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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新八角]血翼王亡命譚 1[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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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13 20: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8-12-29 19:25 编辑

  血翼王亡命譚 1 祈刀的亞爾娜
  ——————————————
  作者:新 八角
  插畫:吟
  譯者:王啟華
  圖源:轻国录入组
  掃圖:風
  錄入:养老驴
  修圖:理子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簡介
  [因為我是個不像樣的王女嘛,所以想要為了自己而使用生命]
  赤燕國的第一王女,於耀天祭結束時失蹤──。
  不過,我知道這件事是謊言。在祭祀太陽的這五天期間,她就只是忠於自己,盡力抗衡自己身為王族的一切而已……
  突然流離失所的王女「亞爾娜莉絲」、她的童年玩伴──除了舞刀弄劍以外別無所長的護衛「雲法」、潛藏著貓之血的流浪少女「伊爾娜」,加上懂人話的燕子「蘇」,以及軍犬「貝奧爾」。
  如此奇妙的一行人,將在受到森林與野獸所妝點的「赤燕國」展開旅程。當無法預料的謀略與逃亡之旅來到盡頭,目睹可能動搖國本的真相時,寄宿於眾人心中的祈願是──。消失於歷史陰影之中,如夢似幻戀情的亡命譚。


  新 八角
  生於壯闊而緩慢的河流附近。
  以本作獲得第22屆電擊小說大賞〈銀賞〉

  插畫家:吟
  在老家附近有著野生的無花果,即使是還沒熟透,果皮還帶點青色也十分可口,甜美多汁……突然想起這件事。我會努力作畫,請多指教。






  「……可惡!」
  還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不管是我或她,
  都不可以死在這種地方。

  雲法
  獲選為直屬王女的護衛「護舞官」之青年

  亞爾娜莉絲
  赤燕國的第一王女兼王位繼承人

  「敵人襲擊!要衝囉,雲法!」

  赫達斯
  傳授雲法刀術的師父。現在國王的「護舞官」




  「……現在是怎樣啊。」

  貝奧爾
  聽得懂人話的軍犬

  「誰知道?既然是姐妹,感情應該很好吧。」

  蘇
  人稱「王鳥」,
  隨侍王族身側的赤燕

  〔伊爾娜好溫暖喔,就像是被子一樣。〕

  伊爾娜
  遊走各地的少女情報販子

  「你還問什麼、哎呀、快點來幫我啦!現在我正遭受襲擊啊!」




  燕舞。
  宛如一隻燕子飛過森林般,
  一再破風而去,
  持續飛翔到墜地為止。
  然而,我已經不再是一隻燕子了。

  我們要如何舞動,由我們自己決定
  為的是要讓我們能夠再度翱翔。
  為的是讓失去羽翼的群燕,
  依然不放棄前往天空。




  CONTENTS

  【序】祈憶
  【一】迎燕
  【二】少女
  【三】祭天
  【四】翼望
  【五】天落
  【六】送燕
  【結】亡命


 楼主| 发表于 2017-8-13 20:4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8-12-29 19:26 编辑



  世間萬物皆由《言血》記述而成。
  《技》宿於鳥、《智》宿於貓、《力》宿於蛇,
  謂之三柱,世界由此而始——
  


  【序】祈憶
  
  
  沾染焚香香氣的紙張氣味。從高處窗戶照入室內的血紅色日光。塵埃的漩渦宛如受到引導般往天花板升去,彷彿閃耀於昏暗之中的點點星火。唯獨自己踩在石板上的腳步聲聽來格外響亮,讓我急忙放慢腳步。在書庫中要保持安靜。我調整好呼吸,輕輕地拂去沾在衣服上的泥土。
  接下來,我一邊注意不要錯過任何蛛絲馬跡,一邊開始在書庫各處尋找她的身影。她平常多半在長桌處看書,或者是坐在高腳梯的頂端,偶爾也會直接坐在地板上打瞌睡。有時會身處書庫隱密角落,但也有在窗口眺望夕陽的時候。今天,她倚靠在書架上,讀著一本像是連她都能一手掌握的小書。然而,當她注意到我的腳步聲後,隨即猛然抬起了頭。像是以琉璃色的水浸染而成的藍色頭髮。內側潛藏著晶瑩光華的雪白肌膚。嘴角浮現出比早春嫩芽更加柔和的微笑。
  但是,唯有她那映出夕陽的眼睛,突然泛起看似感到不安的陰影。
  〔……那裡不會痛嗎?耳朵上面看得到血喔?〕
  我抹過右耳附近,指尖傳來濕黏的感覺。已經快要凝固的暗紅色血液弄髒了指腹。我讓手靠近自己面前,一股混有汗臭和鐵鏽的味道掠過鼻腔。
  〔我沒注意到。其實今天就是考試的日子,但是我稍微失手了。〕
  〔今天是燕舞的考試,對吧?也就是在組太刀(註1:組太刀是接近實戰性質的練習,一人為先出招的打太刀,一人為接招後還擊的仕太刀,通常由較強者擔任打太刀,藉此磨練擔任仕太刀者。)時受了傷?〕
  〔是的。我沒能完全躲開仕太刀的橫砍,結果就是如此。要是那時能把重心再壓低一點——〕
  〔沒有通過考試嗎?〕
  她像是要打斷我的話語般如此詢問。那副似乎包含些微恐懼之色的表情,在看到我搖了搖頭之後頓時冰消瓦解。她大大的眼睛亮了起來,微微鬆了一口氣。
  〔雖然留到最後的還有另外兩個人,不過獲選為見習護舞官的人是我。〕
  〔真是的……害我剛才稍微有點不安呢。〕
  她將手上的書放回書架,然後朝我走來。我們的身高差不多,或許我稍微高一點吧。她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觸我的太陽穴。在〔不要亂動喔〕這句話之後,她直接以手指碰觸我的傷口。像是深入內側的鈍痛與突如其來的清澈香氣,接觸到我的意識。宛如清晨時分雨中森林的氣味。一股彷彿神經受到澄透冰涼氣息所掌握的感覺。
  接著,她以如同細語般的音量開始歌唱。王歌——唯有王族才能詠唱的奇蹟之歌。我所不知道的古老語言,在沉穩音色推送之下交織成歌。我的傷處有一瞬間感到冰涼,然後慢慢開始發熱。全身血液流轉,巨大之力的流動速度變得更快。宛如雲霧般的光從她口中散出,伴隨歌聲一同浸透到我的體內。就這樣,我感到痛楚逐漸消退。
  對我來說,這是早已十分熟悉的光景。唯一和平時不同的是,她的表情看來有些暗淡。雖然她正探出頭看著我的臉,但我卻覺得她像是注視著什麼遙遠的事物。
  王歌在不久之後結束,微弱的光線隨之消失。
  〔傷口已經癒合,這樣就沒問題了。總覺得今天的傷好像比較深的樣子。〕
  〔是這樣的嗎?我現在已經完全不覺得痛了。〕
  我摸了摸太陽穴,乾掉的血變成粉狀散落。傷處已經獲得治癒,甚至摸不出傷痕的位置。
  她輕巧地離開我身邊,一邊用手撥弄著已經留長到胸口附近的頭髮,一邊低頭看著地板,像是有什麼心事的樣子。
  「亞爾娜莉絲大人。」
  聽到我開口這麼說,她靜靜地搖了搖頭。
  「從今以後,我將正式就任見習護舞官。由於訓練、學業都會變得更為嚴格,所以,從明天開始將無法再前來這處書庫。」
  她再一次搖搖頭。
  「感謝妳至今為止多方關照。那個,承蒙細心治療等等的……」
  她在小巧的嘴唇前豎起食指,露出微笑。
  〔閉上嘴巴。〕
  「可是……」
  〔不閉上嘴是不行的喔。〕
  她的手指碰到我的嘴唇,讓我頓時變得像是無法呼吸,再也說不出半句話。她散發出的清澈香氣,以及指尖那冷到令人為之一驚的觸感,甚至足以麻痺我的腦。所以,我只好亂用手來說話。
  〔書庫裡不總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在而已嗎?應該沒必要顧慮這麼多吧。〕
  她也用手做出回應。
  〔可是規定就是這樣嘛。在書庫裡必須要保持安靜才可以喔。〕
  手語—這是她教我的許多事之一。這是我在以前還認不出幾個字的時候,為了能夠和不可以說話的她交談,拚命學會的語言。
  〔剛才妳不是還在唱歌嗎?不能開口說話,但是可以唱歌?〕
  〔可以啊,反正雲法你都說了那麼多次話,所以我唱個一次歌也沒關係啦。〕
  〔……這根本是歪理啊……〕
  〔接下來會有一段時間都沒有機會聽到我的歌吧?雲法你已經不想聽了嗎?〕
  〔這個……哎、當然還是想聽了。畢竟在別的地方聽不到這麼好聽的歌嘛。〕
  她稍微睜大眼睛盯著我,不過嘴角很快就浮現出輕鬆的微笑。
  〔雖然雲法你的表情老是像條死掉的魚一樣,不過說話倒還滿坦率的呢。〕
  〔……像是死掉的魚……我覺得,自己呈現的表情應該還滿普通的吧……〕
  〔看起來真的就是有點冷淡嘛。話說回來,內在也的確滿普通的就是。雲法你總是愛操心,然後疲倦的時候很快就會睡著。〕
  〔……我也十分熟悉亞爾娜莉絲大人喔。首先,妳的個性就像大理石一樣頑固,再來就是很貪吃。明明都已經十三歲了,但卻還是像個小孩子。〕
  〔我、我才不頑固呢!而且我也一點都不像小孩啦!〕
  〔……不否定關於貪吃的部份嗎?啊、該不會妳現在就帶著什麼吃的東西吧?〕
  聽到我這麼一說,她馬上像是想要隱藏什麼一樣,把寬大的衣袖擁入懷中——未免也太好懂了吧。面對我像是追究般持續緊盯的視線,她終於認輸,從中取出有著奇妙外型的果實。雖然看起來也有點像是球根,不過兩者應該是不同的東西吧。果實的外皮呈現深紫色。
  〔這是什麼東西?難道是洋蔥……應該不是吧。〕
  〔這是叫做無花果的水果喔。因為這一帶不適合栽種,所以可能很少見就是。這也是西方國家進貢的物品。其實我本來是想要跟雲法你分享的——〕
  她比劃到這裡就停下手,開始靈巧地剝去無花果的外皮。看到白色的果肉暴露出來,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但是,她居然一張嘴就把整個果實塞進了口中。
  「啊!」
  我不禁脫口喊出聲音。她以一副看來像是品嘗到無上美味的表情吃完無花果之後,從衣袖中取出麻布,巧妙地包起果皮,接著舔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因為你取笑我,所以不分你吃了。〕
  她露出像是惡作劇的笑容……根本就還是個小孩嘛——不過,如果我真的這麼說,她一定又會生氣,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話雖如此,但是,看到她比劃出〔真的非常香甜、非常好吃呢〕這種十分刻意的感想之後,對於那個叫做無花果的果實,我還是不由得感到有點遺憾。
  〔你現在一定在想,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對吧?看起來有一點點悔恨的樣子喔。〕
  〔碰上這樣的狀況,不管是誰,應該都會這麼想吧。〕
  〔是嗎?我覺得,在感到悔恨之前,應該會先生氣吧……雲法你這個人,就算受到捉弄也從來不生氣呢。讓人提不起勁哪。〕
  〔提不起勁嗎……哎、畢竟我面對的是亞爾娜莉絲大人,大多數事情都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啊。〕
  她整個人一震,手停了下來。或許是受到從窗戶照進來的夕陽影響,她連耳朵都紅透了。在這之後,她像是下定某種決心的樣子,先吸了一口氣,準備要以手語發言。然而,就像是要制止她似地,告知六點來臨的鐘聲也剛好在此時響起。她直到鐘聲結束為止都緊閉著眼睛,然後輕嘆一口氣,浮現看似有點寂寞的微笑。
  〔今天沒能講多少話呢。〕
  〔抱歉,因為考試拖得比較久,所以我來得比平時晚。〕
  〔我沒有要責怪雲法你的意思喔。要是雲法你五年後順利成為護舞官,之後就會一直保護我了嘛。就算不是在書庫也隨時都可以見得到面,對吧?〕
  ……但是,我不能和她再像這樣交談。這是因為,手語其實是王族成員彼此溝通的手段。平民根本不可能懂得運用手語。因此,我們才會像這樣避人耳目,利用短暫的時間在書庫交談。
  〔對了,在道別之前,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她突然這麼說,讓我不由得緊張了起來。另外,可能是因為她的眼神也出乎意料認真的緣故吧。我嚥下一口口水,提出〔什麼事?〕的反問。
  〔我們會有一段時間無法見面,對吧?見習期間會一直持續到我成年為止,沒錯吧?〕
  〔……這個嘛,是的。由於還必須前往國內各地巡察等等,所以應該也會有根本不在王都的時候。〕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啦……那個……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記住手語。我想,就算自己當上國王,一定也……或許也沒有太多時間能跟你說話。畢竟我身邊也會多出許多隨從,而且彼此的工作應該都會非常忙碌吧。可是,等到我變成老婆婆,身為王族的職責也已經全都達成,到那時,我們就又能夠在書庫見面了吧?然後就又可以像這樣說話了。〕
  〔妳已經想到那麼久以後的事情了嗎?現在都還沒即位呢。〕
  看到我露出像是感到傻眼的笑容,她也浮現微笑,但還是以認真的態度繼續往下說。
  〔你可以答應我嗎?總有一天還要像這樣,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說話。在安靜的書庫之中,只有我們兩個人。再也不用在意六點的鐘聲,不管是白天或晚上都一直聊下去。要是雲法你講得累到連手都抬不起來的時候,我就會念些有趣的書給你聽。然後,要是我說到累了,那我們就一起吃飯、休息——〕
  〔變成在書庫裡生活了哪。〕
  〔對啊,書庫就是我們的家。這樣的生活應該會非常快樂吧?〕
  〔這個嘛,是啊,的確如此。〕
  〔所以……你不可以忘記手語喔。絕對不行,這是我和雲法你的約定。〕
  她比劃完這句話,接著就在嘴唇前豎起了食指。雖然這個動作嚴格來說並不是手語,不過多半是她最先教我的話語。這個動作有兩個意思。
  〔安靜〕
  以及——
  〔要保密喔〕
  最後,她注視著我,臉上綻放出微笑。我一邊祈禱自己冷漠的臉能夠展現出看起來最為認真的表情,一邊點頭回應。
  
  此後的五年時光,她將以第一百三十二代赤燕國王位繼承人亞爾娜莉絲•凯•貝赫斯第一王女的身分生活;我雲法•加爾汀則是將要為了成為第一百三十二代護舞官而專心修練。
  但是,接下來要開始的,並不是一位王女與一名護舞官的故事。
  因為,這是關於無法說話的她,以及能夠說話的我的故事。
 楼主| 发表于 2017-8-13 20:4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8-12-29 19:28 编辑



  【一】迎燕
  
  
  ——舉刀。刀尖指天,刀身落於手中,重心不動。由指到腕、由腕到肩,經言血而繫於體幹。如同直衝星河中腹之飛燕落入森林一般。由刀尖至心臟,力道一以貫之,有如飛燕翩然降臨。此稱之為序式,或稱天式。
  ——揮刀。揮刀之際既非任刀自落,亦非恃力強甩。使刀如腕、使腕如刀。此中精妙亦如飛燕。宛如飛燕破風、燕舞九天。解放此前降至軀體之燕,且自身亦須化為飛燕。此乃使刀之根本,序跋兩式之間所有舉動皆歸於此。
  ——止刀。飛翔、負傷,覺悟死期之燕將降歸大地。言血流淌其上,散去刀身余氣後吐出氣息。於燕舞中採取跋式時,意即對手已死。型之終即戰之終。故燕舞無殘心,一舞告終時,燕亦隨之氣絕。跋式有二,其一為刀勢綿延不斷,自跋而轉,再次揮刀之轉式;其二為型之終,意為燕之死的地式。
  從天而降成燕,輾轉墜于大地。
  這就是學習刀法者需要時時銘記在心的刀術之理。習理而後動,動後更述理。所謂的言血,其實便是力量、話語。貫串萬物、規範萬物的力量之流——自在掌控這股力量,正是成為強者的必要條件。赤燕國的組太刀共有四套正傳,每套正傳又有四組變化,合計共有十六套,人們將之通稱為燕舞。
  每套燕舞所需的時間都非常長。如果在實戰時也像燕舞一樣,刀刃多次對擊的話,刀鋒轉眼間就將傷痕累累。因此,大多數兵士所學的燕舞套路都拆解得十分零碎,重新整理成適合用於實戰的簡易版本……雖然話是這麼說,不過,身負「保護王族」與「敬獻燕舞」兩項職責的護舞官又另當別論。
  到剛才為止,我受到要求先演練打太刀一方的動作,然後是仕太刀,就這樣接連完成了第一到第四套的燕舞。最後的地式收招之後,我只能像是潰堤般不停喘氣。全身上下都已大汗淋漓,連視野都有點模糊。從頭頂到腳尖,每個部位都疲憊不堪。不過,這樣就對了。全身的疲累程度都差不多,可說正是動作沒有偏差的證明。我打從心底湧現一股像是安心的感覺。
  「好,可以了。藉由冥想調順言血,直到呼吸恢復平穩為止,然後才可以喝水。」
  師父就只是站在訓練場一角下達指令而已。我壓抑住已經來到嘴邊的抱怨,閉上了眼睛。
  隨時都保持言血平順,確實是一項必要的技術。言血是統御人類感情、感覺、力量等一切要素的事物,掌控言血的行為正是所謂的「克己」。邪念、揣測、懊惱等,只會讓刀路變得遲滞。我判斷自己的心跳速度恢復正常後,走到牆邊拿起水袋。
  這時已經接近下午五點,其他兵士早已離開,訓練場中只剩下我和師父。這處原本就只由寬廣空地和樸實牆壁、天花板所構成的空間,此刻看起來更是無比寂寥。就算只能多喝到一滴水也好——在我把水袋倒過來,在張大的嘴巴上搖晃時,突然感覺到奇妙的視線。
  「……師父,有什麼事嗎?」
  「哎呀,我是在想,你也變得有模有樣了哪。任用考試的時候,你不是才打一套燕舞就昏倒了嗎?」
  「那是因為當時差點死在師父手上的關係。我的側頭部拜領了一記凶狠的攻擊啊。」
  「啊、說起來確實有這麼回事。我記得那時應該是像這樣重重地敲了一下。」
  「如果那是使用真刀的組太刀,我已經有半個頭被砍飛了吧。老實說,我到現在都還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自己犯下了那麼嚴重的失誤還能合格。」
  師父先是沉默了一瞬間,接著以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向我。
  「……你想知道嗎?」
  「咦?哎、當然還是會好奇吧……畢竟,在我看來,其他考生的燕舞也都相當出色。」
  「……你真的想知道嗎?」
  師父的臉一下子湊了上來。他留著一臉剛好介於野蠻與高貴之間的豪邁鬍子,雖然散發出即使身處街角酒店也不足為奇的平易近人感覺,不過容貌本身應該還算端整吧。
  「那是因為……燕子當時已經降臨你的心臟啦!」
  師父突然如此大喊,口水噴上了我的臉。髒死人啦。
  「髒什麼髒啊,哪裡髒啦。你多多少少也該露出一點像是高興的表情吧。」
  「說穿了也不過就只是能夠控制言血而已啊,請不要這樣賣關子。」
  「這是在誇你,給我坦率表現出高興的樣子。真是,你這傢伙的表情總是跟被勒死的兔子沒兩樣。」
  被勒死的兔子……這個比喻實在很過分。為什麼常有人拿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來比喻我的表情呢?像是死掉的魚或是被曬死的蜥蜴之類的,幾乎都是這種例子。雖然我確實很少用到臉部肌肉,不過它們也都還是正常的啊。
  師父雖然看穿了我內心的不滿,但還是露出輕鬆的笑容。接著,師父拿起一把掛在牆上的木刀,說了句「差不多也該開始了吧」,走到了訓練場的中央。
  「現在要練的是崩架。該教你的也都教得差不多了,今天就隨便你出招吧。」
  「隨便出招才是最讓人傷腦筋的啊。」
  所謂的崩架,指的是將燕舞的套路加以變化。雖然燕舞是由十六套組太刀的套路所構成,但是,在實際的戰鬥中,敵人的動作當然不可能與燕舞對練時完全相同。因此,套路中許多地方都設有名為「崩架」的分歧點,可以臨機應變,改為使出其他招式。
  「唯有在巧妙地將正傳與崩架加以結合的時候,燕舞才能發揮出真正的價值喔?燕舞是後發制人的刀術。以正傳搶得先機,需要接招時則以崩架反擊。能否選出最適合當下的招式,將是勝敗關鍵。」
  「要是由我先出手的話,崩架的人就是師父你了啊,我覺得這有點狡猾。」
  「如果對手用的是燕舞刀術,勢必會碰上這種情況吧。能夠以崩破崩才能獨當一面。」
  少廢話,準備開始囉——師父皺起眉頭。雖然我還想再多休息一下,不過大概也沒辦法繼續拖延下去了吧。我無奈地拿起木刀,調整呼吸,讓言血在身體與木刀間流轉。隨著我這麼做,師父的刀尖也指向我的脖子,然後穩穩地靜止不動。這是言血與刀相繫的證據。我們雙方都停了下來,練習場籠罩在完美無瑕的寂靜之中。
  彼此間的距離是兩步。師父擺出不偏不倚的上段天式,雖然身體側面明顯曝露出來,但卻沒有絲毫讓人能夠發動攻擊的破綻。我把刀微微一偏,緊緊握住木刀,接著讓流往腿部的言血爆發,重踢地面。
  我一腳跨越兩步的距離,劈出宛如要就此砸碎對手額頭的一刀。師父正面接下這刀,微退半步化解衝擊。接著,師父的刀像是要掠過我的手似地往上一撈,這是以手腕靜脈為目標的反擊。因為我的重心處於停頓,沒辦法閃躲,只能讓木刀以畫出一小段圓弧軌跡的橫斬來應對。
  「叩」的沉悶打擊聲響起,師父隨即揮出第二刀,我同樣在千鈞一髮之際撐過攻擊。安靜的訓練場中,輕快的木頭撞擊聲接連不斷。自己的崩架被化解,撐過反擊後又遭到破崩,甚至已經沒有餘力判斷對手的動作屬於哪一個套路,只能憑藉本能反射施展燕舞。
  有那麼一瞬間,對手的脖子微微偏離了身體的正中線。我立刻側身避開劈砍,還以一記直指咽喉的突刺。然而,對方讓脖子偏得更多以閃過刺擊。這是常見的對應法。我本來以為師父會回刀一拖,沒想到下一瞬間卻是脖子處挨了一記掌打。師父他抱著肩膀中刀的覺悟而搶進了一步。
  我就這樣輕而易舉被打倒在地,背部受到的衝擊讓我放掉木刀,咽喉受到的打擊則讓我喘不過氣。當我趴在地上,拚命調整呼吸時,感覺到師父以木刀碰觸我的臉頰。
  「喂,雲法,別這樣就放開刀啊,又不是手給人砍斷了。這招崩架是伸展身體使出的,所以敵人的下一招會比較慢。就像你剛才遭受到反擊一樣,只要能躲開這招就可以輕易解決對手。哎,不過最好還是能在第一招就放倒敵人就是了。」
  因為我還在喘息,所以只能用點頭表示理解。
  「把言血接好,你的頭現在不在脖子上囉。」
  聽到師父這麼說,我拚命想要接起言血,可是,受到呼吸混亂的影響,始終無法順利完成。
  「你也差不多不該再依賴吸氣的韻律了吧。以這種戰鬥中經常處於停止狀態的東西為依據也不是辦法啊。」
  「可……可、可……可是——」
  「在人體內會產生節奏的,不是只有肺而已吧。心臟也好、胃也好,都有各自的節奏。雖然燕舞基本上還是可以靠呼吸速度來掌控,不過,參雜崩架時就要配合心跳來行動。只要心臟還沒停就有辦法一直活動下去。」
  我將注意力轉向在身體中心處跳動的聲音,設法讓言血與循環全身的血流合而為一,使力量傳遍全身各處。把一度斷離的頸部言血之流重新接好後,呼吸才終於恢復平穩。我抓起木刀站起身,再次擺好架式……啊、可惡,全身都在痛。
  「從頭再來。」
  「……是。」
  
