學校念書了。反正她多半不會參加我這個社團,不會有交集,我也對她沒興趣。
「不過在新生裡面,她算滿可愛的嘛。」
另一人的想法,使我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
「會嗎?」
哪裡啊?我好不容易才沒讓這問題曝光。
即使離這麼遠,我也能清楚看見她皮膚粗糙、眼形不寧,輪廓不夠圓潤,和其他女人一樣,在我眼中是那麼地醜陋。或許是拿姊姊作標準的緣故,我怎麼看都是那樣。
她與姊姊同性,我自然會給予一定的尊重。
會顧及班上同學或大人的想法,不曾對女人無禮。
但與姊姊相比,她就只是個女人。不是女性也不是女孩。
所以回到教室時,我已忘了自己剛看過一眼的新生何名何姓。
……對了,我原本在想什麼?
想針對姊姊聊的、思考的太多,一時整理不來。
今天我也是想著姊姊,聽下午的課。
這對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也是取得心靈寧靜的唯一方法。
至少,直到今天都是如此。



午休過後,我一臉理所當然地加入打掃行列,結果朋友馬上就「喂喂喂,妳是怎樣?」地上前關切,說些以為我是請假結果蹺課之類有的沒的。我沒連打掃都閃掉就不錯了,怎麼不誇我一下?我半開玩笑地這麼想。
我隨便應付幾句,然後到了放學。
下午課堂上,我滿腦子都在想今晚怎麼安排。
這是常有的事。
心情有如晚餐都是我愛吃的菜,眼前一片光明。
我往整天都沒人坐的空位瞥一眼,離開教室,混在從樓上流瀉而下的學長姊中前往鞋櫃。我的櫃位不是照五十音排,特別設在最下層。其實將室內鞋踢進最上層鞋櫃對我來說也不是問題,不過讓人以為我行動有障礙比較方便,所以就接受學校的好意了。
表現得太能幹,只會徒增我殺人的嫌疑。
「喔?」
一出校舍,天上就掉下一顆黑白雙色的太陽。
沒進門的足球直往這飛來,速度並不快,在我前面幾步的位置落地。啊,彈好高。我起初不認為會打中我,因而嚇了一跳。或許是落點在柏油地而不是土的關係。速度雖然不快,但這樣會打中我的臉。怎麼辦,頭鎚回去?於是我往額頭用力。
就在這時,一隻從旁竄來的腳向右踢開了它。
讓我又嚇了一跳。
是學生會長的腳。
足球飛向正門,跳起的會長隨後落地。
看來我是得救了。那隻腳對我的心臟負擔比較大就是了。
不用手擋,而是用比較難控制的腳踢球是因為一時情急,還是單純耍帥呢?會長那一踢引來周圍學長半開玩笑的一陣拍手。他靦腆地搔搔頭,我這被害者也覺得有點難為情。
「謝謝學長。」
儘管如此,我還是沒忘記他學年比我高,鄭重道謝。會長輕揮個手就逃也似的跑開,撿回那顆球還給足球社員。可能是還有社團活動吧,他接著者往體育館走,並轉頭往半途與他同行的女生問候,那張側臉感覺很薄弱。



會幫我,是因為知道我的事吧,雖然有點誇張。
算是種過剩的關心,與輕蔑一樣常見。
雖然他幫了我,但我就是覺得──
「真讓人沒什麼印象。」
相對於他誇張的動作,臉卻像戴了面具,感受不到他的感情。
就像平常的我一樣。
這樣的感想,也在我跨出校門時煙消雲散了。
走吧,回祖父家吧……回去?嗯,就回去。
我想著擺設在家裡的日本刀和掛軸,肯定這個想法。



我很想一放學就回到姊姊身邊,可是我還有社團要顧。
根據過往紀錄,不參加社團活動的學生會長一個也沒有。有點意外,也有點能夠理解。學生會長就是該文武雙全嗎?
我也仿效舊人,在放學後揮舞竹刀。
我在劍道社姑且是擔任社長。我的實力和成績並不突出,能當社長大概是對每個人態度都很親切的副產物。
與人對練時,我依然總想著姊姊。
儘管老師曾要我別帶雜念揮刀,但我從不認為姊姊是雜念,所以應該沒什麼問題。
我們沒有專屬的劍道道場,在體育館一角發出稍嫌誇張的聲響,擾著排球社員的耳。以切返(註:劍道的基本訓練之一)結束練習後,我們集合到角落列隊正座冥想。無論沉默或和人說話,我都只想著姊姊。
以前曾有師長誇我專注力與眾不同。
會選劍道社,是由於姊姊也能聽懂我在做什麼的緣故。她耳朵很好,據說光是從踏步聲或喊聲就能大致明白我們的動作。
姊姊曾解釋,她能「看見」聲音一波波地擴散。
她那些獨特的比喻總會提醒我,我們的觀點永遠不會一致。像這樣閉著眼,球和人的撞擊聲也不會化為立體的視覺感受。這次換我們皺起眉頭嫌吵了。
就在騷嚷聲忽而飆升之際,難得有個異物混入我的思緒。
即使想起姊姊以外的女人讓我作噁,但我趕不走她。
一天見到兩次,害我對她的名字留下了印象。
春日透。
手不能動的「可憐」女人。
在學校扮著好人的我反射性地幫了她,可是無論再怎麼想扮成正義的一方,也沒必要像蒙面英雄那樣出腳。
情況一急,腳就比手先動了。
既然放學了,就不會再遇到她第三次了吧。
要努力趕快忘記她。
由於我是社長,整列、冥想和結束的指令都是我來下。
說念書很重要,廢止晨練的也是我。
下令解散卸下防具後,站在一邊的排球社員向我搭話。
「明神同學,辛苦啦~」
「嗯?喔,嗯。你們還要繼續呀,好操喔。」
我們一起抬起頭,苦笑著看球越過網慢慢飛來。
當然這段時間,我也急切地盼望能早點回到姊姊身邊。
在學校,我經常像這樣被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搭話,證明我一舉一動都裝成待人親善的好好先生得到顯著的成效。感覺上女人特別多,或許是為了不引起姊姊反感而練成的話術,也在我和其他人對話時產生作用了吧。
接著,大家將各自的防具和竹刀收進體育用品庫。防具袋在跳箱邊堆的跟山一樣,竹刀則是捆成一束立在球籃邊。
由於我們是缺乏戰績的社團,用具就只是這麼保管。目前連體驗社員都很少,說不定等現在的二年級生畢業後就要面臨廢社的命運。在這種狀況下應該能輕易當上社長,也是我選劍道社的重點之一。
姊姊也曉得棒球在打什麼,只是我們的棒球社人太多了。
「社長,我們等等要去晃一下,要來嗎?」
我鄭重婉拒了社員們的邀請。上次陪過一次,這次拒絕應該不會惹人嫌吧。我就這麼粗糙地認定了。
其實我沒有一次想去,但難就難在身不由己。
更衣前,我先到廁所洗臉擦汗。與其他運動相比,劍道流的汗都積在裡面,夏天要是疏於保養面具跟胸甲,結了層鹽也不奇怪,梅雨季還有黴菌在虎視眈眈,每到這些季節都特別累人。
不過這些都要在今年結束了。
我抬起頭,與鏡中的自己對上眼。
人若想看自己,就無法別開眼睛。
「……有點哲學?」
我再想想,感覺不太對。
總之,我很渴望姊姊能認為我是個聰明人。
姊姊沒見過我的長相。據說她其實依稀記得父母的臉,所以家裡就只有我沒能為姊姊的黑暗添上半點色彩,讓我很過意不去。
我在姊姊心中是什麼形象呢?
探尋記憶般,我摸起下巴和臉頰。
從前,姊姊曾將雙手包在我臉上撫摸,誇我有張「溫柔的臉」,所以我才會這麼喜歡鏡中這張臉。所謂的愛一定就是這麼回事。
好,回姊姊身邊吧。
今天的姊姊究竟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呢?



第一次注意到裝飾在客廳的刀,是我六歲那年。
當時我們家三代同堂,刀是祖父的興趣。父母常叮嚀我刀很危險不要靠近,可是小孩子就是皮,那樣的話簡直是要我偷偷靠近一樣,而我也真的背著父母和祖父拿起來看。結果沒想到那麼重,連人帶刀一起跌倒撞破紙門驚動全家,被父母痛罵一頓。由於罵完之前不准我爬出紙門,甚至連內容我都還記得很清楚。現在想來實在很過分。
但由於有這次失敗,那把刀更令我魂縈夢牽。後來長大了,知道刀是什麼,我也自然而然地想將它用在原途上。
咬著刀來揮算不算原途,我也不曉得就是了。
今天要在祖父家吃晚餐。臨時說要過去住也開心答應的祖父,至少對我而言是個好人。在祖父眼裡,我似乎也是個好孩子。很遺憾,他可能沒什麼識人之明。
「學校怎麼樣?」
祖父邊吃邊問,我則是吞下嘴裡那團隱形物後微微笑。
他想問的就是我辛不辛苦、累不累等那方面的事吧。
我想著垂著不動,只會礙事的手回答:
「大家都對我很好,沒事的。」
接著想起學生會長的腳。腳的印象還比臉深刻多了。
「這樣啊,要再吃嗎?」
「謝謝。」
祖父將菜分到小盤裡。他人一動,家裡的陳年木香就混著焦味飄過來。是菸的味道。可能是顧慮我,他只在二樓書房抽,但菸味還是如痕跡般沾滿了衣服。雖然氣味沒有形象,對我而言仍是祖父的象徵之一。
用完晚餐、入浴盥洗後,我面對著日本刀休息,等待深夜。
我恨不得儘快上街,但我好歹也是個乖學生。
不能讓人見到我在夜晚四處遊盪。
等待之中,我反覆想像、模擬用刀刺人的過程。
告訴身體要怎麼動,灌輸殺人的方法。
在我的我流劍術,第一刀就是一切,沒有第二刀。假如無法一刀斃命,我就非得捨棄劍術的框架,拿出渾身解數撂倒對方不可。
「…………………………………」
我殺人只是遵循本能的結果,說得更深入點,算是我摸索潛能的試錯手段之一。
我究竟能做些什麼?
不能用手的自己,能做到什麼地步?
摧毀他人人生之餘,我想看清自己的能耐。
真是害人不淺的自我探尋。我也經常在反省。
但話說回來,又要怎樣殺人才害不了人呢?
這麼做就像在規定只能直走的世界橫過馬路一樣。
必定會遭到嫌惡、疏遠。
終於,出發的時間到了。
以皮帶將刀繫緊帶好,穿上擋血用的透明雨衣,再披上一層隱形斗篷,腳趾開合兩次之後──
我想著今晚要殺誰,走入深夜的小鎮。



我不確定自己是何時意識到姊姊的存在,似乎是自懂事就只關注姊姊一個了。說起來,我根本是帶著對姊姊本能性的愛誕生的吧。
說不定還是上天特地要我下凡來扶持失明的姊姊呢。這麼戲劇性的想法讓我既害羞又驕傲。
然而踏起輕飄飄的腳步回家的我,沒多久就被一陣怒吼潑了桶冷水。只見前陣子新開的路上,某間藥局邊好像起了點衝突。我不想涉入,但還是遠遠地張望。
有幾個中年人在停車場圍毆一名年輕男子。他們架住男子手腳,蒙住眼耳鼻,一腳招呼在他身上。從那種對待方式看得出來,男子八成是溜進我們鎮上的超能力者,因為那種作法是用來封阻超能力的最簡處置。既然都弄成讓他毫無能力抵抗了,應該是要在這裡修理他吧。以後他會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
聽起來,他們是在逼男子供出同夥藏身處,可能有同夥在逃吧。那麼留在這裡有點危險,而且假如抓他的是自治會的人,也許會知道我是會長的孫子而找我聊幾句,浪費到時間那就麻煩了。我裝作不知情,快步離開現場。
踏過人行道上的斜陽,有點寒意的風吹得因社團活動發熱的皮膚很舒服。
隨後,汽車理所當然地駛過對淒慘畫面視而不見的我身邊,我混著引擎聲吐露心聲。
為宣洩胸中淤積的漆黑之物。
「怎麼會看見那麼討厭的東西。」
對於人們抓到超能力者會怎麼處置,與我大有關聯。
在這世界,超能力者是被人孤立、封阻、剿滅的一群。
那樣的觀念也滲透了我們這個鎮,即使光天化日之下做那種事也不會惹人嫌惡。因為那對整個社會而言是理所當然的事,討厭看到超能力者被痛扁才奇怪,但我不同。
假如姊姊的能力曝光,那種事落在她身上──光這麼想,一陣強湧的嘔意就阻止我繼續想下去。除了我以外,沒人知道姊姊是超能力者,連父母都不曉得吧。一旦知道了,一定不會當她是自己的女兒。
姊姊只告訴我一個,所以我必須回報她的信賴。
我得保護這個祕密,以及姊姊本身。
回到家了。我懷著期待開門。
「啊……」
並在走廊燈光下,將某種溫暖的感覺深深吸入肺腑之中。
彷彿要將在外產生的無數細孔盡數填滿。
「姊姊,我回來了。」
「阿明,回來啦。」
姊姊前來迎接的溫柔聲音融化了我這一天。
煩悶、焦躁、怨恨、不安全都消融,只有喜悅抽出新芽。
只要姊姊活著,為了照顧她,我就不能死。
只要姊姊活著,我就要為姊姊而活。
人生目標、我的將來等一切都是那麼地鮮明,清澈得透明無瑕。



從我不是排解鬱悶,而是興高采烈地隨昂揚的心情牽引而殺人這點來看,我想我這種個性是根深蒂固。
怎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變成這樣的後悔與我絲毫沾不上邊。
因為我只能說是天生如此。
不說這個了,前面氣氛有點亂。幾個大人跑過我身邊,裡頭有自治會見過的面孔。感覺與夜巡的氣氛不太一樣,好奇的我跟上去看看情況。
雖然不太可能和我有關,我仍緊跟在大人們背後偷聽。假如他們往遠離大路的方向走,直接殺了他們也不錯。於是我端詳並排著小跑步的三道背影,思考該從誰殺起。
但我是白費心思,他們很快就和其他大人會合,在路邊圍成一圈交談。我在一步外的距離默默聽了一陣子,將零碎片段拼湊起來,大致掌握了情況。有人在傍晚逮到一個超能力者,正在追另一個逃亡的同夥。哎呀呀。我有點同情。
被逮的超能力者,現在正要被挖掉眼睛,砍手砍腳吧。
我離開大人群,小聲呢喃:
「啊~好恐怖好恐怖。」
這些人還真狠啊~說不定連舌頭都拔掉了。
儘管應該連萬一也沒有,不過只要想防止超能力者逃脫,那些是一定要的。
超能力者沒有人權,而奪去他們人權的人,也成了野獸。
我就這麼屏著呼吸,注視那些大人。
「…………………………」
我是這麼想的。
從那一天,超能力者的存在公諸於世以來。
我以外構成這世界的人類,都變得不太正常。
暴力如同不經雕琢的原石,一顆顆擺上高台供人瞻仰。
恐怕,世界正往錯誤的方向走。
但我也不是說過去的世界沒錯。
就只是聲音大的人的正義席捲全世界,換了條路線罷了。
而那個人以外的人無法完全接受,只能妥協。
不過,我是個連妥協都做不到的任性小孩。
因此──
我意識起腰間的刀。即使路上車來車往,我還是很想將眼前的大人如此這般。我不是想幫助在逃的超能力者,但哪天說不定會輪到我。將那種大人全部剷除,肯定會讓我過得比較安心。
人數有九或十,站著不好下手。人在動時,對視野中的變化反應會弱很多。就不能趕快解散或移動嗎,再說這樣聚在路邊會阻礙交通耶。我赤裸裸地只顧自己的需求發脾氣。
突然間,有個人影脫離大人集團。動眼一看,居然是個女人,而且很年輕。她和大人說了兩三句話就往我這裡走。
女子經過我面前時錯愕地愣了愣,只差沒跳起來。
接著忽然轉向我。不會吧。在我也愣住時,女子有點在意我似的轉向前方,走了……是巧合吧?一定是巧合,可是很怪,我抹不去疑念,決定保持距離尾隨在後。比起該收拾的大人,那個女子更挑起我的不安。
也許是怕冷,女子在這樣的春天也穿得有點厚。步幅不寬,距離放遠也不會跟丟。看她沒有回頭的樣子,恐怕真的是我多心了。
我知道女子的去向有些什麼,多半要去營業到深夜的超市。失蹤案的犯人都還沒抓到,這麼晚了還在外遊盪也太不小心了,該說她很有膽嗎?就在我以犯人角度誇讚她時──
她突然停下來了。
我抬頭查看兩旁建築,見到的只是沒燈沒人,鐵捲門緊閉的大樓。超市的燈光還很遠,應該沒有在這裡停留的必要。我也帶著些微預感停下,只見她轉過身來。
連被她正面容貌奪去目光的時間都沒有。
她已向我折回,害我慌得想跑。可是怎麼會呢?我被隱形斗篷內側摩擦鼻頭的感覺拖住,動彈不得。她應該看不見我才對啊?
然而,女子卻停在我面前。
接著──
「那個──」
遠大於自囈的音量射穿了我。
「妳還好嗎?」
我頓時毛了起來,從腳跟涼到腰際。
有人對我說話。
周圍沒有其他人,我也沒脫下隱形斗篷,就只有我和她。
但是,她卻理所當然地向我問話。
驚愕至極的我,感到血液在後頸凝成一團。
我在這一天。
這一夜。
第一次。
遇見能對「隱形人」說話的女子。



就在我剛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找個理由待在姊姊身邊時,姊姊從家裡不見了。家裡又不大,怎麼會這樣?晚飯後那段時間還有看見她,但等我洗完澡,姊姊已不在一樓。
不過父親在,於是我試著問:「姊姊呢?」
回答是「她剛出門了」,使我心裡一陣酸苦、頭皮發熱,彷彿泡澡後剛停的汗又要汩汩而出。
姊姊經常在夜裡出門,因為她總是生活在黑暗中,夜間人少反而比較好走。可是知道歸知道,現在鎮上發生連續失蹤案件,而且全部都在晚上,希望她能自愛一點。我從走廊望著空無一人的玄關,確定姊姊的鞋子不在。
只是稍微買個東西還是怎樣?我折回去問父親。
「姊姊去買東西嗎?」
「大概不是吧。」這麼沒責任感的回答真令人火大。姊姊現在在外面耶,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很危險,為什麼一副沒事的樣子?姊姊能力是很強,單獨在鎮上閒晃也沒問題,可是她不只能力好,心腸更好,而這個鎮上到處都是會將那份純潔善意當仇報的人。
這並不奇怪,人類就是這種生物。
是姊姊與眾不同。
我拿浴巾擦頭髮,坐到玄關邊。
整顆心變得乾燥粗糙,心臟和胃的入口一帶很不安穩。
我能很肯定地說,只要我一個星期沒見到姊姊,精神就會開始異常。
去年校外教學就很危險。雖然只是三天兩夜,我卻聞到好幾次像是腦子燒焦的味道,彷彿我遠離姊姊就會引發功能障礙。
啊啊,姊姊還好嗎,沒問題嗎?
沒有我陪著真的行嗎?
我該待在這裡嗎?
不安與思緒絞成毛球。她每次出門我都很緊張,這次特別放心不下。姊姊,回答我啊,妳需要我嗎?我知道這很傻,但仍會懷抱那麼點希望。我反覆地祈求,求到腦裡扎了針般發起痛來。
剎那間,回家時見到的超能力者浮現腦海。
那畫面點起了劇烈的焦躁與危機意識,告訴我不能待在這裡,得趕快找回姊姊。姊姊出事了。
這樣的壞預感從沒失準過,肯定是姊姊在對我發出求救訊號。姊姊需要我的幫助,姊姊需要我!
我丟開浴巾回到房間,硬扯下被汗水整個黏在背上的睡衣,連錢包和手機都沒拿就往大門跑。雖然腦中「換什麼衣服,還不快去!」的聲音罵得很對,但我覺得穿睡衣跟姊姊走在一起會丟她的臉,換掉也沒錯。
頭髮沒全乾,在我低頭穿鞋時不停滴水。我將滴在鞋上的水甩開,沒向父母說一聲就衝了出去,第一步就全力向前再向前,沒命地跑。視野窄縮得我都嚇了一跳,雙腿充滿力量。
那是向前的力量。情緒一刻也不停歇地轉換為能量,而我對姊姊擁有無限的敬愛,這股能量永遠不會枯竭。
住宅區、鬧區,任我奔過。
奇妙的是,遇到岔路時我總是只能看見其中一條,而我也毫不猶豫地往那衝。我沒有時間選擇或猶豫。那是種不可思議的確信。
即使呼吸急促,腳卻愈蹬愈強勁。
對姊姊的思念賜予了我力量。
為了姊姊,說不定還會激發我的超能力。
現在的我只看得見姊姊走過的路。
我如此堅信,順從它的引導跑下去。



「啊,這麼說可能有點雞婆。」
她繼續對我說話,態度平和。
她看得見我。這名女子看得見我。
迷彩沒披好?不會有這種事。其他人對我瞄都沒瞄一眼就走過去,就算會瞄,看的也是我眼前這個女子,只有她知道我的存在。
她有那種超能力?
我差點就要踢起刀鞘。不過以超能力者而言,她這樣與我接觸實在太不小心了。在這個鎮上生活,基本上都需要藏好那樣的一面。
她是怎樣,還一派輕鬆地歪起頭,看向我腳邊。
「妳赤腳在路上走,是出了什麼事嗎?」
能說得這麼具體,看來是不必懷疑了。
「……那個?」
因為我默不吭聲嗎,女子顯得有些疑惑。不回答是不太對,可是回答了也是怪得可以。怎麼辦?汗水不斷湧出。
「妳還在吧?」
女子突然伸出手,想摸我的臉。雖在碰見中間的隱形斗篷時不解地「嗯嗯?」了一聲,她仍隔著布碰觸我的臉。「啊,還在還在。」我不動讓她更大膽,指尖順著我臉的輪廓仔細撫動。
好像和我很熟的樣子,讓人非常不舒服。
於是我作出「還是殺掉比較省事」的結論。不過她看得見我,從正面殺得了……不對,怪怪的。她既然看得見我,應該頭一個就提起我帶的刀,先有害怕或提高警覺之類的反應。可是她都沒有,只注意我的腳。不對勁的疑問,撼動了我幾乎凍結的腦袋。
其實她看不見我?那看不見怎麼會知道我沒穿鞋……赤腳和穿鞋的差別……聲音嗎?腳步聲?靠聲音判斷?從聲音知道我的存在?有聲沒人不自然……所以她沒看見我。看不見,只聽得見?那麼刀和斗篷……
我不禁彎點腰,窺視女子低著的臉,明白了。
她睜著眼,但完全沒對焦。
對我的動作也沒反應。
女子不是用眼睛看我。
她是盲人嗎?
她似乎是以視覺外的感官掌握我的位置。雖不知實際上是如何,但是──
我很肯定,她說不定會成為我的天敵。
就算會引起一點騷動,我也該就此根除她的性命。
「……咦?」
女子再一次表示疑惑,不過那問聲的對象感覺上與前一次不同,於是我認為這是個好機會。
我輕輕踢起刀鞘,抽刀。
到了這一步,女子仍未逃跑。她似乎被其他事情引開注意,覺得奇怪卻不覺得危險。真是個讓人搞不懂的女人。
也無須搞懂,她就要下台一鞠躬了。
既然從腳尖到頭頂都那麼神祕,乾脆就此隱沒在這鎮上吧。
我要讓她連外表都成謎。



在縱向穿過鎮上,視野遮蔽物退去後,我發現了姊姊。
啊啊。我放心地慢下腳步。雖然很喘,但肩膀每次升降,我都能強烈感到心靈深處幸福的重量。遠處超市的燈光溫暖極了。
姊姊獨自停在人行道上,對空氣歪著頭,不曉得怎麼了。
側臉還有點距離,看不完整。
不完整也好,我懷著見到她平安的喜悅跑上前去。
但就在張嘴喊人的那一刻,心臟冷不防被上下猛扯。
宛如應該送入腦中的預感直接傳到了心臟。
十萬火急地告訴我接下來的命運。
有某件事很危險。
姊姊很危險。
我踉蹌地加速就快停下的腳,趕向姊姊面前。
要讓大腦下的指令全部白費般,全神貫注在姊姊身上。
「姊姊!」
我奮力衝過去。



踏定雙腳。
「姊姊!」
啊?
一隻腳從旁竄來。
閃躲使得我施力不足,刀勁半減。
刀尖沒入齜牙咧嘴地闖入我面前的學生會長肩頭。



突然刺出虛空的物體割開、撕裂了我的肉。
向腦後飛的慘叫塞住我雙耳,有如別人的吶喊。
我一陣失衡,然後見到了她。
出現在姊姊面前的,是春日透。
她撕開夜晚爬出那縫隙般突然憑空現身。
嘴上咬著一把刀,失去刀尖的日本刀。就如字面一般眼神劇烈晃動。她是怎樣?那是刀?那把刀刺中了我?



