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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杉井光] 樂聖少女 4[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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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6 15: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樂聖少女4
————————————
轻之国度epub组录入
作者:杉井光
插畫:岸田メル
譯者:吳松諺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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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本文特别严禁转载至SF轻小说频道和轻小说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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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然來訪的短暫和平中,小路終於著手編寫兩大曠世交響曲――〈命運〉及〈田園〉;
但在首度演出時,教會又來找碴了。
原以為教會的妨礙行為只限於雞蛋裡挑骨頭,
卻在牽扯到拿破崙及其敵對勢力的陰謀後弄得一發不可收拾,
釀成無法預測的悲劇,甚至惡魔梅菲也遭殃。
而陷入絕境的我,則因此開始面對支配這奇妙世界的殘酷〈命運〉――






目錄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第五幕
第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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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幕


活在二十一世紀的日本人,恐怕沒幾個為命運這個問題認真傷過腦筋。就拿我來說,若不是被扔到不斷重複著如此詭異歷史的十九世紀歐洲,也絲毫沒想過命運的存在與否。
「命運?哦?你又在想那種蠢事啦?」
想聽聽小路的看法,結果她卻紅髮一晃,深褐色的大眼睛朝我瞥了一下這麼說了。
她的全名是路德維卡.馮.貝多芬,也就是那個以樂聖之名廣為人知的大作曲家。
當然,一看她黃毛丫頭的外貌就能知道她不是貝多芬本人。她和我一樣,是被帶來這個世界當替代品的人。看來,以為她境遇與我雷同就會抱有類似感慨的我實在是太天真了。
「蠢事……會嗎?這和我們不是沒關係吧?」
「蠢事就是蠢事啦。簡單來說,所謂的命運就是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好以後會發生什麼,沒有改變餘地的東西吧?」
「嗯……算吧。」
坐在鋼琴前的小路轉過圓椅對我說:
「所以,你認為人有可能事先預知那種東西嗎?」
「既然有我這種意外從未來跑過來的人,應該是有可能吧?」
「能事先知道不就代表改變得了嗎?不管命運會是從天使嘴裡說出來還是全寫在厚厚的書上,只要不照著做就行了。」
「嗯……這個嘛……就算能知道,也不會細微到那種個人行為就能改變的程度吧。」
「如果只是一知半解,那不就是單純的『預測』嗎?就連我也辦得到啊。比如說,明天大概是晴天。我可以很有自信地告訴你,我只要看看貓咪的鬍子就能知道明天的天氣喔。這種小事有必要用到『命運』這樣嚴肅的字眼嗎?」
我聽得交抱雙臂沉默不語。想不到這傢伙這麼能言善道……
「總之我想說的就是這樣。先假定未來會發生的事都已經決定好、不能改變好了,能夠全都知道,也就是可以知道關於自己的事,等於能夠改變命運;如果不能全部知道,那就跟沒有決定好沒什麼兩樣了。就結論來說,思考命運存不存在只是浪費時間而已。不管存不存在,都和我們沒有關係。」
一句話也回不了的我愣愣地坐到床上。小路說的的確一點也沒錯,讓我挫折感十足。這時小路露出看我可憐的眼神,稍微沉下聲音問:
「你是怎麼啦,沒事提到命運幹嘛?」
「……這個,嗯,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啦。」
我從攤在地上晾墨水的數張樂譜當中撿起第一頁,上面寫的是管弦總譜。那弦樂五部和單簧管齊奏的八個音符,頓時在我心中肅然鳴動。
「我是看到這個想起了一些事。」
「……我正在寫的交響曲?跟命運有什麼關係嗎?」
「在我那個時代,這首曲子就叫做〈命運〉。」
小路立刻擺出露骨的厭惡表情。
「什麼跟什麼啊,這曲名是從哪裡來的?」
說出來一定會惹火她吧。儘管這麼想,我還是把以前在樂曲解說書上讀過的內容告訴她。據說當年是貝多芬自己指著這首C小調交響曲開頭八個音符告訴祕書──命運會像這樣來敲門。
「再蠢也該有個限度吧!」
小路果然晃動她那豐厚的紅髮怒罵。
「只有討債的才會四次八次地敲門啦!我怎麼會下那麼低俗沒內涵的解釋!」
「罵我也沒用啊……那妳自己說吧,這個主題代表什麼意義?」
「意義?音樂哪需要什麼意義?真是蠢上加蠢。我只是把我一時想到的音型寫上去而已啦!你們這些凡人不對音樂加一些象徵或暗喻之類自以為崇高的解說就聽不下去了嗎?」
「對不起啦……」
我將樂譜擺回地上。說的也對──我在心中如此嘆息。貝多芬是個對於世人如何認知自己的曲子非常在意的作曲家,就連出版社只是把曲名從德文改成法文,他都會寫信抗議。假如這首第五號交響曲的主題真的象徵命運,貝多芬應該會親自將它命名為〈命運〉才對。
「受不了。那種一點品味也沒有的稱呼怎麼會流傳開來啊,太侮辱人了吧。」
小路似乎氣還沒消。仔細想想,對還沒發生的未來這麼憤慨,感覺還真妙。
「怎麼說呢?就是……應該是因為這首曲子真的很有命運的感覺吧。很多作曲家都深受它的影響喔。」
「哦?」
小路歪了歪頭。
「可是那真的沒什麼了不起的主題呀。這是我第一次嘗試小調交響曲,寫得有點辛苦就是了……怎麼,這曲子這麼受歡迎啊?」
豈止受歡迎而已,〈命運〉交響曲可是人類史上最廣為人知的樂曲。然而聽了我這麼說,小路卻摸不著頭緒地嘟噥:
「唔唔唔,感覺好複雜喔。只會寫傑作的我受到全世界讚揚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啦,可是我對這首曲子根本沒投入那麼多心血,而且沒用上多少新點子,寫得很節制呢。」
「好了,妳別再說了,我對它『歷史性大作』的印象都要幻滅了……」
「話說你為它傷什麼腦筋啊,作曲的可是我,你根本什麼都沒做吧。頂多只有弄弄三餐、用湯藥按摩我犯疼的腰、整理樂譜、幾乎靠自己一個人照我說的寫完全部的譜、在我懶得動手只想哼曲的時候記錄曲調、午睡時幫我搧風……」
「這樣哪算什麼都沒做啊!」不是我自誇,貢獻可大了好嗎!
「你只是做了鄰居該做的事而已吧。」
「有沒有搞錯啊!那是我要自謙的時候才會說的話耶!而且我也不想這樣說!」
「真是的,這陣子你老是跑來看我作曲還沒事獻殷勤,原來是為了這麼回事啊。你想見證這歷史性大作誕生的那一刻吧?看來你也挺庸俗的嘛。」
話鋒急轉直下刺中我要害,讓我咳了兩聲。
「這個嘛,我是有那個意思啦,可是也不全然是那樣。光是妳能繼續作曲,我就……很高興了。我之前還很怕妳不會寫這首曲子了呢。」
「不會寫?為什麼?」
「這該怎麼說呢……」
由於會觸及相當敏感的問題,我一時為該不該解釋猶豫了起來;但心念一轉,又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她已經突破那一關了。
「妳耳朵不是好了嗎?」
小路眨了眨她的大眼睛。
「那又怎麼樣?」
我接著說下去。第五號C小調交響曲本該是路德維希罹患耳疾、經過萬般痛苦才創造出來的樂曲。而現在,小路身上已沒有能造成她煎熬的聽覺障礙,說不定就寫不出那麼充滿懊惱的曲子──我一直很擔心這點。
說完以後,我戰戰兢兢地等待小路的反應。只見她嘆口氣,雙手抱胸說:
「你是認為,我是苦於耳朵生病才會用小調寫出陰沉沉的曲子嗎?」
「大概吧,簡單來說算是這樣。」我嗅到氣氛有點危險,故意回答得不清不楚。
「在我痛罵你之前,我先問你一句。」
「妳要痛罵我啊……」我不禁縮起脖子。
「這個看法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引用別人的話?」
「未來樂評的看法差不多都是這樣啊。」
「真是的,樂評這種東西真的不管哪個年代都是一群廢物耶!」
小路的怒吼將她正在寫的樂譜從譜架上震落,我急忙在散亂前接住。
「說我是內心苦惱才會寫出陰沉的曲子?我聽了都要吐血了。頭腦簡單也不是這樣吧?路邊的貓貓狗狗還比他們明理呢。」
全世界的樂評們,真是對不起,小路她……搞不好真的有惡意。這讓我想起我那位鋼琴家媽媽也說過,很多樂評往往只是聽了演奏就認定演奏者當時懷著怎樣的心境或思想,但說對的一個也沒有。
小路的手背在墨水剛乾的樂譜上「啪!」地一拍並說道:
「我只是想把心裡湧現的C小調旋律寫下來而已,事情就這麼簡單。無論身在天堂還是地獄,我都會寫下這首曲子。」
「知道了、知道了,對不起啦。」
我搖搖手抵擋小路的責難。
真是慚愧──我不禁自省。都已經下定決心,無論未來小路的音樂之路多麼背離我所知的貝多芬作曲歷程,我都要陪伴她到最後一刻,結果一知道她著手編寫第五號交響曲還是興奮成這副德性。
而且──
我撿起腳下的草譜,不禁會心一笑。譜上寫滿了我所熟悉的F大調旋律片段,且不存在於第五號交響曲中。
「啊,那、那是──!」
小路從我手中抽走草譜,藏到背後。
「……是下一首交響曲吧?」
「對啦。一直重複糾結在同一首曲子上,讓我悶得想透透氣,就一點一點幫下一首曲子打稿了。現在還不能拿出去見人,你不要亂看啦!」
這時小路看著我的臉,疑惑地歪著頭問:
「……你在賊笑什麼?一臉痴呆樣很噁心,快點收起來。」
「啊,嗯、嗯,別在意。」
表情真的那麼明顯嗎?如此反省的我用手掌搓了搓臉頰。在創作〈命運〉途中就已起筆的F大調新作,無疑就是第六號交響曲〈田園〉。
我還是欣喜不已,同時也鬆了口氣。這兩大歷史名曲無一夭折,而且即將誕生在我眼前呢。
「我又不會到處亂說,借我看一下嘛。」
「不、不行就是不行啦!」
「為什麼?妳還不是問都不問就自己把我還沒寫完的原稿拿去看……」
「唔、唔唔,那是因為──」
「剛開始脫衣服的時候被人看見不是很害羞嗎?道理是一樣的。」
「脫完以後更害羞吧!還有梅菲妳在那裡多久了啦!」
回過神來,小路背後多了個黑黑的人影緊靠著她。胸口大開的暴露黑衣、烏黑的長髮,以及頭部兩側如實強調她不是人的毛茸茸狗耳。她就是我的契約對象,惡魔梅菲斯托費勒斯。
「梅菲也不可以看啦!」
小路身子一扭轉了向,把草譜抱在胸口遮住。
「我可是惡魔耶,當然早就知道路德維卡小姐您在害羞什麼囉。」
「妳、妳說什麼!」小路羞得耳朵都紅了。
「什麼意思?」我轉向梅菲問了。
「譜紙背面寫了詩喔。」「哇──!臭梅菲!」
小路撲向女惡魔想捂住她的嘴,卻又失手讓她藏著的草譜掉落在地上。背面真的有段潦草的隨筆。
「居身林中……幸福將我圍繞……群木紛紛向我低語……啊啊,多麼神聖的一刻,多麼神聖的一刻。」
原來如此,是詩沒錯。
「寫這種詩沒什麼好害羞的呀。」
「我不是叫你不要看了嗎!你們兩個都給我滾出去!」
小路火冒三丈地大吼起來,嚇得我急忙端起空湯盤奪門而出。沒錯,我原本就不是特地來偷看小路正在寫的樂譜,而是來替她送早餐的,結果卻被她掃地出門……算了,害怕抒發情感的文字被人看見的感覺,我也不是不能體會。
我和小路在同一間公寓隔牆而居。從樂都維也納中心地帶沿著運河向東南走一小段路就能看到公寓。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大開窗戶,在秋天的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和在上面往來的細長貨船剪影便映入眼簾。
「……最近還真是和平耶,去年明明弄得那麼雞飛狗跳。」
梅菲將臉頰靠在我肩上陶然說道。惡魔的軀體有形無實,感覺不到任何體重或體溫,但這樣的動作還是讓我不太自在。
「YUKI大人和我齊心合力打倒了魔王,拯救了整個歐洲呢。」
「不要隨便捏造歷史啦。」
「然後我們還結了婚,共度幸福的一生──」
「不要連不是歷史的也一起捏造啦!」
惡魔嗤嗤笑了笑就離開我身邊,這時我才發現她手裡拿著一本書。書名字體奇特,我已經認不得了。但我對於封面印的某金字塔和人面獅身像仍有記憶,所以知道那是世界史課本。梅菲運指翻了幾頁說:
「一八○八年,法蘭西帝國正忙著全力推進西班牙戰線,讓奧地利獲得了短暫的喘息呢。」
「嗯……我記得後來奧地利又開戰了,好像就是明年的樣子。」
我想起奧地利皇帝法蘭茲陛下。儘管被迫簽下有辱國家顏面的和約,他也沒因此失去戰意。這時候的歐洲不管哪一國都是這種調調,想合力圍困法軍這頭凶暴的猛獸,一直重複伸手被咬,等不痛了又學不乖地伸手挑釁的循環。
而我知道身在這場動亂中心的男子是什麼人。
拿破崙.波拿巴。
就像我和小路一樣,他也是個替代品。他雖缺少前世的記憶,卻很清楚自己是來自其他地方的異界人,所以他並不是為了建立理想國家或獨掌霸權的野心而戰。
他的敵人,沒錯──就是〈命運〉。
不知拿破崙如果聽見了小路對命運那番豪爽正論,反應是笑是怒,還是會當做沒聽見呢。
他正一再重複著拿破崙的生涯──那名男子是這麼說的。
那名人稱魔王、屢戰屢勝的男子終將敗於滑鐵盧、流放至聖赫勒拿島,之後必定會在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死亡時回到過去,重領法國大革命、登基為皇、戰遍全歐,然後敗戰、流放,死於五月五日……
簡直是時間的牢籠。無論是誰,都會將這稱為命運吧。為了逃離這痛苦的輪迴,他掙扎不已。就算跟他說:「那才不是命運~~只是單純的『預測』喔~~你看,不是還能改變一些細節嗎?」也改變不了他在夾縫間無止境地奮戰。
不過,那或許能讓他心裡好過一些。
或許能讓他的痛苦減輕一點點。
我不禁這麼想。
我想幫他嗎?即使他曾想殺害小路、卡爾和我?
不,並不是那樣。我自己很快就發覺我只是想再和那名男子說說話,想更深入地了解他是如何接受被迫背負比我殘酷許多倍的「他人的人生」──抑或是從未接受過。對於小路簡單以天氣預報比喻的「命運」,他又是如何稱呼的?
「你想再和那個男的見面嗎?」
梅菲看透了我的心這麼問。聽得出來她笑得很溫柔,不帶平時的嘲諷。
「唔……嗯。」
我注視著窗口那一頭的耀眼河面含糊回答。
「像我自己,到現在也還無法完全接受自己必須扮演歌德的角色,所以我很想和那個人聊一聊。這樣說可能有點奇怪……他就像是我人生的前輩。」
「YUKI大人才十七歲而已嘛,拿破崙他……大概還不到二十五歲,而且在這世界生活的經驗恐怕已經有好幾百年了呢。」
對喔。每天都在和小說、劇本或評論的截稿日賽跑,差點忘了我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十七歲高中二年級生。
「……嗯?」
高中二年級生?十七歲?
我的脣不由自主地半張、顫抖。
「怎麼了嗎,YUKI大人?」
就連朝我看過來的梅菲的臉,起初也失焦模糊不清。
「……我……應該不是十七歲吧?妳是一八○四年帶我來到這裡……然後過了四年……所以,我、我快要二十一歲了?」
事實從自己的嘴巴說出來更是使我錯愕。我低頭看看張開的雙手,再用掌心摸摸臉頰、額頭和下巴,彷彿在找尋年輪的起伏。
二十一歲,我已經成年了?真是難以置信,我一點自覺也沒有。我跑到櫥櫃邊,用玻璃門當鏡子觀察自己的臉,結果一點改變也沒有。
「您為何要如此慌張呢?」
梅菲側著頭湊了過來,我跟著轉身大叫:
「我怎麼完全沒變老啊?感覺還是個小鬼,臉和身體也跟我還在念高中的時候一樣,長、長大成人真的是這樣子嗎?」
梅菲在慌亂失措的我面前眨了眨眼,然後回答:
「……不,長大成人得先從計算排卵期開始。」
「不要開那種低級玩笑啦!」
「不過我是惡魔,隨時都能配合您的要求改變日期喔。」
「什麼日期?不要鬧了,聽人家說話啦,先達成我這個要求就好!」
「對了,YUKI大人。很久以前有件事就讓我非常不解。」
梅菲突然板起面孔靠得更近。
「……什、什麼事?」
「您不覺得『安全期』聽起來比『危險期』更危險嗎?」
「怎樣都好啦──!」
「怎樣都好,是表示您不打算區分安全期和危險期嗎?這樣沒辦法節育喔。」
「關我什麼事啊!不要離題啦!」
「再說YUKI大人現在當爸爸還嫌太早,才十七歲而已嘛。」
「就說不要──」……奇怪?
「我盡可能自然地把話題拉回您的年齡上了。」
哪裡自然啊,只會讓人誤會而已。
「我不是說了嗎?我已經不是十七歲了。」
「您還是十七歲沒錯。」
梅菲斷定的說法使我眨了眨眼。
「……不對吧,從數字上來看──」
「無論是數字上還是肉體上,您都是十七歲。」梅菲如此斷言。「因為現在這個時代並不是YUKI大人該生存的時代,除非回到原來的時代,否則您的時間將不會流動,會永遠保持十七歲的身體。」
疲憊的嘆息自然而然地溜出我的嘴。
「真的──是這樣嗎?」
「真的就是這樣。路德維卡小姐和拿破崙不也是如此嗎?」
「啊……」
我半張著嘴愣了一會兒。梅菲說了我才發現,小路跟我與她邂逅那時絲毫沒變,還是個小不點;拿破崙也該四十歲了,報章書籍照片上的他依然是英姿煥發的才俊青年。之前聽過傳聞說魔王是不斷更換肉體才能保持年輕,原來單純只是年齡不會增長。
「這樣啊。嗯嗯,那我的想法好像和高中時完全沒變,也是時間不會流動的關係嗎……」
「不,那只是因為您有個小孩腦袋而已。」
「啊,是喔,這樣啊?」我也有這種感覺。
「如果您還活在二十一世紀,我想到死為止都會保持十來歲的精神年齡吧。」
「不需要補這一句啦……」
父母和外公、祖父他們感覺也差不多,或許是家族血脈使然吧。
「所以,歌德大人很可能就是因為這樣而選中了您。無論年紀多大,那位老爺子也依然有顆青春洋溢的少年心呢。」
「聽妳這麼說,我就放心一點了。」
「那是就算過了八十歲,也會對十幾歲的小女生發情的少年心喔。」
「說這個幹嘛!全都被妳毀了啦!」


午餐時,我將剛才那些對話告訴小路。梅菲不知又躲去哪裡,害我一個人說明得有點吃力。就算是我,對原因也不是很懂。
「……嗯嗯嗯?所以呢?」
小路一邊將我做的加了義大利麵疙瘩的燉肉湯塞進嘴裡,一邊皺眉問道。
「你是說我以後完全不會長大嗎?」
「嗯……除非妳回到原來的時代。」
「原來的時代啊,真傷腦筋。我根本不知道變成貝多芬以前的自己是什麼人耶。」
變成貝多芬以前的自己啊……
小路幾乎是個完美的替代品,不僅全然遺忘了來到這時代前的記憶,就連周遭的人也被植入了「樂聖貝多芬本來就是個小女孩」的假造記憶。
但現在那完美的偽裝有個小小的缺漏。
那是去年的事了。一個不起眼的意外使小路聽覺產生障礙,胃也痛得死去活來。那不是路德維卡自己的問題,而是原本的貝多芬──名為路德維希的男子存在逐漸顯露並侵蝕了小路。
與病魔搏鬥的過程中,小路知道了曾有個名叫路德維希的男子,也知道誰是竄改眾人記憶的惡魔,如今的她很明白自己是正牌貝多芬的替代品。然而,關於自己在替代貝多芬之前是什麼人的記憶還是沒能恢復。
這讓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並開口:
「沒有記憶不會讓妳覺得害怕嗎?」
大口嚼個不停的小路歪頭反問:
「為什麼?」
「呃,就是……比如說……那個……『自己』的概念會變得很模糊……」
「那和沒有記憶是兩回事吧?」小路吞下嘴裡的東西後聳聳肩說:「我對自己出生至今,以天才少女音樂家之姿在維也納樂壇留下燦爛足跡的這十幾年,都記得很清楚喔。」
「喔。嗯,可是那些……是伯爵他……幫妳安排過的吧……」
我不敢當著她的面直說「妳的過去全是假的」,於是選了一個曖昧的詞。結果小路不以為意地回答:
「是人家安排的也無所謂吧,過去這種東西就只是為了未來而存在的啊。人們認同從過去走到現在的我,才會送錢過來期望早日聽到我的新作;我也對從過去走到現在的自己感到驕傲,所以能滿懷自信地寫下新曲。過去在我心裡就只有這兩個意義,只是讓我能放心創作的基礎罷了。就算我的過去虛構不實,也不會阻礙我繼續創作音樂。不管是花圃還是沒人探訪過的森林,裡面的土壤都一樣能讓種子發芽開花,不是嗎?」
我一時無法反應,只能嘆息。
「……小路妳真的很厲害耶。」
「怎、怎樣啦,沒事感慨什麼?」
小路有些害臊地拿餐巾擦去嘴邊的湯汁。
「我覺得妳真的好堅強喔。我大概沒辦法像妳那樣想。」
「哼。誰教你老愛把那些無聊小事當工作一樣悶著頭胡思亂想。」
小路損我一句並轉向旁邊,臉上多了些許色彩。
「比起過去如何,對我來說以後不會長大才是個大問題呢。難怪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完全沒長高。人家已經十八歲了耶!」
小路氣得鼓起了臉。十八歲。我看著她稚嫩的臉龐心想。根本看不出來。她被帶來這世界時應該是一八○二年,也就是路德維希在海利根施塔特寫下遺書卻遭某人槍殺那年,距今已有六個年頭。所以小路的年紀從那一刻起──就停在十二歲──再也沒有成長。嗯,她那樣子的確是十足的十二歲。
「以後都得保持這個十二歲的五短身材,誰受得了啊!」
「……妳會在意這種事啊?」這讓我有點訝異。
「那當然啊!」
小路憤慨地挺身。
「現在的新型鋼琴愈做愈大,手和手指不長一點的話根本彈不下去。」
原來如此,果然是為了音樂,令人深刻感受到她從骨子裡就是個音樂家──在我這麼想時,小路又羞紅了臉轉向一邊。
「……而且,我還問過梅菲。」
「……咦?」梅菲?問了什麼?
「梅菲是惡魔,所以可以隨自己高興改變外貌吧。」
「嗯,要變成狗還是烏鴉都可以。怎麼了嗎?」
「她說她那個樣子,就是……唔唔唔,就是配合主人的喜好而塑造出來的。」
我眨了眨眼。小路雙手按著胸、垂著頭,連耳根子都紅通通的,不知道在羞些什麼。
「主人?妳說我?哎喲,又不是我要梅菲變成那樣的。再說那跟妳不會長大有什麼關係?」
「唔、唔唔,就是、那個……」
這時窗戶猛然打開,一個頂上稀疏的中年男子探出頭來。
「樂迷俱樂部二號會員里西諾夫斯基侯爵在此!路德維卡寶貝就是不會長大才好!」
一名白髭老貴族也跟著露臉。
「樂迷俱樂部三號會員洛布柯維茲侯爵報到!路德維卡寶貝永遠的十二歲就由我來守護!」
「你、你們又來了!給我滾遠一點!」
小路尖聲一吼,在我們腳下大啖午餐的黑貓、白貓們就朝那兩名入侵者的臉撲過去。兩個大叔馬上就被抓出滿臉紅紅的爪痕,拖著漸遠的慘叫聲從窗邊消失了。這裡可是三樓耶……不由得擔心起來的我跑到窗邊向下查看,只見兩名侯爵儘管蹣跚,仍從小巷一步步地走遠。
「真是打不死耶,受不了……」
同樣將身子探出窗口看狀況的小路喃喃說道,侯爵他們的對話也順風傳來。
「……只有我們兩個,實在不太起勁耶。」
「不知道怎麼搞的,直接守護路德維卡寶貝明明一直都是我們兩個的工作,可是,唔唔唔……我心裡就是覺得還需要再找一個。」
「閣下也這麼想嗎?我也有這種感覺呢。」
我將脣抿成一線,目送他們的背影遠去後偷瞄小路的表情,她眼中果然也蘊含了一股沉光。她是在想已經不在的一號會員吧。
「看、看什麼?」
小路用手心用力擦了眼下。
「我才沒在感傷喔。」
窗戶一關,那春光也只在她下眼瞼留下微微一抹。貓咪們跳下窗台,再度包圍裝了白煮魚的盤子,我們則是回到餐桌上繼續吃午餐。運河上來去的船夫吆喝聲從玻璃窗另一頭遠遠傳來。



在這世界正常生活的人們和我們不同,年齡會理所當然地增長。
「這樣啊,原來我的年紀已經比歌德老師大了……」
將我肉體的時間停滯的事告訴魯道夫殿下後,他表情複雜地這麼說完嘆了口氣。首度見面時還是個小少年的殿下如今一十有九,超越了我向青年邁進。儘管如此,他那張花樣少女般的臉孔依然未改,與姪女路易莎公主站在一塊兒就像姊妹似的。
「這、這麼說來……我也和歌德老師一樣歲數了嗎……」
路易莎公主也悵然低語。剛認識那年,她就像個嬌弱的花苞,而現在已是盛開在即的明豔花朵。和我同年,十七歲。也對,這年紀的女孩成長本來就是如此急遽,我怎麼沒早點發現小路的反常呢?
「這沒什麼不好的啊,長大成人可是件喜事呢。」
我來回看著殿下和公主這麼說。任職兩人的家教而出入這霍夫堡宮已有四年,魯道夫殿下已是個英挺的親王,路易莎公主也成了一位翩翩佳麗。儘管我教的課沒什麼了不起,但仍為他們感到驕傲。
「而且兩位將來還要成為奧地利的棟樑呢。」
「一點都不好!」「我才不想長大呢!」
兩人激憤的抗議把我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這、這個,為什麼?」
「歌德老師不是喜歡年紀小的嗎!」「現在就對我完全不感興趣了,再長大還得了啊!」
「先、先冷靜一點!兩位在說什麼,我怎麼一點也聽不懂?那、那個,說我喜歡年紀小什麼的,全都只是謠言,再說那和兩位沒關係吧?」
「怎麼會沒關係,老師您……」
路易莎公主說得淚眼婆娑,魯道夫殿下跟著摟起她的肩安撫她,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天大的壞事。
「……那個,不要難過嘛。無論再過多少年,我都很樂意當兩位的家教。」
「路易莎妳聽,老師都這麼說了呢。」
「可是、可是哥哥,不管怎麼說,我還是不想長大。」
路易莎公主將雙眼壓在魯道夫殿下的胸口磨蹭。
「請問……這是為什麼呢?」
聽我這麼一問,公主扭頭離開殿下,從書桌探出身子緊緊抓住我的手,豆大的淚珠幾乎要把瞳眸都化開了。
「老師您想想,我可是哈布斯堡家的女人,遲早要為了政治聯姻和某個王親貴族結婚啊!」
這種時候總會讓我自問,如果我是個能夠厚著臉皮說謊的人,不知道人生會過得多順遂,但此刻的我只能啞口無言、別開視線。路易莎公主知道我是來自未來且記得大略的歷史,我的反應使她的淚珠一滴接一滴滑落哭紅的雙頰。
「啊啊,我就知道……真的是那樣沒錯吧?我……」
「不、不是的,那個──」
「老師,我最後到底會嫁給誰呢?」
我豈說得出口。她將來要嫁的可是奧地利的宿敵、全歐戰禍之源──魔王拿破崙啊。話說回來,我該對她說些什麼呢?她會接受「我不太清楚」這樣的答覆嗎?或者,我非得說些更有說服力的話不可呢?
儘管放心,我不會讓您嫁給任何人……這種話又不是我該說的……
「儘管放心,朕不會讓妳嫁給任何人!」
耳邊忽然傳來中年男子的聲音,嚇得我立刻回頭。
「父、父皇!」
路易莎公主也失聲尖叫。不知何時現身的皇帝法蘭茲陛下正幽幽地站在我背後。
「您、您是從什麼時候躲在那裡的啊?」
公主的問聲都發抖了。
「約莫一個小時前吧。路易莎,朕無時無刻都會陪伴著妳!尤其是洗澡和更衣的時候!」
「父皇大笨蛋!變態!」
公主將抓得到的文具全都往父親的臉一股腦地猛砸,並滿臉通紅地奔出書房。
「路易莎,等等啊!」
魯道夫殿下也連忙衝到走廊追了過去。在兩人遠去的腳步聲中,法蘭茲陛下癱坐在地,貼在他潑滿墨汁的臉上的白紙和羽毛筆淒涼地落下。
「朕是為了路易莎著想才跟著她的啊……」
跟蹤狂在法庭上都會這樣說喔。
「而且朕怎麼可能把親愛的路易莎嫁出去呢!」
陛下激動得甩動他亂糟糟的頭髮大喊。
「如果誰真的有資格娶路易莎,也只有那麼一個。」
「……請問是誰呢?」
「當然是朕自己!」
那是犯罪吧。
「嗚嗚……朕真是憎恨身為基督教徒的自己。如果能像歌德閣下那樣生在日本就好了。」
生在日本也不行啦,那是你的親生女兒耶。這個人要是知道自己的愛女會被拿破崙奪走,一定會口吐白沫當場昏倒。不對,與其等事情真的發生,提早告訴他是不是能多少減輕一點打擊?
法蘭茲陛下長吁一聲,在路易莎公主之前坐的椅子上坐下。
「……說實在的,難道就沒辦法不讓路易莎嫁作人婦嗎……」
「哎呀,想不到陛下原來這麼冷靜。」
「在路易莎看不見的時候爆發父愛也沒用嘛!所謂的帝王就是要在女兒面前盛燃愛火,私底下冷若冰霜。」
反過來絕對比較好吧。
「說到這政治聯姻,可是我們哈布斯堡家的傳統呢……」
這年代的王宮貴族對血統極為注重,總會盡可能多產子嗣,藉著讓他們和各地諸侯成親的方式拓展同盟關係,奧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更是其中典型。至今其政治聯姻最知名的例子,就是嫁入長年宿敵法蘭西皇室的那個瑪莉.安東娃妮特;接下來,路易莎公主就要變成最知名的第二個例子。我雖不記得她和拿破崙成婚的正確年分,但應該就快了。
「朕……朕可愛的路易莎啊……」
陛下雙手摀著臉悲嘆道。
「……她怎麼能成為其他男人的東西……朕、朕、朕、朕絕不允許!那個人是誰啊!羨慕死朕了!跟朕交換!竟敢和朕最愛的路易莎結、結、結婚!和路易莎住在一起、用同一個姓!唔嘰嘰嘰嘰……」
氣惱地扭身的陛下忽然有所發現似的換了張表情說:
「等、等等,現在和路易莎住在一起、用同一個姓的男人,不就是朕嗎?朕在不知不覺間和路易莎結婚了嗎?別、別、別急著怪朕,這一定是某種陷阱。冷、冷、冷靜點啊歌德閣下!」
「你才該冷靜。」
我一掌甩在陛下腦殼上,假髮應聲滑落。最近我決定不再跟皇帝多客氣了,反正我只是個永遠十七歲的異邦人,立場沒什麼好顧忌的。
「唔,朕居然慌成這副德性。」
法蘭茲陛下清咳一聲後戴回假髮,把屁股拉回椅子上。
「話說現在……關於路易莎公主的親事,是否已經有具體進展了呢?」
我回想起公主泫然欲泣的面容,即使有所猶豫還是這麼問了。
「還沒。不過,梅特涅那邊應該有些打算吧。」
陛下一臉苦悶地回答。梅特涅是個歷練深厚的奧地利官員,現以外交官身分跑遍歐陸各國,摸索對抗拿破崙的策略。歷史課本上將他形容為精明的調停者,時常提起他的名字。對他而言,帝國的公主也不過是政治策略的一枚棋子吧。
「朕很希望路易莎能夠得到幸福,但她到底是個皇家女,逃不過為維護歐洲和平而充當潤滑油的命運……」
命運一詞在這時出自陛下嘴裡,只給人自圓其說的感覺。把公主當做政治工具的不就是你們自己嗎?假如我是命運女神,一定會抱怨一句:「不要把什麼事都推到我頭上啦!」
「在普雷斯堡議和以來──已經過了兩年多啦。」
法蘭茲陛下忽然帶著遙望天邊的眼神嘀咕。
拿破崙的航空艦隊突襲維也納後,遭受重大威脅的奧地利最後在匈牙利一個名叫普雷斯堡的城市簽下和平條約,退出反法聯盟,而我就是在那場戰鬥中與拿破崙正面相對。自從那充滿雪花、火焰和熱情的夜晚至今已經兩年,對於拿破崙戰爭期間的歐洲而言,這是一段很長的和平。
「可是,戰爭很快又要開始了吧。現在的和平恐怕過不了三年呢。」
「請不要說得像是別人害的一樣。」
我忍不住插了嘴。就算陛下怒眼瞪來,說出口的話也吞不回去了。
「開戰的是陛下自己啊,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錯。假如冀求和平,不要打仗就是了。我這並不是想勸陛下別向拿破崙宣戰,我很明白陛下絕不可能把國土拱手讓人;可是,假如一國之君都把戰爭視為他人所逼,那麼陛下是要教士兵和百姓為何而戰、為何而逃、為何而亡呢?」
陛下面色凝重地瞪了我一會兒,我也拚命忍下別開臉的衝動與他對視。我什麼也沒說錯,不必道歉。
不久,陛下重重地嘆了口氣。
「你膽子大了不少嘛,歌德閣下。」
「……畢竟我只是個局外人。」
我才不管什麼皇帝的權威,只要是該說的,我就直說。
「好一個局外人。能像你這樣和拿破崙直接對局到現在的,也只有你一個啊。」
「這也不是我願意的。」
「哼,朕何嘗不是如此。不過,這不是願不願意的問題。」
法蘭茲陛下起身離開書桌邊。
「『奧地利』這幾個字早已不是單純的地名,這點你也很清楚。」
很明白陛下在說什麼的我跟著點了頭。陛下的家族統治了這片土地數百年,如今會以「哈布斯堡」這原來的家名稱呼他們的已經寥寥無幾,幾乎都改用國名代稱──也就是「奧地利家」。
「奧地利就是朕,朕就是奧地利。這一次的確與他人無關,是朕自己的戰鬥。」
如此低語的陛下彷彿直接在我面前又老了一歲般憔悴。堆在他肩上的,是身為皇帝的職責、貴族的無謂堅持,還是神聖羅馬帝國千年歷史的餘燼呢?無論如何,他都得背著自己的包袱繼續走下去。