  □ □ □
  
  對打訓練結束時,太陽已經偏西,從訓練場高處的窗戶可以看到微暗的天空。雖然還沒到寒氣逼人的季節,不過,汗水乾了之後依然有點冷。當我在打磨木刀的時候,師父開口了。
  「雲法,之後要帶你去某個場所,回去換上官服。六點在大講堂前碰面,絕對別遲到。」
  「有什麼工作嗎?」
  「嗯,詳情之後再說。不用帶赤刀,但是記得官服要好好穿整齊。」
  師父說完之後就快步離開了訓練場。以正式服裝而言,一般來說都是官服搭配赤刀,只穿官服卻不帶刀,打算做什麼呢?而且,先把人搞成現在這種疲憊不堪的樣子,之後居然還有工作要處理,根本是人面獸心的行徑啊。雖然我從小開始就跟隨師父接受訓練,但還是難免覺得,這個人總是不考慮他人的極限。師父號稱是歷代護舞官中前幾名的強者,身為徒弟的我也因而受到嚴格要求。這點實在讓我很困擾。
  回到士官宿舍後,我簡單擦乾全身汗水,換上了胭脂色的官服。因為上次穿這身官服是前代國王駕崩後的送燕儀式,之後就一直收在衣櫃裡,所以總覺得有股灰塵味。前往王宮的路上,我不時用手拉平衣襬處的皺褶。
  途中剛好迎面碰上準備回家的一大群士官。貓之血、蛇之血、鳥之血……與我錯身而過的人們,分別屬於許多血種。先是手臂上有著紅色發光鱗片的士兵,然後是在頸部處可以看到黑色羽毛的官員。雖然大家基本上都還是有著人類的臉孔與四肢,不過,身體某部份的形態變化與相對應的能力差異就十分多樣化。對於平常淨是與蛇血士兵打交道的我來說,這副光景多少有點新鮮。
  由於時間已經接近日沒,王宮正門附近的人潮往來狀況變得更為激烈。加上舉國歡騰的耀天祭也即將到來,整座城市似乎都變得躁動不安。我實在不太習慣人多的場合,自然地開始覺得有點不舒服。師父怎麼還不快點來——就在我為了忍耐不適感而一動也不動時,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嚇了一跳,轉頭一看,眼前正是我在等的人,對方也身穿官服。
  「……請不要這樣嚇人,又不是小孩子。」
  「希望你說我這是童心未泯哪。沒能察覺氣息是你的問題,我就只是拍了你的肩膀而已。」
  師父又有「滔天鬍大叔」之稱,這可以說是個包含尊敬與親暱的綽號吧。所謂的「滔天」,意思是水瀰漫到天邊,簡單說就是,這個人神出鬼沒。師父經常奔走國內各地守護治安,身處王都時也能處理許多國政機要。如此優秀的師父,肯定是年輕士官們尊敬的對象……讓我來評論的話,這人實在過於能幹,已經到了會讓人覺得噁心的地步。
  師父看了我的服裝一眼,伸手撫弄鬍鬚,用比較親近的語氣開口。
  「我說雲法,你官服的袖子是不是太短了點?看起來有點寒酸哪。」
  「……是嗎?這樣很容易活動,我倒是覺得無所謂。」
  「你有時未免太過散漫啦。」
  雖然師父在練習場之類地方也經常穿得十分隨興,但是,換上胭脂官服後的模樣果然還是頗具威嚴。特別是那件代表官居正三位的黑色外套,即使在人群之中也相當引人注目。他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環視周遭,然後露出苦笑。
  「連這裡也變得這麼吵雜啦,想到這種狀況還得再持續好一陣子就讓人沮喪。」
  「大家應該都很期待耀天祭吧,畢竟是一年一度的節日。」
  「雖然你嘴上這麼說,看起來卻不怎麼高興哪。」
  「因為我討厭人潮,所以在慶典時期通常不想上街。」
  「對喔!你不但從以前開始就是那副陰沉沉的模樣,而且老是喜歡窩在家裡哪!」
  發出豪邁大笑的師父,吸引了來往路人的視線。不過,他絲毫沒放在心上,若無其事地通過了大門。
  赤燕國自古就以各種有著巨大圓頂與石柱的建築物著稱,大講堂更是其中最古老的幾座建築之一。在我們的頭頂上,大小不一的許多蜻蜓正攜帶著貨物飛來飛去。
  「看到這麼多的蜻蜓,真的會有『又到這個時候啦』的感覺哪。」
  「耀天祭前後是最多的時期吧。我不太喜歡蟲,所以不會覺得高興就是了。」
  「我也不會覺得高興啊,不如說實在很煩。最近,就算是半夜,牠們也一樣會撞進我的房間,想好好睡個覺都難。」
  王族專用的紫蜻蜓,從大聖堂的最高處筆直飛向遠方,隨後又有帶著其他信件的紫蜻蜓跟著離開。地位越高的人物,在耀天祭時的工作或許也會更加繁重吧。
  我們在通往謁見大廳的走廊左轉,來到矗立著許多武官連體系建築物的柱廊。過程中不時會碰上看到師父後急忙低頭行禮的人,不過受禮者本人則只是隨便點點頭就繼續往前走。
  「這次是武官長的命令嗎?」
  「不是。」
  「來自近衛廳的召集之類的?」
  「不是。」
  「……那到底是什麼事?這個時期,不管是哪個部門,應該都很忙吧。」
  「現在是要去謁見王女喔。」
  「咦?」
  我感到一陣暈眩。謁見王女?我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內容,惶恐地提出疑問。
  「亞爾娜莉絲大人嗎?」
  師父沒有回頭,就只是像感到傻眼似地聳了聳肩。
  「這個國家不就只有一位王女嗎,如果不是的話,你還想謁見哪一位王女?」
  「我、我想也是……」
  「我不是說過這是工作了嗎。雲法•加爾汀,這是攸關一生的重要工作喔。」
  自己的上司興高采烈、大搖大擺地往前走的身影,從未讓我感到如此不安。更何況,事情實在太過突然,我還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從最後一次在那間書庫和亞爾娜莉絲大人見面到現在,已經足足有五年之久。雖然偶爾還是有機會錯身而過,但是,身為見習護舞官的我,碰上王族時,別說是交談,甚至不許正面看著對方。
  我到底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她才好?早知道是這樣的話,我就該再稍微檢視一下自己的衣著。到了這個時候,我才開始在意師父指出過的,官服不太合身的問題,也覺得應該要在來這裡之前先好好沖個澡,把汗水洗掉才是。相隔五年的再會,絕對不該用汗臭味當成點綴。我現在非常擔心,這些事會不會讓她感到失望。
  「……師父,謁見會在短時間內結束嗎?」
  「怎麼可能,今天還得要一同享用晚餐。接下來的三天也都得在一起生活哪。」
  皆夏萊嗲添,兜藥載伊豈。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不安與後悔,宛如怒濤般朝我擠壓而來。這時,師父突然轉頭對位在他斜後方的我開口說話,不知為何,嘴角還帶著笑意。
  「哎呀,你果然很有膽識哪。明明馬上就要和王族會面,可是卻還能這麼冷靜。」
  在我聽來,這段話除了諷刺之外別無其他含意。我現在其實就只是緊張得連臉都發麻了而已。
  不過,我還來不及提出抗議,我們就已經踏入王族居住的月鳴宮,抵達了王女的謁見室。
  我跟在師父身後進入房間。地板由白色大理石鋪成,上面還有一層深紅色的地毯。織著傳統雙燕圖案的地毯十分柔軟,腳踩上去時會覺得整個身體隨之一沉。在只靠位於四個角落的微弱燭光照明,有點昏暗的室內深處,擺放著精巧的寫字桌與扶手椅,一名少女正坐在椅子上。
  宛如將夜空精煉而成的藍色髮絲、彷彿抹上星辰碎粉的雪白肌膚、有著金線刺繡裝飾的髮飾—在我看來,她像是整個人反射了燭光而靜靜地閃耀著。她這時正在看書,姿勢十分端正。這副景象,和我從小開始就已熟知的光景,幾乎毫無差異。
  不過,如果還能再補充一點的話……該怎麼說呢……哎、真是嬌小玲瓏哪。記得她以前的身高應該跟我差不多,但是,現在看起來,她像是從那時起就幾乎沒有再長高的樣子。
  「抱歉讓您久候,微臣已帶領護舞官至此。」
  師父以畢恭畢敬的態度鞠躬,亞爾娜莉絲大人輕輕點頭,在手邊的紙上寫了些什麼。此時,一個小小的紅色物體從房間角落飛了起來,停在她的肩膀上。那是一隻有著緋紅色翅膀的燕子,看來是住在赤燕國王宮中的赤燕之一。
  嬌小的赤燕先緊盯亞爾娜莉絲大人寫下的字句,接著緩緩抬起頭,張開嘴喙。
  「有勞兩位移駕至此。」
  有如鈴鐺般輕脆的聲音,給我一種比想像中要來得更為穩重許多的印象。
  王族禁止說話。因此,需要與王族以外的人物交談時,都會由王鳥代為讀出其發言。由於我以前曾經和她用手語交談,所以現在感覺更是格外奇妙。
  師父往前踏上一步,一邊示意亞爾娜莉絲大人看向我,一邊開口說話。
  「由於晚餐時刻不應為瑣事而有所延遲,請恕微臣開門見山進入正題。此人便是將擔任亞爾娜莉絲大人護舞官的雲法•加爾汀。」
  在這之後,師父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不懂師父的用意,只能以不解的眼神回看他,然後就聽到「你還不快點給我打招呼」,像是對我感到傻眼的斥責。
  「咦?啊、哎呀、那個,我叫雲法。」
  我因為焦急而變得嘶啞的聲音,在謁見室內空虛地迴響……哎呀,這也不能怪我吧。我壓根沒有想過還需要自我介紹,畢竟我們也的確不是第一次見面了。而且,雖然說五年前有過約定,但是,實際以護舞官身分面對亞爾娜莉絲大人時還是會緊張。
  不過,她倒是非常冷靜。雖然模樣還帶有幾分稚氣,但是整個人散發出非常成熟穩重的氛圍。老實說,穩重到了讓我覺得自己如此動搖有點滑稽的地步。師父深深嘆了一口氣,吐出一句「雖說有膽識是好事,但最好再把神經繃緊一點」,搖了搖頭。
  「聽好了,雲法。接下來你要和亞爾娜莉絲大人一同進行迎燕儀式。我想你應該知道,這是王族的成人儀式。雖然在耀天祭時也同樣會進行儀式,不過那個就只是單純的慶祝。我和你要在赤燕森林的儀場中敬獻燕舞,這才是真正的儀式。」
  「……師父,你說會持續三天,難道說得要連續敬獻燕舞三天嗎?」
  「不,燕舞只有一天而已,前後的兩天是用來往返儀場與滌淨身心的時間。在這段期間內,飲食只限水與血晶。不用擔心,雖然血晶不怎麼好吃,不過簡單說就是言血塊,也可以說是活力之源。至於填不飽肚子的問題,今天的晚餐就是為此而安排的。這大概是你一輩子裡頭最能夠盡情享用各種珍饌佳餚的時候吧。」
  師父露出不算太誇張的壞心眼笑容。可能是嚴苛的訓練早就讓我飢腸轆轆,腸胃剛好在這時發出聽來相當蠢的回應,我根本來不及辯解。
  「——雖然這裡似乎有人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吃飯,不過該做的還是得做。亞爾娜莉絲大人,麻煩您了……雲法你跪下,然後低下頭。」
  師父說完之後就回到我身邊,單腳跪地,低頭看著地面。亞爾娜莉絲大人無聲無息起身,從早已立在一旁的兩把刀中拿起一把,朝我們這邊走來。她來到我的面前,以十分流暢的動作拔出刀。
  宛如白色火焰般的刀紋、呈現優雅曲線的刀鋒、刻在刀柄根部的流水圖紋……即使是與藝術感性之類事物毫無緣分的我,也能憑直覺感受到這是一把美麗至極的刀。
  「雲法,給我低下頭。」
  我在挨罵之後低頭,不久之後,左肩處傳來刀尖輕觸的感覺。在這個瞬間,一股不太強烈的麻痺感流過我的全身。赤燕清亮的說話聲,宛如傳達天命般響起。
  「雲法•加爾汀,在此任命你為第一百三十二代護舞官。願你成為應當駐足於王者肩上的守護之燕、擁有染血羽翼的赤燕。」
  刀離開我的肩膀,傳來收刀入鞘的聲音。我自然而然抬起頭,一雙手已經將刀遞到了我的眼前。
  「必將不惜性命全力以赴。」
  我伸手接過刀。碰到與王女髮色同樣是深藍色的刀鞘時,不知為何,我覺得就像是收下了她身體的一部份似地,心臟頓時揪成一團。
  亞爾娜莉絲大人接著拿起另外一把刀,走到師父面前,同樣以刀碰觸師父左肩。赤燕也再次從小嘴之中發出嘹亮的聲音。
  「赫達斯•夏古拉姆,命你以第一百三十一代護舞官的身分引導羽翼未豐之燕。雖於片刻之間將無肩可棲,望你直至墜地均仍為赤燕。」
  師父恭敬地接下刀,低聲說出一句「將竭盡所能不負所託」。接著,師父以宛如穩穩踩在大地之上的姿態起身,將刀插到腰帶上。我和師父一樣把刀插上腰帶之後,自然而然地挺直了背脊。只穿官服卻沒有佩掛赤刀的那種奇妙不協調感,轉眼煙消雲散。
  「我想你應該也能感受到,這兩把刀是儀禮用的『鳥獻』。即使在諸多國寶之中,它們也是數一數二的貴重物品。要是在哪裡搞丟了,那可不是人頭落地就能解決的喔。」
  「……拜託師父你不要這樣嚇人好嗎。」
  「不不,這不是在騙你,它們都是在建國當時,由赤燕打造的刀,全天下就只有這兩把。傳說,在戰亂的時代,國王曾經親自與護舞官並肩揮舞它們奮戰。就算說它們是這個國家的靈魂也絕不誇張。」
  赤燕國自建國以來,人類與赤燕之間便已簽訂盟約,透過彼此互相幫助的方式存續至今。據我所知,鳥本就是擅長各種工藝技術的種族,赤燕更是其中創造美術品的能手。赤燕國的主要出口品,正是赤燕教導人類製造的陶器、金屬工藝品。即使到了現在,住在王宮裡的赤燕,依然持續傳授技術。
  不過,名為「鳥獻」的珍品則是赤燕們不藉助人類之手而獨自打造出的產物,其中所用的技術遠非人智可及。因此,對於像我這樣的平民來說,鳥獻本來是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接觸到的寶物。
  我再次緊握刀柄,掌中傳來宛如被水打濕的感覺。刀柄好握到令人驚訝的地步,甚至像是形狀會隨著我握刀的力道強弱而改變一樣。
  「不論是赤刀或用來練習燕舞套路的刀,都是以這把青刀為模範所打造的。雖然在外表美麗程度方面無法相提並論,但重心、刀身長度等都非常相似。你應該也不會覺得不順手吧。」
  把刀緒在腰帶上綁好後,我發覺,就連鞘上連結刀緒的「栗形」所在位置都完全相同。這樣的話,相信的確能夠像平常一樣行動。
  「我們要進入赤燕森林,對吧?會有多少護衛同行呢?」
  「喂喂、我之前沒提過這個嗎?兩個,就只有我跟你兩個人。」
  「……兩、兩個人?難道完全沒有任何近衛兵陪同嗎……?」
  「沒錯,而且也不會有僕從,這個儀式只會有三個人參加。因為這是自古以來的習俗。迎燕儀式需要秘密進行,不會有任何無關者介入。」
  「雖然師父的實力無庸置疑,但我還不成氣候喔?要是遭到襲擊的話該怎麼辦?」
  「你的經驗早已比一般士兵要來得更加豐富,你這五年時間都做了些什麼?」
  師父這番譴責讓我無言以對。成為見習護舞官後的五年,我的確做過各式各樣的事。不只是身為護舞官的實務,還有巡察、訪問其他國家,以及為數不少的戰鬥。
  「就算是護衛任務,你也有過經驗了吧。如果是刀對刀的戰鬥,絕大多數人都不會是你的對手。」
  雖然師父說得一派輕鬆,但就連亞爾娜莉絲大人也露出了看似感到不安的表情。或許是察覺到我們的疑慮吧,師父的神色變得稍微沒有那麼嚴肅。
  「我當年進行迎燕儀式時其實也一樣感到不安。個性強悍的現任國王,當時對著前代護舞官講了很多『不該受到類似陋習侷限』之類的話,不過最後還是敵不過對方的『傳統之所以能夠成為傳統,必然有其理由』的見解。」
  「……這樣啊。」
  「聽說,在很久以前,任何人都有機會成為護舞官。過去採用的是『強者為勝』的遴選方式。在迎燕儀式中,見習護舞官必須彼此廝殺到剩下最後一人為止。那時也沒有由前代護舞官擔任引導者這種事。」
  以前輩們的逸聞而言,實在相當恐怖。
  「最後進行決戰的兩人,獲勝者將成為護舞官,戰死者的血則會被獻給王鳥。相對地,王鳥也會從此負起至死都陪伴在王族身旁的職責……赤燕之所以是紅色,據說就是因為牠們的祖先飲用了敗者之血的緣故——」
  「……師父,請你不要在這種時候開玩笑。這種話不可能騙得過我……」
  「哈哈哈!穿幫了啊!哎呀,雖然喝了血而變紅這部份是騙人的,不過互相廝殺可是真的喔。最後好像是遭到某一代的國王與王鳥廢止了吧。燕舞的套路之所以沒有收招後依然保持警戒的『殘心』,聽說就是來自於這個『戰鬥結束時必然有一方已死』的傳說。」
  「就算真的是這樣,我也不認為這件事能當成只有三人前去的理由。」
  「別急嘛,老實說,其實我也對前代護舞官講過同樣的話。」
  「……那麼,師父你得到了什麼樣的答覆?」
  「也就是說,過往參加迎燕儀式的,只有王族與將要一決生死的兩人,另外就是王鳥。當然,能夠成為護舞官的只有一個人,落敗而死者,連名字都不會流傳下來。即使如此,歷代強者們還是懷著『就算成為王鳥的食物也是一種榮譽』的心態,踏入了森林。所以,我們後人也不可以忘記抱著死之覺悟的燕舞——記得好像是這樣吧。理所當然的,敬獻燕舞時,用的就是你現在掛在腰上的那把刀,有任何差錯都很可能會出人命。而且,雖然說只是做個樣子,但你還是必須打完套路,而且殺掉身為仕太刀的我才行喔。由護舞官殺死另一名護舞官,將血獻給新的王族——燕舞就是這樣代代傳承下來的。」
  雖然師父的語氣和平常差不多,不過,我從他的眼神看出,其中沒有絲毫玩笑成分。亞爾娜莉絲大人與身為王鳥的赤燕也同樣以認真的表情看著師父。不過,或許師父馬上就感到不好意思了吧,只見他伸手摸了摸鬍子,笑著開口說話。
  「哎呀,抱歉閒扯了這麼多,總之我們這就準備吃飯吧。」
  這句話彷彿讓謁見室內的緊張感頓時驰緩許多。
  「請亞爾娜莉絲大人您也好好享用餐點。附帶一提,身為您母親的國王,當年到了第三天時似乎備受飢餓所苦的樣子。建議您用餐時無需客氣。」
  雖然亞爾娜莉絲大人還是那副溫婉的笑容,奇怪的是,我卻無法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任何感情。我不禁覺得,或許這就是五年的隔閡吧。以前可以每天在書庫碰面的時候,我明明都很快就可以看出她在想什麼的。在我為了成為護舞官而拚命揮刀的這段期間,她到底做了些什麼呢?
  我們謁見王女的房間隔壁就是會客室,置於中央的巨大圓桌上,早已擺滿多到快要放不下的各式佳餚。葉綠色的橄欖蜜餞,在高腳杯中堆得像小山一樣。以葡萄葉包覆羊肉後炙烤而成的葡葉捲,飄散出誘人氣味。另外還有加入青菜蒸熟的米飯,在飯粒之中可以看到光滑圓潤的黑豆。最值得一提的,肯定是放在房間正中央的湯鍋了吧。各式各樣的穀物、豆類,以及豬頭,全都浸在熱氣騰騰的白色湯汁之中。不需要聞到香味,光是這副光景就叫人口水直流。實際開始用餐之後,每道菜也都是無可挑剔的美味。士官宿舍供應的,像是泥漿一樣的粥、宛如木塊般的乾肉,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不過,這場晚餐還真是安靜哪。亞爾娜莉絲大人理所當然不會開口,赤燕也同樣不曾發言,這樣一來,身為臣民的我們也不好主動攀談。會客室之中,始終只有用餐時發出的輕微聲響。
  就在我享用過大多數餐點,開始吃起同樣非常美味可口的各種水果時,晚上八點的鐘聲響起。我這時正好在猶豫要不要伸手去拿擺在亞爾娜莉絲大人面前的無花果。外形宛如球根,有著深紫色表皮的果實——從五年前在書庫錯失良機以來,直到現在,我依然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麼味道……真想吃。雖然我非常想吃,但桌上只剩下一個。自己可以搶在王女之前吃掉如此高貴的水果嗎?就在我為此苦惱的時候,師父突然站了起來。
  「那麼,我們也差不多該出發了。」
  聽到這句話,我暗叫不妙。知道自己終究還是沒能吃到時,後悔之情油然而生。就在我陷入沮喪的時候,無意間發覺視野邊緣有鬼鬼祟祟的動靜。我轉頭一看,發現原來是亞爾娜莉絲大人把手藏在圓桌底下,正在剝無花果的皮。從師父所在位置來看,那個地方似乎正好是死角。在站起身的過程中,王女大人也一直將手放在背後,巧妙地剝著果皮。
  就在她這種對於吃的執著讓我感到有點懷念時,師父轉身面對她。
  「亞爾娜莉絲大人,請動身吧。時間並不是很充裕。」
  她趁著師父移開視線的時候,把剝下來的果皮放回盤子上,帶著無花果,若無其事地離開了餐桌。明明可以大大方方享用的,她這種令人提心吊膽的藏匿行為,反而讓我捏了一把冷汗。接著,她突然來到我面前,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我先是嚇了一跳,然後察覺手中有種濕潤的感覺。
  ……這個嘛,當然就是無花果了。表皮剝得相當漂亮的無花果,白色果肉發出水嫩耀眼光澤。
  因為我現在背對師父,所以他應該看不見我收下無花果的經過。就在我因為一時無法理解現在是什麼情況而僵在原地,注視著亞爾娜莉絲大人時,她迅速地比了幾個手勢。
  〔你剛才想吃這個吧?〕
  那是手語,令人十分懷念的,出自王女的話語。她使用手語時的輕柔舉動,一點都沒有改變。她舔著沾到果汁的手指,嘴角浮現出一閃即逝,但已經足以深深烙印在我記憶中的微笑,接著在嘴唇前豎起了食指。
  〔要保密喔?〕



  她的表情隨即恢復成平時的模樣,朝著師父走去。
  「喂、雲法!你還在發什麼呆!——怎麼,原來你還沒吃夠啊……快點把那個吃掉,給我跟上來!宴會已經結束囉!」
  聽到斥責的話,我急忙把無花果塞進嘴裡。一口咬下之後,滿嘴都是果肉的柔嫩口感。但是,我沒嚼幾下就把它吞進了肚子裡。
  其實我早已完全沒有感受味道的餘裕。因為,腦海之中全是那突如其來的笑容,言血已經亂到不能再亂的緣故。
  
  □ □ □
  
  我帶著一直未能平息的莫名悸動,前往王宮的後院。穿過果樹園之後,有處規模相當大的犬舍,師父從中帶出兩頭猛犬。一頭屬於筋骨壯碩的黑毛種,另一頭則是長著白毛的長毛種,兩頭狗都差不多和一般成年人一樣高,牠們強韌的下顎,大概可以輕而易舉咬碎人頭吧。師父一邊撫摸黑毛種的肚子,一邊開口道:
  「這傢伙是我的軍犬泰羅,話是這麼說,不過雲法你早就相當熟悉了吧。相信亞爾娜莉絲大人您也看過許多次。」
  她點了點頭,從那副穩重模樣之中,我絲毫看不出先前那種像是在捉弄人的氛圍……我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懂亞爾娜莉絲大人了。
  「那頭長毛種是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軍犬,名字是……」
  「……貝奧爾。」
  赤燕低聲這麼說。現在這句話,應該不是代讀,而是出自牠自己的意志吧。以鳥而言,牠似乎是罕見的沉默寡言類型,除了替亞爾娜莉絲大人發言的時候之外,真的沒什麼印象。
  「這樣說起來,我好像還沒請教赤燕您的名字吧。」
  聽到我這麼說,站在亞爾娜莉絲大人右肩上的赤燕,頓時似乎有點不安地一再換腳。就在我開始懷疑其中是不是有什麼不方便告訴他人的理由時……
  「……斯貝爾伊洛榭。」
  聽到了這個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
  「斯貝爾伊……?」
  「……叫我蘇就好了。」
  蘇轉頭看向他處,像是已經懶得再繼續訂正的樣子。師父一邊旁觀我們這段對話,一邊為泰羅裝好鞍,完成準備後輕鬆地騎了上去。
  「由我帶頭,雲法你騎貝奧爾,韁繩也是由你來掌控。」
  「……這樣的話,亞爾娜莉絲大人該怎麼辦?」
  「跟你一起騎貝奧爾。因為耀天祭即將到來,人員都分散到各都市去協助警備工作,軍犬也都派出去了,無法安排第三頭。」
  ……居然有這種事?雖然說軍犬確實相當貴重,不過管理體制會不會太鬆散啦?武官連那些人到底在想什麼啊。
  但是,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抱怨也沒什麼幫助。因為趴在地上的貝奧爾開始看向我這邊,所以我也不再多想,就這樣騎上了牠的背。不愧是號稱不需鞍具的長毛種,騎乘感真的非常棒。至於亞爾娜莉絲大人,或許因為貝奧爾本就是她的狗,所以她也以相當習慣的姿態跨坐到我身後,跟著貝奧爾就站了起來。她自然而然伸手抱住我的腰,這份距離感讓我的言血一陣躁動。像是要繼續追擊似地,她的氣息輕撫我的後頸,讓我全身都緊張了起來。不過,一股像是薄荷的清澈香氣突然鑽進了我的鼻子。這樣說起來,她以前也總是散發著這股香味—聞到這個味道之後,彷彿書庫的寂靜悄悄到來,讓我有種奇妙的安心感。蘇在貝奧爾頭上停下來的時候似乎瞥了我一眼,不過馬上就又恢復成面對前方的姿態。
  「那麼,我們走吧。」
  泰羅邁開腳步,貝奧爾隨後跟上。照明只有師父和我帶著的提燈而已,不過才踏入森林幾步,四周就完全受到暗夜所掩蓋。雖然偶爾能夠靠著穿透樹葉縫隙之間的月光勉強看到些什麼,不過基本上還是像在黑水中前進一樣,幾乎完全看不到前方景物。
  「大概要多少時間才能抵達儀場呢?」
  「哎、就算樂觀點,至少也得要兩個鐘頭吧。畢竟在森林中無法直線前進。」
  師父保持凝視前方的姿勢回答。我們出城時是九點,所以抵達時差不多已經是深夜了吧。光是想像就覺得屁股好像開始痛了起來。
  「現在還在森林外側部份,再過一陣子就會進入比較古老的區域。到時路也會變得比較平坦,應該會輕鬆不少。忍耐到那時就好了。」
  這個國家的國土,有一半以上是森林。王都艾斯雷更是刻意選在歷史悠久的森林附近,據說一方面也是基於「即使遭受敵國襲擊,只要逃進森林就有機會免於一死」這個優點的緣故。然而,不熟悉森林又魯莽踏入其中,就此一去不歸的事件也毫不罕見。儀場之所以選擇設在森林之中,大概也是為了避免他人得知吧。要是在這時迷路的話,很可能會有性命危險。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們就只是在夜晚的森林中默默前進。由於我在師父後方,其實是和亞爾娜莉絲大人談話的好機會,但是,空不出手的時候就無法用手語交談。我又不能放開韁繩,結果就是只能在貝奧爾的背上跟著牠晃動而已。
  然而,在某個時間點,貝奧爾突然將頭一偏,開始交互觀察左右兩側,像是在搜尋位於森林深處的什麼東西。雖然以人類的眼睛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不過蘇也在不久之後開始東張西望。
  走在前面的泰羅,似乎也和平常有點不太一樣,只見師父像是要安撫牠似地,拍了拍泰羅的頭。我開始覺得這場暗夜之旅一下子變得危機四伏,全身頓時竄過發自本能的惡寒。就在這時,蘇突然飛起來,停在我的肩膀上。
  「……我們遭到包圍了。」
  她低聲說出這句話。
  「野狗嗎?」
  「……其中的確也有狗……不過這是……」
  下一瞬間,有個東西咻一聲掠過我的臉附近,我感覺到額頭處流下溫熱的血。
  「敵人襲擊!要衝囉,雲法!」
  聽到師父的喊聲,我夾了一下貝奧爾的肚子。貝奧爾馬上加快速度,強風吹過我的臉頰。亞爾娜莉絲大人緊緊抱著我,我也壓低姿勢,握緊韁繩。我凝神注視黑暗,不時可以看到狗的腳或尾巴。數量至少四頭,每頭狗身上都有一名騎手,整齊地跑在我們的兩側。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該不會是用來考驗新任護舞官的餘興吧?雖然我希望能夠找出騎在狗上的追趕者是什麼來路,但是,所有人都穿著同樣的外套,完全沒有頭緒。
  我突然想起先前在王宮之中,師父滔滔不絕說著傳統有多麼重要時的模樣……我就是因為擔心會碰上這種事,所以才會對於只有兩名護衛的情況感到不安。要是王族喪命,應當保存的傳統也保存不下來了吧。
  雖然貝奧爾總是能在最後一刻避開樹木與岩石等障礙,但因為背上坐了兩個人,速度難免比泰羅慢一此二。再加上我光是為了不被甩落就已經用盡全力,完全沒有餘力留意周遭。總覺得身穿黑色外套的師父似乎逐漸融入夜色之中,離我越來越遠。
  
  ——咄。一聲悶響,讓我感到不妙。下個瞬間,貝奧爾的步伐變得凌亂。
  「冷靜點!」
  雖然我也希望能控制住不停掙扎的貝奧爾,但是,現在只要稍微放開韁繩,我就會被牠甩下去。我朝旁邊伸長脖子,看到牠前腿髖部附近有支刺得相當深的箭,白色毛皮開始滲出血跡。
  在這段期間內,泰羅完全脫離我的視野範圍,貝奧爾也開始胡亂奔跑。
  「貝奧爾!喂、給我冷靜下來啊!」
  背後傳來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身體因緊張而變得僵硬的感覺。貝奧爾前腳的傷讓牠奔跑時的姿勢變得不太正常,我們的身體也跟著劇烈晃動。在這種連視野都不安定的狀態下,根本無法構思對策。讓思考與身體都陷入麻痺的負面言血,開始侵蝕心臟。
  再這樣下去的話必死無疑,不管是我或她都會沒命……可是,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在劇烈晃動之下,我難以順利呼吸。受到貝奧爾不安感情影響的言血浸透而來,讓我的言血變得更加混亂。
  就在這個時候,亞爾娜莉絲大人有一瞬間把我抱得更緊。嬌小的身體,從那時起就幾乎沒有什麼改變的嬌小身體正依靠著我。我在聞到清澈香氣的同時也感受到她的顫抖,腦海中浮現過去約定的話語。
  ——總有一天還要像這樣,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說話。在安靜的書庫之中,只有我們兩個人。
  「……可惡!」
  還不能死、絕對不能死。不管是我或她都不可以死在這種地方。
  我摒住呼吸。不要在意呼吸,用心臟來刻下律動。讓言血循環、連繫起來,使之增強。要是貝奧爾現在停下腳步的話,我們全都會死,該怎麼做才好?用韁繩?用腳踢?不,必須用更加直接的方式才行。要讓貝奧爾忘記痛楚。藉由支配言血,直接控制牠的身體與頭腦。
  對了,運用調伏。
  我以一隻手固定韁繩,用另一隻手抓住貝奧爾的脖子。以像是讓言血流入刀中的方法,把自己的言血送入貝奧爾頭部。
  「……!」
  連接上貝奧爾言血的瞬間,粗暴激烈的感情也隨之流入我的內心。痛苦、恐懼、焦慮、憤怒、拒絕——但是,在核心處依然留有忠誠心。想要保護王女的意志,知道自己必須為了主人而繼續奔跑下去的意志,在狂亂的感情洪流中還是奮力堅守崗位。我抓住核心部份,將自己的言血注入其中。我盡力不被貝奧爾的苦痛所吞噬,將那宛如滾燙劇毒的浪潮推了回去。我幫牠趕走痛苦的感覺,一心為貝奧爾增強奔跑的意志。
  「……忍耐一下喔,貝奧爾。」
  不久之後,貝奧爾奔跑時的暴躁感逐漸消失,牠的意識恢復冷靜,步伐也變得比較穩定。言血中的痛苦等感覺慢慢消退,就算我斷開彼此言血的連繫,貝奧爾也能繼續筆直奔跑了。
  之後,我偶然間注意到森林的景色出現了變化。四周變得以粗壯而高大的樹木居多,雜草與低矮樹叢相對減少,貝奧爾跑起來更加順暢。更重要的是,遍布地面與樹身各處的青苔,發出微弱的光。雖然提燈早已在逃跑過程中熄滅,但視野反而比之前更為明亮許多。我們似乎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進入了森林深處。
  然而,前方早已看不見師父的背影。雖然我成功讓貝奧爾暫時忘記痛楚,但牠的體力也已經接近極限,要是繼續流血的話,遲早得要停下腳步吧。
  「……雲法,後面。」
  蘇在我耳旁輕聲這麼說。我以為亞爾娜莉絲大人出了什麼事而轉頭往後看,映入眼中的卻是緊追在後的兩頭狗。兩頭狗身上各有一名身穿外套的騎手。
  不僅如此,個子比較大的一方,手上還拿著小型機弩。要是繼續這樣背對敵人,肯定只會變成活靶。
  「亞爾娜莉絲大人,請由您來掌控韁繩。」
  我抓住她的手,強行讓她握住韁繩。蘇代替露出不安神色的亞爾娜莉絲大人,開口提出問題。
  「……你想做什麼?」
  「再這樣下去的話就會被對方逮住,必須先發制人。」
  「那邊……可是有兩個人喔?」
  「所以得要一口氣解決。我跳下貝奧爾之後會去對付拿機弩的那個人,拜託蘇妳去戳另一個人的眼睛。」
  蘇微微搖了搖頭,說了句「……太亂來了」,接著嘆了口氣。
  「就算是亂來,但不做就會被抓啊。亞爾娜莉絲大人請緊抓住貝奧爾的背顧好自己,絕對不可以摔下去。另外也請記得不要胡亂伸展手腳。」
  在講這些話的期間內,襲擊者和我們之間的距離依然持續縮短。再也不能猶豫下去了。已經穩穩握住韁繩的亞爾娜莉絲大人,以認真的眼神看著我。
  「沒問題的,一切肯定都會很順利。」
  看到她點頭後,我憑著蠻力硬是在貝奧爾背上站了起來,盡全力往後跳。正如原先的預期,我撲中了手拿機弩的傢伙,和對方一起從狗身上滾落地面。
  雖然來自背部的衝擊有點痛,不過我還是馬上起身。稍遠處傳來肉塊撞擊的悶響,貝奧爾衝向另外一頭狗,撞飛了個子比較小的襲擊者。
  我調順言血,馬上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對手也在短時間內就恢復過來,捨棄機弩並拔出刀。敵人應變速度很快,戰鬥經驗明顯相當豐富。

  我推刀出鞘,握住刀柄。面對踏上兩步,朝我左肩一刀斜劈而下的敵人,現在已經沒有從天式起手的餘裕,只能直接拔刀迎擊。
  兩把刀撞成十字形,刺耳的交擊聲在森林中迴響。照理說,像這樣的互擊本來應該是要避免的,不過,世上沒有比這把青刀更好的刀。既然如此,自然不妨以剛制剛。對方再次揮刀砍來,我刻意承接這一刀,出招時也完全沒有窒礙之處。注入言血的青刀,稱手到令人驚訝的地步。簡直就像是刀能感受到我的意圖,自己揮往理想的位置似的。我的身體彷彿與刀合為一體,刀路呈現前所未有的明快,就連破風而去的感覺都瞭若指掌。
  敵人完全陷入守勢。或許是看穿了我的打算吧,對方不再硬接,改為專心架開攻擊。不過,這樣一來就是燕舞崩架大為活躍的機會,我看準破綻出手,在對方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傷口。
  然而,地上的柔軟青苔,突然讓我的腳一滑。糟糕——我這麼想的時候就已經太遲了。早已前傾的重心徹底偏離,刀路也為之一亂。敵人架開我的刀,隨即迎頭一刀劈落。
  雖然我側身閃避,但為時已晚。右肩中了一刀,傳來破開肌肉直達骨頭的酸痛感。不過,我也在第一時間將手一翻,由下往上砍向對方的頭。敵人的外套被砍破,露出了臉孔。對方退開三步,宛如彈跳般變換軸心腳,踏上一步使出突刺。我把刀拉回來打直架開,順勢還以一刀。
  這刀掃過對方額頭,鮮血濺到我的臉上。我本來以為敵人會因此畏懼,但心窩隨即挨了一腳。
  「啊嗚!」
  遭到踢飛的我,發出奇怪的呻吟。看來對方也會運用言血,肯定是蛇血種吧。蛇血種能夠讓言血在瞬間增強,發揮出平常時五倍到十倍的力氣。正面挨到這幾乎純靠蠻力的一腳後,宛如被破城槌轟中般的衝擊傳遍全身。
  但是,我體內所流的也同樣是蛇之血。我集中流經身體各處的言血,先加以蓄積再使之爆發。使盡全力的一推,讓對方的手往上彈開,身體側面出現破綻。
  殺定了。
  我的刀順勢一閃,將敵人斜劈成兩半。
  
  血如泉湧,雖然我勉強避開,但腳上還是沾到了帶有濃厚言血的血液,讓我感到像是遭到烙鐵燒灼般的劇痛。敵人內心中混有痛苦與恐懼的感情,無情地刺進我的言血。我急忙抹掉敵人的血,看向森林深處。貝奧爾正在和另一頭狗纏鬥,不過,就體格來看,貝奧爾占優勢。貝奧爾咬住對方的脖子,趁敵人稍微失去平衡時揮出前腳。這一擊打斷了對手的下顎,那頭狗也隨之喪命。
  但是,剩下的另一頭狗正瞪著我。彼此間的距離只有五步,就算貝奧爾想趕來救援也來不及。即使我朝著對方揮刀,大概也只會被腳爪打飛吧。
  那頭狗撲出,不過一轉眼的時間,尖牙就已逼近我的眼前。
  我本能地低下頭。雖然想要用刀刺進對方腹部,但這是個錯誤的判斷。往上刺出的力道過於猛烈,這次換成我的身體側面露出破綻了。
  不妙、會死——我的神經為之一悚。那頭狗一轉身就蹬地彈出,再次朝我攻來。
  衝擊。
  刀被打飛,爪子刺進我的側腹。在我面朝上倒地之後,狗隨即撲到我身上。雖然我在危急之際抓住了對方朝我頭部咬來的嘴,但大狗全身上下重量也一口氣都集中到我的手臂上。即使以蛇血之力增強力量,依然無法承受壓力,肩膀像是隨時會碎裂一樣。狗的尖牙刺進我的手掌,混有自身鮮血與狗口水的溫熱液體,沾濕了我的臉。
  「——」
  我無法呼吸,雙手不停顫抖。耳邊響起讓人覺得非常吵的鼓動。冷靜、冷靜、必須冷靜下來。再次運用調伏吧,就像是掌控貝奧爾的時候一樣。心臟的律動、血的循環。我讓言血流遍全身每個角落,使之增強後從手中送出。
  「——啊。」
  在那一瞬間,我想到火焰。
  那頭狗宛如一團火焰的言血吞噬了我——讓我失去了意識。
  