與背景街容很不搭調的古式凶器使我愕然一愣。
但稍微想想,「這傢伙想幹什麼!」的憤怒就在我腦中急速沸騰。
假如我沒跳出來──
那把刀貫穿的會是誰?
當我意識到這點,我就氣得耳朵簡直要噴煙。
我的本能脫下面具,暴露在外。
我不准任何人、敵意或殺意危害姊姊。
誰都不准。腦中迸出紅光,而我毫不抵抗那道光的衍生物,任其擺布地奔向春日透,往對我接近毫無反應,沒有任何動作的脖子咬下。當我撲上去,她才終於發現我般嚇得渾身一抖,但為時已晚。
我已抓住春日透的耳和肩膀用力掰開,咬碎她薄薄的肉。
她上半身和臉為之一顫,咬著的刀也掉了。
彈出的舌頭發著抖,但她似乎仍想忍住不叫,喉部蠢動著鼓脹。我所緊咬的脖子,傳來夾帶揪結的忍耐感觸。
馬上就讓妳叫不出來。
我要就此咬得更深更血肉模糊般繼續啃咬,嘴邊沾滿了春日透的血而阻礙呼吸。臉無止境地愈來愈熱,血液堵進鼻腔。心中滿是「快死一死!為姊姊去死!」的念頭,想儘快解決她。
春日透四處亂轉的眼睛定下位置,向旁一掃。舌頭縮回,緊咬的牙迸發猖狂的白光。
驚覺不妙的下一刻,她上下擺動全身甩開了我。
接著向橫踢開刀鞘,使鞘尖戳刺我腹側。柔軟處遭鞘尖猛烈擠壓,使我倒在路上痛苦掙扎。而且倒地時肩傷直接壓在地上,痛得我眼淚鼻水流個不停。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春日透的錯!
我藉憤怒提振自己,拚命撐地起身。
春日透將撐開的腰帶一端頂在腳板上,眼睛瞪著我……不,不是我。她的確是往我摔倒的方向瞪,但無論怎麼瞇眼凝目,焦點都不是對在我身上,就像姊姊看我那樣。
她以腳趾抓起掉在地上的刀柄,舉起來收回鞘中。
最後保持咬牙的凶相跑走,一轉眼就融入街景而不見蹤影……逃跑了?我趕走她了?
我按著腹側,慢慢打直顫抖的膝。
眼淚也配合隨呼吸起伏的肩膀慢慢地流。將衣服濡得又濕又冷的,是我的血。
且伴隨著頭痛和噁心,真是太慘了。
「阿明?」
但既然姊姊沒事,我再慘也甘之如飴。
「姊……」
姊。
聲音出到一半撞上門牙,半吊子地遺落在嘴裡。
它飄著。聲音飄在半空中。
像春日透一樣,聲音突然憑空流出。我只能這麼想。
少了些什麼。
眼前的畫面,少了類似深度的東西。
位在我所見景物前方,隨時存在的東西。
我,看不見我自己。
「啊……咦?」
「怎麼了,阿明?剛剛出什麼事了?」
我的腳配合姊姊腳步般向後一退。
怎麼……會這樣?
瀰漫整張嘴的血腥,冷酷地向我澆注恐懼。
簡直要將我癱軟彎折的身體繼續折到失去輪廓,消失不見。
一回神,我已腦袋空白地跑走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從姊姊面前逃開。



負傷的我,刀也沒收好就跌跌撞撞地逃離現場。
扯落的腰帶掛在腳上,非常難走。
還是第一次撤退得這麼狼狽。
自我厭惡與對失敗的憤怒燒熱我的腦袋。雙眼炯明透徹,不停噴發怒火。
刺出刀那一刻,最後見到的學生會長的表情直接烙在我腦中。
我咬緊牙關前傾著走,並立下誓言。
在學生會長的臉孔旁,刻下自己的意志。
我絕不放過他。



我不見了。不管跑到哪裡都找不到。
拋光的大樓外牆,映不出我。
便利商店的燈光,照不到我。
現實如軟爛的海苔般破碎,四分五裂、扭曲變形。
而我,正在這崩潰的大地上跑嗎?
上下左右都看不見我,應該踏著地面的腳也不見了。
就像幽靈一樣。
明明每次離開姊姊都會使我緊張不安,那我在逃什麼?無論到哪裡,我都一樣是流淚流血地跑啊。
誰都好。
快來發現我啊。
好想大叫、衝到馬路中間。是肩上的銳利痛楚與賴在嘴裡的血味阻止了我。
我停下來按住肩膀,傷口的熱使我感到看不見的掌心。
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春日透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我的身體消失到哪裡去了?
很諷刺地,如今只有腹側的痛、肩膀的傷、春日透的血味與她造成的痛苦指示著我的位置。
將我的肉體繫在這鎮上。
只有肩、嘴、腹的怪物。
那就是現在的我。
對於自己的處世方式、過去、未來。
我失去了一切自信,融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我──」
我到哪裡去了?



遭人從旁破壞,而且兩邊都沒撂倒就迫不得已地逃走。
回想起來,可不是需要自省那麼簡單,而最需要深切反省的,當然是就這麼跑了的部分吧。遭遇突發狀況卻沒能冷靜應變,突顯出我的幼稚,令我深受打擊。
我大可暫且假裝逃跑,找機會追殺那女子。
太過警戒成了隱形人的學生會長而忘了還能那麼做,實在很傷。
我的無力、不周到,終究招來了我最怕的狀況。
製造了活生生的隱形人。
即使是我,當然也無法掌握隱形物體,毫無戒備地遭他襲擊而在脖子留下傷口即是證據。他的牙齒彷彿還嵌在我的肉裡,很不舒服。
事實上,即使他還咬在那裡,我也看不見。
「唉,煩死了……看不見要怎麼辦。」
誰都躲不開我的刀才對啊。現在我卻成為遇襲的一方,甚為可恥。脖子流出的血纏上髮梢,沿路地滴。我低下頭。
很難得見到自己的血,不由自主就凝視起來了。
吸入夜路的血若無光線照射,與雨滴沒什麼分別。
在黑暗中,不仔細看根本看不見。
因此,學生會長沾上我的血而我卻找不到他固然需要檢討,然而情有可原。
他現在應該很混亂,今晚不會來攻擊我,但他了解自己現在是什麼狀況後會怎麼做都很難說。要是他逼我解除隱形化而發現我辦不到……後果不難想像。我只能在那之前把他找出來收拾掉。
但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搜尋看不見的敵人出乎意料地難,況且學生會長和我不同,是永久隱形。一切攻擊都能出其不備,非常凶險。如同我想要他的命,他也不會讓我好過,得隨時戒備他的突襲。
日子久了,恐怕會神經衰弱。
這也沒辦法,既然他知道了我的能力和真面目,絕不能讓他活下去。
對了,他叫那個女人姊姊,所以是他的親人嗎?那邊也不能放著不管。必須查出她的名字、住所和生活步調,乾淨地殺掉。
我還有多少時間?學生會長不太可能跳出來公布我的真面目,因為他應該知道在這鎮上那麼做等同自殺行為。而過段時間冷靜下來後,他就會知道透不透露自身位置的權力是握在自己手上,不會自毀優勢。
問題是他姊姊。但我當時沒出聲也沒報名字,只能希望她沒注意到我。我唯一給她的線索是沒穿鞋在路上走,那麼這陣子別那麼做才是明智之舉。
雖然還有很多事得想,我仍快步踏著夜路趕回家。隱形斗篷破了包不全,要是再被誰看見,我可受不了。每次都讓我沉浸在餘韻中散步回家的寧靜小道,如今重重地壓在我肩上。
脖子的傷好熱、好癢。
過去總是為所欲為的我,突然揹起了一堆非做不可的事。儘管百般不願,但我絕不會低頭,也不會唉聲嘆氣。
有個感覺,和必須儘快設法解決的焦躁同時湧上。
就是該這樣──那是遇上高牆所感到的喜悅。
會感到自己不成熟,即表示仍有進步的空間。
我是能夠更上一層樓的人。
只要這麼想,任何問題都是促進我成長的食糧。
我要跨越它、戰勝它,不斷成長。
我踢起刀鞘,抽刀後丟下它,以腳趾夾住刀柄。舌頭爬上蠕動於刀腹的隱形物,全舔下來。
腥臭味、鐵鏽味在舌上擴散。
來自刀本身,與刺傷學生會長所流的血。
那令人不快的味道給了我勇氣。
隱形人又怎樣──
「只要會流血,就應該殺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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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江火如画 于 2017-9-8 15:57 编辑


序章-3「無明」


我也曾有那麼一次,夢想成為隱形人。
只要能隱形,我就能光明正大看姊姊換衣服了。
洗澡也能看到爽。
……可是回頭想想,姊姊本來就看不見,隱不隱形根本沒差,我的隱形人夢就這麼碎了。
而如今我真的成了隱形人,我自問──
這樣真的沒差嗎?
我睡也睡不著,靜待黎明。總覺得有哪個地方好重,成了重力的一部分。
對失去輪廓之重不再那麼揪結的速度,來得比預期快得多了。
我是在站前的商務旅館過的夜。只要我想,潛入進別人房間也沒問題,漫畫咖啡廳包廂也隨便我睡,但我的意識仍使我迴避犯罪行為。肩傷似乎並不深,感覺沒有生命危險,血也止住了,大概吧。看不見傷勢,危機處理也相對難。有點冷。
痛歸痛,手能動,肩膀也能轉。我坐在沙發上吐一口氣。
以畏懼的眼窺探全是問題的現實。
我逃啊跑地,最後來到了這裡。
情緒已經鎮定,也接受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現實。
我成了隱形人。並非自願,是她害的。
我回想昨晚的經過。變異恐怕就發生在被刀刺中那一刻。
是因為春日透本身,還是那把刀有特殊的力量,我仍無法判別,但總歸就是她幹的沒錯。假如她帶刀外出是為了殺人,而且是習慣性地那麼做,雖然缺乏證據,不過我想我找到了鎮上失蹤案的犯人。
既然被她刺中會隱形,就能隱藏殺人的證據。
犯人果然是鎮上的人。那傢伙──春日透會是超能力者嗎?
飯店住客從電梯下來。是外國人,這麼早就要出發啦?候在櫃檯邊的飯店人員以待客笑容送行,然而等人一走就完全不顧慮正前方的我大打呵欠,我也跟著流淚了。感覺上。
我往住客離開而關上的自動門一瞥,站起身,和那位外國人一樣大搖大擺走出去。半夜我也不時這樣出入,但無論我怎麼玩自動門,飯店人員都只當作故障而不予理會,大概今天就會找業者來修吧。
到了外頭,一輛輛計程車奔過車道流向車站。車站對側的夜晚雲朵開始背負起光芒,電車也發車了。我倚著旅館的牆抬起頭看著這黎明的城鎮。
聽著遠去的電車聲,反思我怎麼會在這裡。
好想大叫。
我離開牆壁轉過身,卻因為不曉得自己的手在哪裡而使力不當,中指用力撞上牆。只有痛楚浮在空中。往那注視也什麼都看不見,但似乎能看見意料外的東西,令人不寒而慄,心境轉換得很忙。
一轉念,我鎖住差點扯開的喉嚨,用力握拳向旁鎚牆,以別種方式發洩衝動。沒有任何候兆,就只有一聲悶響。
那是我敲的。
感覺就像變成超能力者。
大肆自嘲過後,我牙咬得軋軋響。
好想殺了那個女人。
可是就現況而言,能幫我解除這現象的希望,很遺憾地只有春日透。
倘若她能解除隱形,該怎麼求……怎麼樣都不會答應吧。我不禁嘆氣。她沒理由乖乖聽從我的要求。雖不知她是初犯或累犯,既然被我知道她想殺人,她一定會想殺我滅口。
她是我心腹大患,而反之亦然。
對殺人魔而言,解決方法十分單純。
殺了我就行了。
我要怎麼讓那種人接受我的要求?我不會說出去什麼的口頭承諾她才不會信,必須找到我解除隱形對她的好處……會有這種事嗎?
到昨天之前毫無交集的我們,談得了什麼好處或利益?
哪可能找得到那種積極正面的東西。
再說了,若她能解除,那都還有得談。
最糟的就是那根本無法解除。這麼一來,無論我下大的決心作多少努力再怎麼掙扎,打倒所有敵人袪除一切災厄,都只能得到無可奈何的結果。人們給這種事起了個名字,叫絕望。
我有種強烈預感,事實極有可能真是如此。希望這單純是因為我心靈不夠堅強。
有什麼能讓我找回積極進取……該在我前方領導我?就只有姊姊了。
姊姊似乎看得見完整的我。這也是當然的,姊姊從一開始就看不見任何形體。只有姊姊會注視這樣的我,是我偌大的安慰,同時也是枷鎖。假如沒有任何問題,我早就回家了。
除姊姊外誰也看不見我,父母也不例外。假如在這種狀態下生活久了,姊姊明顯會被視為異端。若她隱瞞的超能力也曝光,不曉得會遭到什麼處置。絕不能殃及姊姊。
因此,在我治好這副身體之前,我不能回到姊姊身邊。
「……………………………………」
我會先解除隱形,還是先發瘋呢?
開始照耀大地的晨曦,對我一點作用也沒有。
回頭看有沒有影子,卻只見到失望。
儘管如此,黑雲仍向遠方退去,天色漸亮。
淒慘的夜終於結束。



好淒慘的一夜。儘管如此,從淺眠醒來的我心情仍然平復了很多。
整理完器具而倒進床舖時,我還很懷疑睡不睡得著,結果很意外,意識一下子就模糊了。即使明知學生會長可能殺過來,但心裡卻是管他三七二十一,會死就死給他看,什麼戒備或對策都沒有。結果就是,朝陽好刺眼。
紙門一開,柔和的春光便探出頭來。時節已不同於三月,一早就是大晴天。時鐘告訴我起得有點早,就去曬個太陽放鬆一下。剛睡醒的身體堆滿了蠟一般怠惰,在它們融光前我不想動。
這樣才叫春日。我自個兒對這冷笑話咯咯笑。
我決定用痠痛貼布蓋住脖子的傷,拿落枕當藉口。用腳貼那個位置有點勉強,弄得我一早就脖子痛腰也痛。幹嘛咬那麼不方便的地方。
而且在那種狀況下咬人,實在很不正常。就算被刺了一刀而暴怒,哪有人有手腳不用先出嘴啊,又不是我。那傢伙腦袋有問題吧?
那個學生會長昨晚是怎麼過的呢?假如他們家懂得諒解超能力者,應該會直接回家,但這個鎮上很難有這種事。他會在哪裡睡覺呢?隨便,他不怕找不到地方吧,畢竟是隱形人。
只要有心,哪裡都進得去,現在就坐在我旁邊也不奇怪。怎麼想都不奇怪。我慢慢環視房間,刀若無其事地橫躺著。
「今天……」
就算正常上學好了,然後呢?唔唔唔,嘴如說夢話般碎動。
我需要學生會長的資料,名字、住址和姊姊都想知道。知道名字,就不難從姓氏找出住家位置。只是在這個情況下,明目張膽地行動或許不太明智。
學生會長失蹤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順著風波走說不定能打聽到幾個相關人物。能在檯面下行動當然好,只是我估不出檯面有多高。
總之,在學校問問他的名字應該無所謂吧。
一直叫他學生會長,對他印象就是深不起來。有名字才有我們嘛。
頭髮和皮膚一階一階地從恍惚中甦醒,恢復原有的柔軟。在角度偏移,開始加強的陽光曝曬下,眼睛深處伴著疼痛緊縮起來。意識甩開睡意的黏泥,奮然挺立。
雙腳隨之伸展,站起身。儘管亮得眼睛有點睜不開,置身在春天中總是很舒暢。
對我的殺意,是否正潛藏在如此閑適的時間與景色中,不停渦漩呢?
學生會長遲早會來找我吧,帶著語言或暴力。
危機將在今天、明天或此時此刻到來。我過得了這關嗎?
難以預料的情況,使我感到心跳加速。
它帶著如同初春般的輕快,在我腳上加了對翅膀。