短暫的寧靜和平也確實造訪了我們的公寓。
說到作曲,很多人腦中都會浮現出一邊彈奏樂器一邊在五線譜註記音符的畫面吧。但事實上大多數的曲子都是只靠想像力完成的,需要調和多種樂器的管弦樂曲更是如此。一流的作曲家能夠在腦中重演任何樂器的組合,所以失去聽覺的路德維希.馮.貝多芬才能依然孜孜不倦地寫作;所以現在仍保有聽覺的小路才能幾乎分毫不差地寫出本該由路德維希寫出的曲子吧。應該是這樣沒錯。
不僅是作曲,文字創作者工作的方式絕大部分也是只靠腦袋。若你認為作家都是整天握著筆爬格子,那可就錯了。其實他們工作時幾乎都是對著空白的稿紙苦惱並一陣一陣地呻吟,或是在窗邊來回踱步。
於是,我們兩人比鄰而居的三樓一角這陣子是安安靜靜,頂多三餐時間吵鬧一點,其餘都是兩人各自關在房裡呢喃著:「這也不對……那也不對……」就連貓咪們也不知是識相還是嚇著了,每天吃完飯就排成一列溜出窗口。
從小就看著父母的我自認為十分明白缺乏靈感的藝術家會散發出多麼令人難以接近的氣息,卻沒想到甚至連惡魔也會收斂。
「YUKI大人,怎麼樣?原稿有進展嗎?」
那是六月的一個晴朗下午。我坐在書桌前拿羽毛筆攪弄墨壺時,梅菲現身這麼問了。令人訝異的是,她還不知從哪弄來一個裝了冰茶的馬克杯遞給我。
「啊,謝謝。」
苦甘兼具的滋味沁透了我乾渴的喉嚨。這個時代並沒有冰茶,所以對喝現代日本清涼飲料長大的我來說,簡直是天降甘霖。
「怎麼啦,梅菲妳竟然會為我奉茶?」
「哎呀,我是YUKI大人您的使僕,天天服侍您是應該的呀。」
有問題。雖然我都把茶喝光了,但實在很有問題。她一定有所企圖。
「妳又想對我性騷擾了吧。」
「哎呀……」
梅菲眼神無辜地握拳捂著嘴邊說:
「我是誠心誠意在服侍您啊,怎麼可以一聽到『服侍』就想歪呢?」
「哪有什麼辦法,妳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少前科。」
「最近我心態有所改變,對於YUKI大人您的性騷擾也只限於一天一次呢。」
「那也很多啊!妳都在什麼時候對我做了些什麼!」
「呵呵呵呵。我會趁您晚上睡覺的時候,『呼~~』地這裡吹吹、那裡吹吹喔。」
……惡魔該不會都這麼閒吧。
「夠了夠了,我不想聽妳說那種事。」
「不想聽我說嗎?如果知道了我那甜美溫熱的吐息究竟灌溉過哪裡,您應該是怎麼也靜不下心吧?」
「唔。」我說不出話來。
「呵呵呵呵,感興趣了嗎?請放心,我吹的並不是直接和性相關的位置。」
「不、不要鬧了,所以是哪裡?妳……就說吧,我姑且參考看看。」
一陣難為情的我不敢直視梅菲,但還是問了。
「主要是左腳中趾和無名趾中間那一帶。」
「這麼偏執的位置是怎樣,太莫名其妙了吧。」
「然後是左腳大拇趾和右腳大拇趾中間那一帶。」
「還不是直接和性相關!晚上就讓我好好睡嘛!」
我激動得抓起馬克杯,卻在丟出去之前被她一把奪去,一擺手又將它斟滿送還給我。洩了氣的我只好不情不願地坐回椅子上,再把茶灌進喉嚨裡。
「其實我一直很小心,盡量不打擾YUKI大人您寫作喔。」
梅菲這麼說之後,從堆在桌邊的原稿中拿起最頂端的一疊。
第一頁上頭有我親筆寫的標題。
──《浮士德》。
「您終於開始寫它了,而且第一部都完成將近一半啦?呵呵呵,這下我得到YUKI大人的日子又更近了呢。」
我從梅菲身上別開視線。
我偶爾會忘記自己──應該說歌德──和惡魔簽了約。不用說也知道,惡魔的契約就是要在願望達成的那一刻,將靈魂獻給惡魔的交易。而那個願望就是嘗盡世上一切歡愉,體驗內心激奮得希望時間就此停留的感受。
時至今日,願望即將達成的徵候曾出現過許多次。魔術師浮士德指的就是我,我現在所寫的也是我自己的故事。我有預感,當我畫下最後一個句點之際,多半就是達成契約條件之時。
「無所謂。」
我半逞強地回答梅菲。
「《浮士德》確實是歌德的遺作,或許也是他的最高傑作。然而我還是我,不會只滿足於這部作品。」
梅菲翻了翻原稿瀏覽了一會兒。
「的確,這和約翰.沃爾夫岡大人遺留的《原浮士德》相比是有不少差別,所以您現在才遲遲無法下筆嗎?」
她的視線移到了我手邊空蕩蕩的稿紙上。
「魔女之夜這一幕啊……歌德自己寫的感覺就是不太對。」
我朝梅菲瞄了一眼問道:
「梅菲,妳知道魔女之夜吧?」
「是的,那當然。我有很多老朋友在那裡,每年都會過去露個臉呢。」
「瞧妳說的,像中元節回鄉探親一樣。」
「事實上就是那樣。」梅菲微笑道:「我到底是誕生於地獄,比起人界,地獄更讓我感到自在。像那樣兩界微微交錯的寶貴夜晚,我當然要過去活絡筋骨囉。」
魔女之夜是歐洲各地行之有年的民俗傳統,將從四月最後一天入夜一直持續到五月首日日出,焚燒篝火驅趕死者及魔物。人界與地獄的交界將在那時變得模糊,遍地亡靈,女巫聚於山中狂舞。在《浮士德》劇中,浮士德博士在梅菲斯托費勒斯的邀請下參加了這場盛會,見聞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我也想好好地描寫這一段,但怎麼想都很空泛。
「而且四月三十日也已經過啦……否則我很想親身體驗看看呢。」
「我能帶您穿越時空回到那一天──我是很想這麼說。」
「嗯?」
「但我辦不到,因為YUKI大人您並不是真心期望我這麼做。」
「不是真心期望……真的嗎?」
梅菲雖是我的使僕,卻不是有求必應。她曾說驅動惡魔的力量其實是源自於我心中的渴望。
「可是,如果不把這一段定下來,我後面也寫不下去啊。就連要用什麼角度來寫,我也完全沒個底。」
「直接刪掉不就好了?」
梅菲說的話使我有些錯愕。
「您寫好的部分不也把約翰.沃爾夫岡大人的草稿刪減了不少嗎?」
「嗯……這個……我是把不太懂的部分都刪了沒錯啦。」
「您現在不知道該怎麼寫才好,就表示您不懂沃爾夫岡大人加入魔女之夜那段有何用意吧?不如就乾脆刪個乾乾淨淨嘛。」
有道理,可是我無法乾脆刪掉它是有原因的。
「我就是忘不了它。雖然我不懂這一幕有什麼意義……假如只是要暗示女主角的未來,寫在其他篇章裡也未嘗不可;但我總覺得歌德留下的這個場面有種特殊的熱情,刪了很可惜。」
「不過,這可是您自己的《浮士德》喔。」
梅菲將原稿歸回原位。
「倘若YUKI大人也找不到自己想寫這一段的原因,寫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在創作上被惡魔指正,真是作家之恥。
「我就是為了找出那個原因,才想親眼見識魔女之夜嘛。」
「所以除非您真心渴望寫下那一段,否則我是無法帶您去的。」
怎麼說了一大堆又兜回原處啦,是要我怎麼辦才好?心裡彆扭的我將筆往墨壺一插就懶洋洋地靠著椅背往後仰,望著天花板做作地嘆息。
梅菲上下顛倒的臉跟著進入視野。笑得還真愉快。
「既然如此,YUKI大人,這樣的情節怎麼樣呢?」
「嗯?」
「心愛的梅菲斯托費勒斯回老家過中元節,於是不堪寂寞的浮士德忍不住在魔女之夜尋找她的身影──」
「不准。」我一臉煩躁地回答。
「為什麼?這樣的故事不是很賺人熱淚嗎?」
「我怎麼會去找妳啊,妳可是覬覦我靈魂的敵人耶,有點自覺好嗎?」
「怎、怎麼這樣?」梅菲眼中泛淚,一時說不出話來。「YUKI大人,您竟然把我說得跟惡魔一樣……」
「妳就是啊!」
「差點忘了。」梅菲厚臉皮地吐吐舌尖。「可是YUKI大人,如果真的發生了該怎麼辦?」
「發生什麼?」
蜂蜜酒般濃稠的笑容在女惡魔的臉上化開。
「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您還是會感到寂寞吧?我們總歸是命運共同體嘛。您願意到地獄的盡頭來找我嗎?」
「才不會咧。拜託喔,我可是天天都在想要怎麼趕妳走耶。要是真有那麼一天,那真是謝天謝地,靈魂終於得救囉。」
「哎呀呀,您只是嘴上這麼說,事實上──」
梅菲的聲音忽然中斷。不只聲音,人也消失了,嚇得我在房裡左右張望。
這時聽見門外有一陣腳步聲。
「──浮士德,你在嗎?」
接著有人在敲門的同時這麼問了。是卡爾。所以梅菲才躲起來啊?那傢伙雖是惡魔,卻很清楚惡魔不該明目張膽地在人界現身。除了我和小路,沒人知道她的存在。
「來了來了。」我跑到玄關推開門,見到一名高瘦的男子站在走廊上。看似軍服的黑衣;白金髮;眼神如冰──他名叫卡爾.馬利亞.馮.韋伯,是與我相識的音樂家,也是格鬥家。由於我們交情已有段時日,他毫不顧忌地進了我房間。
「你在工作啊,抱歉打擾了。」
卡爾見到寫作桌上滿滿的原稿,淡淡地道歉。
「沒有,你別在意,我正想休息一下呢。」
我到廚房備茶,並想起中午吃剩的三明治還堆得像山一樣,便一起端出來。
「……我又不是來你家吃午飯的。」
卡爾看見三明治就繃起了臉。
「啊,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做太多了,所以想問問你能不能幫我吃一點……」
結果盤子還來不及拿走,就被他一把搶去。
「你不會早點說啊……沒辦法,我就幫你吃了吧。」
卡爾一轉眼就把四個三明治掃得乾乾淨淨。
「我還是想不通你這味道到底是怎麼弄出來的……你該不會也對料理下了魔法吧?」
他話雖這麼說,但那應該是一種誇獎。卡爾就是這樣一個難搞的人。
「對了,卡爾你們那邊平常三餐都怎麼做?」
「嗯?我們三餐都是團員輪班處理。」
「團員……」
卡爾是「薩爾斯堡鬥魂烈士團」這麼一個光看名字就搞不懂音樂要素在哪的肌肉樂團領導人,底下數十名團員都是一副大猩猩樣的巨漢。讓那群人輪班做飯啊?我光想像就鼻酸了。
「所以……他們做的,就是……很粗獷的菜嗎?」
「每餐都是馬鈴薯、肉和豆子吧。」
我想也是。不是我要替猩猩團員們說話,這個時代普通人的餐桌都是這樣清寒,難怪壽命普遍不長。
「既然這樣,就讓我幫你們做做飯吧?」
我一時興起就直接問了。卡爾嘴半開著注視我的臉幾秒鐘,接著不悅地將視線撇向窗邊。
「別傻了。要是讓大文豪歌德幹那種粗活的消息傳出去,在等你寫新作的書迷不氣瘋才怪。如果有閒功夫幫傭做飯,不如去寫你的稿。」
「不會啦,要不了多久的。」
「再說啊,要是知道你想過去我們那邊做飯,那些笨蛋一定會說『我也要我也要!』高興得吵個不停。他們一個人要吃五人份,總共有三百人份,你弄得了嗎?」
「……對不起,我不行……」
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啊。現在聽卡爾這麼說,我才開始想像鬥魂烈士團的用餐情景。他們一定一次就要吃掉一斤麵包,火腿切也不切就直接拿起來啃,把帶殼的水煮蛋塞得滿嘴都是,湯鍋捧了就灌,無論刀叉匙盤還是桌椅都會吃得一乾二淨。太可怕了,根本處理不來。
「我問你,你在成為歌德之前都在做這種事嗎?」
卡爾看看清空的盤子和我的臉這麼問,讓我眨了眨眼。他對「我」,也就是對不是歌德也不是浮士德的「YUKI」感興趣,這或許是第一次。
「不只是做飯,你對怎麼照顧人好像也挺習慣的嘛。是在孤兒院還是哪裡工作過嗎?」
「我只是個學生。因為我爸媽的工作時間都不固定,所以家事大多是由我來做,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學生?」
卡爾眉頭一蹙。
「那你對戰鬥為什麼那麼習慣?」
「呃、咦?我習慣戰鬥?不、不會吧,哪裡啊?」
「事到如今還需要裝蒜嗎?你可是單槍匹馬就和拿破崙跟波麗娜.波拿巴幹起來的人耶,就連薩米爾也被你給宰了。」
「哎、哎喲,那個,我是……是那樣沒錯啦,不過怎麼說呢,我有時候會突然覺得周圍不太像現實,或者說腦袋熱得發昏,反正我做的那些都只是一時衝動,並不是真的想打──」
「那就是習慣戰鬥。」
卡爾沉沉地打斷我的辯解。
「在生死交關的時候,想活命就非得拋下現實、讓腦袋熱得發昏,豁出去主動出擊不可,同時在腦袋的某個角落一定要抱持對死亡的恐懼。而人就分為辦得到和辦不到兩種。不知道為什麼,你從一開始就屬於前者。」
我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
帕格尼尼、波麗娜、薩米爾等魔物;法軍的戰車隊、燒穿天空的戰鬥飛艇、雨點般的火星與砲彈,還有拿破崙。數度掠過我眼前的死亡暗影如今仍歷歷在目。
我並非不會害怕。誠如卡爾所說,我意識中最偏遠的一塊是又冷又怕,瑟縮著發抖。但是,每每都有種不可思議的激昂推著我的背,將我送上死地。
到頭來,這還是別人的人生、別人的性命──說不定是這種想法讓我一再罔顧性命,即使傷痛流血的依然無疑是我的肉體。
「我真是搞不懂你,也想不通你是強是弱。不對,也許是因為弱才強吧……」
卡爾一臉不耐地將右拳砸在左掌上。
「我還被你救了那麼多次,想到就有氣。」
「對不起……」
我縮了縮脖子。
「我不是氣你,是氣我自己。」
卡爾咂嘴。
「我欠了你一屁股人情債還不了,有需要就趕快向我說一聲。我們那邊的人都很單純,只要是你的請求一定兩肋插刀。」
「我真的很感謝你這份心意,可是我至今也受了你很多照顧,我還覺得自己對你有所虧欠呢。比如說,我們到普魯士那時候。」
「我做的那些都是為了路德維卡,才不是為了你。」
「唔……」
「對了,我不是來跟你扯這些有的沒的,是關於路德維卡的事。」
卡爾憤憤地在大腿上捶了一拳。
「雖然隔壁這麼安靜,不過她在吧?」
「呃,對啊,應該吧。」
「那傢伙的交響曲新作首演要交給我們樂團來做,可是我到現在連一張譜也沒看過。她電話又打不通,所以我就直接過來看看了。」
原來如此。原來他是怕直接到隔壁敲門會惹小路不高興,所以先到我這兒來觀察情況──結果不小心和我聊多了。
「她好像是在管弦編曲上卡了一陣子。」
由於每天三餐我們都會見面,我就趁那時候和小路聊聊彼此工作的進展,而最近總是聽她抱怨:「一點進展都沒有……」
所謂的管弦編曲指的就是編出腦中構思的音樂,將材料視效果分配給各種管弦樂器並做成總譜的工作。外公告訴我若以繪畫比喻,那等同於實際將顏料抹上畫布;稱為音樂三大要素的曲調、節奏與和聲,其實不過是草稿,管弦編曲才是最考驗作曲家的技術,也是最花時間的階段。
的確,我在小路身旁看她作曲的這些年來,思路嚴重堵塞大多發生在管弦編曲時。尤其這一次,她手上同時有兩首交響曲大作。
「嗯,我也覺得應該是這麼回事。」
只見卡爾粗魯地猛搔頭。
「可是最近出了點事,下個月就要在某個貴族家裡辦私人首演了啊。這下怎麼來得及?」
「你說首演……是兩首同時嗎?」
「沒錯。我們也需要足夠的練習時間,我不會因為是私人場合就敷衍了事。就算只是目前寫好的樂章──不對,草譜就行了,有多少我就帶多少回去。」
「那個,你該不會是要我幫你拿過來吧?」
「你當然辦得到吧?要是由我說出口,一定會被她抓得遍體鱗傷。」
「我也會被她咬爛啊!」
作曲不順的小路脾氣就像早春的貓一樣暴躁,想拿還沒完成的樂譜絕對會惹她發飆。
「我又不是要你空手硬跟她討。我幫你準備了糕點,看能不能哄哄她。」
卡爾取出的紙盒中飄散出甜美的香氣。別看他這樣,他其實是個挺細心的人。
「唔嗯……既然這樣,我就試試看吧。」
當我要接下紙盒時,走廊傳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門接著被粗魯地打開。
「YUKI,我決定了!終於決定了!」
衝進來的正是小路。通宵好幾晚的她髮散衣皺、臉色黯淡,黑眼圈也十分明顯,只有眼珠子生氣蓬勃。
「馬利亞!這不是馬利亞嗎?你什麼時候來的啊?」
小路穿過房間跑過來。「馬利亞」這稱呼讓卡爾擺起臭臉。不知為何,只有小路一個人用教名稱呼他。
「剛剛才來的。喂,妳的樂譜什麼時候──」
「嗯?那是什麼!味道好香喔!」
小路眼尖地發現紙盒就搶了過去,然後三大口就把裡頭的蛋糕給吃光,並以握拳的小手抹去嘴邊殘屑後,整張臉往卡爾探過去。
「馬利亞,你們樂團有固定吹長號的樂手嗎?」
卡爾眨了眨眼。
「……長號?沒有固定耶。」
「嗯嗯嗯,這樣啊,那就要趕快找一個來了。短笛和倍低音管的部分可以換著吹,不過長號就不行了。呵呵呵,這將是前所未有的編曲喔。」
「喂,路德維卡,妳這是什麼意思?管弦編曲的部分決定了嗎?長號?妳該不會想用在交響曲上吧?」
「就是那樣!啊啊,為何天上的繆思們不早點將這靈光賜給我呢?害我白繞了那麼一大圈。現在我心裡就像陽光切開了烏雲,曲子的全貌都清清楚楚地呈現在我眼前啦!接下來我要繼續通宵一口氣把它寫完,馬利亞你就快幫我準備一個長號手吧!」
小路說完便跟來時一樣一陣風就離開了房間,留下愕然的我和卡爾。
「長號……?那傢伙是認真的嗎……?」
卡爾望著門扉大開的玄關喃喃低語。這時的我還絲毫不明白他感到驚訝與不安的原因。



感覺對了的小路運筆如飛,之後才兩個禮拜就完成了兩首交響樂的管弦編曲。雖然我只是將她謄好的總譜大致看了一遍,仍能看出那確實是我所知的〈命運〉與〈田園〉,且兩首的第四樂章都有長號的部分。
我努力回想任職樂團指揮的外公說過的話。記得這時代的管弦樂法仍未成熟,幾乎沒人會在交響樂中用上長號,所以卡爾才會那麼驚訝吧。
不過,他的神情不只是驚訝,怎麼說呢──還像是為小路憂心。
憂心?為了什麼?
「幫我把總譜送去音樂協會,我要睡覺。」
搖搖晃晃的小路對我這麼下令後,直接爬到我床上倒頭就睡。雖然想叫她回自己房間,但她一轉眼就發出深沉的鼻息,從窗口進來的五隻小貓還陸陸續續圍在她身邊縮成一團,畫面和平得讓我連抱怨的力氣都沒了。
由於親筆稿相當貴重,絕不能有萬一,我便親自送到維也納音樂協會。
「貝多芬出新作了!」
「交響曲!」「居然一次兩首!」
「把能抄譜的全都找來!」
協會霎時舉眾譁然。全維也納最頂級的當紅作曲家發表新作,反應不熱烈才怪。從我手中奪走的總譜一送進充滿墨水與咖啡味的抄譜室,抄譜員就如飢餓的魚群般圍了上來。
「那麼樂譜就麻煩各位保管了。做好分譜以後,請用最快的速度送給薩爾斯堡鬥魂烈士團。」我這麼交代後便離開了協會。
眼見音樂史上輝煌燦爛的兩大交響曲終於就要成形,我喜不自勝地在回程路上買了些高級紅酒、臘腸和起司。返回公寓時,看見小路仍在呼呼大睡,我就在圍繞著貓咪的她身旁獨自偷偷乾杯慶祝。
翌日早晨,我的興奮之情卻被意外的訪客敲個粉碎。
「貝多芬同學!貝多芬同學妳在嗎!」
走廊傳來又急又尖的喊聲,重重敲響隔壁房門的震動甚至傳進了我房間,嚇得我跳了起來。看來我是喝乾一整瓶紅酒就坐著睡著了,現在冷得直發抖,劇烈的敲門聲刺痛著我醉意未消的腦袋。我站起來四處查看後,發現小路仍縮在被窩裡沉睡,不見貓咪的蹤影。
「貝多芬同學!妳不在嗎?還是在隔壁?歌德閣下,歌德閣下!」
敲門聲跟著移動到我的房門。我急忙整理儀容,跑到玄關轉開門把。
「喔喔,歌德閣下,您在啊。不好意思!」
站在走廊上的,是有著黯沉金髮和寒酸凸眼睛的半老男子。
「薩里耶利老師?您怎麼來啦?」
安東尼奧.薩里耶利這音樂協會會長居然親自登門,看來事情不小。
「貝多芬同學有沒有來您這裡呀?」
我還來不及回答,就感到背後有某種東西扭動起來。
「……什麼事啊,這麼吵?」
轉頭一看,小路正揉著眼睛向我們走來,解開緞帶的紅髮又蓬又亂。
「嗯?這不是薩里耶利老師嗎?早安呀。YUKI,我肚子餓了,拿早飯來。」
「現在還吃什麼早飯!」
薩里耶利老師臉色大變,一腳踏進我房裡,使我不禁後退一步。
「兩首新曲我都看過了,妳想用長號是認真的嗎!」
「當然是認真的啊。我的曲子無論如何都需要銅管的厚重中音,非長號不可。薩里耶利老師你聽過就知道了啦。」
「又不是聽了就能怎樣的問題!妳自己也很清楚吧!」
老師逼近到小路面前大罵,而我還是愣在一旁。怎麼啦,用個長號問題這麼大嗎?需要會長一大早上門罵人?
「那個,老師,現在──是什麼情況?只是用了新樂器,也太誇張了吧?」
薩里耶利老師眼中因我的插嘴而燃起怒火,但很快就隨著耳朵噴出的煙消退了。
「……對……都忘了。歌德閣下是異教徒,所以不知道吧?」
異教徒怎麼啦?
「在教會的觀念當中,長號表示著『天使吹奏的號角』,而且還名言禁止讚頌神以外的樂曲使用啊!」
這時我的情緒真是筆墨難以形容。天使吹奏的號角?這開的是什麼玩笑?不過薩里耶利老師的眼神甚為嚴肅。
「蠢得可以。」
小路粗魯地代我說出了想法。
「那種迷信才阻礙不了我的音樂呢。」
「不是那種問題!」薩里耶利老師面紅耳赤地大吼:「妳、妳給我聽好,貝多芬同學。上次︿波拿巴﹀交響曲的時候是教會自己找碴理虧,所以事情才不了了之,但這次不一樣!這是明確的違律,被抓了可是要受宗教審判的,妳到底懂不懂啊!馬上把樂譜拿回去重寫!」
面對老師咄咄逼人的樣子,就連小路也吞了口水,但很快就頂了回去:
「你少管閒事。」
「這才不是閒事!」
薩里耶利老師吼完轉身就走,顫抖的背影滲著懊惱。
「──說什麼也不能讓妳上火刑台。」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幕


「天使」一詞是來自希臘語中的「Angelos」,原意是傳令者或使節,也就是天神的信使。因此,世人自然會認為其持用的樂器應是號角。吹奏聲音洪亮的銅管樂器宣告使者到來,確實是有點道理。小提琴或長笛之類的作為信號太過優雅,鉦啊鼓的又不太像樣,鋼琴或管風琴也沒辦法帶著走。
「還真的耶……天使都是吹號角。」在教堂內張望的我這麼低語。
我和小路這時來到了維也納中心地帶的聖史蒂芬大教堂,令人目不暇給的奢麗雕刻、壁畫和彩鑲玻璃圍繞著我們,到處都能見到手持號角的天使像。
「他們吹的全都是原始的角笛嘛,又不是長號。」
小路不開心地噘起嘴脣。
「我特地為你們這些偏執教士實際帶了一支長號過來,自己睜大眼睛看清楚!」
小路從提箱中取出一支小型的中音長號,伸到排成一列的祭司面前。
「這是要像這樣扛在肩膀上吹的,有看到管子一直延伸到脖子後面吧?天使吹這種東西會撞到翅膀,不是很礙事嗎!」
小路的態度是很勇敢,但不知認真反駁這種事究竟有無意義的我,只能尷尬地掃視那些教士。他們都配戴著表示遣自教宗廳的金銀鑰徽章,在法袍前襟上閃閃發光。全是宗教法庭的人。
「問題不在那裡啊,路德維卡。」
一名祭司淺淺地微笑說道:
「將那奇特的號角,也就是長號的醇美聲響獻給主、讚美主,此外不拿來作為任何用途,正是信仰的表現啊。」
「要現自己去現啦,蠢到極點。」
小路發了聲牢騷就把長號收回提箱裡。
「前一陣子不是還在歌劇上用過嗎?莫札特師兄的〈唐.喬望尼〉也大剌剌地用了啊。」
「那只用在惡人遭受天譴而被拖入地獄的場景,所以教會特別批准。」
「〈魔笛〉也用了啊!」
「那本來就是正確信仰戰勝低劣邪術的故事,目的同樣是在讚美主。」
「歪理連篇。其實你們根本是要來找我交響樂的碴吧?」
「請注意妳的用詞,路德維卡。我們並不是禁止妳使用長號,只是想告訴妳,要用就得用在能夠符合天使樂器的形象、具有神聖色彩的曲子上。譬如,把那首C小調的曲子改成描寫基督受難與復活升天──」
「我才不要。我的音樂要歌頌什麼,只能由我自己決定。」
聽了小路的不遜回應,教士們只是淺笑。應該是早就料到她會反彈吧。
交響曲完成沒多久,小路就收到了教會的傳喚。我出於擔心也隨行而來,但沒有插嘴的餘地,因為我全面贊同她所說的每一句話。
「請別忘記,我們現在是滿懷慈悲地在給妳忠告啊,路德維卡。」
祭司瞇著眼冷冷地說。
「只要我一聲令下,馬上就能把妳抓去受審喔?」
「哼,要抓就抓啊,我才不會屈服於那種威脅呢。」
小路轉身就悻悻然步向教堂出口。不知道那群祭司態度有多認真的我再次掃視他們。
「我還以為經過〈波拿巴〉交響曲事件後,你們已經學到教訓了呢。」我刻意以嘲諷的口吻這麼說。「教會也真清閒。」
祭司們跟著對我展露出絕不會出現在小路面前的狡猾笑容。
「我們可不只是玩玩而已喔,歌德閣下。」祭司向我走近一步說:「我們宗教法庭也做了不少研究,不僅是針對你的魔力,還有你那可憎的使僕。」
我想我應該是成功地面不改色讓這些話溜過我耳邊了。梅菲若也跟我來到這裡,或許會有所反應;不過她討厭大教堂的莊嚴氣氛,自個兒留在外頭等候。
「……我還想聽聽各位究竟研究出了些什麼呢。就連我也對自己不怎麼了解啊。」
原想挖苦他們,但說出口才發現部分是我的真心話。而他們的回答讓我心裡涼了半截。
「閣下『維特的槍彈』已經在對戰薩米爾時用盡,『格茲的鐵手』也被拿破崙的妹妹破壞了,現在應該是一點魔力也沒有。」
這次我再也無法佯裝鎮定,凝視祭司黑色法袍的胸口。
……為什麼會知道那麼多?
見到我的反應,他們愉快地交頭接耳起來。
「倘若閣下想以您擅長的騙術與我等教會的威光作對,那我還真想看看呢。」
「哎呀哎呀,我們這些忠告只是希望將路德維卡.貝多芬導向正確信仰啊。結果她這種態度擺明是在挑釁我們嘛。」
「哈哈,真糟糕啊。」
「歌德閣下是德意志第一賢人,一定會做出正確選擇吧。」
背後滿是祭司們的冷嘲熱諷,我離開了教堂。
「真慢,你在拖什麼啊?」
來到灑滿陽光的庭園,小路就在不遠處等我。
「和那些傢伙還有什麼好說的啊?」
「唔、嗯……」
原本我是想多說幾句,套出他們對我所知還有多少。但我卻反而怕自己說出不該說的話,最後落荒而逃。
當我們走向正門大道時,有道聲音喊住了我們。轉頭一看,發現一個穿著紅色法袍的老人帶著兩名年輕輔祭跑了過來。那個剃了光頭的面熟老人是這間聖史蒂芬大教堂的大家長,維也納總主教。
「貝多芬小姐、歌德閣下!」
總主教一追上我們就彎低身子,喘個不停。
「什麼事啊,主教?年紀一大把了,不可以跑這麼急喔。」
小路撫著總主教的背這麼說。這言行真令人搞不懂小路是尊敬他還是怎樣。
「你們和教宗廳那些人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總主教挺直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聽得小路眉頭緊蹙。
「該不會連主教也要來責怪我用長號的事吧?」
「唔、唔唔,不是。那個……」老主教開始支支吾吾。
位居中央的羅馬教宗廳和分處地方的各地教區關係有些複雜。中央儘管握有主教任命權,也不敢隨意找個完全漠視當地居民感情的人,大多選自當地的有力人士。我眼前這位維也納總主教原本是名為豪恩華伯爵的奧地利貴族,想法不同於梵蒂岡,更傾向我們這些維也納市民,也想助小路一臂之力。
「不用全說出來我也知道啦,主教。在立場上,你也沒辦法違抗那些教宗廳的大人物吧。」
我回頭望向大教堂大門。原本為了與我們會談而緊閉的門扉,現在已不再阻擋民眾,信徒們魚貫而入。
「妳真的不打算重新編曲嗎,貝多芬小姐?」
總主教惶恐地問,小路則是斬釘截鐵地說:
「當然不打算。我身為音樂家的自尊不允許自己屈服在那種爛理由之下。如果長號是天使的專用樂器,人類就廢話少說,直接帶天使過來當面跟我抗議嘛。不過就算那樣,我也不會答應就是了!」
小路氣沖沖地從總主教等人面前走開。總主教肩頭一頹,對我投以求救的眼光。
「歌德閣下,希望您能諒解,我也很想幫她,可是……」
總主教偷偷往背後看了一眼。幾個不祥的灰色身影出現在教堂大門前──是宗教法庭的祭司。他們一個個朝這裡瞪過來,然後成列繞到備了馬車的教堂後側。我對總主教深感同情。
「會把小路傳喚到這種地方,也是為了表示宗教法庭權力在維也納總主教之上吧。」
「就、就是這樣啊。既然歌德閣下能諒解……能否請您勸阻貝多芬小姐呢?我也很想保護她,但現在能夠阻止宗教法庭的,恐怕只有教宗聖座了……」
「那麼,現在就連神也阻止不了小路了。」
總主教聽了我的答覆更是沮喪。
「話說回來,宗教法庭那些人說的話簡直讓人聽不下去。教會真的有那種律令嗎?」
「這……」總主教低下頭。「既然宗教法庭那麼說,那就是律令。」
我想也是。我抱著絕望感受仰望大教堂的沖天尖塔。所謂宗教,就是這麼回事。
「那我就直接找教宗聖座談。只不過是弄點音樂,他們也能掰那麼多理由到處找麻煩,誰受得了啊。」
「如果能這麼做,我早就寫陳情書交上去了。」
「……咦?」
「聖座現在見不了任何人,我也是昨天才聽說這個消息的。由於法軍接收教宗領地,聖座便親上巴黎直接抗議──」
我訝異得不禁插嘴:
「找拿破崙?直接?」
「是的。」總主教的臉沉入黑暗當中,莫名堅毅的聲音說了:「結果,被他們抓走了。」