  □ □ □
  
  令人懷念的音色。比水更透明的話語、比風更祥和的曲調。這是歌,是她的歌。當我受傷的時候,她總是會為我唱歌。寂靜的書庫。那股像是薄荷的香氣、緋紅的夕陽。然後是那個豎起食指輕觸嘴唇,笑著示意「要保密喔」的她——……
  
  □ □ □
  
  清醒過來的時候,覺得頭底下似乎墊著什麼軟軟的東西。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正看著天空,不過馬上就發覺那是藍色的頭髮。我的視線呆呆地飄移了一小段時間,最後和亞爾娜莉絲大人四目交接。看到她緊閉的雙唇、像是因為痛苦而糾結的眉毛,我忍不住就要開口詢問她是不是哪裡受了傷,但是,溫熱的水滴早一步打在我的臉上。
  「亞爾娜莉絲大人……?」
  淚珠接連從她的雙眼中滴落。
  〔我真的很擔心,因為雲法你一直沒有醒來……〕
  她用來發言的雙手不停顫抖,比劃完之後就用手拚命摀著自己像是隨時會脫口喊出什麼的嘴。我伸手想撫摸她的臉,她隨即像求助一樣抓住我的手,將它拉往自己的額頭。
  對了——我現在才想起來,王族不許放聲哭泣。不管是打從心底想要大笑的時候,或者是害怕到想要大叫的時候,她都不能發出任何聲音。就連哽咽都要拚命按捺住的她,哭泣時總是十分痛苦的樣子。不過就只是「我還活著」這種程度的小事,就讓她像是內心堤防有某處潰決一樣,淚流不止。我明明就不是那麼有價值的人,不是值得讓王女流淚的人啊……不過,她喜極而泣這件事,還是讓我非常高興。
  我這時才注意到,側腹處已經不再流血,肩膀的刀傷和全身各處的撞傷也都徹底消失,就像是不曾受過傷一樣。
  「您幫我治好了傷啊。」
  依然止不住淚水的她,帶著哭紅的雙眼露出微笑。我再次開口。
  「非常感謝您。」
  又有幾滴溫暖的淚水滴落在我的臉上。
  「相隔五年不見,沒想到您變得這麼愛哭,還是很孩子氣哪。」
  我說完之後露出微笑。亞爾娜莉絲大人像是感到不好意思似地紅了臉,揉了揉眼睛。
  〔才沒有那種事呢。〕
  她微微嘟起嘴,不過馬上就又浮現高興的笑容。
  〔……雲法你沒事就好。〕
  「亞爾娜莉絲大人也平安,實在太好了。」
  聽到我這句話,她稍稍皺起眉頭,比出一句〔欸,用手語跟我說話啦〕。
  〔以前都會用手語跟我說話的吧?〕
  「不、可是……」
  〔……在這裡明明就沒人會看到啊,還是你變得討厭手語了?〕
  她不滿地鼓起了臉頰。可能是因為她才剛哭完,眼中還留有淚水的關係吧,看到她這副表情,不知為何,我完全想不出反駁的話,只能不太情願地動手回應。
  〔……從以前開始,亞爾娜莉絲大人就十分頑固哪……〕
  〔我哪裡頑固啦!我也是有在成長的喔!〕
  〔雖然您說有成長,不過現在依然是個小不點啊。身高也幾乎沒長高……〕
  她小小的臉鼓得更大。哎、雖然她似乎多少有長大一些,但是,彼此的成長幅度差異太大,讓我覺得像是只有自己變得有所不同。她以一臉冷淡的表情開始比劃。
  〔某人還不是一點都沒有改變。隔了這麼久不見,我本來還以為會看到稍微有點高興的表情,結果一直都是那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
  ……看來她似乎沒有發覺我內心的忐忑不安。撲克臉偶爾也是可以派上用場的。
  〔我昏迷的期間,表情看起來果然也還是像條死掉的魚一樣嗎?〕
  她有那麼一瞬間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接著就綻放出非常開心的笑容。那副無憂無慮的笑容,彷彿從五年前開始就不曾有過任何改變。
  
  先前襲擊我的狗,現在就趴在我們附近,看來調伏似乎成功了。軍犬在主人遭到殺害後往往會暴怒,變得非常難應付,不過這次好像相當順利。那股充滿憤怒的言血,在殘渣之中留有「帕魯」這個聲響,可能是這頭狗的名字吧。
  我站起身,將多半是亞爾娜莉絲大人撿回來的刀插到腰間。光苔的微光,讓我們勉強可以辨識周遭事物輪廓,緩慢的明暗變化,就像是整座森林在呼吸一樣。我摸著青刀刀柄,恢復冷靜之後,首先想到的就是師父。在四個襲擊者之中,有兩人來追擊我,所以另外兩人應該是去對付師父了吧。雖然赫達斯•夏古拉姆這個男人不可能輕易被人幹掉,但我也不認為短時間內就能與師父會合。現在既不知道敵人的身分,又必須獨自保護王女,到底應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殺掉的那個敵人,現在依然倒臥在地上的血水之中。檢視之後也沒有發現什麼足以判別身分的物品。他所用的直刀是以純白刀鞘為特徵的「白輪刀」,據說是鄰國「白三日月國」所打造的武器,這大概是唯一能稱得上線索的物品。不過,白輪刀同時也是相對比較容易取得的刀,不適合單憑這點就認定敵人身分。
  貝奧爾殺死的軍犬屍體,躺在森林較深處。我確認後環顧四周,提出詢問。
  〔亞爾娜莉絲大人,另外一個襲擊者呢?〕
  她伸手指向自己方才倚靠的樹木後方。我和她一同繞到大樹另一側,看到貝奧爾與站在牠頭上的蘇。貝奧爾大概也接受過王歌的治療,已經看不到弩箭射傷的傷口了。貝奧爾的前腳,此刻正把一個個子不算高大的人壓在地上。
  「居然還活著嗎?」
  我驚訝之下不禁脫口這麼說,遭到俘虜的襲擊者隨即抬起頭。雖然對方充滿怨恨的視線有一瞬間壓制住我,不過,這人的模樣看來意外年輕,就算說是少年也完全不誇張。對方頭上纏著編織細腻的布——或許是出身西方國家吧——再加上那張滿是塵土的臉,模樣倒是相當像個惡人。
  〔似乎已經清醒了呢。我在唱王歌的時候沒有注意到……〕
  〔未免太危險了吧。對方隨時有可能反擊喔。〕
  〔因為看起來實在不太像壞人……〕
  在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敦促下,我靠近遭到俘虜的少年。雖然對方始終一言不發,但視線也從未離開我們身上,一直在觀察我們的態度。
  「貝奧爾,可以囉。」
  我大力抓住少年的手,像是和貝奧爾換班一樣,跨坐到少年背上。這時,對方勉強擠出一句話,聲音聽來果然也像是變聲期前的少年。
  「……不要坐在別人背上。」
  「你好像還沒搞清楚自己的立場。要是敢亂動的話,我可不會客氣。」
  我稍微扭轉對方的手臂,少年馬上發出痛苦的呻吟。從力氣大小來看,應該不是蛇血種。
  「像這種危險份子,沒人知道他們會偷偷藏著什麼東西。」
  〔重點不是那個……〕
  我一將手伸進對方腰帶之中,俘虜就突然開始掙扎。這傢伙還不認命啊。
  「咦、等一下!住手,你在做什——」
  「首先得要剝奪你的戰鬥能力……看吧。」
  我馬上就搜出了一把刀柄處已經滿是傷痕,品質粗劣的短刀。
  「果然帶著武器不是?」
  麻編腰布被我扯下之後,少年就像是怒氣也隨之受挫一樣,閉上了嘴。接下來,我為了檢查敵人長褲之中是不是還藏著什麼東西而開始觸摸對方的腿部。不知為何,亞爾娜莉絲大人見狀之後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調查俘虜的身體,應該不是什麼特別罕見的事,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她滿臉通紅——
  ——啊。
  我的手沿著對方大腿來到兩腿之間,隔著一片薄薄的布,傳來極端出乎意料之外的感觸。
  少了什麼東西。
  不對,應該說是根本沒有某個東西。
  我也在同一時間發覺,自己壓住的那副身體意外地柔軟。雖然手臂等處多少還是有些肌肉,但仔細想想就好像有點太瘦了。最後,我伸手摸向對方的屁股,注意到肉質感觸和自己的完全不同。
  「啊——哎呀、這該怎麼說呢……」
  雖然我向亞爾娜莉絲大人投以求助的眼光,但是,羞紅了臉的她,早已用手遮住了臉。停在她肩膀上的蘇也明顯轉開了視線。
  「我一直以為妳是男生。」
  我再也無法承受罪惡感,從少女身上退開。對方一邊顫抖一邊起身,抓起了掉在一旁的腰布。她邊發抖邊把腰布纏好之後,狠狠瞪著我。
  「唯有你,我無論如何都非殺了你不可!」
  滿臉通紅,暴怒若狂的少女朝我撲來。可能是過於激動的關係,她好像完全沒有想到要撿起小刀,就只是拚命朝我伸出雙手,似乎想要掐死我。不過,我也同樣陷入動搖之中,除了從正面抓住對方的手之外,一時之間也沒想到其他行動。

  一進一退的攻防就此開始。對方壓過來之後被我推回去,我推過去之後又被對方反壓回來。雖說只要運用蛇之力,勝利根本易如反掌,但是,我現在不夠冷靜,無法接起言血。更何況,氣勢明顯是對方佔上風。
  「我、我說過自己不是故意的啦!」
  「故不故意根本沒關係!你做的事本身就是犯罪啊!」
  「對不起,我道歉就是了,冷靜一點!」
  「不行,我絕不原諒你!一輩子都不會饒過你!下輩子變成狗也要咬斷你的頭!」
  對方的力量越來越強。再這樣下去的話就會徹底遭到壓制——就在我產生這種想法的時候,少女突然被打倒在地。原來是看不下去的貝奧爾伸出前腳壓住了她。
  「……得、得救了。謝啦,貝奧爾。」
  「這傢伙!你很重耶——嗚、痛痛痛!不要伸出爪子啦!」
  貝奧爾像是絲毫不在乎抗議聲,保持著腳壓在對方身上的姿勢,就這樣坐了下來。至於那個少女,她似乎真的氣瘋了,到現在還是拚命伸出手,試圖抓住我的腳。
  亞爾娜莉絲大人來到我身邊,似乎有點沮喪。
  〔我本來還想要阻止你的,可是雲法你就是聽不進別人的話。〕
  〔不是,沒人能想到襲擊者竟然會是這樣一個小女孩吧。一般來說應該都會懷疑的啊。〕
  〔雖然話是這麼說……可是對女生的身體做出那種舉動……〕
  她稍微看了一眼襲擊者,沒有繼續往下說。稍等一下之後才又開始繼續比劃。
  〔……你替我去問問看她的身分吧?可是不准有什麼粗暴的舉動喔。〕
  〔因為她是女生,所以您就覺得不會有危險嗎?〕
  〔我當然沒有這種想法……可是,她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壞孩子嘛。〕
  從眼神來看,她似乎是認真的。
  「唉……」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已經有兩次差點沒命的經驗,亞爾娜莉絲大人會不會對敵人太好啦?但是,我也不好違抗主人的命令,所以還是在少女面前蹲了下來,開口詢問對方。
  「妳這傢伙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的?」
  「我不會對色魔報上名字。」
  「色、色魔……」
  「用一副看起來像是屍體的表情抓住女生兩腿之間的男人,不叫色魔還能叫什麼?」
  少女邊抗議邊用拳頭槌打地面。雖然我也不好強硬加以否定,不過這麼說未免有點過分吧?
  我轉頭看向亞爾娜莉絲大人,她一臉像是在說「都是雲法你自己不好」的無奈表情。不過,蘇突然飛到我的肩膀上,對著少女開口說話。
  「……這個男的,其實真的是色魔喔。要是妳不說的話就會受到更恐怖的對待,這樣好嗎?」
  咦、啊?這位燕子小姐突然說這是什麼話啊?要人扮黑臉也要有個限度吧?
  但是,遭到威脅的那一方卻已經臉色發白,用害怕的眼神看向我。
  「你這人果然惡劣到極點……」
  「不、不對不對,我是——」
  就在我打算否認的時候,耳垂被蘇咬了一下。雖然我總算忍下來沒有喊出聲,但真的非常痛。
  「……怎麼樣?妳還是不想說出姓名嗎?」
  「……」
  「不說的話,色魔就會對妳這樣那樣了喔?」
  「……知、知道了啦。」
  少女總算認輸,不再繼續亂揮雙拳。她像是自言自語似地小聲這麼說。
  「伊爾娜•帕西塔魯。平時總是在各地旅行……」
  「……為什麼旅行者會來襲擊我們?」
  「我不是要襲擊你們,其實是為了要妨礙襲擊作戰才會埋伏在那裡的。」
  「……妳打算堅持自己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嗎?」
  「雇用我的人是馬吉斯•巴蘭的行政長官迪南,情報也全都來自那傢伙。」
  馬吉斯•巴蘭是赤燕國三大都市之一,當地行政長官所掌握的權力之大,即使說僅次於國王也不為過。該怎麼說呢,她這樣把一個位高權重的人物扯進來,感覺實在非常像是在騙人。
  這時,蘇馬上指出了疑點。
  「就算是馬吉斯•巴蘭的行政長官也不可能知道迎燕儀式的日程喔。」
  「知道日程的是敵人吧。迪南的密探掌握到某個傭兵集團企圖襲擊王女的情報,所以才會派我到這裡來。總之,我的工作就是帶領王女大人平安抵達馬吉斯•巴蘭。」
  「可是,既然早就知道的話,一般來說應該會先告知王宮吧?」
  「或許是這樣沒錯,不過,今天的行程會走漏,不就代表王宮某處有內奸嗎?既然如此,不要輕舉妄動會比較好吧?」
  的確,王宮之中肯定有內奸。而且,只有高階官員才知道迎燕儀式的時程。想要掌握真相的話,稍微把線放長一點會更適合,這個我也能理解,可是……
  「為什麼會把工作交給像妳這麼弱的人啊?」
  我忍不住開口插嘴。雖然剛才一度遭到對方凶狠的態度壓制,但那反倒該說是因為她整個人的氛圍實在太過普通的關係。如果真的有殺氣的話,我的身體也會有所反應。
  聽到我這麼說,伊爾娜相當露骨地皺起眉頭,以充滿忌避感的眼神回瞪我。
  「我的確不怎麼厲害,本來是打算用狗來阻止你們的。如果奇襲能夠成功,應該有勝算。都是因為你們多此一舉……」
  「那麼,妳手上有關於那個傭兵集團的情報嗎?像是幕後主使者可能是誰之類的。」
  「……傭兵都是從各地找來的,彼此之間甚至沒有講過話。因為襲擊的指示都是透過信件傳達,所以不知道主謀是誰……」
  「這樣的話,想要我們相信妳也是不可能的吧。」
  「我說的都是真的!懷疑的話,等到你們和迪南見面後直接確認就好啦。」
  ……實在很難搞。我開始覺得,弄斷她一兩條手臂,應該很容易就能確認真假。雖然沒有證據指出這傢伙在說謊,但也同樣沒有那些話是事實的證據。
  說起來,這場襲擊本身就相當難以理解。假設目的是要殺害王女,就算在箭上塗點毒之類的,應該也不足為奇吧。但是,敵人卻沒有做到這個地步。換個角度來看,如果目的是綁架,想要確實抓到我們的話,人數又未免太少。事情真相究竟是怎樣?不管是襲擊的意圖,或者是這個自稱伊爾娜的少女的真實身分,全都是一團謎,讓人越想越混亂。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況,令人非常焦躁。我的言血都快要變濁了。
  我試著詢問歪著頭,露出思索表情的亞爾娜莉絲大人。
  〔該怎麼辦呢?在這裡等待救援當然不是辦法,考慮到有內奸的可能性,回王宮或許也不安全。既然都敢對王族發動襲擊,我不認為敵人會只有這一波,途中很可能還有其他埋伏。〕
  她像是表示同意似地點點頭,以認真的表情做出回應。
  〔我們到卡曾去,你覺得怎麼樣?卡曾大概也是離這裡最近的市鎮……如果我們經過三
  天之後還沒有回去,母親大人應該也會收到出事的消息,至少得要逃避追擊到那時才行。〕
  〔這傢伙要怎麼辦?我是覺得,隨便把她綁在哪棵樹上就可以了。〕
  〔真是的,那樣的話說不定會害她死掉喔。〕
  〔現在這種場合,大可不用同情對方了吧……〕
  〔既然她說過站在我們這邊,那就沒有必要隨便取人性命。就算她是敵人,或許也能打聽出一些情報,就帶她到卡曾去嘛。〕
  〔但是……〕
  帶著伊爾娜和我們一起逃亡,將會是相當大的賭注,我還是無法相信她。然而,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表情也讓我覺得,大概已經不可能改變她的意見……唉。
  〔……不論如何,現在只求能順利離開森林就好。〕
  〔因為有蘇在,所以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喔。馬上就是耀天祭了,各地市鎮應該都會是直到深夜都還燈火通明的狀態,對吧?我想,從高處應該很容易分辨。〕
  原來如此,能夠飛上天空還真是方便哪。蘇或許也在讀這段手語,只見她馬上就輕巧地飛起,鑽過高處樹枝的縫隙,消失於天空之中。我的視線還在蘇消失的位置附近徘徊時,聽到腳邊傳來伊爾娜的聲音。
  「……我說,你們現在在講什麼啊。我都已經照實回答了,色魔你別亂來喔。」
  「早說過不會對妳怎樣了吧……還有,我不是色魔,我叫雲法。」
  「叫什麼還不都一樣。那個人就是王女大人吧?」
  「……沒錯。這位正是亞爾娜莉絲•凯•貝赫斯第一王女。」
  我不太情願地回答後,亞爾娜莉絲大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一臉充滿期待的樣子。
  〔跟她說,希望她叫我亞爾娜。另外就是,跟她說我們的名字有點像。〕
  ——您說什麼?
  〔要是讓其他人知道我是王女,那就麻煩了。雲法你也是,在別人面前要叫我亞爾娜喔。必須盡可能避免引起他人懷疑。暫時就說是……說我們是旅行商人三兄妹吧。就這樣決定囉。〕
  ……這位王女大人,為什麼現在還能露出這麼高興的表情啊。面對性命遭受威脅的危險情況,未免也太不當一回事了吧……不過,船到橋頭自然直。要是碰上危險的話,只要我能保護好她就不會有問題。雖然不是很想這麼做……我開口喊了伊爾娜一聲。
  「……亞爾娜莉絲大人希望妳用『亞爾娜』稱呼她,再來,她說妳們的名字有點像。」
  「……………………咦?」
  「……還有,接下來我們要以旅行商人三兄妹的身分來行動。妳也是一樣,如果想要獲得我們信賴的話,那就要多加留意,別讓亞爾娜莉絲大人是王女的事曝光。」
  「……………………嗯、這個嘛,我是可以接受啦……」
  對於這個讓人一頭霧水的命令,伊爾娜也無法掩飾內心困惑。老實說,關於這點,我的心情也和她差不多。真是,亞爾娜莉絲大人到底在想什麼啊。
  蘇剛好在這時回來。她在我的肩膀上停好之後,說出了「卡曾看起來離這裡不遠」的情報。
  〔對了,再幫我向她介紹蘇跟貝奧爾。〕
  亞爾娜莉絲大人指了指伊爾娜,要求我這麼做。她似乎打算跟伊爾娜交朋友的樣子。
  「伊爾娜……妳眼前的赤燕是王鳥斯貝爾伊……」
  伊什麼呢……因為只聽過一次,所以一下子想不起來。看到我的樣子,蘇嘆了一口氣,小聲這麼說。
  「……叫我蘇就可以了。」
  「蘇大人。」
  「……大人就免了,說話時也不需要畢恭畢敬的。」
  雖然我和赤燕交談的次數少到可以數得出來,不過,原來她的個性是這樣的嗎?雖然這隻燕子確實在各方面都相當優秀,但是,純就冷淡程度而言,大概跟我有得比……嗯,這樣一想,突然覺得湧現一股親近感。
  「再來,壓在妳背上的狗叫貝奧爾,要好好相處喔。」
  「……我絕對不會跟狗還有色魔變成朋、等一下、會痛的啊!爪子!刺進來了啦!」
  看著發出慘叫的伊爾娜與一臉無動於衷模樣的貝奧爾,亞爾娜莉絲大人卻露出似乎相當開心的微笑。蘇也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我覺得自己的臉快要開始抽筋了。
  〔雲法,不可以露出那麼恐怖的表情喔,因為我們是感情很好的三兄妹嘛。〕
  ……這下子,事情到底會變得怎樣啊?
 楼主| 发表于 2017-8-13 20:4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8-12-29 19:29 编辑


  【二】少女
  
  
  基於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期望,我將襲擊者的屍體安放在大樹樹洞之中。雖然之後隨即在蘇的指引下開始往卡曾出發,不過還有「該如何對待伊爾娜」的問題。讓她和亞爾娜莉絲大人一同騎乘貝奧爾當然非常危險,然而,若是將一頭狗交給她掌控,又會讓她能夠輕易逃跑。我提出「綁住她的手腳應該不算過分」的意見,但是,身為和平主義者的王女大人馬上加以否決。結果就是——
  「——等一下!真是!不要碰我啦!」
  「別一直亂吼亂叫……我也不是故意要碰到妳的啊。」
  「那就是無意識之下的行為囉,果然是如假包換的變態。」
  「……唉。」
  亞爾娜莉絲大人坐在貝奧爾身上,我和伊爾娜則是騎原本聽命於襲擊犯,名叫帕魯的狗。由於伊爾娜又坐在我的前面,只要我的手臂稍有任何動作,馬上就會傳來「不要亂摸」之類一連串痛罵。
  「……說起來,妳那種像男生一樣的身材,根本沒必要在意這——好痛!」
  話還沒說完,我就挨了對方一記用後腦使出的頭鎚,差點沒把我的鼻子撞斷。
  「那只是因為我用纏胸布包起來了而已!不要搞錯了!」
  「看起來就像男生,這是事實吧。而且,就算碰到也還是不太分得出——痛!給我住手!不要再用頭撞過來啦!等一下!亞爾娜莉絲大人!拜託您也對這傢伙說些什麼啊!」
  即使我向旁邊求救,但是,不知為何,王女大人卻只是冷冷地看著前方,始終沒有轉頭。站在她肩膀上的蘇,以讓人不太自在的視線盯著我,小聲說了句「……少根筋」。到、到底是為什麼啊。
  「……聽不懂是什麼意思的時間點就已經是女性公敵了。」
  「女性公敵……說起來,蘇可以算是女性嗎?」
  赤燕突然飛起來,接著停在我的頭上。我的腦門隨即受到痛啄。
  「等一下、會痛、會痛的啊。」
  前方有伊爾娜的頭鎚、頭上有蘇在猛啄,而且跑在前面的亞爾娜莉絲大人也明顯一副無意干涉的樣子。四面八方都找不到救贖。
  「我、我道歉就是了,都是我不好。」
  「不要以為嘴上說說就能獲得原諒。」「……同感。」
  妳們到底想要我怎樣啊。一個每天就只是關在練習場裡揮刀,從來不曾休息過的人,當然不可能了解異性內心的種種微妙感情。到底是什麼事讓她們這麼生氣呢?
  尷尬的行旅持續了一段時間,從林木間看出去的天空逐漸轉白,森林的模樣也開始有了變化。青苔消失,四周樹木也變得低矮,花草欣欣向榮。再往前跑了一陣子,我們就突然來到了平坦的原野之上。葉片尖端染上淡黃色,描繪出讓人想到秋天的柔和色調。充滿肺部的氣味,從潮濕的森林香氣一下子轉成乾燥的土壤氣息。吹過臉頰的風也十分溫和,讓我覺得現在這種「正在逃離追擊者」的狀況不太真實。
  「……繼續這樣往前直走就可以抵達幹道,不用多久就能抵達卡曾。」
  蘇不知道已經來回偵察了多少次。亞爾娜莉絲大人輕輕撫摸蘇的頭,以〔辛苦妳了,可以休息囉〕的話語慰勞。蘇在貝奧爾頸部下方縮成一團,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仔細想想,從晚上離開王宮之後,大家就都一直醒著。亞爾娜莉絲大人雖然也同樣拚命忍住呵欠,但頻率還是越來越高。至於伊爾娜,她或許也已經吵累了吧,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如果只是手臂碰觸這種程度的事,她也不再有任何反應了。
  「總之,抵達市鎮之後得要先找到住宿的地方哪。」
  〔還必須是能夠容納兩頭狗的場所。不知道這個時期會不會有空房間。〕
  「誰知道呢……耀天祭應該會引來不少旅行商人,可能得費一番工夫才能找到空房間。」
  每年一度的耀天祭期間,都市的城門在入夜後也依然維持開放。加上這個時期又是穀物剛開始收成的時候,介於許多國家之間的赤燕國,同時也是相當重要的穀物交易場所。甚至有人說,在為期五天的耀天祭期間內,其他國家的都市裡找不到半個旅行商人,因為他們全都擠到赤燕國來了。
  「煩惱住宿問題的話,要不要去西區的帕塞爾那裡看看?雖然房間不太乾淨,不過,也正是因為不乾淨,所以沒什麼客人。另外就是,飯菜還滿好吃的。」
  突然開口說話的人是伊爾娜。她突然看向貝奧爾等,補上一句「因為是老旅店,所以也有廄舍,只是大概跟倉庫差不多就是了」……真的可以相信她嗎?她的狀況判斷能力實在太強,反而有點詭異。然而,當我看向亞爾娜莉絲大人時,發現她的臉上明白寫著,伊爾娜的方案已經獲得了採用。
  「……妳說過自己在各地旅行吧。對赤燕國的市鎮也很熟悉嗎?」
  「啊?鬼才會回答你咧。我剛才是在跟亞爾娜、跟亞爾娜講話喔!」
  實、實在很難搞,她隨便一句話都讓我感覺到難以言喻的敵意。不過,在這時和她互相嘲諷只是在浪費體力,所以我就只是嘆了口氣。不要刻意對抗障礙、忘掉不必要的感情——這正是調順言血,維持毫無迷惘的刀路的秘訣。
  來到幹道後,我們隨即融入從一大早就開始移動的旅行商人隊伍之中。這些商人大多混有蛇之血,每個人都輕鬆地揹負著裝滿許多貨物的背物架。行列中包括小麥堆積如山的牛車、背著酒囊的馬,偶爾也可以看到屬於寬背種,擅長運送貨物的狗,但終究沒有軍犬。雖然我們試過下來用走的,不過還是十分引人注目。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衣服,做工相當豪奢,這點大概也是理由之一吧。她因為在意四周視線而躲進兩頭狗之間後不久,伊爾娜脫下了自己的外套,將它披在王女的肩膀上。
  「……妳披上這個吧,這樣應該會比較沒那麼顯眼。」
  亞爾娜莉絲大人像是感到十分意外似地睜大了眼睛,接著露出溫柔的微笑,比出〔謝謝〕的回應。
  「那是『謝謝』的意思。」
  聽到我的解說後,原本露出不解神色的伊爾娜,像是有點拉不下臉似地哼了一聲,轉頭看向別處……這是覺得不好意思的反應嗎?我不由得繼續看著她的側臉。或許是注意到了我的視線吧,她很快轉回頭,以凶狠的眼神瞪著我。
  「……不要像這樣一直盯著別人看。我沒做什麼會讓你不高興的事吧。」
  「我又不是在生氣。」
  「一個像男生的傢伙也在裝模作樣——反正你內心多半正在這樣嘲笑我吧。」
  哎呀,這種心態未免太過自卑了吧。看來她對一路上的種種還是懷恨在心的樣子。雖然說是她先挑起爭端的,不過,或許有些話我也說得過分了點。
  「我道歉就是了,剛才我說得太過分了。說起來,屁股摸起來的感覺就還滿有女人味的喔?」
  「摸、摸起來的感……真是夠了,給我閉嘴!」
  隨著奇怪的尖叫聲,拳頭也接二連三朝我飛來。我說錯了什麼嗎?對於伊爾娜的攻擊,我隨便擋架一陣子之後,她就自己垂下了手。可能是因為生氣而激動的關係吧,她的臉色也明顯發紅。
  「………………算了,我累了。」
  「要好好帶我們到旅館去喔。」
  「……知道了啦……你這個少根筋的人。」
  