該說果然吧,離開站前後,我不可靠的腳走向了自己家。
但不是為了回家,而是保護姊姊。
我前不久才想到春日透恐怕會殺姊姊滅口。雖不知當時她是鎖定姊姊還是臨時起意,都不表示她不會再度行凶,所以守在家門口也不吃虧。反正我現在和學校無關,出席也會被當成缺席,去了也沒意思。
參加晨練的學生與我錯身而過。整個鎮像浮上的氣泡,靜靜地呼吸。人口少的鄉鎮晨空藍得像海,彷彿能聽見它陣陣擴散的聲音。
我一路走在人行道邊緣,來到家門口。晚上還覺得這裡遙不可及,現在卻不當一回事地來到它面前,心中滿是奇妙的疑惑。
從正面仰望二樓,我房間當然沒開燈。姊姊房間在一樓,沒窗戶所以無法從外窺探。
轉往車庫,老爸的車不在。即使我沒回家,他還是照常去上班了的樣子。滿符合他的個性,沒什麼問題,不過他不擔心我的感覺讓人有點在意。我這個好兒子應該扮得還不錯啊。
我背向家門。沒人看得見我,在院子站再久都無所謂,但若姊姊出門時撞上我就糟了。那樣我是很高興,但情況不允許。於是稍微拉點距離,監視家門。
我背靠別人家圍牆吐口氣,濕黏的疲勞跟著壓上肩頭,不知是精神累了還是單純的疲勞。肩傷也乘此之便發起疼來。
「……睡眠不足。」
我們家圍牆看起來向內彎了。頭也好重,大腦缺氧,身體好像快垮了。在旅館沙發躺一會兒雖然不會挨罵,有人坐到我身上問題就大了。一這麼想,我就無法安心睡覺。到最後我還是找不到像樣的地方休息,不禁想像未來會因為露宿生活而成為毛茸茸的野人。
人眼看不見的隱形人,卻比誰都更在意他人,真是諷刺。
不過,一直守在家門前也不是辦法。若要設個斷點,就是學校第一堂課開始吧。屆時到學校去,看春日透在不在,不在就回來繼續看門……這樣是沒錯,呃,是沒錯啦。
但沒有解決根本問題。再說,找到春日透之後要做什麼?
難道要像看門狗那樣叫兩聲咬上去?呃,昨天就咬過了,還把她趕跑了,不過我不認為她會就此作罷。搞不好還會設想我守在這裡的狀況,加倍慎重地做出更可怕的事。
所以我該怎麼辦?
先不論能否辦到,我想不到殺了她以外的辦法。
再說我現在一動腦頭就好痛。
儘管站著,精神稍微放鬆就好像要飄走似的。我往背後圍牆撞一下後腦杓。
雖然沒進家門,待在家旁邊似乎就能讓人不由自主地放鬆。
時間在我昏昏沉沉之中流逝,小學生路隊開始從我面前經過。我怕他們撞上來,整個人貼在牆上。失蹤案發生以來,過去徒具形式的路隊制重新徹底執行。由於回家時,尤其是放學時特別危險,經常能見到他們結伴同行。
最近自治會也在討論該不該推廣孩童外出時必須有監護人陪同。鑑於超能力者驅逐專家總是找盡各種藉口不來鄉鎮地方,這樣的上下學路隊在事情解決前不會消失。
要解決,就得逮捕春日透這個頭號嫌犯(暫定)吧。
感覺很不現實。或許是因為她是個超能力者。
「…………………………」
孩子們的行列還沒結束。看著看著,背逐漸離開圍牆。
總覺得……不知道怎麼說。
心裡有點亂。
僅僅是許多視線從我面前毫無反應地經過,什麼也沒做就讓我的腦袋開始打結。這種全身皮膚都感覺得到的不耐,與相反情況──視線聚集在我身上時非常相似。
他們不是把我當景物的一部分而略過,是完全忽視。這些男孩女孩的眼睛在圍牆、朋友或天空之間忙碌地打轉,卻絲毫不在我身上停留片刻,詭異得讓人很不是滋味。所謂的善良、人性我應該也都有,卻被他們當成和看不見的虛幻美夢是同一種東西。饒了我吧。
也許誰都看不見,就會覺得自己的存在意義變得很薄弱。畢竟事實上,還真的沒意義。自己的價值是由別人來決定的。
現在的我究竟算什麼?
我連家人現在怎麼處理我都不曉得。是當成離家出走,還是所謂失蹤案的受害者之一呢?這想像使我想起那女人快速轉動的眼。
她反應還真快。一部分多半是個性使然,但感覺上另一大部分是因為她很慣於那種場面,表示她很可能是慣犯。居然有這麼可怕的人一臉自若地在這鎮上生活……嗯?等等,先等一下。
不是指春日透,而是更早以前的事。
「……啊,對了!」
我驚訝得不禁出聲。直接當成離家出走不就好了。
在書桌上留一張表示我要離家出走的字條,父母就不會往無謂的方向行動,姊姊可能也只會覺得「這樣啊」就沒多想了。不,姊姊那麼聰明,這很難說。而我不禁出聲,使得從旁走過的男小學生往我這抬頭探視。雖明知他看不見,仍然嚇了一跳。
不過他就此被上學路隊捲走,隨即消失在我眼前。
鬆口氣後,我的嘴一直緊閉到人龍走過才敢開。
等完全沒人,我才回到自家門前。剛好母親正要出來,表面上與平時無異,沒有擔心兒子而輾轉難眠的影子。還真是夫唱婦隨啊。我憤慨之餘快步向前,想趁她關門前溜進去。我沒帶鑰匙,若錯過這次機會就得用比較粗暴的方式才能進門了。然而動作有點慢,鑽到一半被門夾住。母親不可能知道我的存在,門直接就搧過來了。強烈痛楚竄過撞到邊角的手,害我差點叫出來。
門突然停住,使母親露出疑惑表情。應該有撞到東西的感覺吧,她回頭稍微開門,往家裡看兩眼。我也趁這一刻將另一半身體拉進玄關,並小心地當場蹲下以免動作太急而跌倒,搞砸一切。
母親看了半天也沒發現我,歪著頭確實關好了門。
鎖起來了。這聲音提醒我得帶上家裡鑰匙,以備不時之需。
我等腳步聲離得夠遠才站直,手撐著一旁鞋櫃喘口氣。氣也是隱形的。喔,本來就看不見。
遭母親忽視也讓我很有感慨,不過先來的是擔憂。希望她防範意識能提高一點。這可是有超能力者的世界,任何小懷疑都不能輕易放過。
說不定會有人像我這樣,用超乎常識的方式潛進家裡啊。
家裡沒有任何聲音,可能姊姊也出門了,如果在房間就是在睡覺吧。從鞋子看來應該是前者,守門都白守了。
我脫下隱形的鞋子上走廊,半途想到我可能會忘記位置,還是帶走比較好而折回。而當摸到鞋子拎起來時,我嚇了一跳。一片髒汙浮在空中。原以為是有大批微生物飛出來,猛退了一步。不過微生物肉眼看不見,會有這種誤會實在莫名其妙。我看了停在手邊的異物一會兒後,才發現那是鞋底髒汙。
可見行走時附著到腳底的東西不會隱形。站在路邊時並不明顯,像這樣提到空中就像黴菌妖怪一樣。即使明白了那是什麼,我仍凝視起那個平時不曾注意的地方。
多穿幾件衣服蓋滿全身,戴上口罩、墨鏡和帽子,我就算復活了吧。構成表面的物質,就是我的一切嗎?
假如遇到能把我完美畫回身上的人,問題說不定就解決了。
我將髒汙刷一刷,抱起鞋子往樓梯走。
接著上樓。然而腳踩上第二階時撞到了脛骨,能感到眼眶瞬時堆滿淚水。即使咬緊牙關強忍,仍不禁「噠、噠、噠」地跳起來。待會兒一定會瘀青,雖然看不見。
無法判別傷勢,使我心裡一陣涼。幸好肩傷不深,否則我現在不可能只靠痛楚評斷傷勢,必須極力避免受傷。
可是家裡樓梯就讓我陷入苦戰了,真的辦得到嗎?
我對家裡還沒習慣到閉著眼也能……對喔,就這樣做吧。我因此發現自己是硬要用眼睛追隨看不見的東西才會失敗。閉眼上樓梯,和平常一樣不費吹灰之力。
有點觸及姊姊的感覺,讓我差點不知好歹地笑起來。
進了自己房間,見到昨晚出門前脫在地上的睡衣還留在角落。我來到房中央盡可能地吸氣,使肺中充滿住了許多年的房間氣味,希望能多少找回一點自己。
深呼吸後,我在房中來回踱步,思考離家出走需要帶些什麼。最重要的就是錢包,而手機……大概不需要,再來是幾套換洗衣物。要裝成臨時起意的離家出走,大概就是這樣了吧。我將當書包用的背包內容物清到書桌上,摺好衣物塞進去。有點想起去年校外教學前夕的準備情境。
先前的想法使我停下了手。就是穿很多衣服,臉也蓋住的……那個。不過被人看見那樣的怪人離開我們家,只會平添問題吧。
行囊整理完畢後,我準備好活頁紙跟筆。
離家出走的動機該怎麼寫呢?我尋思片刻,寫下這樣的話:

『我想重新審視自己,一定會回來,請放心。 明留。』

並以課本當紙鎮壓好邊緣,指尖摸了摸彷彿是對自己寫的「一定會回來」。我必須儘快回到姊姊身邊才行,不然我有預感,我將不再是我。
全部搞定而提起背包時,我驚覺背包簡直是飄在空中,這樣不就沒辦法帶了?我掃視房間尋找幫助,然而截至昨天都處於常識之中的房間不會有那種東西,整個空間最怪的就是自己。因此,能解答的也只有自己。
我心生一念,將背包塞進衣服底下。
飄上空中的背包就這麼消失了。正確說來,由於我的皮膚仍能感覺到它的質地,所以只是和我一樣看不見而已。拿出來就出現,塞回去就消失。
真神奇。背包擺在手上不會消失,整個塞進隱形了的衣物內側以後,就連我自己也看不見。看來不能只是用手抓,必須整個蓋住才有效用。
雖然只是暫時,但背包就像成了我的一部分。
看不透的隱形?出現了一個會讓人想到腦袋燒壞的概念。追究起來,這個現象似乎真的有些矛盾,但這矛盾不過是來自普通人觀點所產生的不解。在超能力這個價值觀的孤島上,用的是另一套規則。
沒錯,春日透使用的隱形能力似乎也具有某種規則。
據我推測,那可能是為了滿足春日透這個人的利益而產生的。這樣比較有點侮辱姊姊,但那或許就像是只有姊姊所能感受的世界。為了在那個世界生存,某種特定能力會逐漸發達。
每個人都有的適應力,或許能到達科學所不知的領域。
儘管還有許多疑問有待解決,總之有辦法藏背包就謝天謝地了。這麼一來不僅是背包,再大一點的東西都能帶。雖然沒試過也有點猶豫,但至少每天三餐吃得了了。
隱形人也是活人,人活著肚子就會餓。
可是很遺憾,我不能正常買東西。
所以只能那樣了。
我離開房間,同樣閉眼下樓。原想直往玄關走,不過腳卻往走廊另一頭伸。我知道姊姊不在,便直接開了她的門。姊姊的香氣剎那間包圍了我,我立刻就跪下來。
回到母親懷裡就是這種感覺嗎?呃,這裡指的當然不是我真正的母親,而是某種精神上的回歸。果然我得和姊姊在一起才完整。說不定這個不得不離開她的現況只是真率地反映出真正無形虛無的,其實是我的心境。
起身後,我猶豫著該不該回頭。經過百般掙扎,但腳自己向前滑了。
這一離開肯定就是很長一段時間。我給自己找個藉口後,打開衣櫃。
看著姊姊的內衣櫃,心臟就陣陣抽痛。我強忍痛楚,抓起一條樸素的內褲,緊緊握在手中。
光是這樣,我就淚流不止。
姊姊總是能賜給我希望。
我將內褲收進背包,比自己房間更戀戀不捨地離開姊姊房間,取出懷裡的鞋子在玄關穿上,小腿撞到的位置已經不怎麼痛了。這感覺使我後知後覺地發現,我的隱形化也可能並非永久,過一段時間就會自然恢復。
那麼,只要真的避開人的耳目過一陣子,就能回到原來的生活了。
什麼嘛。我感到心裡冒出一股浮力。
然而另一個疑問,彷彿要澆熄這理想般萌了芽。
如此不完全的能力,足夠讓她放膽殺人嗎?
是我就絕對不會,而春日透也早該被抓了。
帶著消散的稀薄希望,我離家上鎖,將鑰匙收進背包後往衣服裡塞。這時,一個頭髮特別長的女生搖頭晃腦地經過我家門前。背包還來得及藏,幾乎萎縮的胸口沒入安心的懷抱。
那個嬌小,或者說瘦小的女生的頭髮多到甚至蓋滿了半面上半身。相對於那烏黑有光澤的髮色,皮膚顯得十分蒼白,陰沉氣氛中帶有拒絕上學的感覺,是我的偏見嗎?
我小心地等待那個穿我學校制服的女生經過,但途中嚇得目瞪口呆──她突然吐血了。啪唰一聲,像噴出水管一樣。不噁心,實在太紅了,然而速度和量卻如同嘔吐物。哇……感覺旁觀的我臉色變得比吐血的她還要蒼白。
啪唰啪唰,鮮血甚至發出略顯輕快的聲響,澆注地面。
紅得堪稱鮮豔。
女孩按住嘴,已經習慣了似的用袖口擦擦嘴邊,說聲「這樣不行」就留下大片血跡折回去了。看見家門口被人毫無省色地弄髒雖然不舒服,不過她那種豪情萬丈的身體不適也實在教人歎為觀止。我抱著肚子的手不禁鬆開,背包滑了下去。即使我有回神撿回來,還是有幾秒時間被她嚇呆而暴露在外。
我就是這樣疏忽的。
被那個女生和血跡引走了注意力。
因此我太晚發覺,幾乎於此同時,有另一個女生從別人家圍牆爬過來。



每次早餐,祖父都會問我對味噌湯的感想。老實說,讓人很頭痛。
要將好喝以外的優詞美句這樣轉那樣扭,也是有所極限的。
「祖父的手藝還是一樣高超。」
所以我最近都挑一些籠統的來講。
話說,學生會長是怎麼吃飯的?變成隱形人,應該難不倒他吧。只要有心,想看哪個女生脫光光都隨他高興。如果是個大壞蛋,想犯更大的罪也是輕而易舉。
如果可以,真希望他變得消極不振,終日怨嘆自己的不幸,看不見自身能力的意義與價值。要是他能有效運用,就會像在嘲諷我的失敗一樣,讓人懊惱得不得了。
「今天怎麼樣,要在這兒住下嗎?」
祖父啃著醬菜問。
我稍微等了一下才回答:「就在這裡睡好了。」
不是因為猶豫,只是我認為答得太快容易招致懷疑。
「嗯,這樣啊,我都無所謂喔。」
「好……」
我以藏了些話般的語氣停下筷子,祖父跟著邊嚼邊問:
「我那兒子……嗯,就是妳爸媽啦,跟妳沒有什麼不開心吧。」
祖父表情擔憂地問起我們家的狀況,多半在猜想我是不想回家才來祖父家住。我想,他同時也可能在怕那其實不是因為我對祖父或這個家有好感。
不過實情是祖父應會感到慶幸的「真的沒有」,我不是用這裡來逃避。
這裡是我理想的家。
我對祖父放鬆的表情微微笑,大口吃飯。
在接下來的談笑之中,我想的都是學生會長的事。
向祖父打聽一下學生會長好了。就算他們沒見過,祖父和他的祖父或父親也可能有些交情,不能小看鄉下的聯絡網。但是,在未來恐會釀成騷動的狀況下詢問學生會長的事,會不會有點輕率呢。
再沒幾天,又是自治會開會的日子。這次我繼續參加,利用會長等祖字輩的網絡蒐集資訊大概比較安全。參與失蹤者話題,自然就能問起學生會長了。
我一面安排往後行程,一面用腳趾抓碗喝味噌湯。
隨後我做了點準備。不是為了上學,是防止隱形人偷襲的必要安全措施。忙完以後到學校去,儘快查出敵人的姓名。
教職員室旁設了個學生會信箱,學生會長大人的雄心壯志和名字都大剌剌地公布在那裡,省了我調查的時間。雖無必要,我連學生會長那些枯燥的抱負等都一起讀了,還找到錯字。全部看完以後,我以舌勾勒他的名字。
明神明。
沒有標音,我想是唸作Myoujin Akira。
這傢伙就是我的敵人。這麼做不是為了知己知彼什麼的,總之這樣能讓我感到他的稀薄印象稍微浮顯。而從明神這個姓,我也找到了其他關連。自治會會長也姓明神,可能是他祖父。
這麼一來就好查多了。
要看的看完了,我便離開學生會信箱。
這一步雖小,但總歸是向他接近了點。不曉得還有幾步路要走。
明神明應也會試圖調查我的一切。
且利用他隱形人的優勢。我以此為前提,猜測他的想法。
我看不見他,但能夠預測他的動向。
而現在,我正前往那個地方。
就是這裡吧。我從教室門口環視整個空間。
我想他肯定會選擇潛藏在這個熟悉的環境中。



那個女生盯著我看。正確來說,是盯著浮在空中的背包看。
我看著她跳下圍牆,慢慢放下背包,希望她能當作看錯。接著小心翼翼地從背包退開一步、兩步。
女生遠遠地瞪著背包,表情變得凝重,沒有想離開的樣子。
「嗯~它剛剛還飄著……旁邊……」
她以非常迂迴的路線警戒周圍,慢慢接近背包之餘,女生從自己的運動包取出美工刀,喀喀喀地伸長刀刃。
現在的國中生都是這麼理所當然就亮傢伙的嗎?再說,她想做什麼?
感覺上,繼續留在這裡很危險。若丟下背包不管,我是能平安逃離,不過我很擔心這個女國中生想拿美工刀做什麼。
現在只能做好引起一點騷動的心理準備,取回背包儘快逃走。
好。我前後擺身。好,很好,就是現在。我看準時機邁開步伐。
一把抓起背包,就此無視女國中生往人行道跑。
「喔喔啊啊啊飛起來了!」
接著直線奔逃,想趁女國中生震驚時拉開距離。
明明是隱形人還那麼在意別人眼光,是我的問題嗎?
「啊!」離開院子彎進馬路的瞬間,我驚覺一件事。
看著下腳處的整灘紅色液體,我知道我犯錯了。然而來不及訂正,鞋跟已經直接在血上漂亮地快速滑動。
背上黏糊糊的觸感,告訴我摔在了血灘上。
我摔得像漫畫裡踩到香蕉皮那麼誇張,後腦杓還用力撞了一下。
我就這麼倒在路上,痛得嘴角緊繃。
實在是有夠淺顯的伏筆回收。
女國中生也在這時候過來,想抓走背包,於是──
「慢、慢著慢著慢著!」
我忍不住開了口,並上下擺動背包代表我在這裡。
「喔嘎嘎!」
她腳底觸電似的跳開,反應忙得令人同情。
但若不趕快讓她安靜下來,說不定附近會有人出來攪局。
「我就在這裡。妳聽我說,我不可疑,也不會害人,就只是看不見而已。」
我邊起身邊解釋。說「不可疑」簡直騙三歲小孩,但我不打算停止。
女生仍然害怕地不時揮動美工刀。我還比較怕妳咧。