高中世界史的老師以異於平時的凝重表情和嚴肅口吻開始了這天的課程。
「今天要上的是拿破崙的對義政策;不過在那之前,老師必須先從一個無論如何都不能跳過的難題開始講起。」
裝模作樣地慢慢環顧整間教室是老師的習慣。儘管他每個動作都誇張得像演舞台劇,但他的嬌小身材和日益稀薄卻梳得整齊服貼的頭髮,有種昔日喜劇演員的味道,並不引人反感。
「那就是羅馬教宗。換言之,問題在於基督教。」
老師從手邊高高堆起的課本和資料集最頂端拿起最厚的一本。是聖經。
「基督教啊,無疑是人類創造的五花八門的宗教中最有力、最有趣,也是最重要、危險、美妙的一個。如果老師想把基督教的一切都告訴各位,恐怕就算霸占整整三年國英數的時間都講不完。所以老師等一下要講的,只是為了幫助各位理解而整理過的東西,就像是方便各位吞下基督教這巨大冰山之一角的小碎片而做的刨冰一樣。」
老師拿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隻大大的女用長靴,並在鞋尖補了個大石頭,可見是義大利半島的地圖。
「羅馬教宗是掌管天主教會,也就是歐洲西半部所有教會的強大領袖;這是來自他『神的代理人』之稱,以及『絕罰』這項傳家寶刀。遭到教宗絕罰,就等於被關在天神的國度之外,對當時的人而言比死還要可怕。不過呢,難道每個人都肯無條件折服於教宗權威之下嗎?當然沒那種事。教宗沒事就會和民間的領主起起衝突,今天你占我的地,明天我占回來,和一般王侯沒什麼兩樣。像英國就反過來把天主教會掃地出門自創國教,即是教宗權威並非絕對的最好證明。各位一定很好奇,教宗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占有怎樣的地位吧。」
老師接著在義大利旁邊畫出日本列島。他那高手級的隨筆地圖簡直可以登台表演了。
「用百分之百的日本人觀點來看歐洲歷史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特別在基督教的異質性、神祕難解的特性上,若不拋棄我們的常識重頭學起,很可能會造成極大的誤解。可是話雖這麼說,各位總歸是日本人,上課時間也有限,所以就請各位記著風險的存在,像平常一樣把事情套到日本身上來看吧。」
我差點就拍手叫好了。我們也不想聽太多難懂的故事。老師總是能將艱深知識處理得簡單明瞭,應該沒有學生會在他的課堂上打瞌睡吧。
「那麼,日本有沒有羅馬教宗那樣的宗教領袖呢?日本史上有許多類似延曆寺、興福寺或本願寺等像領主般擁有權力和武力的寺院,然而他們的精神影響力並沒有遍及全國。就算被本願寺的顯如上人指著鼻子說『你會下地獄』,對於不信淨土真宗的戰國武將來說根本是不痛不癢,要用武力鎮壓一向宗的僧農起義也不會手軟,完全比不上掌管全歐教會的教宗。神社就更別提了,不僅多得數不清還種類繁雜,既不強迫人民信仰,也沒掌握任何權力。這麼說來,日本難道沒有立場相當於教宗的人嗎?不,這樣的人確實存在。無論哪個時代的當權者都對其懷有一定的敬意,時而警戒、漠視、迫害,同時廣受人民敬畏,擁有領地及財產,世世代代一脈相傳。大家一定都知道這號人物,有人想到了嗎?想到的舉手。」
這次很難得的,舉手的人還不少。老師提示得這麼仔細,連我也明白了。老師點了一名男同學,他接著挪開椅子稍微起身回答:
「……天皇?」
「就是天皇!」
老師鏗鏘有力的回答暢快地響徹教室。
「請各位回想一下日本的歷史。政權從藤原轉到平家、源氏、足利,再經過戰國時代傳到德川……隨著時代不斷交替,但皇脈卻不曾斷絕。當然,天皇的力量在武家社會中相當衰微,但人們對於皇脈的尊敬仍持續不斷。請各位想想為何會有像征夷大將軍這樣實際上是最高掌權者,形式上卻是天皇家臣的職位存在;想想戰國時代諸位大名為何都想往京都前進;想想明治維新,新政府為何利用尊皇思想凝聚民心。」
教室各個角落都傳來翻書聲。明明是世界史的課,大家卻拿出日本史課本猛查。
「常有人說,就算以全世界皇室而論,日本的天皇家族還是十分稀有。他們不僅擁有現存最古老的皇脈,還不曾斷絕或交替,一直延續到現代。與其他文化相比,更是能凸顯天皇的特異之處。譬如中國政權易手就等於改朝換代,皇脈也換了一套。殺死前任君王並根絕其族的人就是下一個君王的輪迴,構成了整部中國史;歐洲各國也時常易主,子孫死光、打了敗仗而讓新的血脈成為皇室的事到處都是。像日本這樣一個王朝連綿不絕,只有為政者不斷改變的構造,其實是非常奇特,常讓外國人感到匪夷所思。」
這麼說來,確實是很不可思議。不知道我那擁有一半匈牙利血統、從小在歐美飛來飛去的母親對天皇有何看法。
「不過,他們會感到混淆是因為誤將天皇當成了國王。若以教宗來想,立刻就能理解了。」
老師轉回黑板,在日本列島的京都和義大利半島的羅馬一帶都畫上星號。
「天主教會雖然是以選舉決定領袖,和天皇家的世襲不同,但歷代為政者們對天皇或多或少依然敬畏,都沒想過要滅掉他們,兩者在這一點上是相同的。沒錯,最大的重點就在於『敬畏』。以歷屆教宗個人來看,有的領地被奪、有的被逐出梵蒂岡、有的遭到俘虜,各種下場都有,卻沒有出現哪個君主企圖毀滅教會、廢除教宗;反而大部分都請羅馬教宗執行加冕儀式,以搏取諸侯認同其為實至名歸的帝王。就連和教宗大吵了一架的英國也不打算剷除基督教。英國國王所做的,只是從教宗手中奪取英國教會的營運權,仍保護其教會和信仰本身,而這是出於敬畏的表現。對神的敬畏,已深深烙在了出生於基督教圈的每個人心中。」
老師將聖經封面朝向我們,「咚」地一聲立在講桌上。
「同樣的,日本史上也沒有人企圖消滅天皇家。即使天皇有遭到攻擊、流放或被迫出家並遭人頂替的例子,也沒有人跳出來想斷絕皇脈,而這也是出於敬畏。對皇脈的敬畏,已深深烙在了出生於日本的每個人心中。」
真的嗎?我頭還來不及歪,老師又緊接著說:
「『真的嗎?』身為日本人的各位一定會這樣懷疑吧。」
我們不禁與隔壁座位的同學面面相覷,靦腆地笑了笑。
「不過各位可以想想看,假如各位看到報紙上出現非議天皇陛下的報導,會不會立刻有一種『我自己是無所謂,可是右翼分子一定會認為失當而氣得跳腳吧』的感覺呢?」
這是很正常的。老師點了兩次頭後說:
「馬上就會有這種推想的反應本身就是出於『敬畏』。擔心一旦反叛就會招來信仰堅定的人們反感,這樣的『恐懼』也是出於『敬畏』。所以歐洲的君王們並不嘗試攻擊基督教,而是反過來加以利用,就像日本的將軍們利用皇室一樣。所以皇脈相當於日本的基督教,天皇就相當於教宗。」
老師每次都說得天花亂墜,而我們也似懂非懂地接受了老師的看法。這時,老師的語氣忽然轉沉。
「可是,凡事都有例外。」
由於老師說話的氛圍改變得太過急遽,大家都錯愕地望向講桌。只見老師垂下哀淒的雙眼,視線落在聖經封面上。
「老師剛才說沒人想毀滅基督教,現在需要更正一下。西歐歷史上僅有這麼一個掌權者實際企圖毀滅絕對不可侵犯的基督教。這個人物也曾出現在老師的課裡,各位還記得嗎?」
老師環視教室一圈後點中我,嚇了一大跳的我立即站起來,做個深呼吸,回想這幾個月來的上課內容。
「……呃,那個……是羅伯斯比嗎?」
「正確答案!」
正面聽了老師這麼一喊,使我不禁跌回椅子上。
「在法國大革命中具有領導地位的羅伯斯比曾企圖掃蕩基督教,另創新宗教。奉人類理性為圭臬的他,一定很難容忍充滿迷信和舊弊的天主教會吧。可是他在政治鬥爭中落敗,遭到反對派處死,欲以自然神論建立國家的野心也跟著破滅。很遺憾的,羅伯斯比這樣的角色可說是並不足以破壞既強大又歷史悠久的基督教。可是老師認為,他的意志在法國大革命這個巨大潮流中依然殘存了下來,靜待更有力的君王出現……」
老師感慨萬千地背對我們說:
「沒錯,拿破崙正是最佳人選。老師相信假如拿破崙一次也沒戰敗,一路在霸者的道路上前進──他終將向神拔刀,作為他的最後一戰。」



「朕昨天也接到報告了。」
奧地利皇帝法蘭茲陛下沉沉地說。
「據報,可惡的拿破崙是把庇護七世聖座囚禁在薩沃納的法軍基地。只有不知敬畏的惡魔才會做出這種事。」
從維也納總主教得知教宗遭擄後,我立刻乘馬車獨自趕到霍夫堡宮詢問詳情,而奧地利軍的情報網似乎比教會更快,連監禁地點都查到了。
「這手段真是強硬得令人費解呢。」
跟在陛下身旁的梅特涅說道:
「在這時候刺激教會,對拿破崙而言應該是有害無益啊。」
梅特涅雖然是個身材細瘦又有點陰沉的不起眼中年男子,事實上卻是將全歐洲操於指掌之間的謀士,日後將成為拿破崙心腹大患之一。既然這樣的人物都認為費解,拘捕教宗一事應是真的出乎意料。
「那可惡的魔王,該不會真的把歪腦筋動到天主教會上了吧。」
「陛下是說教會嗎?這麼說來,波拿巴家可能是想藉由挾持教宗控制教會……再不然……」
陛下和梅特涅視線交錯並沉默下來,使我感覺他們是想到了同樣的事,但害怕對教宗不敬而無法輕易說出口。他們臆測的,恐怕就是拿破崙毀滅教會整體的可能性。他在法國大革命中確實有過反教會的舉動,難怪會猜到這裡來。
「朕是很不願意認為魔王會如此大膽……」
「一旦庇護七世聖座不在其位,教會的力量就會大幅減弱吧,或許這就是他的目的所在。」
「以目前情勢而言,能統領教會的也只有教宗聖座了……」
「教宗是那麼偉大的人物嗎?」
我忍不住問了個相當失禮的問題。
「執行拿破崙加冕儀式的,就是教宗聖座本人呢。」陛下回答:「這表示就算是拿破崙,也無法忽視聖座的威信。」
立場有如拿破崙教父的庇護七世之後仍不時對拿破崙強硬的外交態度提出勸戒,其不畏權勢的態度更博得了全歐的尊敬。
而這次終於觸及逆鱗,才會遭到拘捕。
「一旦少了聖座的力量,我們也不得不重新構思以教會為核心組成反法同盟的路線,教宗廳這陣子也會化成一盤散沙吧。」
梅特涅這麼說之後轉向我。
「宗教法庭對貝多芬的無理取鬧,也是由於聖座不在,導致下面的人專斷獨行吧。聖座是個凡事以情理為重的人呢。」
「話雖如此,我們也只能寄抗議信呢。」
「畢竟對方有聖座當人質,輕舉妄動又容易違反和約……」
眼看這事件就要釀成重大國際問題,關於長號如何,我實在難以啟齒。



翌日,我來到海頓師父家徵詢意見。
供鬥魂烈士團員們吃住的海頓府邸有座寬闊的道場,同時也作為合奏練習場之用。當我躡手躡腳地進入道場時,看見那一整票黑色軍服猛男所組成的樂團正在練習第五號交響曲第三樂章的諧謔曲,由卡爾指揮。一絲不苟的生動演奏幾乎令人忘了這是練習。雖然薩爾斯堡鬥魂烈士團是個猩猩集團,一旦面對樂譜就會搖身一變,成為頂尖樂團。
然而,唯獨不見長號的蹤跡。〈命運〉和〈田園〉都是在最終樂章才需要長號,就算沒有長號也能進行大部分的演練。
或許是發現我在樂團中尋找長號的影子,交抱雙臂站在門邊的海頓師父沉重地說:
「……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神。」
師父的視線落在他腳邊最終樂章的譜上。
「無論路德維卡如何聲張自己的理念,倘若長號手心中的神要他們別在交響樂當中吹,他們就算想也不敢吹吧。」
「這……果然就是這麼回事啊。」
至於沒參與合奏練習的小路去了哪裡──
「我聽說路德維卡最近也到處打探各個教會長號手的意願,但應該只是白費力氣吧。」師父眉頭深鎖地說。
「我也是這麼跟她說的呢。」
她現在正忙著在奧地利東奔西跑,尋找肯為她演出的長號手,但誰也不肯答應。與其說他們害怕梵蒂岡──感覺上更接近是單純害怕將「天使的號角」使用在交響曲上會對神不敬。
〈波拿巴〉交響曲的首演雖也是違逆教會的中止命令強行演出,但當時找來的是一群硬骨氣的樂手。現在想想,也許是因為責任得以分散的緣故;反過來說,由於整個樂團都是共犯,個人受教會責罰的程度也會相對減少。可是這次不同,長號樂手將會成為眾矢之的,特別是教會供養的長號手勢必會當場拒絕。
「就算抽掉長號,也不會影響到其他大部分的樂章。路德維卡真的不打算重編嗎?」
諧謔曲正好在這時隨著卡爾的指揮棒引導而詭異地激昂、充滿力量,但一眨眼就忽然消聲無息。儘管〈命運〉交響曲採取的是從第三樂章高潮不斷地直接進入最終樂章的全新構造,可是接下來需要長號,以目前的樂團組合無法演奏。寂靜之中,我無法得到滿足的欲望如肥皂泡泡般飄散。卡爾悶悶不樂地放下指揮棒,各自放下樂器的團員們臉上也籠罩著無處宣洩的不健全能量。
我側眼看看海頓師父,並將地上的最終樂章樂譜撿起來,遞到他面前。
「假如您就是在這裡加入長號才能編出之後一連串曲子,您有自信去掉長號重新編排嗎?」
「……唔唔唔。」
師父抱起樹幹般的雙臂,露出一張苦瓜臉。即使已經退休,師父還是個音樂家。一旦想像過長號在這激情終末撥雲見日般的合鳴,多半是想不出其他替代方案。
「另外,我今天是有事想請教師父才來的。師父您也認為將長號用在宗教樂曲以外是一種褻瀆嗎?」
「不會。那是他們毫無根據的強辭奪理吧。正確的信仰並不需要用這種事來表現。」
「太好了。那麼師父,我有一事相求。」
一聽到我這麼說,師父的眼睛就露出凶光。
「你想和我決一死鬥嗎!」怎麼會轉到這裡來?我們之前說那麼多到底算什麼?我還很高興難得能和師父正常對話耶。
「不是決鬥啦,是希望師父能在報章雜誌上表示一點自己的見解──」
「博士終於要和師伯決鬥了!」「真的假的!」
結束演奏的猩猩們全都興奮地一窩蜂圍上,四周氣溫一口氣飆升了三度左右。
「好!我來當裁判!」「我來當解說!」「我來負責驚訝!」
「博士!請把師伯痛扁一頓!」「能和師伯單挑的就只有博士了!」
「不了,我沒有要打啦。」
「我好想看師伯的鐵拳轟炸啊,都興奮得像猴子一樣了!」
你們本來就是猴子吧。
「想吃鐵拳就自己上嘛,可以零距離觀賞耶!為什麼要推給我啊!」
「因為我們需要博士!」
你們需要的是醫生吧。腦科或耳科。
「而且被打會痛,我不要!」「我只想看人被打!」
「突然說實話是怎樣!」
這時海頓師父在我眼前悄然而立,光是壓迫感和殺氣就讓我彷彿面對雪崩前的大冰崖,背上冷汗直流。
「來吧,歌德閣下。要從哪裡下手都隨你。」
「就、就說我不是要找你決鬥嘛!」
我不停後退之餘仍死命澄清。
「我是想請師父在雜誌上發表一篇完整論述,譴責教會的暴行──」
「你想看我的鐵拳一次打穿一千本雜誌?」才沒有咧!
在這種時候伸出援手的人仍舊是卡爾。
「你們幾個,誰說練習已經結束了!重新調音,從頭再練一遍!」
他一聲斥喝就趕跑了我周圍的烈士團員,然後走到海頓師父身邊說:
「師伯,他們幾個還不太進入狀況,可以請師伯暫代小提琴首席的位子,幫大家提振一下士氣嗎?」
「嗯?這樣啊。沒問題,我也需要找機會多拉點琴免得身手鈍了。你等等,我去拿琴來。」
見到海頓師父笑嘻嘻地跨開大步離開道場,我才放心地吐出一口又深又長的氣,肺差點沒翻出來。
「我看你也別老是閃躲,答應一次怎麼樣?」
看不下去的卡爾竟然說出這種話。
「你、你在胡說些什麼啊!」
「只要答應一次應該就能滿足師伯和那群笨蛋,短時間內不會再提決鬥吧。」
「可是他們實在不像一次就能滿足的人耶。再說,一次我就死定了啦!」
卡爾視線的溫度突然降低不少。
「和拿破崙跟薩米爾交過手還全身而退的你說這種話,能騙得了誰啊。」
「那是因為我還有魔力……可是現在……」
思考該如何解釋之際,道場另一頭各自為樂器調音的猩猩群又投來期待的視線,讓我慌得乾咳兩聲。
「總之,你來找約瑟夫師伯,是希望他能為教會禁止用長號的事發表一些看法吧?」
「對對對!就是那樣。」
樂界巨擘約瑟夫.海頓也是個神劇大家,他的言論必定能造成極大迴響、推動輿論,或許梵蒂岡也會因此檢討他們的暴行。身為歌德的我在各大報社或雜誌社人面廣,不會有欠缺發表平台的問題。
「那這件事就由我和師伯談吧。」卡爾對我說:「你和師伯當面說那種事,只會像剛才那樣雞同鴨講。」
欠他這麼多,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正眼看他了。見到我誠惶誠恐地連聲道謝,卡爾臭著臉「嘖」地咂了嘴。
「我又不是為了幫你。負責演奏的是我們,我只是想把樂器編排的問題趕快處理好。」
儘管如此,我還是再次鞠躬道謝,然後離開了海頓家。


回到公寓的我正要打開自己房門時,驚聞隔壁房傳來模糊的呻吟聲,急忙衝進去查看。
「小路?」
只見小路以怪異姿勢倒在裡頭房間的鋼琴前掙扎著。
「YUKI,我快痛死了,快來救我!」
跑近一看,意想不到的狀況讓我啞然無語,愣著俯視小路好幾秒。三支長號和她豐厚的紅髮跟雙手糾結得亂七八糟,整個人動彈不得。
「你、你還看什麼看啊,快幫我解開啦!」
小路面紅耳赤地大叫。
「啊,對喔,抱歉。」
我屈膝蹲下,將纏得像智慧環的三支長號和小路的頭髮一點一點地解開。若不慎挪動長號或小路的手而對其他部位造成額外壓力,小路就會不停喊痛,讓我繃緊了所有神經。
「……妳搞成這樣到底是在做什麼啊?」
當各部位處理得差不多能順利解開時,我試著詢問原因。結果小路鼓起紅紅的臉撇向一邊。
「妳該不會是找不到長號手就打算自己同時吹三支長號吧?」
「就是那樣啦,不行嗎!」
最後一支長號從激動的小路髮中滑落。
「怎麼可能辦得到啊,用點常識想想好不好……」
「沒試過怎麼知道,我可是天才耶!」
就算是天才也只有一張嘴、兩隻手吧。
「我把我想得到的人全都找遍了。我堂堂貝多芬可是親自上門拜託耶,結果他們每個一想到宗教法庭就嚇得發抖,氣死我了!難道他們沒有身為藝術家的自尊嗎!」
小路說著雙拳不停敲打裙襬下的大腿。
「我剛剛也去了海頓師父那邊一趟請他幫忙。現在……我還沒想到還有什麼能幫妳的,可是妳也不要操之過急嘛。」
「唔、唔唔……我知道啦!」
小路拋下這句話就逕自肩膀上下起伏地調整呼吸,最後似乎總算鎮定下來,一臉落寞地將長號一支支地撿起、拆解、收回提箱。
「……對不起,你一直在想辦法幫我,我還對你發脾氣。」
小路難得老實道歉,讓我錯愕得只能眨眨雙眼。
「是怎樣?聽妳道歉感覺很怪耶。」
「你……!我、我知道自己做錯事時當然也會道歉啊!不要把我說得好像不懂禮貌啦!」
「對、對不起。」
到頭來連我也道歉了,真搞不懂我們是在演哪齣。
「那場私人首演,現在日期都已經定好了呢。」
小路垂著肩坐上鋼琴椅。
「地點在里西諾夫斯基侯爵府上,時間是下個月。到時候那裡會擠滿喜歡我音樂的貴族,我也很想讓他們聽聽我的完成品……可是時間好像真的不夠了……」
小路有氣無力地這麼低語之後,一頭趴到琴蓋上。
我原想問她是否能夠延期,但心念一轉又把話吞了回去。這並不是時間能夠解決的問題。


我回到自己房間後,就算坐在書桌前面對空白的劇本稿紙,情緒仍絲毫湧不上來。小路悲悽的臉、宗教法庭的祭司們深懷惡意的眼神、長號反射的暈光等許多畫面在我的意識底下打轉。
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嗎?最壞的情況就是來硬的,主動殺進梵蒂岡威脅他們,或是──
「請容我事先向您告知。」
「哇!」
梅菲的聲音冷不防撫上我的右耳,嚇得我整個人向左一歪。怎麼一點前兆也沒有?
「關於這次事件,我也許愛莫能助。」
梅菲倚貼在我的右肩上,以不同往常的嚴肅口吻這麼說。
「……什麼意思?」
「宗教法庭那些人不是說過,他們對我也做了一番研究嗎?」
「呃,嗯……」
在聖史蒂芬大教堂裡聽他們那麼說時,我也相當震驚。在那之前,我從沒把天主教會當一回事,認為比起拿破崙等怪物,對付他們實在輕鬆太多了。
可是,他們卻知道我和薩米爾跟波麗娜的戰鬥,連我的魔力特質與梅菲的存在都查到了,可見我長期活在他們的監視之下。
「從一開始,教會就是我們惡魔的天敵。」
梅菲挽起一把烏黑的長髮,並任其從掌中滑落。
「若梵蒂岡是有備而來真心要對付惡魔──沒錯,只要他們用上聖遺物,我就沒有勝算。」
我想起陛下在霍夫堡宮地下墓穴向我展示的聖槍,當時梅菲的恐懼非比尋常。原該散布恐懼的惡魔竟因為它而反過來感到恐懼。
「只要是為了守護YUKI大人和路德維卡小姐,我自當竭盡所能,但請您切勿過分期待。」
我吞下一口唾沫,盯著梅菲的臉微微點頭。
梅菲垂下視線,彷彿要擺脫纏在肩上的濕黏空氣般把頭一甩,隨著烏黑長髮飛揚而露出來的香肩,轉眼又掩於黑暗之下。接著,她背對著我走到窗邊。在我眼前,惡魔的背影忽然急速縮小。黑影吐出細小氣泡的同時逐漸癟縮、變形,倒豎的黑髮呈片狀左右延展、分成四片,毛茸茸的狗耳向正上方抽成細絲,化為觸角。
完全化為黑色柑橘鳳蝶的梅菲翩然穿過窗櫺飄進陽光裡,就此振羽而去。
自當竭盡所能──
梅菲所說的話不知為何仍在我耳內縈繞不散。或許我只是對那一刻的到來有所預感,但這時的我實在無從想像,梅菲將在長遠日後向我展現的「竭盡所能」會是什麼樣的情境。



隔天早上,刺耳的腳步聲和敲門聲吵醒了我。
「YUKI!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啦!」
搔著頭和脖子的我把身體拖到玄關開門,看見小路已換上外出服,目光燦爛地對我說:
「我找到長號了!剛剛人家打電話過來,所以我要過去一趟。」
「是喔……」
睡意尚濃的我腦裡只有「現在幾點」、「太陽爬好高喔」、「睡過頭了」,毫無思考能力。
「……那很好啊,三個人都湊齊啦?」
「不是人喔。」
「咦?」
我驚訝得發出了痴呆的聲音,小路跟著得意地說:
「不過詳細情形要等我過去看看才知道,總之吹的不是人就是了!」
「等、等等,什麼意思?」
「打電話來的是個叫做梅智的男人,你聽說過嗎?他是最近很出名的機械技師喲,我也跟他買了一台節拍器,那真的很了不起耶!」
我的睡意全被小路趕跑了。梅智?
「那我出門囉。」小路這麼說著把門關上,卻被我在最後一刻把手插進門縫擋下,讓她一臉錯愕。
「我也要去。」
「……嗯?嗯?為什麼?」
「我也要去就對了啦!」


賣藝人梅智在維也納都心稍北靠運河的住宅區設了間事務所,從我們的公寓搭馬車約需十五分鐘。
一開門,聲音的洪流立即淹沒了我和小路,兩個人傻在門口。
架上擺滿各式各樣的節拍器,左邊的階梯形台座陳列著各式各樣手拿迷你樂器的小型自動人偶。到處都是類似掛鐘或立鐘的奇妙機器,天花板還垂吊著附有大量鎖鏈、皮帶和齒輪的裝置……而且每一個都動個不停,銅舌叩響鈴鐺、鼓風機吹鳴管笛、棒槌敲打皮鼓,樂聲填滿了展示室的每個角落。
「嘻、嘻、嘻,歡迎貝多芬大師大駕光臨。」
一道矮小人影從房間深處走出來。那是個裹著頭巾、身穿毛背心、皮膚黝黑、年齡不詳的男子,垂掛在脖子上的小型節拍器一刻不得閒地敲著最急板的節奏。
「哎呀,這不是歌德閣下嗎?您也一道同行嗎?別來無恙?」
小路懷疑地看了看我和梅智。
「好久不見。」
我也姑且對梅智簡單寒暄,並在短暫猶豫後添上問題:
「你不是跟著亞歷山大陛下回俄羅斯去了嗎?」
「嗯?喔,俄羅斯。俄羅斯是吧。」梅智操著令人難受的尖銳嗓音說:「小人的確受僱為俄軍的工學顧問,不過據點是設在維也納。畢竟關在聖彼得堡蒐集不了情報、物資或人才嘛。」
「你們認識啊?」小路來回看著我和梅智,不解地問。
「呃,這個,嗯……」
首次見到梅智博士已經是前年的事了。朝普魯士啟程之前,沙皇亞歷山大陛下在霍夫堡宮向我引見了他。當時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一言以蔽之就是──非常可疑。
如今再見更是確定我的感覺無誤。
「我們前陣子在宮殿裡見過一面。歌德閣下還對小人的研究提供了幾句建言呢。」
話一說完,梅智的視線就轉到小路身上。
「好啦,言歸正傳,請兩位快來看看小人的拙作吧。」
小路雀躍地尾隨梅智進入事務所深處,我也抱著難以言喻的心情跟上。
穿過木門後看到的應該是一間工坊。木屑和鐵屑的氣味刺痛我的肺,大工作台上遭拆解的引擎裸露出內部構造,牆上吊掛著許多工具。還不用梅智介紹,小路一眼就發現工坊角落的東西並開心地跑了過去。
「就是它吧!好厲害喔,這是三合一的長號嗎?」
「是的。光這一台就能同時吹奏中音、次中音、低音三種長號呢。」
梅智捻著髭鬚驕傲地說。
這機器的外觀比我想像中單純得多。幾根銅柱從箱形底座中伸出,金屬細管重重纏繞,略高於我的位置裝了三支角度各異的長號,有如一尊抽象的水仙銅像。
「……這、這真的能吹長號嗎?」
小路不停繞著機器打量,眼中漾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目光。
「嘻嘻,小人用上了最尖端的技術,就算構造簡單,功能也絕不含糊。如果當它是普通的音樂盒,那可就傷腦筋了。小人的目標是為機器灌注生命,而這就是實驗品之一。」
「……生命?」
我懷疑地來回看著梅智和長號演奏機。
「貝多芬大師,請您揮揮指揮棒吧。」
梅智笑著朝我瞄了一眼,接著從懷中取出指揮棒交到小路手上。
「大師只要依照您所寫的樂譜上長號演奏的段落揮動指揮棒就行了。」
「嗯?嗯?為什麼?」
「您揮了就知道。」
於是小路呼出一鼻子的氣,大大揚起指揮棒,打下強力的第一拍。
我嚇得反射性倒退一步,小路也訝異得差點丟了指揮棒。發現音調因為小路的慌亂而不穩地偏掉,更是讓我們驚訝不已。
沒錯,這機器確實吹奏著長號。C大調溫和且強力的三重奏彷彿擴張了工坊內的空間,之前從背後展示室傳來不絕於耳的雜亂玩具喧鬧聲也被沖向遙遠的彼端,配合小路的指揮調轉和聲。長號真是一種奇妙的樂器,那據說最接近人聲的樂音在我耳裡,有如穿過深谷的回音。
小路演奏完一段樂曲後放下指揮棒,轉向梅智的臉上湧現紅潮。
「這、這個要多少錢啊?」
並且幾乎要撲上梅智似的問道。
「我還不敢說不比人類遜色,不過這台機器真的好厲害喔!我想要!」
才不只是厲害而已。我凝視著那朝三個方向開了花的自動演奏機。碰也沒碰居然就能配合指揮吹奏樂曲?就我所知道的二十一世紀科技來想,水準也是高得可怕。
等等,這是詐騙吧?
最後還是這股懷疑使我抬起了頭。會不會是那箱形底座和地板相連,底下有機具和隔壁房間相連,有個監視小路動作的助手在那裡配合指揮操作機器呢?他是想藉此嚇唬客人,用這堆破銅爛鐵大撈一筆吧。
結果我這兩種小人之心一下子就被梅智同時打碎了。
「很可惜,這東西是非賣品,只能借給您──不用一分錢。」
梅智接著當著睜大眼睛的小路和我面前,將自動演奏機輕輕抬起。底座下什麼也沒有,和其他地方一樣是木頭地板。而且是免費出借?
不是──詐騙?
「這東西……」
我盡全力擠出唾液濕潤乾涸的嘴巴之餘這麼問了。
「你是用了魔術嗎?之前你──對我說過類似的事吧。」
當時梅智是說,他曾藉事後殘跡研究過我所用的魔術。
「哎呀呀,閣下還記得啊。」梅智笑開了。「當然是用了魔術。雖然是不敢在當代頂尖魔術師歌德閣下面前賣弄的雕蟲小技,但它還是能做到一般機關做不到的事。」
頭巾底下的細眼轉向小路。
「它不只看得懂指揮,還能夠學習、成長呢。」
「……成長?」小路眨了眨她的大眼睛。
「是的。只要不斷讓這台機器演奏,它就能自動將投入感情、樂句劃分和音調差異等細微的部分調整得更加洗練,還能記住貝多芬大師您的個人習慣,持續進化下去呢。」
「這、這也太厲害了吧!」
「小人願意將它免費出借,是因為大師您能夠親自教育這台機器就已經等同於租金,畢竟它還遠不及人類樂手嘛。嘻、嘻、嘻,天天都是研究天啊。」


小路為了借出前的細部調整而在工坊和裝置搏鬥,讓它吹出千變萬化的音調,給了我和梅智在展示室獨處的機會。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說起來,梅智從未做出任何實際侵害我或小路的事,但猜疑仍不由自主地滲入我的聲音。
「你想讓小路做什麼?為什麼要像獵犬一樣在我周圍打轉?上次亞歷山大陛下說過要借重你的機器才能殺了拿破崙吧,那又是怎麼回事?」
「嘻、嘻。」
梅智的笑聲夾雜在無數節拍器混成的複合節奏中。他裝模作樣地環視展示室一周後再度面對我,剛才驕傲的光芒似乎已從他眼中退去幾分。
「亞歷山大陛下是有點太抬舉小人了。哎呀呀,當然我這個賣藝人本來就是該盡量抬高自己的身價,嘻,可是要殺了魔王拿破崙?憑我那些機器?」
梅智刺耳的笑聲填補他話語的間隙。
「小人不過是想完成某樣機器而已。」
「……那是……什麼機器?」
「竣工那一刻,我想替它取名叫『萬樂響機〈Panharmonicon〉』。」
Panharmonicon。
我聽說過。祖父跟我聊貝多芬的故事時應該提過這麼一個名稱奇特的樂器,不過內容我已經忘了。總之,這樣的樂器確實曾出現在我所知的歷史中。
「那將會是一架不需人類操縱就能自己動作,且單獨奏出任何音樂的夢幻機器。讓這樣的夢幻化為現實,就是小人內波穆克.梅智的畢生志願。」
「你想用那種機器做什麼?」
我的聲音變得僵硬不堪。
「嘻,這問題還真有意思。這可是自動演奏機啊,當然是要拿來表演、開演奏會啊!小人要在世界各地開演奏會,這麼稀奇的東西無論在哪個國家一定都能吸引無數人潮,而且不必付樂團人士費用!」
梅智露齒謔笑,將拇指和食指圍成一個圈。
「在這方面,也是十足的夢幻機器呢。」
他的話合乎情理,態度也不像在說謊,讓我開始對僅由外貌和語氣這些表面觀感就懷疑他是個奸人的自己感到愧疚。
可是,梅智在我返回小路所在的工坊前吐出的陶醉呢喃,我怎麼也無法忘懷。
「沒錯,能奏出任何音樂,甚至是仍不存在的未來音樂……」



里西諾夫斯基侯爵極為熱愛音樂,就連莫札特生前也受過他的資助。他同時也是路德維卡寶貝樂迷俱樂部二號會員,也就是貝多芬初訪維也納那段時期所虜獲的信徒之一。
「每次看到侯爵的臉,我的心情就好複雜喔……」
維也納郊區的里西諾夫斯基府邸準備室裡,剛換上鮮紅禮服的小路對著鏡子嘟嚷著。
「明明是個老是陰魂不散地偷聽我新曲的討厭大叔,可是我還是把好多重要的作品獻給了他,讓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重要作品指的是第二號交響曲和〈悲愴〉、〈送葬〉等鋼琴奏鳴曲吧。光從獻曲列表來看,里西諾夫斯基侯爵簡直是貝多芬的摯友。
「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了!他的好朋友是路德維希,才不是我咧!」
小路氣得紅髮抖個不停。
「可是他請妳到他家辦私人首演,妳還是答應啦。」
我故意這麼說,想看小路的反應。
「嗯?唔唔唔。」小路抱著胸支支吾吾。「……就說那是……都是因為路德維希的感情還有一點點留在我身體裡害的啦。」
就當是這樣吧。再說侯爵纏著妳不是想偷聽,只因為他是個蘿莉控。若是讓現在的小路和侯爵恢復摯友關係,在各方面都很危險。
這時準備室的門忽然打開。
「路德維卡,我們準備好了。客人們也快等不及,都想先自己跳點舞了呢。」
是卡爾。這天他穿的不是平常的黑色軍服,而是里西諾夫斯基府上提供的體面樂團禮服。
「嗯?怎麼只有馬利亞穿這樣啊?烈士他們穿的還是平常那些髒兮兮的黑衣服耶。」
小路看著卡爾身後那群就在門外待命的樂團說了。清一色彪形大漢的鬥魂烈士團每個人都是穿著平時的軍裝。
「因為這是私人演奏會,侯爵不希望我們穿得太嚴肅,可是又找不到他們的尺寸,所以就至少讓我穿成這樣了。」
「不錯嘛,穿上這種輕飄飄又到處是滾邊的上流服裝,馬利亞看起來也跟貴族一樣喔。」
「不要叫我馬利亞是聽不懂啊!廢話少說,快點出場。」
卡爾說完就抓起小路的手臂,把她送進沙龍。熱烈掌聲中,小路悠然繞過樂團來到聽眾面前,開始演說開演致詞。
「浮士德,你不到觀眾席上嗎?」
「啊,我在這裡從後面看就好。」
手還扶在門板上的卡爾不解地揪眉,然後注意到我的言下之意,往樂團左後方──也就是離我們所在的準備室門口最近的位置轉過頭。
看向開在那裡的三大朵金屬花──梅智的長號吹奏機。
「你不放心嗎?」
「是啊。我想,還是別讓它離開視線比較好。」
能夠自行學習成長的機器。梅智雖說免費出借是因為以小路的親身教導代替租金,但我總覺得他另有目的。我時常在他們練習時登門觀察這機器的狀況,只是到目前為止都沒看出異狀。
不過,事情說不定會發生在正式演出的舞台上。
「不知怎麼著,我也不太喜歡那玩意兒。」卡爾也輕點個頭,看向機器。
機器設置在低音提琴後面,不讓聽眾看見。那是顧慮到假如直接擺出來,可能會使聽眾訝異得影響到對表演的注意力。因此我只能從這裡監視。
「真沒想到你們會用這麼極端的手段。教會那些人怎麼都沒吭聲啊,我還以為他們一定會跑來阻止演奏會呢。」
我也有相同擔憂,然而直到這一天,教會都沒有任何動靜。
「他們會不會真的只是想找碴,不打算實際以違律處置?」
「是就好了。他們難保不會在演奏途中闖進來搞破壞,我也在外面派幾個人監視了。」
這個人真的很能幹。我又稍微放下心。他連這方面也考慮到啦。
「有事就叫我啊。」
卡爾留下這句話就到觀眾席去了。他今天的工作比較特殊,要向貴婦們解說樂曲的意涵。
小路致詞結束後,團員們各自拿起樂器,同時翻動譜架上的樂譜,掀起有如強風吹過草原的聲響。即使從我這個角度,小路被寬闊的黑衣背影遮住後完全看不見,但我還是清楚看到她的指揮棒在令人屏息的寂靜中向虛空打下第一拍。
命運的動機那短短四個音,當場將我拖進了純粹的黑暗裡。
每當我聽見第五號交響曲的開端,我都會有一種想法。命運來敲門?才沒有那麼簡單。小刀割斷繩索,斷頭台刀刃應聲落下──我心中只會浮現這樣的畫面。在延長的D音停止之前,簡直令人無法呼吸。
隨後主題輕輕地開始,象徵命運動機的四個音在各種不同的段落中出現、重組,在填補合音的同時逐漸移轉,忽然給我一種模擬粒子運動的感覺。「命運」之名的意義或許就在這裡,還沒有任何人發現。一個音符碰撞另一個音符,再牽連下一個音符,不斷導出沒有巧合介入餘地的無限連續運算,組成壓倒性的純粹理論美。
啊啊,不行,不可以入迷,我正在監視呢。於是我強行將意識拉回長號吹奏機上。
完全不知道是由於什麼樣的原理,機器保持著沉默,縱使小路全心全意地揮著指揮棒也毫無反應。它很清楚現在不是長號出場的時候。
我為了躲避音樂的吸引,一邊刻意在膝上打著不同的節奏一邊觀察機器的支柱和金屬管是否有所變化。儘管如此,樂曲一來到第三樂章詭譎的諧謔曲通過賦格手法,使得緊迫感節節升高的部分,我還是吞了吞口水,置身於音樂洪流之中。
最終樂章的合奏迸出吞噬了我的爆炸性光輝。長號也有如重獲自由般吼叫,使樂團包圍在光暈之中。
即使全身昂揚得有如火燒,我仍確實地看見了。因狂喜而咆哮的三支長號的支柱和金屬管忽然歪曲,這裡擰扭、那裡融合,開始改變形狀。次中音和低音長號變成了兩條手臂,與中音長號連結的管子自動增加,成為豐厚的髮束──
變形只持續了短短十幾秒。管子在進入第二主題的瞬間紓解,支柱取回直線、三支樂器被拉回原來的位置,事不關己地恢復它平時彷若巨大水仙花的樣貌。
我就這麼在錯愕之中恍然聽著最終樂章的剩餘部分。曲子是何時結束,小路是何時放下指揮棒,我都沒有印象。回神時,掌聲已取代了樂聲。
剛才究竟是怎麼回事?
目擊者恐怕只有我一個。那機器變成的,不就是……不就是──
「……您看見了嗎?」
耳畔傳來竊語。原來不只我,另一人──梅菲也在我身邊目擊了那一切。身為惡魔的她聲音裡竟也摻雜著驚愕與不安。
「……嗯。那是──」
「是的,就是路德維卡小姐。」
那親眼目睹也難以置信的現象,卻被梅菲清楚地說出口。直到這一刻,我才認同那是事實。
時間雖短,但那自動演奏機確實變化成類似小路的形象。
什麼跟什麼?那台機器是什麼東西?梅智安的是什麼心?
「他用的魔術就連我也摸不清呢。真是相當高明的技術。」
梅菲顫抖著脣如此低語。
「能自行學習成長的機器。原來如此,看來那個名叫梅智的男人的確沒說謊,可是他也沒有說出全部實情。那個機器要學的,並不是演奏技術或指揮者的習慣這些小事。看樣子──」
我看向梅菲的側臉。她黑色犬耳內側的白毛正倒豎著,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戰慄。
「──看樣子那恐怕是要學習路德維卡小姐的一切,成為另一個路德維卡小姐。」