  在我們講著這些話的時候,卡曾的城牆也越來越接近眼前。明明太陽才剛出來沒多久,但城門卻已經完全開放,牛隻、馬匹及無數的人,亂中有序地來來去去。通往城市中心的大道,兩旁擠滿了各種攤位。人們的頭頂上方,有著許多條跨越道路的空中走道。整座市鎮充滿了穀物散發出的美味香氣。
  「往這邊走,不要跟丟囉。」
  在伊爾娜的引導下,我們很快就彎進了小路。雖說是小路,但也有足以讓牛車等錯身而過的寬度,兩旁有著像是俯瞰道路般的高大民宅。我們經過草藥店、鐵匠鋪等店家,越深入市鎮,旅店的招牌也隨之逐漸增加。兩頭體型巨大的軍犬出現讓路人們都嚇了一跳,不時可以看到像是逃跑似地急忙通過的人。
  「用來趕開人還滿好用的呢。」
  聽到伊爾娜笑著這麼說,貝奧爾重重地哼了一聲。
  「怎、怎樣啦,我又不是在笑你……」
  〔牠這不是在生氣,其實是覺得高興喔。剛才那是牠不好意思的證據啦。〕
  我轉達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話語後,伊爾娜說了句「不要嚇人啦」,鬆了一口氣。
  「不過,貝奧爾聽得懂人話嗎?簡單的命令之類的,我想應該都還聽得懂吧?」
  聽伊爾娜這麼一說,我也覺得貝奧爾有不少時候像是聽得懂人類的話語。不過,能夠說話的生物,應該只有人、鳥和貓而已。基本上,狗是不懂人話的。
  〔因為我從小就唱歌給牠聽的關係。由於混有我的言血,所以牠好像也懂人話的樣子。〕
  〔那個可以療傷的歌嗎?記得是叫王歌吧?總覺得好像有點類似調伏哪。〕
  〔說不定差不多吧。那個也注入了我的言血嘛。〕
  當言血相混時,同時還會參雜彼此的記憶、知識等。我連結上貝奧爾的言血時,之所以會感受到那麼堅定的忠誠心,或許也是受到王歌影響的結果。
  這時,伊爾娜突然開口說了句「等一下」。
  「……我說啊,就算你們覺得自己是在談話,可是,看在別人眼裡就只是手一直在那裡動個不停而已。多多少少也該翻譯一下吧。」
  「……妳要求很多喔。這跟妳又沒關係。」
  「哎呀,你這麼說真的好嗎?我可是你重要的妹妹喔?」
  世上哪有這種用一副邪惡模樣提出要求的妹妹啊。但是,由於還有另外一個妹妹的視線,所以我也只能投降。
  「……哎、簡單說就是,因為讓貝奧爾聽過特別的歌,所以才會是現在這樣。」
  「什麼啊,原來是在說王歌?難怪會比別的狗聰明。」
  看到我們對她彷彿不當一回事的回應感到驚訝,伊爾娜以像是覺得很奇怪的表情回看我們。
  「怎麼?這種程度的知識,在書上隨便都找得到吧。」
  「原來妳還會看書啊。」
  「市鎮裡通常都會有書商或官方的文件資料庫嘛。其實他們不太排斥讓人閱讀,就算遭到拒絕也只要偷偷溜進去就好啦。任何人都有可以看書的機會喔。」
  我的那句話,其實不是這個意思。即使是教育制度相較之下已經領先鄰近國家許多的赤燕國,識字率依然不高。除了貴族與成為士官者之外,一般民眾應該都還只有最低限度的讀寫能力而已吧。這樣的話,雖然伊爾娜穿得很普通,但出身或許還不錯?仔細想想,「能夠操控軍犬」也是相當罕見的技能……
  「就是這裡囉,帕塞爾的旅館。」
  伊爾娜突然停下腳步。旅館外表看起來與兩旁的建築沒什麼差異,有著相當高的土牆。入口旁另有讓牛車、馬匹通行的外門,伊爾娜毫不猶豫地走進其中。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之後就來到一處露天小廣場,旅館各房間的門都面對這處廣場。
  廣場一角堆放著大量損壞的桌椅、車輪等,已經有一半以上遭到雜草埋沒。伊爾娜一副早已司空見慣的模樣從旁走過,進入了某扇門內。
  〔伊爾娜很可靠呢。〕
  〔她到底是什麼來路,真讓人搞不清楚。我們原本是遭受她襲擊的一方……〕
  〔她其實很溫柔體貼喔。〕
  〔是嗎……〕
  〔她不是個壞人,這點是可以確定的吧。〕
  亞爾娜莉絲大人一邊這麼說,一邊輕輕撫摸伊爾娜拿給她的外套……哎,雖然那個突如其來的體貼也不是不能贊許,不過,她真的可以信賴嗎?到現在都還相當神秘。
  不久之後,門再度打開,伊爾娜與一位彎腰駝背的老人回到廣場。伊爾娜一邊指著我們,一邊對老人說「就是這兩個人跟這兩頭」。
  「唔……」
  「沒有房間了嗎?……老爺爺,你在聽嗎?」
  「唔……」
  老人的頭一歪,拋出「你們,真的是兄妹?」的質疑。
  「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啦。雖然個性與外表都完全不像,不過好歹還是一家人。」
  這還真是個毫無掩飾之意的謊話啊。妳根本就沒打算要騙過這個老人吧。
  老人的頭又是一歪,再次發出相當大的沉吟聲。
  「算了,就當是這樣吧。狗應該在廣場裡隨便找地方睡就行,問題是,沒囉,沒有空著的房間囉。」
  「不會吧!這裡平時根本沒人住啊!怎麼可能會客滿?」
  唔哇,說得真狠,應該有比較婉轉的說法吧。還有,原來妳不是常客啊。
  「畢竟是祭典,而且,王女也在今年成年吧?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所以買賣的商品也比較多,客人比往年多不少哪。」
  「……一間房間都沒有嗎?」
  「唔……倉庫的話倒是還空著,只是既沒床也沒其他東西就是囉。這樣也沒關係嗎?」
  伊爾娜望向我們,看到亞爾娜莉絲大人點頭後,她聳聳肩做出回答。
  「倉庫就倉庫吧,不過相對地,飯錢要算我們便宜一點喔。」
  「唔……好吧,就這樣囉。不過不會提供給狗吃的東西。」
  「我知道了,我們會自己準備。謝啦,老爺爺。」
  「三樓走到底那扇門,裡頭東西隨你們整理囉。」
  老人用顫抖的手從懷中掏出鑰匙串,從上面解下一把生鏽的鑰匙,交給伊爾娜。相對地,伊爾娜也交給對方五枚斯普銅幣。目送老人以軟弱無力的步伐走進先前出來的門之後,伊爾娜來到我們身邊。
  「不好意思,結果只能住超髒的房間了。」
  「我說,剛才的房錢……」
  「反正你們身上多半沒帶錢吧?要是沒有我在的話,真不知道你們打算怎麼辦。」
  面對笑容之中帶有幾分「真拿你們沒辦法」感覺的伊爾娜,我和亞爾娜莉絲大人不由得面面相顧。
  〔……該怎麼說呢,原來我們才是做事最沒有計劃的人呢。〕
  的確如此。一旦離開王宮,我跟王女大人就都只是身無分文的人了。
  「有什麼意見嗎?有房間可住總比沒有好吧?」
  「剛才那是說,多虧有伊爾娜妳在,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多謝妳啦。」
  「又、又不是為了你才——」
  「話說回來,妳把錢藏在哪裡?妳帶的東西,我應該都確認過了啊。」
  「……幸運的是,某人沒有搜過我的胸口。實在很幸運呢。」
  我又挖了個坑給自己跳。伊爾娜微微聳聳肩,繼續往下說。
  「別說這些了,我們快點到房間去吧。我現在只想馬上睡一覺。」
  我放鬆口轡,把韁繩在附近的柱子上綁好後,軍犬們很快就躺倒在地,閉上了眼睛。亞爾娜莉絲大人抱起已經睡著的蘇,走上相當陡的樓梯。好不容易轉開年久失修的門鎖後,眼前出現一大堆破銅爛鐵。室內的灰塵,多得像是只要吸一口氣都會弄髒肺的地步。
  我努力突破雜物堆,打開防雨窗後,感覺到有股輕風吹過。在我為了弄出足以讓三個人躺下的空間而隨便整理到一半的時候,傳來了睡眠時的輕微呼吸聲。亞爾娜莉絲大人已經在地板一角抱著蘇縮成一團,把頭靠在椅子上的伊爾娜也同樣陷入了沉睡。唯有我,因為接受了王歌治療的關係,所以還不怎麼覺得累。我捲起袖子,打算在她們醒來之前把這個房間多少弄得乾淨一點。
  
  □ □ □
  
  進行勞力作業的時候,我總是對自己屬於蛇血種的事感到慶幸。不但搬運重物時不需要尋求他人協助,而且也幾乎不會覺得疲勞。雖然要在不弄出聲音的情況下移動室內那堆破銅爛鐵得耗上一些精神,不過整理工作本身倒是沒花上太多時間。
  我在一樓給水區洗乾淨弄髒的頭臉與上半身後,回到房前,在門旁坐下,把青刀放在身旁隨時可以拿起來的位置。雖然這個地方應該沒有那麼容易就會被襲擊者找到,但還是不能大意。再怎麼說,對於先前發動襲擊的敵人,我們完全沒有頭緒。如果相信伊爾娜的說法,對方就只是單純的傭兵集團,但是,我們也無法料想到哪裡可能藏著敵人的同夥。
  由於旅館的中庭是露天挑空構造,所以總是能感覺到輕風吹拂,也可以微微聽見商人們的笑聲、旅行藝人演奏的音樂等。雖然發生了「王女遭受襲擊」這種動搖國本的重大事件,但如此平穩的世界也依然存在,讓人有種相當奇妙的感覺。
  我不確定房間的門在經過多久之後才靜靜地開啟,不過,從中出現的人物是將連帽外套帽子壓得相當低的亞爾娜莉絲大人。她一看到我就露出笑容,在我右邊輕巧地坐了下來。
  〔您充分休息過了嗎?之前應該相當疲累吧。〕
  〔我已經好好睡了一覺,放心吧。只是因為睡在地板上,現在背有點痛就是了。〕
  亞爾娜莉絲大人浮現苦笑。王族應該不可能有睡在地板上的經驗吧——雖然這個疑問在一瞬間掠過我的腦海,不過仔細想想,她以前在書庫等我的時候,好像就已經在很多地方打過瞌睡的樣子。更不如說,她現在這種還略帶睡意的眼神、拂過臉頰的藍色髮絲、剛睡醒不久的軟綿綿笑容,在在都讓我覺得十分懷念。
  〔蘇跟伊爾娜還在睡嗎?〕
  〔嗯,她們昨天都經歷了很多事,最好還是再多休息一會。〕
  哎、蘇也就算了,但是,竟然連伊爾娜都成了她關心的對象,讓我有點傻眼。雖然她嬌小的個頭還是跟五年前差不多,但是這種氣度……該說她不愧是王族呢,還是說就只是單純缺乏危機意識呢?
  〔謝謝你整理房間。而且,你還一個人在這裡幫我們守門吧?不睡一下沒關係嗎?〕
  〔沒問題的,因為這就是我的工作。〕
  這樣啊——她的手稍微動了一下,接著將視線轉向中庭。這時剛好有個像是商人的女性出現,進入了二樓的某個房間。關門聲響過之後,中庭再度恢復原本的寧靜。亞爾娜莉絲大人這樣坐在身旁,讓我覺得似乎就連街上的些微吵雜聲都逐漸遠去,感受到一種滲入五臟六腑的靜謐。這種感覺,果然很類似在書庫時的氣氛。
  〔……真的像是在做夢一樣。〕
  亞爾娜莉絲大人緩緩地動起修長白皙的手指。
  〔我呢,直到剛才為止都覺得自己好像還在王宮裡。在森林裡遭受襲擊的事也好、逃進這個城市的事也好,覺得或許都只是一場夢而已。真正的我,現在是不是還孤單地睡在王宮裡的大床上呢?〕
  〔這樣的話,亞爾娜莉絲大人就是在夢裡見到我了呢。〕
  面對我帶著幾分玩笑語氣的回應,她以意外認真的表情答覆。
  〔嗯……能夠再和雲法講話這件事,還是發生在現實中比較好。〕
  〔就算性命遭受威脅也還是這麼想嗎?〕
  〔嗯。〕
  毫無迷惘的回答,讓我吃了一驚。亞爾娜莉絲大人看著我的眼神還是像往常一樣溫婉,不過,打起手語時的感覺卻似乎有點悲傷。
  〔可是,對雲法來說,這是一場夢會不會比較好呢?〕
  〔為什麼?能夠和亞爾娜莉絲大人交談,我也很高興啊。〕
  〔因為,我的性命面臨威脅,不就代表雲法你可能會受傷嗎?當我遭受襲擊的時候,最危險的人其實是雲法你嘛。這樣的話,我寧願是一場夢。〕
  〔這個……〕
  一切都是夢,這樣會比較好嗎?雖然我有「反正結果自己平安無事,所以不需要在乎這麼多」的想法,不過,她想要表達的,應該不是這個意思吧。
  〔該怎麼說呢,從我們受到襲擊開始,我就一直有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心臟好像變得怪怪的,就算到了現在,還是一樣可以聽見甚至有點吵的心跳聲喔。剛才睡覺的時候也是,在夢裡還是一直聽得到心跳聲。現在也是,明明這麼安穩,而且雲法人也好好地在這裡,可是這個地方就是覺得很不好受……〕
  她小小的手,在胸前緊緊交握。我無法做出任何回答。
  〔……我果然還是個小孩子嗎?〕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以前都只把護舞官當成會陪在自己身邊的人而已。我當時想的是,不管在訓練中受到什麼樣的傷,只要由我來治好就不會有問題。我就只是以為,將來又可以在一起聊天而已。我從來沒有想像過,雲法說不定會受到沒辦法治好的重傷。〕
  她像是要否定自己的話語般搖了搖頭。
  〔……不對,不是這樣,在我內心某處,其實對這點早就有所了解。雖然是這樣,但卻就此停了下來,沒有更進一步思考下去。可是,我現在才總算理解,雲法真的是拚上了性命,用自己的性命在保護我。〕
  〔……護舞官本來就是這麼回事。〕
  〔不只是這樣,因為我的關係,害得雲法你不得不去殺害其他人啊……〕
  〔……〕
  我和襲擊者之間你死我活的廝殺,大概全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烙印在內心深處了吧。所以難免會覺得困惑、恐懼,畢竟,她過去一直活在與殺人之類的事情無緣的世界之中。不管她表面上裝出多麼堅毅的態度,依然無法擺脫那個沉重的負擔。
  〔……雲法,你不會覺得難受嗎?〕
  我的手又一次停了下來。與其說是問題本身過於空泛,更不如說是受到她強而有力的視線所震懾。直覺告訴我,不夠具體的答案,肯定無法讓她感到滿意。所以,我一邊慢慢反芻這段話,一邊回看她。
  〔……如果說不難受的話,那是騙人的。不管經過多久,我還是無法習慣死在自己手上之人的言血,也不希望自己習慣。因為世上找不到比那更痛,而且還永遠不會消失的言血。〕
  〔……嗯。〕
  〔可是,忍耐它們也同樣是我的工作。〕
  她像是在說「我無法理解」似地揪緊眉頭,低下了頭。
  〔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值得讓你非得忍耐它們不可嗎?我有權利要求雲法你忍受那麼痛苦的事嗎?我過去並沒有為雲法你做過多少事,就算是將來,同樣也不知道到底能夠為你做些什麼。明明是這樣,但我卻可以一直獲得你的保護喔?就只是把難受的事推給你而已喔?〕
  ……老實說,我不太懂她到底想說什麼。有許多人為了王族、為了國家而獻出性命,我也不過就是其中之一而已。王族與仕奉者的關係等等,要是每個細節都得計較,肯定沒完沒了。所謂的王者,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吧。不過,她多半是太過溫柔了,所以無法輕易割捨這些事物。
  〔……亞爾娜莉絲大人不是幫了我很多忙嗎,多次治好我的傷啊。〕
  〔那種小事根本彌補不了什麼。〕
  〔說什麼彌補,不是這麼回事吧。亞爾娜莉絲大人接受他人保護,這件事本身並不是什麼罪惡。如果是的話,那我的所作所為不就是害亞爾娜莉絲大人您變成犯罪者了嗎。〕
  〔話、話不能這麼說……〕
  即使如此,低下頭的她似乎還是無法接受,雙手緊緊交握。我微微嘆了口氣,動手比劃。
  〔真是,這位王女大人實在很頑固哪。——注意聽好。我是因為賭命保護的人物是亞爾娜莉絲大人,所以才能忍耐下去的。不是因為亞爾娜莉絲大人您過去為我做過什麼,或者是將來會為我做些什麼的關係。〕
  〔……嗯。〕
  然而,即使說到這個地步,亞爾娜莉絲大人的神情依然相當沉重。看來,只要我還有可能感到痛苦,她的苦惱就永遠不會消失吧。畢竟,亞爾娜莉絲第一王女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物。她總是處心積慮為他人著想,試圖理解他人的苦痛,比對方受到更多煎熬。這位王女大人,實在是過於溫柔了。
  所以,或許也需要有某人溫柔地對待她吧。只是一味為他人付出的話,自己總有一天會變得一無所有。好好享受來自他人的溫柔對待,果然也是有必要的吧。
  〔請暫時不要亂動。〕
  我將手伸向她的腰際,像是要擁她入懷似地,就這樣把她攬到自己身邊。
  亞爾娜莉絲大人像是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似的,先是呆了一瞬間,之後耳朵就跟著開始慢慢地紅了起來。雖然她像是想要用手語表達些什麼,不過,她的手也被我用空著的那隻手穩穩地抓緊,這樣一來,她就沒辦法發言了。
  柔順的藍髮碰到我的臉頰,讓我覺得有點癢。亞爾娜莉絲大人露出難得一見的困擾表情,轉頭看向我,似乎是想詢問「為什麼突然這麼做」。不過,可能是因為彼此臉孔距離實在太近而讓她感到害羞的關係吧,她的臉變得更紅,低下了頭。
  「—心跳之所以變得不安定,是因為體內言血沒能順利連接起來的緣故。我現在會簡單地將言血從身體中心的腹部導引到指尖,請您深呼吸。」
  我保持抱著亞爾娜莉絲大人纖細身體的姿勢,將左手放到她肚臍附近。雖然中間隔著衣服,但我還是盡可能緩緩地送出自己的言血,將之傳往抓著亞爾娜莉絲大人手的右手處。在我過去剛開始練習刀術時,師父也曾為我這麼做。透過這種行為,可以了解到正確的言血流轉方式,以及言血相繫的感覺。哎,本來是沒有必要將對象擁入懷中的,就當是我的一點福利吧。
  實際上,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言血的確相當亂。不用到進行調伏時那種言血緊密相繫的地步,光只是在她身旁讓言血流過,就已經可以感受到其中的糾結。不過,亞爾娜莉絲大人在經過多次呼吸後,混亂的言血就逐漸變得安定。從身體中心通往四肢的外放系經脈,將會讓言血變得更加平順。這是想要整理內心感情時最適合的接續法。
  經過一段時間,我確認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言血幾乎都恢復自然流動後,離開了她的身邊。
  〔心臟已經恢復正常了嗎?〕
  對於我的問題,此刻已經連脖子都變得通紅的她,搖了搖頭。
  〔……好像變得更奇怪了喔。〕
  她淚眼汪汪地注視著我……啊、或許做得有點過火了吧。
  之後,她用力拉起外套,遮住了臉。我本來以為這下子肯定已經惹她生氣,但是,她並沒有就此起身離開,反而自己畏畏縮縮地靠了上來。不過,因為我們的身高有一段差距,所以她的頭只能倚靠在我的手臂上就是了。
  她的體溫傳了過來。對於之前在赤燕森林,為了保護她的性命而奪走一條人命的行為,我現在有了更深刻的體會。鈍重的痛楚與微微的溫暖,開始在我體內四處遊走。
  不知過了多久,睡眠時的微弱呼吸聲傳入我的耳中。看來,她總算是能夠放心入睡了吧。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有種感覺,覺得碰觸過亞爾娜莉絲大人的地方都像是著火一樣發燙。我的心臟似乎也變得有點不太正常的樣子。
  我一邊感受著自己像是少年般激動不已的言血,一邊傾聽重新回到耳邊的,來自街頭的微弱喧囂。

  
  □ □ □
  
  我們一起離開旅館,已經是正午過後的事了。在路旁攤車吃過午餐後,接著買好了亞爾娜莉絲大人和我穿的平民服裝。我們也請布商買下了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衣服,賣到了相當高的價格。大概是光從布料來看就已經非常高級的緣故吧。最後,我們採購了給貝奧爾牠們吃的肉,返回旅館。然而,沒過多久,伊爾娜又表示想要外出。
  〔沒什麼關係吧,反正距離晚餐也還有一段時間。〕
  雖然亞爾娜莉絲大人毫不提防地這麼說,但我實在難以贊同。我沒有發出聲音,以手語抗議。
  〔可是,我們沒有任何伊爾娜真的不會逃跑的保證喔。〕
  〔雲法,你不相信伊爾娜嗎?〕
  〔因為她原本是跟襲擊者一夥的啊。現在她又說自己其實是站在我們這邊的,我沒那麼容易接受。〕
  〔可是,她已經幫過我們不少忙了喔?不管是錢或這間旅館,都要歸功於伊爾娜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至少她不是出於忠誠心才幫助我們的吧?既然她說自己已經和馬吉斯•巴蘭的行政長官談妥,受雇於對方,那就表示,她也不過是為了金錢而行動。要是敵人與她接觸,試圖用更多錢收買的話,搞不好她很容易就會背叛。〕
  亞爾娜莉絲大人嘟起了嘴。怎麼樣,被我說中了吧。雖然王女大人的手指還在胸前緩緩地動個不停,不過都不具任何意義。這時,一旁傳來伊爾娜的聲音。
  「等一下,你們在密談什麼啦,讓人覺得不太愉快耶。」
  她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以有點不滿的視線看著我。
  「反正一定是關於少根筋先生不相信我的事吧?」
  這傢伙,只有觀察能力真的很強耶。
  「我就只是去看書而已,不會到其他地方去的啦。我可以發誓。」
  「就算妳發誓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吧。」
  「不然就用亞爾娜的王歌下令啊,這種事應該很常見吧。」
  她那充滿自信的表情,看起來莫名的不順眼。會說這種話的傢伙,果然還是很可疑吧——我轉頭看向亞爾娜莉絲大人,不知為何,得到的反應卻是苦笑。
  〔雲法你或許弄反了吧。〕
  〔……您是指什麼?〕
  〔我覺得,雲法你呢,不是認為她不能信任,其實就只是還沒相信她而已。到現在,我們也沒有做過任何有可能讓伊爾娜對我們產生好感的行為,對吧?這樣的話,伊爾娜當然也不會信賴我們嘛。因為彼此都不想相信對方,所以當然無法建立信任囉。〕
  〔我認為沒有必要刻意去討好俘虜。敵人就是敵人,可疑人物就是可疑人物。〕
  〔真是的,你又在說這種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你才會常被人家說冷淡的喔?〕
  〔……現在的話題應該跟表情沒有關係吧。〕
  〔有關係喔。雲法你的表情之所以沒什麼變化,都是因為從以前開始就用黑白分明的思考方式來看待事物的緣故。冷靜固然是雲法你的一項優勢,可是,人其實是更加複雜的喔。假設伊爾娜真的是敵人,那也不代表她的一切都是敵人,還是得關注其他的部份啊。〕
  〔所以就非得和敵人好好相處不可嗎?即使是處在這種狀況之下?〕
  〔正因為是這種狀況,所以更該這麼做喔。如果你就是無法相信伊爾娜,要不要試著換個角度來思考看看?比如說,只要是能夠利用的對象就該盡可能利用、先賣她一個人情,之後或許會有幫助……像是這樣的。就是因為現在處於沒有任何人會協助我們的狀況,所以,要是我們自己不主動做些什麼,那就不會有任何變化啊。要是雲法你擔心的話,可以跟著她一起外出。〕
  她的手動個不停,一口氣說完了這麼一大段話。我根本找不到插嘴……插手的機會。
  〔這怎麼行……這樣一來,不就是讓亞爾娜莉絲大人您自己處於危險之中了嗎?〕
  〔我還有貝奧爾啊。如果你擔心的話,直到你們回來為止,我都會待在貝奧爾身邊。〕
  〔……亞爾娜莉絲大人,您還是不喜歡受到我保護嗎?〕
  〔不是那麼回事啦,我知道雲法絕對會好好保護我。可是,所謂的保護,應該不是只有一直待在對方身邊而已吧?只要是對我們有幫助的事,即使有必要和雲法稍微分開一陣子,我想也還是應該去做。〕
  〔不,我認為應該要所有人一起外出,這樣的話我也能放心。〕
  〔不行,這樣的話什麼都不會改變啦。因為雲法只顧著擔心我,沒有好好為伊爾娜想過。多多少少該認真思考一下關於她的事……〕
  為什麼得要為這種可疑人物著想啊。雖然我從以前開始就覺得她待人相當寬厚,不過現在這樣就未免鄉愿了……可是,看到亞爾娜莉絲大人露出不知為何就是有點恐怖的笑容後,我的思考隨即自然地進入了「認命聽從」的領域。她出現這種表情時就已經沒得商量了。如果還打算要改變她的想法,肯定得再奮鬥上大半天才行。
  〔……我知道了。既然這樣的話,請您跟我約好,絕對不能離開貝奧爾身邊。還有,一旦覺得有危險就要馬上騎著貝奧爾逃走。這樣可以接受吧?〕
  〔嗯,我知道。〕
  她以相當開心的笑容點頭,我只能垂頭喪氣地接受。
  「……喂、伊爾娜,我會跟著妳一起去散步。快點把事情辦完啊。」
  傳達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決定後,伊爾娜交互看了我們幾眼,發出像是感到驚訝的聲音。
  「不保護亞爾娜沒關係嗎?」
  「託付給貝奧爾了。加上還有帕魯,有兩頭狗的話,一兩個人總還是有辦法應付的吧。」
  「雖然你這麼說,不過表情看起來卻像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樣子喔。」
  「少廢話,我的表情一直都是這樣啦。還不快點出門!」
  我一邊側眼看著揮手送我們離開的亞爾娜莉絲大人,一邊走出了旅館。因為地點只有伊爾娜知道,所以我只能默默地跟著她。相對於巧妙地在人群中穿梭的她,我則是在後拚命追趕。從西區進入大路後,我們往市鎮中心前進。
  來到下午時段,大路早已被更加擁擠的人潮與吵雜聲響塞滿,頭頂上的空中步道也有許多商人來來去去,甚至還有人從屋頂上直接與身在大路上的人做買賣。先是一大塊乾肉從天而降,接著就有人往上扔給賣方一枚金幣——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身上只包著薄紗的女性,拉起路過男性的手,將對方帶進路旁小巷。向路人乞討的小孩子們,在路上到處亂跑,伺機偷東西。
  所謂的祭典就是這麼回事嗎?因為我過去盡量避開這類場所,所以現在看到什麼都覺得很不習慣。慶祝作物豐收、吃東西、喝酒、和朋友談天、與女性說笑……整座城市都籠罩著一股熱氣。在人們平時交談的話語中,其實就已經混有相當程度的言血,光只是許多人彼此交談,飄散於空氣中的言血就會隨之大量增加。雖說耀天祭原本是祭祀言血之源——太陽——的祭典,但是,我記得還聽過「耀天祭其實是讓往來人群充滿歡欣的言血滲入穀物之中,藉此使言血回歸人們體內」的說法。明明離耀天祭開始還有兩天時間,但是,祭典特有的亢奮感卻似乎已經支配了這座城市。
  果不其然,我覺得相當不舒服。融入空氣之中的言血,對絕大多數的人來說都只會產生類似提神藥的效果,不過,對我來說就跟泡在滾燙熱水裡差不多。隨著人潮越加擁擠,我更開始感受到像是針刺進神經的痛楚。真想盡早回到房間,就此窩在裡面。
  「……那、那個,伊爾娜。」
  「怎樣?」
  「不要走太快,我沒辦法像妳那樣巧妙地鑽來鑽去啊。」
  「剛才是誰說要快點的?」
  「……是我。所以,我收回之前說過的話,可以拜託妳走慢一點嗎?我不習慣這種場合。」
  伊爾娜嚇了一跳,停下了腳步。她窺探著我的臉,說了句「臉色很差喔」。
  「這不是在開玩笑,你現在的表情真的跟死人沒兩樣。是不是太累了?」
  「不是那麼回事,只是我屬於很容易受到言血影響的體質……妳知道言血是什麼嗎?」
  「少瞧不起人。」
  「……雖然我擅長將言血釋放出來,但言血也很容易進入身體。所以,像這種言血濃度高的場合會讓我很難受。就像是滾燙的毒,像是全身都被塗滿燒得火燙的毒藥……嘖、我為什麼會跟妳說這些啊……可惡。感覺昏昏沉沉的。」
  聽到我不經意發出的抱怨,已經來到我身邊的伊爾娜,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接著,她突然從懷中掏出一把小刀。我仔細一看,發現那正是我應該先前在森林之中就已經沒收的東西。
  「我說,王女大人的護衛先生,你是不是有點太過大意了呢?」
  「妳、妳什麼時候——」
  「我從亞爾娜那邊弄回來了。」
  我情急之下試著伸手奪回,但是抓了個空。伊爾娜一轉眼就與我拉開了兩步的距離。
  「這麼慢吞吞的動作,就連小孩子都不會被你抓到喔。你真的以為這樣可以保護得了王女大人?」
  「可惡!」
  我依然沒能抓到她。撲向她、失敗、撲向她、失敗……我不顧一切地追趕宛如游魚般穿梭於擁擠人群之中的伊爾娜。到後來,我的頭腦甚至已經混亂到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追趕她的地步,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沒辦法擺脫「非得奪回她手上那把小刀不可」的強迫觀念。
  經過一段時間後,伊爾娜在已經離人潮相當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我發現,自己正處於位在大路上的人絕對不會注意到的,四周空無一人的陰暗小巷之中。隨著言血濃度變淡,我的意識迅速恢復清醒,發覺自己已經被引進了死巷。小巷的入口處,有著一個壯漢。
  糟糕,我中計了——
  「——好啦,我們到囉。」
  「……耶?」
  「就是這裡,我想來的地方。卡曾的文件資料庫。」
  伊爾娜把小刀放入懷中,推開位在通路盡頭的巨大鐵門。
  「怎麼、咦?這是怎麼回事?妳不是刻意把我引到這裡來的嗎?」
  「這個嘛,因為你走得實在太慢了,所以我拿個餌騙你上鉤,果然比較有精神了吧。」
  「小刀呢?」
  「這個我不會還你。因為是亞爾娜交給我的東西,所以已經是我的囉。」
  不知是受到言血影響的關係,還是我的思考真的變得非常遲鈍,位在我後方,原本以為會和伊爾娜前後夾攻我的那個壯漢,很快就進入了前方某處建築物之中。我這才知道,對方根本只是剛好經過的路人而已。我現在覺得,一心認定伊爾娜終於露出本性而拚命追趕的自己,實在非常愚蠢……真是,都是因為平時鍛鍊不足,所以才會變成這樣的。照理來說,只要能夠確實維持住自身各處的言血連繫,不管遭受多麼強烈的言血衝擊,應該都能不受影響的。
  「我說啊,快點過來這裡啦。」
  在伊爾娜的催促下,我沮喪地踏進那棟建築物。雖然入口旁有個櫃檯,一名老人坐在該處,但是,伊爾娜只拋下一句「請讓我稍微參觀一下」,然後就自顧自地走向了深處。從外表來看,這棟建築物相當高,似乎每層樓都擺滿了書本的樣子。聞到紙張乾燥後的獨特氣味,讓我莫名湧現一股懷念之情。
  「這棟建築,以前是穀物倉庫。濕氣不會持久不散,非常適合用來保管紙類。」
  「……這裡還真有不少文件哪。原來這麼簡單就能讀得到嗎。」
  「因為其中有一大半都是跟卡曾交易所有關的契約、帳簿、交易品項之類記錄的緣故。你看,很多本都沒有加上書背吧?雖然說是文件資料庫,不過認真記載的文件其實並不多,也就是說,它們都不是什麼特別有價值的東西。」
  「就算這樣也還是要加以收藏嗎?紙張本身就是非常昂貴的吧。」
  「對某些人來說還是有必要的啊。比如說我,對我來說,這裡就是寶庫。每年的收穫量、天候、哪裡的商會還留有多少資材等,在這裡都查得到。好好加以分析的話,跟人家做生意的時候就會比較有利。」
  「……妳是靠買賣討生活的嗎?」
  「雖然說是做生意,不過我賣的是情報就是了。像是哪裡的小麥品質比較好、要在哪裡生產什麼、賣什麼才比較有機會賺到錢……我會提出預測,把情報賣給其他商人。因為不需要什麼資本,所以成本很低喔。」
  所以她才會說自己是旅行者嗎?赤燕國官府之中也有性質類似的部門,那裡建立的預測全都用於輔佐國政。就算在平民中出現了負起相同工作的人物,其實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這裡這麼多的書……妳該不會全都看過了吧?」
  「大致上都瀏覽過囉。待最久的時候,應該在這裡泡了一兩個月吧。哎,這次是因為錢花光才不得不接下其他工作就是了。在這裡的資料,我還沒查過的就只剩下一點點而已。」
  「也就是說,妳其實沒能賺到多少錢嘛。」
  「……你很煩喔。我說啊,自從赤燕國的中小都市締結銀環同盟之後,商人之間就禁止私下交易了。因為大家全都整合成了同一個商工會,所以不會發生競爭,我的顧客也跟著減少了。」
  「既然如此,妳現在不是白跑一趟了嗎?沒有客人的話就沒意義啦。」
  「馬吉斯•巴蘭之類大都市裡還是有顧客,迪南也是我的常客喔。」
  「……是喔。這樣說來,大都市沒有加入同盟囉?」
  「等一下,你連這種事都不知道?這個國家的三大都市——馬吉斯•巴蘭、薩伊•巴蘭、希魯亞•巴蘭,以及位於其他國家的巴蘭都市群,原本就有合作關係喔。巨大的城市、巨大的資本,而且又透過各種管道與所在國官方保持密切交流,更重要的是,主政者都是欲望深厚的合理主義者。哎、對我來說也都是好客戶就是了。然後,為了跟它們對抗而成立的就是銀環同盟。加上大街道越來越完善,最近氣勢正旺——」
  「……總覺得妳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咦?」
  聽到我指出這點後,或許她自己也發覺剛才的確相當饒舌了吧,伊爾娜就此陷入沉默,臉也變得有點紅。自從進入文件資料庫之後,伊爾娜的表情就變得充滿活力,看來她似乎真的很喜歡自己的工作。看到她如此熱心,我開始覺得,她和迪南行政長官有往來的說法,可能也是真的。
  伊爾娜選出幾本看起來都相當陳舊的書,將它們拿到窗邊。然後,她在光線良好的位置就地坐下,慎重地翻開書,從胸前取出單片眼鏡。那片眼鏡似乎是用金鍊條掛在她脖子上的樣子。她把眼鏡拿到右眼前方,注視著紙面。
  我也試著稍微看了一下書上的內容,比起細小的文字,更大的問題在於,書中所用的語言,我根本看不懂。書中語言明顯與人們現在所用的語言不同。說不定是王歌誕生時代的語言吧。雖然我完全無法推測內容到底哪裡有趣,不過,伊爾娜臉上就是浮現出了看似相當幸福的微笑。她隨手把髮絲撩到耳朵上之後,意外端整的側臉就完全展現了出來。在昏暗的森林中,我本來覺得她長得像是個少年,但是,現在這樣在陽光之下細看之後,與其說像男生,用「英氣」來形容或許更加貼切。挺直的鼻樑與姣好的眉毛,雖然沒有亞爾娜莉絲大人那種柔和感,然而也有另一種魅力。
  「……有什麼事嗎?被你用那副表情默默盯著看,讓人覺得很恐怖喔。」
  「沒什麼啦。對了,妳纏在頭上的布,那是西方的習慣吧?妳是從西方來的嗎?或者是對於西方事物特別感興趣?」
  不知為何,聽到我隨口提出的這個問題後,伊爾娜的額頭上隨即浮現出像是感到不太高興的皺紋,視線也再次回到書本上。之後,她就像是剛才完全沒有聽到我的問題一樣,突然開口問起其他事。
  「我說,你喜歡年紀比較小的女生嗎?」
  「————————……啥?」
  「哎呀,比如說離開旅館的時候也是,你平常明明就一副像是不管聽到任何命令都會朝對方吐口水的樣子,可是對於亞爾娜說的話就會坦率接受,不是嗎?」
  「……說起來,亞爾娜莉絲大人並不是小孩子,還有,我們只是普通的童年玩伴。」
  「一介士官為什麼能和王族成為童年玩伴?這太奇怪了吧。」
  「……偶然啦、偶然。」
  「哦……」
  「妳那反應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特別的含意啊。不過,關於喜歡小女生這點,看來你不打算否定呢。」
  伊爾娜聳了聳肩,再次開始專心閱讀。雖然我想問清楚她那個問題的含意,但對方完全置若罔聞……剛才這段話,其中到底包含什麼樣的意圖?雖然說我和亞爾娜莉絲大人確實是童年玩伴,但真的就只是出於偶然的結果。我們每天能夠見面的時間只有短短半個鐘頭,就只是在沒有旁人的書庫中聊天的交情而已。在這五年之間,我們甚至連好好見個面的機會都沒有。而且,完成迎燕儀式後,她就算是成年人。在這之後,王族將會展開周遊各國之旅,一路上與各地的王公貴族交流,尋找結婚對象。我就只是陪同她旅行、負責保護她的人,就只是這樣而已……
  五年前與她訂下的約定,在一瞬間掠過我的腦海。然而,一碼歸一碼。雖然我的確記得那個約定,但她未必也還記得。畢竟都過了五年,在這段期間裡,我奪走了六個人的性命,遭遇危機的次數更不止如此。我不認為那個純真時代的夢想還有可能實現。我是護舞官,她是王女。這已經是一輩子都不可能改變的事實了——……
  