「你、你是什東西啊!呃,錯了錯了,你啥哩!血、血跡飄起來哩!」
訂正了奇怪的地方。這樣問我,是該怎回答呢?
「好像是……隱形人。」
我想這是該最先講明的事。女生看似逐漸恢復冷靜,收起準備撲過來的樣子注視我,美工刀也跟著收進書包,讓我姑且鬆了口氣。她說的血跡飄起來,應該是指我背上那灘血吧。這下糟了,聽說血很難洗。用自助洗衣店沒問題嗎?
「不好意思。」
女生粗略地往發聲位置,即口部一帶伸手過來,捏住我的鼻子瞇起眼問:
「鼻子嗎?」
「速。」
「抱歉抱歉……」
女生立刻收手。順手用裙角擦手的動作,我就當作沒看見吧。
「唉……遇到一個好奇怪的哩。」
我才想像妳那樣嘆氣咧。怎麼會遇到人啊。
「鎮上公認的嗎?」
「不是……」
哪會有那種事。如果有,不曉得多好。
「雖然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有緣……要不要稍微聊聊?」
與其讓她把事情鬧大,不如我自己先說清楚才是上策吧。考慮到女生仍保有某種程度的冷靜,我如此判斷。「從聲音聽起來,是男生吧。」她睜大眼這麼說。
「居然會被隱形人搭訕……春天還真的是邂逅的季節哩。」
「我也不是自願變透明的啊。」
我跟在她身邊走,只見她突然想到什麼般按住後裙襬。
「不要因為我看不見就躺下來偷看我內褲喔。」
「哪會啊。」
誰要看妳那種醜不拉嘰的雞圖案內褲。我非常想這麼說。
這世上的女人都不曉得自己和姊姊差多少,一個比一個自大。世道真是錯得離譜。
女生帶我來到一所神社。不是很正式的那種,社殿很簡約,沒有參道也沒有燈籠。周圍是蓊蓊鬱鬱,沒人整理的茂密樹林,一旁有個儲水槽。人跡罕至,不太引人注意,大概是因為被人看見她自己一人講話會覺得很奇怪吧,跟我無關就是了。
女生坐在社殿階梯上,雖然她看不到,但我在她面前的地面坐下。結果沒抓好距離,屁股摔了一下。早上撞到手也是這樣,看來還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看不見自己的生活。若能在適應前找個方法解決就好了,但多半沒那麼容易。
包含我對姊姊的感情在內,人生不如意之事真是十有八九啊。
「其實我啊,對金屬過敏,所以喜歡樹很多的地方哩。」
「是喔……」
可是她之前還拿著美工刀亂揮耶,那就不是金屬嗎?
好吧,她也不一定是對所有金屬過敏。
「啊,我這樣說話是故意的哩。」
女生否定什麼般揮揮手。
「喔,這樣啊。」
我不在乎,其實怎樣都好。
「這樣說話聽起來有點笨,不小心說錯話,人家也不會跟我認真,會想說我是笨蛋就算了哩。」
她還得意地炫耀起自己的小聰明。真是個厚臉皮的國中生。
或許我在這個年紀,除了在姊姊面前也是這副德性。
「話說這樣我很難講話,可以用點什麼把你的位置標出來嗎?」
「嗯?」
女生「嘿嘿嘿」地露出陪笑似的表情。
「要是我完全搞錯方向說話,看起來不是很笨嗎?」
希望用詞像個笨蛋卻又不想看起來像個笨蛋,莫名其妙嘛。
她其實是因為看不見我在哪裡,覺得不放心吧。
「好,我穿個衣服。」
我手才剛伸進背包,她就「咦咦咦咦」地怪叫起來。
「呃,那你現在,是、是脫光光嗎?這樣不行啦!」
還遮著臉猛搖頭。
「不是妳想的那樣,我現在連穿的衣服也隱形了,所以是再穿一件。」
「什麼嘛……」
為什麼聽起來有點失望呢。
我暫時不管這位神祕女孩,從背包取出換洗用的長袖上衣、長褲穿上,甚至戴起手套。上衣前面全部釦好之後,應該就不會露出脖子以下的部位了。結論就是,好熱。
「感覺和人體模型又不太一樣,是另一種怪哩。」
她的感想使我發現缺失。
「再戴個墨鏡帽子之類的比較好吧。」
我有帶帽子,不過房間裡沒墨鏡,也沒有口罩。
雖想連脖子周圍的空白也填起來,不過這種時候圍圍巾不太自然,長袖長褲也已經有點難受。光是想到即將來臨的夏季,我就開始流汗了。前途多舛啊。
「臉嘛……啊,我有個好主意哩。」
女生拍個手說:
「如果還有下一次,請你好好期待哩。」
「啊,嗯……這樣啊。」
我含糊地回答。她說得很開心,我卻完全無法想像。儘管如此,這樣和人對話仍能十分有效地幫助我紓解心神。
若對方是連隱形人也不怕的人,效果更好。
而這個女生報出了姓名。
「抱歉哩,現在才說,我姓田沼,田沼葉子。田沼是田沼意次的田沼哩。」
「……妳好,我是明神明。」
「明神哥是吧。」
從她輕薄的語氣聽來,感覺是只會念不會寫。
自我介紹過後,有件事我不知該不該問,最後還是問了:
「妳是外地來的嗎?」
田沼葉子張著嘴呆住,像不知如何反應般靜止著。
她反應成這樣,我也很難反應啊。我不覺得自己問的事哪裡需要她驚訝成這樣。
「你怎麼知道?」
「從名字……或感覺之類的很多。」
解釋根據恐怕會惹來懷疑,所以省略。「是喔是喔。」她曖昧地點點頭。
「我是轉學生。啊,現在國三哩。」
「這樣啊。」
就算知道她在騙人,我想自己答得也相當自然。
「那麼明神哥,我有件事想先問你一下。」
「請說。」
我請舉手發問的田沼葉子說話,而她非常直接地問:
「你怎麼會隱形?」
怎麼問這個。喔不,我看她也沒別的能問,可是真的要問這個喔?
「這個嘛,我也是逼不得已的。」
「天生的嗎?」
我無法分辨她是在開一個天大的玩笑還是認真的。
雖然我也沒多大,不過真的有種和小女生對話的感覺,搞不懂她在想什麼。
「不,我是昨天才變這樣的。」
「欸~好突然喔。」
就是說啊。
「不知道你長什麼樣,從聲音聽起來感覺滿帥的哩。」
「呃,謝謝喔。」
很難確定她是在誇我,還是拐個彎挖苦我。
「話說,你還沒告訴我怎麼會變隱形人哩。這件事最重要。」
話題被拉了回來。她聽不出來我含混過去就是不想說嗎?
「被超能力者害的。」
現在應該沒人不知道超能力者的存在,所以我毫不猶豫就那麼說了。
以及春日透的存在、她的能力、肩膀被她刺中。
略過姊姊的部分,對田沼葉子說明事情的經過。
「啊,我就知道。」田沼葉子對超能力者的部分特別有反應。
口氣就像期盼已久一樣,這有什麼好開心的啊,我不禁有點不耐煩。
「換我問妳了。妳怎麼爬牆過來?」
「咦!」
田沼葉子一臉意外。妳意外什麼,我才意外咧,一般國中女生誰會翻牆進別人家啊?就算是小偷,院子門又沒關,小偷也會從那裡進來吧。再說,國中生那時候早該去上學了吧。
「我不得已的哩。」
她答得像我之前的精簡版。不得已是吧。我瞪起她。
別人不會發現自己態度不禮貌,可說是隱形人的一大優點。
不必戴上好好先生的面具,口氣好聽一點就行了。
「是喔。」
原來是不得已的呀。我也陪她敷衍過去,她跟著「唔嘻嘻」地笑。
「你不想追問嗎?」
「不想。」
因為她那不是希望我問的表情。再說,聽她瞎掰也沒意義。
「我自己的事能說的就這麼多了。啊,不要跟別人說喔。」
「當然哩!」她雖不期待我問,一聽我要她保密就豎起了大拇指。
反正我很能躲,就算她洩露出去也能化險為夷吧。
「妳最好也離那個殺人魔遠一點。」
運氣好還能變成隱形人,倒楣點就命喪當場了。
「說得也是……明神哥,你以後要怎麼辦?」
這個國中生怎麼都挑那麼難回答的話題。
未來的事我無從想像,便決定只談眼前。
「我待會兒要去學校一趟。」
「模範生哩,都隱形了還要上學啊?」
「不是那樣啦。」
我非得更深入地了解春日透不可。為此,最好的做法就是貼身跟蹤。她昨晚的反應明顯是看不見我,跟蹤也不會被她發現吧。不過她說不定也想出了對策,必須慎重行事。
「那我們就在這邊說再見吧。能有這麼難得的經驗,滿好玩的哩。拜啦。」
見到田沼葉子說完就打算匆匆跑走,我喊住了她。
「先等一下。」
我取下右手手套,將袖口伸向過去。
「可以握握看我的手嗎?」
「啥?」
田沼葉子跑回來窺視袖口,裡頭空空如也。
「握手嗎?」
「握手就好。」
「嗯~」田沼葉子不太情願地瞇起眼。
「那該不會是什麼魔法之手,我碰了也會一起隱形吧?」
「應該……不會。」
變成隱形人之後,我還沒碰過……啊,我咬過春日透,可是她沒事。
一回想,無論怎麼漱口等多久都散不掉的討厭血味又回來了。
好奇心使然吧,田沼葉子小心翼翼地碰觸我的手。食指被她一碰而差點縮回,不過她反應更大,退了一小步。接著她再度伸手,這次是直接握住。握握握,田沼葉子上下擺了擺手。
感覺到有點冰涼的手溫,使我不禁笑了。
「我有溫度嗎?」
「咦?」
「有嗎?」
我很想知道。田沼葉子低下頭,注視自己的掌心一會兒後──
「熱熱的哩。」
她抬起頭笑著這麼說。或許是經歷了一連串不幸,如此合乎期待的回答感覺好難得。
「這樣啊……我還有溫度。」
我就在這裡呢。
用感溫儀器說不定就能看見我了。春日透有辦法超越這樣的科學領域嗎?若能做到這種地步,確實就是超能力吧。
接下來一小段時間,我盡情撫摸著田沼葉子光滑的手,那讓我想起喜歡光滑觸感的姊姊。放手後,田沼葉子扭著右手問我:
「還想再見面嗎?」
剛才跑得這麼快,心情也變太快了吧。
我也學田沼葉子,將手舉到眼睛高度。
「我還有一點事情想問你。」
「嗯嗯。」
「三天後一樣約這裡怎麼樣哩?大概傍晚。」
她小聲補充的「要是我沒出事的話」聽起來彷彿在風的另一端。
看來她爬牆很可能是真的遇到了某些急事。
「三天啊……假如我也沒出事,就來這裡找妳。」
對現在的我而言,三天後的事感覺好遙遠。
我目送田沼葉子離開。一揮手,就感到她傳給我的熱隨即冷卻、剝落。
等剩我一個,神社周圍的樹跟著吵吵鬧鬧地搖擺交疊,彷彿一沒人就想盡情舞弄枝葉。我還在耶。即使如此低語,風和樹的舞會仍不停息,有種當我不存在的人比想像中更多的感覺。
既然如此,我也沒必要再待下去了。
三天後,也就是星期天嗎?原本要做什麼?算了,什麼也沒有。
我未來的預定,是真正的一片空白。
猶如乾脆將生為明神明的過去暫時捨棄比較快似的,我與想像中的未來之間沒有任何聯繫。因此,與田沼葉子的約定具有特殊的意義。
我快速離開神社,直往學校走,沒多久發現衣服還穿在身上,活像可疑分子。儘管這麼說有很多矛盾,我還是急忙脫下衣服。背包也不能這樣直接提著走。和人說話,讓我疏忽了很多。
沾血的衣服也脫了。雖然我有點抗拒在街上打赤膊,但總不能成為會走路的靈異現象。要是皮膚直接再沾到什麼可就脫不掉了,只好特別小心地走。不能在人間自由自在過活的隱形人,真的有存在價值嗎?
接著將背包塞在褲子裡,以絕對不能見人,屁股撐得圓鼓鼓的蠢樣快步進校門。直接打在皮膚上的陽光曬得我熱到發痛。火在背上烤的感覺,讓我有種想高舉雙手大叫的衝動。
我現在的鬱悶,已經堆積到隨時爆發也不奇怪的地步。
在校舍裡使上臂不禁發抖的溫差中,我上樓巡視一年級教室。頭上三年級那層不曉得會怎麼處置我的缺曠。會不會根本沒有人在意,還是覺得有點可惜呢。儘管好奇,但我不想去看。
不久,我在一C教室發現了春日透。幸好現在是春天,窗戶都開著,可以不動任何東西潛入教室。春日透在窗邊座位乖乖上課,見到那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表情,我自然握起了拳。
為什麼我要這麼辛苦,她卻能一臉輕鬆。
很簡單,因為她是壞蛋。因為她壞,做壞事也能無動於衷。
好想往她側臉狠狠揍一拳,不過我想起昨晚那轉動的眼睛,擔心暴露位置而痛遭反擊的恐懼浮上心頭。挨打的腹側開始發燙,強調自己的存在。



我穿過講桌台前,聽著懷念的上課內容接近春日透。她總不可能在學校裝設會引起大騷動的陷阱或機關吧。她兩手無力下垂,沒勁地抄著筆記。咬在口中的自動筆靈巧地正確書寫,字說不定比我還漂亮。
即使我從頭看到最後,春日透一次也不曾轉向我。
全身都是破綻。雖然我不想,但我隨時都能實踐田沼葉子的想法,偷看她的內褲……隔著褲襪看不太清楚,像是水藍色。我繼續直盯著看,有點期待她露些懊悔或害羞的表情出來看看。蹲著看久了,我發現她的腿部線條緊緻洗練,儘管美感跟姊姊沒得比,也看得出經過千錘百鍊。對於雙手失能的解答,或許就在她腿上。
我緩緩站起,這次將手伸到她脖子旁。無論要摸、要掐、要折,都隨現在的我高興。在這裡掐她,其他人看起來也只是她突然表情痛苦吧。十指似乎已迫不及待,一抖一抖地彎折。
光是想像,好像就要喘不過氣了。心臟抽痛,頭腦發白。我擔心紊亂的呼吸會被春日透聽見,收手往窗口遠端退。她看也不看我,表情正常地聽課,彷彿一點也不怕我。
她為什麼能這麼大膽?
所以才殺得了人嗎?抑或是相反?
對於怪物的恐懼與好奇等,不同於怨恨或辛酸的感覺滾滾湧上。
我繼續從旁觀察春日透。小心謹慎,一個噴嚏也不讓它有機會打。她周圍只有動筆聲,不曾東張西望或私語,默默地面對課程。僅由此來看,她是個認真的好學生。
斜後方座位的男同學注視著這樣的春日透,還用托腮的動作來掩飾。不過他沒注意到也不可能注意到我的存在,整個很明顯。他是看上春日透哪一點?用筆姿勢?長髮?還是側臉?春日透有注意到他的視線嗎?我遙想從前似的想起同學曾經說她可愛。
在沒見過姊姊的人眼裡,或許是那樣沒錯。
但在我眼中,她就只是個可恨、危險至極的怪物。
話說……我甩甩頭。這麼佇立在上課中的教室裡,感覺實在不太對勁。即使明知沒人看得見我,老師的存在仍使我靜不下心。多半是因為這違背我自己以及社會的常識吧。
一想像此時仍然重合的這兩套常識,將隨著我的隱形人生活逐漸乖離就很不好受。
課程結束,時間來到午休。看著每個人各自準備的午餐,我發覺自己也得想個法子不讓肚子裡的蟲亂叫。和田沼葉子對話時,沒請她幫我買食物真是一大失策。
春日透整理好課本就獨自離開教室,我看準時機跟上去,以免在門口撞上其他學生。從方向能判斷她要去的不是學生餐廳,而是福利社。一路上,無論走廊或樓梯,我都小心地貼著邊邊走。肩膀擦過牆壁而感到的冰冷,提醒我現在打著赤膊。周圍這一個個學弟妹,有誰想得到現在有個半裸男子正和他們一起走在學校走廊上呢。
只要我有那種心思。
像春日透那樣行動。
就能乘著春風,將慘劇送入這個乍暖的空間。
沒有人會責怪我,也沒人會阻止我。至今只會讓我感到處處受限的隱形人生存方式,頓時變得一片光明。
能做的事少了很多?別傻了。
可以不顧別人的感受。
無論怨恨哀傷,都不會指向我。
對周遭製造多少傷害也不必考慮風險,實在太棒了。
我不禁醉酒似的一陣踉蹌。
但是。
但是──有個想法垂釣於我的額頭,在眼前晃動。
倘若姊姊知道我是這種人,會怎麼想?
只有姊姊注視著我。依然和過去一樣,感知著我的存在。
意識到這點,誘使我衝破藩籬的亢奮隨即萎靡。恢復平靜的心靈,讓我深切感受到姊姊原來也是構成我倫理道德基礎的一大部分。
不想被某人討厭、疏遠。
這樣的想法,就足以成為不讓我們作惡的制動力。
春日透或許是缺乏這種想法。
而這位春日透目前正踏下台階,愈走愈遠。但途中,她忽然在樓梯平台逆流般站定不動,剪影在投入正前方橫向窗口的光線中搖擺。
春日透轉過身,仰望了我。
與春季暖陽背馳的寒意瞬時將我纏繞。
踏下階梯的腳不上不下地僵在半空中。她的視線雖不至於完全正確,但仍大致抓到了我的方向。目光沒有容納四周景物的空間,也沒有遇見友人的溫暖。宛如春蔭下嚴冬凍土般的低溫殺意,冰冷地射穿了我。她看不見──我將可恨的隱形化視為一線生機,硬著頭皮忍耐。躡手躡腳地貼到牆邊,靜靜等待她結束。
春日透只是回頭,沒有折回。算準不至於讓人覺得奇怪的時間,若無其事地下樓。我拿不出立刻追上的勇氣,移動到樓梯平台邊緣,以平貼在牆上的手支撐身體,慢慢深呼吸調息。
這讓我重新了解到春日透有多特異。
是她敏銳的感官藉小如塵埃的差異發現了我?抑或是預測到我行動而嚇唬我?無論如何,她都不是毫無防備。
刻意表現出來,或許是想牽制我。
即使看不見,知道自己身邊可能會有個隱形人恣意妄為也不好受吧。若她那樣的動作是為了警告我,那的確是很有效果。
站著一會兒,我才想到觀察那個女人在福利社做什麼一點參考價值也沒有,可是回到教室站著發呆也太蠢,到頭來還是只能跟過去,貼牆下樓以免碰到人潮。
可能是等心情平復花了太多時間,我到福利社前才找到春日透。她靈巧地用腳趾打開錢包,付錢給福利社小姐。由於姿勢關係,腳和裙襬都開得很大膽,引來幾個男學生遠遠偷看,且不時顧慮周圍女學生等人的眼光而裝沒事,眼睛一左一右很是忙碌。
裹著褲襪的腳高高抬起的模樣,有如黑鶴翹首。
而我也因此發現,排隊購物的人無論男女都為春日透讓出了點空間。人群被擠到兩邊,慢條斯理地自買自的。
「啊,我幫妳開吧。」
付完帳時,有個女生接過春日透的麵包袋。春日透只是動眼道謝,坦然接受她的好意。看來旁人都對她很好,但在我眼中,那就只是自然地利用自己不能用、不能動的手而已。低頭看著別人代為開封的麵包,春日透靜靜一笑。
那究竟是對誰而笑呢?
開封的麵包都裝回塑膠袋後,春日透就離開了福利社。她一走,人群又開始你推我擠地吵鬧搶購。我以為她會直接回教室而以餘光看她,結果她卻叼著塑膠袋提手往鞋櫃走,換鞋外出了。要去哪裡呢?我不太想在操場走,但還是好奇跟過去。
春日透獨自橫過操場,走到沒人經過的社團教室後方。來到這種毫無人煙的地方,比較需要警戒周遭的反而是我。不僅要注意是否會有隨風飄散的細小塵土蓋在我身上,更重要的是她本身會不會突然殺過來,讓人緊張得不得了。那樣的她背靠社團教室的牆坐進陰影。
她將麵包袋置於腿上往裡頭瞧,看來打算在這裡吃中餐。
有什麼特殊原因嗎?說不定是和隱形化有關。
需要她避人耳目的事,我只能想到那部分。
這麼想著注視了一會兒,春日透將嘴探進袋中。以為她要叼出來吃,結果竟是整個吞進嘴裡。漲得圓鼓鼓的臉頰與結實下巴形成強烈對比,與她這年紀很不搭。雙唇用力緊閉,大幅挪動下巴不停地嚼。
那似乎很難受,眼角繃得又乾又緊。
咀嚼了一陣子兒吞下肚後,她將麵包袋放到身邊地上,說:
「剩下的是你的份,明神明。」
見她泰然自若地說出我的名字,嚇得我抽了口氣,忘了呼吸凝視她。
春日透直視著操場邊緣,又說:
「你在吧?左邊或右邊……應該是左邊?」
答對了。嘴角不禁抽搐。她對我看也不看,微微笑著。
「袋子你自己收。拜啦。」
春日透就這麼起身,單方面那麼說就瀟灑至極地走人了,連個確認動作都沒有。假如我不在,就只是個危險人物在這裡留下一袋麵包,滿滿都是問題,教人不得不懷疑她這麼做到底在想什麼,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她應該沒有贈鹽予敵那種情操吧。
會不會只是心血來潮,還是想表現她根本沒在怕?
無論如何,那都是春日透的施捨,看著就讓人肩頭冒火。
不過搔弄我胸口與雙臂的風是那麼地舒暢,帶走了我的怨氣。
一轉身,溫暖的陽光撫上我的背,使我明確意識到那片看不見的部位,沉醉在連自己也快遺忘的輪廓與陽光交融的感覺中,雙腳甚至為之顫抖。
春天,或許不是該互相憎恨的季節。
我試著摸索春日透坐過的位置。
並抱腿而坐,打開她留下的塑膠袋,裡頭有兩個咖哩麵包。胃頓時上下一揪,思考斷線,手茫茫然地伸出去拿起來大咬。
食物一入口,不知藏到哪兒去的唾液便泉湧而出,甚至有種酸味。
咖哩麵包比我平常吃的咖哩還要辣一點。
紅蘿蔔沒煮透。
但光是吞下它,我就覺得好幸福。
接下來一小段時間,我將臉埋進膝間。腹底熱呼呼的。
爾後,我繼續啃麵包,不疑有毒或陷阱。
原以為她會回來看個兩眼,結果也沒有。
春日透並不懷疑自己留下的軌跡。
她腦袋究竟是什麼構造啊?我再一次為這個敵人的異質感到詫異。
吃完中餐後(也照她說的丟了垃圾)回到教室,見到幾個女生圍著她的桌子。看來只是聚在一起共度午休時間,就像我昨天和同學去學生餐廳一樣。
春日透坐鎮在那一團和氣的中心。
儘管立場與對象都不同,我仍有種自己的位置被她取代的感覺。
當肚子有了著落,我很現實地又對她發起脾氣。
同時悄悄接近,繼續窩在她身邊。
我下定決心,無論她何時又理所當然般轉向我也不驚慌。
「對了,妳們有聽說嗎?」
一個女生向中央拋出話題。
「學生會長半夜不曉得跑去哪裡,然後就沒回家了耶。」
這出乎意料的一句話,嚇得我決心動搖,開始緊張。
我回想起自己一股腦兒地奔出家門穿過大街小巷的經過。天雖然晚了,但也不是什麼有目擊者會很怪的時間。最後一次有人見到我,就是那時候嗎?
而當事人春日透與錯愕的我大不相同,一臉不知所云地裝蒜。
「是這樣嗎?」
「嗯,社團學姊說他今天也沒來學校的樣子。」
消息傳開的速度好比水滲入地面,快得令我差點咂嘴。鄉下就沒其他事好聊嗎?
「堂堂學生會長也失蹤了嗎?」
另一個女生當笑話般隨便、不客氣地說。
「咦咦咦,什麼嘛,原來不是只挑美少女喔,有點放心了。」
啊哈哈哈~女生悠哉地笑,春日透也跟著笑了。
「前幾天也有幾個自治會的人失蹤,真的是沒完沒了耶。」
並且若無其事地微笑著,說這種風涼話。
這女人該不會是明知我在旁邊還堂而皇之地笑給我看吧。她一定知道。而從她提起自治會聽來,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八成也是她幹的。雖然沒有證據,最可疑的仍保證是她。
「就不能趕快抓到犯人嗎?這樣社團以後很難去別的地方玩耶~」
解決學生的自私煩惱,也是學生會長的職責之一。
我的手不知差點伸向春日透的脖子多少次,想了結這一切。
而春日透一次也沒轉頭,自在地閒聊。
後來的打掃時間、課堂上以及短暫的下課時間,我都在觀察春日透。
最後在放學前,整理我對她的印象。
春日透品行極佳,待人和氣處事圓潤;從經過她的男學生都會偷瞄一眼來看,是有點姿色;課堂一堂也沒蹺,且態度十分認真。很難將我昨晚遇見的女性和這個春日透連結在一起。
更麻煩的是,人們對她雙手不能動的同情大幅加強了她外在的良好形象。
厚厚掩蓋了春日透殺人不眨眼的本質。
這就是仍未出鞘的春日透嗎?
好像在哪兒見過。想了想,我便為這份愚念慚愧起來。
那不是別人,就是昨天前的自己。
我討厭的人,和我用同樣的方式過活。
那或許就是我討厭她的理由。
近似屈辱的憤慨梗在鼻腔深處,久久不散。



回家的路走到約一半時,我開始肯定他還跟著我。
從早上就能感到不知哪來的視線,以及非常隱密的呼吸聲。午休也是這樣,他一直跟著我。
我的預料果然沒錯,隱形人找上門來了。即使一直裝作不知道,心裡還是有點緊張。課堂上,如果他突然掐過來應該會很有意思,可是他似乎不會那麼做。大概在到處欣賞我或其他女生的裙底風光吧。
想像起來,臉頰不禁稍微發燙。被人偷窺還是會害羞。
言歸正傳,對於和我不同,不曾殺過人的人來說,當時有那麼好的機會也不敢殺我算是正常反應,只是不知這份正常什麼時候會被他推翻。我有預感,那一天不會太遠。
來到家門前,我忽然有個念頭,於是打開書包當場蹲下,在筆記本寫下祖父家的電話號碼。祖父家的鞋櫃上還有一台電話機。很可惜,我不能撕下筆記一角當紙條,只好留下整本筆記,按門鈴等祖父迎接,一起進去。
只要明神明稍微想想,應該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假如不明白,那我就能放心多了。倘若他連這點腦也沒有,也沒什麼好警戒的。
當我回到榻榻米房間收書包時,玄關傳來電話鈴聲。幾乎沒人會打電話給祖父,不過家裡還是擺了台電話,大概是有他的用意吧。
我比離開廚房的祖父更快趕到玄關並解釋:
「大概是找我的。」
「嗯?喔喔,這樣啊。」
與其說祖父不能接受,不如說他不明就裡地歪著頭回廚房去了。
好啦。我有點興奮地提起話筒,用脖子夾著。
「喂,我是春日透。」
為了讓他一聽就懂,我刻意報上全名。一拍時間後,對方開口了。
聲音像紙門那麼薄。
『……我是明神明。』
先不說他,我是第一次仔細聽他的聲音。
我和明神明用的都是固定式電話,意思就是通話時無法移動。