第五號交響曲結束後,小路秀了手鋼琴奏鳴曲讓聽眾紓緩一下,接著直接以第六號交響曲〈田園〉結束這天的私人首演。前來與會的貴族們紛紛為自己能見證兩大歷史名曲首演的奇蹟而感激涕零;無論小路如何鞠躬道謝,掌聲中的熱度也絲毫未減。
「真是的,聽眾好像很滿足耶!」
演奏會後,小路一邊看著梅智事務所的助理們將長號吹奏機搬上馬車一邊鼓著臉說:
「我還是不怎麼滿意。雖然在正式開演前我已經調整過好幾次了,音色還是沒有人吹的長號美呢。」
「啊,嗯……」
「我知道那機器真的很厲害,但如果不是像這次這樣有教會搗亂,應該是不需要那種東西吧。首場公演還是得找人類長號手過來才行。」
我幾乎沒在聽小路在說些什麼。我凝視著結束捆裝、從馬車出來的工人之一。隔著那身簡樸的工作服也能看出他的體態鍛鍊得相當結實,且舉手投足一絲不苟,擺明是訓練有素的軍人。
另外,聽了他和其他工作人員的對話,發現他的德語有俄羅斯口音,表示他是俄軍的人。那個長號吹奏機果然和俄軍脫不了干係。
俄羅斯和梅智究竟想讓小路做些什麼?
我抱著複雜的心情目送運貨馬車載著機器離去。
演奏一結束,我就儘快通知卡爾有關機械的異狀,但不知為何就是無法決定是否該告訴小路本人,直到一起坐上馬車回家也仍然說不出口。
一旦讓她知道機器會變形,她說不定會好奇地想再用一次那台機械,或是氣得直奔梅智事務所興師問罪。無論如何,我都不希望小路和那個可疑的賣藝人再有牽扯,期盼她及早忘了自動演奏機。她不喜歡機器的演奏真是一大福音,只要閉口不提,很快就能讓她興趣全失吧。
而我的願望就在隔天以無比驚人的形式實現了。一個令人顧不得什麼機器不機器的嚴重問題已向我們直撲而來。



維也納音樂協會打電話過來,是在隔天早上我和小路在她的房間一起吃早餐的時候。
「……薩里耶利老師叫我過去,還找你一起去耶。」
掛上電話後,小路鬱鬱地說。
「……是有關長號的事吧。」
我停下撕開麵包的手這麼問了。最近幾天一直在肚子裡打滾的不祥預感,彷彿在這一刻凝結成一塊。
「應該吧。他沒告訴我是什麼事,可是語氣很沉重。」
我們就這麼擱下早餐,離開公寓上了馬車。
被帶到音樂協會的會長辦公室時,正專注地振筆疾書的薩里耶利老師抬眼喃喃說聲「你們來啦,不好意思」,接著視線又回到紙面。
寫完信並封箋後,老師叫來祕書交付信件,等祕書離開辦公室後才終於轉向我們。我和小路也感到氣氛非比尋常,靜靜站在門邊候著。
「抱歉讓兩位等這麼久,這封信我非得儘快寄出去不可。」
老師眉頭擠出的皺紋都要變成不會消失的裂縫了。
「我是為了什麼找兩位過來,我想兩位也心裡有數吧。」
「是昨天私人演奏會的事嗎?」
小路開了口。從聲音能聽出她已經盡量克制不將煩躁表現在外。
「沒錯。看來我的忠告──是白費了。」
薩里耶利老師身子深深沉進辦公椅,吐出長長的氣。
「當時態度不夠強硬,讓我現在很後悔。我原本篤定無論貝多芬同學妳再怎麼不平,也不會有哪個長號手膽敢與教會作對、答應妳的邀請,想不到會有自動演奏這招……」
「不管老師再怎麼強硬,該做的事我還是會做啦。」
小路斷然回答,薩里耶利老師的嘆息因此變得有些沙啞。
「我想也是,妳向來都只會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可是現在到了這個地步,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我剛寄的,就是要給梵蒂岡的抗議函。」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給梵蒂岡的抗議函?不過是昨天的事,梵蒂岡能做什麼動作?
「教宗廳已經來過電話了嗎?」
「不是電話,是正式信函。這實在太誇張了,簡直是未審先判。事情才發生不到一天啊,他們絕對沒經過正式審理,一開始就打算這麼做吧。」
薩里耶利老師將憤憾咬在牙關裡,將一張攤在桌緣的紙翻過來推到我們面前。那是一張紋飾復古的信紙,右下方印有教宗廳宗教法庭的徽記。小路看得臉色鐵青。薩里耶利老師的指尖指在最頂端的受狀人上,寫的是路德維卡.馮.貝多芬。
「貝多芬同學,妳已經被他們以瀆聖之罪判處死刑。」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幕


奧地利是個天主教國家,首都維也納居民幾乎全是天主教信徒。
但「音樂之都」這四個字才是這裡的靈魂。
「保護貝多芬!」「軍隊是擺好看的嗎!」
「搞獵巫的敗類,敢來就來啊!」「一步也休想踏進維也納!」
「路德維卡寶貝────────!」「我們會永遠追隨妳────────!」
聚集在公寓周邊的群眾吼聲震得玻璃窗嘎嘎作響。我掀起窗簾偷窺外頭狀況,黑壓壓的人影擠滿了整整三條街,街燈下的人頭有如在巢穴中相互推擠的蟻群。
我雖知道小路是個深受人們喜愛的音樂家,但沒想到光是維也納就有這麼多狂熱樂迷。
薩里耶利老師轉達小路的死刑判決後,這天晚上就一直是這種狀況。這時代又沒有網路,消息怎麼會傳得這麼快啊?
「恐怕這就是他們的目的吧。」
將下巴放在我的肩上、同樣窺視著窗外的梅菲在我耳邊說道。
「他們的目的?」我轉向梅菲。距離這麼近,拜託不要把臉湊過來。
「就是宗教法庭那些人啊。為什麼他們會這麼費心寄出判決書──而且還是寄到音樂協會,不是路德維卡小姐本人,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呢。」
「嗯,是滿奇怪的。」
明明直接衝進這間公寓抓人就好,為何還刻意將消息送到音樂協會這樣口耳眾多的地方,確實有蹊蹺。
「消息一傳開就會招來大批民眾,宗教法庭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
「讓小路難以偷偷逃走?」
「那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為了偽裝。」
梅菲驅指將窗簾撥開一些,視線掃過群眾一眼就闔上。
「宗教法庭的監視員一定早就混在群眾裡了。因為他們過去都沒將海頓先生、莫札特先生和YUKI大人等超人力量納入設想,以為人數多就能成事,最後都慘敗。」
我吞下一口酸溜溜的唾液。
「他們最怕的就是在資訊不足的情況下出手而遭到反擊。特別是我梅菲斯托費勒斯,一定讓他們尤其警戒。」
「我這個這麼受民眾愛戴的天才音樂家,竟、竟然被判死刑!」
我身旁的小路氣得紅髮亂顫,但很快就洩光了氣。
「我對不起你們。」
「小路妳道什麼歉啊?」
「……把你們捲進來啊。」
「如果我不想被妳捲進來,老早就搬家了,而且是四年前。」
「能被捲進來是我的榮幸。事實上,我一直很想和路德維卡小姐您用物理方式捲在一起呢,例如毛毯之類的。」
小路抬起被淚水染成琥珀的眼眸,接連看看我和梅菲,但很快又垂下了眼。
「妳怎麼可以道歉呢,這樣不就像是妳的錯嗎?要道歉的話,不如一開始就順著教會的意思做嘛。可是那樣就不是貝多芬了,妳自己也不喜歡吧,我更是絕對不能接受。」
她的雙肩顫抖起來,沒有回答。
死刑。不管怎麼說都太扯了。把我們傳喚到聖史蒂芬大教堂給予口頭警告時,還以為只是單純的威嚇。只是在演奏會吹個喇叭而已耶?居然一天不到就發出了死刑判決。
就算是十九世紀,基督教徒也不全是盲信者。由於大家同樣認為教會的裁決不合情理,才會聚集這麼多人。
判決書會不會也只是種威嚇?這想法仍殘留在我心中某個角落,事實就是如此讓我難以置信。不對,恐怕宗教法庭也十足明白這次做法特別蠻橫無理。維也納總主教說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們,他們是想趁少了教宗的現在,不擇手段處死小路。
為什麼?為了顏面?還是有其他緣故?
總之不快點想辦法,小路就性命不保了。難道只剩下請求法蘭茲陛下向教宗廳抗議一途嗎?
小路嘆了聲深染憔悴的嘆息。
「路德維卡小姐,您就早點回房歇息吧。」
梅菲輕輕滑過空中,挽手扶肩讓小路站起來。
「無論如何,和YUKI大人在同一個房間過夜實在不太好嘛。」
「唔、唔……」
小路的臉蛋稍微紅潤了些。用這種方式替她打氣也不太好吧……
「我會在您的房間一對一提振您的精神,特別是脖子等弱點部位。」
「笨蛋!我一個人也睡得著啦!」
滿臉通紅的小路衝出我房間,梅菲嗤笑著跟了過去,我則是坐回窗邊的椅子上。既然有梅菲相伴,我也不必時時盯著她了。應該說,現在的我一點魔力都沒有,她也只能靠梅菲一個。只不過就連梅菲自己也表示宗教法庭那些傢伙認真起來十分危險。
被帶來這個十九世紀後,我面臨過多次生死危機。在劇院屋頂差點被踢下去、差點被踩爛脖子、全身扯成碎片……如此暴行發生時,我心底似乎總是念著梅菲。我有守護惡魔撐腰,一定能平安度過──就算沒有清楚意識到這樣的僥倖想法,我仍依稀感到心裡有一部分還無法將自身危險視為現實。
可是,這次梅菲保護不了我。若我想在這種情況下保護小路,就必須赤裸裸地面對死亡。
即使這麼告訴自己,恐懼和危機意識還是湧不上來,我的心還不願接受眼前的現實。


然而當天深夜,發生了一件令我說什麼也得嚥下現實的事。
當裹著毛毯的我在床上半夢半醒時,被窗口的吵鬧聲響嚇得觸電似的坐起身。當時房間一片黑,我又意識不清,起初還找不到聲音來自哪個方向。溜下床後在黑暗中摸了一陣子地板,才發現有東西在拍打玻璃窗,便起身跑過去掀開窗簾。
「哇!」
一大片黑影貼在玻璃窗上不斷蠢動,使我不禁叫著後退。那是隻巨大的蝙蝠,左翼破了個大洞;發現牠眼中帶著微微紅光後,我趕緊開窗。
蝙蝠跟著摔進房間,在書桌彈了一下才落地,掙扎了一陣子後體型開始膨脹,翅膀化為雙臂,體毛伸長為柔亮的黑髮。
「梅菲!」
我跑到恢復平時女性身形的她身邊跪下。她的左臂有個大傷口,冒的不是血,而是不斷冒出並汽化的黑色顆粒。
「這、這是怎樣?妳受傷了?」
發現自己的聲音尖得超乎想像,更是讓我緊張不已。梅菲會受傷?
「……是我……太大意了。」
梅菲屈身趴在地上,右手按住左臂的傷口,黑色的霧狀物體仍從指縫間溢出。
「怎、怎麼辦,需要繃帶嗎?」
「不,包紮是沒用的。」梅菲痛苦地呻吟著坐起身。「我的身體和人類不同,物理治療對我沒有意義。」
「那、那我該、該、該怎麼辦?有、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嗎?」
梅菲轉過頭來看我,黑髮在地上散成不祥的模樣。
「我只是個使僕……怎麼能讓主人反過來照顧我呢……」
「好了啦,快點說,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梅菲猶豫了一會兒後沙啞地說:
「既然如此……」
「什麼?」
我更彎腰靠近,想聽清楚她微弱的聲音。
「……吻我。」
我當然覺得自己聽錯了。我確定自己從梅菲眼裡看見的痛苦不是在演戲後,再度將耳朵湊到她嘴邊。
「……什、什麼?抱歉,我沒聽清楚。」
「請您吻我的嘴。」
這次就算想催眠自己聽錯也來不及了,因為我聽得很清楚。
「呃、呃,什麼?那個,梅菲,妳在說什麼?」
「主人的吻,是守護惡魔最佳的活力泉源。」
我吞下微溫的唾液,然後注視梅菲略沾薄紅的脣。她呼吸微弱,也不像在說謊。可是,就算這樣,我也……
梅菲難受得躺下來,從肩頭裸露到胸前的肌膚,在黑暗中微微帶著月光般的光芒。
「……YUKI大人……」
她悲痛的呼喚使我下定決心,用手托住梅菲頭的兩側。只是對上眼時,即使知道現在不是害羞的時候,我還是猶豫了一下。
「YUKI大人,我好痛苦啊……快……快吻我。」
「唔、嗯。」
當我緩緩將臉湊近,思考著是不是該閉上眼時,眼角餘光忽然發現「那個」。
於是我繃住手臂,停下正往梅菲的雙脣靠近的頭。
「啊啊,YUKI大人……快點、快點……」
梅菲閉眼皺眉,痛苦地扭著雙肩。
「那個,梅菲小姐?」
「拜託,我好熱好痛好難受啊……」
「妳的手臂沒事了耶。」
這話讓梅菲眼睛圓圓地睜開。她抬起左臂看了看,然後猛然坐起身,用額頭推回我的肩。
「真可惜,差一點就成功了呢。」
「結果妳真的在騙我啊!」我一把將梅菲推開,她還故作可憐地倒在地上。
「YUKI大人,就算我是惡魔,傷也才剛好而已啊。」
「啊。對、對不起……不、不對,那是另一回事,妳幹嘛騙我啊!」
「我看您為我那麼擔心,覺得利用這一點就能得到YUKI大人的初吻,所以忍不住就付諸行動了。」
「真是的……」
我將背倚上床腳,兩條腿懶懶地向前一伸。真是白擔心了。
「可是,我是真的受了不小的傷喔。」
梅菲的右手不斷搓著左臂。
「真是千鈞一髮。我剛剛去找應該就在外面徘徊的梵蒂岡監視員,自以為常人看不見我就直接以這個樣子到處閒晃,結果是失算了。」
還有上千個硬骨子的維也納市民聚在門外要徹夜守護小路。他們有的在路邊歌唱、有的在吹噓自己的英勇事蹟,不過梅菲的傷表示宗教法庭的變裝僧兵確實混在那裡頭。
「他二話不說就拿刀刺過來了。」
「可、可是梅菲妳是惡魔,刀子應該傷不了妳吧?」
我曾親眼目睹梅菲和擁有不死身的薩米爾交手卻沒有結果的情境。即使她平時態度輕薄得容易使人忘記她是誰,但她仍是力量超乎人智的魔物,很難相信區區僧兵能夠讓她受那樣的傷。
「多半是在刀裡摻了聖釘吧。」
「……聖釘?」
「是的,是聖遺物的一種。」
聖釘指的就是耶穌基督受刑時將他釘在十字架上的釘子。據說那吸了耶穌的血,宿有神聖的力量。
「只要熔化聖釘摻入金屬,哪怕只有一點點,都能成為對付地獄居民的致命武器。只是我沒想到監視員會有那種東西……實在太小看他們了。」
我凝視梅菲的左臂。她受的傷對人類而言是深可見骨的傷。縱使傷口已經癒合,但仔細想想,梅菲從剛才就鮮少挪動左手。復原的只有外觀,實際功能還沒完全恢復嗎?
現在他們知道我沒有魔力,攻擊就集中到了梅菲身上。這一次,讓她跟著我真的很危險。
這個決定幾乎沒有讓我猶豫。
「梅菲,妳聽我說。」
「什麼事,YUKI大人?」
「妳不適合和梵蒂岡交手。這次就別保護我了,先找個地方躲起來避避鋒頭吧。」
有段時間,惡魔的臉上不見任何表情,只有眼中的紅火晃了幾次。最後,她以冰寒入骨的口吻說:
「那是您的命令吧。」
雖然被她頓失溫度的聲音嚇了一跳,我還是點了頭。
「您是真心這麼說的吧,我感覺得到。」
惡魔能夠看透人心。契約者所說的願望若是發自內心就能擁有力量。還不等我再次頷首,梅菲就站了起來。
「那麼,我也會遵照您的吩咐,我的主人。」
她靜悄悄地向後滑入黑暗,消失在鄰接小路房間的牆邊,沒留下任何表情。我不禁想呼喚她的名字。沒想到她會這麼聽話,消失得如此乾脆。
往後我真的要在沒有梅菲幫助的情況下保護小路嗎──我用力打了差點陷入這般絕望的自己一巴掌。這不是自己決定好的事嗎?事到如今還想反悔嗎?
我再次蹲下,回想自己對梅菲說的話。
我怎麼會下那種命令呢?梅菲是糾纏著我,要取我靈魂的惡魔、敵人啊。若教會殺了她,我就能恢復自由身,應該高興才對吧?
高興個屁啊。我立刻回答自己的問題。她受了那麼重的傷倒在我面前,哪還顧得了什麼惡魔還是敵人。
儘管這麼想,纏在我身上的複雜情緒仍揮之不去。



隔天早上來到我房間的,是個令人相當意外的人物。
「歌德老師!老師您在嗎!路德維卡,路德維卡呢?」
急促的敲門聲中帶著女性的叫喊。正在做早餐的我急忙關掉爐火,跑向玄關。
站在走廊上的是個短髮服貼的年輕女子,穿著潔白整齊的襯衫和黑色的短圍裙。
「娜奈特小姐,怎麼了嗎?」
她是娜奈特.史特萊夏,為小路一手包辦鋼琴製作修繕的新銳鋼琴工匠。
「是我叫她來的啦。」娜奈特背後冒出其他聲音,還穿著睡衣的小路探出腦袋瓜兒來。
「啊啊,路德維卡!妳怎麼穿得這麼邋遢啊!難、難道妳平常都是這樣就跑來歌德老師的房間嗎!」
「還不是因為妳一大清早就跑過來,還大呼小叫的!我才準備要換衣服,誰知道妳會來得這麼早。」
小路沒好氣地說。
「只要路德維卡需要我,我都會用比音速更快的速度趕過來!」娜奈特激動地說:「我準備了一輛特別堅固的運貨馬車。來,路德維卡,我們快逃吧,妳就是為了這個才找我來的吧?我不會讓那些腦袋有問題的狂信徒碰妳的,我來保護妳!」
「才不是為了那種事。」小路聽得頭都痛了。「我是想把YUKI房間的電子鋼琴暫時借放在妳那邊啦。未來我身上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說不定暴徒又會像以前那樣闖進來,把鋼琴轟得稀巴爛。我不希望因為那種蠢事失去這麼貴重的東西。」
娜奈特露出明顯失望的神情,垂下肩膀。
「是……是為了這種事啊……對、對了,把路德維卡藏在鋼琴裡,然後偷偷送出這間公寓怎麼樣?」
「就算我個子再小,也擠不進鋼琴裡吧!」
「把裡面的裝置全部拆掉就行了!」
「哪騙得過他們啊,外面有一大堆梵蒂岡的奸細在監視耶。妳離開這裡以後,他們馬上就會跟過去,把妳在工坊做些什麼都摸得一清二楚。」
「這……這樣啊……」
幾個工坊的工作人員接著來到三樓,將鋼琴搬出我房間。娜奈特悲慟地說:
「……路德維卡……竟然、竟然被判死刑。那、那是無效的判決吧?只要皇帝陛下或貴族們一起抗議就能取消吧?」
見小路低頭不語,娜奈特急得咬著嘴脣,逼近到我面前。
「歌德老師,您一定會想辦法幫路德維卡吧?我、我只是個無能為力的小工匠,可是老師是法力高強的魔術師,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女惡魔也會保護她吧?路德維卡、路德維卡她絕對不能上火刑台啊!」
我也說不出話,只能從三樓房間俯視著鋼琴被搬上馬車,並目送最後上車的娜奈特離去。
仍保持相當厚度的人牆往左右退開,讓出車道。看著這一幕,我忽然覺得矛盾。有哪裡不對勁,我似乎遺漏了什麼。奇怪,這感覺是從何而來?
馬車很快就拐了彎,消失在街角。一關上窗簾,矛盾也驟然消失,餘熱滑落皮膚。
「YUKI。」
同樣在我身旁目送馬車的小路開口問:
「那你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我看著小路的側臉。她的臉上一片空白,毫無表情。真是不可思議,她不是這種人吧。她的臉應該總是充滿喜怒哀樂才對。
「我也打電話到宮裡了,很快就會有人來接我們。」
聽聞死刑判決後,法蘭茲陛下處理得實在迅速且優厚,甚至要動用軍隊護衛小路。
「雖然我可能改變不了什麼,我一樣會永遠陪著妳。宗教法庭也把我視為眼中釘,最壞的情況,還能當當誘餌。」
「嗯……」
小路噘著脣沉思一會兒,之後朝我看過來,嘴邊帶著朝霞般的溫和笑容。
「YUKI,能認識你真好。」
我嚇了一跳,不禁從小路身旁退開半步。
「……妳、妳怎麼突然說這個?」
「我只是說出真心話而已啊,你是怎樣?」
小路不滿地皺起眉,又噘尖了嘴。
「我、我是……」想不到她會當面對我說這種話。
「能夠遇見你──我不是說歌德喔,是YUKI,來到這個時代的你──我得到很多幫助,也得到繼續戰鬥的力氣。雖然我就是這樣,可是我很感謝你喔。」
「好了啦,幹嘛說得像生離死別一樣。」
「那種事不是不可能吧?」
「是沒錯,可是……!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奧地利都要為妳出動軍隊,不要說那種晦氣話嘛。」
小路只回我淡淡一笑,然後走到進房來的五隻貓咪身邊蹲下,一隻隻地抱起、用臉頰磨蹭,彷彿萬般不捨。


宮廷派出的部隊是在傍晚時分抵達。
聽見窗外軒然鼓譟,以及雄壯的金屬碰撞聲和規律的大批腳步聲,我便從窗簾縫隙向下觀望。槍上裝了刺刀的奧地利軍步兵呈四列縱隊踏上了公寓前的街道;接著是夾在兩部隊之間,由四頭軍馬牽著的裝甲馬車,陣仗嚴密得超乎想像。仍團團圍在公寓邊的群眾紛紛高喊:「軍隊終於出動啦!」「皇帝陛下萬歲!」歡欣鼓舞起來。
「小路、歌德老師!兩位可以放心了!」
更令人驚訝的,是魯道夫殿下親自上到三樓迎接我們。
「我帶來的全是我軍精銳部隊。以後霍夫堡宮就是小路的堡壘,不會讓賊寇越雷池一步!」
「殿下您怎麼來了呢……護送過程中最容易遭到襲擊,這樣很危險啊。」
「因為請陛下派遣軍隊的人就是我嘛。」殿下驕傲地說:「由我代表皇宮迎接二位,是天經地義的事。」
在我身旁的小路沉下臉說:
「我很感激皇室的幫助……但對手是梵蒂岡耶,奧地利皇帝派出軍隊不會惹來大麻煩嗎?」
今天的小路怎麼思慮特別深,說話特別切實啊?的確,這已經要釀成國際問題了吧。
「不必擔心這個。」魯道夫殿下說道:「梅特涅說他已經準備好一套言論,保證我們師出有名了。現在教宗聖座被拿破崙拘捕而缺位,所以我們可以堅稱這次事件是『宗教法庭私自作亂』吧,而事實上大家也是這麼想的。就算真的造成問題,輿論也一定會站在奧地利這邊。」
「如果事情能這麼單純就好了……」
小路含糊地這麼嘟嚷後,就跟著魯道夫殿下下樓,我也在鎖好房門後跟上。
我們乘上馬車時,樂迷群中爆出更熱烈的歡呼。然而梅菲已親身證明,宗教法庭的手下就混在裡頭。前來迎接的衛兵使盡蠻力推開人牆,為我們清出通道。
在我、小路和魯道夫殿下上車之後,還有一位衛兵坐了進來。
「我受命與二位同行,還請見諒。」
隨後馬車在群眾歡呼的推送下啟程,喧囂逐漸遠去。
從公寓到霍夫堡宮這段路,平時搭馬車只要短短十分鐘,但現在前後都有護衛隊伴隨,行軍速度快不起來,再加上我心裡緊張,感覺通過一條街就要一小時之久。
「小路妳看,宮殿就在前面了。」
魯道夫殿下掀開窗簾,從馬車的小窗望著外頭說。
「無論宗教法庭手段再怎麼蠻橫,我們現在有軍隊保護,進了宮殿以後就能安心了。」
「嗯……」
小路聲音茫然地回答。
到這個時候,我還認為自己總算是脫離了之前缺乏防備的危險狀況。在〈波拿巴〉交響曲首演那夜,攻擊我們的僧兵確實是來了一大群,但數量完全比不上奧地利軍。再說維也納是軍隊的大本營,我們也占有地利。
可是我們的天真想法就在下一個瞬間被無情地粉碎了。
「──咿嘻嘻嘻嘻嘻嘻嘻!」
馬車中響起詭異的笑聲。一時間,我還沒認出那是人聲。坐在我面前的衛兵正翻著白眼,發出尖銳的訕笑。
「小路!」
我擋到小路身前,將她推離衛兵,魯道夫殿下鐵青著臉起身。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我記得這笑聲。愈是想忘,它就愈是在我耳裡生根。這是宗教法庭特遣部隊的笑法,連軍隊都被他們滲透了嗎?不對,事情有點古怪──
「咿嘻!」「咿嘻嘻嘻嘻嘻!」
門外也傳來相同笑聲,馬車戛然而止。
「外面怎麼了!」
魯道夫殿下對著窗口大叫,但沒人回話。車內的衛兵嘴裡還是吐著硬物摩擦般的笑聲,不自然地把身體硬往椅背推且不停痙攣。
「歌德老師,這、這是……」殿下慌得都快哭了。
「大概是某種精神攻擊吧。」小路口氣僵硬地說。精神攻擊?
我推開門滾出車外。我們人在宮殿正面大道途中,夕陽已經半沉。夾道旁觀的民眾聚成了層層人牆,但他們在街燈下的臉卻都因恐懼而緊繃。
因為士兵們全都拋下了武器跪倒在地,並且「咿嘻、咿嘻、咿嘻嘻」地怪笑,脖子和手臂顫抖不已。
「你們是怎麼啦!」
跟在我之後下車的魯道夫殿下向士兵們大喊,車裡的衛兵也隨後帶著怪笑跌了出來。
市民之中開始有人尖叫,而有一陣笑聲更劃破那尖叫直衝而來。
「咿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咿嘻嘻嘻嘻!」
一群黑色的怪異剪影湧出人群。那是整個頭和肩膀都罩在圓錐形頭巾下、手持火炬或機關槍的僧兵。
「啊、啊……」
戰慄使得魯道夫殿下的聲音沙啞。
「殿下,快回馬車上!」
我一把將殿下推向馬車,差點和探頭出來看看狀況的小路撞在一起。
「小路,不要出來!」
眼角餘光發現已有幾個奧地利兵停止痙攣回神過來,抓回槍枝站起;但與僧兵「叛教徒!」的吼叫同時響起的槍聲,卻讓那些穿軍服的背影又整排倒下。不僅如此,大道前後都有一團身穿黑色法袍、手舉火炬的人步步逼近。我下意識蹲下,從腳邊口吐白沫卻仍笑個不停的衛兵手中搶過了槍。我要反抗,我一定得反抗──
而我僅有的掙扎也到此為止了。
「是歌德!」
「惡魔的口舌!」
「愚蠢,沒魔力還敢虛張聲勢!」
「毀滅吧!」「掃射聖銀彈,讓他就地正法!」
眼看僧兵們的影子和火光踏散動不了的奧地利軍兵愈來愈近,一個個槍口朝我指來,我卻發現自己毫無動作,只感到下巴和下脣直打哆嗦,剛拿起的槍也從手中滑落。
在無數槍口包圍下,我聽著血液流過腦袋的聲音茫然心想。
這樣就結束了嗎?跳脫歌德人生的我要在這種地方完蛋了嗎?「歌德老師!」魯道夫殿下悲慟的叫喊刺進耳裡,小路整個人死命抱著他,不讓他跳下馬車。現在的我已經什麼也沒有了,完完全全只是個小鬼,連笑都來不及就要死了。我不要。我再也無法逞強。我不要,我不要被打成蜂窩倒在自己的血泊當中死掉。誰都好,快來救救──
槍口同時噴出了火光。
不知為何,一陣痛楚在槍聲響起前襲擊了我的右半身。我狠狠摔在石板上滾了幾圈,撞到馬車才停下,含著焦臭的血味抬頭。劇烈的頭痛隨即攪爛我的意識,但我的手腳都還能動,留在手臂和腹側的痛也沉鈍鈍的,且沒有出血。
發生什麼事了?
我坐起身,看見有一道細瘦的黑影立在我與硝煙裊裊的槍口之牆中間,長長的黑髮如水中海藻般擴散、飄搖。僧兵們臉上閃過一絲驚愕。
「──梅菲……」
我的低語使她轉過頭來看看我,我也因此抽了口氣。
她左半邊的臉不見了。原該是左眼、左耳的位置被整個打穿,裡頭只有虛空。不僅如此,左肩以下也不翼而飛,只有衣袖和髮絲空虛地擺盪。她是代替我受了槍擊嗎?氣息在喉頭蜷動。就算是惡魔,受了那麼重的──
「YUKI大人。」
只剩一隻眼睛的梅菲笑了……她笑了?
「非常抱歉,我這是抗命了吧。」
這讓我再也無法呼吸。僧兵們回神後激憤地大喊:
「惡魔來了!」
「換子彈!用聖遺物彈!」
數十支機關槍的操作聲音幾乎撕碎我的意識。梅菲在做什麼?擋在那種地方,被滿腔殺意的狗屎教士包圍,怎麼還能對著我笑?對我伸出手掌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有一片黑色從角落侵蝕我的視野?說啊,梅菲?
「保重了,YUKI大人。」
梅菲!
我的吶喊成不了聲,一陣旋風正吞噬著我。憑空湧現的大量黑色烏鴉羽毛貼在我的臉、眼、嘴上,要把我裹入黑暗,同時也引起了幾個僧兵的注意。
「歌德!」「別讓歌德跑了!」
「慢著,先把惡魔徹底消滅!」
視野完全被掩蓋前一刻,我清楚地看見了包圍梅菲的槍口接連噴出火光,子彈擊穿她的身體、濺出黑色顆粒,脆弱的細瘦背影四散而逝的那一幕。
我忍不住扯破喉嚨似的狂喊她的名字,但我卻連同傳不進任何人耳裡的嘶吼,在魔性之風的纏繞下埋入烏鴉羽毛、被吸進了虛無。