  □ □ □
  
  ——……眼前是宛如高塔般聳立的書架。充滿寂靜的空氣,像是重重壓著全身一樣,讓我難以呼吸。為什麼我會迷路闖進書庫?那時,我甚至還沒接受士官考試,就只是以雜工身分進出武官連而已。多半是有某人叫我到這裡來還書的關係吧。
  對了,必須把書放回原本的位置。但是,書庫十分廣大,而當時的我也還看不懂幾個字,所以只能漫無目的四處走動,不知該如何是好,拿著書的手也慢慢開始覺得痛了。夕陽透過窗戶照進室內,讓我覺得像是整間書庫正處於火海之中。沒有任何聲音的空間。彷彿遭到拋棄在墳場之中的恐懼感,讓我感到非常害怕。然而,就算想要找人過來,附近也感覺不到他人的氣息。
  就這樣,我終於開始哭了起來,像是拚命忍住哽咽一樣悄悄地哭著。不過,我突然發現眼前有具梯子。梯子相當高,我沿著它往上看,發現有個人坐在書架頂端附近。一雙小小的腳在那裡搖來搖去,那人似乎正在看書的樣子。
  我忍不住脫口呼喚對方。不知道是因為終於發現其他人而感到高興,還是因為出於不安,擔心身處如此安靜書庫中的人有可能是怪物。不論如何,總之對方注意到了我,慢慢爬下梯子。這個怪物還真小——對方來到我眼前之後,我發現其實那人也是個小孩子。
  對方是個有著深藍色頭髮的女生。雖然她穿著很漂亮的衣服,但手腳有許多處包著繃帶。
  「妳是誰?」
  對於我的問題,她只是默默地盯著我。
  「妳為什麼會在書庫裡?」
  因為那個女生始終沒有開口,讓我感到相當困擾。對方仔細觀察過我之後,突然把手放到自己面前,接著豎起食指,靠在嘴唇前面。
  「妳的意思是……保持安靜?」
  她輕輕點頭,露出可愛的笑容。
  「……可是,我得要把這本書放回原處才行。」
  我將書拿給那個女生看,她稍微想了一下之後,拉起了我的手。她的手十分柔嫩,跟我因為練刀而滿是傷痕的手完全不同。纖細到像是回握時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把它握成粉碎的地步。接下來,一股神祕的香氣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彷彿由吹過森林的輕風聚集而成,清澈透明的香氣。
  她在某個書架前停下腳步,指了指上方。書架上有個大小跟我手中書本差不多的空間。
  「那裡嗎?可是我搆不到。」
  就算我踮起腳尖,離那裡也還差一層書架的高度。那個女生先是來回張望四周,接著抽出書架最下層的書,開始將它們堆疊起來。她用書堆出一座樓梯後,脫下鞋子走了上去。她的臉有點紅,我想,她這時一定覺得很緊張吧。踩踏書本是壞孩子的行為。可是,當我把書交給她,讓她幫忙把書放回原位時,我感到自己的心臟也跳得非常急促。我覺得,自己也陪著她一起做了壞事。
  我和那個女生一起收拾好用來墊腳的書,接著對她說了句話。
  「謝謝。」
  聽到我這麼說,她露出笑容,再次在嘴唇前面豎起食指。這是什麼意思呢?
  安靜……不對,應該不是這個意思……
  「要保密,對吧。」
  她這時的笑容,就像是盛開的花朵一樣。我想,那一定是我第一次為某人著迷。不管是藍色的頭髮、紅色的房間,或者是毫無聲響的靜寂,一切都將她的笑容點綴得更加耀眼。這個記憶是刻劃在我言血最深最深之處的光景,彷彿是一道每次觸碰都會喚起無藥可救的微微痛楚的傷口——……
  
  □ □ □
  
  「別睡了,給我醒來啊,打瞌睡先生。」
  「嗯啊?」
  「不是睡昏頭的時候啦,現在已經五點囉。」
  伊爾娜正以感到傻眼的表情低頭看著我。想起自己現在究竟在哪裡之後,意識就馬上清醒了過來。滲進地板之中的陽光已經泛著紅色,身旁事物的影子也變濃了許多。
  「看來你睡得很熟的樣子,做了什麼好夢嗎?」
  大概是紙張的氣味與寂靜的環境,讓我夢見了過去的情景吧。自己宣稱有必要監視伊爾娜,但卻犯下這麼嚴重的失態,實在太不像話了。
  「……妳那邊的事情辦完啦?」
  「算是吧,雖然也沒有多少收穫就是了。快點回去吧,亞爾娜是在外頭等我們的吧?」
  離開資料庫回到大路後,街上的氣氛變得和白天時稍微有些不同。雖然言血濃度還是相當高,不過已經沒有那種人聲鼎沸的熱氣了。路上的女性們大多穿著相當惹火的舞者服裝,隨處可見歌舞技藝表演。小孩子們的身影已經消失,人潮的流動也變得比較悠閒。我不經意地對走在身邊的伊爾娜開口發問。
  「妳之前參加過耀天祭嗎?」
  由於伊爾娜坦率做出回答,讓我感到有點意外。
  「在卡曾還是第一次。不過,每逢這個時期,我差不多都在這個國家的某個地方喔,因為生意對象也都會集中到赤燕國來的關係。像是馬吉斯•巴蘭等等的,我就去過好幾次。」
  「馬吉斯•巴蘭的耀天祭,聽說會聚集許多養蟲者?」
  「沒錯沒錯,赤燕國各地的養蟲者都會齊聚一堂喔。像是蜻蜓、蜜蜂或蝴蝶之類的,數量非常多。而且,在祭典結束時,養蟲者們還會一起大聲吹響笛子。到那時,螢火蟲之類的也會聚集過來,真的很驚人喔。」
  「就算在馬吉斯•巴蘭,妳也一樣一直在看書嗎?」
  「嗯——……哎,也會和生意對象見面之類的,其實還滿忙的。那裡的書,數量至少比卡曾多五倍,所以沒那麼容易就能看得完。而且,巴蘭都市群都保有許多古老建築,像是教會的壁畫等,能夠從中學到的東西,其實意外地多喔。」
  伊爾娜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總是打從心底感到興奮的樣子。這傢伙說起自己喜歡的事情時,眼神明顯變得比平常明亮許多——先前在資料庫和她談話時,我就有這種感覺。她平時偶爾會給人不太尋常的冷漠印象,奇妙的是,這種時候就像個小孩子一樣,讓我明確感受到,她真的樂在其中。
  像這樣邊和人交談邊移動的話,即使在人群之中也不太會覺得不舒服。可能是因為沒那麼在意周圍言血的關係吧,不像來時路上那麼難受。不過,由於攤販的數量比之前更多,道路變得更為狹窄,人潮移動速度相當緩慢。不僅如此,大路上好像還發生了牛車相撞後翻覆的意外。我開始思考是不是該先繞去中央廣場,繞遠路返回旅館。
  「沒有必要露出那麼恐怖的表情吧。在這個時段,不管哪條路都一樣很擠啦。要是沒有打瞌睡先生的話,本來應該是可以避開的就是了。」
  伊爾娜突然這麼說。我現在的表情很恐怖嗎……?
  「很恐怖喔。碰上從表情完全無法看出什麼的人,誰都會覺得恐怖吧。你總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加上又有種詭異的感覺,你在身邊的時候總是會讓人無法保持冷靜。」
  「……我提過自己的言血很容易亂掉的事吧。保持面無表情也是控制言血的一環。」
  「總覺得相當奇妙呢。」
  「妳是指什麼?」
  「不說話的王女大人經常改變表情,不過,她的護衛則是個嘴巴說個不停,但臉上總是面無表情的人。老實說,你們兩個人交談時的模樣,看起來非常奇怪喔。」
  「妳這人則是想到什麼就全部說出口的個性,應該活得很輕鬆吧。」
  伊爾娜對我投以冷淡的視線,不過很快就又將頭轉回前方。看著眼前幾乎已經停止流動的人潮,她嘆了一口氣。
  「繼續這樣呆站在路上好像有點蠢,我們來抄個捷徑吧。」
  捷徑?在這個連巷子裡都擠成一團的人山人海之中,還會有捷徑可走?——我還在懷疑,伊爾娜就已經鑽到路旁,打開了附近一棟建築的大門。我跟著她進入其中,發現這裡是一處廄舍。突如其來的闖入者,讓馬兒們因驚訝而豎起耳朵,抬起了頭。
  「怎麼突然跑進商工會所?」
  「只是借過一下而已,沒什麼好在意的啦。」
  ……會在意的人又不是妳。這人的神經到底有多大條啊?真希望她能設身處地為跟在後面的人想想。伊爾娜一看到樓梯就毫不猶豫地走了上去。雖說我們每次和看似商人的人物擦身而過時都會招來驚疑的視線,但是因為伊爾娜的態度實在太過大方,所以沒有人開口質疑。她若無其事地走上空中步道,開始在建築物之間移動。
  「——看吧,對於眼前的事物,沒有好好加以利用的話,不是很可惜嗎?這個城市的空中步道就是商人們為了方便往來而建造的,現在不用,什麼時候才要用?」
  如此斷言的她,時而上樓時而下樓,碰上岔路時也能馬上做出選擇。在持續移動的過程中,伊爾娜從來沒有停下腳步猶豫,簡直就像是事先已經走過好幾次一樣。
  「我在剛才的資料庫裡看過地圖。銀環同盟在三十年前成立時,這個城市的大小商會也都整合成了一個,導覽圖好像就是在那時製作的。雖然情報多少有點舊,不過還是派上用場了呢。」
  「妳是貓血種嗎?我記得應該還沒問過妳的血種吧。」
  「……當然是貓囉,不然哪有辦法當情報販子啊?」
  貓是記憶力優秀到擁有「活字典」之稱,非常聰明的生物。即使是人類,混有貓之血的人,大多也都擁有十分優秀的記憶力,而且腦筋動得相當快……讓我感到不解的是,伊爾娜的形質變化顯現在身體的哪個部位。看起來,她的手臂或臉部等處都沒有變化,或許在衣服之下某處有著貓的皮膚吧——想到這裡,我突然回想起自己曾經在她身上亂摸一通的事,言血頓時陷入混亂。平常心、平常心,非得趕快恢復冷靜不可。
  
  我們在快要六點時回到旅館。由於抄了捷徑,所以回來的時間比預期的早了許多。進入中庭廣場後,我看到亞爾娜莉絲大人正以像是靠在貝奧爾身上的姿勢與蘇交談。她身旁有著散落一地的小瓶子與各種草,另外還有亞齊酒的酒瓶。亞爾娜莉絲大人注意到我們之後,以虛浮無力的動作朝這邊揮手。伊爾娜撿起酒瓶,拔開木塞稍微聞了一下味道,跟著馬上就轉過頭咳了好幾下。
  「唔哇、等一下!這個酒超烈的耶!妳喝了嗎?」
  雖然亞爾娜莉絲大人搖了搖頭,但她的眼神迷茫,臉上也掛著鬆垮垮的笑容。接下來,她以不太安定的手語一再比出〔就只是~聞了聞味道而已喔~〕之類話語。亞齊酒是由穀物釀造而成,酒精濃度相當高的酒,就算沒有實際喝下肚,光是吸進帶有酒味的空氣就有可能會醉。
  我從伊爾娜手中接過酒瓶後往裡頭一看,發現大概只剩下一半。我接著撿起腳邊的小瓶,裡面裝著多種切碎的草,還有像是酒的透明液體。雖然無法判斷這是什麼東西,不過實在非常可疑。然而,我不經意地聞了聞它發出的香味——咦?
  「有亞爾娜莉絲大人的味道。」
  「……唔哇……這話聽起來真是噁心。」
  「不要亂解釋我的話,妳自己聞聞看就知道了。」
  我把小瓶子塞給不知為何作勢要與我保持距離的伊爾娜,她半信半疑地把瓶子靠近鼻子,確認香味之後馬上說了句「真的耶」,對我的見解表示同意。
  「我一直覺得亞爾娜有種清爽的味道,原來就是這個啊。」
  接近薄荷氣味的透明香氣。雖然絕對不會令人感到不快,但還是會造成強烈的獨特印象。
  「……因為那是香藥的關係。」
  這句發言來自蘇。她從貝奧爾頭上飛了起來,降到我的肩膀上。
  「平時另有專人製作……只是亞爾娜把瓶子留在王宮裡,沒有帶出來。」
  根據蘇的說法,製作時似乎需要以酒來淬取出草中所含的油。因為這次用的是亞齊酒,香氣會比平常甜,但是依然可以當成代用品。對於還是滿臉笑意看著我們的亞爾娜莉絲大人,伊爾娜試圖把她攙扶起來,可是卻突然被她緊緊抱住。
  「咿、等一下啦,亞爾娜!」
  〔伊爾娜好溫暖喔,就像是被子一樣。〕
  雖然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手不停扭來扭去,但因為她是在伊爾娜的背後比劃,所以對方應該看不見才是。這可以說是使用手語的自言自語嗎?
  「總覺得好像真的有股酒味喔,太陽都還沒下山就醉成這樣。」
  伊爾娜強行摟著亞爾娜莉絲大人,走上了樓梯。由於亞爾娜莉絲大人的個子比較小,所以看起來就像是姐姐擁著妹妹一樣。
  在我注視兩人的背影時,停在肩膀上的蘇突然開口。
  「……因為雲法你們遲遲沒有回來,所以亞爾娜似乎相當不安。」
  「都是我不好,抱歉。可是,她自己也說過,因為有貝奧爾在,所以不會有問題的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不知為何,蘇沒有回答,嘆了一口氣之後就朝三樓飛去。感到難以釋懷的我,原本也打算要返回房間,但卻突然聽到刺耳的女性驚叫聲,以及地面木板受到重壓而傳出的聲響。這一瞬間,發自本能的緊張感傳遍全身,聚集言血的雙腿隨即飛馳而出。我一大步跳上樓梯,衝向我們的房間,把手放上刀柄之後,大力打開房門——
  「我說!快點住手!我是說真的,拜託啦!」
  映入眼中的是,倒在地板上,現在依然像是拚命想要逃跑的伊爾娜,以及緊抱著她的腰,把手伸進對方衣服裡的亞爾娜莉絲大人。該不會是遭到敵人襲擊——雖然這樣的想法瞬間掠過我的腦海,不過,說起來,亞爾娜莉絲大人應該不會發出驚叫。就算是伊爾娜,只是遭遇敵人的話,她應該還不至於發出尖叫吧。我一邊體會著全身各處言血紛紛斷開的感覺,一邊對伊爾娜發問。
  「……這是在搞什麼啊?會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擾吧?」
  「你還問什麼、哎呀、快點來幫我啦!現在我正遭受襲擊啊!要亞爾娜停手啦!」
  「不會怎樣吧……抱著妳的人又不是我。」
  「你、你這人哪!等一下,你打算撒手不管嗎?有沒有在聽啊!」
  我沒有理會在地板上糾纏的兩個人,逕自在椅子上坐下。解下刀,喘了一口氣之後才終於恢復平靜。就算想要放鬆,只要佩掛著刀就自然而然會保持最低限度的警戒心。習慣實在很恐怖。
  蘇從開啟的防雨窗縫隙進入房間後,再次停在我的肩膀上。
  「……現在是怎樣啊。」
  「誰知道?既然是姐妹,感情應該很好吧。」
  雖然說情況看起來像是亞爾娜莉絲大人打算脫掉伊爾娜的衣服,不過,個頭嬌小的少女,笑嘻嘻地默默襲擊他人的光景……嗯、這個嘛,真是溫馨哪。
  「我說、蘇!快點阻止亞爾娜啦!她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想脫我的衣服、嗚哇、住手啊!」
  「……愛莫能助。」
  亞爾娜莉絲大人再次以虛浮的手勢比出〔身體要保持乾淨才可以喔~要來好好擦一擦囉~〕的發言。我無奈地拿著刀起身,來到伊爾娜面前。
  「亞爾娜莉絲大人似乎想要幫妳擦身體的樣子。妳也不喜歡老是一身汗臭味吧?更何況這個房間本來就很髒了。我會在外面等,就讓她幫妳擦得乾乾淨淨的吧。我這就去幫忙提水過來。」
  「啊?不過就是擦澡而已,這種事我一個人也做得到啊!我是叫你阻止亞爾娜啦!」
  「既然王女大人都這麼說了,放手交給她處理不就好了嗎?其實這還是件很光榮的事吧。」
  「重點不是這個、咦、我說真的、等一下、等一下啦!」
  我帶著放在房間裡的木桶去打滿井水,接著把桶子運回房間。差不多完成準備的時候,伊爾娜已經被逼到房間一角,任憑亞爾娜莉絲大人擺佈,大概是放棄掙扎了吧。
  在門前等待的期間,不時可以聽到伊爾娜的尖叫聲。蘇停留在外側走廊的欄杆上,整理著羽毛。我則是把刀重新插回腰間,在房間前當起守衛。
  「就算是王族,喝了酒之後也是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的哪。」
  「……是嗎?我倒是認為,那才是本來的亞爾娜喔。」
  「雖然我也覺得她有著頑固、孩子氣的一面,可是平時沒有那麼強硬吧。」
  「她是因為高興的關係。我想是因為接觸到年紀相近的人,所以格外興奮。」
  「她在貴族之中應該也有朋友吧。」
  「……因為,即使是貴族也不懂手語。不由我代讀就無法交談的話,要說彼此是朋友,未免有點牽強吧?對方也會覺得不太自在啊。」
  「這樣的話,她平時總是只跟蘇妳說話而已嗎?」
  「沒錯,她的母親也不太理她,自從雲法你離開之後,她一直很寂寞。」
  「……也就是說,蘇妳從以前就知道我這個人囉。可是,妳說她感到寂寞,這是真的嗎?」
  「你覺得我在說謊?」
  「沒有,如果妳說的是真的,我會非常高興,就算要說我自戀也無所謂。可是,不管是誰,一直處於寂寞之中都是很辛苦的吧。知道亞爾娜莉絲大人與朋友一起快樂度過五年時光,讓我覺得很高興。」
  「……」
  蘇每次理毛,漂亮的緋紅羽毛就會隨之展開。在傍晚時分的紫紅色陽光照耀之下,發出像是經過研磨的礦石般閃亮的光輝。她每次拍動翅膀,紅色的漸層就會隨之起伏,閃爍。
  「蘇妳其實還滿愛說話的嘛,雖然都是關於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話題。」
  「……意外嗎?」
  「因為我以前聽說過赤燕都很多話,可是妳給我的第一印象卻是比較沉默的。話是這麼說,但是因為我以前也沒和其他赤燕談過話,所以也沒得比較就是了。」
  「這樣啊……不跟你說話是不是比較好?」
  「沒人這麼說吧。其實,如果妳願意多講一點的話,我會更高興。值得慶幸的是,我也很喜歡關於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話題,想知道的事多到數不清。而且,跟蘇妳講話的時候,感覺還滿愉快的。該怎麼說呢……覺得就像是跟一顆大寶石變成朋友一樣。」
  蘇的胸口有一瞬間鼓起,然後在原地來回踏了好幾步。她以聽來有點開心的聲音拋下一句「我去看看房裡的情況」後,振翅飛起,從我的視野中消失。蘇沒過多久就飛回來,停在我的肩膀上,告知已經可以進入房間。
  在房內擦身體的行為看來早已結束,伊爾娜已經穿上衣服,正在讓亞爾娜莉絲大人幫她梳理頭髮。但是,看到這副光景後,我的思考頓時為之一滞——不對,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看到伊爾娜的頭之後」吧。她平常總是包著布條的頭部,現在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濕透的亞麻色頭髮平貼在脖子上。但是,唯有她頭部左右兩側的頭髮,呈現出三角形的隆起。即使頭髮是濕的,那兩處也沒有因而垮下,而且,在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氣的時候,看來相當蓬鬆的隆起部分還像是聽得見聲音似地動了一下……已經沒有什麼好懷疑的了,也就說,那是……
  「——貓的耳朵?」
  不小心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讓伊爾娜轉頭看過來,動作劇烈到讓我吃驚的地步。一看到我,她的臉色立刻變得十分嚴峻。

  「你為什麼進來?」
  說話聲聽來與她生氣時的語調不同,讓人聯想到銳利的冰之刀刃。伊爾娜射向我的眼光中明顯帶有敵意,先前那種開朗明快的感覺已經蕩然無存。不知為何,看來像是已經自暴自棄,無意繼續抵抗的她,此刻卻一直瞪著我,以不帶感情的語氣開口這麼說。
  「給我離開這個房間。」
  「……妳是怎麼啦,現在又不是沒穿衣服,我也沒有做什麼吧。」
  「少囉嗦,出去就是了。」
  「為什麼?」
  「不需要跟你講什麼理由吧。我叫你出去,快點出去就是了!」
  伊爾娜越說越激動。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聲音之中,除了煩躁之外,好像還帶著畏懼。不,她是真的感到害怕。隨著她的話語而噴吐出來的言血,逐漸滲入我的言血。彷彿能夠撕裂皮膚的冰冷言血。像是要將自己連同對方一併粉碎,極端不安定的感情。
  在我對於態度突然大幅轉變的伊爾娜不知所措時,或許是想加以安撫吧,亞爾娜莉絲大人朝她的肩膀輕輕伸出手。但是,伊爾娜卻將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手撥掉,更大力推開了她。
  「碰」的巨大聲音響起,亞爾娜莉絲大人被推得撞上牆,充滿困惑的沉默支配了房間。看到王女的臉孔因痛楚而扭曲,下一瞬間,我的刀已經頂到了伊爾娜的脖子上。我之所以能夠在刀尖刺穿她脖子之前控制住刀,可能是因為亞爾娜莉絲大人也在場的關係吧。這記已經注入言血的突刺,只要我的手臂再往前伸一點,輕易就能奪走她的性命。
  「雲法!」
  這個尖銳叫聲來自蘇。伊爾娜依然一言不發,表情也毫無改變,正面對抗我的視線。她的眼神十分空虛。直覺告訴我,就像我已經判斷她是敵人一樣,她也同樣將我視為敵人了。
  「……讓一國的王女受了傷,別以為自己能全身而退。我還沒相信妳,要是妳成為亞爾娜莉絲大人的阻礙,到時我會毫不猶豫殺了妳。」
  「少囉嗦。」
  伊爾娜拋下這句話的語氣,幾乎跟小孩子沒兩樣。不過,我的言血已經接了起來,非但內心感情不會受到這種程度的挑釁影響,反而更能清楚了解到包含在她話語之中的怨恨言血……可是,理由是什麼?雖然她似乎感到憤怒,但我完全想不到任何可能的理由。我也很清楚自己遭到伊爾娜討厭,可是至少先前還能正常交談吧。然而,現在她的眼光中卻突然帶有殺意,以像是看到仇人的眼神瞪著我。我就只是在外面等,然後進入房間,看到了貓耳而已。在這些行為中,到底有著什麼樣的含意?
  伊爾娜披上一旁疊好的外套,就這樣在遮住大半臉孔的情況下離開了房間。她是認定我不會出手呢,還是覺得隨便怎樣都無所謂了呢?我還來不及開口,房間的門就已經隨著無情的聲響關了起來,沉默再度來臨。我收起刀,查看亞爾娜莉絲大人的狀況。雖然剛才撞上牆時弄出相當大的聲音,但幸好沒有大礙。雖然她好像還覺得有點痛,不過沒有曾經失去意識的樣子。她似乎已經從酒醉中清醒過來,以冷靜的表情發言。
  〔快點去追伊爾娜。〕
  〔為什麼?她剛剛才把亞爾娜莉絲大人您推得撞上了牆喔。如果到這個地步,您還認定那傢伙是好人的話,連我都會感到傻眼。〕
  〔不是這樣的,剛才不是伊爾娜的錯。這件事……都是我不好。〕
  亞爾娜莉絲大人低下了頭。我咬牙忍住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語,用手來發言。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雲法你看到了她的貓耳朵吧?〕
  〔看是看到了,可是,我看到貓耳這件事,為什麼會變成是亞爾娜莉絲大人的錯?〕
  〔雲法,你知道貓耳朵究竟是怎麼回事嗎?〕
  〔什麼怎麼回事……不就是形態變化嗎?我背上就有蛇的鱗片,而且,我也知道有些人不喜歡讓他人看到產生形態變化的部分。您的意思是,伊爾娜因為貓耳被我看到而生氣嗎?〕
  到了展現出那麼強烈敵意的地步?這才真的讓人莫名其妙。但是,亞爾娜莉絲大人卻注視著我,比出一句〔就是這樣喔〕。
  〔……聽我說,即使在混有貓之血的人裡面,貓耳朵會成為形質而出現在身上的,只有男性而已。女性通常是貓尾巴。當然,就算是男性,貓耳朵也是相當罕見的喔。這是因為,改變的不只是皮膚,而是身體器官本身形狀就有所變化的關係。貓耳朵本來就相當少見,加上又是出現在女生身上,更是非常罕見的例子……〕
  〔就算真的很罕見,那又怎麼樣?伊爾娜就是伊爾娜啊。〕
  〔話是這麼說……可是,我想不是每個人都能像雲法你一樣,區分得這麼清楚……某些地方留有「將與生俱來就擁有貓耳朵的孩子選為家族或市鎮領導者」的習俗。所以,如果是這樣的話,明明是女生卻有著貓耳朵的伊爾娜,應該有過不少不太好受的經驗吧。她可能是認為,反正我也沒辦法跟別人說這件事,所以才會默默讓我看的……〕
  亞爾娜莉絲大人臉上浮現含著些許自嘲的苦笑,以有點躊躇的態度繼續往下說。
  〔……我想,伊爾娜或許是不想被男性看到吧。對伊爾娜來說,她可能非常討厭自己的形態變化。雖然是推測,不過,雲法你誤以為伊爾娜是男生的時候,她之所以會那麼生氣,可能也和貓耳朵有關。〕
  的確,我在認定伊爾娜是男生的時候曾經對她強行搜身,之後也有過「體型像男生一樣」之類發言……或許那時真的傷到她了吧,認為那是無關緊要會話的人,該不會只有我吧?也就是說,我的所做所為,其實就和那些拿她頭上貓耳來取笑的人差不多?
  言血一口氣斷開,後悔的感覺逐漸充滿全身。原來如此,他人看到貓耳這件事本身還不成問題,問題在於,看到的人是我。真虧我還說得出「伊爾娜就是伊爾娜」這種話,根本就只是自己單方面如此認定,以為不會有任何問題吧。從一開始,我就已經站在曾經傷害過伊爾娜的人那邊,她就只是默默地忍受而已。對於我這個長得一副冷淡模樣之人所說的話語,她會當成玩笑話看待的,究竟有多少?
  〔……可是,要追根究柢的話,還是因為我酒醉的關係吧。雖然在幫她洗頭髮的時候,酒就已經慢慢醒了,可是,當雲法跟蘇都不在的時候,我就沒辦法提出任何說明……〕
  〔對不起〕——說到這裡,亞爾娜莉絲大人也陷入沮喪。這時,從我拔刀瞬間開始就始終保持距離的蘇,回到我的肩膀上,小聲開口說話。
  「……不是雲法你的錯,都是因為我光看但沒有好好確認的緣故。要是我剛才先開口問一下,現在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對不起。」
  不,她們就只是偶然打造好了舞台而已。對於這種由許多偶然累積而成,彷彿要將事態導向最惡劣發展的狀況,現在再怎麼悲嘆也無濟於事。
  在狹小的房間中,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也佔據了一席之地。從遮雨窗縫隙微微流入的街頭喧囂,更加突顯出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寂靜。
  現在,我該怎麼做才好?不用想也知道,亞爾娜莉絲大人已經說出了答案——去追伊爾娜。追上她,向她道歉。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我能做的事。我重新接起因為後悔之情而亂掉的言血。就是這樣,既然犯了錯就要加以修正。縱使伊爾娜再怎麼可疑,「我傷害了一名少女」這點依然是不變的。
  「我現在就去找伊爾娜。亞爾娜莉絲大人請留在貝奧爾身邊。」
  我起身之後,蘇隨即在我耳邊開口。
  「……我也來幫忙。」
  「不,可以拜託蘇妳保護亞爾娜莉絲大人嗎?太陽下山之後會更不容易發現敵人。而且,要是有個什麼萬一,到時沒辦法靠妳來找我的話也會很麻煩吧。」
  「可是,我也有要去尋找伊爾娜的責任……」
  「我一定會把她帶回來,蘇妳們那時再向她道歉也不遲。」
  我看向亞爾娜莉絲大人,她清澈的雙眼透露出明顯感到不安的神色。不過,隨著我露出微笑,她的態度也稍微輕鬆了一些。找到伊爾娜後,希望也能像這樣順利將內心感情傳達給對方。
  離開旅館,擠進路上的人群之後,我就將注意力集中到身體表面,努力尋找伊爾娜的言血。雖然濃度遠遠比不上實際說出口的話語,不過,人們其實隨時都在滲出微量的言血。即使伊爾娜只散出極少量的言血,但是,在這個歡天喜地的市鎮之中,依然非常容易辨認。她此刻的言血,就像是寒冷且銳利的冰。我像是在捲回隨時有可能斷裂的線一樣,追著伊爾娜的言血邁出腳步。
  她似乎完全沒有利用暗巷或空中步道,就只是在路上漫無目的徘徊。追趕了一陣子之後,她的言血開始帶有會讓人感到悲傷、後悔的情感,而且還越來越強烈,讓我覺得自己像是正持續吞嚥著足以貫穿心臟的長針。此外,大路上的言血濃度也非常高。因為我強化了自己的感覺,所以,人們的言血也帶著強大力量浸入我的體內。來自全身的痛楚、頭暈、噁心感等,各式各樣的不快感,全都在逐漸塗去我的思考能力。現在,我只能一心一意想著「必須向伊爾娜道歉」這個念頭,盡力維繫隨時可能消失的意識。
  疲憊不堪的內心之中,不時會浮現「自己到底為什麼在做這種事」的疑問。我為了什麼而必須承受如此強烈的痛苦?伊爾娜真的值得我這麼做嗎?斷然割捨的話,應該會輕鬆很多吧?……我緊咬下唇。現在,我已經無法分辨嘴唇的痛楚與言血的痛楚了。即使如此,這些痛楚依然全都是我讓伊爾娜感受到的痛。
  身為護舞官,我現在的作為是不是錯誤的呢?或許此刻亞爾娜莉絲大人正遭遇危險,說不定,這也是敵人的計謀。為什麼我沒辦法巧妙地加以割捨?覺得極度焦慮……可是,不只是這樣而已。我現在感到煩躁。對於不小心傷害一名少女的自己、對於想要割捨掉一切的自己,感到非常煩躁。
  