「這樣就能在確保彼此安全的狀況下對話了吧?」
我壓低音量,不讓廚房的祖父聽見。
『鄉下還有公共電話,真是太好了呢。』
「就是啊。」
以沉重語氣互道戲言後,我切入正題。
「你跟了我一整天,有什麼事嗎?」
儘管明知原因,我仍刻意一問,而明神明也不遑多讓。
『我就直說了,把我變回去。』
「不要。」
原想說「沒辦法」,但回頭想想,我也不必那麼早告訴他,便吞了回去。話筒彼端傳來極力壓抑怒火的喘息。那也是當然的,我離開話筒竊笑。
「把你變回去,要是你到處去講我的事,我不就完了嗎?」
『……不把我變回去,無論用什麼方式,我一樣會告發妳的罪行。』
「請便啊。不過你覺得,這個鎮的人是比較相信現在的你還是我呢?」
『……………………………………』
他不說話,我就繼續說了:
「我啊,是一個有很多大人同情的可憐小妹妹喔。」
我俯視晃都不會晃的手。我不時會有種衝動,想乾脆砍掉它們算了。
「手不能動的我過去都是怎麼殺人的?證據呢?你自己?這樣你就必須露面作證了吧?而這樣你就死定了吧?真的好嗎?」
無論怎麼彌補,手不能動在這個社會都是個巨大的障礙。
所以拿點那樣的好處也算不上不公平吧?
明神明顫抖的聲音抓住了我的耳朵。
『妳這個人……』
「怎樣~?」
『沒什麼……只是覺得,妳簡直是為殺人而誕生的。』
雖然他聲音又重又糊,不過說得很好,有種奇妙的暢快感。
『妳真的很會演。該不會手不能動也是騙人的吧?』
「那是真的。如果能動,誰要用那麼難用的方法揮刀啊。」
別說嘴巴需要鍛鍊,對腰和腹側的負擔也不可輕忽。
明神明沉默不語。正確說來,是只能聽見他粗大的喘息聲,像牛一樣。
「沒話說的話,我掛嘍?」
讓人看見公共電話飄在空中自個兒運作,說不定會嚇死人。
我也不喜歡沒事惹事。
畢竟明神明被鎮上的人逮到了,難保不會像拔地瓜一樣牽連到我頭上。
『……我想說的話多得數不完。我是知道說再多事情也不會解決,只會愈說愈氣,所以才忍著不說而已。』
「這樣啊,那就再見啦。」
我毫不拖遲地放下話筒。我可不想靠對話解決這個問題。
無論情況怎麼變、事情再錯綜複雜,殺了他都是我唯一的解法。
因為我會殺人,而他知道這件事。
電話又響了,有什麼忘了抱怨嗎?我姑且接起一聽。
「喂?」
『午休謝謝妳的麵包。』
他這麼說完就立刻掛斷電話。
這次換我夾著聽筒愣了一會兒。
「……真老實。」
學生會長都是這樣的嗎?有種奇怪的感動。
他似乎不打算打第三次,於是我離開鞋櫃前,想像他直接攻過來哼歌回房。我決定晚餐之前,都在刀旁邊等他。
我翻動擺設於壁龕的刀,抱著般倚在肩上,慢慢地放鬆。
儘管明知他多半不會來,心裡某個角落依然有所期待。
也祈禱事情可以順利結束。
並與這心情交疊般,沉醉於面臨難關的感覺。簡直不可理喻地狂戀。
癡癡等待合適高台以提昇自我的消極樂觀分子,也是存在的。
我與刀,一同染上從紙門後逼來的春季昏暮。
闖入房中的蝴蝶,一聲不響地飛過塵埃之海。



我成了白天躲人,夜晚在院子守護姊姊的看門狗。
這樣的生活已經三天。如果看得見,現在臉色一定很糟。全身不只是痠,都痛到骨子裡去了,甚至令人暗自啜泣。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呢?身體狀況惡化得十分明顯,將我趕入不安的最深處。
星期天傍晚,依約來到神社的田沼葉子身上穿的依然是制服。
手上拎著某種生物的頭……還是皮?
「那什麼?」
「企鵝的頭套。」
多看兩眼,的確是企鵝沒錯,不過顏色乍看之下像是燕子。
「所以?」
「給你戴。」
她說著就遞過來。我和企鵝頭套對看一眼,收下了它。
喙部意外地大。
「要給我?」
「請戴請戴。」田沼葉子攤掌催促。
這該不會就是她之前想到的好主意吧?
先戴起來看看。橡膠味,有點擠,悶熱。
「太完美哩!」
田沼葉子大滿足。
「什麼完美、哪裡完美、怎樣完美?」
「脖子那邊看不見了,眼睛也暗暗的看不清楚,禿頭也遮住了。」
「誰禿頭哩。」
不小心變成田沼葉子了。我一面調整企鵝頭套的位置一面搖頭。只能從喙部開口向外看,視野窄得很難受,彷彿在暗示我的前途。
「這樣一定沒有墨鏡加口罩加帽子那麼怪。」
「可疑人士跟怪人差別不大吧。」
喙部軟趴趴地上下擺動,使我不禁「咕、咕咕~」地叫。
「喔,學得很像哩!」
田沼葉子拍手叫好。
不過我比較希望她吐嘈:「那明明是雞叫!」
我帶著些微遺憾坐下,田沼葉子和上次一樣坐在神社台階。
「話說,你這幾天怎麼樣哩?」
有夠籠統的問題。怎麼樣是怎麼樣?
「我知道春日透家在哪裡了。」
有過對話的部分暫且保密。當時不提姊姊真的好嗎?
說了,等於暴露弱點。喔不,她可能早就發覺了,但說出來會替她背書,所以避口不提,問題是我也不曉得那究竟是不是正確選擇。
「欸~那麼……」田沼葉子聽了問:
「也把她家告訴我嘛。」
「為什麼?」
她跟妳沒關係吧。而田沼葉子反駁這麼想的我說:
「呃,她不是殺人魔嗎?不知道她在哪裡的話很恐怖哩,我怎麼樣都不想靠近那邊哩。」
「……說得也是。」
雖然覺得有點不太好,但她的理由十分正當,於是我只以口頭描述了位置。不曉得她聽懂多少,只見她「喔~喔~」地直點頭。隨便,能懂就好。
「那個人很有名嗎?」
「在這個鎮上是,因為她手不能動。」
而她也是將這點發揮到最大限度的女人。奸詐狡猾。
「妳嘛,呃……」
「啊啊,我很好哩,全身是勁哩!」
田沼葉子輕快地帶過我的話。我什麼都還沒問呢,就這麼不希望別人探她的底嗎?怪得這麼明顯,我還有所懷疑反而奇怪。
「喔,有電話。」
她掏出響叮噹的手機跑到神社角落接聽。我看著她,想到手機還擱在房裡。會不會有人擔心我,傳簡訊過來關切呢?
大家一定把我說成失蹤,當作不在鎮上吧。
姊姊……溫柔善良的姊姊會不會替我說話而遭人懷疑呢。我比自己更擔心她的安危,手腳細細顫抖。離開姊姊這麼久,使戒斷症狀開始發作了。
像這種時候,我都會緊握姊姊的內褲,鎮定心情。
當我與姊姊隔絕而困頓時,能拯救我的果然還是姊姊。
田沼葉子講完電話回來,開口就宣告會面結束。
「我們明天再聊吧,約早上可以嗎?我還要上課。」
假到不行的補充使我在鳥喙後面不禁失笑。
「無所謂,反正我也沒事做。」
好像今天只要知道春日透住哪裡就行了一樣。我是能明白想避開危險的心情,不過還是有些無法釋懷的部分。啊,還有企鵝。呼吸困難使我想起這件事。即使戴習慣了,橡膠味還是很重,應該要先洗過一次才能戴吧?
田沼葉子簡單道別就跑走了,這鎮上有什麼事需要那麼急嗎?
看來她真的是……
我托腮思考。企鵝皮粗粗的,摸起來不太舒服。
而且視野好窄,光也照不進來。
占了視野三成的鳥喙,軟趴趴地上下晃動。



傍晚見到自治會長時,他瘦得像靈魂賣給了減肥一樣。光是體態的變化,看起來就老了二十歲。若是因為明神明失蹤,才三天就變成這樣也未免太戲劇化了。集所有自治會員的同情於一身也仍主持會議進行的身影,有如風中槁木般淒涼。
自治會長的發言中,最讓我在意的是從外部招聘超能力者驅逐專家的事宜。據說他們近似猛烈抗議的活動終於有了成效,最近會有專家過來。我是半信半疑啦,不過對於目標增加仍是雙手贊成。就第一個拿他開刀吧。
會議結束後,我以不至於引人注意的速度趕到會長身邊。坐在前排座位發愁的他見到我站過來,抬頭看了看。
「您好。」
我稍稍敬禮,會長很沒霸氣地「喔」一聲含糊答覆。
我要給這個乾枯的老人一點刺激。
「學生會長他還……」
我裝作難以啟齒,掩藏語尾。會長臉上皺紋增加了五成。
他整個人向我轉過來,彷彿想抓我的手訴苦。
「真的啊……喔不,因為學校有很多人在傳。畢竟他是很有人望的會長。」
比起明神同學或學長,還是學生會長比較恰當吧。
「就是啊,AKIRA一定也很難過吧……」
自治會長以皺巴巴的聲音嘆息。不過,有個地方怪怪的。
「AKIRA?那不是會長的名字嗎……」
爺爺,你還行吧?才這麼想,他已經解釋:
「喔……他有個姊姊,也叫做AKIRA。」
「這樣啊。」
他們看起來不像雙胞胎,只是單純同名嗎?
這樣很麻煩吧,他爸媽也真怪。
「妳也……別多想,情況說不定沒那麼糟。」
「咦?」
「他是離家出走,與那案子無關。只是想到他還是可能出事就……」
離家出走?心裡蹦出問號。他是以什麼斷定明神明離家出走?學校都說他是失蹤案的受害者,他在那一晚應該也沒有那種意思……所以是有人對親人說了謊?
是明神明本人,還是也在現場的姊姊呢?
在我整理口風鬆的老人提供的資訊時,話題仍在繼續。
「他那麼優秀,是有哪裡不滿意嗎?」
「會不會是責任感太強,覺得周圍的期待不堪負荷啦?」
我隨口找句不得罪人的話來應,只見會長深有感慨地嗯嗯點頭。
「那孩子從以前就有點太聽話了。那雖然是好事,但也經常太委屈自己,有苦不敢言啊。以前還以為那孩子很堅強,那是他的優點呢。現在想想,應該要教他怎麼說出自己的困難才對。啊啊,真的該這樣沒錯。他還一直在看姊姊的臉色照顧她,這孩子真的很懂事啊……」
是喔是喔,對了。
「話說,會長家住哪邊呀……」
我趁機問起會長的住處。
「喔,那條街進去往右邊小路……」
渾身惆悵的健談老人沒多想就全告訴了我。
「原來在那邊啊……我還滿常去那附近的,好恐怖喔。」
我表情平靜地表示同意,攤開腦中的地圖對照他說的話,大致確定了位置。離我家有段距離,不過上學時可能有經過。不過這是從我家出發的路線,最近經常在祖父家過夜。
知道住處後,接下來要問什麼呢?想到一半,另一個老人吆喝著加入對話,這樣就不方便問太特定的資訊,太堅持而引人懷疑也不好,於是我決定順勢撤退,離開公民館。
簡單做個結尾,請那個人陪自治會長繼續聊。
事不宜遲,今晚就去明神明家看一看吧。
回祖父家打發時間後,我一如往常在深夜前出門。
今天要找的不是人,而是住家。
不過我還是帶了刀,也披著隱形斗篷。畢竟我要去的是明神明的家,他守在那裡也不奇怪,而且他姊姊應該也在。
為了遇上哪個都不後悔,刀有帶的必要。
再說回程可能會太亢奮,需要發洩一下。
今晚特別冷。我感受著腳底的冰冷顆粒,前往明神家。噠噠噠,目前的腳步聲只有一對。想到說不定會變成兩對,腦袋就開始發燙。
心裡吹起大風,彷彿要讓散落的櫻花再度飛舞。
然而即使到了明神家門口,腳步聲也沒有加倍。抱憾之餘,我對照自治會長的話確認房屋外觀。應該是這裡沒錯。
也許是因為髒汙在夜色下不顯眼,圍牆格外地白。玄關在右手邊,左側後方能看見曬衣竿和小院子,車庫好像也在那裡。車有兩台,和家裡一樣靜悄悄的,耳朵充滿隱形斗篷的摩擦聲和自己的呼吸。
我低下頭看看腳邊,地面有點髒,顏色深得不像水痕。
感覺和先前脖子流的血汙很像。
注視一會兒後,我抬起頭。
明神明的房間在二樓吧,房裡是暗的。偷窺時我仍保持警戒,也沒有取下隱形斗篷。院子裡說不定會有看門狗,彼此都看不見對手可不好應付。
確認地點後,今天就沒有別的事要做了。
他姊姊那樣的弱女子,我隨時都能來殺。
但是,我並不會這樣就感到滿足,差得遠了。
明神明和他的姊姊,我都沒遇到。虧我路上那麼期待腳步聲。
心情開始悶了。刀喀噠喀噠響。
就是啊。我擅自認定隨我動作細微打顫的刀在想什麼,表示同意。
既然都出來夜遊,視察完就回家太可惜了。
找個獵物來殺吧。
我裝作不是一開始就這麼打算,不出一點聲響離開明神家。
踏著輕飄飄的腳步遠離住宅區,在路邊發現合適的獵物。或許是剛下班累壞了吧,那寬廣的背膀毫無防備。這樣不行喔~我愈逼愈近。
隨心跳逐漸加速,臉頰也高高吊起。彷彿無邊無際,要無限地堆起。
這並不只是因為近在眼前的殺意。
喂,你看見了嗎?
我正沉醉於殺人之中啊。
所以明神明,假如你在……
就來把滿是破綻的我──
想到後續前,人已動身。
在錯身而過的車燈遠去的同時,疾馳而出。
猛一扭腰,雙腳踏穩大地,刀隨身走。
薄刃切開常識、生命與血肉。
將我埋沒於欲望的間隙。



我赫然發現春日透騎在我身上,大聲反抗著想坐起來,臉卻先被她踩了一腳。包裹腳底與腳趾的褲襪觸感在臉上蠕爬,後頭春日透的臉帶著刀向我湊近。一咧嘴,銜刀的嘴角堆起小丘。
腦袋一片混亂而手腳凍結的我無法抵抗,只能任腳底蹂躪。
不久春日透扭動身體,將刀尖抵在我胸口。
輕鬆扭腰做出高難度姿勢的春日透依然在笑,將我踩在腳下,摸著我的性命一端愉悅不已。我從沒見過那種笑容。
純粹地歪曲,甚至別樹一格的臉頰與眼睛輝煌燦爛,格外刺眼。
無論消極晦暗之類的詞都與春日透無關,她是積極且勇往直前地──發狂。
春日透的狂氣,就這麼往下一沉。
刀刺進我的胸腔,擰扭起來。
那劇烈的肩痛使我雙眼大開……肩痛?
部位出乎預期的痛楚使我清醒。
睜開眼睛,眼前是整片的夜。
身體急速冷卻,汗水猛噴。
看來只是一場夢,真不吉利。頭痛在頭皮四處流動,有如她的腳真的還在踩一樣。能想像這麼逼真的遇害畫面,是來自曾被刺過一刀的經驗嗎?
「……………………………………」
我吐口大氣,然後全部吸回來,填滿胸腔。
春日透為何要殺人呢?又為何殺得了人呢?
躺著思考怪物的心思再久,頭痛也不消退。
我今天也躺在自家院子裡守門。想不到居然半途睡著了,慚愧慚愧。
我家、我房間明明就在眼前,卻要在這麼冷的夜裡獨自受凍。晚飯是從超市偷的,刷牙也用偷來的牙刷,洗澡也是隨便用人家的水。反正看不見,就整個脫光來洗了。
做什麼都擔心被人看見,七上八下提心吊膽。
我大概是世界上最不自由的隱形人吧。可能是打呵欠的關係,眼眶有點濕。
這種生活要持續到什麼時候,永遠嗎?再也見不到姊姊,這輩子就這樣過?開什麼玩笑?心中忽然激起某種東西。對姊姊近似崇拜的忠誠扭著大腦要刺激它奮起,對現實的不滿具體地以頭痛的形式責罰著我。
非得想個辦法不可。
所以該怎麼辦?
我回到最初的疑問。
她為何殺得了人?
或許我得成為春日透才行。
無論怎麼想,我都無法體會殺人的感覺。
這樣的我殺得了人嗎?
殺人時,我又必須捨棄什麼呢?
怎麼想都好恐怖。與那個女人相關的一切,都成了恐懼。
春日透會不會是啃咬了因恐懼而緊繃的臉龐才化為怪物的呢?
孤零零地,我這麼想。



我想我是雜食性。
無論是見過的還是陌生人,我殺起來都一樣亢奮。
殺人,究竟會滿足我的什麼呢?
我徜徉在餘韻中如此思索。
今晚很順利,不像上次那樣狼狽收場。我雖沒喝過酒,不過這感覺就是所謂的微醺吧。嘴、心情、腳步都輕飄飄的。
就像是我奪取的性命給了我活力。
我以搖搖擺擺,如光線般的腳步朝氣蓬勃地走。
在不同於以往的刺激交摻下,眼前道路變得狹窄,難度漸增。
所以我才會這麼愉快。
我人生的障礙──明神明,現在是不是正看著我呢?
他會想些什麼,作出何種結論而行動呢?
恍惚的腦袋,發夢似的這麼想著。
如此持續一會兒後,我心情更加昂揚,對夜空失笑。
答案像星光那樣耀眼。
無論怎麼繞怎麼轉,結論都只有一個。
明神明。
「你要怎麼殺我?」



「必殺技是一定要的哩!」
一大清早,天還沒全亮,我就到神社去見田沼葉子,結果她一見面就說這種話。
睡眠不足的腦袋昏沉沉的。
「妳在說什麼?」
「怪傑企鵝假面一定要有必殺技哩。」
「前面跟後面我都聽不懂耶?」
我才不是那麼搞笑的英雄,也沒有什麼必殺技。
若真要想一個出來,大概就是背刺或設陷阱吧。這樣也算英雄嗎?
「可是明神哥,雖然說起來不好聽,但真的很方便哩。」
「方便……喔,或許是吧。」
主要在做壞事方面是如此,畢竟壞事就是要背著人做嘛,可能真的最適合我。帶著挖苦意味自誇時,田沼葉子打量我的眼神引起我的注意。不知在評估些什麼,視線上下掃動。
「很不舒服耶。」
「什麼東西?」
「沒事……」
我別開眼睛,鳥喙尖端隨之一晃。好熱。好悶。
為什麼我要一直戴這個啊?
到了夏天,我有被它悶死的自信。
我想我應該夏天當隱形人,冬天才當戴企鵝頭套的半隱半英雄才對。
哪裡對?
「……我有件事很想問妳,可是怕妳變成敵人,所以一直沒說。」
一方面因為視線讓人有點火,一方面為了打斷她,我開了口。
並且稍微前傾,採取隨時能逃跑的姿勢。
「什麼事?」
「前幾天,有個超能力者被抓了。」
田沼葉子眉梢起了反應。那裡或許不在她情緒管轄範圍之內。
我繼續問:
「妳是他的同伴對不對?」
我已經準備看反應往旁邊跳了。
在喉嚨被勒住的緊張中,等待她的答覆。田沼葉子將包包拉到身邊,手握了又開,開了又握。以花瓣占卜般的間隔如此反覆幾次後,她嘆口氣說:
「你是怎麼知道的哩,之前也問了一次,虧我還故意穿得像當地人哩。」
田沼葉子老實招認,拎起制服衣角說。至於制服打哪來的,我就不問了。
「從妳之前說過謊,跟遇見我這種東西的態度,大概就猜得到啦。」
「……這樣啊。」
其實無論她是什麼人都與我無關,一來我不打算為鎮上治安提供貢獻,二來為了保護姊姊,我也不想助長人們對超能力者的迫害。我雖沒解釋那麼多,但田沼葉子或許是從氛圍察覺到我的立場,沒有立刻攻擊我,表情平靜地不停揉捏臉頰,我也放鬆準備跳開的身體坐正。
一時間,只有枝葉交疊聲圍繞我倆。
吹過神社,感覺不像生物呼吸的風即使帶了點寂寥,卻也相當涼爽。頭套底下的汗珠一顆顆消散,悶窒感也減輕許多。從太陽不會直射來看,其實也不錯。
最後,她喊了我的名字。
「明神哥。」
「怎樣?」
田沼葉子抬起頭,帶著笑容。
「想不想見見我們的『同伴』呀?」
「嗯?」
意想不到的提議。不是攻擊或撤退,而是友好。
「我想我們至少比這鎮上的人更能接受隱形人哩。」
「妳的同伴?所以是超能力者?」
我想起有群超能力者在這一帶設立根據地。
田沼葉子和那個被逮的男子,或許就是他們的一員。
「這個嘛,就留到見面以後再揭曉吧。」
田沼葉子故弄玄虛地曖昧回答。她沒想過我可能是鎮上派來離間他們的嗎?抑或是想過才邀請我?
我閉上眼稍作思考。不過這企鵝的橡膠味也太重了吧。
我不像鎮上的人那麼排斥與超能力者接觸。由於有姊姊的存在,我才能不抱偏見在這裡生活。姊姊萬歲。比起收拾春日透,我更在乎姊姊的安危。
像昨天那樣一整晚守在院子裡總有極限,不能長久。
既然我無法守在她身邊,就必須找個替代品以防萬一,需要一條退路。現在問題在於田沼葉子可不可信,但若她有意殺我,應該會當場否認,並聯絡同伴確實圍剿我。再懷疑下去沒完沒了,況且我的心也已經當這位少女田沼葉子是同伴了。多半是我只能跟她說話的緣故吧。
「我想見見看,帶我去吧。」
於是我接受了田沼葉子的提議,她隨即十分歡迎似的笑開了嘴。
「像你這樣的人,他一定會很喜歡哩,尤其是鳥嘴的部分。」
「那裡又不是我……」
「我不能直接帶你過去,只能告訴你在哪裡,自己去哩。」
「妳不來啊?」
「很遺憾。」田沼葉子笑道:「我有點事要做,做完以後再去找你,待會兒見哩。」
「這樣啊……在鎮上走動的時候小心點喔。」
我可不想見到自己認識的人被大人們打得不成人形。田沼葉子提個手答聲「好哩」,用地圖告訴我位置後一刻也不願浪費般快步離開神社。動作和過去見到的不同,多了點莫名的緊繃。
而她離去時的低語,使我的鳥喙細細哆嗦。
興高采烈的聲音,奏起喜悅的旋律。
「都是超能力者真是太好哩。可以簡單地殺,也能輕鬆地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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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5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江火如画 于 2017-9-6 16:03 编辑