忘了多久以前,我曾向梅菲問起她出生的故鄉。
「您想知道地獄的事嗎?為什麼?」
「只是好奇嘛。」
當時我的筆正苦於描寫《浮士德》開頭梅菲斯托費勒斯的出場情境而停滯不前,任何見聞我都想參考看看。梅菲彎起一邊膝蓋坐在窗台上,長髮和裹滿軟毛的耳朵以昏黃天空為背景輕巧地舞動著。
「那是個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梅菲望著墨藍色的運河說道:
「地上除了石頭還是石頭,一直綿延到好遠好遠,偶爾有岩漿或硫磺噴泉……就這樣而已。真的什麼也沒有。」
「壞人死了不是會下地獄嗎?他們咧?」
梅菲聽了嗤笑起來。
「歌德這樣的大文豪也會說出這麼無知的話啊,請再回去多讀幾遍聖經吧。人類一旦死了,會留在黃泉等待最後的審判;審判結束以後,罪人才會和整個黃泉一起被撲通丟進地獄裡。罪人積了一大堆數也數不完,比起一個個轉監,當然是把拘留所整個丟進牢裡比較省事。」
居然被惡魔嗆要回去看聖經……
「換句話說,地獄在最後的審判日之前不會有人類,只有我們而已。」
「哦……那應該真的很荒涼吧。」
「是的。所以我們才會像這樣盡可能到處做生意,獨力把人類的靈魂帶回去。」
這讓我不禁想問:
「因為寂寞嗎?」
隔了一小段空白,梅菲才朝我看來。眼裡不見紅火,取而代之的是小狗被雨淋濕般的表情。
「……您說寂寞?我們惡魔會寂寞?」
先提問的我雖對她的反應有些錯愕,但仍然默默點頭。梅菲眼睛睜得更大,視線想追循風的去向般飄向窗外,指頭捲著髮絲說:
「YUKI大人,您真的是個說話很不可思議的人呢。」
「是嗎……?」
我參不透她是褒是貶,只好曖昧地回答。
「我誕生至今這幾萬年來,會想像惡魔心情的契約者只有您一個而已。」
「不會吧,我還以為每個人都會感興趣耶。」
「見到我這麼有魅力、胸部又露出這麼多的女人卻沒有動作的,也只有您一個。」
「那又怎麼樣啊!既然有自覺,就不要穿這麼露的衣服嘛!」
「如果希望我穿女僕裝,能請您在簽約的時候先說清楚嗎!」
為什麼反過來罵我?
「衣服怎樣都好啦。可以告訴我,惡魔為什麼要收集人類靈魂──」
「您的意思是我不穿也無所謂嗎?」
「拜託妳聽我說話好不好!」
梅菲笑得合不攏嘴,之後用指尖點點我的脣說:
「所以,您現在是想要更深入了解美麗動人的梅菲大姊姊嗎?」
「妳怎麼每句話都像有弦外之音啊……好啦,我是想更了解妳沒錯,否則老是不知道妳在想什麼。」
她幹嘛笑得這麼神祕啊。
「沒錯,就是寂寞……或許真的就是因為寂寞吧。」
梅菲事不關己地說。
「我們惡魔是被高高在上的那位指定為『永世沉淪之物』、是欲望本身,無法獨力成就或創造任何事物,所以地獄自始至今都是空蕩蕩的──或許,我們就是因此才想要人的靈魂,想要你們的溫暖、生命力和創造力吧。」
我注視著梅菲那對不知何時又陷入憂愁黑暗的眼睛,深思片刻。最後提筆沾了沾墨水,轉向稿紙。
「那我就這樣寫吧。」
「您的意思是?」
「嗯……就是……」
我拿起一本攤開在稿紙邊的老舊簿子。那是在我來到這世界前的歌德本人留下的草稿,叫作《原浮士德》。
「歌德的《浮士德》是從神和惡魔梅菲斯托費勒斯打賭能不能讓浮士德博士墮落開始的。」
「這開頭有哪裡不好嗎?」
「我個人不是很喜歡,想換個方式寫。改成我跟妳剛剛說的那些。」
梅菲聽得狗耳拍拍,眼睛還眨了三次。
「……您要寫……我因為寂寞而誘惑了浮士德博士?」
「嗯,很淺顯易懂吧。」
想不到梅菲竟羞得滿臉通紅,雙手捧著臉說:
「這麼一來,之後的故事難不成也都以YUKI大人您和我現實生活中的一切為藍本吧?」
「我覺得這樣比較寫實啊……妳在害羞什麼?」
「因為,我們用熱吻簽約的過程也會寫上去嘛。」
「誰跟妳熱吻啊。」別把假話說得這麼自然好嗎?她裝害羞就是為了鋪這個梗啊?
「我們在溫泉全裸,肌膚相親的事也是。」
「就說不要隨便亂編──啊啊,等等。那、那個,雖然是實際發生過的事,那也是妳自己亂來啊!」
「請您一定要指定有水蛇腰、E罩杯的演員來演我的角色喔。」
才沒看過選角那麼囉嗦的戲咧。
當我為繼續寫稿而下筆時,梅菲輕輕倚上我的背問:
「YUKI大人,這樣真的好嗎?」
「怎樣?」我轉過頭看著她的臉。
「您這樣把自己的故事寫出來真的好嗎?您每寫一筆,對自己都是一種消耗吧,作品完成時的虛脫感也更是無與倫比喔,一定會讓您不禁說出達成契約的話吧。您真的願意如此透過作品寫出自己嗎?」
梅菲嘴上是為我擔憂,眼裡卻閃耀著期待的光輝,讓我隱隱笑了笑。
「無所謂呀。」
我一邊回答一邊一字字地細心寫下這幕開頭的舞台註記。無論哪個時代、哪個國家,作家總是盡其所能出賣自己,就連歌德也將自己的血淚寫入了《少年維特的煩惱》。現在的我,終於能體會他為何那麼做了。
「他並不是想表達自己或是想讓別人更認識他,只是單純覺得這樣寫最有趣而已。寫作最棒的材料就是自己,所以他用了,就這麼簡單。」
梅菲保持微笑,盯著我的筆尖一會兒。
「……那麼,YUKI大人。」
她甜美的話語吐在我耳邊。
「只要您繼續將《浮士德》寫下去,總有一天會發現我在您心中是什麼人、往後該如何看待我吧。」
我停下筆。
「什麼人?那還用說嗎?梅菲妳── 」
說不下去的我再次甩甩頭。那雙微燃紅火的雙眸注視著我,讓我幾乎要窒息。梅菲在我心中──是什麼呢?為什麼答不出來?為什麼?我不知道。
只知道當時梅菲烙在我眼裡的微笑,和她被數十發聖遺物彈擊穿、爆散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清醒將我的意識拉出朦朧泥濘的追憶。我發出連自己也聽不懂的聲音睜眼坐起身,蓋在胸上的毛毯跟著滑落,冷得我縮成一團。
這裡──是什麼地方?
顧盼四周,能看到似乎價格不菲的沙發和桌子、裝飾華美的鋼琴和定音鼓,牆上掛著小提琴和中提琴;空氣乾燥,有種枯萎花草的氣味。我好像來過這個地方……
「哎呀,你醒啦。沃爾夫、沃爾夫!魔術師起來囉!」
我聽見女人的聲音,接著有大把金髮掠過我的視野一角,腳步聲遠去後增為兩倍又回來。轉頭一看,有一對身穿寬鬆長袍的年輕男女站在沙發椅背後。
「呀哈哈哈哈,你睡得可真久啊。連我和瑪莉在隔壁房搞了那麼多發都沒醒,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討厭啦,沃爾夫,怎麼能在客人面前說那麼下流的話呢。頂多才七發而已嘛。」
他們露骨的性騷擾發言擠過我剛清醒的腦皺褶,一陣痛楚從深處泉湧而上。我好不容易才認出眼前的金髮男是莫札特,女的是瑪莉.安東娃妮特,那麼這裡就是莫札特家的地下室吧。
「……為什麼……我會跑來這裡?」
我擠出的聲音就像生鏽車輪的摩擦聲。
「我才想問你呢。」莫札特聳聳肩說:「你昨天突然就出現在那邊的樓梯上。」
然後指了指地下室的出入口。
「原本你全身還沾了一大堆黑色的羽毛,可是一下子就蒸發不見了。那應該是某種魔法吧,你是被誰傳送過來的呀?」
傳送……黑色羽毛……
記憶接通電流,劃破霧靄。梅菲!惡魔臨終前的最後一幕鮮明地在我眼前復甦。她保護了我,以魔法傳送我的同時遭到齊射──粉身碎骨。
那是現實嗎?不是一場夢,而我剛剛才醒來?
手一摸上右頰,擦傷就陣陣刺痛,嘴裡也破了。是現實。那是他們開槍前,我被梅菲推開時受的傷。後來怎麼了?在宗教法庭的僧兵包圍下,馬車──
我的意識在這一刻才總算嵌入現實。
「小路!小路呢!」
「地面上好像鬧出了很大的事嘛。」
莫札特氣定神閒地這麼說,在我對面的沙發坐下。
「你剛說『昨天』對不對?所以我是昨天來到這裡的?到底過多久了?」
我將雙手撐在桌上探出上身,整張臉逼近他面前。
「冷靜一點啦。我住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哪能確定什麼今天昨天啊。只是算起來,差不多有整整一天了。」
「路路怎麼了嗎?」
一肘拄在莫札特肩上的瑪莉皺起柳眉問道。
「是、是啊……」
我摳抓髮旋,重新挖出昏厥前的記憶。僧兵的集中射擊打散了梅菲,小路和殿下人在馬車裡;奧地利兵全都遭受精神攻擊而無力反抗,沒有一個人保護得了他們。
我想從沙發上站起來時才發現膝蓋使不上力,差點腿軟摔倒,但我仍想爬到出入口。
「對不起,我該走了。」
「喂喂喂,我不是叫你冷靜點嗎?」
莫札特無奈的聲音打在我背上。
「你想糟蹋那個人把你傳送過來的一番好意嗎?這裡可是全維也納最適合躲人的地方啊。」
蹲在地上的我僵在原地。梅菲是為了讓我躲起來才送我來的?
「……可是小路她、她被梵蒂岡那些人攻擊──然後……我、我什麼也、什麼也做不到,現在還一個人逃走……」
一回想當時,悲痛的話便不受克制地冒出來。填滿視野的黑色法袍、掩蓋意識的非人笑聲使我五臟冷縮,只有耳朵熱得發燙。小路被他們抓走了?不對,說不定被他們當場──
「你不是來自未來的魔術師嗎?」瑪莉忽然這麼說了:「為什麼沒想過要先在這裡探探狀況再說呢?」
看不下去的她所指的方向有一具擺在房間角落鋼琴後面的電話。


莫札特家的電話並沒有連到電信局,畢竟已是幽靈的莫札特或瑪莉跟接線生說了話會鬧出問題。那麼電話究竟是連到哪裡呢?原來是直通海頓府上。
因此掛斷電話十五分鐘後,卡爾來到了地下室。
「浮士德,你這沒用的東西!」
他大步走來,揪著我的衣領把我從沙發拉起來。
「有你跟著怎麼還弄成這樣!」
我只能別開視線。
「就算換成你,我想也是無力回天吧,韋伯小弟。」
聽莫札特語氣親暱地這麼說,卡爾不禁咬牙切齒,把我粗暴地丟回沙發上。
「你先把事情都說給我聽吧。我成天關在地下,只知道地上出大事了呢。」
卡爾瞪了莫札特一會兒,之後吐出長長的氣,在我身邊坐下。
「路德維卡好像被他們帶走了,魯道夫殿下沒事。這是今天的早報。」
卡爾隨即扔出一團捏爛的紙。攤開一看,頭版新聞的報導使我眼前發黑。
「貝多芬將於梵蒂岡遭處火刑,處刑日期已公布」。
就是後天了。儘管報導中寫滿了對教宗廳的批評,我仍幾乎看不下去,只是再三反覆查看日期和「火刑」二字,心想著「應該是哪裡搞錯了吧」而拚命忍笑。別傻了,這是現實啊。
再過兩天,小路就要被殺了。
不知何時來到我背後的莫札特從我手中抽走報紙,半瞇著眼瀏覽一遍後扔給瑪莉。
「現在應該剛到梵蒂岡吧。」莫札特毫不緊張地說。
「恐怕是搭飛船才會這麼快。」卡爾說道。
「都什麼時代了,竟然還用火刑啊。聽說斷頭台是為了不讓犯人太痛苦而發明的人道刑具,瑪莉妳感覺怎麼樣?」
「一點也不痛喔,一下子就結束了。話說,如果也拜託神讓路路回到人間,神會不會答應呀?到時候她會帶著幾歲的身體回來呢?」
「你們死人不要說風涼話好不好!」卡爾氣得咬牙嘎吱作響。
「這裡是死人的家耶。」莫札特回嘴:「要談活人的問題就到陽光底下去談吧。現在問題在於歌德能不能到外面走動,還有教士留在維也納找他嗎?」
「不知道,不過魯道夫殿下交代過,說事有萬一時能讓他暫時躲在霍夫堡宮。就搭我的馬車過去吧。」
「聽到了嗎,歌德?」
茫然聽著他們對話的我完全沒發現話題的主角是我,良久才被卡爾輕推肩膀而回神。
出門後被塞進馬車時;痛哭流涕的魯道夫殿下擁抱平安抵達霍夫堡宮的我時;法蘭茲陛下一臉苦惱地為我說明狀況時,我的意識都在離身體半公尺後的地上沉重地拖著走。
「如果是在維也納境內,方法我們多的是啊,歌德閣下。」陛下說道:「然而一旦進了梵蒂岡,問題就很棘手了。現在整個義大利……都是拿破崙的領地,出動軍隊就等於觸犯和約……」
至於陛下如何經由外交管道表示強烈抗議,恍神的我全都沒在聽。
陛下離開王座廳後,魯道夫殿下帶著哭腫的眼說:
「對不起。我、我明明是來保護小路的,卻什麼也辦不到……」
「……別說了……殿下能平安無事就好。假如連殿下都有個萬一……」
我嘗試性地這麼說,卻從自己的話裡感到難以置信的冰冷和虛偽。
至於海頓師父也透過總主教抗議,還有鬥魂烈士團有意潛入梵蒂岡等種種報告,也沿著我的意識表面了無痕跡地滑落。
「老師也請休息一下吧,假如連老師都有個萬一……」
對我關心有加的殿下將我帶到客房。好不容易得到獨處的時間後,我整個人癱坐下來。
現在是怎樣?我心想。
為什麼我會一副行屍走肉的樣子?
現在不是縮在地上發呆的時候,小路可是被宗教法庭抓走了耶,不快點採取行動就要葬身火場了啊。還有時間,時間還剩下很多很多,我一定要去救她。得想個戰術,把用得上的人全找來才行。站起來,先站起來再說啊,喂!你聽不見嗎?
我身上一點力氣也不剩了。
我對自己說的話全都只是空虛地吹過我的皮膚;即使想重燃心火,我的肉體與靈魂也已經濕透、皺成一團。
我併起彎曲的雙腿,把臉埋了進去。
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什麼時候有這麼脆弱的一面?我不想承認,但騙不了自己的心。
這都是因為梅菲不在了。
如今我才深深明白,從她到圖書室接我的那個大雨的日子以來,她是如何片刻不離地陪伴著我。因為我全身上下都纏上了冷冽的失落感。我從未體驗過這般彷彿骨頭暴露在外、任北風直接刷洗的感覺。
梅菲不在了。
她在我眼前爆散的最後一幕鮮明地浮現眼前。她向我伸來的手、接受一切結果的笑容……
顫抖從我的嘴脣開始,由下巴一直傳到肩頭。梅菲死掉了?怎麼可能。我心中某處死命地不斷複誦這句話。她可是個惡魔,不會這麼輕易喪命。我想用這些話把她對教會或聖遺物的恐懼壓進我的記憶最深處。梅菲怎麼可能會死,她現在只是躲起來而已吧?其實就在窗簾後面看著我偷笑吧?
我不願接受梅菲離開了我。由於感覺是那麼地確實,我才更不願相信,不願面對在我心中挖開大洞的空虛。我怎麼可能只因為梅菲消失了,身心就崩潰成這副德性。別鬧了,她可是惡魔、是我的敵人啊。隨隨便便把我帶來這個世界還覬覦我的靈魂,老是胡說八道拿我尋開心,無論我怎麼苦惱也總是笑嘻嘻的,無論我怎麼要她滾開也不離不棄,無論何時何地。
這樣的梅菲如今已不在了。哪裡都感覺不到她的存在,怎麼呼喚也得不到回答。
我忽然想起她問過的問題。

──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

梅菲,妳當時是抱著何種心情發問的呢?妳早知道會有這一天了嗎?用那雙能看透一切的紅火之眼預見了自己的消滅嗎?

──您還是會感到寂寞吧?

少囉嗦,閉嘴。我軟弱的拳在地毯上捶了好幾下,但怎麼捶也無法否定自己滿腦子都是梅菲的事實。比起命在旦夕的小路,我心中滿是梅菲抓下的無數新爪痕。因為小路仍然活著,而梅菲已經散為煙塵隨風而逝,不存在於任何地方了。
梅菲已經不在了。
騙人。我體內深處冒出一點豆大的熱。梅菲怎麼可能會死。不要,我才不接受。我可是她的契約者,怎麼可以不經我同意就死。不是說過會緊跟在我身邊隨傳隨到嗎?怎麼沒出來?妳知道我叫了妳幾次嗎?妳知道我──多想見妳嗎?
摳抓地毯的手一路抓上了自己的大腿。
我好想梅菲。
好想再被她調侃、戲弄得煩躁、騷擾得發火,為她偶爾一針見血的話嚇一跳、胡扯閒聊──

──您願意到地獄的盡頭來找我嗎?

妳會在哪裡?我要怎麼做才能到那裡去?
突然間,我的指尖碰到了異物。
是紙的觸感。這裡什麼時候有這東西?一本陳舊的簿子被埋在地毯下,封面什麼也沒寫,但上頭的繫繩散鬚、破損和汙漬,每一個我都認得。這是歌德留下的草稿,《原浮士德》。
它為何會在這裡,我不是把它留在公寓嗎?
接著我發現簿子散發微光,還有點溫溫的,瀰漫著魔力的氣息。是我的欲望、魔力──將故事化為現實的力量,將這本草稿喚來這裡的嗎?
關鍵就在簿子裡嗎?梅菲就在這裡嗎?怎樣都好,只要能將我導向她,無論舞台或情節如何枯燥,我都會賦予它形體和生命。
我屏住氣息翻開第一頁。
剎那間,某物龜裂的感覺傳到手上。
我在逐漸深沉的黑暗中抬起頭。空手撕裂遭雷劈中的綠木般驚悚又暢快的手感,將圍繞我的世界一分為二。某處傳來角笛聲,然後是大批不知是笑聲還是歌聲的聲響。簿子、地毯、床鋪、窗簾、桌子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完全的黑暗。我感到自己的肉體和靈魂被分割成成千上萬的碎片,流入漆黑的縫隙,痛楚及原該感受痛楚的意識也分崩離析。
有什麼呼喚了我。
帶灰的焦風撫過我的臉頰。
肉體的感覺漸漸從指尖恢復到手臂,神經的壓迫轉變為痛楚向全身擴散,帶回現實感。膝下壓著土,鼻腔裡充斥夜晚的濕潤空氣,眼皮上有火的炙熱。我張開了眼。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在黑暗中到處吞食野草的火焰,接著是遠方劃分夜空和大地的稜線。漫天舞動的火星中,有許多不知是鳥或蝙蝠的具有翅膀的黑影四處飛掠。
一站起身,乘風掠過焦火荒野的駭人女性笑聲便搔過我的雙耳。
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不是蹲在霍夫堡宮的客房嗎?怎麼會跑來這裡?這裡似乎是某個山麓,有人在燒荒嗎?那笑聲是怎麼回事?依稀能聽見音樂聲,會是某種慶典嗎?
仰頭觀望天空的我倒抽了一口氣。
彷彿有兩個月亮疊在一起。如澄血般鮮紅的圓疊在蒼白的圓上,兩者稍稍錯開。
我終於明白自己身在何方。一步也動不了,汗水凝結乾涸,舌上沾滿鐵鏽味。宣告魔女之夜開始的魔女喧笑聲再度隨風而來。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幕


拖著腳、踏著焦草盲目亂走的我最先遇見的,是鬼火。
「喔?是人類、是人類,這不是人類嗎!」
我轉向那尖銳的聲音來源,見到一團眩目的光繞了我好幾圈,不時灑下火星。那是一團浮在空中的蒼白火焰,更驚人的是,聲音似乎就是來自那團火。
「人類怎麼會跑來這裡呀?」
「……我是來找人的。」
我老實回答並仔細打量會說話的火團。
被扔進這怪異的夜晚荒野後,我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長一段時間。當然我也懷疑過這只是一場夢,只是撫過皮膚的焦風、戳刺腳踝的細草、映紅夜空的火光,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清晰真實,不像是夢。現在遇見了鬼火,終於使我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果然進入了自己具現化的故事,這都是歌德草稿中魔女之夜的場景。我記得這一幕確實有鬼火存在。
「那個,你是……鬼火吧?」
好蠢的問題。鬼火像是生了氣,在黑暗裡畫出了好幾個W字樣。
「看也知道吧!」
「啊,嗯。對不起。」我停下腳步搔搔頭。「對了,這裡是哪裡啊?」
「這裡是哪裡?什麼傻問題啊?你該不會找人找到自己迷路了吧!」
「看來是那樣沒錯。」
「你在哈茨山裡啦。你看,那個山頭就是布羅肯峰。」
鬼火沒手也沒臉,根本不知道他說的「那個」指的到底是哪邊。左右觀望後,發現鬼火說的應該是前方突起的平緩山丘。原來布羅肯峰是這麼矮的山啊,我還以為是遍布陡峻峭壁的岩山呢,大概是名字聽起來很威嚴的關係吧。不過話說回來,德文在我這個日本人耳裡聽起來,感覺也都很威嚴就是了……
「才不矮、才不矮呢!」鬼火蹦蹦跳跳地說:「你真的什麼也不知道耶,人類!布羅肯峰那片像嬰孩下腹一樣平緩的山坡,可是怎麼走也走不完啊!」
「哦……」
我姑且先朝山丘走去,鬼火在空中畫了幾次S字樣後跟來。
截至目前,我曾以魔術將故事具現化好幾次,可是規模極為有限,也只影響我個人。像這樣創造出另一個世界,這還是第一次。
是為了逃避現實嗎?
想逃離令人不堪面對的危急現實而喚出了這場魔女之夜嗎?
我不知道。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把某個念頭推到意識的角落,卻想不起那是什麼,只知道自己是為尋找梅菲而來。
鬼火熊熊燃起問道:
「人類,你要去布羅肯峰啊?你要找的人在那裡嗎?」
「……我不知道。不過,今晚是魔女之夜吧?」
「沒錯!」鬼火高高彈起。「今晚是一年一度的歡慶之夜,地獄和人間交錯,布羅肯峰積雪初融,大夥兒能在新鮮空氣和美麗月色下大醉一場!我們也能補充滿滿的酒精和氧氣,繼續狂燒一整年呢。」
你沒嘴是要怎麼喝酒啊?我把這問題收進了心底。或許這真的不是夢,但也不是人類能待的領域,任何怪事都有可能發生,疑東疑西只是徒耗精神。
「沒記錯的話,布羅肯峰那裡應該有很多魔女聚在一起吧。我想到那裡問問看,說不定有哪個會知道……」
「哦?你要找的是魔女嗎?」鬼火晃了晃。
「不是,是惡魔。叫做梅菲斯托費勒斯。」
鬼火聽了四處亂飛,哈哈大笑著說:
「梅菲斯托費勒斯!你要找梅菲斯托費勒斯大人嗎?人類!你有什麼事想求那樣尊貴的大人物嗎?」
「鬼火你知道梅菲在哪裡嗎……多半是不知道吧。」
「我哪知道、我哪知道,又有誰會知道啊!梅菲斯托費勒斯可是地獄第一怪人,老是在人間跑來跑去呢。」
她現在已經不在人間了。我將到口的話忍了回去,繼續前進。
我的意識有如一副枯骨,硬實但沒生氣;儘管焦躁尚未熄滅,但心底仍結凍得毫無動靜。
鬼火說的沒錯,無論我怎麼走,眼前的山頭都沒有接近的感覺。由於天色昏暗造成錯覺,讓我以為那是就在附近的低矮山丘,其實真的是距離非常遙遠的高大山峰。
「所以我就說啦,人類。」
鬼火對喘不過氣而半途停下的我說:
「山頂很遠很遠、很高很高,人類是走不上去的喔。你就在這裡倒下、死去、腐爛,冒出一大堆甲烷變成鬼火吧。」
這鬼火怎麼酸人酸得這麼科學。
當我再次舉足,一股吵鬧的引擎聲從我背後接近過來。還來不及回頭,我就被無數低重音給包圍了。
「哎呀,是人類呢!」「還是個孩子嘛。」「他迷路了嗎?」
女人的聲音從天而降。我環顧四周,但除了黑暗什麼也沒找著。發現聲音來自上方後抬頭一看,發現一群白色機械接連降落。機械的外觀像是雪車,卻能浮在空中,駕駛的全是年輕女性,穿著綴有大量蕾絲滾邊的黑色洋裝。
「魔女、魔女,魔女來了!你要被吃掉囉!」鬼火雀躍地說。
魔女們騎來的七台雪車團團包圍著我著地,離我最近的一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
「怎麼啦,小朋友。從人間的慶典走丟了嗎?」
那是個將波浪卷金髮紮在腦後,以緞帶和野山楂果實做裝飾的魔女,約二十歲。口氣很和善,但不時從她那鮮豔紅脣間溜出的長舌感覺非常詭異。
「不、不是,我是自己要來的。」我回答:「我想找人。」
「人類要找人?」降落在我背後的另一名魔女疑惑地問:「來魔女之夜找人?」
「他該不會犯夢遊病了吧?偶爾會有這種人呢。」
「會不會是其實早就死了,只是自己沒發現的那種吧?」
「可是他肉體還好端端的呢。」
魔女們圍了上來,對我摸摸額頭、拉拉臉頰、扯開下眼瞼仔細觀察我的眼珠子。
「沒、沒有啦,我沒事。」我縮身退開。「我真的是主動想來這裡的。」
「人類應該沒辦法自己來到這裡吧……」
「誰,你要找的是誰呀?」
「是很重要的人嗎?」
「妳們知道梅菲斯托費勒斯嗎?」
魔女們聽了眉頭大皺。
「你要找梅菲斯托費勒斯大人?為什麼?」
「小朋友,你不會是想跟那位麻煩的大人簽約吧?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更划算的惡魔多的是呢。」
鬼火也是同樣反應。我雖想對梅菲在地獄的評價再多了解一些,但現在不是時候。
「不是的,我已經是契約者了。可是梅菲她不見了,所以我來找她。」
魔女們頓時臉色鐵青,議論紛紛。
「契約者……?」「你……?」「慢著慢著。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YUKI……啊,那個,用德文說就是浮士德。」
「浮士德!」
不同聲音疊在一起大叫,幾個魔女還驚訝得升起了雪車。
「他是那個浮士德?」「年紀這麼小?」「騙人的吧?」
看她們錯愕成這樣,連我也嚇到了。
「請、請問,妳們聽說過我嗎?」
「浮士德!浮士德!浮士德!」鬼火猛然一閃,害怕得躲到最年輕的魔女背後。
「我們當然聽說過你呀。」
將長長黑髮繫成左右兩邊的較年長魔女聽不下去地說了。
「那可是這一帶最出名的魔術師呢。」
「他真的是浮士德嗎?」「啊,對了,聽說他轉生了嘛。」
「就是那個。好像是被某個人召喚過來,外表很年輕。」
「妳說的那個人是歌德吧。」我插嘴道。
「對對對,就是他。」「所以……」「這個真的是本尊?」
魔女們面面相覷,使我有點不好意思。很抱歉,浮士德其實是我這樣的小鬼。
「能自己跑來這裡,就能證明他是本尊了吧。」
金髮魔女這麼說之後,同伴們也彼此使使眼色、點點頭,視線全集中到我身上。
「那麼,浮士德博士,你為什麼要找梅菲斯托費勒斯呢?」
幾雙魔性的眼睛在我身上打量,讓我感到她們讀取了我腦中浮現的梅菲身體爆散的瞬間,不禁垂下視線。
「因為她不在了……就是……被教會那些人打中。」
她們沒回我「那不就是死掉了嗎?」令我鬆了口氣。魔女們交錯視線,接著最先對我說話的金髮魔女下了雪車向我走來。
「上車吧,小朋友──不對,浮士德博士。」
「咦?」
她指著背後的雪車說:
「你要去布羅肯峰吧?也許其他同樣是惡魔的大人會知道梅菲斯托費勒斯大人的下落。」


切削金屬般的劇烈風聲、黑暗與光明都以驚人速度在腳底下流逝。雪車踏板狹小,座位也短得不適合兩人共乘,讓我使盡吃奶的力氣摟著魔女的腰直發抖。往旁邊偷瞄時,發現其他魔女有的單手駕駛,有的甚至兩手都放開來化妝補粉,一派輕鬆。
一越過峰頭,山谷就隨之張開大嘴。谷底霧靄瘀沉,群樹間到處金光閃爍,似乎是鬼火群大批大批地湧入了森林。架在岩壁上的大型篝火烈燄騰竄,從中折斷、崩落。
不久,山谷窄縮,森林變得低矮稀疏,平坦的山坡延展開來。看來是到達布羅肯峰底下了。
恐懼稍微和緩的我為了掩飾牙齒打顫而問道:
「原來魔女不是騎掃帚飛啊?」
「我記得,你是從未來被叫過來的對吧?」
魔女好笑地說。她的金髮馬尾在我鼻頭上胡亂拍打。
「那你思想怎麼這麼老派,以為我們還在騎那種老掉牙的東西啊?有這麼方便的機器,當然要拿來用啊。」
原來地獄也有技術革新啊。我不禁陷入感慨。既然都是要在天上飛,坐掃帚或雪車都沒差吧。不過我對魔女不太了解,還是選擇閉嘴。
接近峰頂時,我開始能看清慶典的面貌。山坡上到處設了舞台,以色彩鮮豔的火焰為照明。手持笛子、吉他、皮鼓的惡魔、獸神和魔女們熱情地大展歌藝,周圍的魔女觀眾們跳著煽情的舞蹈,水煙漫成薄薄的青霧。到現在我才終於看清,之前在火焰間飛舞的具有翅膀的黑影是體型碩大的貓頭鷹。
這就是Sabbath,魔女宴。
不過怎麼說呢,這種氣氛──就像戶外搖滾演唱會。不對,時序反了,應該是戶外搖滾演唱會像魔女宴一樣。
「看來大家都玩得正起勁呢。」
「晚來了一步,希望還有我們的位置。」
飛在身旁的魔女們遺憾似的交談。貼在我肩上的鬼火,則是興奮地早一步對準底下的舞台跳了下去。
「我們到主場去吧,要把浮士德博士帶到烏利安大人那裡去才行。」
「也對。」「主場那邊應該擠爆了吧。」「說他是梅菲斯托費勒斯大人的朋友,應該能通融讓他到側台去等吧?」「好主意,就這麼辦。」
在寒冷和迎面強風讓我忙著發抖時,她們就自個兒談妥了。烏利安大人是誰?我來不及問。雪車已朝大地加速猛衝,還以為頭皮會被風給掀了。我們在山頂一座特別大的舞台邊著地,濺起巨浪般的飛雪,但沒有觀眾留意。
我很快就發現烏利安大人是哪位了。
「──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利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台上有個抱著大提琴鬼叫的年輕男子,腳下有一群魔女也不遑多讓地尖聲鼓譟。
「烏利安大人──!」「烏利安大人!我要暈了!」「烏利安大人看我看我!」
「烏烏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
那男子正甩動一身黑色長毛皮草瘋狂高歌。那應該算歌吧,至少有伴奏。
「烏啦烏利烏利烏利烏利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興奮到極點時,男子一如我想像的把大提琴往地上猛砸,木片飛濺、弦線迸散。
「啊啊,烏利安大人今年也好棒啊。」
帶我過來的金髮魔女在側台感動地注視著他,然後回過頭來得意地說:
「那就是烏利安大人,魔女之夜的主宰者。每年只有今天晚上才有機會聽到烏利安大人現場演唱喔!」
其他魔女也眼神陶醉地說:
「那聲音直接傳到我的子宮裡來了呢!」「好像直接吻在我的鼓膜上一樣!」「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了!」
我只想捂起耳朵,可是剛下雪車的我雙腿軟弱無力,手也凍得不聽使喚,光站著就很勉強。
「烏利!烏利!烏利利利利利利烏烏烏利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一波波狂熱浪潮中,烏利安高吼兩三次後結束表演,向鼓掌歡呼的觀眾投以飛吻,然後朝側台──我的方向走來。那副比魔女高上一倍的巨大體格明顯不屬於人類。能主宰魔女之夜,想必是相當有力的惡魔。
「烏利安大人您辛苦了,我整個人都麻了呢!」
貌似侍從的女人拿著水瓶跑上前去,烏利安接下就一飲而盡,然後把水瓶摔在地上砸個粉碎。之後他一邊推開湧上前來的魔女一邊四處張望,最後視線停留在佇立於雪車邊的我身上。
我只能半笑著點頭示好。
「人類為何會闖入這場夜宴呢?」
烏利安以全然不同於歌聲的粗重嗓音問了。他那彷彿抹了白漆的臉、嘴脣上的口紅、以金鎖鏈裝飾的黑色毛皮服裝和鮮紅色的耳環,全都洋溢著視覺系樂團主唱般桀驁不遜的自我陶醉,但眼裡燃燒的紅火沒有一絲虛榮。那就是惡魔的證明。
他粗魯地推開身邊簇擁的魔女向我走來,我不禁後退,腳跟撞上雪車。
「烏利安大人,這位是來自人間的魔術師浮士德──」
烏利安側目一瞪讓載我前來的金髮魔女閉嘴後,視線隨即回到我身上。其威嚴和他「烏利烏利!」地鬼叫時簡直判若兩人。
「浮士德?哼,我聽說過。」
烏利安來到我面前說:
「聽說你在維也納和各界音樂家都有交情,還用歌德這筆名寫了不少樂評。」
「……咦?啊,是、是啊。」
不過樂評都是業餘時間偶爾為之就是了。
「我的歌怎麼樣?」
「咦?咦咦咦?」現在是怎樣?我眨了眨眼。
「人都麻了吧,很感動吧?給我老實說。」
即使對周圍投以求救的眼神,魔女和樂團裡的獸神也只是盯著我看,等我發表感想。
怎麼辦,該用場面話混過去嗎?可是他叫我老實說,惡魔又能看穿我的心思……
「……這個,是啊,我是麻了,腦袋裡面。簡直是音痴。」
魔女全都張大了嘴,獸神也嚇得毛髮直豎,烏利安則是目瞪口呆地愣住不動好一陣子。
「那、那個──」
「你說我是音痴──────────────────!」
烏利安霎時大肆咆哮,衝擊將舞台、篝火、摻雪的土和魔女轟離大地,滿天飛散。狂風掃過急忙趴下的我的後腦杓,無數哀號從背後逐漸遠去。
「對、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死命大叫的我等到風勢退去才敢抬頭。
整個舞台、一旁你推我擠的觀眾和雪車全都不見了,只剩幾個勉強來得及臥倒的魔女埋在烏利安腳下的雪堆裡,崩散的篝火碎屑也被寥寥夜風一處處吹熄。
「原、原、原來我……是音痴嗎……」
對不起。祖父告訴我,對音痴這樣當面說清楚最有幫助──如果把這話老實告訴他大概會沒命,所以我保持沉默。
「你們幾個!」
烏利安一喊,被埋在地面的魔女們就彈了起來。
「妳、妳們是怎麼想的,給我老實說,不說就得死!該、該不會都覺得我是音痴,卻還是忍著聽下去吧!」
嚇壞了的魔女們妳看我、我看妳,其中一個忐忑地說:
「……是的……那個,雖然音準差得讓人頭痛欲裂,可是聽久了反而覺得有種魅力,就忍不住聽下去了。」
烏利安把那些魔女一個也不剩地全都打飛。結果說實話還是要被打啊。
最後,烏利安坐到原本在舞台底下的石頭上。
「歌的事就算了。」
並以周圍空氣彷彿為之帶電的惱怒口氣說:
「所以,叫浮士德的,你找我這音痴、殘忍又強大的烏利安有什麼事啊……怎麼了,幹嘛不說話只發抖?」
還不是你把我嚇成這樣的。
「人類能憑肉身『接觸』這個魔女之夜,一定是擁有很強的欲望吧?難道你想跟我簽約?」
我搖搖頭,擠出所剩無幾的勇氣切入正題。
「……不是那樣的……那個,我想找梅菲斯托費勒斯。」
烏利安眉間一蹙。
「梅菲斯托費勒斯不是死了嗎?」
使背脊結凍、龜裂般的打擊侵襲了我。為了掩飾,我縮起脖子假裝是冷得發抖。
「她才沒死,只是被聖遺物彈打中而已。」我以顫抖的聲音拚命否定。「你也沒親眼看到她死了吧。」
「我看到了。」
我錯愕地回看烏利安冰冷的雙眼。
……他看到了?
「別小看地獄的大公了。你才是在梅菲斯托費勒斯中槍時被她送走,而沒看到事實發生的經過吧。」
我想回答些什麼卻出不了聲。不,我連氣也吐不了,身體忘了該怎麼呼吸,好熱好痛苦。梅菲死了。她死了?那種話想騙誰啊?
「魔女之夜不只是位在布羅肯峰之巔,同時也存在於全世界任何角落,所以人在維也納的你也能『接觸』這裡。同樣道理,我也親眼見證了梅菲斯托費勒斯的死。」
「你……你騙人。」
「還嘴硬?那你自己看吧。」
烏利安神情陰鬱地揚起一手,岩石王座邊霧漸濃、凝結,白色黑暗中激出電流的火花。
我倒抽了一口氣。
霧中浮現的是加裝鐵板裝甲的軍用馬車,一群奧地利兵圍著馬車癱成一片,再往外是包圍他們,身穿黑法袍、包頭巾的僧兵。我認得這畫面,那不過是一天前的事,還能身歷其境地回想。我甚至在馬車邊發現了自己的背影,魯道夫殿下被小路緊抱在馬車門邊,不知在喊些什麼,手持槍械的僧兵步步逼近。
阻擋在我和僧兵們之間的是一道黑影,顯露在她衣髮間的耳廓和肩頸白得令人心痛。
我不想再看下去,可是烏利安厲喝一聲:「給我看清楚!」我的身體僵住了,閉不了眼。「夠了!」這樣的吶喊由內撕扯我的喉管,但一滴血也沒流,更震動不了現實的空氣。僧兵們的槍接連噴發火光,梅菲的細瘦軀體濺出黑色光粒,在空中擰扭、塌陷。而她腳邊的我──什麼也辦不到的我──被裹覆無數烏鴉羽毛的旋風吞噬、沉入石板地裡。原是梅菲的黑色團塊幾乎就是在我的頭完全消失於黑暗的同時粉碎、飛散。
僧兵們的法袍劇烈翻飛,幾個人的槍從手中滑脫。那些槍全往梅菲原本在的虛空飛去、摔在地上。馬車也大幅搖晃,要倒向梅菲原本在的位置般傾斜。意義不明的呻吟聲從我脣間一點一滴冒了出來。
烏利安的聲音接著刺進我耳裡。
「給我看清楚。你曾親手殺了薩米爾,見識過惡魔的死狀,應該知道發生了和當時同樣的事吧。惡魔這樣巨大的欲望集合體消滅時,就會引起這種氣流,注滿出現在那裡的空洞。」
我咬住無法停止顫抖的脣不斷搖頭。黑色光粒渦漩、聚集,被吸向原本是梅菲的虛無,攪碎、消失。而我能做的,就只有旁觀。
騙人,全是騙人的。
梅菲怎麼會消失不見,怎麼會離開這個世界?
浮現霧中的影像逐漸黯淡、消失,我在尚未融盡的雪上跪下,焦風掠過我的耳頰,但我一點也不覺得熱或痛。
其實你早就明白了吧。
有人對我這麼問了。原以為是烏利安的聲音,但那地獄大公只是蹺著腳坐在岩石王座上沉默無語。
看來那是我心裡的聲音。
YUKI,其實你自己很清楚梅菲已經死了,再也見不到她了吧。
誰清楚那種事啊。我回嗆我自己。我才沒接受她的死,絕不接受。你看,我有為她流淚嗎?
「沒有惡魔陪伴的你,竟然有辦法獨力『接觸』這魔女之夜。」
烏利安冷笑道。
「表示你人如傳聞,挺有兩下子的嘛。」
不是的。我搖頭否認。才不是那樣,我來是因為相信梅菲還在,相信她是負傷逃回地獄──她出生的故鄉。我只是單純想見梅菲才喚來這魔女之夜。
你卻說──她已經不存在了。
烏利安溜下岩石王座,向我走來。
「好表情。難怪能吸引那麼多惡魔。」
惡魔伸出手,銳爪順著我的下顎滑過,而我只能回看他燃燒紅火的雙眼。
「你有一雙一再失去至愛的眼睛。那樣的絕望和無止境的欲望對我們而言,是難以抗拒的美味啊。」
我的手幾乎是下意識地想把烏利安的手指從我臉上撥開。他的眼隨即閃現怒火,粗暴地從後面抓住我的頭。他的手是那麼巨大,我的頭就像顆蘋果被他整個握在掌中;銳爪刺進我的臉頰,血痕爬出傷口。
「你已經中了『絕望』這美酒的毒,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那滋味很醉人吧?你不願意接受梅菲斯托費勒斯的死,就是因為你想永永遠遠品嚐耽於悲嘆中的自己。」
「我、我才──」
「而且只要沉溺在絕望之中,就能遺忘另一個不得不面對的痛苦現實。」
另一個──現實?
「你躲進了這夜宴,想轉移焦點、想要遺忘……不過,我烏利安慈悲為懷,會讓你仔細看清楚的。」
烏利安硬生生扭轉我的頭,霧團再次渦漩、凝固、喧噪、蘊含電光,最後顯示影像。我抽了口氣。霧團浮現出的是紅髮、因恐懼而混濁的深褐色眼睛、扯得碎爛的衣物,以及陷入外露皮膚的鎖鏈。
「──小路?」
我扭動身體,嘗試掙脫烏利安的手。銳爪刺穿我的臉,暖暖的血味在嘴裡漫開。霧中的影像愈趨鮮明。是小路沒錯,我怎麼會忘了她?小路被梵蒂岡抓走,再過兩天就要處死,為什麼我會忘了這麼重要的事?
因為我逃避,企圖轉移焦點、企圖遺忘……?
「哼,聖彼得廣場啊。挑這裡也太誇張了吧。」
能明顯看到綑綁小路的木柱就立在那鋪石大廣場的正中央。圍繞廣場的數百座石柱和聖人像,被橫躺的夕陽拉出直指小路腳下的細長黑影。大量薪柴緊密地堆積在木柱底下,因沾滿油料而濕亮。蠢動的厭惡感慢慢爬上我的咽喉。
一群手持火炬、穿著黑色法袍的男子成列進入廣場,包圍小路。我想轉頭,卻被烏利安的手緊緊鉗住,動不了分毫。銳爪甚至釘住眼皮,就連閉眼也不准。高舉的火炬一支支都拖曳著黑煙。我不要,我不要看這個。對了,我就是不願直視、一秒也想忘掉這件事,才死巴著曾是梅菲的虛無不放,逃進了這場夜宴。
為何我還得被逼著目睹這一切?
「這是鐵錚錚的未來,是一再失去至愛的你躲不掉的命運。」
火炬同時扔出,點燃油料,小路慘叫的臉因高熱和痛苦而扭曲。
「真是大飽眼福啊。不愧是梵蒂岡,對於火刑比我們惡魔要了解太多了。為了不讓她昏倒、窒息,盡可能延長痛苦,那火勢控制得多巧妙啊。你看,燒到頭髮上了。好美,太美了。她玉潔的肌膚被火侵犯、融化,爆出粉紅色的肉,血和脂肪讓火燒得更旺……」
「住口──!」
我使盡力氣大喊,烏利安卻只是更用力地抓著我的頭大肆訕笑。我就這麼將小路殞命、化為醜陋黑炭的過程從頭到尾,伴著烏利安吟詩般的說明看得清清楚楚。當惡魔的手終於將我釋放,將我丟在雪融光的土上時,我狠狠地吐了。
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我只能硬撐著等待腑臟翻騰的痛苦結束。抬起沾滿胃液和泥濘的臉時,烏利安正愉悅地從爪子上舔舐我的血。
「感覺如何啊,浮士德?」
烏利安翹彎脣角問道:
「你就是為了確定自己會一再失去至愛才大老遠跑來魔女之夜。怎麼樣,是不是很爽啊?」
才怪,我才不是為那種事而來的。
我只是想見梅菲──
「逃也沒用。等魔術消解、黎明破曉,火刑的執行時刻將以現實之名而來……咯咯咯咯,不過呢,那紅髮女孩的死也會被你變成美酒,喝個酩酊大醉吧。」
絕望能凍結人心,讓人心乾涸,一絲希望則趁隙而入──我想起了惡魔薩米爾的話。事實正是如此,烏利安的笑聲在我心裡震出了第一道縫隙,傷口豁然擴張,湧出鮮血。
沒錯,我就接受吧,梅菲的確是死了,可是小路還活著。她是我的一絲希望。
我──不是來這裡找梅菲的。
我企圖為挖出一條路通往魔女之夜的欲望另立名目。縱然已經發生的事無法改變,但仍能假造、篡改它的意涵。我不是為了梅菲,不是為了尋求死去的她這般毫無意義的目的。我拚命說給自己聽。
我來到這夜宴,是為了尋求力量。
「烏利安。」
一聽到我呼喚名字,惡魔就從臉上拉下笑容。即使我強忍全身痛楚起身,他的臉依然高高在上俯視著我。
「……和我簽約。」
「……嗯?」
儘管烏利安因為我這句話而瞪著我逼近而來,他還是極其意外地挑起一邊眉毛。而我屏住了氣息,繼續說下去:
「我想要力量,所以來了。」
「太狡猾了吧,浮士德。你這次是打算利用那個紅髮女孩,忽視梅菲斯托費勒斯的死嗎?你還想繼續逃避、繼續掩飾、繼續造假啊?」
一點也沒錯,那又怎麼樣?你的手已經放開我的頭,釘住我眼皮的爪子也鬆開了不是嗎?轉移焦點又何妨。
再怎麼說,那實在太痛苦了。
「簽就簽吧。」烏利安微笑道:「你想要什麼?」
「我想救出小路。」
「沒用的,她死定了。你不是才剛看過未來嗎?」
「我不管。」
「你真的認為自己能夠對抗命運?」
那才不是命遇,只不過是「預測」而已。如果雨就是要挑明天下,我只要拚個粉身碎骨,把雨雲全燒光就行了。只有在抱持信念死命掙扎的時候才能忘卻絕望。
「少說那麼多廢話,把你的力量、整個魔女之夜都給我。」
「很貪心嘛,浮士德。」
惡魔的隱笑有如遠雷。
「期限就定在那個紅髮女孩被放下火刑台或死亡時,代價當然是你的靈魂,沒問題吧?」
我頷首同意。
烏利安從自己的雙耳扯下鮮紅色耳環,少許白色血珠隨風散去。隨後兩手伸來,將耳環按在我的耳垂上,一陣炙熱和激痛穿過我的耳朵。
「這是立契的證明。」
烏利安說完就放開了手。我忐忑地摸摸耳垂檢查,發現耳環和我的耳朵同化了。
接著惡魔將爪子刺在我的右眼上。頭還來不及縮、眼還來不及閉,半邊視野已經染紅,但不會痛。相對的,有種腦漿被直接攪弄的噁心感,不知是嘔吐還是暈眩的感覺急湧而上,使我吐舌乾嘔。
爪子退開後,視野中紅幕依舊。我折腰嘔吐,就連自己伸到眼前的手也像是被染紅了。
「那是力量的證明。」
烏利安在我眼前跪下,以爪尖挑起我的下顎。他蒼白的臉上也罩著薄薄的紅霧。
「你的右眼將從此屬於地獄。現在你的體內混同了現世與地獄──也就是說,你自己已經成為了魔女之夜,這是你想要的吧?」
我吞下摻了胃酸的唾液,稍稍點頭。
「那麼,你就醒來吧。不是沒時間了嗎?」
烏利安用力推了我胸口一把。
仰身倒下的我發現腳下地面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周圍篝火和群星光芒交雜,無從分辨。重力也消失不見,惡魔的身影扭曲變形,拉得細細長長,捲入漩渦。此起彼落的漸遠尖銳聲響是魔女們的歌聲。
漩渦開始沖走我的意識。布羅肯峰漆黑的群木、稀疏的殘雪都愈轉愈小。
重力以痛楚的形式急速返回。全身摩擦作響、發出哀號,在黑暗水流中不斷被向上拉去,手腳彷彿都要被扯斷了。
光線緊接著刺穿眼皮,使我清醒。