  □ □ □
  
  不知道該說「果然沒錯」還是怎樣,總之,我發現伊爾娜的地點就在文件資料庫前。在大路上遊蕩了老半天之後,冰冷言血流進了一條小小的巷道。在巷道盡頭處,一名用外套蓋住頭的少女正坐在門前。資料庫的燈已經熄滅,照亮小巷的,只有街頭五顏六色燈火的餘光。擺脫祭典的言血後,我也從籠罩全身的熱氣中獲得解放,痛楚逐漸消退。在泛著蒼白的暗夜之中,唯有伊爾娜滿布荊棘的感情還在刺入我的言血。
  來到她面前時,她以布掩藏的耳朵抖動了一下。我就地盤腿坐好後解下刀,把刀放到前方。我探出頭看清楚伊爾娜的臉,注意到她的眼角有著淚光,看來她剛哭過。
  「……是我不好。」
  我說完之後就低下了頭,腰彎到幾乎快要讓頭碰到地面的地步。
  「我的所做所為確實少根筋。在這裡再一次為至今為止的行為道歉,對不起。」
  我緩緩抬起頭,伊爾娜透露出的眼神,平靜到幾乎令人害怕的地步。她一言不發地盯著我的臉,經過一小段時間後才像是嘆息般開口說話。
  「……你為什麼還來找我啦。」
  「……」
  「為什麼留下亞爾娜到這裡來?你是那孩子的護衛吧?為什麼要一板一眼地來找我道歉?萬一出了什麼事的話……」
  「已經託付給貝奧爾了。因為我們現在只有妳這個協助者,所以也不能就這樣放手吧。」
  伊爾娜笑得相當苦澀,微微搖搖頭,否定了我的說法。
  「少騙人了。我才沒那麼有價值咧,這點我自己也很清楚。只不過是身體被看到就動搖,甚至逃跑……想到這樣一來或許就拿不到工作的酬勞,覺得很後悔。我就只是個傻瓜而已,做事任性卻又沒有餘裕。剛才也是,腦子裡變得一片空白,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已經把亞爾娜推開了。我總是這樣,光是自己的事就快應付不過來了,沒辦法像你那樣穩重。」
  「我可是個以穩重態度犯下錯誤的人喔,這樣一點意義都沒有吧。」
  伊爾娜先是呆了一瞬間,然後稍微笑了出來。她突然脫下外套,露出了頭部。雖然因為光線昏暗而無法完全看清楚,不過還是可以看出,她頭上那對似乎很柔軟的貓耳,像是要歌詠自身存在般挺得筆直。接著,我接觸到了她毫無閃避之意的目光。那股沒有任何含意也不帶任何感情,無比單純的視線,讓我有種內心受到撼動的感覺。
  「簡單說呢,因為這對耳朵的關係,讓我家變得一蹋糊塗。來自周遭的輕蔑,讓我母親因為無法繼續忍受而離家出走,父親也因為拚命想搏取認同而白白送命。就只是長著貓的耳朵而已,我就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如果我是個男生,明明就不會有任何問題的說。」
  「就算是女的也沒問題吧,只要不是在妳的故鄉就沒有人會迫害妳。」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能不能獲得別人認同的問題,是我無法認同自己。我認為自己是怪物的想法比任何人都堅定,所以也比任何人都更無法對自己有好感。不管過了多久都還是很討厭自己。」
  「……我們並沒有把妳當成怪物,這樣子不行嗎?」
  「不行。」
  「那我到底該怎麼跟妳道歉才好?」
  對於我的問題,伊爾娜猶豫了一下子之後才開口,說話時的態度也相當慎重。
  「……老實說,我覺得你很恐怖,所以無法相信你的話。其實,我也知道你沒有瞧不起我的意思。雖然可以理解,但還是會覺得恐怖。因為,我從你的眼神裡看不出來你在想什麼。如果這些話讓你覺得不愉快的話,對不起。可是,你的眼神是曾經殺過人的眼神。」
  我無意追問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伊爾娜看過殺人者的眼神,而我也有著那樣的眼神,這是無可避諱的事實。雖說我早就知道自己給她的第一印象相當惡劣,不過,問題似乎位在更深刻層面的樣子。然而,聽到她把話說得這麼坦白,反而讓我鬆了口氣。伊爾娜以微微帶點笑意的語氣開口。
  「……稍微傷到你了嗎?」
  「……多多少少啦。」
  「原來你也會感到沮喪啊。」
  「哎、因為沒有想到會從道歉對象口中聽到這麼嚴厲的回應嘛。」
  「對不起。不過,這樣一來我們就扯平了吧。我不太知道該怎麼樣單方面原諒別人,所以乾脆讓彼此都受點傷,然後整件事就到此為止,這樣不是比較簡單嗎?」
  「……對於特地靠向妳這邊,想幫妳分擔一點苦惱的人,這麼做未免太過分了吧,真是。」
  真的過分到讓人想笑的地步。不過,不知為何,伊爾娜的神情變得稍微開朗了一些。在她說話時,頭上的貓耳朵也不時抖動。
  「因為我的苦惱是沒辦法跟人分擔的嘛。這個問題只能靠我自己來解決。就跟你的冷淡一樣,沒有人能代替你露出笑容,對吧?不過,我們或許可以訂個協定。你已經明白對我說過,我不是怪物。所以,我也不會再認為你是個冷淡的人,不會再對你感到害怕。哎,雖然說多半不太容易,但還是要努力試試看,發誓要設法改變自己的想法——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個協定。」
  「妳在說什麼啊,我從來沒聽過這種事。」
  「因為這是我剛剛才想到的,所以你當然沒聽過囉。你不用急著馬上相信我,我也不會完全信任你。可是,只要是與貓耳、冷淡有關的事,彼此都不可以有所隱瞞。因為我們兩個人都是那種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人,所以,這麼做應該會比較輕鬆吧?」
  伊爾娜伸出了右手。我明明是來道歉的,她到底在想什麼呢?我伸手回握時,有種奇妙的輕鬆感,同時也感到內心某處似乎少了些負擔。
  「好,那就讓我趁這個時候清楚說出口吧。我覺得,妳的貓耳朵非常可愛喔。」
  為了報剛才的一箭之仇,我以不懷好意的笑容說出這句話。伊爾娜似乎有點難為情,臉頰紅了起來。
  不過,她馬上就回以同樣的笑容,開口這麼說。
  「你沮喪時的表情也相當可愛呢。」
 楼主| 发表于 2017-8-13 20: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8-12-29 19:29 编辑


  【三】祭天
  
  
  耀天祭的前一天。與伊爾娜有關的紛擾算是告一段落,我們窩在旅館裡,無所事事地等待時間流逝。如果能夠打探到些什麼關於襲擊王女事件的情報,當然是再好不過,但是,即將迎接祭典到來的卡曾,街上就只是變得更加熱鬧而已。蘇試過外出偵察,但也沒有獲得什麼成果。我們原本預定以三天時間往返森林並完成迎燕儀式,而今天就是第三天。不過,就算王宮方面發覺狀況有異,可能也還得再經過一些時間,事態才會有所進展吧。當目前這種前途茫茫的狀態慢慢開始讓我感到焦慮時,亞爾娜莉絲大人突然提出奇妙的提案。
  〔雲法,我有點想去看看鍛冶場呢。〕
  〔……您在說什麼啊。雖然整天都待在倉庫裡頭難免會覺得無聊,但我們現在可是性命遭受威脅的情況喔。如果有什麼事的話,讓我代替您去處理。〕
  〔我就是想去看看嘛。蘇已經查好地點,伊爾娜也說過,走空中步道過去的話就能避開他人耳目。而且,我當然打算大家一起過去,這樣你就可以放心了吧?〕
  我凶狠地瞪向伊爾娜和蘇。或許是察覺到了我的想法吧,雙方都轉開了視線。看樣子,她們都已經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受到籠絡了。哎,畢竟亞爾娜莉絲大人和伊爾娜在擦澡的時候,我必然待在房間外頭,所以,她們能夠藉助蘇進行密談的時間,可以說要多少有多少。
  〔不需要那麼擔心啦。因為我的迎燕儀式還沒舉行,所以世人都還不清楚我的長相嘛。加上現在穿的又是普通的衣服,應該不會有人發覺吧。〕
  〔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啊,光從您散發出的氛圍就一目了然啦。〕
  〔……是這樣的嗎……那麼,難道是雲法你沒有自信能夠好好保護我?〕
  〔自信當然是有……您到底為什麼會想到鍛冶場去呢?莫非是想要武器?〕
  〔當然是為了學習啦。在卡曾這裡,有位過去曾經任職於王宮刀工廳的人物,蘇說過,對方非常優秀。我想或許是個實地學習的好機會。〕
  〔現在根本不是好機會。等到平安度過耀天祭之後,接下來不就是各國參訪了嗎。到那時再來也還不算太遲吧。我認為現在沒有必要刻意冒這種風險。〕
  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手停了下來。她像平常一樣鼓起臉頰,提出反駁。
  〔對我來說,學習新知可是攸關生死的問題喔?我必須盡可能多讀一些書、多去感受、多思考一些才行。因為王歌會使用到我言血的關係。〕
  ……那個手勢是什麼意思?我已經很久沒有在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手語中碰到自己不懂的字眼,感到十分困惑。雖然有點像是「水流」這個詞,可是右手的動作似乎又不太一樣……
  「……主脈。」
  蘇適時伸出了援手。對於即使已經獲得協助卻還是無法理解文意的我,這次換成伊爾娜開口說話。
  「那是『言血之源』的意思。這世上的一切都受到言血所統御,其中最為強韌的連繫就是主脈。簡單說就是事物的本質啦。主脈同時也就等於壽命的長度。」
  「這麼說來,兵士施展刀術時所用的言血之類的,跟主脈是不一樣的囉?」
  「那算是一種分脈,因為會隨著周遭狀態改變的緣故。很容易改變,但也很容易復原。就拿你自己當例子,就算運用言血而變強,那種狀態也無法一直持續下去,對吧?……話說回來,你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嗎?」
  我一瞪回去,伊爾娜就以看似瞧不起人的模樣聳了聳肩,撇開了視線。
  「所以是,亞爾娜莉絲大人運用自己言血的主脈——……」
  說到這裡,我才終於想到這樣的行為具有什麼樣的含意,不禁覺得全身發涼。
  〔也就是說,每次詠唱王歌都是在削減生命嗎?這樣的話,每次治療我的傷,亞爾娜莉絲大人的壽命就會因而縮短……而且還重複了不知道多少次……〕
  我自己也能感覺到,現在的我,臉上的血色大概正在迅速消退。不只是在森林中昏迷過去的時候而已,之前還會在書庫碰面時,我幾乎每天都會在訓練中受傷,那些傷也總是由她加以治癒。幾年累積下來,到底對亞爾娜莉絲大人的壽命造成了多大的——
  不過,她臉上浮現苦笑,像是要否定我的推測似地,微微搖了搖頭。
  〔大可不需要那麼害怕喔。因為,治療傷勢的王歌並不會造成很大的負擔。我就只是激發雲法的生命力而已,又不是使失去的血肉之類事物復原。或許還比較接近對分脈施以自我暗示的方法吧。〕
  〔……原、原來是這樣的啊。〕
  〔像是要把石頭變成水之類的,想要改寫對象的主脈時就會需要用到大量的言血囉?不過,王族原本就是為了做這些事而讀書、旅行、保持沉默的。〕
  言血是進入身體之中的話語。因此,想要增加言血的話,讀書是最簡單快速的方法。為了豐富言血的內涵,需要各式各樣的經驗。此外更透過不開口說話的方式,防止不小心消耗言血,保持高純度——似乎是這麼回事。我之前一直以為,王族不說話就只是單純的習俗,了解到全都是為了言血之後,現在終於比較能接受了。
  〔實際上,跟農村居民比起來,士官們的壽命通常比較長喔。我想多半是因為士官有能力讀書,使得言血主脈也相對增加的關係。至於王族,由於必須完成消耗大量言血的重責大任,所以很難長命百歲就是了。〕
  王族的責任,俗稱「最後的奇蹟」。記得前代國王在六十歲時駕崩,我也以士官身分參加了當時的送燕儀式。前代國王的王歌,壯闊到足以成為傳說的地步。據說,在駕崩前三天,國王一直都在詠唱王歌,就這樣創造出了「大街道」。王歌開闢森林、使大地穩固,連結赤燕國各地中型都市與大型都市的寬廣道路,就是由前國王獨力造成的。根據我聽到的傳聞,來到需要跨越河川的地點時,王歌甚至能讓石頭自然滾到定位,搭成橋樑。
  〔就當成是為了延長我的壽命,我們到鍛冶場去啦。〕
  雖然亞爾娜莉絲大人露出天真無邪的微笑,但是,得知這些事之後,我實在無法不去思考她的結局。我原本以為,自己早已對於「在那處書庫之中談論的未來,其實只是小孩子的夢想」這點有所了解。然而,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心臟跳得非常沉重。或許她已經放棄了吧。正因如此,我心中無法排遣的感情變得更加紛亂。
  
  在伊爾娜的帶領下,我們走過錯綜複雜的街道。雖然伊爾娜還是一樣想走哪裡就走哪裡,但因為她和亞爾娜莉絲大人通過時都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讓人們都目瞪口呆,沒想到要加以攔阻。我和蘇則只能畏畏縮縮地跟在兩人後頭。走了一段路之後,雖然我們抵達了目的地鍛冶場,不過,在這條位於城市邊緣的街道上看不到其他人影,鍛冶場的門也像是在拒絕來訪者一樣,關得密不透風。這種地方,真的會有曾經任職於王宮的刀匠嗎?——雖然我有點懷疑,不過現在煩惱這個也不是辦法。
  亞爾娜莉絲大人推動沉重的門,好不容易擠出縫隙後就搶先鑽了進去。眼前只有一個小小的櫃檯與叫人鈴,從窗戶透入的微弱陽光成為唯一的光源。我們敲響叫人鈴,經過不久後出現了一隻鳥。來者是隻赤燕。
  「喔呀喔呀喔呀喔呀,都是沒看過的人。三名年輕人一起造訪,這可真難得。」
  這隻赤燕的聲音比蘇來得低沉,讓人想到壯年男性。實際上,對方的羽毛也的確已經有點乾枯,色澤轉為黯淡,只剩下喉嚨附近的羽毛還留有幾分往年的光采。我上前一步,低頭致意。
  「抱歉打擾,我們是旅行商人,妹妹亞爾娜表示希望能夠參觀這處鍛冶場。啊,她將來想成為一位刀匠。這隻赤燕叫做蘇。」
  亞爾娜莉絲大人與停在她肩膀上的蘇,一同向對方低頭行禮。那隻赤燕看了我們一眼後輕輕點頭,以厚實而流暢的聲調報出名號。
  「我是歐傑魯特漢加爾,過去曾以刀工廳的鐵板為床,現在則是在鍛冶場工作。你們可以直接叫我歐傑。——喂!包登!你可以過來一下嗎!」
  一名留著大鬅子的男性應聲出現。他的鼻頭像是喝醉酒一樣發紅,身體宛如岩石般結實,脖子也相當粗。雖然他仔細打量了我們,不過卻沒有任何表示。
  「包登,這位年輕女孩說她想參觀鍛冶場,另外還帶著連飛羽都還很柔順的赤燕——這樣說來,叫做蘇的赤燕,妳該不會是從王宮逃出來的吧?話雖如此,但似乎也不像是刀工廳派來的,到底是從哪個地方來的?」
  我不由得為之一驚。這個問題正好刺中我們棘手之處。不過,蘇以十分冷靜的態度回應。
  「……來自晝山羊國有許多離群鳥聚集的森林。」
  「喔喔,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也聽說過,那個地方的確住著許多鳥。雖然我無從得知妳們是在哪裡、怎麼相遇的,總之就是和這群年輕人一同旅行囉?」
  「……因為能夠見識到各式各樣事物的關係,而且現在又是耀天祭。」
  「說得沒錯。現在可是和卡曾的離群燕也都碰得到面的時期哪。修練之旅想必是非常棒的歷練。不過這個嘛……包登,你覺得怎麼樣?既然她們都這麼說了,就讓她們參觀鍛冶場吧?」
  歐傑稱為包登的男子哼出一口像是嘆息的氣,以下巴示意要我們跟上。
  「謝謝。」
  我這麼說之後,亞爾娜莉絲大人再次大動作低頭行禮,側臉看來洋溢著喜悅。伊爾娜則似乎對這類事物不怎麼感興趣,就只是漠然地看著歐傑的舉動而已……不過,她們的膽子真的都很大,甚至不曾發出感到安心的嘆息。
  雖然櫃檯後方的房間就是鍛冶場,不過房間意外地深,牆上掛著許多把仍在製作途中的刀身。房間盡頭處設有燃燒著熊熊火焰的打鐵爐,包登一回到爐旁就立刻開始添加木炭。深紅火花宛如倒捲的波浪般往上竄升。雖然我站在距離相當遠的地方,但整間鍛冶場早已充滿熱氣,到了呼吸時都會感覺胸口微微發熱的地步。
  「你們來得正好。雖然現在還在為爐子加熱,不過馬上就要開始進行前鍛了。妹妹妳可以靠近點看,注意頭髮不要給燒到了。」
  亞爾娜莉絲大人拔掉髮簪,將長髮在腦後重新整理成一束,跟著將之捲成團,再以髮簪固定。之後,她和蘇一起戰戰兢兢地靠近打鐵爐。原本一副不在意的模樣默默將木炭送進爐中的包登,這時突然轉過身,比劃起奇妙的手勢。亞爾娜莉絲大人看到之後隨即露出笑容,同樣開始比劃。雖然動作跟手語很像,但我卻完全看不懂。
  「那是手話。看來你那位妹妹也沒辦法說話的樣子哪。」
  難怪我無法理解他們在講什麼。王族以外的無法說話者,他們所用的話語正是手話。雖然其中也包括手勢與手語類似的字詞,但文法則是從根本上就有所不同。即使王族擁有專屬的手語,但也不代表王族就不懂手話。
  「包登先生沒辦法說話嗎?」
  「是啊,他就是基於這個理由而沒有接受刀工廳首席的職位,流落到了這座城市。據說好像是因為無法溝通而感到厭倦的緣故。話是這麼說,不過他本來就是很少跟人來往,喜歡獨自打造刀的人。」
  「這樣說來,客人的應對都是由歐傑先生負責的嗎?」
  「當然。我的工作本來就是專門說話而已。不過,關於這點,蘇應該也是一樣的吧?」
  站到專用歇腳樹上的歐傑,似乎有點高興地動著咽喉。看到我們浮現動搖神色後,他以帶著幾分笑意的語氣開口。
  「這也沒什麼,成為人類搭檔的赤燕,其實就是這麼回事。與人類一同生活的鳥,職責本就是隨時替人發言、提供建議。很遺憾,我們的手不夠靈巧,世人已經再也不可能打造出鳥獻了,實在可嘆。技術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間逐漸失傳的哪。」
  「……是啊。」
  「對了,我還沒請教你們兩位的名字。」
  「我叫雲法,這是我的另一個妹妹伊爾娜。」
  即使獲得介紹,伊爾娜也只是略微點頭而已。我瞪了她一眼,暗示她至少應該假裝一下。伊爾娜卻只是不太高興地回了一句「……怎樣啦」。希望妳能再多點讓彼此看來像是兄妹的舉動啊。
  我用手肘輕推她,她卻用力回踩我一腳。看到這副景象之後,歐傑笑著說「哎呀呀,你們兄妹的感情可真好」。伊爾娜看了我一眼後就不太高興地皺起眉頭,轉頭看向旁邊……這樣也能說是感情好嗎……?
  這時突然傳來「鏗」、「鏗」的沉重金鐵交擊聲響。我將視線移向打鐵爐,看到包登正以鎚子敲打已經燒紅的鐵棒。
  「這就是前鍛,即使在赤燕國,能夠獨自完成的刀匠也幾乎絕無僅有。而且現在還是從單一鋼塊開始鍛造,硬度的調整全靠火力強弱。」
  「這樣啊。」
  「喔呀喔呀,你雖然是生意人,不過卻似乎不太懂刀的樣子哪。包登現在採取的製法,可是和赤燕國最優秀的青刀完全相同的喔。配發給士官們的赤刀,為了能夠大量生產,所以採用的锻造法有所不同,但是,包登現在用的則是由一整塊鋼開始打造的無垢锻造。雖然說材料純粹選用在岩喰國挖到的最高品質鐵礦,但還是無法與青刀相提並論。製鍊成玉鋼的技術、將血晶打入刀內的技術,全都落後太多了。」
  雖然歐傑逐一說明鍛造刀劍的技術,但是老實說,我完全無法理解。聽過歐傑這樣滔滔不絕的講述後,對於「蘇到底是隻多麼沉默寡言的赤燕」這件事,我有了深刻的體會。至於伊爾娜,她甚至像是根本已經無意繼續聽下去的樣子。不過,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低聲提出問題。
  「對了,包登有辦法打造出『飛翼』嗎?」
  她在說什麼?有這種名稱的刀嗎?雖然我冒出一大堆疑問,令人意外的是,歐傑卻馬上做出了答覆。
  「沒辦法,就算他能活上三百年也沒辦法。」
  「連你也不行?」
  「嗯、連我也不行。當時所用的技術已經無從考究了。」
  「……是嗎。」
  嘆了一口氣的伊爾娜,看來像是有點失望,但也像是從一開始就已經知道答案的樣子。
  「我說,你們講的飛翼是什麼東西?因為提到由刀匠打造,所以是某種特別的刀劍嗎?」
  聽到這個問題,伊爾娜露出一副像是想說「不要問這種無聊事」的表情,轉頭瞪著我。
  「這還用問嗎,飛翼就是飛翼,當然是用來在天空中飛翔的東西啦。大哥你真是缺乏知識。」
  伊爾娜以感到傻眼的語氣拋下這句話之後,我也沒了繼續追問下去的念頭。這傢伙該不會把她自己知道的事全都當成是常識吧?身為大哥,我很想讓她牢牢記住,這樣的認知是錯誤的。
  「所謂的飛翼,其實就是類似鳥獻的東西啦,雲法老弟。飛翼是人類還沒有現在這麼繁榮時的古老年代的產物。人們能夠運用飛翼而在天空中飛行。」
  「飛翼跟滑翔機不一樣嗎?如果是滑翔機的話,這個我就聽說過了。」
  「雖然存在各式各樣的想像,但是,那些曾經使用過飛翼的古代人早已死絕。畢竟是號稱能讓人自由飛行的物品,已經遠遠超出我們所能想像的範疇。像你們那麼沉重的身體,究竟該怎麼做才能使之浮上空中呢?」
  伊爾娜的視線已經轉向亞爾娜莉絲大人所在的方向,就像是在眺望遠方的事物一樣。雖然我不知道她究竟只是隨口問起或是另有什麼用意,不過,她對於飛翼抱有關心,這點應該是肯定的吧。這傢伙搞不好也有她自己想要達到的目標。
  「話說回來,你的兩位妹妹都相當熱心向學哪,你肯定也為她們感到驕傲吧。」
  「是、是這樣的嗎……」
  「你們一直生活在一起嗎?」
  「這個嘛,算是吧。」
  「也就是說,唯有伊爾娜小妹是在其他地方長大的囉。」
  歐傑若無其事地這麼說,頭隨之一偏,似乎是在窺探我的眼神。從歐傑宛如瞇著眼睛的目光中,我無法判斷出對方有何意圖,所以只能小心翼翼提出反問。
  「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很簡單,伊爾娜小妹纏在頭上的布是查夫姆吧。那是愛石國人民的服裝。如果蘇生於晝山羊國,又和亞爾娜小妹有深厚交情的話,認為亞爾娜小妹也是在那一帶長大的,應該合情合理吧。這樣的話,伊爾娜小妹就是在大陸另外一邊長大的了。」
  愛石國是位於大陸西方的沙漠國家,相對於此,晝山羊國則是位於大陸東北方的小國。蘇編出來的故事,沒想到竟然會在這種地方露出馬腳。歐傑想必已經看穿謊言了吧。到了這個地步,伊爾娜也明顯表現出戒心,將注意力集中到歐傑身上。
  「我提過這家店相當特別吧。渴望取得包登打造的刀劍而上門的客人,來自世界各地。縱使排除這點,赤燕國本來也就是各種交易十分熱絡的國家,自然而然就能培養出看人的眼光。最重要的是,希望你們不要忘記,我們當然還有看刀的眼光。雲法老弟,不知可否讓我見識一下你插在腰上的東西。」
  「……我拒絕。」
  「不錯,這樣就對了。因為那是不可以隨便給別人看的東西喔。對於在這個國家之中就只有兩把的刀,必須慎重保護好。」
  歐傑的話語之中,已經不再帶有開玩笑的感覺。為了以防萬一,我接起全身的言血,準備應戰。鳥畢竟就只是鳥,沒有多少威脅性。問題是位在較遠處的亞爾娜莉絲大人。然而,歐傑還是繼續往下說,彷彿不在意我們內心的緊張情緒。
  「年輕人哪,你們或許應該想個比較沒那麼容易穿幫的謊話。退一百步來說,個人容貌上的差異就不提了,畢竟血緣的濃淡程度確實相當多樣化。但是,兄妹卻穿著來自截然不同風俗習慣的服裝,這就不太對勁了。更別說是像你們這樣還沒成年的年輕人。這不是用一句『個人喜好不同』就能徹底解決的問題。哎,其實光是看到青刀刀柄跟沉默的少女,對目前的狀況也就大致有個底了。包登當然也已經察覺亞爾娜小妹是王女囉。還有,蘇!那隻年輕的鳥!真是,在鍛冶場各處飛來飛去的燕子,羽毛不可能還那麼漂亮吧。仔細看看我!連尾羽末端都已經燒焦啦!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不是普通的赤燕。雖然以王鳥而言,她算是相當沉默寡言的,不過這點倒是無關緊要。」
  「……你打算拿我們怎麼樣?」
  「不怎麼樣!既然王女表示有意參觀鍛冶場,那就恭迎她參觀,就是這樣而已。還有,不管擁有再怎麼優秀的技術,我們終究只是一介刀匠,所以盡可能不想捲入你們碰上的麻煩,此外也無意過問太多。不過,唯有那把青刀,請千萬不要搞丟。」
  雖然歐傑似乎並不打算敞開心胸接納我們,但也不像在說謊。他說了這麼多話,空氣中言血的感覺也隨之增強不少。在這樣的情況下,依然沒有飄散出會令人起疑的言血。我將手從刀柄上移開,坦率地向對方道謝。
  「……感謝你的一番好意。關於今天的事,可以請你保密嗎?」
  「嗯,我答應你。」
  歐傑不再開口,鍛冶場內只有包登揮鎚敲打的聲音持續迴響。亞爾娜莉絲大人專心觀察著加熱到變成火紅色的鐵塊,在鐵鎚敲擊下冒出閃耀火花的景象。經過一段時間後,包登似乎完成了一個步驟,只見他停止敲打,開始和亞爾娜莉絲大人交談。可能是亞爾娜莉絲大人也相當熱心的關係吧,他們兩人的談話一直不曾中斷。雖然我試著用手語中類似的手勢來推測對話內容,但果然還是相當困難,有種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這時,伊爾娜突然發出像是嘲笑的哼聲。
  「你露出似乎不太高興的表情囉。」
  對於這句話,我回了句「我總是一副不怎麼高興的表情吧」。
  「比平常更嚴厲喔。這樣我也會有壓力,不要那麼緊張兮兮的啦。現在你稍微可以體會我的心情了吧?有人用自己不懂的語言在面前談話的感覺。」
  受到排擠的心情。不對,應該是失去「只有我能夠理解她」這種優越感的感覺吧。無法共有語言,其實也就代表無法共有世界,光是這樣就讓我覺得,現在正與包登談話的亞爾娜莉絲大人,像是變成了自己不認識的陌生人。
  「這麼說來,我和亞爾娜莉絲大人在講話的時候,妳也會感到寂寞囉。」
  「我、我才沒有……你還說別人咧,露出那種表情,覺得寂寞啦?」
  「是啊,我的確覺得寂寞,妳不覺得嗎?」
  我注視著伊爾娜,她的視線往下移,看來像是有點焦躁地咬緊牙關。經過一段時間後才以只有我能聽到的微弱音量開口說話。
  「……多、多少有一點啦。」
  她似乎是感到害羞的樣子。我笑了出來,低聲說出「坦率一點會比較可愛喔」之後,右側腹馬上就挨了一記重拳……這傢伙真的沒有什麼可愛之處耶。
  