序章-4「錯誤」


我一邊走,一邊想著和「我該怎麼辦」相反的事。
假如我是明神明,會怎麼對付春日透呢?對我能否解除隱形,他應該是半信半疑,而且他是目擊我犯罪現場的被害者,怎麼樣也不會認為我肯平白替他解除,這樣的話判斷為不可能幫他解除即可。也就是別用解除來引誘他比較好。而明神明接著該考慮的,很可能是殺了我之後能力是否會自動消除。
這部分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或許會解除,又或許會持續下去。假如他真的走投無路,最後一步十分有可能是拿我開刀。
只要明神明無法接受成為隱形人的自己,就無法避免這場廝殺。
不過這些都是我假設自己是明神明而作的想像,參考價值存疑。將立場不同到甚至敵對的他人當自己一樣預測行動,實在是件可笑的事。給自己灌輸那樣的觀念,反而還會造成死角吧。
我想像明神明或許正從背後逼近,不禁回頭。
有的只是毫無異處,我一路走來的上學路。雖然有人笑稱這裡是「鐵門街」,不過在這個鄉鎮的整體形象中,它仍是個大放光明的地方。在這時段,正要上學的學生與剛下班的酒家人走在一起,還算熱鬧,對隱形人來說很難走吧。我轉回前方,但又立刻回頭。
「喔?」
我忍不住往差點沒發現的東西再看一眼。
有個搖搖晃晃的人影,被一輛又一輛的腳踏車追過。自然下垂的頭髮在額頭中央分成兩邊,一旁毫無光澤的半紫色眼眸,即使走在人行道上感覺也很危險。
是小光。她穿著很不搭的制服,所以是想上學吧。我折回去,小光也隨即發現我,腦袋左右晃了兩晃,不曉得是什麼意思。
「什麼風把妳吹來啦?」
「妳可以誇得更直接一點喔。」
「妳真的不適合穿制服。」
我配合小光的步伐,跟在她身邊走,腰愈走愈痠。
「妳真的很適合穿褲襪耶。」
「咦?啊,謝謝……?」
我不曉得她是不是在報剛才的仇,打迷糊仗。
「因為妳的腳很結實吧。」
「呃,因為很常用?」
「也可能是因為黑色吧。」
小光明白什麼般點點頭。褲襪的確是黑的,但滿莫名其妙的。
「話說,妳是第一次上學吧?」
我帶著「竟然能一個人來」的讚意這麼問。小光曖昧地「欸~」一聲之後擦擦鼻子臉頰,動作像貓一樣。
「妳今天狀況不錯呀?」
「開玩笑,不錯的話我就在家裡打滾了。」
滾到爽喔~小光左右扭腰。或許真的是那樣吧。
「不過妳臉色真的比較好了。」
我從瀏海縫隙間看進去。或許單純是這裡比較亮,白色蓋過了紫青也說不定。小光被我這麼一看就停了下來,當我納悶時,她說:
「春日妳到底看到我的什麼呢?」
有意思。如此呢喃的小光表情變化雖少,但臉色看起來是真的比平常好。
「咦?妳受傷啦?」
小光往我看回來,盯著貼布問。應該沒多少人受傷會貼貼布吧。
「稍微啦。」
矇混過去。小光沒多問,不再感興趣般向前走。
……她是真的想知道,還是明知故問呢?
我們就這麼散步似的往學校走了一段。小光沒有半路蹲下來嘔出一片血海,腦袋很不穩般搖搖晃晃地走。很重嗎?
「妳該剪頭髮了吧?」
「春日理容院幾點開門呀?」
「我是超級大好人,所以死不幫妳剪。」
一剪下去,連小光也要變隱形人了。
「那麼春日婆婆呢?」
「再等五十年吧。」
我馬上換掉自己開的話題。
「我有件事想問妳一下。」
「喔喔耶~」
「聽我說。」
我有時候真的很想踹這個朋友的屁股。好險好險。
「我就聽吧,要問什麼?」
「妳知道跟年紀比較大的人交朋友有什麼訣竅嗎?」
或許我不該問一個整天關在家裡的人,不過人不可貌相──的可能也不是沒有嘛。
「妳問錯人了啦。」
不知道是怎樣,她說得有點得意。
「就是說啊。」
「妳戀愛啦?」
「妳這才真的是問錯人了呢。」
幸好沒抱多大期待。
我說的人,是明神明的姊姊──明神陽。
我起先是以除去她為前提,而那樣的確較無後顧之憂,不過經過約三天的苦思,我改變了心意。目前從人們對明神明的討論看來,事情沒有鬧大,而他似乎也沒有散布關於我的流言,沒人正確掌握那晚的實情。
這讓我覺得不用那麼急著殺她。
明神明只要屏息不動,我就沒法子找到他,不過她姊姊既然能發覺隱形的我,應該能找到隱形的弟弟。
她可能很有利用價值。
而阻礙我利用她的最大問題,便在於如何與她拉近關係。
「難度好高啊。」
「杜鵑太高飛不過,就從底下鑽鑽看。」
她這個想到冷笑話就說出來的習慣就不能改一改嗎?
「比較大啊……大幾歲?」
小光忽然問起。原來這話題還沒結束啊。我眼睛飄了飄。
「呃……大概四或五歲吧?」
明神明已經大我兩歲,那麼姊姊大概是那麼多吧。
「大學生或社會人士啊……嗯嗯嗯。」
小光抱起胸,似乎想得很認真。
不過我看得出來。
「其實妳什麼都沒在想吧?」
「哎呀,搞不好我有喔。」
於是她抬起頭獻計了。
「脫光硬上怎麼樣?」
「笨蛋。」
「那不脫也硬上怎麼樣?」
「白痴。」
「微妙地變毒舌了一點……」
鬧起彆扭了。可是過沒兩秒,她又照常繼續打屁。
「妳就跟他做朋友嘛,笑一下就一切好辦了吧?」
「有一點問題啦,跟『和好』又不太一樣。」
模糊了細節,我也不好說明。再說我也不知道明神陽對那件事有多少認知。
以及她當晚對我了解了多少。
「那麼,把那個問題解決掉不就好了。」
「就是啊。」
說得還真沒錯這點恰到好處地令人嘴角抽搐。
「總之加油喔。」
「我會加油~」
對她沒心的聲援,我只能乾笑。
看樣子,還是只能見了面再說。
搞不定再殺掉就好,無論如何我都不吃虧。
我們就這麼進行沒營養的對話來到學校。其他學生都理所當然地走向校舍,和朋友有說有笑。人潮毫無遲滯,難道失蹤的學生會長存在感就只和投入日常這口池塘的小石子一樣重嗎?這讓我深深感受到一個人的性命是多麼不值錢。
「春日,可以換我考妳嗎?」
「考我?」
「猜猜看我教室是哪間。」
「………………………………」
「猜錯我就放棄前進紐約,回家打滾。」
不知道自己教室是哪間就直說嘛。
我嘆著氣回答:
「一C。」
「啊,和妳同班?」
「對呀。」我回答。小光以額頭劃開瀏海,輕舉雙手說:「答對了。」
等了好久,她都沒公布答對的獎品是什麼。



超能力就像傷口結的痂。
為掩蓋缺陷而生,卻生過了頭。
我至今認識的超能力者,能力大多來自於相關的弱點,對金屬過敏的我也不例外。現今社會金屬無所不在,活得我怕東怕西心力交瘁,尤其我反應來得很快,更是喘不過氣。
因此──我注視掌心。
「……………………………………」
由於我有那樣的經歷,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我一直想──
隱形能力的根源究竟是怎樣的缺陷?
「請問春日透在家嗎~?」
雖然我也覺得現在時間明顯不對,但我抵達後還是先問了一下。
話說現在怎麼還有門口沒對講機的家呀,令人忍不住笑了。
所以沒辦法,只好扯開嗓門喊喊看。
按門鈴後,我手按在包包上以便隨時打開,一個老爺爺在這時慢條斯理地開門出來。滿頭白髮向後梳得很整齊,背也直挺挺的。從手腳還很俐落看來,應該能順利對話。靠近後,有股濃濃的菸味。
「我孫女沒過來喔……哪裡找啊?」
他說孫女,所以是春日透的爺爺嘍?
「啊~我是春日學姊的……學妹哩。」
與其用朋友這種橫向關係,縱向關係比較不容易露出馬腳。
「結果真的不在啊~有點來晚了的樣子。」
在不熟悉的土地靠手繪地圖找房子實在不容易。
這時,我才想到「沒過來」的說法有點怪。咦,她不住這兒?
「怎麼會在呢,小透家在其他地方嘛……」
「啊,原來這裡是她阿公的家啊,原來如此。」
那當然不在。那個隱形哥竟然給我亂報。
我保持開朗態度,試圖把這個差錯搓掉而隨口回答:
「因為學姊跟我說她家在這裡啦,不好意思。」
既然明神哥應該有看到她從這裡出入,應該不是太久沒見。「她家啊,喔~」聽了我沒多想過的藉口,老爺爺眉上有些喜色。不曉得是為什麼,總之他似乎滿喜歡「家」這個字。
「這個嘛,這裡是我在住的……就是我家啦,不過她今天也說要過來住就是了。」
老爺爺有點害羞地搔著臉頰這麼說。
「啊,這樣啊~」
既然如此,這一趟或許沒來錯。
「那我放學以後再來哩,打擾了。」
我鞠個躬就匆匆離開家門口。
老爺爺一臉意猶未盡,還沒炫耀到孫女的表情。真不知死活哩。
幸虧遇到一個這麼好說話的老爺爺,如果能釣到春日透本人就更棒了。要是她傻傻出來,我已經準備好把她宰了呢。
對付一個潛藏在城鎮裡的雙面殺手,趁大白天在家人面前下手其實效果特別好。對方不容易耍技倆,行動也要考慮到善後而有所限制,攻擊方簡直占盡優勢。
我退後幾步,站在路中央環視房屋整體。
「真是古色古香哩~」
包含沒有對講機在內,完全是舊式日本民宅的風情。庭木屋瓦皆為傳統和風,牆壁看起來也是木造。周圍沒有人家,不知是屋主過世了還是年久失修而拆除了。這種環境就算大吵大鬧,也得過段時間才會有人來,真是太棒了,不過它真的有夠老的。我仰望高高的松樹。
「適合這種房子的擺設,就屬日本刀了哩。」
在人前扮演弱女子的高中生自己會有刀嗎?NO。
她會把刀隱形藏起來嗎?NO。
如果她會,那天殺人時就應該看不見了。
要是能讓自己和刀隱不隱形都能自由控制,就某方面而言根本超強。
既然她做不到,可以推知她的能力不能任意取消,對明神哥是個天大的噩耗吧。這表示,她需要一個能自然地保管日本刀的地方。
「所以擺在這個家裡就很自然啦。」
既然她今天也會來這裡住,那就得在放學前準備好。
開打之前,要先調查過那把刀。
不是為了動手腳,就只是想確認材質。
萬一誤會,問題就大了。
「好啦。」
我左右看看。
該躲在哪裡,怎麼溜進去呢?
是隱形人就輕鬆多了。啊,這不是挖苦喔。我笑著這麼想。



想不到小光每堂課都待在教室,沒有早退。
而放學後,她還不等我就自個兒搖搖晃晃地回家。我追上去問:
「我問一下喔,妳還好嗎?不舒服的話,我陪妳回去。」
「咳呼咳呼。」
「看來沒事。」
「妳從哪看出來的啊?」
她狀況真的差時,會用某種獨特的方式裝沒事,所以一看就知道了。但話說回來,就算她狀況好我也不會要她跟我來,所以一起走到鞋櫃後我們就分頭了。
「妳要去其他地方?」
「對呀,有點事。而且我今天要住祖父家,方向不一樣。」
「是喔~」
平平都是一年級,低頭看著光卻有種看著學妹的感覺。
而這個小光左右撥開瀏海,露出藏在底下的眼角看我。
並且有點唐突地叮嚀。
「那妳自己也小心喔。」
「咦?喔,嗯。」
「下週見~」
「……明天繼續來啦。」
光無力地揮揮手,有點搖晃地走了。
「是要怎麼個小心法啊。」
好歹也說個路上小心吧,不曉得是對什麼的叮嚀。
但也沒錯,我的確得小心。
想接觸明神陽,就必須考慮到明神明可能就在附近。不是無法提防,假如他想徹底利用隱形優勢,攻擊手段自然受限。
由於明神明是本人隱形,很難挾藏凶器。說得更精確點,是只能將武器藏到攻擊前一刻。這麼一來,空手殺我會比較確實。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從背後偷偷接近將我勒斃,從高處推落也很有效。喔不,不需要高處,光是算準時間把我推上馬路就足以要我的命了。我如此想像,往馬路一瞥。
市營公車正好經過,我彷彿見到自己慘死輪下。
我就這麼一次次地在腦中殺死自己,並一個個設想對策。總而言之,隱形的優勢全都歸著於能夠有效偷襲,而我有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隱形現象的自信。使用看不見卻存在的東西很容易出錯,我起初也是用得跌跌撞撞,直到某天突然跨越了障礙,從此駕輕就熟。
那時,我才終於認為自己真正擁有這個能力。
「不過成功擁抱它之後,感覺倒還滿像小型犬的呢。」
而且脾氣跟主人一樣壞,一樣任性。
包含這部分在內,真是可愛到不行。
閒話就說到這兒。
我邊走邊思考該怎麼開口。將獵物一刀斃命,和與人交際時的第一句話感覺很像,但後續大不相同。我該用什麼話題接觸明神陽才好呢?
若是男性,還能用一見鍾情當藉口硬搭訕,可是這招對同性就困難多了,多半會直接嚇跑吧。這樣或許不會讓她想到弟弟的事,是種不錯的牽制……有點參考價值……沒有吧。
我就這麼舉棋不定地來到了明神陽家附近,從轉角探頭偷窺周邊狀況。雖然遵照小光的囑咐小心查看,但也沒得到任何有用資訊,我也看不見明神明。他到底在不在?
他說不定會為了保護姊姊不受我攻擊而每天偷偷跟著她。
變成隱形人卻只想跟著姊姊屁股跑啊?
死變態。
我不想繼續在角落等下去,走了出去,可是速度好慢。
動作遲鈍的腳老實得使我不禁苦笑,同時感到不知所措,心中越發混亂。
特地跑來人家家裡,說什麼「這麼巧遇見妳」可行不通。
不如別管那麼多,劈頭就跟她談弟弟的事算了。
「……啊,對了。」
帶著刀去找她比較好吧。我停下來。
刀可不能少,這樣苗頭不對才能直接宰了她。反正明神陽看不見,帶刀去找她也沒問題。用謝絕來往的刀代替表示友好的花束,真有我的風格。
於是儘管白跑一趟,我還是決定暫時先回祖父家。
這絕不是想拖延問題而逃跑。
「……嗯~」
會讓我這麼煩惱的人,還是早點殺了比較省事。
回去拿刀過來殺了她吧。一這麼想,腳步就輕多了。
我從原本的通學路繞了一大段來到祖父家,路上天色沒什麼變,但太陽已經開始斜下。在這個時段,傍晚前吵鬧地放學的小學生集團也幾乎散光。
雖然早上就說過要在這裡過夜,不過直接進門還是不禮貌,於是我照常按了門鈴,望著遠處的柿園等祖父出來。
發了一會兒呆,眼睛和警戒都鬆了。其實在這種時候我也該隨時提防隱形人襲擊,但這部分在自己家就是會變得弱一點。
也不是弱,就是好像變軟了一樣。
「……奇怪?」
我轉回家門。
祖父沒出來。在上廁所嗎?我再稍等片刻,一樣沒等到往門口走的人影。祖父沒有重聽,應該不會沒聽見。我用腳試著開門,門上了鎖,不在家嗎?可是祖父不是會明知我在這時間要來還出門的人。
「…………………………」
很難想像他在這時候打盹。
有股縱向流動,一堵牆般停在眼前,令人不快的氣氛。
沒事的,別亂想。離開玄關繞往中庭的途中,我如此無憑無據地一再在心中安慰自己,並在來到與外廊邊時脫鞋進入榻榻米房間,房中變化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
壁龕的刀不見了。我沒出聲,驚訝得眼睛四處轉動,忽一定住。
祖父帶走了?這樣的疑問竄過眼瞳上緣。呼嘶、呼嘶。我將空氣擠出誇張挪動的嘴角,代替深呼吸。嚥下幾分驚愕後,我往室內走廊移動。
且隨即停下腳步,呼吸也停了一會兒。
祖父仰倒在房間前的走廊。
光是這樣就夠嚇人了,還有個更令人全身血液凍結的東西豎在眼前。
那把日本刀,就插在祖父喉嚨上。



近午時分,我在老爺爺似乎出門購物後鑽出壁櫥。這時節已經熱得不太適合這樣躲,害我全身是汗,一出來就忙著抹額擦脖子。
要潛入這麼老舊的住家實在是小事一樁。面對中庭的紙門一打開就是房間,一點防犯意識也沒有。春日透的刀也沒有嚴密保管,大剌剌擺在壁龕,一進房就找到了。
這樣放是最自然啦,可是她都不怕遭小偷嗎?
「鄉下小鎮」這麼一塊顯眼的招牌,或許真的不是掛假的吧。
好了,不管它。
刀是找到了,可是想光明正大地在房裡調查,問題就來了。房子構造應該沒考慮到隔音,很容易被老爺爺發現。雖然我已決定一被發現就殺人滅口,可是……哎喲,我又不是殺人魔。
只殺必要的人再瀟灑離去,感覺比較好。
除了刀以外,我也想對整間房子做一輪調查,所以才會鑽進房裡的小壁櫥等機會。灰塵味好重,又好像有點腥臭,真是糟糕透頂。
我拍拍衣服和頭髮上的灰。既然要拍,就拍在八成是春日透睡的床舖上吧。惡作劇結束。
其實我很想先開冰箱找點麥茶來涼一下,但礙於時間有限便拿起了刀。拿起刀以後,那沉甸甸的感覺才讓我「啊」地想到一件事。
這把刀會不會連鞘都是鐵製的呢?一陣不安湧上心頭。我不曾認真研究日本刀的構造,想到緊握著刀鞘的右手晚點會變成什麼樣就頭大,想趕快放開,但又發現那個獨特的現象沒有發生。
看來是木製的。還以為刀鞘也是金屬,真是太好了。
我用左手把刀抽出約一半,注視刀身。
柄感覺比漫畫裡看過的更長,好重,實在沒辦法自由地揮。
這也有點類似鈍器,重是當然的,可是她有必要特地選這種東西當武器嗎?這世界明明還有更多輕巧好用的武器。
我將鞘尖抵在地上仔細檢查。食指輕觸刀腹,覺得麻麻的。沒問題,這是金屬。
這樣就能擺她一道,穩穩幹掉她。
「好像是普通的刀嘛。」
摸了只是手指有點發紅,沒有隱形。
果然隱形的祕密是在春日透本人身上。
話說她居然咬這麼重的東西來揮,該不會是恐龍人吧。要是被她咬中脖子,搞不好會扯一大塊下來。
「要注意她的嘴。」
我收刀回鞘。這東西要好好擺回去,給春日透來用才行啊。
低頭看著手裡的刀時,我發現她將血腥味擦得很乾淨。
老爺爺知道自己的孫女沒事就會半夜拿這把刀出去捅人嗎?
假如知道,他就是共犯,不知道嘛──
老爺爺早上那張開心的臉浮現腦海。
春日透,妳也太壞了吧。
「妳幹什麼!」
背脊猛然一抖,我倉皇回頭。
出了門的老爺爺從走廊窺探我。原以為他是忘了帶東西臨時折回來,不過他手上提著超市的購物袋。
這麼說來,我沒調查過這附近有沒有超市。
看樣子,應該是超級近的吧。
啊哈哈、哈哈……我乾笑著緩衝情緒。
「哎呀……真糟糕哩。」
這老爺爺會不會太瘦啦。腳步聲輕得令人不禁苦笑。
他一直說著「妳是剛才的……」、「幹什麼……」之類的,在見到我手上的刀時臉色大變。嗯,既然就握在手上,就用它了吧。於是我又抽出剛收回的刀,將地上的鞘踢到角落。老爺爺見狀扔下購物袋,向前伸出雙手。正常人不會有這種反應吧。
啊,果然啊。我笑了。可是,已經太晚了。
都是我的疏忽,很抱歉。
「真的很糟糕哩。」
我又不是一開始就想趕盡殺絕的那種瘋子。
可是到頭來每次都弄成那樣。