我在黑暗中驚惶坐起,急亂的心跳和呼吸瘋狂敲打我的肋骨。
環顧四周,能看見厚重窗簾的縫隙間洩漏微光,淺淺照出床鋪等家具的輪廓。在腳邊摸索的指頭埋在地毯中。
一發現自己回到了霍夫堡宮的客房,我就起身跑到窗邊拉開窗簾,眩目的陽光刺進眼裡。一時間,我看不出天上的紅是晚霞還是朝霞,見到太陽高掛才發現兩者皆非,是我右眼的緣故。
那並不是夢。我觸摸身體四處檢查。臉上沒傷,手腳也不痛;唯有兩處印記──耳環和眼球的紅,不容置疑地證明吞噬我的魔女之夜全是現實。
整個背猛然一顫。
「只有一天的我的主人啊,時間所剩不多囉。」
吊鐘般低沉冰冷的聲音在耳畔低語。半透明的高大惡魔飄浮在窗口另一側。
不,錯了。烏利安不是半透明或飄浮,他就在我的右眼、寄宿於我體內的魔女之夜裡。全身血液彷彿都為之降溫。
我以靈魂為代價和烏利安訂了契約。無論能不能救回小路,都再也見不到她了。這是個愚昧的選擇嗎?我不知道。卡爾也曾遭受類似的絕望牽引,接受了惡魔的誘惑。沒辦法,我是被惡魔的甜言蜜語矇騙、洗腦了──找這樣的藉口是很簡單,但我自己比誰都清楚,事實並非如此。
這是我自己的抉擇。
脣甚至被我咬出血絲。無論他人如何看我都無所謂,想後悔等到在地獄被烏利安耍著玩以後想後悔多久都行。自棄的想法反而使我的腦袋更加冷卻,現在我非得全神貫注在小路身上不可。
我閉起右眼,再次窺探窗外。從陽光的角度來看,現在是上午。我究竟睡了多久?還剩下多少時間?
我轉向門準備離開客房時,走廊傳來粗魯喧鬧的大量腳步聲,接著門幾乎要炸開似的猛然打開,一群看了就悶熱的大漢你推我擠地成堆摔進客房。
「博士!」「博士您醒啦!」
「和我們一起殺過去,把小路老師搶回來!」
「我要把那群狗屎教士全都抓來當肥料!」「博士一人可抵千軍萬馬啊!」
薩爾斯堡鬥魂烈士團的大猩猩們每說一句傻話,我就更冷靜幾分。
「……請問,你們知道小路在哪裡嗎?」
團員們面面相覷。
「雖然不知道,不過只要隨便抓個教士過來,把他打到說就行了!」
「我要把他打到吐!」「我要把他打到說不出話!」「笨蛋,打到說不出話是要怎麼問老師的下落!」「說的也對。」「那把他踢到說不出話就行了吧!」「你好聰明喔!」哪裡聰明啊。
「不行這樣啦,教會的人不全是壞人啊。」
「那我們該怎麼辦才好!」
「小路老師是我們的太陽啊!」
「你們先冷靜一點再說啦。」
「我們是要怎麼冷靜啊!」
「既然這樣,就只能跟義大利宣戰了!」
「跟他宣戰!」「打死他們──」
「呃啊!」「痛啊!」「嗯嘎!」
將房間門口擠得水洩不通的大漢人牆後頭傳來哀號,接著地板轟隆一響,人牆塌了。
踢開團員們的碩大身軀踏進客房的,是團長卡爾。他看了我的臉一眼,表情變得凝重,視線投向我雙耳的耳環上。他也有過類似經驗,或許看出了那是惡魔的契約之證吧。
可是卡爾並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教宗被關在薩沃納。」
他劈頭就這麼說,聲音又小,我一時意會不過來,只能回看卡爾。
「……教宗?」
「你沒聽說啊,教宗被拿破崙抓走了,現在關在薩沃納的要塞裡,在北義大利。我們終於查到了。」
還記得維也納總主教也提過這件事。不過我還是聽不出話中關連,愣著眨眨眼,讓卡爾嘆氣搔頭。
「能阻止路德維卡被處刑的就只有教宗了。這些笨蛋就算了,該不會連你也以為只要殺進梵蒂岡搶人,事情就解決了吧?」
我吞了吞口水。真被他說中了。卡爾的第二聲嘆息重重落到我的膝邊。
「如果那樣做,他們只會派出更大陣仗追捕你們,你想逃到不列顛去啊?那樣也不算安全。再說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宗教法庭的做法太強硬了。」
「呃……這個……感覺是很強硬啦。」
卡爾「嘖」了一聲說:
「你沒聽懂我在說什麼吧?罪名太牽強,判決下得太快,刑期也太早了,而且為什麼還要登報?不管怎麼看,原因都不只是瀆神。」
其他原因?為了其他原因要殺小路?
我從沒想過這一點。卡爾的話確實很有道理。宗教法庭的做法不太對勁,不僅不顧一切後果似的急著處刑,還刻意藉由報紙昭告時間、地點。
「……他們是想……引出某些人?」我如此嘀咕。
「說不定就是你。」卡爾說道:「你和我們那群肌肉笨蛋一樣笨,或許他們就是想用報導引你上鉤,在梵蒂岡等你傻傻上門吧。」
我咬著下脣垂下頭。我的確想做那種蠢事。卡爾腳邊的烈士們也都抱著頭戰戰兢兢地往我們抬眼看來。
「總之,衝進火刑場劫囚什麼也解決不了。只有直接找來更大的權力才能根絕問題,讓他們閉嘴。在這個情況下,就是教宗了。」
一陣虛脫向我襲來,使我不禁後退,坐到床上。
任何事都如卡爾所說。藉烏利安之力奪回小路之後該怎麼辦?我已經不在這世界了啊。想到這裡,陣陣寒意順著手臂爬上肩膀。停下來,現在別想那些事,只想著小路就好。
要救出教宗,用這人情請他撤銷判決……
「在薩沃納嗎!」「要殺進薩沃納嗎!」「比梵蒂岡更近耶!」
「嗚喔喔喔喔喔把法軍殺個片甲不留!」「教宗也一起打!」
看到大猩猩們又突然爬起來活蹦亂跳地鬼吼鬼叫,卡爾只好又把他們一個個打趴,讓他們閉上嘴。
「對於薩沃納基地的構造和駐屯兵力也調查得差不多了。」
聽卡爾淡淡地這麼說,我又吃了一驚。
「情報是奧地利軍提供的。他們不能明著行動,只能做些諜報工作,但還是幫了我們大忙。」卡爾對倒在腳邊的大漢掃視一眼後說:「而這些人笨雖笨,對於動拳腳的事倒是很能幹……之後就得靠我們自己了。」
卡爾冷冰冰的視線回到我身上。
「你也要來嗎……你應該弄到了點什麼吧?」
我知道他在看我的耳環。我用手按著右眼暫做思考。
感覺我們只剩這條路可行。就算攻進法軍基地,也不是要殲滅或占領,只是帶走一名囚徒而已。鬥魂烈士團人數雖少,不過全是精銳;況且又有卡爾在,應該有勝算。
但是──我不禁想。
做出那麼大的舉動,肯定會引起宗教法庭的注意。薩沃納基地既然囚禁著教宗,當然會受到嚴密看守,或許會因為察覺這邊的動靜而提早處刑。
「喂,浮士德,你怎麼說?再不決定,我們就先走了。我們已經跟軍方借了飛行戰艦,現在出發的話晚上就會到薩沃納了。」
「等、等等,先聽我說啊!」
我跳下床跑到卡爾身邊說出我的顧慮,他也沉下臉來。
「這不是不可能……那你打算怎麼做?」
我將拳頭用力按在嘴上深切尋思。腳邊的猩猩們你看我、我看你,交頭接耳起來。
「喂,現在是怎麼回事啊?」「博士和代理師父的對話太高尚了,聽不懂啊。」「好想趕快打過去喔。」
攻打基地會引起注意,那麼該怎麼辦才好呢?
瞬間達成目的,向梵蒂岡傳達教宗的中止命令就行了。
於是我抬起頭問:
「你知道拿破崙現在在哪裡嗎?」
卡爾聽了眉頭大皺。
「現在應該在艾福特參加萊茵邦聯的諸侯會議吧。」
艾福特。我聽過這城市,在威瑪和耶拿附近。從維也納出發,半天就能到。
我閉上眼整理思緒。這本來就是一場惡劣的賭局,但我非賭不可。
「薩沃納那邊,就請卡爾你們先去吧。」
聽我這麼一說,卡爾還沒回答,烈士團員就全跳了起來。
「遵命!」「我們一定會殺進去的!」「一定會把他們揍得慘兮兮!」
「請你們不要直接行動,在基地附近等我聯絡。我現在就去艾福特直接和拿破崙談判,看他肯不肯釋放教宗。」
卡爾睜大雙眼,團員們則是更為亢奮。
「好厲害喔!」「不愧是博士!」「連魔王也不怕!」
「你……是認真的嗎?」卡爾嘆了口氣。
只要請拿破崙聯絡薩沃納釋放教宗,再讓教宗立即向梵蒂岡下令,就能避過宗教法庭的耳目中止處刑了。
「你要拿什麼和他談判?」
我吞了吞口水逞強地說:
「我自有方法。」
這幾乎是假話。就算一跟拿破崙打照面就被他殺了也不奇怪,仍有一試的價值。我的手指摸上左耳耳環,用力扯下。在卡爾和團員們青臉瞪眼的注視下,血液沾滿指間。
然後我強忍劇痛,將耳環按進卡爾手裡。
「這就是我的連絡方式。一旦確定無法說服拿破崙──就請你們攻進基地。」



回到公寓自己的房間時,已經快下午了。
蓋住右眼的紅膜使窗外多瑙運河水面的眩目反光有如夕陽輝映,我跟著關上窗、拉起窗簾。
再看看散著未完原稿的桌面。
接著視線移到書櫃。抽屜裡藏著我從二十一世紀帶來的書包和課本。
我已經回不了這間房了,一定要處理掉它們才行。即使這麼想,身體卻不為所動。我坐到床上放鬆了一會兒。
對於自己再過一天就必然會墜入地獄,感覺還不太實際。
「能有實際感覺的,也不會和我們簽約。」
映在窗簾上的烏利安邪笑著說。跟了人的惡魔,每個都能看穿主人的心思嗎?
「用毒品來比喻,也許比較好懂吧。」
「……我沒吸過毒,不過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意思。」
「話說浮士德,你真的是個很有趣的人物。你的心靈脆弱到能夠毫不猶豫地接受『和惡魔簽約』這最大最毒的毒品,同時也兼具甚至讓人覺得怪異的強韌。」
烏利安向我的左耳伸出手,血已止住的撕裂傷隱隱作痛。
「我實在沒想到你會把契約的證明扯下來。你應該不會以為這樣就能讓契約效果減半,或是把你該付的一半義務推給那個叫卡爾的身上吧。」
「我才沒想過那種事。」
我撥開烏利安的手。
「所以你說要用耳環當連絡方式是真的囉?那不過是要時時提醒你有契約在身,讓你難受的裝飾品。就算沒有耳環,我隨時都能替你向那個男的傳話,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因為我想讓他直接接受我的要求,不要多問。」
我老實回答:
「我不希望他問那麼多『要怎麼說服拿破崙』之類麻煩的問題,想說流一點血,或許就能讓他乖乖照我的話去做。」
另外,也是為了麻痺自己因為想救小路的私願,讓卡爾等人奔赴死地的罪惡感。總之,那是需要流點血的場面。
烏利安咯咯笑了起來。
「有趣,真是有趣。所以世界上任何美食都無法與人類的靈魂相比。擁有這般強韌和冷靜的你,現在卻因為無法銷毀這些紙張而發呆的事實,也非常有趣。」惡魔掃視散亂的書桌。
那也沒辦法,我實在下不了手。若是做了將原稿整理串冊塞進抽屜,或是燒毀課本不讓人看見之類的處置,就等於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房間的事實。儘管承不承認,我都一樣回不來了。
我拿起寫到一半的原稿。那是《浮士德》,文章斷在少女被關在教會的情景,下一幕就是我不知如何起筆而向梅菲尋求靈感的魔女之夜。那傢伙當時是怎麼說的?好像是我並非真心希望參加那場夜宴,所以不能帶我去之類的。真是一點也沒錯。太諷刺了,失去梅菲後,我才終於能如願見識地獄,也決定了我無法寫完《浮士德》。如果小路知道不會有完結的一天,一定會很難過吧。她一直很期待我完成這部作品,只要我寫了新段落都會拿去看呢。
我無可自拔地深陷回憶之中。小路和梅菲在床上排排坐,拿走我寫到一半的原稿搶著看的光景。那是我已經失去的,和我即將失去的事物。湧現的熱灼燒我的咽喉深處。不可以,想這些幹什麼。可是回憶停不下來,各種聲光泉湧而出。變成黑狗的梅菲和黑白貓咪們在窗邊陽光下窩在一起打盹,我望著運河上來往的細長舟影推敲韻腳;小路進房裡來,將電子鋼琴接上發電機和擴大器,彈起輕快的D大調鋼琴奏鳴曲。即使旋律、催人睡意的低音同音連奏、引水人的船歌、貓咪們的鼻息都猶然在耳,這一切都已經回不來了。
我睜開不知何時閉上的眼睛,看著被染紅的空蕩房間。沒有音樂或生命的氣息,就連鋼琴也沒了。
鋼琴。
小路買來以後擅自擺在我房間的電子鋼琴。
它上哪兒去了?對,小路請娜奈特保管,以免遭到僧兵破壞。現在放在哪裡呢……當然是娜奈特的工坊吧。搬走鋼琴時,她說了什麼話?真奇怪,為什麼事到如今,我還對電子鋼琴的事耿耿於懷?
當時──
針在血管裡流動般的戰慄感覺刺進腦中。
我下意識地閉起左眼,在一片紅的視野中搜尋烏利安的身影。他不在我所見範圍內,但一定就在附近。
不能讓他看透我的心思,但我也不能不重組思緒。
我坐到書桌前拿起筆,接著我未完的《浮士德》寫下我親眼所見的魔女之夜實境,想以此為掩飾,不讓烏利安看穿我真正的用意。我躲在琢磨情境敘述和韻腳的表層思考下,將湧出記憶縫隙的片段蒐集、篩選,接合成一套完整故事。「你是認真的嗎?」的自問企圖冷卻那股熱意,腦的轉速卻不減反增。我激動得雙眼刺痛,就連簡單的語詞也一再寫錯。這行嗎?這麼荒唐的理由真的行得通嗎?
當然可以。我自問自答。
命運算什麼,失去了又怎麼樣?
我可是浮士德──敘說真實掩蓋事實的魔術師啊。
寫到我帶著鬼火走向布羅肯峰的平緩坡面時,我放下了筆。右眼深處有種烏利安微微晃動的感覺。瞞過他了嗎?我不知道,總之現在必須放手一搏。
於是我奔出公寓,跳上了計程馬車。


我無視史特萊夏鋼琴工坊門口貼的歇業字條直接進門,穿過滿坑滿谷的各式鋼琴間,跑進後頭的木工廠。
娜奈特趴在工作台上,大白天就渾身酒臭。向下一看,三支空酒瓶倒在她腳邊,旁邊是刊載小路處刑消息的報紙,沾滿了灑出的紅酒。
「……嗚嗚……路德維卡……我可愛的路德維卡……」
娜奈特搖頭晃腦地呻吟著,哭腫的眼在酒精催化下紅得誇張,沒注意到我擅闖進去。
「娜奈特!是我,歌德啊!」
我跑上前搖搖她的肩,她才稍微抬頭。視線在我的臉周圍飄晃了一會兒,眼睛才終於對焦。
「歌德老師?」
猛然站起的她身體大幅傾倒,緊攀住上前攙扶的我。
「歌德老師!路德維卡、路德維卡她有老師陪著,怎麼還要上火刑台?我的、嗚嗚嗚、我的路德維卡……」
娜奈特大概是想揪起我的衣領吧,但爛醉的她手腳不聽使喚,怎麼看都是整個人抱著我。
「娜奈特小姐,我是來請妳幫忙的。」
我用雙手捧住她沁透濃濃酒精味的臉說:
「小路請妳保管的鋼琴在哪裡?」
「路德維卡!路德維卡……我不要這樣,路德維卡……」
「拜託妳清醒一點,聽我說啊!小路那架電子鋼琴妳放在哪裡?」
「嗚嗚嗚,嗯呃、呼嗚嗚嗚嗚……路德維卡……鋼琴……我再也聽不到那些可愛的手指彈鋼琴了……」
我死了心,把娜奈特放回椅子上,自個兒來到更後面的倉庫。
我很快就發現了電子鋼琴,擴大器擺在琴腳邊。我跑過去,旋開擴大器背板螺絲。
卸下背板時,我心中充滿了祈禱,即使我不信奉任何神祇。
裡頭有四支橢圓形的玻璃真空管直立並排,我小心翼翼地拆下其中一支。
「……怎、怎麼了……老師拿那種東西要做什麼?」
我向聲音來源轉頭,只見娜奈特軟趴趴地靠在倉庫門邊。看她戴上了眼鏡,應該是醉意消了一點吧。
「抱歉,我自己動手了。我現在沒時間解釋,不過──」
我用布裹住真空管塞進口袋並起身,然後走到娜奈特面前,用雙手按著她的肩說:
「我絕對會救回小路。」
眼鏡鏡片另一頭堆在眼中的淚水應聲晃盪。


「你拿那個幹什麼?」
離開工坊時,烏利安微微出現在我的視野右端,看著塞了真空管而鼓起的口袋問。知道他沒發覺我的用意,讓我放了點心。
……不行,還很難說。他是個惡魔,或許早就看穿我的企圖,只是裝做不知情,打算事後嘲笑我無謂的努力。
儘管如此,我還是得繼續裝下去。
「我需要這個來救小路,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哦?」
烏利安的聲音裡明顯充滿好奇。
我的掩飾不僅是為了「不想讓惡魔發現」這麼一個簡單的理由,也是為了另一個模糊的不安──害怕一旦說出口,我的計畫可能就會因此失敗,化為泡影。
「那好吧,我就不追究了。」烏利安隱笑著說:「你是第一個讓我這麼愉快的契約者。一想到你的靈魂就要成為我永遠的玩物,我就好期待明天的到來啊。」
我用掌底用力壓住右眼皮,讓烏利安閉上嘴。祈求明天別來這種事對我而言,這還是生平第一次。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幕


艾福特是個充滿紅色屋頂、美麗優雅的城市。我住在威瑪時常來這裡走走,對這裡相當熟悉。幸好火車到站時天色已昏沉,否則用惡魔染紅的右眼觀看如此充滿回憶的景物,感覺一定不怎麼好。
車站外的廣場停了成列馬車,兩道人影下了其中一輛馬車就向我跑來。他們的臉都深罩在披風兜帽底下,但一經過街燈底下,我就認出了他們。
「公爵!」我也跑上前去。
「沃爾夫岡,好久不見啦!」
中段渾圓的男子掀開兜帽,露出一張頂著卷髮的油亮面容。
「久疏問候。」我也握手回禮。他是威瑪公爵卡爾.奧古斯特,過去歌德參與政務時的君主兼好友,跟著他的另一個人多半是隨從吧。
「你沒時間了吧。拿破崙正在市政廳和諸侯個人談話,快上車。」
奧古斯特公爵用下巴示意背後的馬車。
「沒想到公爵會親自跑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一起上了馬車後,我過意不去地致歉。
離開維也納前,我曾致電奧古斯特公爵。由於需要一點門路,好讓我在抵達艾福特後能以最快速度會見拿破崙,便請老朋友幫這個忙。但想不到他居然親自到站接送。
「雖然我不清楚你是為了什麼,總歸是需要保密的事吧。」
公爵壓低聲音說:
「所以知道你來艾福特的人當然是愈少愈好,我就自己來了。」
「……公爵……真是太感激您了。」
儘管這一陣子全無往來,但公爵依然是過去那位照顧我的好君主、好朋友,我感動得眼眶都濕了。
「你應該也知道,我現在是拿破崙的屬下。」
奧古斯特公爵面帶愁容地說。他所統治的薩克森公國如今是萊茵邦聯的一員,由神聖羅馬帝國權威掃地後絕望地與其切割的德意志眾邦國所組成──說好聽一點是如此,但實情不過是法國的附庸國。
「我現在凡事都得小心,不能讓人質疑我對拿破崙有敵意。無論你待會兒想做什麼……我頂多只能幫你帶這條路了。」
「我都明白。」
我急忙回答。
「光是這樣就非常足夠了。再說我也不是來做什麼危險的事,只是想和拿破崙談談而已。」
奧古斯特公爵的視線打量過我的表情後問:
「聽說你和那個魔王打過幾次交道是吧?」
「是、是啊。」
「你不怕他嗎?」公爵搓著自己的上臂說道:「我──和他面對面那時,嚇得毛骨悚然。原因我說不上來……不是強悍或權力那種層次的問題……」
我能理解他的意思,稍稍點了頭。
「怕當然會怕,可是怎麼說呢……用魔王稱呼他似乎太誇張了點。」
見到有人站在無底洞邊會心裡發毛,不敢接近。我對拿破崙的恐懼就類似這種感覺。
「嗯。的確,是有這種感覺。沃爾夫岡你不愧是個詩人啊……」
公爵點了兩三次頭又說:
「但這麼說來,這要比單純只是暴虐的魔王可怕多了吧?」
「……是的。」
可是,我還是得見他一面。就算空著手來,也要讓他聽進我的話才行。
「只怕你有幾條命都不夠用啊。」
馬車在公爵這麼說時猛然急停,馬匹揚蹄嘶鳴。公爵嚇得站起,我也開門探向車外查看發生了什麼事。
艾福特市政廳的雄偉剪影聳立在一街塊前的右側,各樓層都怕人看不見似的高掛法國三色旗。「還離那麼遠,為什麼停下來了!」即使公爵如此怒罵,車夫也只是惶恐地回頭看我。
擋在路中央的是一隊士兵。從別上羽毛的軍帽和金穗肩章來看,大概是法軍的近衛兵。正中央的一人走上前來瞪著我說:
「您是沃爾夫岡.歌德閣下吧,陛下正在等您。」
我睜圓了眼,身旁的奧古斯特公爵也嚇了一跳。他知道我要來?
「抱歉,請公爵閣下在此留步。」
近衛隊長的口氣不容任何異議。於是我下了車,臨走前只和奧古斯特公爵對看一眼,什麼也沒多說。