  結果,亞爾娜莉絲大人花了一整天時間來參觀鍛冶場。在這段時間內,我和伊爾娜到處觀看打造好的刀,還獲邀共進午餐。歐傑則是不時飛往打鐵爐處與包登討論,協助他調整刀。亞爾娜莉絲大人則像是始終專注於兩名刀匠的談話,發揮驚人的集中力,用心學習鍛刀的技術。亞爾娜莉絲大人過去曾經說過,自己整天能做的事就只有看書而已。對她來說,現場實際體驗的機會或許就是如此貴重吧。
  當亞爾娜莉絲大人從打鐵爐前回到我們身邊時,她的臉頰和鼻頭都已經因爐火而變得通紅,額頭上也滿是大顆汗水。即使如此,她還是一臉感到十分滿足的笑容,興高采烈地開始比劃。
  〔真的非~常有趣呢!〕
  她這時用的是手語。我正打算要以手語回應時,想起了伊爾娜說過的話,於是就此停手。
  「……那真是太好了。耀天祭的前夜祭好像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稍微到大廣場去偷看一下吧。還有,看樣子大概趕不上旅館的晚餐,順便找個地方吃東西吧?」
  接下來,當我們向包登等道過謝,準備要離開鍛冶場的時候,歐傑忽然開口叫住我們。
  「雲法老弟,或許這是個不知分寸的請求,不過,如果方便的話,不知可否在你離開前將青刀借包登過目一次?自從離開王宮後,他就不曾再接觸到做為模範的青刀了哪。」
  我看了一下亞爾娜莉絲大人,她像是想說「請便」似地點了點頭。
  我解開刀緒,將刀從腰帶上抽出來,連著刀鞘交給包登。他慎重地以雙手接過之後,先是凝神細看鞘上的雕刻裝飾,接著拔出刀,檢視刀身、刀柄的狀況。然後陸續嘗試雙手持刀、單手持刀、反手持刀,之後輕輕揮刀橫掃。斜劈、上撈、旋絞、突刺等燕舞的基本動作,也都同樣實際演練了一輪。測量過長度、厚度、刀身彎曲幅度等項目後,包登又仔細觀察了刀身一陣子,終於小心地將青刀入鞘,交還到我手中。這時,在近處觀看整段過程的歐傑,以似乎頗為感動的語氣開口說話。
  「即使知道這是我等先祖打造的刀,還是忍不住要為之著迷哪。這麼坦率的刀,到底是怎麼打造出來的呢……你用起來的感覺怎麼樣,有什麼問題嗎?」
  「雖然我對刀不是很懂,不過,注入言血的感覺非常順暢。揮刀時與我想法契合的程度高得恐怖,幾乎已經到了想怎麼揮就能怎麼揮的地步。」
  「那是因為青刀內含的血晶非常均勻的緣故。血晶是最為純粹的言血,對言血的傳導率,世上沒有其他東西能與它相提並論。問題在於,以材料而言,血晶本身便已非常稀少,還有,究竟是要使血晶先融入玉鋼之中,還是要在鍛造時才一併敲入……雖然我們已經嘗試過許多次,但至今依然找不出正確的用法。這些都是有意翻造青刀時無法解決的難題。不過,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只能繼續不停打造下去。」
  停在包登肩膀上講出這段話的歐傑,雖說語氣中帶著幾分苦笑,但也有種泰然自若的感覺,看來充滿英氣。雖然毫無根據,但我還是隱約認為,歐傑在天空中翱翔的模樣,肯定十分俊朗。
  「對了,就當成是對於你讓我們見識刀的謝禮,最後再跟你們講件事。昨天,熟識的刀商上門時,我聽到了這個消息——幾個月前,王都似乎採購了非常大量的武器。刀商表示,雖然規模還不到要挑起戰端的程度,但確實有什麼大事即將發生的樣子。雖然我完全無法想像這件事究竟有什麼含意,不過,身為人生的前輩,在此還是要給你們一個理所當然的忠告……用心思考、審慎行動。」
  我們再次道謝,歐傑微微搖頭,以嘹亮明快的聲音開口。
  「這只是送給年輕見習刀匠的建議。希望小妹有朝一日能夠打造出出類拔萃的刀。」
  
  返回旅館的途中,我們繞到位於城市中心的大廣場,發現那裡搭起了一座大型高台,高台頂端安放著用以燃起篝火的巨大鐵籠。根據伊爾娜的說法,在為時五天的耀天祭期間,人們會保持篝火持續燃燒。篝火似乎便是耀天祭所祭祀的太陽之象徵。
  由於太陽已經下山,周圍變得比較昏暗,所以我們陪著亞爾娜莉絲大人稍微逛了一下廣場。隨便找了個攤位吃過東西後,在伊爾娜的建議下,我們前往名為「庫庫斯」的飲料店。所謂的庫庫斯,是將藥草溶入亞齊酒蒸餾前已略經發酵的糖水而成的飲料,喝的時候,舌頭會有種麻麻的刺激感。雖然非常甜,不過澄澈的香味也有點像亞爾娜莉絲大人塗抹的香藥。附帶一提,每杯庫庫斯都會附贈一根糖棒。可以把糖棒溶進庫庫斯之中,也可以分開來吃。因為這種飲料非常非常甜,只要喝上一杯,大概就會有一陣子都不想再吃甜的東西了吧。
  剛開始,亞爾娜莉絲大人還有點害怕自己會再度喝醉而失態,淺嘗一口之後,很快就全都喝光了。比較讓人意外的是伊爾娜,她特地自己掏錢再另外買了根糖棒,用「一邊咬著脆脆的糖棒,一邊將庫庫斯含在口中」的方式來享受這種飲料。那種甜度,光是在旁邊看都會想要敬而遠之,不過伊爾娜本人則似乎覺得十分美味的樣子。
  七點的鐘聲響起,四周先是變得更加吵雜,而後慢慢地轉為一片寂靜。
  「前夜祭差不多要開始了呢。」
  伊爾娜剛說完這句話,「碰」的厚實聲響就隨之響起,篝火也在此刻點燃。之後,一名服裝豪華的男性登上高台,居高臨下俯瞰廣場。
  「——各位!不管是卡曾的居民或訪客,請讓我這身為卡曾首長的加坦•莫達斯佔用一些寶貴的時間。在今晚的歡樂宴會開始之前,必須告訴大家一個遺憾的消息……我剛剛收到訊息,赤燕國第一王女亞爾娜莉絲•凯•貝赫斯大人,在不久前遭受不明人士襲擊,目前下落不明!」
  廣場中的驚疑氣氛頓時高漲起來,趕走了先前的寂靜。
  「由於今年還必須舉行王女的迎燕儀式,所以,國王希望無論如何都要在耀天祭期間找到王女。因此,國王發布了『從明天開始,赤燕國所有都市都要設立臨時駐紮所』的敕令。雖然是十分倉促的決定,但是,為了王女,我們想必也需要協助進行搜索……」
  雖然首長在這之後繼續發表耀天祭的開幕致詞,不過,在喧鬧聲浪已經達到最高點的廣場中,我完全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伊爾娜喝光了剩下的庫庫斯,將杯子還給店家,滿足地擦擦嘴。不知為何,她臉上浮現看來不懷好意的笑容,開口這麼說。
  「看這樣子,我應該能夠順利完成工作吧。前往馬吉斯•巴蘭的路途可是相當遠的喔?」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駐紮所設立完成之後,她身為引路人的工作不就隨之消失了嗎?但是,亞爾娜莉絲大人彷彿看穿了我的想法,提出自己的見解。
  〔……設立駐紮所,需要一定程度的人員和武器,對吧?就算赫達斯在我們遭到襲擊後馬上返回王宮報告,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設立的。再考慮到歐傑先生剛才提供的情報,不如認為,設立駐紮所的準備工作早就安排妥當了吧。我覺得……這很可能是陷阱。〕
  也就是說,一切都在敵人的陰謀之中嗎?包括迎燕儀式日程外洩的問題在內,看來,內奸應該是對內政有舉足輕重影響力的人物。
  「可是,假設真的是這樣,多半也不可能有辦法讓所有駐屯兵員都參加叛亂吧。如果想要大動作搜捕王女的話,肯定會招致懷疑。這樣的話,相信應該只有奉派前來指揮的地官長收到相關指示。既然敵人的魔掌已經深入到這個地步,故意自己送上門,趁機取得關於主謀者的線索,或許也是一個辦法。」
  如果我們突然主動造訪駐紮所,一般士兵應該會很樂意幫助王女吧。這樣的話,相信高層軍官也不敢輕舉妄動。
  「有必要下這麼大的賭注嗎?繼續由我帶領你們到馬吉斯•巴蘭去的話,就確實能夠見得到迪南喔。趁著還沒引起其他人注意的時候離開這裡,我覺得會比較安全。」
  伊爾娜偏著頭,擺出不能接受的態度。
  「雖然話是這麼說,可是,繼續這樣下去的話,我們就只是一直在逃避來路不明的敵人而已。就算這次能夠平安度過危機,等到事件告一段落後,可能就沒有辦法找出內奸了。既然如此,就算必須冒點風險,設法逮到敵人首腦還是比較重要的吧。」
  我不能坐視亞爾娜莉絲大人在可能有內奸的王宮之中生活。即使是以必須保護她的護舞官而言,我也不想整天為這件事擔心。
  亞爾娜莉絲大人以有些沉重的表情思考了一陣子,終於像是下定決心似地抬起頭。
  〔……雖然我覺得駐紮所是陷阱……也好,這次我就贊同雲法的意見吧。因為從大街道前往馬吉斯•巴蘭的途中,必須經過位在耶夫達斯湖畔的哨所,所以伊爾娜的提議也同樣有危險。趁著指揮體系還不是很完善的時候先試探看看,應該不至於白忙一場吧。〕
  我轉達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意思後,伊爾娜聳聳肩,說了句「既然是這樣,那也沒辦法囉」。畢竟,在我們三兄妹之中,地位最高的還是小妹。然而,就算已經決定方針,亞爾娜莉絲大人還是眉頭深鎖,像是在思考什麼似地注視著地面。我現在才注意到,廣場中的氣氛已經慢慢脫離剛才的動搖,正迅速轉為熱絡。在鼎沸的聲浪之中,身為騷動當事者的王女本人也在現場,讓我覺得實在非常諷刺。但是,王族不能發出聲音。不管是任何時候、任何場合,王族都不會用自己的聲音訴說自身存在。在廣場中,加入篝火的柴薪不時發出宛如炸開夜空的聲響。在我聽來,簡直就像是在嘲笑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沉默一樣。
  赤燕國的耀天祭。祭祀太陽的五天就此揭開序幕。
  
  □ □ □
  
  隔天,卡曾還是一樣熱鬧非凡,言血濃度也依然相當高。即使待在房間裡,從遮雨窗吹入的風還是會帶來言血。像是後腦遭到針刺的不快感,讓我從睡夢中醒來。我們離開旅館後,帶著貝奧爾和帕魯前往駐紮所。由於耀天祭已經開始,所以營業中的店家和路邊的攤販都變得更多,路上人潮流動速度十分緩慢。帶著兩頭大狗移動時,需要走走停停的狀況遠比想像中更多,抵達目的地時,太陽已經升得相當高了。
  臨時駐紮所位在離城市中心有點距離的某個角落。雖然和旅館一樣採取通過大門後會進到中庭的設計,但不論是門的規模或中庭大小,都遠非旅館能夠相比。中庭的正中央還有著氣派的噴泉。這處空間安靜得令人驚訝,裡面看不到半個人影,二樓外側走廊和柱廊等處也都像已遭到拋棄的廢墟一樣空空蕩蕩。
  「是不是軍隊還沒有進駐呢?畢竟是昨天才宣布的,今天或許還太早了吧。」
  聽到伊爾娜低聲這麼說,停在亞爾娜莉絲大人肩膀上的蘇轉頭做出回應。
  「……早上來看的時候有人喔,也看到了像是地官長的人物。」
  我們試著進入一樓的房間,非但感覺不到有人在,甚至看不出最近有人在此活動的跡象。因為時間已經接近中午,我原本以為或許只是剛好連雜役都出外採購,但是,就在這時,二樓傳來重物撞擊的悶響。我們離開房間,走上樓梯,來到了發出聲音的房間門前。我讓亞爾娜莉絲大人和伊爾娜在稍遠處停步,自己則是在推刀出鞘後才打開房門。
  眼前是樸素的士官房,和我在士官宿舍的房間幾乎一模一樣,有著床鋪、小衣櫃,以及一套桌椅。此外,地板上正躺著一個雙手被反綁在背後的男人。
  「救、救救我!」
  對方注意到我之後發出呼喊,在這個瞬間,他充滿恐懼的言血掠過我的肌膚。我迅速切斷繩子幫對方起身後,那人先是用力抖動全身,然後做了次深呼吸。他的下巴處流了點血,可能是剛才從床上跌落地板造成的擦傷吧。除此之外看不到其他明顯外傷。
  「發生了什麼事?」
  男子一邊拚命交互搓揉因為遭綁而發白的雙手,一邊吞了口口水。
  「有個可疑人物闖入,一轉眼就將我制服,把我綁了起來……」
  「什麼時候的事?」
  「才經過沒多久!」
  「其他人平安無事嗎?」
  「不知道。這裡只有我跟另一個士官,還有地官長而已。我們才剛到任,士兵跟雜役都還沒來……就是這樣,所以我才討厭到外地赴任的啊!可惡!可惡!」
  其他的士官,行動多半也同樣受到限制了吧。看這樣子,我們似乎剛好撞上奇妙的對手。我問出地官長房間的位置後回到房外,伊爾娜和亞爾娜莉絲大人正以似乎感到不安的表情看著我。
  「裡面關著一個士官。因為敵人或許還躲在這裡,請亞爾娜莉絲大人您先騎上貝奧爾等候。伊爾娜,拜託妳也幫忙保護亞爾娜莉絲大人。」
  「你打算怎麼辦?」
  「雖然不知道敵人是什麼人,不過肯定跟我們脫不了關係,我要設法抓住對方。發生什麼萬一的時候,妳們要趕快逃走。」
  聽到我的話,亞爾娜莉絲大人頓時面無血色,雙手在胸前緊握成一團。不過,在她表示意見前,我就已經先朝地官長的房間走去。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我拔出刀,慎重地推開門,隨即聽到不太清楚的低語聲,以及「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的喊叫聲。我一邊注意別發出聲音,一邊維持原本的架式前進,同時緩緩地接起言血,將之注入刀身。我邊微微吐氣邊踏入房間,看到一個被刀抵住脖子的男子,以及一個用外套和布條遮住臉的敵人。地官長的視線一看向我這邊,敵人也隨即有所警覺。房間內只有一扇位於高處的窗戶,逃跑路線就只有我進來的房門而已。但是,對方手上有人質。我該採取什麼方式試探才好——
  
  「咿————!」
  這個慘叫聲發自地官長,敵人一把將他推倒在地。對方願意放棄交涉材料的話,對我來說是相當值得感謝的事。然而,反過來說,或許也代表敵人有自信能夠打贏我吧,搞不好會是個難纏的對手。
  對方擺出不偏不倚的上段架式後就穩穩停住,全身上下的言血,明顯都已經接了起來。從對方毫無破綻的姿勢來看,肯定是個相當厲害的燕舞刀術高手。在這之後,我偶然間注意到敵人手中的刀時,一股或許應該稱為「衝擊」的感情,貫穿我整個人。
  優美的刀身、深藍色的柄尾、霜白刀身上的白色火焰紋路——無庸置疑,那是青刀。
  已經接好的言血掀起波濤,右手的言血鼓脹,甚至影響到了我的架式。
  「……那把刀,你是怎麼弄到手的?」
  對方依然保持天式,視線緊盯著我。雖然我知道自己說越多話就會讓言血變得越為彎曲,越加無法集中注意力,但還是無法停止追問。
  「你殺了他?」
  沉默。
  「殺了那人,搶了對方的刀?」
  依然只有沉默。
  我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但是,既然對方握著那把刀,那就肯定是從師父手上搶來的。對方就是襲擊犯?或者是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在沒有答案的思考胡亂旋繞的過程中,我內心的強烈感情、言血的激流,全都收束到名為「殺意」的一點上。
  突然,就像是水滿溢而出一樣,對方無聲無息地踏出腳步。
  兩刀相交,傳出透明的聲響。我想朝右邊卸力時,對方搶先退後半步,身體一扭,砍向我的手腕。傳來刀刃碰到掌骨邊緣的感覺,右手爆出鮮明猛烈的劇痛。由於青刀實在太過鋒利,剛才那刀的來勢,感覺也只像是劃過皮膚而已。
  我退開兩步引誘對方追擊,但敵人沒有中計。心臟劇烈跳動。必須忘記右手的疼痛,再次接起言血才行。這不是燕舞,是廝殺。專心想著用以殺人的言血、用以殺人的刀術。我手中握的也同樣是青刀。殺掉他、殺掉他、殺掉他、殺掉他。
  這次換成我主動上前攻擊。一記宛如敲向刀身根部的橫斬。遭到架開,第二刀。第三刀。雖然擦過對方肩膀,但只砍到了布。我擋下對方的刀,一口氣讓蛇之力爆發。我將彷彿快要讓自己上半身碎裂的強大言血之流接往雙肩,憑蠻力推了回去。
  對方的手往上彈開,我一腳踢中敵人下腹。
  但是,對方的反應也相當快,立即運用左腳化解衝擊,像隻鳥一樣翩然在後方著地。敵人一派泰然自若,就只是把刀微微打斜而已,沒有特別採取任何架式。那副像是在評估我實力的姿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焦躁不安。

  ——鏘。第三次互擊。敵人這次使力的方式有所不同,即使刀刃相碰也依然沒有要抑止刀勢的樣子。但是,在我再次使言血增幅的瞬間,對方就收回了刀,讓我失去使力的對象。就在我快要往前撲倒的時候,敵人朝我左脇劈出手刀,打斷了我兩根肋骨。
  「嗚!」
  這記手刀把我打得雙腳離地,接著又是一擊。柄尾砸中我的側頭部,幾乎讓我失去意識。但是,對方也同樣沒有能夠完全化解反震的餘裕。在視線轉向敵人之前,我就已經先憑著直覺揮出了一刀。
  「——!」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敵人的呼吸聲。在我搖擺不定的視野中,有著一個腰部流血的身影。
  要出手的話,就是現在。
  對方的左手為了確認傷勢而離開了刀柄,還需要半瞬間才能恢復架式。殺定了——
  我以宛如要倒向對方般的姿態踏步上前,一刀斜劈而下,一口氣劃破由脖子連到心臟的直線。
  但是,房中卻響起刀劍交擊聲。敵人以單手持刀的方式架開這一刀,擋住了我的第一擊。我間不容髮揮出第二刀,同樣沒能造成傷害。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刀。對於勉強化解攻擊的敵人,我持續發動攻擊,刻劃著燕舞的節奏。
  第四套燕舞的第四組變化。接起言血,一刀砍下後反手拉回。刀的軌跡全是刀招交織而成的直線,然而,就像是要將線繃得更緊似地,我出手刺穿其中一點。宛如在森林中徘徊的燕子,從枝葉間找到通往天空的縫隙一樣,我使出一記比利箭更快,直指敵人心臟的突刺。
  然而,對方的身體卻在中招前一偏,以肩膀下側擋住了這一擊。鮮血滲出,敵人從布條縫隙間微微露出的雙眼,亮起了凶光……在這個瞬間,我感到自己的言血為之一震。敵人的殺意,從刀尖沿著刀身鑽入我的內心。在這一招下遭到刺穿的,不如說更像是我自己的心臟。我的呼吸為之一滞。
  就在這個剎那,我的腹部挨了強而有力的一腳,整個人被踢得往後飛了出去。我就此撞破門,重重撞上走廊的欄杆。不只肺部受到壓迫,連呼吸也跟著亂掉了。
  可惡,接不起言血。言血流已經失控,讓我使不上力。
  當我好不容易撿起刀的時候,敵人已經侵入了攻擊圈。對於對方以全力直劈而下的一刀,只能正面抵抗的我,就這樣被壓得撞破欄杆,從二樓走廊摔落。
  浮在空中的感覺只有一瞬間,在這同時,我聽到了非常動聽的驚叫聲。不知為何,我沒有感受到摔落地面時的衝擊,背部傳來柔和的感觸。在不太清晰的意識中,我判斷自己大概是摔在沙堆上。
  沙?為什麼這種地方會有沙?
  視野中模糊不清的部份迅速消退,思考也恢復明瞭。不知何時,鋪在屋外地上的石板已經全都變成了沙。
  「等一下、亞爾娜!妳怎麼了?」
  亞爾娜莉絲大人倒在伊爾娜的懷中。在強烈的危機感驅使下,我甚至沒有理會敵人,直接衝到亞爾娜莉絲大人身邊。她皺著眉頭,像是相當痛苦似地壓著胸口喘息。她肯定用了王歌,為了我而再次削減了自己的生命。
  「伊爾娜、準備逃走!」
  「咦?」
  「騎上貝奧爾!」
  我讓亞爾娜莉絲大人坐到貝奧爾背上,自己騎上帕魯。雖然受到砍傷的地方痛得像是有火在燒,不過我沒有因而產生絲毫動搖。回頭一看,發現敵人仍然站在欄杆損壞的走廊上,靜靜地俯瞰著我們。如果對方無意追擊的話,對我們來說也是好事。總之,現在必須逃往安全的場所。
  然而,就在我們將要出發的時候,門口處出現了一大群已經武裝的男人。鎖鏈甲、頭盔、長槍……那些裝備,看來都不像是由王都發放的物品。
  「你們幾個是什麼人!我們是卡曾的自衛團,快點乖乖下狗投降!」
  自衛團包圍我們,擋住了逃走路線。可能是那個士官找來的援軍吧,只是,現在的狀況實在不太妙。正當我打算開口辯解的時候,背後傳來狗的嚎叫聲。
  我還在想發生什麼事的時候,那個敵人已經從廄舍騎著一頭黑狗出現了。
  「……泰羅?」
  難道說,那人連師父的軍犬都加以調伏了嗎?載著敵人的泰羅,突破自衛團的防線後一路衝向側門,進入市街之中。稍遠處隨即傳出許多驚叫聲與怒罵聲。
  因為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衛團的行動出現短暫停頓。不過,當他們再度將注意力轉回來的時候,我感受到了明確的敵意……這下子,看來我們已經被認定是駐紮所襲擊者的同夥了。
  「伊爾娜!衝出這裡!」
  我一聲大喊,兩頭狗就在同時衝了出去。我們踩過幾名自衛團成員,回到市鎮道路之上。但是,受到敵人先前引發的混亂影響,現在路上的情況亂到極點。雖說自衛團就緊追在後,但也不能讓一般民眾受到傷害……我正在猶豫該將韁繩調往哪個方向時,伊爾娜發出呼喊。
  「上面!從上面可以逃得掉!」
  路上有著載有酒桶,但拉車馬已經逃跑的馬車。貝奧爾靈巧地攀上馬車,跳往延伸到路面上方的陽台,跟著就登上了建築物屋頂。我也緊抓著帕魯,讓牠朝酒桶衝了過去。雖然帕魯順勢幾個縱躍就上到了屋頂,不過,從上面往下看,其實還滿高的。地面上有著慌慌張張四散逃竄的人群,以及呆在原地,抬頭看著我們的自衛團成員。然而,在某人發出「守好大門!抓住國賊!」的喊聲後,自衛團也展開了行動。
  「……看來最好還是快一點。伊爾娜,妳能帶路到大門去嗎?」
  「當然囉,帶路就是我的工作啊?」
  伊爾娜拍了一下貝奧爾的脖子,貝奧爾跟著就在一整片平坦的白色屋頂上衝了出去。無力抓住貝奧爾的亞爾娜莉絲大人,好幾次看似快要從牠身上滑落,每次都讓我嚇得冷汗直流。伊爾娜則是毫不猶豫地選出路線,帶領我們在空中步道的上方移動。屋頂上原本有不少居民在曬衣服或穀物等,不過大家一看到巨型犬之後都立即發出驚叫,朝樓下逃跑。
  路上的騷動範圍逐漸擴大,我們幾乎可以憑驚叫聲大小來判斷泰羅現在的位置。敵人似乎已經從西門離開,我們也在稍後抵達該處。雖然可以聽到來自某處的自衛團員喊叫聲,但伊爾娜還是相當冷靜地跳下貝奧爾,進入了民房的樓梯間。我和帕魯也隨後跟上,沒多久就下到了一樓。雖然廄舍內的家畜因為突然看到大狗出現而驚慌失措,不過我們沒有多加理會,就此回到路上。
  眼前呈現一片已經無法判斷是因為祭典還是騷動所造成的大混亂。尖叫、驚叫、大笑聲、有人高聲大喊、有人開口歌唱。幾乎令人暈眩的熱鬧氣氛。達到狂熱程度的言血熱氣。這是絲毫不會讓人感到不捨的出發。我們衝破那片狂亂的泥沼,就這樣離開了卡曾。
  
  □ □ □
  
  離開卡曾後,我們繼續讓狗以全速跑了一段時間,確認沒有來自卡曾的追兵後才恢復正常速度。貝奧爾此刻和我與帕魯並排,在牠身上的亞爾娜莉絲大人,依然緊閉雙眼,露出難受的表情。看到這副景象,伊爾娜有點懷疑地開口詢問。
  「接下來要怎麼辦?就算騎著狗,從這裡到馬吉斯•巴蘭,至少也要三天時間喔?」
  「……而且,繼續走在道路上的話,應該也不安全吧。一路上不知道會在哪裡碰到軍隊。到了明天早上,我們肯定就會頂著『叛賊』的冠冕了。」
  雖然好不容易成功逃離,但卻也因此捲進了難以辨明的誤解之中。自衛團多半甚至不知道亞爾娜莉絲大人就是王女吧。這樣一來,我們就會跟那個神祕敵人一起被視為「襲擊駐紮所的四人組」,同樣遭到追捕。還有,亞爾娜莉絲大人的狀況一直沒有好轉,這點也讓我相當在意。
  「亞爾娜莉絲大人為什麼會這麼難受的樣子啊?之前幫我治療傷勢的時候,看起來都跟平時沒兩樣啊?剛才就只是用了王歌而已吧?」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又不是王族……不過,我曾經在書上看過,一般來說,王歌由完整的歌詞構成,需要花時間詠唱來發揮效力。但是,那個時候幾乎就像是突然發生的一樣。她像是喊出了『碎裂吧』之類的字眼。」
  其實沒有必要把整片中庭的石板全都變成沙,看來她那時甚至已經來不及調整效果範圍了吧。伊爾娜繼續往下說。
  「亞爾娜說過,王歌會用到言血的主脈,對吧?我猜想,所謂的王歌歌詞,關鍵或許就是在於『如何取用自己的言血』。雖然這是我的推測,不過,那個聽來像是喊叫的王歌,搞不好就像是直接把亞爾娜的言血扯掉了一大塊吧。所以,言血本身受到了損傷,導致活著的亞爾娜也感到痛苦……或許是這樣。」
  「這樣的話,該怎麼做才能治得好?」
  「這個我就真的沒頭緒了。我也從來沒看過對這方面有詳細描述的資料,應該已經是王族的秘密了吧。」
  聽伊爾娜提到王族,我才突然想起一件事。
  「怎麼,蘇到哪裡去啦?」
  「咦、直到離開卡曾為止,她都還在的啊?」
  在貝奧爾的脖子上或亞爾娜莉絲大人身邊都找不到蘇的身影。不過,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快如利箭的紅色物體衝到我眼前,停在我的肩膀上。我可以感覺到,自己肩膀上的蘇在顫抖。接下來的一小段時間,蘇就只是不停喘氣,沒有說任何話,直到呼吸恢復穩定後才開口。
  「……到森林去吧,我會帶路。」
  「妳說的森林是赤燕森林嗎?要躲避追兵的話,那裡應該相當適合,可是……」
  「這是為了要救亞爾娜。」
  「……在森林裡面?」
  「總之加快速度,再這樣下去的話,亞爾娜會死。」
 楼主| 发表于 2017-8-13 20: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8-12-29 19:30 编辑