刺在祖父喉嚨上的刀,隨時間慢慢傾斜。
一眼就能認出那是我用的刀。
我立刻靠到牆邊,查看四下,接著緩緩吐氣。
閉上眼。
「祖父。」
沒有更多言詞,靜靜地為死亡哀悼。
流出刀與傷口之間,沾染脖子的血已經乾了,沒救了吧。
祖父雙眼瞪大表情驚恐,不知見到了什麼。
他是個很溫暖的人,可是那份溫暖卻連同血液全流出肉體了。
誰殺了他?
第一個懷疑的,是我自己。我是會殺人沒錯。
無論有多少矛盾與不合理,我仍然懷疑自己。
接著睜開眼,確認祖父的屍體。祖父就在那裡,所以不是我。
因為我殺的人不會留下屍體。
那麼是誰?
我想起明神明,但感覺不太對,他的身影很快就模糊消散。
他是連是否該當場殺了我都會猶豫的人,很難想像他採取這種從復仇對象周邊下手的陰險手段。我邊想邊咬起刀柄。
並極其慎重,不傷到祖父地抽出刀,以祖父的衣服擦去花紋般的血。祖父的傷口失去刀的阻擋,湧出新血。
我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鮮紅的血。
看著看著,一不小心頭就快暈了。
「……………………………………」
凶手用這把刀殺了祖父,為什麼還要刺在他身上?若是衝著我來的,想必和明神明有關,可是假如他是凶手,不太可能會把刀留在這裡。這會是種警告嗎?還是在誇耀他已經不怕我的刀?如果是我……我站在明神明的立場,大概兩者皆有。可是我這種想像有用嗎?
對方和我除了殺過人以外,沒有任何共通點啊。
「……喔不,還有一個。」
我們無疑都是傷人而見死不救的殺人犯,但不僅如此。
還擁有將對手的武器高調留在現場的從容。
散發有別於普通人類的歪曲優越感。
對方,也是超能力者。
站起時,有種聲音摻著耳鳴傳來。多種音樂與人聲彼此交雜,像是電視聲。不是來自屋外,而是室內。以祖父平時的音量相比,大得不太自然。祖父聽力並不差。
彷彿是告訴我,他就在客廳等我。
我放棄折回玄關逃走的明智想法,在前往客廳前進入榻榻米房間,打開壁櫥取出隱形斗篷。「咦?」這時,我發現灰塵的狀況不太對勁。薄薄積在地上的灰塵有的地方抹掉了,有的地方堆了起來。
範圍大得不像伸手進來摸索,滾了進來還比較接近。可能是凶手殺害祖父之前曾躲在這裡,離屍體並不遠。以日本刀為武器,可能是因為就在旁邊,或是某個他認為方便的原因。
而當然,就算他躲進這裡,也不會發現隱形斗篷的存在吧。
確認四下無人後,我蓋上隱形斗篷。如此一來,就算對方是明神明,我們也感覺不到彼此。我想起我的天敵,那個女人的臉。看來今天是不適合找她了。
說實在的,我鬆了一口氣。
其實我很討厭裝得一副親切和善的樣子,尤其是對方年紀比我大。
不過當年紀大到爺爺奶奶那種,反而能笑得很自在。
我想我和祖父的關係很不錯。
所以,我很遺憾。
準備結束後我往客廳走。儘管我極力削減腳步聲,衣物摩擦等細微聲響仍無能為力。聲音都悶在室內,掩蓋不了。
這也算是簡易隱形人的弱點之一。
就這樣,我保持一定距離窺探客廳。
「…………………………」
甚至暫時屏息,仔細觀察。
電視機的光,從傍晚時分的陰暗客廳內映出一道人影。
有個沒見過的矮小女國中生坐在電視機前。
「哎呀~這房子真好。我很喜歡木造建築哩。」
國中生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自囈般對我說話。
附近有個破掉的超市購物袋,內容物撒得到處都是。
看起來是晚飯材料,大概是祖父買的吧。
「好就好在氣味很棒,有種獨特的乾燥香氣,沿著鼻子一~直爬上來哩。可能是對金屬過敏的關係吧,金屬味怎麼聞都很難受哩。」
這時,國中生坐著轉過來。
目光與其童稚長相相反,相當成熟。
「雖然看不見妳,不過妳在吧?聲音好像消不掉哩。」
我不予理會。視線略為偏離我,應該是真的看不見。既然知道我的能力,可見她的確接觸過明神明。
沒有任何理由留她活口。
可是,她那份露骨的從容是怎樣?就算周圍撒那些東西可以偵測我的接近,躲都不躲地這樣等我行動也太奇怪了。
放在她身邊的運動包有什麼機關嗎?
「喔~喔~妳怕了是吧~」
國中生又轉向電視,整個背不設防地擺在我面前。
好粗淺的挑釁。都國中了,應該有足夠智能知道這樣沒用吧。
可是無論她說什麼,我都得過去。
老實說,我沒有其他攻擊手段。
該刺脖子還是腹部呢。考慮到踏位,決定是腹部。
下定決心,靜靜逼近。
看清腳步如何踏在滿地雜物的間隙。
數度想像最理想的肢體動作,將殘影烙在眼中。
最後依循這幻想,起腳行動。
右腳鑽入菜頭與蓮藕之間,經過短暫蓄力,從腳踝帶動整個身體。
刀也隨上半身的躍動刺出。
直接從隱形斗篷底下連布一起貫穿那國中生的咽喉。
祖父怎麼死,教她自己也嘗一嘗。
然而意外發生了。
猛而一滑。
刀往只有空氣的地方拐了個大彎。
溜向女國中生的頭部上空。
切開的不是血肉,只有空氣。
並不是我目測錯誤,那麼這路線──
隱形斗篷因遭刀刺穿而偏移,使我露出半截身體。
還來不及拉回伸至極限的身體,國中生一回頭,毫不猶豫地將預藏的菜刀刺進我腹側。意想不到的巨大力道撞得我彎成ㄑ形,連腳都踏不住地,甩上空中。
劇烈搖撼的腦,想的全都是如何避免刀尖劃傷牆或地板。儘管因而強行扭轉的身體使得腹側和脖子幾乎抽筋,我仍成功由背倒下,在地上彈跳兩、三次,差點沒把腰給摔斷。飛揚的塵埃,靜悄悄地瀰漫我與天花板之間。
從頭到腳有好幾個地方都在痛,彷彿串通好要凌虐我的身體。
剎那間,我想起當年住院的日子。
仍披在身上的隱形斗篷被刀撕裂,馬虎地蓋著我。
這麼一來就只是個累贅,被我一腳甩開。
她那一刀雖撞得我七葷八素,但沒有碰到我的身體。
見到我帶著刺在腹側的刀站起來,國中生皺起了眉。
「哎呀呀?」
我這件大號制服可不是穿好玩的,裡面藏了些機關。
例如掩蓋要害的隱形肉塊。
依了那擺明有鬼的挑釁後,結果是各揭了對方一張牌。
這下我也明白了她為何將刀留在那裡──她要偏折我大步跨出而刺來的刀,還以痛擊,這樣就能輕鬆了結身負重傷的我。
她是認為我會看不出那麼淺顯的挑釁,或是自信過剩到會直接衝過去的大笨蛋吧。死國中生,把我瞧得這麼扁。
雖然八九不離十就是了。



碰撞部位陣陣作痛,同時也相當亢奮。
雖然我早已慣於殺人,成為獵物倒還挺新鮮。
她那是什麼能力?遭遇未知,使我心跳呼吸都急促不已。
刀滑開了。應要刺穿咽喉的刀不自然地偏移,力道大得連跟著刀扭動的下巴都扯痛了……躲避的力量?不,這樣無法解釋祖父為何會表情那麼驚恐地死在她手下。有某處不太一樣。
呈跪姿的女國中生也站了起來,並抱起身邊的包包,背著電視光咯咯笑。我也跟著露出笑容,但本質全然不同。
我在偷襲失敗的那一刻,也幾乎失去了所有手段。
儘管我對自身能力深感自負且以此為戒,可是我並不特別厲害。
老實說,我的底牌幾乎都洩光了,形同赤身裸體。
於是為爭取時間,我開口說:
「有件事我想先問問妳。」
「什麼事哩。」
「殺了我祖父的人──」
「祖父!」
國中生拍手大笑。
「妳是千金大小姐嗎,春日透?」
看來在各種層面上,我都不需要和她對話。她打開包包,手探進去。
紊亂的思緒難以統整。我一瞥地板,計算與國中生的距離。
以動作而言大致是猛衝兩大步。
先大跨一步,下一步就能刺中她。
但這麼做就只是重複上次攻擊而已。
我實踐無數次的刺法,絕不會因為巧合或情緒不穩而失準。
可是要丟下刀直接咬她脖子,這個距離又稍微遠了點,難以定奪。
這時國中生從包包取出菜刀和小刀,並炫耀似的一把把夾在指縫間,而我每一把都見過。那都是祖父的東西。
她接著握緊那些刀高高舉起,如樹葉或紙花般一把撒開,看得我脊梁一陣惡寒。即使我想不到她會怎麼用,那些刀除了殺我以外不會有第二種用途。
我急忙扭身,向橫跳開,但國中生的動作比我更快。
她大張的五指,不知運用了怎樣的力量。
應只會平白落地的刃器旋一拐彎,橫空飛竄。
動作劃一地改變方向,同時往我疾飛。
果然是這樣嗎!右半臉猛然一繃。
刃器無視常理與重力成功急轉,筆直切開塵埃飄散的空氣向我逼來。雖然路線不是正確瞄準我的下一步,但總歸是全往我的方向。
而我也幾乎在這一刻躍起,避開了大半,只有約兩把小刀刺中閃躲不及的右腿,且力道大得不像是刺,大腿簡直要被射穿似的猛一甩開。落地翻滾時,尖銳的痛楚彷彿將傷口愈撕愈大,腦和眼球最深處迸出大把火花般使眼前滿是光點,全身一陣火熱。腳每次轉動,都能感到刺破絲襪深入肉中的刀在腿中掏啊掏的。
但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吧,這劇痛痛醒了我閉塞的腦袋。
當身體不再滾動,一抬頭就能見到刺在腿上的刀也挺僥倖。我就這麼帶著小刀和菜刀,頭也不回地跑出客廳。
「啊,跑掉了!」
我不理會女國中生瞧不起人的語氣,留下來必死無疑。吵鬧的腳步聲緊跟在後,我憑直覺倒數三、二、一轉身揮刀,碰巧彈開飛來的美工刀,但仍被剪刀刺中了肩膀。刀刃埋得像箭一樣深,尖端碰撞骨頭喀喀作響。
唔嘰咿咿咿咿噗!慘叫在緊咬的臼齒邊暴跳。
另一把美工刀從踉蹌的頭上飛過。看來她的能力頂多就是直線射出去而已。我沒制止擅自流下的淚水與被剪刀刺退的肩,順勢轉向前方。即使覺得上半身很不穩,也依然繼續直線跑向玄關,但沒有衝出家門,一腳踏上旁邊的樓梯往上衝,同時扭動上半身以避免刀刮傷牆壁。這時追在後頭的腳步聲停了,也沒有更多刃器飛來。
一上二樓就是祖父的書房,而這也是二樓唯一的房間。我拉開落地窗衝進去,菸味隨即撲鼻而來。
是祖父留下的味道。
樓下只有些許腳步聲,感覺不慌不忙。看來她是只追到一半,見我上了二樓而改變了策略。不知是仍然有所警戒,還是想穩紮穩打而回收射出的刃器。我想起祖父總是打掃得無微不至的廚房,並深切感到再也見不到祖父站在廚房的樣子,心裡彷彿破了一個小洞。即使我殺人成性,也會有如此自私的感傷。
我在稍微偏離房間出口正面的牆腳蹲下。在二樓,可以限制她進攻的方向。房裡有扇窗,外頭是曬衣用的小陽台。憑她一個人,不太可能特地跑出去爬上屋頂而露出一身破綻。
「她也不一定是一個人就是了。」
不過超能力者大多不喜歡洩漏能力,偏好單獨行動吧,畢竟一旦能力被人摸透,對付起來就容易多了。
就像我這樣。
於是我將其他幫手也列入考量之內,同時祈禱她是單獨行動,並用腳拉開抽屜查看。大略搜過一遍後,又蹲回牆腳。
好啦,該怎麼辦呢?
血液在體內奔流的感覺引人焦慮,但是並不壞。
侵蝕我身體的傷痛,也成了維持亢奮的絕佳頓挫。
剪刀喀喀喀地頂著骨頭。
令人加倍緊張。
「……嗯哼。」
回想起來,我並不是第一次殺超能力者,但不曾與「超能力」面對面對抗。堂堂正正對決非我專門。
真的不該做不習慣的事呢。我喘著氣苦笑。
接著低頭看向橫擺在地上的刀。我刺出的刀從敵人身旁滑開了,所以就是那樣的力量吧。從我的感覺來說,力量並非作用於我,而是在刀上。
包含能夠射出刃器在內,會是操控金屬的力量嗎……不,不然她早已控制那把刀撕開我脖子了。力量沒那麼強,範圍也不廣。既然刃器是直線飛走,會是使金屬避開她或是反彈的能力嗎?這樣就能解釋刀為何偏開了。
先前金屬過敏的玩笑話,說不定和她力量的根源大有關聯呢。
即使她不是能隔空移物那種打不贏的高手,我的刀總歸是傷不了她,怎麼辦呢?
「……………………………………」
咬中脖子,我肯定能扯一大塊肉下來,但她不會讓我那麼靠近吧。隱形用的布丟在一樓,就算想做新的,來自人體的材料並不好弄。
不能隱形,刀也不能正常刺中她,且不易接近。
「剩下的……」喉嚨深處如此震響。
我往窗口看一眼。
出陽台跨上欄杆就能跳到庭院,有路可逃。
當然那不在我的選擇之內,傻傻逃走被追到就完蛋了。
我並沒有受過跑得比誰都快的訓練,要我做也是辦不到的事。
無論作任何考量,我總會刻意低估自己,然而實際上仍然高估了的情況還是時常發生。我是一個比自己想像中能力更低的人。
低到無法正面替祖父報仇。
「……沒轍了吧。」
放棄了。肩膀放鬆,不設防地閉上眼。
怎麼都想不到解決這困境的方法,無法出其不意。
而我的戰法就只有偷襲二字可言。
除了從對方的死角先發制人以外,誰也戰勝不了。
只能以自己的無能為藉口,耍盡一切卑鄙手段。
我意識著自己的呼吸,感受所謂境遇的回顧過去。
自從殺害明神陽、明未遂的那一夜起,我平順的境遇就亂了套。
其結果,就是像這樣跪在失去主人的房間。
大大小小的失敗與意外,使我頭暈目眩。
不禁吐露心聲。
「真是太棒了……」
明明就只是想過幸福快樂的日子。
卻遭受困難。
面臨災難。
怎麼也無法過得稱心如意。
真是,太棒了。
令人再三讚嘆的恍惚打撼我每一根骨頭。
飄飄欲仙,指的就是這種感覺吧。
「人生就是該這樣。」
有令人低頭掉淚的困難。
有超越人智所及的災難。
而人的心中,更有面對如此考驗的勇氣。
克服破壞理想人生的無理暴力,使其屈服在自己的欲求之下,是多麼快樂的一件事啊。我現在就陷入了危機,非常急迫,生死交關。
而這正是代表我正朝向幸福順利邁進,別無其他。
教我怎能不高興。
翻越困難,從山巔直奔而下的快感,宛如溜滑梯一般。
而危機與考驗,則是一級級助我登上滑梯頂端玩耍的台階。
啊啊,我愛死溜滑梯了。好想玩到屁股磨破為止。
只是至今仍無法得償所望,教人唏噓不已。
……好吧。既然我想不到其他辦法,也只能這樣了。
真的很不想這麼做。
我站起來,從書桌抽屜拿東西做準備。
接著──
「……祖父,請您安息。」
無論您有怎樣的過去。
「感謝您給了我這麼多一輩子都不想遺忘的回憶。」
結束悼念後,我銜起了刀。
並帶刀扭身,俯視地板。
以臼齒咬緊鬆動而滑脫在即的刀柄,馴服的唾液隨之退入喉中。嘴,要化為鋼鐵般逐漸乾涸。
乾裂唇瓣滲出的血味有如甘露,刺激舌尖。
滴滴濃烈。
陶然銷魂。
我乘著盛宴般的高亢情緒,筆直地──
一刀刺入地板。