我在艾福特市政廳最頂樓的辦公室和拿破崙再次見面了。
他坐在背向大窗的辦公椅上,在帶我進門的近衛兵離開前都只是默默地瞪著我,直到關門聲響起才總算站起。
那身樸素的軍服凸顯出他經過千錘百鍊的體格;鋼灰色的頭髮和黯淡無光的眼睛,以及有如玻璃漿製成的工整瘦臉,讓我感到他真的一點也沒變老。
拿破崙開口:
「你還是人類吧?」
不知為何,強烈的既視感震撼了我。我聽過這句話──我心想。這句話已經向我投來無數次,且全是來自這個男人。
「在失去、交易了那麼多次以後,你還是人類吧?」
我全身緊繃地回瞪拿破崙。我為什麼聽過這句話,為什麼會清楚記得這個場面?
拿破崙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繞過辦公桌來到我身旁。
「原本應該是今天的。」他說了:「你和我──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和拿破崙第一次見面,原該是今天。」
我恍然大悟。
這男人一再重複著相同的歷史。時光將在他死於聖赫勒拿島時回溯,帶著所有記憶回到過去,重蹈拿破崙.波拿巴充滿光榮、霸道和污辱的生涯。其過程中也包含了結識歌德。
原本今天是他們邂逅的日子,所以他才會事先知道我要來艾福特嗎?
「歌德藉魔力返老還童,或是如此深入我的戰鬥,這些至今從沒發生過,都是這一輪才有的事。事到如今,我對你依然無從計測。」
拿破崙倚著桌緣仔細打量我全身上下。
「也不知道你是敵人還是其他立場。若你只是把靈魂賣給惡魔、藉憎惡化為惡鬼攻擊我,那就簡單多了……可是你還是個人類。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實在不懂。」
「我是來請你幫忙的。」
我無視拿破崙的抽象言詞如此直言。時間不多了。
「請你立刻釋放法軍監禁的教宗……不對,不需要釋放,只要安排他聯絡梵蒂岡就行了。」
死氣沉沉的視線橫掃過我的軀體。
「……你憑什麼認為我會接受你的要求?」
他的回答在某方面使我鬆了口氣。這反應十分正常,看來我們能繼續對話。
「因為我有一些會吸引你的籌碼。」
我下意識地背起手,也許是不想讓他發現我掌中汗水淋漓吧。拿破崙瞇起眼說道:
「我應該說過了,你還不懂嗎?我要的不是一般人會追求的東西,無論弄來多少惡魔的力量,你也討不來的。」
「我當然懂。」我先簡短回答,伸舌潤脣後再說:「你想脫離這個迴圈吧?」
「你是說你辦得到嗎?」
「我辦得到。」
拿破崙的視線彷彿要刺破我的胸、折斷肋骨、直接接觸心臟般探尋我的真意。我將淤積在喉嚨的氣順著言語一併吐出:
「我……得到了某件聖遺物的使用權。」
室溫似乎產生些微的改變。拿破崙的視線摻雜著驚疑,使我感到壓迫感稍稍減輕。我回想起奧地利皇帝法蘭茲陛下在地下墓穴向我展示聖槍時見到的銀光。使用權當然是誇大,陛下只是姑且讓我看看而已,可是現在不容許我選擇隱晦的詞。
「你的妹妹波麗娜.波拿巴告訴過我,說帶你來到這世界的惡魔並不是她。」
「那又怎麼樣?」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殺了那個惡魔。」
這句話確實讓拿破崙沒有表情的臉上激起了漣漪。我吞了唾液壓下咽喉的刺痛,繼續說道:
「只要消滅他,就應該能放你離開這個怪異的世界。這就是我能提供的籌碼。」
接下來好一陣子,沉默充斥在我們之間。我將這視為一個好預兆。他考慮了,光是這樣就算是進步。
「我很懷疑。」
經過一段令人開始不安的時間,拿破崙終於開口:
「殺了守護惡魔就能放我離開這個世界?那你怎麼說?帶你來的惡魔都被梵蒂岡的人殺了,你也沒得到解放啊。」
後腦杓突然一陣火熱。
「梅菲她……!」
才沒死。「在這裡宣洩那種情緒也沒用」的想法奇蹟似的阻止了我,讓我即時甩頭抖落接下來的話。現在要專注在說服拿破崙這件事上,說的是謊言或臆測都無妨,有多少說多少。
「……沒錯,殺了你的惡魔看來是不會造成立即性的影響,但應該能切斷輪迴。之後你就算死了,也沒有惡魔會把你送回過去,到時候就解脫了。」
「就一個毫無根據的推測而言,倒是挺有趣的。」
但拿破崙的語氣裡就連嘲笑的意思也沒有。
「可是你沒有證據。難道死了就回溯過去的機制,就不會是獨立在惡魔之外運行的嗎?那樣的話不只是我的命運不會因為惡魔的死而改變,就連能停止這機制的惡魔也沒了,反而確定我將永遠離不開地獄……這不是不可能。」
「可──可是……!」
可是你也沒有證據這麼說啊。我雖想這麼說,但說了又能怎樣。假如他推論正確,那麼守護惡魔的死將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他不可能用這麼危險的賭注交換教宗。
「再說,做什麼都是白費力氣。」
「……咦?」
「不管是你還是誰,都殺不了那種東西。」
我注視著拿破崙的臉。他的眉宇之間首度顯露出如此的挫折感。
「你是……什麼意思?」
「就是那個意思。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戰勝那種東西……你知道我這段人生已經重複幾次了嗎?我當然也想過殺了惡魔來切斷我的輪迴,可是沒用的,沒人殺得了那種東西。」
「惡魔──確實擁有人類遠不及的強大力量,但只要用上聖遺物──」
「不是那種問題。」
拿破崙一口就打斷我的話,且脣角微微彎起。他是在笑嗎?
「試過就知道了。到時候你自己也不會想再說這些夢話吧。」
試什麼……?
我開始聽見自己的虛勢崩垮的聲音。他是要在這裡叫出守護惡魔嗎?我剛說的一切全是大話,根本沒做好與惡魔對質的準備或覺悟。
「西蒙,可以進來了。」
聽拿破崙這麼說,我全身都僵了。
「我已經在這兒了。」
突如其來的答覆使我錯愕地看向辦公桌。
他在那裡多久了?有個白髮略長的男子蹺著腳深坐在辦公椅上,面容憂鬱地一手翻閱腿上厚重的書,單眼鏡掛著金鎖鏈,臉上沒有皺紋,五官較偏女性化,但一點也不覺得年輕,有如不少藝術家或學者等離群索居的人物那樣,年齡難以猜測。
「你都聽見了嗎,西蒙?」拿破崙嘆息道。
「是的,聽了十之八九吧。浮士德提及聖遺物時,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忍住沒笑出來呢。」
名叫西蒙的男子以柔軟清澈的聲音回答。他一點也不像惡魔,梅菲、薩米爾、波麗娜.波拿巴或華德斯坦伯爵……我至今面對過的諸多惡魔共有的那種彷彿能扭曲周圍空氣般的壓迫感,在他身上絲毫感受不到。
他就是拿破崙的守護惡魔?我來回看了看他們。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相比之下,拿破崙還比他更像惡魔一萬倍。
忽然間,我的右眼痛徹心扉,使我呻吟著縮起頭。染紅的視野邊緣出現一個高大的黑影。
「浮士德,那傢伙很危險,憑你是無法跟他鬥的。」
烏利安扭曲至極的聲音刺上鼓膜,我的四肢顫抖不已。在布羅肯峰頂狂舞的火舌、飛雪和黑暗溢出我的右眼,在辦公室中肆虐;西蒙雪白的頭髮、披肩和桌上的文件四散紛飛,天花板的吊燈也吱軋作響。我以手掌用力按壓右眼,試圖阻止這一切。
這時,西蒙緩緩站起。
他下一個行動實在是非常怪異。他將桌上的墨壺、紙鎮、筆筒、堆高的書等小東西各移動一點點,然後拿起水壺,在桌面上倒出幾個小水灘。
那是在──做什麼?
他接著又坐回椅子上,整個背深深貼上椅背。就在這瞬間,某種巨物從天花板──鎖鏈斷裂的吊燈──掉下來砸中桌緣。急忙向後跳開的我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幾根蠟燭從吊燈跳向桌面,但無一例外地全都落在他事先滴好的水上。小小的火苗接連熄滅,產生幾絲白煙。
我的喉嚨跟著吐出乾枯的氣息。
西蒙悠然起身,以不像是剛有吊燈摔在鼻尖前的從容態度向桌面伸手,從被壓碎的吊燈殘骸間取出毫髮無傷的墨壺和紙鎮等物,看得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從魔女之夜噴流而出的魔性之風已在不覺之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充斥整座辦公室的寂靜。一會兒後,牆邊的拿破崙不悅地嘀咕:
「……西蒙,既然知道會掉下來,你應該先處理吊燈本身吧。」
「那麼費力的事,我才不想做。」
西蒙慵懶地這麼說,並繼續看放在他腿上的書。
「滅了火就能保住文件,之後只要買新的吊燈和辦公桌就行了吧。」
即使到現在,我依然無法呼吸。
那個男人預知了吊燈的掉落。不對,那是不難預測的事,問題是他還稍微調整了墨壺和紙鎮的位置,沒讓吊燈壓毀。難道他連掉落角度,甚至所有蠟燭的散落位置都能預知?
是巧合。我幾乎要這麼哄騙自己。
但這時西蒙的視線離開書面,對我微笑。
「浮士德,你這麼想──只不過是暴露你的無知喔。」
我抽了一口氣。血液流動聲在腦中迴響,支配我半邊視覺的魔女之夜的赤紅,顯示了那男子的另一種面目,使我喉管為之凍結。我看見的已與人形扯不上關係,只是一團難以言喻、不停蠢動的黑暗。
我終於都明白了。
這男人當然知道吊燈會墜落。會發生什麼事,他都能清楚掌握。他事先滴水以熄滅燭火並不是因為懶惰,而是為了展示他的力量、為了嘲笑我。那是一段做作、無聊但又極具效果的小短劇,讓我到現在都啞口無言。
「浮士德,我們先撤退,他不是贏得了的對手。他可是──」
烏利安繼續對我沙啞地耳語:
「──『命運』本身啊。」
西蒙。
我極力翻找歌德的知識,然後確信。他是親近拿破崙的數學、物理學兼天文學家,名叫皮耶爾-西蒙──
「……拉普拉斯。」
聽見這名字溜出我的脣間,他滿足地笑道:
「連歌德閣下也聽說過我的姓名,真是榮幸之至啊。」
他可是命運本身啊。烏利安充滿畏懼的言語在我腦中空虛地盤旋。
皮耶爾-西蒙.拉普拉斯,就連出生於二十一世紀的我的知識當中也包含這名字。他在數學及物理學方面都留下了稀世功績,但他最為知名的是他所提倡的「決定論」世界觀。內容大致是這樣的──
假如某一智慧體知道某一瞬間全宇宙所有物質的位置及動量,便能循著物理法則,透過數學計算確實預知未來。
這假設引起後人的無限想像,最後不知是誰開始的,眾人漸漸地將這智慧體稱為──
──「拉普拉斯的惡魔」。
我的視野開始充血、閃爍紅光。烏利安仍對我不停說話,從右側痛擊我的意識。
「哎呀,烏利安將軍,不需要這麼緊張嘛。」
西蒙──惡魔拉普拉斯以極端沉穩的語氣說:
「你的主人浮士德並不是我的敵人。無論是嘲笑還是實際上的意思都是。」
「……或許吧。」烏利安低吟:「想不到跟隨拿破崙的竟然是你這樣的角色。我不會讓你在我品嘗主人浮士德的靈魂前傷到他一根寒毛,就連萬分之一的機率也不給。」
「能受烏利安將軍如此重視,感覺倒也不壞啊。呵呵,命運本身是吧,的確是如此。」
拉普拉斯的視線移向我,使我喉頭一抽。
「浮士德你曾和貝多芬有過一段有趣的議論吧,說命運只是單純的預測而已。看樣子,那個女孩雖然算不上聰明絕頂,但擁有能夠看穿事物本質的洞察力呢。的確,命運不過是精準度高到極限的預測罷了。」
精準度高到極限的預測──假如那就是惡魔拉普拉斯的力量。
我朝拿破崙瞄了一眼,他仍舊面無表情地瞪視著我。
「所以我說你是白費力氣。」
拿破崙冷冷地說道。沒人勝得了拉普拉斯,任何未來都會被他預見、扭轉。拿破崙是這個意思嗎?他的絕望直接傳了過來,讓我嘗到同樣的滋味。
「而且浮士德,你對命運所謂何物還不甚了解。」
拉普拉斯自得其樂地笑著說:
「貝多芬也說過如果能完全預知命運,人就有辦法改變,那命運也不再是命運了,對吧?」
他為何連我和小路之間的對話都知道?這樣的疑問連我的意識表層也沒能觸及,因為他可是近乎全知的怪物啊。不過更讓我驚懼的是下一句話。
「不懂命運的人才會有那種天真的誤解。就讓我告訴你,當人們真正得知自己的命運時會作何反應吧。」
拉普拉斯彷彿以舌尖轉弄我的心臟似的說:
「──會試圖順從喔。」
不懂他言下之意的我恍惚地注視了他玻璃藝品般的臉龐好一陣子。會試圖順從?
「你就是很好的例子。」拉普拉斯指著我說。那細長的指尖彷彿貫穿了我的肺腑,使我不由得按著胸口後退一步。
「我……例子?為什麼……?」
我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從胸口開的洞流出來似的。
「烏利安將軍不是讓你看過貝多芬即將被燒死的命運嗎?」
「那又……怎麼樣?」
我一邊回嘴一邊為換氣而喘息。太詭異了,拉普拉斯的話滲進我的皮膚,幾乎融入我體內。
「你是看到了命運才會來到這艾福特,為的就是實現命運。」
我凝視拉普拉斯的嘴搖頭。為了實現命運?我是為了讓小路死才來的?他到底在說什麼?
「計劃逮捕貝多芬的人就是我。」
拿破崙的話從旁狠狠揍了我一拳。我錯愕得兩腿發軟,差點跌坐在地毯上。
「梵蒂岡應該還沒察覺,不過幽禁教宗、阻卻外聯,煽動宗教法庭強行採取異端審問,都是我的意思。」
「……什──」
我將不成聲的氣團推出咽喉,自責的情緒急湧不止。這並不是猜不到的事,拿破崙從一開始就警戒著小路,害怕她的音樂會催生某些科技,總有一天會危害到自己的生命。可是──
「有、有必要利用教會嗎!」
「假如借梵蒂岡的刀宣布公開處刑的消息,躲在暗地裡行動的俄羅斯或許會露點馬腳。這就是拿破崙陛下的計策。」
拉普拉斯悠哉地翻著書頁訕笑。俄羅斯?記得俄羅斯曾透過梅智企圖利用小路,拿破崙是從中嗅到了危險,想以小路為餌引誘他們嗎……?
「不過,看樣子亞歷山大陛下比想像中更為慎重呢。抑或是,他已經不需要貝多芬了……總之這餌釣中的就只有你浮士德一個。真是浪費了不少時間呢,我親愛的陛下。」
「閉嘴。」
拿破崙表情苦悶地放下聽筒。我瞪大了眼。他是什麼時候打電話的?打去哪裡?
「再浪費時間也到此為止。那個女的很快就不是問題了。」
當然是打給他在梵蒂岡安插的手下下指示啊。他知道我要阻止這一切,故意提早了小路的刑期。拉普拉斯的笑容、話語都沾黏在我赤紅混濁的意識上。預知了命運的人會試圖順從。
我來到艾福特不僅一點幫助也沒有──還因為我的出現……而加速了……加速了小路上火刑台的命運──
「烏利安!」
呼喚他的同時,右眼噴湧出的如焰飛雪化為激流包圍了我,魔女之夜膨脹的空氣急速侵蝕現世。夜的黑、雪的白和灼燒眼睛的火紅,瞬時掩蓋了拿破崙和拉普拉斯的身影。
「飛到梵蒂岡去,趕快!」
「無謂的掙扎……」
烏利安在高捲的漆黑風中說道:
「不過,你就儘管燃燒魔力,用吞噬全世界之勢散布魔女之夜吧!」
身體接著浮起,投入黑暗之中。我捏住耳環,用指尖感受它彷彿與我化為一體的脈動大喊:
「卡爾!我失敗了!請立刻突擊!」
聲音化為迸射的電光,在黑暗中繪出複雜的幾何圖案飛散而去。我自己的身體則分解成千千萬萬顆漆黑粒子,渦漩著織入風中,竄上沒有星光的魔界天空。
遙遠眼下魔女們有如哀號的不協和音合唱,入耳後瞬即遠去。
──風息星兒逃……
──哀月把臉罩……
──魔音繚繞起,星火億飛耀!



聖彼得大教堂潔白的大圓頂浮現在暗雲低垂的夜空中,彷彿是代替天上失色的月亮輝映光芒的地上的月亮。面對正東的教堂展開列柱的雙臂,溫柔環抱橢圓形的門前廣場。
立於教堂正面與列柱廊的聖人像,被下方火光燒得臉上滿布跳著詭異舞蹈的陰影。廣場上可見數百道手持火炬的人影在中央的方尖碑周邊接力搬運、堆積著些什麼。
我們在隔了一段距離的石板坡上觀察著廣場的狀況。
永恆之都羅馬──由其中心地向西越過台伯河,有個歷史悠久的地帶。其中城牆圍起的一角──教宗聖殿梵蒂岡,就要迎接不眠的夜晚。
「這裡是我等力量無法突破的聖地。」
烏利安不甘地對我耳語。
「雖然只要踏進一步,我們就能褻瀆那裡每個角落,占為己有;但那裡總歸是他們的大本營,根本接近不了,所以才會選那裡當刑場吧……」
我快步前進之餘點頭回應。發覺夜深後仍不安寧的羅馬居民們三三兩兩地上了街,不解地觀望擠滿火炬的聖彼得大教堂,我則是在圍觀人群的夾縫間儘快地跑。
「這樣就夠近了,烏利安。」
我為了掩飾自己急促的心跳刻意說出口。
「我們趕上了。那些人還在堆柴。」
魔女之夜連接了相隔約有一千公里的艾福特和羅馬,移動時間應該只有幾分鐘。釋放魔力的餘波使我的右眼仍陣陣抽痛且流著血淚,頭髮也在整段路上被飛雪吹得結凍。
我趕上了。相信是趕上了,火還沒點燃。啊啊,有根木柱高豎在聖彼得廣場的方尖碑前,底下滿是逐漸堆高的薪柴,還似乎能看見幾撮隨夜風飄動的紅髮在教士群的黑色法袍間錯動。我趕得上,相信我一定趕得上。不抱信仰的我現在也只能如此祈禱。
「一旦過了城牆,魔女之夜就幫不上忙了,僧兵很快就會圍捕你這個無力的作家。你不會不懂吧?」
烏利安在切削耳廓的夜風中說道。我當然懂。喉舌枯乾的我不作聲地回答。但我非去不可。
「結果事情就是拉普拉斯說的那樣嗎?無論你怎麼想,都會把命運推向現實啊。」
我將親眼見證小路死於火刑的情境──那樣的未來,是當時烏利安向我展示的結局。拉普拉斯嘲笑我,說人類的意志也將遭到命運吞噬。而現在輪到你也來笑我了嗎?烏利安。
「無謂的堅持。你搞不好會死得比那女孩還快呢。從屍體帶走的靈魂味道可就差多了……」
少廢話。無謂的堅持?一點也沒錯。我等等要做的,是至今種種謊言、矯飾或詐術都完全無法相比的最低俗鬧劇,你就乖乖閉嘴一旁看著吧。
我感到惡魔的氣息忽而遠離。是因為接近了聖彼得廣場的緣故。右眼不再疼痛,紅幕淡去、視野復明。梵蒂岡充滿虔誠信仰的空氣將魔物拒絕在外。
尖銳的現實感直逼而來。取代眼中炙熱的,是腳蹬鋪石的痛和關節的慘叫。
「怎麼了?」「火刑?」「不是明天嗎?」
「已經開始了?」「喂,我們去看看。」
市民一張張嘴巴說著諸如此類的話,在廣場火光的吸引下陸續湧過寬廣的街道。我擠開圍觀群眾的背不斷前進,前方祭司們開始齊聲低詠,數百火炬朝天高舉,灼燒夜空。
眼前豁然開朗。我踏進了廣場之中。列柱廊向左右大展雙翼,彼端融入黑夜,無法看清。這廣場是如此寬闊,彷彿身處再無阻卻的白色沙漠。但鐘聲、祭司們的唱和與火炬爆裂聲將我拉回現實、不留一點餘韻地刮除淺滲肌膚的魔女之夜,讓我深深體認自己形同赤身裸體。
注意到耳環的脈動消失後,我才又想起卡爾。我的任性和失敗說不定會害他們白白犧牲。他們已經攻進了薩沃納的法軍基地吧,就算能抵達教宗所在,若是無法脫身──
我甩甩頭。別想這些,現在別想其他事。
於是我抬頭大叫:
「──小路!」
架設在方尖碑前的火刑台──一根木柱矗立於規模誇張的薪柴底座正中央──縛於其上的少女身影清晰地映入我眼中。小路似乎沒聽見我的聲音,仍低著頭,臉藏在豐厚的紅髮裡。
然而祭司們確實聽見了。許多火把劃出粗暴的圓,一列不祥的黑頭巾直奔而來。
「咿嘻!」
「咿嘻嘻嘻嘻嘻嘻!」
頭巾中不時滲出不知是笑聲還是磨牙聲的聲響。
「歌德!」「愚蠢的東西,竟敢私闖聖地!」
「審判、審判!接受審判!」「活剝他、讓主的威光淨化他每一根骨頭!」
即使宗教法庭的僧兵手持武器奔來,我仍是不逃也不抵抗,被打倒在地、剝去外套,頭也被踩了好幾下。熾鐵味充斥在鼻腔深處阻塞呼吸,血和胃液抹髒了廣場的鋪石。
「你的妖術在這聖地是起不了作用的!」
「你那個靠山惡魔早就被我們消滅啦!」
「站起來,你這汙穢的叛教徒!」
一人揪住我的頭髮將我扯離地面,另一個將我的手扭到背後,痛得我呻吟弓身。我就這麼被拖過石板地、穿過左右分開的祭司的隊列,來到火刑台前。
「──YUKI!」
懷念的聲音從天飄降。我勉強睜開腫起的眼睛望向聲音來源,看見堆高的薪柴上以鎖鏈纏於木柱的少女。我頓時寒毛倒豎,她衣物的裂口、鎖鏈壓迫皮膚的角度、被血黏在臉上的髮絲,都和那時烏利安向我展示的霧中影像分毫不差。
「……小路……」
我想對她笑,但嘴脣幾乎動不了。
「你、你幹嘛到這裡來啊,笨蛋!」
小路扭身扯鏈大罵。
「連你也白白送死不就什麼都完了嗎?死腦筋!笨蛋!南瓜頭!」
淚水逐漸淹沒了她的罵聲。這時一支火炬從旁伸來,在她胸口用力一頂。
「──呃啊!」
小路頓時一昏,頭重重垂下。火雖沒燒上她的衣服或頭髮,卻在鎖骨一帶燻出一片明顯的黑。試圖嘶吼些什麼的我也被從旁揍倒,整張臉貼上地面的石板。
一道輕細的腳步聲接近。
「吵死人了。早知道就再多教訓她一點,讓她再也開不了口。」
然後是老邁的說話聲,朱紅色衣襬在視野邊角掠過。我忍痛轉頭向上看去,見到了一名身穿紅袍、體態圓潤的老人站在火刑台邊。那老主教朝我一瞥,視線接著轉到無力地被綁在木柱上的小路。
「她可是魔女啊,下手別客氣。」
周邊僧兵接連深深鞠躬。我這才發現那是樞機主教,宗教法庭恐怕就是聽命於他。
「樞機主教,這是沃爾夫岡.歌德帶來的東西。」
剛才一直在搜我身的一名祭司來到主教面前,呈上一支小玻璃管。樞機主教看了從我口袋沒收的真空管一眼,皺起沒有毛的眉頭說:
「那是什麼東西?」
「我也不知道,多半是某種機械零件……」
「檢驗之後,沒發現任何特殊力量。」
「那當然。這裡可是梵蒂岡,低賤的魔術是進不來的。」
樞機主教轉向我蹲下說:
「你不會真的什麼也不準備就一個人闖進來吧,是誘餌還是什麼嗎?這魔女的背後一定有隻操弄陰謀的魔手,那些人不會不來救她的,快給我從實招來。」
「……想太多,只有我一個。」
樞機主教一起身就往我後腦杓用力一踩。我頓時眼冒金星,劇痛隨後而至,某種溫熱的物體沾濕我的鼻脣。
「──YUKI!」小路悲痛的吶喊也彷彿好遠好遠。
「還是別裝了吧,叛教徒歌德。」
樞機主教冰冷的聲音從後腦杓落下。
「服侍你的惡魔已經被我們消滅,就算你能找來其他惡魔,這梵蒂岡可是至聖之地,在主無窮盡的聖光前沒有魔力作祟的餘地……如此一來,你只能依賴兵力或機械了。」
樞機主教的腳擰轉起來,把我的臉壓在鋪石上不放。
「別看扁宗教法庭了。我們早就知道有人企圖把貝多芬的邪惡音樂投入軍事用途,想威脅教會的威光。」
我緊咬著牙強忍痛苦。把小路的音樂投入軍事用途?梅智想做的恐怕就是這麼回事。想必拿破崙就是藉散布不完整的情資來引起教會對小路的猜疑,驅使宗教法庭採取強硬手段。
「還不快說,在你背後的是什麼人?是奧地利,還是你和拿破崙表面裝作敵對,其實私底下是一夥的?」
「……你們得到的情報都是拿破崙的陷阱。」
我斷斷續續地說。
「你們都被拿破崙利用了啊。」
「胡說八道!」
樞機主教狠狠踹了我的頭。那瞬間,我還以為自己的脖子會就這麼被扯斷了。
「有種就再欺負YUKI試試看啊,我一定會詛咒你們一輩子!」
小路氣憤地哭叫。
「事到如今還想耍詐,少笑死人了!」樞機主教疾聲唾罵。真是白費脣舌──我不禁自嘲。畢竟企圖將小路的音樂投入軍事用途的人確實存在,宗教法庭也確信自己掌握事實,絲毫不認為自己是遭到假情報操弄。
「樞機主教,不如也讓歌德嘗嘗火烤的滋味,看他招是不招。」
一名祭司如此說道。
「和YUKI沒關係吧!」小路悲痛地喊得破音了。「你們想殺的是我、不就是我嗎!給我把YUKI放了!」
火炬再度戳向小路的腹側,使她劈頭散髮地慘叫。瘀黑的憤怒在我肚子裡打轉。我要殺光你們,讓你們粉身碎骨。我幾乎要咬出血地緊咬嘴脣強壓激憤,讓憤怒接管身體一點意義也沒有。快動腦,找出語言的缺縫;找出突破口。
「我才沒什麼能招的。」
我含著血重申己意。
「我說過我是自己一個人來的。我可是魔術師,一個人要對付你們這些迷信的臭教士也綽綽有餘!」
「我倒要看看你在火刑台上能囂張到幾時。」
樞機主教猥瑣地露齒而笑。
「死到臨頭還嘴硬的罪人多得數不清;可是火焰一燒融腳底的皮,不管是誰,全都會屁滾尿流地哭著求饒,沒有一個例外……」
避不開的的恐懼湧上了我的全身。
僧兵從左右抓著我的手拉我起身,拖上火刑台,把我和小路背對背綁在一起。眼看著他們在我腳下的柴堆灑油,被乾血阻塞的鼻腔卻一點油味也聞不出來。
「YUKI、笨蛋,為什麼,笨蛋……」
背後傳來小路的啜泣聲。終於把事情弄到這種地步了。我裝模作樣地確認全身的痛楚、抽搐和恐懼。失敗了,要悲慘地哭叫著痛苦而死了。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
才沒有。我已經只剩下言語了。
「叛教徒歌德,感謝主的慈悲吧。」
樞機主教將真空管扔到我腳下說:
「我們替你消滅了你的惡魔。就算你燒死在這裡,至少一時半刻,你的靈魂不會落入惡魔手中……咯、咯,不過無論如何,你都逃不過下地獄的命運。」
我閉上眼,試圖感受那微小寧靜的力量在胸中渦漩。
現在,我只剩下這個了。
接著我兩眼一睜,編織出言語:
「梅菲還活著。你們這種人是不可能殺得了她的。」
樞機主教表情微微僵住。多半是我的語氣極為堅定的緣故。
「她根本就沒死,只是你們沒看出來而已。」
「這樣拖延時間也太囉唆了吧。」樞機主教訕笑道:「還活著?沒看出來?我看不願意承認惡魔在自己眼前消散的你,才是睜眼說瞎話吧。」
「梅菲的確是消散了。可是你自己想想,你們要對我開槍的時候,出來保護我的梅菲少了一隻手臂和半顆頭……不是嗎?」
我開始有點感覺空氣的密度有所改變。儘管祭司們整顆頭都罩在頭巾底下看不太清楚,我仍能感受到他們的注視,也似乎能聽見樞機主教吞口水的聲音。我扯動被鎖鏈緊捆的雙手,五指張開、握起、再張開,有如在聚集些什麼。
「那又……怎麼樣?」
某個祭司壓低聲音反問。我強擠出笑聲,繼續說道:
「當時我以為梅菲是替我擋了那幾槍,頭和左手才會被你們轟掉,而你們也是這麼想的吧?可是錯了,才不是那樣。因為你們第一輪射擊用的只是聖銀彈,還沒換上聖遺物彈,所以根本傷不了惡魔。」
我感到四處傳來抽氣聲。
「……YUKI?你在……說什麼?」
背對著我的小路盡全力轉過頭來,在我耳邊吐出疑惑的低語。我沒有理會,接著再說:
「所以那並不是槍傷,純粹是梅菲把她部分身體移走的痕跡。」
「……你到底想說什麼?」樞機主教以不悅至極的聲音問道,我則是拚命佯裝無所畏懼地拉高音量。
「我們和波麗娜.波拿巴的戰鬥也在你們監視之下吧。那你們不會不知道,惡魔能夠割離部分身體,像另一個生物一樣分別行動。你們那時候開槍轟爛打散的並不是梅菲的全部,還有一部分留了下來。」
喧囂開始在火炬間擴散開來。
「你打算胡扯到底嗎?」
樞機主教擦去雙下巴上堆積的汗水說:
「就算你說的都是事實又怎麼樣?留下來的部分也應該逃回地獄了吧,完全幫不了你。」
「她就在這裡。」
我的聲音鏗然迴盪在冰涼的夜裡。
「我很清楚,梅菲就在這裡。」
祭司們彼此互看,樞機主教抖動肚皮歪脣尖笑。
「愚蠢,何其愚蠢!我不是說過,惡魔無法進入這聖域了嗎?而且從你身上和你帶來的東西,我們也檢驗不出一絲魔力!你的大話在主的威光面前,簡直比海市蜃樓還要虛幻啊!」
「YUKI,不要再說了!」小路在我耳邊哭喊:「別管我了,你和這件事無關,快說你和我的罪狀一點關係也沒有啊!否則連你也──」
「我最早覺得事情不對勁,是在娜奈特來搬鋼琴的時候。」
我打斷小路的話,她的困惑跟著汩汩傳進我的背。
「……娜奈特?你、你在說什麼啊?」
「我現在終於明白當時是覺得哪裡奇怪了。娜奈特她跟我說──」
──「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女惡魔也會保護她吧?」
她不可能說這種話。娜奈特遇上梅菲、和她簽約的過去已經改寫,應該不認識梅菲。
那她為何會認識呢?合理的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梅菲又接觸娜奈特了。為了什麼?
「仔細想想,小路要把鋼琴交給娜奈特保管本身也是一件怪事。在那麼緊迫的狀況下,還擔心鋼琴做什麼?」
「你到底……到底都在胡說些什麼啊?」
小路的聲音逐漸變得沙啞,能感到黏泥般的困惑團團裹住了她。
「我現在也知道那是為什麼了。娜奈特在慌亂之中隨口提議的,想不到就是真相。『把路德維卡藏在鋼琴裡,偷偷送出這間公寓』──確實就是如此。梅菲早就和她過去對娜奈特所做的一樣,瞞著我把小路封入停滯空間、變成真空管藏進電子鋼琴,避開梵蒂岡的監視運出了公寓。這都是為了保護小路。」
四周寂靜無聲。數百支火炬的爆裂聲,現在就連深夜湖面漂搖的一道道小水波也比不上。我的話語化作菌絲,在周遭空間深深紮根,奪去了每一道呼吸。在場所有人沒有一個聽得懂我在說些什麼吧。那也無妨,因為我說話的對象不是人類,而是難以動搖的事實、已然確立的世界本身,也就是「命運」。
「我帶來的,就是那支真空管。小路就在那裡面。」
我垂下眼。那小小的玻璃圓筒卡在我腳下的柴堆間,反映著火炬的光芒。
「我怎麼都聽不懂啊?我、我就在這裡啊?」
少女的聲音變得又尖又急。我搖搖頭說:
「不對,小路人在真空管裡……所以梅菲,我命令妳,解除魔法。」
緊接著,是「劈哩」的聲音。
某種影響重大的龜裂竄開的聲音。
遍布於事實本身、世界本身、命運本身──
以及我腳下,實際存在於那裡的真空管上。
玻璃碎裂,其中封凍的時間與外界接觸,結晶化的空間霎時崩解成蒸氣,噴發、渦漩,向四面八方展開。在數百道充滿驚愕的視線包圍下,白色的氣漩逐漸被稀釋而霧化、擴散、淡去,蹲在其中的矮小紅色人影緩緩站起,隨風飛舞的豐厚紅髮和洋裝衣襬也隨著霧散而靜止。
少女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掌心摸索雙頰檢查臉的輪廓,再以流露出疑惑的眼睛看向我們。
「有兩個……?」
火刑台下有某人在呢喃。
「貝多芬……」「有兩個……?」「怎麼會?」「發生什麼事了?」
「……YUKI……我、我怎麼……」
剛從玻璃管中現身、毫髮無傷的小路將她的大眼睛睜得更大,顫著脣咬斷後續不成聲的話並注視著我,以及和我背對背捆在一起的另一個人──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少女。
我對背後的少女說:
「我知道妳是為了保護小路才代替她受火刑的,可是妳不必這麼做了,梅菲。」
喚出的名字成為打破現實的最後咒語。她在我背後掙扎、扭身,假造的紅髮如火焰般翻騰、染黑、延展;手腳也發出怵耳的絞軋聲重獲原貌,從少女的脆弱身體化為冶艷的妖女。
令人屏息的些微抗拒感很快就變成金屬聲。那是扯斷鎖鏈的聲音。將我捆在木柱上的鎖鏈就此滑脫,溜進柴堆中。我懷著高漲的情緒轉身。
黑髮和包覆柔軟狗毛的大耳朵,在她的臉孔周圍輕輕浮動。
那是前不久還是小路的模樣、如今終於恢復真面目的女子。對我瞭若指掌,總是扶持、保護著我的──
「──梅菲!」
小路噙著淚水投入那黑衣的懷裡,梅菲也茫然無措地接受她的擁抱,轉過頭以像在說「終於找到我了」的眼神看過來。
「……YUKI大人……您……」
這時,濕黏的殺氣舔過我的頸根。
「惡、惡魔!」「惡魔來了!」「放火!」
「開槍!全部一起射死!」
僧兵紛紛開口叫囂,無數飛來的火把燒紅了我的視野。但那全都太遲了,我的右眼已燙得像熔岩一般。死禿賊,把惡魔請進這聖地的就是你們自己。梵蒂岡已經遭到褻瀆,由輝煌信仰布下的絕對防壁產生了裂縫,噴出我右眼的炙熱篝火、刺骨冰風和腥臭的暗夜正將那縫隙逐漸撐開。
「──烏烏烏烏利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無窮遠處傳來猖狂的訕笑,衝天飛雪一口氣吹散傾注的火炬。
「太精采了,浮士德!聖地被褻瀆了!來,迎接我的夜宴吧!」
魔女之夜伴隨烏利安的嘶吼從我的眼珠氾濫出來,襲捲了我們與火刑台,祭司們的驚叫夾雜火星與雪塵隨風翻攪。
「……YUKI大人,您的魔力是什麼時候……」
梅菲保護小路似的緊抱著她,環顧周遭黑暗喃喃囈語。劇燃的蒼白鬼火漫天縱橫,魔女們的歌聲和媚笑吹襲四方。
「別怕啊,愚蠢的東西!不准退縮!」
風中傳來樞機主教的細小吶喊。
「你們代表宗教法庭,是信仰的守護者!不必害怕區區的惡魔,堅守隊形!」
「火不能熄!」「繼續祈禱!」「別讓他們逃了!」
在目不暇給的火紅和喧囂風中,一陣不祥的金屬聲包圍我們。跑出火炬之間的僧兵,每一個手上都握著槍。
「浮士德,你還在幹什麼!再開大一點!」烏利安在我耳邊叫嚷。「我的力量穿不過這麼小的洞,再來!把縫隙整個撕開!」
不用他說我也知道。我扒開右眼,極力擴張梅菲這異物在神聖空間造成的風洞,而槍枝的擊鎚固定聲企圖將我的意識再度抹滿絕望。樞機主教振臂高呼:
「把他們一舉殲滅!讓他們瞧瞧聖軍的驕傲!」
就在槍口齊聲迸射火光的同時,梅菲的聲音刺進我耳裡。
「──YUKI大人!」
我們所站的火刑台頓時被轟個粉碎。原以為我們的身體也要變成血淋淋的肉塊,但我沒有感到任何衝擊;遭掃射擊碎的木片在我們身邊緩緩飄落,撒在石板地上。
厚重的寂靜裹覆著我、梅菲和小路,忽然聽不見任何聲音不僅使耳朵發疼,甚至滲過顱骨刺痛腦袋。
這讓我發現自己進入了停滯空間,梅菲所製造出的玻璃罩中。
「……YUKI大人,這撐不了多久。」梅菲聲音斷斷續續地說:「他們的武器遲早會打破這個停滯空間。」
事實如梅菲所言,反手握持刺刀的僧兵們聚集到我們周邊,每個都高大得像聳入雲霄的巨人──不,是因為我們身體縮小、關進了拳頭大的玻璃罩才會有此錯覺。
一次又一次揮下的刀刃都大得彷彿足以開天劈地,沒有聲音和衝擊反而令人倍感焦躁恐懼。
「梅菲……妳的身體……」
小路口中洩出悲愴的聲音,使我愕然看向她們。梅菲的右肩到手臂一帶開始泛黑、一塊塊地崩解,化為細小碎片,然後汽化。無論小路如何拚命按住傷口,壞死也沒有減緩的跡象。
「畢竟我是……大病初癒嘛……」
梅菲擠出笑容。除了頭部左半邊和左手,全身曾被轟得不留痕跡的她,即使外觀再生得一如原貌,實際上仍未完全恢復;勉強耗用魔力正反蝕著她的身軀。
「……沒辦法了。一旦空間破裂,我就要送走你們兩位。」
「笨、笨蛋!送走了我們,那妳自己怎麼辦!」
「總比三個一起喪命的好。」
「可是妳……!」
「梅菲,不可以,現在只能想怎麼撐下去。」
手掌緊按右眼的我低聲說道:
「不要──只想著我和小路。」
梅菲臉色鐵青,表情凋敝。
「總之撐下去就對了。」
「撐下去又能怎麼樣?」
是惡魔就別用那麼痛心的哭腔說話啊──我心想。妳不是連神都敢嘲笑的地獄小丑嗎?不是想徹底吸盡我靈魂滋味的貪心的敵人嗎?為什麼能毫不猶豫地流血流淚呢?
都是因為妳這個樣子,我才……我才──
「我是YUKI大人您的守護惡魔,就算代您而死──」
「梅菲,那是命令!」
我彎起一支指頭用力刺在右眼角邊厲聲斥喝。
「再也不要違抗我,再也不要。我……不想再……」
右眼滲出血來。我不想再看到那種畫面。什麼也辦不到,只能眼睜睜被梅菲的碎片覆蓋、保護,帶著一身無力感看著梅菲死去的感覺,我絕對不想體驗第二次。妳一定不知道我孤零零地清醒、深深體會微寒自由的當下心裡有多失落吧。我是在謊言上重重塗抹詭辯、欺瞞與虛言,以沾滿泥濘的雙腳踐踏真理和邏輯,甚至連惡魔都騙了才終於把妳帶回來的,妳還要我再失去妳一次嗎?開什麼玩笑?相信我,閉上嘴祈禱就對了,現在的我也只能這麼做啊。只能相信自己能夠撬開這扇門,一邊祈禱一切都來得及──一邊設法連結。
右眼熱得像火燒,劇痛在眼球內暴動。
這時,尖銳清脆的聲響將世界一分為二。
梅菲和小路同時高仰向天,蜘蛛網般的白色裂縫爬過籠罩我們的玻璃城牆。當刀刃再度高揚而劈下,裂縫瞬即順著牆面遍布整個圓筒,將我們圍繞在積雪擠壓屋頂的聲響中。
第三刀劈開了圓頂,玻璃散成萬千碎片。兩個空間混合、延長,扭曲造成反作用力。在莫名延遲的時間中,玻璃碎片彷彿是慢慢飄落的透明雪花。梅菲將小路整個抱在懷裡護著,宗教法庭僧兵的殘忍笑聲呼嘯而至。我抬起被絕望淋濕的臉,仰望滿布玻璃碎片的無星夜空,看見其中一片格外大片且閃爍火光墜落的玻璃上映入了我的身影。
終究來不及嗎?我心想。惆悵爬遍全身,滾滾而上的熱從脖子、腋下汩汩流出,感覺身體愈來愈冷。
到最後,我的命運就是這種下場嗎?我對玻璃另一端自己的身影問道。我真的註定要一再失去嗎?難道我傷痕累累地四處奔波,最後甚至來到了這種地方,就只是為了在短暫取回自己追尋的東西後,又一次體無完膚地失去嗎?
眼皮有種難以抵抗的重量。
我認了,就算你們贏了吧,全都拿去。記得順便把我千刀萬剮,因為我再也不想看見悲劇重演了。
步步加速的時間中,我忍不住要放開手裡握有的一切。
可是──