當我覺得隱形布已經破得不堪使用而放棄,並回收散亂的刃器時,事情發生了。
那當下我的眼眨都不眨地注視前方,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整個家消失了。從我眼前、腳下無聲無息地不見了。彷彿房屋的輪廓線全被一把抽走,我突然就站在直連中庭的地上。
發生什麼事了?我頓時血液倒流,太陽穴開始結凍。
直到兩腿開始打顫,我才發現自己的腳其實浮在空中。嗚咿!真是嚇死我了。但這時我順著夕陽的指引般抬起頭,見到春日透站在空中,再感到鞋底觸感與土地明顯不同,依然是地板,才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
她刺下的刀「傷害了這間房子」,讓它隱形了。
這就是她的隱形能力。雖然從明神哥那聽說過了,但沒想到能一次遍及這麼大的範圍。
「太強了吧……」
我一時忘了她是敵人,出聲讚嘆。
這女的說不定就是人家說的「跟別人不一樣」的那種。
能看見春日透就站在(原來的)二樓。不僅小刀還刺在腳上,剪刀和菜刀也都插著。先不論菜刀,至少剪刀應該是深深刺中了她的身體。即使不能用手拔,那種程度的傷還是別咬牙硬撐比較好吧。
去除眼前隔牆後,感覺我們位置離得好近,嘴不由得顯露凶相。直線距離明明那麼近,彼此武器卻無法直線接觸對方。即使隱了形,牆壁依然存在。儘管嘴上可以接受這樣的感覺,眼睛似乎還是跟不上。
我抬頭瞪著春日透,努力保持冷靜。
現在有很多事得想清楚,不能繼續驚訝下去。
她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想看透我每一個行動?若只是如此,未免太小題大作了。春日透祖父倒在走廊上的屍體,可以一覽無遺。祖父的屍體,飄在空中的孫女,假如讓外人看見了這般情境,春日透的立場就要崩潰了。
可是,不屬於這個家的我也一樣。
就算圍困她,在這個全都露的情況下想不被人看見反而更難,得速戰速決才行。雙腳立刻在如此想法的牽引下開始行動。
這時──
緊接著勾絆的感覺,我嘴張得像蛤蟆似的向前摔倒。倉皇伸出的手撐住隱形的地板,發出誇張聲響。牆都看不見了,不曉得聲音是否會傳出去。視覺與其他感官的乖離使我神經緊繃。
「好……痛啊……」
好像只是撞到某個只有一點點的角。右腳拇趾似乎是扭到了,又痛又熱。接著我想起自己正在廝殺,立刻起身。
被她將了一軍的深切感受伴著疼痛滾滾湧上。
儘管我曾潛入這裡到處走動,這裡仍然是別人家。隱形後根本不曉得哪裡有些什麼,這種事也不能依靠直覺那方面。想在這屋內追春日可不是不利那麼簡單,簡直是甕中之鱉。情況比看起來糟糕多了。
春日透龜在二樓動也不動,這是為什麼呢?她應該知道自己占盡地利才對……喔不,縱使她在這裡住過很多次,總歸不是自己的家,或許沒有絕對的自信。她自己也是一跌倒就玩完了。
並不是絕對有利的結論,又將我導回原來的問題──她為何這麼做。我絞盡腦汁一想再想,終於找到了答案。
她打算把我引誘到二樓。
這樣便能除卻長期抗戰的可能,也能奪去我的自由吧。春日透按兵不動,怎麼看都是想侷限我的攻擊路線,引我過去。會有陷阱嗎?又可能是明白刀砍不到我,認為得引誘我和她正面對決,從中尋找勝機。
雖不知她勝算是大是小,總之肯定在二樓為我準備了些什麼。
知道可能目的以後,我該怎麼做呢?
「現在嘛……」
既然沒得埋伏,不是進攻就是撤退了。
這麼一來,其實我選擇並沒多到有什麼好想。
起手的偷襲被我躲開時,春日透就已落入壓倒性的劣勢。
因此占優勢的我沒必要撤退。
她對我的能力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下次再來太過危險。
於是我的結論是──在這裡就要解決她。
沒問題。我替自己打氣並揹起包包。在春日透回家前我所調查過的範圍內,沒發現任何防範敵襲的準備,那麼她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變出什麼把戲?
就算她拔槍出來,我也能偏開子彈。
這個昇華自金屬過敏的超能力,力量就是這麼強。
我顧不得形象,在地上爬行。手撐著地板東摸摸西摸摸,進入走廊(似的區域)。現在不能再受無謂的傷,小失誤不斷累積而導致敗亡的情況,我已經見過太多次了。
我就是殺了無數那樣的人而存活至今,這次也將是如此。
來到玄關附近後(從摸到拖鞋判斷)往旁邊靠,找到了樓梯,這時春日透正好就站在我頭頂上。上半身擰毛巾似的激烈扭轉,姿勢詭異。長髮如瀑布般直洩而下,該不會是所謂的必勝架式吧。
有那種東西就秀出來看看呀?我全部偏給妳看。
我高舉起手,指著春日透疏於戒備的裙子說:
「應該算是淺灰色吧!」
並「嘿、嘿、嘿」地虛張聲勢。春日透聽了也咧開嘴笑。
銜著刀,窘迫地劇烈扭曲嘴角與臉頰。
我的媽啊,這傢伙也是個變態。某種移情作用蠢蠢作祟起來。
我再度摸著樓梯一階階往上爬,即使春日透逐漸接近的身影煎烤著我的肺腑也不斷地爬。
在這情況下,很容易被她逮中我登上二樓的那一刻。
她一副就是在等那一刻的樣子。必須特別提防投擲物的招呼。
看不見就表示不知道有什麼往我飛來。
爬完樓梯,我小心地腳貼著地站到房門邊。能完整看見彼此,攻擊卻會受牆壁阻隔的感覺還真怪。眼前什麼也沒有,但照樣得開門進房,而門的位置還得自己摸索。不過我事先看過一次,知道它是落地拉門,能省點事。
我貼著牆尋找門把,其間春日紋風不動地緊盯著我。要是她殺過來,一步就能砍中我的背,中間看起來什麼阻隔也沒有。要不停注意這種事,頭好像快炸了。在這裡待太久,腦子搞不好會被壓力和煩躁扭斷。這讓我很肯定,我一定得在這裡解決春日透這個能夠怡然自得地待在這種世界的變態。
找到門把溝槽後,我拉開一條縫。
當我將它拉開,就是對決的開始。
額頭自然發燙,像火在烤,汗流不止。
春日透似乎也會緊張,側著身體繃緊了臉。
右腳預演似的往我踢了踢。
當我們視線交錯,腦袋變得一片空白的前一瞬間。
我拉開了門。
為一決勝負而動身。
在我跳進房中射出菜刀的同時,春日透也展開行動。
她將向後扭轉的頭一退再退,然後飛快一甩。
我差點尖叫出來。
春日透居然將嘴裡的刀整個扔了過來。全身勁道大得站不住,下半身跟著往前一跳,同時向我踢腿,射出夾在左腳趾間的東西。形狀看似彫刻刀的東西被迴旋的刀彈開那霎那,冷不防從我眼前消失了。
隱形了!我瞪大雙眼。
看不見的刀與迴旋的日本刀接連接觸菜刀而改變方向,原本往春日透直線飛去的菜刀因而失速,被隱形的牆或地板吸走般墜落。
隱形的彫刻刀也理應遭到彈開,但不可能全是如此,且日本刀仍直線向我逼來。我一步也不敢動,將性命全押在自己的能力上。
雙手伸在眼前,對迴旋著掃向脖子的日本刀架定不動。眼睛猛一閉上時,一團風緊接著掠過頭頂,並挾帶細小沙塵般,仍在空中的彫刻刀一枝枝從我身旁交錯而過。鋸齒抹過脖子般的感覺令我全身起雞皮疙瘩,胃都縮了起來。在聽見刃器深深刺進背後牆上的恐怖聲響後,我的緊張踰越了極限,咳噗一聲滿嘴都是胃液的滋味。
嘴邊仍掛著一條殘渣的我,終於撬開了緊繃的眼皮。
嚇──
嚇死我了!差點連魂都飛了,冷汗噴個不停,心臟撞鐘似的狂敲。
耳鳴也「滋嘩──!轟──!」地奔流而出。
我好像在哪部電影看過那種場面,簡直太扯了,那是人類辦得到的事嗎?雖不知那能有怎樣的效果,但的確是把我給嚇壞了。然而惱人汗水流下的同時,日本刀在背後落地的悶響讓我感到勝券在握而唇角高吊。
春日透失落的神情,表明了雙方的狀況。
她甚至倉皇地退了一步。
她腳上已經沒有武器,就算還有事先隱形的雕刻刀或小刀,剛才已經證明那在我的能力下起不了作用。那麼,我也不用再緊張了。全身彷彿熱血沸騰,火辣辣地急速升溫。
焦躁燒得背後震震刺痛。
不過走投無路的是她不是我,積極一點,上吧。
必須在春日透做出下一步行動之前逼死她的想法催趕著我。假如她丟出日本刀和彈開彫刻刀之後自己也衝過來說不定就贏了,可是她卻不願冒那風險,成了致命的失誤。她有發現這一點嗎?
希望她有。我要她死得後悔莫及。
我從包包取出剩下的美工刀和剪刀。現在該攻擊的是腳,毀了她的移動力。像之前那樣攻擊腹部,恐怕會被不明物體擋下,而腳流血成那樣,應該是不必擔心有隱形物體保護。
為了不讓她繼續逃跑,我仔細瞄準。
一個字也不多說,放開指頭夾住的物體,發射出去。
但緊接著,春日透仍要掙扎。
這次奮力踢出右腳,將仍然刺在上頭的小刀甩向了我,且彷彿沒有閃躲的選項,無論如何都以這動作為優先似的用那條腿承受我所射出的美工刀和剪刀,就此跌坐在地。
而她甩出並縱向迴旋的小刀根本就不需要我動用能力,直接往斜上方飛去。啪渣,從刀傷甩出的血噴上我的臉頰,最後喀嚓一聲,不曉得刺在哪裡。
那是想怎樣?我擦擦臉,心中萌生近似錯愕的感覺。低頭看著春日透腳上插著樹枝樣的刀坐在地上不動,讓我的興致都沒了。到最後,她只做得出這種抵抗啊?
丟日本刀那時候就結束不是很好嗎?這樣多此一舉簡直倒足胃口。
「搞什麼東西啊。」
對戰局即將落幕的肯定潤滑了我的嘴。春日透瞇起眼,答道:
「妳看起來好掃興喔。」
「冷死我嘍。」
「漢字不一樣啦。」春日透自棄似的笑。(註:掃興原文「興醒め」中「醒め」易與「冷め」混淆)
她笑著、笑著,然後──
眼中,有如火光晃盪一般。
「會冷是吧──」
火光痛訴無處容身般噴發。
那表情的變化,使我驚覺有鬼。
──那真是太剛好了。
我看清了那張嘴的後續動作。「──咦?」
同時有東西撲上我的背。
心臟怦然一鼓,收回全身血液,但頭卻燒起來似的熾烈發熱。
一回神,棉花般膨脹的熱氣團向我推來。我全身頓失自由,沒入不明物體之中。什麼?怎麼了?大幅扒開的眼角,見到了某樣東西。那是暗沉的刀光。小刀。剛才沒射中我那把。
刺在虛空的小刀倒下且超過肩膀的同時,我的背裂了。
被撕開了。
不具形體的怪物,向我咬下了無數利牙。



到最後,看的全是我有沒有捨棄的勇氣。
心愛的人。或資產、或日常。
抑或是,人性。
若能不再保護,選擇放棄,人可以得到無止境的力量。
像我這麼無力的人也行。
我的能力只能使物體隱形,就只有這麼多。
無法完全消除物體本身的存在。即使看不見,地板仍是地板,不僅踏得到,原本穿不過的物體也一樣穿不過,氣味和聲音都一樣。東西就在眼前,卻無法直接觸及。比起視覺上的感受,兩人的實際距離要遠得多了。
「這不僅不適合對女朋友說……說了還會鬧分手吧。」
我觀看著滿地打滾的女國中生,莞爾一笑。
有些爆裂聲,啪嘰啪嘰的。熱流包圍我倆,哀號陣陣蠢動。
或許是纏繞全身了吧,不知名的女國中生(大概是壞人)的姿勢連一秒都定不住,像烤栗子一樣到處跳動,不停不得要領地慘叫。所謂的葬身火海就是這麼回事吧。看起來又熱又痛,而她的叫聲正訴說著位在這兩端中央的感覺。衣服焦黑,裸露的皮膚也烤得由紅轉黑。滾落頰上的淚捲起焦灰,一道黑線劃過下顎而蒸發。內衣原本就是黑的。
我很確定這個女國中生心裡是多麼絕望。
在熟悉的家裡,我閉著眼也能在屋內自由走動。
看不見也能掌握各種物體的位置,等同於房子隱形了也沒問題。
可是,若換成只叨擾別人家了不起幾小時的人,情況會是如何呢?
再加上什麼都看不見。
又假如我放的隱形「火焰」能燒盡那一切。
我站起身,確定腳沒有大礙後縱身翻過窗口,一腳踏上看不見的陽台欄杆跳出去。甩開緊追在後的熱氣,短暫徜徉空中,然後落地。
跳下二樓陽台後,我正好在家門前落地。即使雙腳在土地上彈震而發麻,我也立刻轉身。整個家都不見了,使我心中無限哀戚。祖父的遺體沒有隱形,就倒在院子小路邊。我很想拉他出來,可是情況不允許。
我實在不想放火。後續會變得很麻煩,更何況我很喜歡這個家。可是我想不到其他辦法,就只能接受這個結果。
祖父會在書房抽菸,所以我很確定房裡有預備的打火機。
再來只要點燃紙疊後撕開,讓火也一起隱形就行了。
這麼做會導致什麼結果?
「就是所謂的比拿火把照還明顯吧。」
我抬起頭,注視有如快被太陽曬死的蚯蚓,獨自在空中痛苦掙扎的超能力者慘死的模樣。



我的思想正在蒸散。能聽見腦煎烤的聲音。
怪物將我緊抱、燒焦,不願放手。
對燙傷的記憶,告訴了我怪物的真面目。
吞噬我的怪物,是看不見的火焰。
快逃、快逃出去。我要河、河、水溝,什麼都好,要趕快澆熄。交互參訪的熱與痛破壞我的皮膚,龜裂的臉好像要一片片剝落。天啊、天啊。
我會怎麼樣?
會死嗎?我不要。沒有辦法了嗎?我不是該死在這裡的人啊,我不一樣、不一樣,我和別人不一樣啊。我會得救,一定會得救,無論什麼方式怎麼做在哪裡好燙好燙好痛好痛,背和手和腳都好痛。
哪裡,從哪裡才出得去?門呢?窗呢?我現在看的右邊是房間右邊還是左邊?我連自己面向哪裡都不知道。我在空中獨自翻滾,沒有牆,天空好近,也看得見地面,彷彿哪裡都能去卻無路可走。
我動作像揹著火焰的烏龜一樣遲鈍。頭髮都燒了,頭皮也扭曲變形。燒黏的皮膚不帶一點火焰,完整顯露在眼前,每次閉上張開的嘴,都會咬中火舌的尾端。
即使我吞下的火焰流過喉嚨,也分不清裡外究竟哪邊更熱。
春日、透,我要殺了妳。既然妳在那裡、就快來、救我、救我、我殺了妳、殺了妳殺了妳,不對,救救我,幫我滅火。我投降、就是了、快幫我、滅火。
我爬著、爬著、燒著。
隱形阻斷了我的去路。
繼續前進啊。我往前猛抓,不顧一切地抓。明明看得見,看得見對面的東西、看得見生路,卻怎麼也過不去。
中指指甲掉了,指皮也碳化而潰散。啊啊啊。我不成聲地慘叫,但火焰仍不放過這個機會群簇而上,入侵我的嘴和頭。
腦直接燒焦的瞬間,眼球也噴出火焰而失去功能。
我被丟進難以呼吸的黑暗中,什麼都再也看不見。
連烏龜都當不成,落入無底深淵。
與疼痛與炙熱一層又一層地分離,意識逐漸下沉。
我明白我要死了。
……可是就此失去所有感覺,反而是我些許的解脫。
太好了,不是死在虛假的隱形中。
現在看見的黑暗,就是我自己。
我的所有,我的世界。
我,到最後都看著我自己。
多麼地……令人……安心啊。



連名字都沒報的無禮丫頭,就這麼死了。
我還是第一次目睹人燒死的樣子。
「……果然還是用刀殺最好。」
看起來一點也不有趣,屍體也不會讓我心動。
我只是喜歡殺人,對之後的事提不起任何興趣。
隨著女國中生不斷燃燒,我能感到自己對她的興趣、記憶也不斷淡去。
很快地,變得毫不在乎。
我對這場勝利沒有自豪到可以細數她的敗因,但若要說那麼一句──
「不先徹底理解隱形的可怕就一頭撞進去,真是豬腦袋。」
而且還撞得頭昏眼花,還沒了解狀況狩獵就結束了。



我丟刀的誇張動作分散了她的感覺,讓她錯過火焰逼近的預兆。
雖然進行得很順利,代價也十分巨大,失去了重要的武器。我這樣的「被害者」只把刀帶走未免太不自然,無論怎麼想都只能放棄。儘管接受了這樣的結果,悔恨仍揮之不去。
只能一再反省自己該學的還有太多太多。
不過,火種和小刀都正確飛向了我瞄準的位置這部分,可說是可圈可點。
人要成功,果然是少不了紮實的訓練。
「大滿足……嗯~痛死了。」
以學生這樣的角色而言,想找一把新的日本刀實在很困難。縱火與整間民宅消失不見的部分,我打算徹底堅持被害者立場,可是之後該怎麼辦才好呢?身心的雀躍徐徐減退,傷口一陣陣地抽痛。
尤其是肩膀。剪刀刃部似乎正好刺進了骨頭下緣。
每次肩膀隨呼吸上下挪動,那裡就喀喀喀地響。
有如不是從外面刺進去,而是從肩膀長出來似的。
血沒完沒了地流個不停。
忘了是誰曾用血液當作紅色的淚。
我跟那種事沒什麼緣分吧。
「……無所謂,總而言之……」
眼睛左右挪動,思考當前問題。
「該怎麼滅火呢?」
我深深吸入看也看不見,卻仍逐漸燒成焦炭的祖父家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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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次章「超能力」


「人的自由,是被人自己剝奪的。制定法規,使安定社會得以建立,種族繁榮。這是很好的事,百分之百正確。我這麼想,別人也都是這樣。但與此同時,世界上也有少數本能復甦,希望能隨心所欲過活的人,因返祖現象而偏向原始人,難以約束的人。那個女人就是這樣,而我也是。」
「………………………………」
「我想,超能力者就是這樣的一群人。」
你呢?我感到如此弦外之音,抿起了嘴。
田沼葉子替我牽線的中年男子有張靈活的嘴,一邊嚼著前面轉角便利商店買的海藻沙拉,一邊若無其事地說話。
而他的話也相當多。我背靠的牆裡頭,是一間付錢給女生陪聊天的店,白天雖然沒有客人,仍有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臭味,薰死人了。老實說,光是這個味道就讓我待不下去,不過那名男子卻顯得怡然自得。眼前路上車流稀疏,但每個都極其當然地對我投以異樣的眼光。就不能挑一個不會有人看見的地方嗎?
「話說,企鵝太郎。」
「我叫明神。」
我可不想因為戴著企鵝頭套就被取這種綽號。
對了,這個男子自稱「荒窪」。
「那看起來也滿像燕子的嘛。」
「是喔。」
「你放進嘴裡的東西也會一起隱形,真有意思啊。」
我將荒窪請我吃的三明治塞進頭套縫隙慢慢地嚼。他說的是東西進了嘴就看不見的事。從衣服縫隙看,也看不見食物通過食道。這和我藏背包是同樣道理,東西進入隱形物體的內側就會隱形。
明明可以直接看穿到對面。一往這裡想,腦袋就快要打結了。
春日透就是被這種感覺養大的怪物嗎?
「真是天衣無縫的隱形啊,脆弱但又無懈可擊……太美了。」
荒窪看著我,以沉醉的肉麻語氣讚頌隱形效果。
當然,事情沒有往因此愛上我的恐怖路線走。
他喜歡的是我的外皮,堪稱詛咒的力量。
「能認識你真好,這樣我就明白這鎮上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人在搞鬼了。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我們的人都很低調還鬧得那麼大,結果還真的是他們自己出了這麼一個小妞啊。從氣性來看,說不定是天生的。」
「……天生?」
這個詞引起我的注意,就像有對應的反義詞一樣。
與天生的超能力者相反的不就是──
「就是我剛才講的,發生返祖現象的那種人。」
荒窪清光剩下的海帶芽,一把捏爛沙拉盒。「啊!」底部的剩餘醬汁濺髒了袖口。看著他試著甩乾的樣子,一股悶氣自然就嘆了出來。
荒窪說他並不是集團領導,當時他樂在其中地說:「啊,我不是什麼大人物啦,就只是個中階主管跟正在挑戰減糖生活的大叔而已。我們的老大還要更……嗯……恐怖?能力和個性都很嚇人喔。」
雖不知這番話有幾分可信,不過減糖生活應該不假。
「這場神祕火災的真相在一片迷濛中不了了之,只留下身分不明的焦屍……那八成是葉子吧,還有一個屋主以及發現一個被害人……是吧。」
荒窪翻開和中餐一起買來的當地小報這麼說。
那個女人,獨自倖存的春日透是以什麼臉孔扮演被害者的呢。
光是想像,胃液就在肚子裡翻騰。
燒死了的田沼葉子,看來是離開之後就去找春日透了。
結果反而賠了性命,然而她和其他犧牲者不同,屍體仍留在現場。
「就是把這樁連是不是縱火都不確定的神祕縱火案推給超能力者……也就是我們頭上,博取社會同情吧。葉子不屬於那裡,明顯是非法入侵,最適合背黑鍋了。」
那就是春日透沒有隱藏屍體的原因嗎?連自己家都燒了,不可能減少嫌犯來增加自己的嫌疑吧。這女人真夠自私。
假如她敢再找姊姊麻煩,我就──
「不過葉子也不會是無辜的就是了。」
荒窪闔上報紙冷淡地下結語,並以報紙包起空沙拉盒,唰唰唰揉成一大球。丟完垃圾後,他看著我的喙部說:
「你怎麼陰沉沉的啊?」
語氣平得毫無起伏。
「……雖然我跟她認識不久,認識的人死了還是會不太舒服。」
我想起田沼葉子活潑的聲音。拿她和姊姊作比較等於是汙辱故人,所以就不說了。我捏起喙尖,懷想她對我的好。
假使我觀察得再仔細一點,或許就能看出她的想法,進而給予協助或勸退她,這樣她就不用死了。
儘管我知道自己不是神,沒有全能的力量,心裡還是覺得後悔。
「這樣啊。酸酸甜甜的感覺是吧,嘻嘻嘻。」
荒窪擦齒而笑。
「你就沒有那種感覺嗎?」
我看不出來,所以這麼問,而荒窪一臉風涼地斷言:「沒有。」臉上笑容相當平靜,但面對面看起來有點令人發寒。
「輸家不會有任何獎勵,這可是社會的常識啊。」
「又不是輸贏的──」
「對於輸家,我們能做的頂多只有同情而已,可是我很討厭那樣,葉子也一樣。」
雞同鴨講。不過荒窪的話至少感覺比先前多了些溫度,像一灘溫熱的液體侵蝕進我的胸口,使我對荒窪的冷漠評判打了個問號。
「她為什麼一個人去?」
「嗯?」
「等同伴過來幫忙不是比較穩,也不用犧牲了嗎……」
我說不出殺或被殺之類的詞。
就算對方是春日透,我也無法不當一回事地談那種事。
「就是做不到,我們的命運才會步向毀滅吧。」
荒窪看著對面的牆,又或者是牆後更遙遠的事物如此低語。那張側臉,和田沼葉子不時露出的表情感覺很像。
那或許就是在普通社會所見不到的,超能力者的裸顏吧。
「你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是需要些幫助,可是他們也是地下組織,完全無法信任。
「你想知道我們的詳細戰略嗎?聽起來可不好玩喔。」
「關於春日透的就夠了。」
我不是不好奇他們想怎麼抗爭,畢竟那也與姊姊有關。
可是現在更重要的,是解決我自己的問題。
光是站著,腳就不由自主地顫抖,想跑回姊姊所在的那個家。
我得在再也克制不了之前找回自己才行。
「我們老大可能會想拉那個武士妹入夥吧,她真的很有意思。」
荒窪自己也十分感興趣似的說。
「這樣的話,恕我無法合作。」
「莫驚莫急莫慌張,在請求老大指示之前處理掉就行啦。」
沒什麼大不了的。荒窪笑道。
處理。這用詞讓我聯想到春日透的死。
春日透一死,姊姊是不是又能擁抱我了呢。
「話說,這裡還真那個。」
揚起滾滾廢氣的老舊卡車駛過眼前。
那味道讓荒窪也皺起了眉,但他仍繼續他的話。
「像這樣有卡車在跑,感覺還真像普通的鄉下小鎮咧。」
「咦?」
「不過我們當然也會開車,沒那麼容易分出來就是了。」
我抓不到荒窪的意思。
付錢給女生陪聊天的店的黃白配色品味差到一種極致。
其他一整排大小店舖鐵門緊閉。
上頭到處是不知貼了幾十年的徵信社廣告。
這不就是個極其普通的鄉下小鎮嗎,還會是什麼?
「……那是什麼意思?」
「嗯?啊,這樣啊。原來這件事沒告訴你們這個世代的人。」
荒窪摸摸下巴,接著若無其事地──
以外地人的身分,揭露這個鎮我所不知的一面。
「這個鎮上每個人都是超能力者,而且還是人工的。他們為了不讓社會大眾知道這件事,想利用我們當掩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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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假如銷量不算太差就會有下一集。
萬分感謝各位購買本作。
珈琲貴族老師,感謝您的插圖。
被孫子(不是我的兒子)逗得年輕幾十歲的父母,同樣也謝謝你們。
若有機會,我們下集見。


入間人間
发表于 2017-9-6 19:36 | 显示全部楼层
入間的作品。。。。誰能告訴我虐不虐?
发表于 2017-9-6 20:0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然而销量很差就没有下一集了orz
发表于 2017-9-6 21:47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可怕了,2个少女用刀互砍。。
发表于 2017-9-6 23:57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么问题来了,入间老贼开了那么多坑,有几个是打算填完的?
发表于 2017-9-7 14:53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图貌似少几张? 跟txt插图下载版数量对不上...
发表于 2017-9-7 15:4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黑长直脸一下就认出来是咖啡贵族了
发表于 2017-9-7 15:53 | 显示全部楼层
入间老贼又開新坑了
发表于 2017-9-7 20:5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插画画风。。。。是聘用了NORN那画师么
发表于 2017-9-7 21:04 | 显示全部楼层
又是新坑,估计又会跪
发表于 2017-9-8 17:5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开什么新坑   是准备新一届的坑王么
发表于 2017-9-8 19:28 | 显示全部楼层
咖啡贵族的黑丝越来越诱人
发表于 2017-9-8 20:18 | 显示全部楼层
封面一眼就能看出是咖啡贵族的原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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