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我睜開閉到一半的眼睛,看見那墜落的玻璃鏡面直接朝我壓過來。
好不容易,我看清了。
不對,那不是反射,玻璃上的不是我的倒影。影中人同樣戴著紅光閃爍的耳環,在我伸出左手時伸出右手──儘管如此,那並不是我。
連結起來了。
那人與我指尖相觸,回握我握住的手。我也鼓起力氣將他拉近後才終於明白,那人影甚至不是映在玻璃上,而是在我的右眼裡,從布羅肯峰頂染紅的景象中呼喚著我。
我也呼喊了他的名字。烏利安的獸性笑聲在魔女合唱的伴奏下更為猛烈地噴發,沖開通道,魔女之夜將遙遠彼方的薩沃納與這梵蒂岡連為一地。
玻璃碎片隨後撒在石板地、我的頭髮和肩上,現實的時間開始流動,冷風錐刺我的手臂和臉頰。然而,我的視線一刻也沒能離開眼前男子的精悍眼眸。
「──讓你久等了。」
卡爾這麼說完就粗魯地甩開我的手。
「──博士好!」
「博士好!」
「抱歉來晚了,博士!」
粗野的聲音將我圍住,一閃神黑色的軍服背影就遮蔽了我的視野。我癱坐下來,抱起趴在地上的小路,梅菲已不見蹤影。我放鬆得差點就要把胃袋裡的東西吐個一地。趕上了,真的趕上了。我到現在才看見他的耳際和脖子上有一片乾掉的血污。不僅是卡爾,其他鬥魂烈士團員也軍服破的破、染血的染血,露出燒傷的焦黑皮膚。
「不用考慮撤退路線的突擊行動真是太容易了。」
卡爾喘息著說了句逞強的話。
「你、你、你們是什麼人啊!」
寬厚的人肉城牆另一頭傳來樞機主教歇斯底里的叫喊,但擾亂寂靜的也只有那道聲音而已,僧兵們充滿大氣的騰騰殺氣如今已蕩然無存。我讓小路扶著我的肩膀慢慢站起,從魁梧的團員們之間窺視外頭狀況。層層包圍我們的黑色法袍全都垂下拿槍的手,一動也不動。
「你們還在幹什麼!還不快、還不快點消滅他們!他們可是入侵者,是褻瀆聖地梵蒂岡的叛教徒──」
樞機主教刺耳的聲音在吹過廣場的清涼微風中空虛地迴響,但很快就被四起的沉重金屬聲慈悲地踏碎。僧兵們紛紛將手上的武器置於石板地,屈身下跪。
「你們幾個,到、到底在幹什麼!想無視我的命令嗎!」
只不過,樞機主教的叫罵很快就被自己下意識的抽氣聲打斷。他也發現站得直挺挺的鬥魂烈士團之間走出一個矮小的人影。
那是一名身穿簡素純白法袍的老人,白色小便帽底下鑽出了幾撮黑色卷髮。樞機主教嚇得臉都歪了。
「褻瀆聖地梵蒂岡的到底是誰啊。」
一聽到白衣老人這麼說,樞機主教立刻在石板地上伏首跪倒。
「莊重,這裡可是為人民提供安寧的神聖園地啊。」
教宗庇護七世說完環視廣場,望向聖彼得大教堂浮現於暗夜中的白色圓頂,不堪其光芒似的瞇起雙眼。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幕


十月底,演奏會的廣告傳單傳遍了維也納。報社、雜誌社和大小酒吧也都為了貝多芬要一次公開兩首新交響曲的大新聞,而沒日沒夜地鬧得沸沸揚揚,讓我不禁感嘆這些市民基本上真的都很閒。
「預售票半天就賣光了耶!虧劇院還把票價拉高不少了耶!」
小路頂著藏不住笑意的臉衝進我房間。
「而且加演場次也馬上就敲定了,樂譜保證會大賣特賣吧!看來下個月的週排行榜都是我連霸囉!」
「是、是啊,嗯……」
我停下寫稿的手,有點沒勁地回看小路陽光滿面的笑容。
「我開始有點想感謝梵蒂岡那些頑固教士了耶,宣傳效果真是太棒了。」
「這種話不要出去亂說喔……」
前不久才差點被燒死的人居然能說出這麼樂觀的話,真是不簡單。她說的沒錯,這次事件確實是絕佳的宣傳。光是使用長號而遭受宗教審判且被判處死刑時的報導,就讓〈命運〉及〈田園〉的名號傳遍歐陸;之後救回教宗、撤銷死刑判決更是讓貝多芬的知名度暴漲不止。
「不只是柏林和布拉格,就連巴黎和不列顛都請我過去開演奏會呢!呵呵呵,這下要直接賺進一棟房子囉。」
小路樂得彷彿隨時會當場跳舞轉圈圈,小貓也彷彿感受到她高昂的興奮,接連跳進窗口,聚在她腳下嬉鬧,喵喵叫著討飯吃。不過最後發食物讓牠們閉嘴的還是我就是了。
回到書桌前,我看著黑白貓咪在陽光下大啃麵包。小路坐上鋼琴椅瞇起眼,同樣觀賞著貓咪的吃相。
視線移到窗外。堆積落葉的街道上,賣馬鈴薯和栗子的小販推著手推車來來去去。即使陽光赫赫,吹撫窗簾的風依然涼爽。維也納的冬天來得相當早。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將近兩星期。
我低頭看看手邊的原稿。魔女之夜那一幕終於在昨天完成,現在正構思接下來牢房中的場面。說好聽是構思,其實只是發呆一整天。
當時的種種彷彿都是一場夢。
儘管比喻老套,但我想不到其他詞句表現我現在的心情。
無論是踏入地獄、和另一個惡魔簽約,還是一晚穿梭數千公里的距離還差點喪命,都沒留下任何證據。右眼的紅幕已經消失,我也沒受什麼大傷,小路還是活蹦亂跳,可見首場公演能順利開幕。
如此悵然若失的感覺,在我描寫浮士德從魔女之夜歸來的心境上會是必要的嗎……我想強迫自己思考這個問題,但毫無斬獲。心裡糾結著很多事,要考慮的太多太散,令人摸不著頭緒。
這次沒有了結任何事,只有教宗返回崗位、宗教法庭不會再刁難我們而已,還不能放鬆。我不斷這麼說給自己聽。
從自己能力所及範圍開始著手吧。我下定決心問:
「小路啊。」
「嗯?什麼事?」
不知何時又逗又摸地打擾小貓用餐的小路抬起頭來。看她玩得那麼開心,讓人不太好意思問她這麼煞風景的問題。
「那個,那個叫梅智的後來……有和妳聯絡嗎?」
「沒有,他好像還把維也納的事務所撤走了。」
小路不以為意地說。
「希望不是被我連累,害教會跑到他那邊搗亂。」
我和單純將擔心的話說出口的小路不同,對那個名叫梅智的賣藝人只有懷疑。拿破崙都在提防他,害怕他開發出可能奪取自己生命的技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不可能有這種天真的想法。梅智出借自動演奏機給小路,卻沒說出真正的目的,換言之就是欺騙了她。我實在無法信任那種人。
萬能自動演奏機,萬樂響機。
貝多芬的音樂。
拿破崙……
這一切究竟有何關連,還是我單純多心了?梅智會不會真的只是如他所言,想以他的機械炒作話題大賺一筆?不會吧?我心腸才沒好到會相信這種事。
既然他要搞消失,我就直接向沙皇亞歷山大陛下打探消息算了。不過話說回來,那個人是純正的變態,我實在不想接近他。
我搖著椅子吱嘎作響,默想片刻時,聽見有人敲門。
「……路德維卡?喂,路德維卡,妳又跑過來了嗎?」
是卡爾。
「來了來了!」
進房裡來的卡爾左臂仍纏著繃帶,掛在脖子上。他似乎察覺到我懷著歉意看他傷處的表情,臭著臉咂嘴。
「幹什麼,快好了啦。少在那邊看來看去。」
「呃,這、這樣啊,知道了……那就好。」
「馬利亞,什麼事啊?又來找YUKI討飯吃嗎?」
小路從寢室探出頭來。
「混帳東西,妳把我當什麼啊,乞丐嗎?」
儘管卡爾牢騷了幾句,當我把堆滿三明治的盤子端上桌,他還是唸唸有詞地就座,和小路搶著吃。
「我那邊的團員有一半還沒辦法拿樂器,不過他們是一群只有身體強壯可取的笨蛋,下個月就能正常活動了。考慮到排練,應該趕不上十二月的演奏會。」
聽見卡爾如此道來,我過意不去地垂下視線。
「喂,浮士德。你該不會是覺得自己也有責任吧?」
卡爾一眼瞪來,嚴聲說道:
「我們是樂團,也是民兵團。或許是你的請求起的頭沒錯,可是我們是自願上戰場的,受傷是我們自己的責任。」
我只能選擇沉默。就算他這麼說,請他們冒險攻進薩沃納法軍基地救出教宗的還是我。
「再說啊,教宗那邊你根本就沒動過什麼心思吧?攻擊薩沃納是我的主意,你扛什麼責任啊,想到就有氣。」
「……對喔……好像是這樣沒錯……」
結果我反而更惶恐了。
「我真的很感謝你們喔,馬利亞。」
小路面露恬靜笑容說:
「我是打算在這次演奏會上拿一筆錢出來好好慰勞大家,可惜不是每個團員都能參加。」
「對了,我就是要說這個。」
卡爾從懷裡取出一張折起的紙,看來是十二月首場公演的曲目和樂團編隊的一覽表。
「我已經和維也納音樂協會談好,長號手也找齊了。就讓我們那邊還能動的和他們混編吧,畢竟都練過一遍了。」
「馬利亞你真的很會處理這種麻煩的工作耶!想不想當我的專屬製作人呀?」
「想都別想。再來是酬勞分配的部分……」
兩人就此額對額地談起相當實際、平常、有趣又重要的種種問題。那樣的畫面似乎有種光芒,使我不禁瞇起眼。真是幸福的置身事外感。能夠在最近的距離,看著自己最喜愛的音樂家籌備即將永世留名的重大演奏會。「我也好想成為音樂家,和小路共享相同的熱情」和「能當個沒有樂才的旁觀者真好,能夠純粹聆聽」兩種想法,交蹭得我心裡發癢。小路讀我的小說或劇本時,會不會也有類似的感受呢?
我拿起卡爾放在一邊的演奏會曲目。與侯爵家的私人首演時相比,內容豐富了許多,特別是小路獨奏的第四號鋼琴協奏曲更是令人期待不已。那是貝多芬的協奏曲中我最喜愛的一首。
「……奇怪?」
小路聽見從我嘴裡洩出的聲音,疑惑地看過來。
「怎麼了嗎?」
「這、這個,沒有啦,就是……」
我怕是自己看錯,又重看了曲目表好幾次。
確實沒有。
「是不是少了一首?全部就這樣?」
卡爾也歪起頭。小路伸長脖子看了看我手上的紙說:
「……全部就這樣啊,少了一首是什麼意思?」
我伸手摀住嘴。
少了一首,指的是與我所知的歷史相比少了一首。〈命運〉及〈田園〉的首場演奏會在歷史上極為知名,我不知讀過多少相關評論或傳記,曲目也都幾乎記得。
一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維也納劇院所舉辦的大型演奏會上,音樂史上輝煌燦爛的兩大交響曲首度公開發表。我所學的歷史中,這次除了這兩首交響曲外,應該也發表了一首相當重要的曲子。
「……那個,妳不是還有一首C小調的合唱曲嗎?就是今年寫的那個。沒有放進去啊?」
「C小調的合唱曲?我沒寫過那種東西啊。」
小路的答覆給了我不小的衝擊。沒寫過?
「怎麼了嗎?和你知道的歷史不一樣啊?」
「……這、這個,嗯。沒什麼大不了啦,偶爾會有這種事。」
為了不妨礙他們討論工作,我趕緊起身離開房間,途中不斷能感受到卡爾疑惑的視線打在我背上。
之後我來到公寓後方的多瑙運河邊坐著,吁口氣放鬆心情。
我想都沒想過自己心裡的不安會以這種形式浮現。我一直擔心路德維卡既然脫離了路德維希的人生、走出自己的未來,有些曲子便不會誕生。知道她作了〈命運〉和〈田園〉讓我安心許多,卻沒發現其後產生的虧缺。
「那是什麼曲子呢?」
耳邊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我差點摔進河裡。是梅菲。她一臉泰然地抓著我的手臂把我拉起。
「……嚇我一跳……不要突然出現啦。」
我坐回階梯狀的河岸邊調整呼吸,梅菲也在我身旁端正地坐下。
「妳最近都在做什麼啊,從那之後就整個不見了。」
「您這是在擔心我嗎?」
梅菲直朝我的臉看過來,使我尷尬地撇開視線。
「……這個,嗯。」
當然會擔心啊,才剛發生過那麼嚴重的事耶。雖然她過去也常沒事失蹤整整一個月,兩週不算什麼就是了。
黑耳在我視野邊角輕輕柔柔地晃了晃。儘管我不想讓她發現我鬆了口氣,但那種情緒早就被她看穿了吧,真不甘心。
「我只是因為YUKI大人老是和路德維卡小姐黏在一起,找不到機會和您獨處就索性不出來了。先不說這個,您說少了一首是怎麼回事呢?」
「啊……嗯。」
言歸正傳讓我稍微放心了點。我從口袋取出演奏會曲目。那是我離開房間時不小心帶走的。
「原本最後應該還有一首〈合唱幻想曲〉。」
「那曲子出名嗎?」
我搖搖頭。
「一點也不。到我那個時代,幾乎已經沒人提了。那首寫得不是很好,又需要合唱團、鋼琴和管弦樂隊,在演奏會上不好準備。」
梅菲眨眨眼問:
「那您為什麼會受到那麼大的打擊呢?」
「雖然那不是大作……可是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它是〈歡樂頌〉的前身啊。」
「有印象。是怎樣的曲子啊?」
「就是第九號的──」
我將合唱部分唱個兩小節給梅菲聽,她才「喔」地點頭。
貝多芬在音樂史上立下的最大功績,就是第九號交響曲。其中最終樂章第一主題〈歡樂頌〉日後將獲選為全歐的讚歌,由席勒──弗里德的詩詞編織出的強力旋律所構成。那首C小調〈合唱幻想曲〉原本是它的雛形。
「我沒寫過那種東西啊。」
小路想都沒想的回答在我腦中轉個不停。
沒寫過。
合唱幻想曲不會誕生在這世上。
我沒辦法告訴自己說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曲子。不可能沒有影響,第九號交響曲說不定會就此殞歿。就算她寫了,也或許是我完全不認識的曲子。
梅菲把頭倚上我的肩。她那沒有體溫、非人之物的臉頰,在這時不知怎的彷彿有種溫暖。
我不是早已決定無論小路的音樂未來如何發展、如何偏離路德維希鋪下的路,我都會欣然接受嗎?不是早已決定要在最接近她的地方,看著她開拓出自己的路嗎?
決心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滲入我弱小的心,其間不知有多少滿載貨物的船隻從我的眼前來來去去。
「其實,您反而更期待了吧?」
過了很久,梅菲以感慨的語氣說:
「對生命而言,知道命運並非註定不是件值得慶賀的事嗎?」
「……嗯,說的也是。」
「YUKI大人擁有能將命運當做笑話,加以扭轉、捏造的力量。喔不,不只是命運,就連既成的事實也是。」
梅菲的聲音變得遙遠、透明。
「果然沒錯,您無疑是我至今侍奉過的主人中最可怕的一個。竟然──」
我明白了梅菲現身是為了說什麼而閉上眼、搖搖頭,可是她仍淡淡地說下去。
「──連遭到消滅的我也能喚回來呢。」
我直勾勾地看著指尖數十公分下在運河水面漂蕩的枯葉,完全想不到該怎麼回答。
「沒錯。我在保護您的當下就已經因為中槍而消滅了。那原本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您卻改變了過去。不對,正確而言,您是將過去發生的事直接曲解,重新說出自己的版本。」
我稍微抬起視線,見到斜陽在河面拉出一長條薄薄的倒影,有如丟進平底鍋的奶油。
「我的頭和手臂缺損不是因為槍擊,而是我主動切割掉了。路德維卡小姐將鋼琴交給娜奈特小姐保管,其實是化身成路德維卡小姐的我為了將路德維卡小姐關進真空管以幫助她脫逃……啊啊、啊啊……」
梅菲陶醉的吐息傾注於我的耳朵。
「真是何其美麗的──謊言啊。」
我再度搖搖頭。
然而,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梅菲說的才是事實。那全都是謊言,事實要單純、殘酷、愚蠢得多了。梅菲真的是被亂槍射死,小路也真的是在寄放鋼琴之後遭僧兵抓走。
我怎麼也不會接受那種事實,絕對不會。
「由於是謊言,YUKI大人您才會特地把真空管帶到梵蒂岡,沒錯吧?」
梅菲毫不留情地挖開我的傷口。
「我替代路德維卡小姐,將她本人藏進真空管中──假如事實真是如此,您並沒有必要將那支真空管帶到梵蒂岡,更完全不必在火刑台前解除法術,那只會讓路德維卡小姐暴露在危險之下。可是您不得不那麼做,因為那全都是扯謊。」
我連說聲「不要再說了」都做不到,深怕自己一說錯話,以謊言編造的故事就會崩解,使梅菲消失不見。我只能將視線轉回河面,看著太陽被往來的貨船碾碎,並在船過後一臉若無其事地變回一團完整的光,一次又一次重複不斷。
「因為是謊言,您才不得不將就是個電子零件、裡頭什麼也沒有的真空管,帶到集中故事所有動線的那一夜、那個地方,以演戲的形式完成您的故事,改變現實。」
其實我也沒想到會那麼順利,不過是想不到其他辦法而已。即使試著以自稱魔術師來裝腔作勢,我仍只是一介作家,唯一的武器就是言語。只要有言語──
「YUKI大人,我好幸福啊。」
梅菲將她裹滿絨毛的狗耳往我脖子上蹭,嚇得我整個背都拉直了。
「居然能服侍像您這樣的人物……恕我直言,過去我對於自己能否得到您的靈魂從未抱持一絲懷疑,但現在──您動搖了我的確信,讓我感到失敗的可能。沒想到這樣的疑慮會讓我感到如此幸福呢。」
我好不容易能擠出笑容,吐出一口氣。
「從自己可能的失敗感到幸福……有點難懂耶。原來惡魔也會想這麼怪的事啊?」
「這和是不是惡魔哪有關係。」
梅菲難得裝出鬧彆扭的語氣。
「愛上一個人,自然會有這樣的情緒嘛。」
「什麼情緒啊?」
「就是──」
梅菲忽然退開,輕飄飄地在空中溜過繞到我面前,一臉興奮地說:
「想被YUKI大人壓倒、征服以後這個那個的情緒!」
「結果還是想性騷擾我嘛!」
我沒好氣地推開梅菲。
「『結果』是什麼意思!難道您以為我會講和性騷擾無關的話嗎!」
「妳在生什麼氣啦!」那不是該兩手扠腰裝生氣說的話吧?
「總之,就結論而言呢──」
梅菲繞到我背後,恢復平時戲弄人的聲音說:
「因為我好愛好愛好愛好愛好愛好愛YUKI大人,YUKI大人也因為我不在就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忍不住就把我叫回來了。我們倆就是這麼心心相映呢。」
「不要連說六次啦,吵死了!」
我倏地起身,將梅菲那搔弄我鼻尖的烏黑髮梢撥開。
「既然妳要說那種話,我也乾脆把實話說出來好了!」
「請說!」
梅菲不知在高興什麼,跪坐到我面前。
「剛開始我才沒想到那種事咧。只想著非救小路不可卻不知道怎麼辦,然後在腦袋亂七八糟的時候不小心和烏利安簽約了。之後冷靜下來,發現自己不管能不能救回小路都要下地獄,根本笨死了,最後在走投無路的狀況下才想到那種方法的啦!有梅菲在的話,會因為和妳有約在先,讓烏利安的契約失效對不對?事情就是那樣!知道了嗎!」
我說得腦袋上火、缺氧發暈,話後肩膀上下喘息,又朝仍然笑嘻嘻的梅菲瞪過去。只見她輕輕歪著頭問:
「……那是您剛想到的謊嗎?」
「謊妳個頭啦!」
我氣沖沖地坐下,梅菲嗤嗤地笑。
我沒說謊。我的確有那種打算,否則也不需要那麼辛苦地瞞烏利安了。
然而,讓契約失效並不是全部理由。我還是騙不了自己。梅菲說的沒錯,我是因為失去了梅菲,覺得好寂寞好寂寞才想出那種故事的。老實承認讓人很不甘心,又有點氣惱,更沒有要說到六次那麼寂寞,我才不會告訴妳真心話咧。
「我真的好幸福喔,YUKI大人。」
說話比剛才更為溫柔婉約的梅菲,多半是把我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吧。我將霧濛濛的心情咬碎吞下,又望著河面說不出話。
只是,感覺並不壞。
「不過呢,YUKI大人,請您千萬當心。」
「……嗯?」
「我是指您和烏利安將軍的契約。您還記得期限嗎?」
我眨眨眼,回想簽約時惡魔所說的話。
「……我記得……是小路被放下火刑台,或是死亡的時候。」
「這麼一來,就是期限都還沒到吧。」
我頓時啞口無言,想了一會兒才明白確是如此。我重述了過去,小路根本就沒上過火刑台,兩項契約條件一項也沒達到。
「這個嘛……所以,現在是什麼情況?」
「就是這種情況。」
梅菲輕輕伸出手,摸過我的右眼皮。我跟著倒抽一口氣,渾身戰慄。眼中見到的景象全都被染紅,天如乾血、河如鮮血,空氣中到處是舞動的鬼火,對岸篝火密密麻麻排了一大堆。
「魔女之夜,依然與您同在呢。」
梅菲這麼說的同時,覆蓋我右半世界的異樣夜晚再度逝去。見到維也納悠閒的深秋午後又回到身邊,讓我吐出一口凝固的氣。
頭痛和目眩仍騷擾我很長一段時間。
烏利安──還沒放棄我。
儘管現在是重複簽約的狀態,除非烏利安要求支付代價,否則不會造成問題。如果他在那天到來之前殺了梅菲,我就得按照契約將靈魂獻給他了。
一陣寒意冷得我搓起手腳。那傢伙是個惡魔,生性狡詐,絕不輕言放棄。喂,烏利安,你就在某個地方盯著我看吧?你是打算等到最好的時機才現身,向我推銷力量嗎?
得不到任何回答的我吞下鬱悶的唾液。
「呵呵呵,這下YUKI大人離不開我的理由又多了一個。我們一起同心協力,擊退殘虐無道的烏利安將軍吧。」
梅菲得意洋洋地說。就覬覦我靈魂這一點,你們是半斤八兩吧。
才想回嘴,梅菲就忽然消失不見,唐突得我身子往前一傾,又差點摔進河裡。我向跑出公寓後門的腳步聲看去,發現小路甩著紅髮跑來。
「梅菲!剛剛梅菲在這裡吧!」
她一來到我身邊就著急地這麼問。
「啊,這個,嗯。她剛剛還在……現在好像,不見了。」
「唔唔唔唔……我是從窗戶看見她才趕緊跑下來的耶,是怎樣!就這麼不想和我說話嗎!」
然後對著空氣發脾氣。
「妳從那之後就沒和梅菲說過話嗎?」
「一次也沒有!我有好多事想問,也有好多話想跟她說耶!」
我看著小路慍慍地望向運河對岸的側臉,試探地問:
「問的部分,我可以幫妳問啊。她應該還會來找我吧。」
結果小路濕濡的視線很不高興地朝我轉過來。
「都是些讓你代我問就沒意義的事。」
「是、是喔,真的嗎?什麼事啊?」
支吾了一會兒後,小路移開視線。
「……我想問梅菲要怎麼跟你抗議啦。先告訴你不就沒意義了嗎?」
「抗議?那個,我又做了什麼啊?」
小路急得兩手上下拍動,把腳邊的小石頭踢進運河裡又原地跳個不停。做了一陣子諸如此類的詭異行為後,她兩眉倒豎,指著我的鼻頭說:
「既、既然你那麼想知道,我就當面跟你算帳好了!」小路臉紅得幾乎要冒煙了。既然很害羞就不要說嘛,又沒逼妳。
「我也不是個笨蛋啦,你為了救我和梅菲做了多少亂來的事,我都知道。」
我不禁凝視她的臉。她都知道──
知道多少?
小路吊眼瞪著我說:
「……都是你做了一些奇怪的事,害我腦袋裡的記憶變得亂七八糟。好像作了好長好長的夢,分不清哪些是夢,哪些是現實……就是這種感覺。」
是喔,妳都知道啊。我輕聲嘆息。我做的那些事,原來她都知道。
「我全都記得啊。打電話找娜奈特來幫我保管鋼琴、看到梅菲在我眼前被射死、被梵蒂岡宗教審判所的教士一整天拳打腳踢罵個不停這些,我都記得。」
令人不堪回首的自白使我咬著脣垂下眼。
「雖然我都記得,可是現在感覺卻完全像是一場夢,被關進玻璃罩的時候作的夢。我現在怎麼想都覺得之前那些其實都是梅菲做的事,而我只是作了一場大夢。」
這都是因為我就是那樣將過去賦予新的意涵、篡改成新的故事。
我將到口的「對不起」吞了回去。我似乎不能道歉。因為我怕一旦認為自己所做的是種錯誤,難保不會破壞魔術──使梅菲再度消失。
「可是!」
小路又重拾興奮,紅髮一震說了:
「那都沒有關係……雖然不算好事,但那都是為了梅菲,所以無所謂。可是可是,有一件事我絕對不能原諒你!」
「……呃……什麼事啊?」
「就是宮廷的馬車過來前不久,我對你說過的話啦!我難得說得那、那麼直接……唔唔,我是鼓起好大的勇氣才說出來的耶,結果都變成是梅菲說的了啦!你要怎麼賠償我啊,把我的勇氣還來!」
馬車過來前不久?
「奇怪,妳有說過什麼嗎?」
小路頓時七竅噴火。
「你現在說不記得是怎樣啊!」
光是怒氣就差點把我轟進運河。
「別、別急嘛,那幾天發生太多事,太瑣碎的就──」
「你說瑣碎是什麼意思!」
「對不起啦!」
這次是真的要被小路踹下河,嚇得我抱頭就跑。看到她氣喘吁吁地停下來不追,我才戰戰兢兢地靠近。
「呃……那就……嗯,妳再說一次嘛,這次我一定記住。」
小路臉上的紅暈一路蔓延到耳垂。
「你、你、你怎麼敢提出這麼無恥的要求啊!」
「因為妳要鼓起勇氣才說得出來,應該是很重要吧。」
「唔、唔唔,那種話氣氛不對就說不出來了啦!認識你真好這種話,你以為拜託一下我就會說啊!」
「……妳說出來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路兩手摀著臉蹲下來縮成一團。這傢伙還真忙……
我也在她身旁蹲下,卻在想偷看她的臉時被抓了幾把。
「別氣啦,那個……嗯,我剛剛想起來了。我那時候還很意外,沒想到妳會說那種話。對不起,一時想不起。」
「笨蛋!」
儘管我自己沒有清楚意識到,但聽見小路說那種很不像她的坦率感謝,可能也是導致我編出那種故事的原因之一。我想我是下意識地認為「認識你真好」雖然只是短短一句話,不過能這麼自然說出來的也許不是小路本人,而是梅菲。這種想法確實對不起小路。那是她的意志、她自己的話,誰也無權奪走。
「可是,我不覺得那是需要勇氣的話。」
我原想安慰她,卻不小心說出了毫無幫助的真心話。
「你、你說什麼!」小路抬起脹紅的臉。
「不、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因為我也沒幫過妳什麼忙,要感謝我感覺太刻意了,不需要逼自己說嘛。」
「又不是只有感謝而已!」
「咦?」
「算了算了。我真的對你失望透頂。」
小路快手撥整散亂的紅髮,站了起來。
「我看你就算被判火刑也沒差吧。遲鈍成這樣,搞不好只是燒得紅紅的就沒事了咧!」
說得還真難聽,但我不得不承認全都是我的錯。當小路走回公寓後門時,我叫住了她。
「幹嘛啦?」她背對著我惱怒地問。
「……嗯,我也是。」
小路不解地歪著頭看過來。
「我也很高興認識小路。不是貝多芬,是路德維卡喔。」
「笨、笨蛋!突然說這個幹嘛啦!」
小路這麼大叫後就一溜煙衝進後門去了。唔唔,我不是用她自己的話回她嗎?到底是哪裡不對啊?再說我還是不覺得說這種話需要勇氣。吃晚餐的時候再試一次好了,用字更小心、更有層次、更注重句讀。因為,那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仰望三樓窗口,因清澄的藍天瞇起雙眼。
鋼琴聲隨後流洩而至。那彷若母親的手輕拍嬰孩胸口哄睡般溫柔的同音連奏,是我極為喜愛的G大調協奏曲序奏。
小路,我真的很高興認識妳。能看見妳活著回來、和妳再次並肩走在同一段時光裡,是我此生最快樂的事。可是我還沒有能力將這樣的感受清楚告訴妳。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會怎麼說呢?
天曉得我會怎麼說,能知道就不必多想了。
至於現在,我要繼續寫作。回到房間隔著牆聽小路彈琴,編寫未完的劇本。否則我還能做什麼呢?故事、魔術和人的心念,全都是由語言串連而成,每一個字,都是我們走到今日的基石。至今如此,此後亦然。
踏出返回公寓的腳步前,我不經意轉身朝運河再望了一眼。
水面上揉碎於貨船波紋間的太陽很快地重新融合,再度恢復成一圈完整的光輝。希望我所寫的故事也能像那樣,無論變形再嚴重,甚至四分五裂也不會消失,我遲早能將它帶回自己身邊。語言和意念就連死亡的鴻谷都能跨越。我就是為了傳達這樣的意念才執筆寫作的。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36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這部小說的構想來源──劇本《浮士德》,是歌德的畢生之作。由創作歷程來看,可以發現它的確名副其實。歌德自二十歲中葉起筆《浮士德》初稿,未經發表就封藏了十多年。到將近四十歲才讓它重見天日,這裡補補那裡刪刪,尚未完成就以《浮士德斷簡》為題發表。之後再加以補足而寫成《浮士德第一部》時,已經是近六十歲的事了。至於續集兼完結篇的《浮士德第二部》是在歌德辭世前一年寫成,那時的他已過八十。這部鉅作耗時半世紀才宣告完成,相信等不到結局就抱憾而終的讀者一定很多吧(這部小說的另一個主角貝多芬就是其中之一)。
從我開始寫小說到現在,只有十年多一點,無法體會將自己年輕時的作品塵封二十年再拿出來寫會作何心情。不過呢,據說其初稿含有許多情色描寫,到出版《浮士德斷簡》時才往較為穩當的方向修改──讀到這樣的資料時,我倒是深有同感,不禁莞爾。就算是大文豪,步入中年後再回頭看看自己年輕氣盛時寫的作品,也會覺得害羞嗎?我最近寫了那麼多涉嫌性騷擾的段子,當我四十歲過後拿來重讀時,會不會想重新修改呢?
回首當初,我最早交給責任編輯的企畫書上,梅菲斯托費勒斯原本是男性,單純是把歌德原作中的設定照搬過來而已。為何實際動筆時會改為女性呢?
當然,手塚治虫老師筆下的《新浮士德》的女梅菲斯托深具魅力,給了我很大的影響。另外,我想看岸田メル老師畫的狗耳女性也占了不小的因素;至於「劇中歷史人物絕大多數都是男性,難以凸顯角色魅力」這樣現實的商業考量,我也無法否定。但是最大的原因,是由於我對原作中浮士德和梅菲斯托的關係實在難以產生共鳴。
惡魔梅菲斯托為了贏得和神打的賭,與浮士德簽約誘使他墮落,跟在身邊悉心照料……這樣的故事對自幼就是基督教徒的人而言,或許相當耳熟(舊約聖經約伯記等的開頭和這樣的故事相當類似)然而我怎樣也無法接受。因為這點理由就纏著一個人的惡魔,真的有趣嗎?
於是我左思右想,把動機改成了我能夠接受的版本。沒錯,就是性騷擾。想找個好對象沒事性騷擾一下而成為隨侍在側的使僕,這樣就自然多了。會覺得不自然的多半沒看到這部小說的第四集,所以應該是每個人都能接受。
因此,梅菲斯托費勒斯勢必得換成女性,不然男性性騷擾男性不僅很糟糕,還是犯罪行為,美女搞性騷擾就不會構成犯罪。對不起,我騙人,就算是美女也會構成犯罪。如果有哪位美女無論如何就是想犯罪,歡迎與我聯絡,我將竭誠為您服務。

話說回來,本集出現的魔女之夜是實際存在於歐洲各地的節日。若追溯其起源,典故似乎和萬聖節同樣是來自凱爾特文化的古老節日,日期和萬聖節正好差半年也不是巧合。如果將一年分為冷暖兩半,分界月分正好是十一月和五月,而其界線的十月和四月最後一天夜裡,魑魅魍魎將遍布大地。這樣的想法就是這兩個節日的起源。換言之,魔女之夜就是「春季的萬聖節」。如果有傑克南瓜燈這般引人入勝的角色,以及換上奇裝異服到處討糖吃這樣簡單易懂的活動,魔女之夜或許也能像萬聖節一樣,變成全世界共襄盛舉的活動吧。例如扮成魔女或女惡魔到處說「不給糖就性騷擾」,大家喜歡嗎?不好嗎?算犯罪嗎?如果說「給不給糖都性騷擾」,可以避免恐嚇勒索罪嗎?問題不在那裡嗎?對不起。

從我讀過《浮士德》、決心將它作為小說題材後,魔女之夜就是我內定非寫不可的場面。雖然不管我重讀幾次原作,都完全搞不懂插入這場面的必要性到底在哪裡,可是少了魔女之夜就不是《浮士德》了。魔女之夜在我的作品中落定後,我總算是鬆了口氣。同時在史實和《浮士德》尋找可用材料組織大綱,是我從未體驗過的寫作方式。有所本的寫法固然有它輕鬆的地方,但為了想不到的限制傷腦筋的時候也不少。我一邊想像「YUKI是不是也嘗到了同樣的感受?」寫著寫著,故事就寫到這裡了。未來會如何發展實在讓我期待不已。

負責插畫的岸田メル老師、湯淺責編,這次我還是沒能準時交出原稿,給兩位添了不少麻煩,實在非常抱歉。同時我也藉這個機會,對於兩位長久以來的支持致上深切的感謝之意。


二○一三年十月 杉井 光
发表于 2017-9-6 15:39 | 显示全部楼层
久違的台版..怎不順便把3也一起錄呢233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44 | 显示全部楼层
kidcs1214 发表于 2017-9-6 15:39
久違的台版..怎不順便把3也一起錄呢233

论坛有录3,简体的
发表于 2017-9-6 15:51 | 显示全部楼层
江火如画 发表于 2017-9-6 15:44
论坛有录3,简体的

還真得..我用繁體搜難怪都沒有..只看到124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6:07 | 显示全部楼层
kidcs1214 发表于 2017-9-6 15:51
還真得..我用繁體搜難怪都沒有..只看到124

早期录的纸质书一般都是简体吧,1、2标题也是简体,繁体的是epub……
这本书正确的搜法是“杉井光 少女”
发表于 2017-9-6 22:44 | 显示全部楼层
买了实体,一直没看。衫井光的书一直很好,就是填坑太慢了。
发表于 2017-9-16 14:30 | 显示全部楼层
很棒,有第五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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