  【四】翼望
  
  
  蘇在樹枝間飛飛停停,帶領我們前進。靈巧地穿梭於樹木之間的她,每次回看我們時,都像是感到不耐煩似地搖晃著尾巴。走在地面上的我們,受到茂密的低矮草木妨礙而難以順利移動。但是,我們也同樣十分焦急。隨著時間經過,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表情變得越來越痛苦。好不容易突破滿是泥濘的地帶後,樹木之間的間隔變得稍微寬廣了一些。不但地面比較平坦,而且也沒有大塊岩石。
  「……這一帶有人在整理嗎?」
  伊爾娜小聲說出這句話,正好停在樹枝上的蘇轉身面對她。
  「應該說曾經有過吧。」
  「曾經有過?這是什麼意思?」
  不過,在我聽到說明之前,眼前就已經出現了答案。在森林深處,我見到了建築物的地基。建築物本身多半是木造的吧,柱子、牆壁等部份都早已腐朽殆盡,只剩下上面長滿青苔,做為地基的石垣。若是朝更深處看去,還可以發現更多零星散布的類似遺址。
  蘇在這時降到貝奧爾的頭上,告知這裡是處廢村。
  「還真是相當古老呢,幾乎都已經被森林吞沒了嘛。」
  「……大概是在一百多年前荒廢的吧。不過我也是剛剛才發現這裡,所以不是很清楚實際情況。」
  「妳說不清楚情況,這樣亞爾娜真的有辦法得救嗎?現在我們已經不能回頭了喔?」
  「這點沒問題。」
  不久後,我們來到了一處石垣面積特別大的遺址。唯有這裡還留有石柱,遭到藤蔓覆蓋的屋頂也還勉強看得出原形。我依照蘇的指示跳下狗,抱起了亞爾娜莉絲大人。當我踏入快要崩塌的建築物後,周圍突然一陣蠢動。我本來還以為是什麼野獸,一眼看去才知道是大量的蟲。雖然其中絕大多數都是蜻蜓和蝴蝶,但也藏著具備強韌下顎或尖角的昆蟲。大量的蟲,全都靜靜地停在地上不敢亂動。
  「這、這裡是什麼地方啦,讓人覺得很噁心耶。」
  個性好強的伊爾娜,難得露出害怕的表情。老實說,我也從來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看過如此大量的蟲,的確有點恐怖,不如說令人感到不快。
  不過,當我們開始往前移動,昆蟲們就驚慌飛走,讓出了一條路。建築物深處的地面,不知為何發著白光。近看之後,發現那裡埋著像是某種礦石結晶的東西。
  「把那個撕一片下來,放進亞爾娜嘴裡。」
  我照著蘇的指示,撕下了結晶。雖然外表看來像是石頭,不過實際摸起來的感覺卻像肉塊一樣柔軟,用手就能輕易撕開。我托開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櫻唇,將結晶放入其中。轉眼之間,石頭就變得像是白色的水,流入她的喉嚨。看起來彷彿一道光芒逐漸滲入她的身體,讓我和伊爾娜都看得目不轉睛。
  「……這樣一來就可以放心了。雖然她可能還要過一段時間才會醒來,不過已經沒事了。」
  就像是在回應蘇的這段話一樣,亞爾娜莉絲大人臉上的痛苦神色逐漸消失。我不由得和伊爾娜對看一眼,彼此都露出笑容。不過,蘇隨即表示,我們不能在這裡待太久。
  「……因為這裡是昆蟲們的餌場,所以我們到其他地方去吧。」
  「餌場?」
  「……沒錯,這裡是會自然湧出言血的場所,以前曾經是泉水。」
  我背起亞爾娜莉絲大人,來到了鄰近的樹下。我們撥開草讓她躺下後,隨即聽到熟睡時的穩定呼吸聲。可能是感到安心了吧,伊爾娜重重吐出一口氣,接著開始詢問蘇。
  「那麼,妳說的泉水是指什麼?除了那塊石頭以外,不是就沒有其他東西了嗎?」
  「那個地方本來是言血泉。因為不再湧出大量言血,所以被捨棄了,不過,實際上現在還是會滲出地面,昆蟲們就是為了吃言血而聚集過來的。」
  「喔,原來不是水泉而是言血泉啊。話說回來,真虧妳能找到這裡呢。」
  「……因為蜻蜓會選擇這種枯竭的言血泉休息,我就是跟在飛過附近的蜻蜓後面發現的。」
  蜻蜓有按照固定路線飛行的習慣,人們於是利用這一點來傳遞書信或契約。雖然我知道各都市都會設置蜻蜓的休息區,不過,大自然之中也有類似的場所,倒是讓我有點驚訝。
  「……以前,言血泉是所有生物共同使用的喔。例如利用它來療傷、補充營養等等。可是,自從人類出現之後,言血泉就遭到獨占,昆蟲、動物都只能撿人類用剩的。」
  蘇有點感嘆地這麼說,伊爾娜馬上提出反駁。
  「可是,人類沒有言血泉就無法生育後代啊。人跟狗之類的不一樣,沒辦法在肚子裡懷有小寶寶。」
  的確,這點多半就是人類使用言血泉的主要理由吧。首先要從泉中取得大量言血,以大壺等容器存放。接下來由父母親花十個月又十天的時間,持續將血注入容器,期間內還要一再朝其中說話,混入自身言血,這樣才能使小孩誕生。如果沒有言血泉,人類肯定不用多久就會滅亡。
  「……因為言血泉是自然出現、自然枯竭的產物,所以,在人們不知道的地方也有很多就是了。」
  就連赤燕國都還留有像這樣的森林,所以可能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言血泉吧。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想起師父在王宮時說過的話。
  「原本預定要舉行迎燕儀式的儀場,該不會也是言血泉吧?」
  「沒錯。儀場其實就是相當大的言血泉,不管是血晶或液態言血都依然存在。王族都是在那裡汲取言血來生育後代的。就這層含意來說,那裡也是受到嚴密保護的地方。」
  「這樣的話,亞爾娜莉絲大人剛才吃的東西,果然是血晶?……可是,像我這種人,碰到純度太高的言血時甚至會失去意識,為什麼反而能夠救她一命?」
  「……因為血晶不具備像普通言血一樣的特質,所以即使人類加以攝取也不會有問題。該怎麼說呢……就像是朝減少的濃湯裡加水一樣,只是勉強把遭到撕裂的生命重新連結起來。」
  雖然說味道會變淡,可是分量增加了——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這樣說來,歐傑提過,青刀之中也含有血晶。的確,就算我以言血與青刀相連,也從來沒有因而失去意識。
  「既然是這樣,吃很多血晶的話就能活得比較久,對吧?我也想吃吃看。」
  伊爾娜以一副「這是個好點子吧」的模樣猛然抬起頭,不過蘇卻微微搖了搖頭。
  「歐傑也說過,血晶是相當珍貴的,需要花上好幾十年時間才能成形。大到足以讓人延年益壽的血晶,根本不可能找得到。而且,加了太多水的湯也不怎麼好喝吧。吃太多血晶的話,整個人可能會變得像是個空殼子一樣喔。」
  「……既、既然這樣的話,那我還是先不要吃好了。」
  伊爾娜露出苦笑,接著突然將視線轉向我。
  「那麼,雖然脫離了眼前的危機,可是說真的,接下來要怎麼辦?我們也不能一直在森林裡打轉吧。」
  「我認為,到馬吉斯•巴蘭去會是個辦法。光憑我們,果然還是不太有把握能守得住亞爾娜莉絲大人,需要尋求協助者。妳也想要工作的酬勞吧。」
  「是啊。你的作戰算是以失敗收場了吧?掌握到了什麼情報嗎?」
  「……沒有,反倒更加搞不清楚狀況了。如果說和我交手的人是先前的襲擊犯之一,我不懂對方為何要襲擊地官長。就算說那人像妳一樣是敵方的背叛者,還是有點怪怪的。」
  「也就是說,前途變得更加危險了。非但沒有揭穿敵人的真面目,反而發現了其他的敵人。乾脆逃往國外或什麼其他地方,搞不好還比較輕鬆喔?」
  要是真的可以這麼做,不知該有多好。能夠找個平靜的地方,和亞爾娜莉絲大人一同生活的話,還有什麼比這更幸福的事?跟著伊爾娜一起去旅行,或許也不錯。
  可是,亞爾娜莉絲大人不會希望如此。就算她曾經有過這類想法,多半也會堅決拒絕吧。對於日復一日獨自窩在書庫裡看書的她,支撐她到現在的,相信正是身為王族的矜持。她不可能拋棄人民而獨自活下去。
  「亞爾娜莉絲大人應該不會覺得高興吧。畢竟赤燕國的繼承者就只有亞爾娜莉絲大人而已,放棄王女身份,等於就是徹底拋棄了這個國家的未來。」
  「哎、就是這麼回事。亞爾娜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所以,我們就只能去尋求行政長官的協助了。雖然完全無法想像之後會變成怎樣就是了。」
  「雖然這話由我來說可能有點怪,但是,你們要多加提防迪南。因為那傢伙是貓。」
  「咦?」
  「咦什麼咦啊,巴蘭都市群的首長不全都是貓嗎?雖然說像我這種有著貓血的人其實也沒好到哪裡去,不過,那些貓就真的是非常徹底的合理主義者囉。想要動之以情只會白費功夫。就算現在一切順利,但是,根據敵人提出的交涉條件,迪南也可能會輕易背叛我們。」
  我實在不想聽到這個情報。雖然我已經無意繼續懷疑伊爾娜,不過,迪南是貓的話,那就無法期待對方的協助是出於善意之類理由了。利益得失將成為唯一的判斷基準。
  「……不對,我們這邊握有『王女本人』這個最棒的交涉材料,再怎麼有利的契約都不可能跟一整個國家相提並論。如果對方講求合理性,反倒比較可以安心吧。」
  我的這番話,其實有點像是在試著說服自己。我知道自己在交涉時不太可能派得上什麼用場,所以現在擔心也沒用,不過,就算抵達了馬吉斯•巴蘭,一時之間似乎還是不能大意。
  「蘇妳覺得呢?有什麼其他的方案嗎?」
  「……我也認為現在唯有前往馬吉斯•巴蘭了。亞爾娜之前提過,巴蘭都市群最近和王宮的關係相當良好。銀環同盟成立後,中小型都市逐漸取得優勢,所以巴蘭都市群似乎正在努力拉攏各方面人士。」
  「那就這麼決定了。再稍微休息一下,等亞爾娜莉絲大人恢復過來之後就出發吧。」
  「……這我是沒意見啦,不過,雲法你的傷不要緊嗎?」
  「傷?」
  「你的手在流血喔。」
  喔喔、對了。由於我到現在都還一直連繫著言血,所以忘記了痛楚。當我注意到這件事的時候,全身各處也隨即開始傾吐痛苦的感覺。受到刀傷的部位,因為血已經凝固,所以就只是有點麻麻的而已,真正讓人覺得難受的,其實還是背部的挫傷、折斷的肋骨等。我的背上頓時噴出令人不快的汗水,感到噁心反胃。這時,持續觀察我狀況的伊爾娜站起身,說了句「我去拿血晶喔」。當她朝著枯竭言血泉所在方向邁出腳步的時候,森林突然一陣騷動。
  「伊爾娜、等一下!」
  「沒問題的啦,我知道在哪。」
  伊爾娜沒有理會蘇的制止,又往前踏出一步。不知為何,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在我感覺到像是源自本能的恐怖後,下一瞬間,一隻蜻蜓從黑暗中飛了出來。
  「呀啊!」
  伊爾娜用手趕開蜻蜓,隨即又有一隻蝗蟲從旁飛向她。其他的蟲也陸續聚集過來,轉眼之間,伊爾娜就已經受到蟲群包圍。不僅如此,圍繞在她身邊的各種蟲更以銳利牙齒發動毫不留情的攻擊。雖然伊爾娜急忙揮動雙手驅趕,但數量實在太多了。
  就在我開始覺得這樣下去不太妙的時候,蘇已經抓住了伊爾娜的領口,大力把她往後一拉。雖然伊爾娜的後腦因而撞到地面,讓她發出苦悶的聲音,但是,不知為何,襲擊她的蟲群也逐漸遠離。她本人似乎也發覺了這件事,起身之後環顧四周,一臉不解的樣子。
  「到底是怎麼回事?應該不是你趕走牠們的吧。」
  「不,不是我,剛才拉妳衣服的是蘇。」
  成為話題的赤燕,此刻剛把頭埋進亞爾娜莉絲大人胸口的衣服裡,在裡面動來動去,不知道在做什麼。蘇很快就探出頭,同時還拖出了一個裝有綠色液體的小瓶子。
  伊爾娜道過謝後,蘇啄了啄瓶子,開口這麼說。
  「……蟲在餌場的時候會比較兇暴,所以要塗上這個。」
  「這不是亞爾娜的香藥嗎?難道說這也可以用來防蟲?」
  「……這其實就是防蟲藥。從剛才開始,我們之所以沒有遭受攻擊,就是因為待在亞爾娜身邊的緣故。」
  伊爾娜接過瓶子,在掌心上滴了幾滴,接著將之抹到脖子上。雖然我也同樣抹了藥,但是藥水刺激到後頸處的傷口,引發一陣劇痛。伊爾娜抹好藥後,戰戰兢兢地離開我們身邊。不過,效果看來真的相當好,周圍的蟲非但完全沒有動靜,在她往前走時,甚至還會往兩旁退開,讓出一條路。
  伊爾娜沒過多久就回到我們身邊,將白色的血晶交給我。我把血晶含入口中後,像是石頭的感觸隨即消失,嘴裡滿是非常輕的水。將之吞下後,我覺得身體像是從中心處開始微微發熱。雖然有點像是受到言血刺激時的感覺,不過沒有那種外來異物侵入體內的不快感。奇妙的是,噁心、疼痛等感覺也都逐漸消退。
  「……雖然不像亞爾娜的王歌一樣馬上就會生效,不過應該還是很快就能治好。而且,雲法你又是容易受到言血影響的體質,所以血晶的效果應該也比別人更好。」
  「咦,我跟蘇妳講過這件事嗎?」
  「……因為亞爾娜常提起的關係。不過,就算是這樣,還是得安靜休息一段時間。」
  我在亞爾娜莉絲大人身旁躺下,調整好呼吸後,疼痛又消退許多。我可以清楚感受到,不需要刻意掌控,體內的言血也會自動接起來,繞行全身每個角落。原本受到重創的手部,傷處也迅速癒合、結疤。雖說我在小時候就經歷過王歌帶來的類似體驗,不過還是覺得這個光景很像奇蹟。
  「我說,蘇,每個王族都會抹這種藥嗎?」
  伊爾娜邊晃動香藥瓶邊提出問題。蘇回答的時候,音量比平常更小一些。
  「……不會。這個……只有亞爾娜而已。」
  「我想應該不會只是因為她喜歡這個香味吧。」
  「……雖然我想她應該不討厭,不過這不是主要理由……」
  蘇飛到樹枝上,支支吾吾了一陣子,然後才緩緩開口。
  「……小時候,亞爾娜曾經遭受蟲的襲擊,受到了很嚴重的傷。就像剛才那樣,遭到無數的蟲啃咬,全身上下滿是傷痕,嚴重到有一段時間無法到外面玩的地步。」
  「那還真是傷得相當嚴重呢,難道亞爾娜有著會招來蟲的體質嗎?」
  「……叫來蟲的不是亞爾娜,是我。我因為一些小事而跟亞爾娜吵架,於是叫來了蟲。明明沒辦法控制卻叫來了一大堆的蟲,害亞爾娜遭到那些蟲襲擊。」
  蘇就像是在懺悔一樣,深深地低下了頭。伊爾娜以比較認真一些的語氣提出問題。
  「原來鳥能夠操縱蟲嗎?」
  「程度上的差異……大概吧。雖然說,像歐傑先生那樣擅長製作某種東西的鳥還是大多數,不過,畢竟在遠古時代發明出蟲的就是鳥。蟲原本是由鳥操縱的機械。」
  「機、機械?可是牠們不都是活的嗎?現在就在吃言血……」
  「蟲是以言血為燃料的自動機械喔。雖然會繁殖也會成長,不過那是因為古代的鳥擁有生體機械技術的緣故。雖然現在變成人類的養蟲者更擅於操控蟲,但是,那些技術原本也都是鳥的技術。養蟲者吹的笛子,其實就是在模仿鳥的叫聲。」
  蘇說到這裡後又陷入沉默,我問起一件從剛才開始就有點在意的事。
  「蘇妳平時很少說話,難道是因為說話會招來蟲的關係嗎?」
  「……說話聲和會讓蟲產生反應的聲音不一樣。」
  「可是妳在壓抑自己,這點應該沒錯吧?」
  「沒那種事。」
  「是嗎?至少我覺得蘇妳應該很喜歡說話才是。」
  「……」
  「哎、犯過一次錯之後會變得比較慎重,這點我可以理解。不過,沒有必要刻意去壓抑吧。防蟲藥也是,妳想想那是用來做什麼的?因為有藥保護,所以妳大可不需要那麼害怕吧?」
  「……可是,因為蟲的關係,亞爾娜變得不願意再跟我一起玩了。」
  「咦、是這樣的嗎?」
  「……亞爾娜受傷之後,就被禁止外出了。她原本是讓僕人把書送到房間來的,受傷後變成自己特地前往書庫,整天窩在裡面。」
  聽到這段話之後,我腦中浮現一段回憶。繃帶。我剛認識亞爾娜莉絲大人的那段時期,她為什麼會是全身纏滿繃帶的模樣?……原來那是遭受蟲襲擊的傷啊。
  「蘇,說不定妳是我的恩人喔。」
  「……這話怎麼說?」
  「多虧那些傷,我才能夠與亞爾娜莉絲大人相遇。」
  另外,蘇自己也有所誤解。她以為亞爾娜莉絲大人是因為不想跟自己一起玩,所以才會去書庫的。蘇圓滾滾的眼睛眨了幾下,注視著我。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發自身旁的窸窣聲響。已經起身的亞爾娜莉絲大人,不知為何對蘇露出微笑。
  〔蘇一直為蟲的事感到苦惱呢。〕
  「……妳早就醒了?」
  〔因為大家一直在講話嘛,就算不想聽也還是會在意吧。〕
  「就、就算亞爾娜妳去看書,我也無所謂喔。因為妳晚上還是會陪我聊天……」
  〔可是,妳那時會覺得寂寞吧?〕
  「……」
  〔對不起,我沒能早點發覺這件事。被蟲攻擊的時候,我的確很害怕,可是現在已經不要緊了。妳不需要太在意,可以盡量多跟我講話啦。〕
  蘇的尾羽彈了起來,她落到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肩膀上,高興地低聲說出「嗯……」。
  〔記得妳以前經常呼喚蟲來給我看呢,像是螢火蟲啊、鈴蟲之類的。〕
  「……那是因為我沒有製作物品的才能。」
  〔再讓我看看嘛,不要叫來蜻蜓或蜜蜂就好。〕
  「這、這怎麼行!萬一又……」
  〔別擔心,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絕對不會討厭蘇的喔。〕
  亞爾娜莉絲大人輕輕地撫摸蘇。到現在為止一直保持著奇妙沉默的伊爾娜也抬起了頭。可以看到鳥的操蟲表演囉——聽到我這麼說,她的眼神頓時像個小孩般閃閃發亮。
  蘇離開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肩膀,飛到附近的石垣上,身體開始微微抖動。寂靜在一瞬間籠罩整座森林,蘇高高鼓起胸口,以充滿神秘感的音色開始鳴叫。
  
  ——呼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雖然聽起來有點像笛聲,不過更為柔和,就像是逐漸滲入耳中一樣的聲音。光是聽著蘇的叫聲就讓我覺得像是在做夢,接下來的光景更是讓我立即看得入迷。
  一開始,四面八方陸續出現點點亮光,接著靜靜地消失。比光苔大一些的光球,發出不太刺眼的光,隨即轉為黯淡。在這之後,突然有一個光點浮現,並且開始慢慢飄向我們。其他的光點也緩緩浮現,一邊閃爍一邊移動。那些小小的光點是螢火蟲。牠們宛如在配合彼此的呼吸般,以一定的節奏發光、變暗。當螢火蟲來到我們附近之後,開始繞著我們盤旋。蘇的叫聲慢慢地變大,受到呼喚而靠近過來的螢火蟲也越來越多。我們就像是身處於星河之中一樣,無數的光形成球形,維持一定距離持續繞行。
  「蘇!妳好厲害喔!」
  伊爾娜發出高興的喊聲,亞爾娜莉絲大人也沉醉地眺望著光,以安穩表情傾聽蘇的聲音。我專注地看著她的側臉,不久後,她也察覺到了我的視線。
  〔怎麼了嗎?〕
  面對這個問題,我本來差點要開口回應,但最後還是改以手語回答。
  〔非常感謝您鼎力相救。〕
  〔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必客氣啦。〕
  〔而且還讓亞爾娜莉絲大人您消耗了言血——〕
  她在自己嘴唇前豎起食指,示意要我安靜。
  〔不管是誰,言血遲早都會用光,總是會在某些地方用掉的嘛。雲法在戰鬥的時候使用言血,我則是用來幫助雲法。要在什麼時候使用上天賜給自己的東西,應該是由那個人自己來決定的吧。你不要覺得自己做了壞事,為了你而使用言血的時候,我總是感到很幸福。〕
  在螢火蟲的光照耀下,她的臉孔看來有種不可言喻的美。明明平時的笑容總是帶有些許稚氣,但她這時的笑容卻是無與倫比的美麗動人,非常穩重成熟。我既無法用手也無法用嘴來說話,就只能默默地注視著她。我忍不住要覺得,或許從那時開始,我就完全沒有成長。現在的我,說不定依然是為她著迷的少年、依然是無法開口詢問任何事的孩子吧。
  
  □ □ □
  
  我們選擇穿越赤燕森林的路線前往馬吉斯•巴蘭。雖然純就移動距離而言能夠大幅縮短,但同時也需要花不少工夫在森林中開路。像是為了取得食物而努力抓魚、入夜後遭到野狗包圍等,要突破森林也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來到曬得到陽光的草原時,時間是離開卡曾後剛好第二天的傍晚時分,也就是耀天祭的第三天。離開森林後,不遠處有著散落許多巨石的小丘陵,巨大的要塞都市就位於丘陵頂端。在此能夠看見位於都市外圈部份的七座尖塔,還有位在中央的大聖堂屋頂。雖然我覺得卡曾也算得是上相當大的都市,不過,根據伊爾娜的說法,馬吉斯•巴蘭的面積至少是卡曾的五倍。就規模而言比王都更大,以貓為行政長官的自治權也非常強。即使說幾乎稱得上是個小國,應該也不為過吧。
  巴蘭都市群,在人類建立赤燕國之前便已存在。矗立在山丘之上,堆疊得嚴絲合縫,毫無歪斜的城牆,本身就是鳥所遺留下來的鳥獻。巨大的外門,就算二十名大漢合力也未必能夠推得開。
  穿過外門之後有許多較小的內門,來訪者需要由內門進城。由於現在是耀天祭期間,所以沒有實施進城通行檢查,不過每道門還是都有兩名像是自衛團成員的人物在把守。衛兵身穿一眼就可以看出品質相當精良的鐵甲,手中拿著斧槍。我們下狗之後順利通過了門,但沒走幾步就突然被衛兵叫住。
  「等等,那邊那兩頭狗的主人請留步!」
  我們一停下腳步,兩人一組的衛兵隨即快步走近。要是途中先繞去其他市鎮的話,其實也不是不能先用蜻蜓和迪南取得連絡,但是,現在的我們依然只是叛賊。如果衛兵準備逮捕我們的話,只好先發制人——我感到一陣緊張。然而,一名衛兵卻脫下頭盔,朝亞爾娜莉絲大人深深鞠躬。
  「……讓您久等了,我們將會帶領您前往大聖堂。還請原諒我們以如此方式恭迎,因為目前情勢尚不適合公開您的下落。」
  衛兵接著轉向我和伊爾娜,點頭致意。
  「兩位是伊爾娜大人與護舞官吧,在此代替長官致上歡迎之意。」
  「……真虧你看得出來哪。」
  「位在卡曾的傳令,早已利用快蜻蜓捎來訊息。」
  也就是說,從我們逃離駐紮所的時候,迪南就已經開始安排了嗎。我很想說,既然這樣的話,為什麼不更早一點提供協助——不過,現在說這些也無濟於事。我們跟著衛兵開始移動。不過,他們嘴上說歡迎,臉上卻不曾出現絲毫笑意的態度,始終讓我耿耿於懷。
  馬吉斯•巴蘭的街道和卡曾差不多,兩旁同樣有著普通民宅、店家等,不過規模大概都是卡曾的兩倍。遮雨用的屋簷往外突出許多,看起來像是天花板比較高的柱廊。屋簷底部有著無數以植物為參考對象的美麗雕刻,店門上除了有家徽之外,還有色彩鮮豔的裝飾。讓我比較意外的是,由於周圍的建築物太過高大,所以在路上完全無法看到大聖堂。聽到我說起這一點,伊爾娜以感到有點傻眼的語氣做出回答。
  「這當然是刻意的囉,必須要走到廣場才能看到大聖堂啦。來訪者在來到十分接近的位置後才首度能夠仰望大聖堂,用意是為了讓人更深刻感受到大聖堂莊嚴肅穆的氣氛,使信仰也變得更為堅定。」
  「妳說信仰,赤燕國以前有過國教嗎?現在大家要信仰什麼宗教都是個人的自由吧?」
  「你在說什麼啊?我們現在不就是正處在國家的宗教慶典之中嗎?耀天祭就是這個國家過往太陽崇拜信仰的遺物喔。你應該聽過梅托拉吉戈德與太陽的故事吧?」
  看到我歪頭表示不解,伊爾娜露出不把我當人看的眼神。
  「在大聖堂的最高處,梅托拉吉戈德和太陽爭吵的故事啊!這是流傳於赤燕國的傳說之一,如果是小孩子們的人偶戲,大概就是跟雙燕傳說一樣常見的熱門戲碼吧?」
  「管他的,反正我就是不喜歡祭典。自從以前在王都的耀天祭裡差點被言血整死之後,我就盡可能不再出門啦。人偶戲之類的,我既沒看過也沒聽說過。」
  「……唔哇,原來你是個意外悲慘的孩子哪。」
  妳很煩喔。
  「剛提到的梅托拉吉戈德呢,其實就是打出你那把刀的赤燕。牠對於自己打造出來的,什麼都砍得斷的青刀引以為傲,讓人用它砍斷了各式各樣的東西。砍過木頭、砍過石頭、砍過鋼鐵,然後,牠說要砍斷雷電,於是就和身為人類的徒弟一同登上了大聖堂。」
  「雷電不可能砍得斷吧。」
  「不要朝傳說潑冷水。總之,青刀把雷電也砍成了兩半。然後,梅托拉吉戈德得意忘形,開口叫太陽下來,說自己能把太陽也砍成兩半。太陽一怒之下開始靠近大地,但是,因為太陽太大,所以根本沒辦法砍斷。火紅的太陽就這樣越來越近,把大地燒成了一片荒野。梅托拉吉戈德的尾羽也著了火,最後和徒弟一起逃進森林。」
  「那就是現在的赤燕森林吧。」
  「沒錯。雖然牠靠著泉水治好了身體,但是太陽依然十分憤怒,一直守在森林之外,使得夜晚始終不會來臨。到了這時,梅托拉吉戈德終於對自己的傲慢有所悔悟,將自己的刀與翅膀交給徒弟做為贖罪。再也無法飛翔的燕子,雖然在向太陽道歉之後獲得了原諒,但還是因為『幾乎導致國家滅亡』的理由而遭到流放,到死為止都在各地流浪——常見的梅托拉吉戈德傳說,大概就是這樣吧。」
  「……不能再多給牠一點救贖嗎?再怎麼說,牠都是很了不起的燕子吧。」
  「這個故事的教訓是,任何人都可能會犯錯。為期五天的耀天祭,之所以需要維持象徵太陽的篝火不至於熄滅,就是來自這個傳說喔。藉此警惕人們,避免同樣的悲劇再度發生。因為農作物受到太陽影響而全部枯死,導致國家差點滅亡,所以演變成祈求豐收的祭典。」
  「原來如此。雖然不是說不能接受,不過,把翅膀給人這點,我就搞不太懂了。人類就算獲得赤燕的翅膀又能怎麼樣?徒弟大概也會覺得自己暴殄天物吧。」
  收到這種東西又能怎麼辦呢?說起來,其實應該沒有必要為了道歉而捨棄翅膀吧。如果燕子的兩片翅膀就能讓太陽滿意,太陽到底有沒有生氣也很難說……聽到我陸續說出這類感想後,伊爾娜的表情變得越來越苦澀,最後拋下一句「你這個不懂風雅的男人!」,撇開了頭。雖然我並沒有要惹她生氣的意思,不過,我似乎就是跟傳說之類的東西不合的樣子。或許自己缺少因為這類事物而感到興奮激動的素質吧。
  不過,對於「在傳說中登場的建築物,到現在依然存在於這座城市之中」這點,就連我也能坦率感到欽佩。馬吉斯•巴蘭的街道,光是走在其中就能讓人感到言血順暢許多。即使同樣處於耀天祭期間,但這裡的氣氛又和王都、卡曾截然不同。街上沒有那麼擁擠,穿著體面,多半是商人的男子們也藏身於柱廊的影子中,低聲交談。不時可以聽到悅耳的蟲鳴聲,路上的行人們偶爾會停下來傾聽。我覺得有股像是將言血注入青刀時的清涼感緩緩滲入肌膚。
  等到大聖堂終於展現出它的威容時,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是看到了巨大的火焰。點綴牆面的無數玻璃窗,因為反射夕陽而閃閃發亮,四座小塔尖銳地刺進染成緋紅的天空。正如先前聽說的一樣,從正下方抬頭仰望時,將會受到它的高大所震撼。雖然赤燕國的王宮也是非常氣派的宮殿,但如果純就高度而言,還是無法與大聖堂媲美。在聖堂屋頂的最高處,有著閃耀紅色光芒的篝火。那正是耀天祭的象徵,將梅托拉吉戈德逼得無路可逃的太陽。
  衛兵帶領我們來到聖堂後門。將狗寄放好之後,衛兵就繼續引導我們進入大聖堂,來到了會客廳。大聖堂似乎有一半供信仰者使用,另一半則是行政長官的起居空間。我本來對於「終於能夠與貓見面」這件事相當期待,但之後出現的卻是身為人類的代理行政長官。根據對方的說法,迪南現在不在這座都市裡,兩天之後才會回來。他還提到,希望我們在這段期間內都不要離開大聖堂。
  與代理行政長官的會面結束後,我和亞爾娜莉絲大人隨即被帶往和伊爾娜不同的客房。得知我認為這麼淡然的對應似乎有點可疑,亞爾娜莉絲大人報以苦笑。
  〔這也是沒辦法的吧。畢竟我們自己私自行動也可能會有危險,能像這樣獲得很多士兵保護,應該要覺得很幸福了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他們好歹是預測到了襲擊事件,計劃要保護您的吧?既然是這樣,我覺得,對於『平安迎接亞爾娜莉絲大人』這件事,應該會表現出更加欣喜的反應。而且伊爾娜現在也不知道被帶到哪裡去了,對方到底有什麼打算,我完全無法理解啊。」
  現在,這間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我們兩個人。蘇為了和伊爾娜商量而去尋找她的房間了。我們之所以沒有直接去找她,主要是因為對方提出了「請盡量避免在聖堂內隨意走動」的要求。即使說這是軟禁也不算過分吧。
  不過,不知為何,亞爾娜莉絲大人卻像是在忍住笑意似地,肩膀抖動了一陣子之後才動手比劃。
  〔因為伊爾娜原本就與王族沒有關係,所以會這樣安排也是很正常的喔。難不成雲法你已經認定跟伊爾娜在一起是理所當然的事,一旦分開就覺得寂寞了嗎?〕
  「哪、哪有這種事。請您不要開玩笑了。我們在這裡就會跟她分道揚鑣了吧。」
  我這句話一出口才恍然大悟——這樣啊,已經要跟伊爾娜道別了嗎。的確,在帶領亞爾娜莉絲大人抵達馬吉斯•巴蘭的時間點,那傢伙的工作就等於已經結束了。伊爾娜應該會繼續踏上流浪之旅吧。即使在王族周遊列國的途中還能碰見她,彼此也永遠沒有機會再交談了。想到這裡,我的言血出現奇妙的扭曲,有種難以言喻的感受。
  「仔細想想,這還真是件怪事呢。為什麼我們會和那傢伙一起踏上逃亡之旅?我這不是在感謝敵人,不過,如果沒有遭遇襲擊的話,我們大概永遠不會認識她吧。」
  〔這個很難說喔。搞不好伊爾娜會偷偷潛入王宮的書庫也說不定呢?〕
  啊、說不定真的有可能。她那麼喜歡書,如果聽說某些書唯有在王宮書庫裡才找得到,不管失敗多少次,應該都還是會繼續嘗試進入書庫吧。搞不好……搞不好也有可能發生我們和她一起在書庫裡聊天之類的情況。雖然聽起來真的很像是在做夢就是了。
  這樣說起來,和伊爾娜道別前,我還有件事想問她。那就是,她旅行的目的是為了什麼。雖然其中固然包含身為情報販子的工作,不過肯定不會只有這個理由吧。如果不是這樣,她根本沒有必要擁有那麼豐富的知識。關於王歌的事也好、燕子的傳說也好,這些都賣不了錢。在最初見面的時候,因為我徹底惹火了她,所以錯失了詢問她目的的機會。現在的話,她多半不會拒絕告訴我……應該吧。然而,其實不需要問她本人,亞爾娜莉絲大人早已知道答案。
  〔伊爾娜是在尋找飛翼喔。〕
  「您是說飛翼?類似在那個叫梅托拉什麼的傳說裡出現的東西?」
  〔嗯,其實各地都有人類獲得翅膀,或者是能在天空中飛行的傳說喔。梅托拉吉戈德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我也知道其他不少類似的傳說。翼人傳說意外地有名,像伊爾娜那樣為尋找飛翼而旅行的人,或許不怎麼稀奇呢。〕
  「您說不怎麼稀奇……不過就是傳說而已,因為相信傳說就放棄自己的人生嗎?」
  〔因為世上真的有飛翼啊。現在已知確實存在的飛翼,包括岩喰國的《大翼》與楊•巴蘭的《三枚羽》,還有就是馬吉斯•巴蘭的《金翼》。〕
  「您說什麼?」
  〔我想,就是因為真的有飛翼,所以人們才會相信世上還有其他飛翼存在,於是踏上尋找之旅的吧。雖然是我的推測,不過,伊爾娜這次工作的報酬應該就跟《金翼》有關,所以她才會明知有危險但還是接下委託的喔。〕
  不不不,歐傑不是也說過,飛翼是完全超乎我們想像的東西嗎?
  〔因為基本上大家都不會拿出來給別人看的關係嘛。我想,應該也有雖然擁有飛翼,但從來不曾對外公開的人吧。不過,青刀平時還不是都收藏在王宮的寶庫裡,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一般人也沒辦法知道,對吧?應該就是類似這樣的情況吧。雖然不知道《金翼》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但它的確存在。〕
  這樣的話,結果不就還是跟單純的傳說差不多嗎?有什麼東西能保證飛翼真的存在,是什麼驅使人們前去探尋的?我雖然不認為混有貓之血的人全都是合理主義者,但也不覺得伊爾娜會是沉迷於夢想之中的人。
  我就這樣陷入思考,不久後突然感覺到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視線。她坐在附有天蓋的床上,專心地注視著我。可能是因為太陽已經下山,室內變得比較昏暗的關係,我看不清楚她的表倩。
  「有什麼事嗎?」
  對於我的問題,她微微聳聳肩,做出回答。
  〔我只是覺得有點搞不懂而已。雖然說雲法你原本就是個不太容易看出心裡在想什麼的人,但是最近變得越來越沒辦法想像了。可能是因為已經有五年都沒能見到面的關係吧。〕
  「我倒是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改變,可能是周遭環境變化的影響吧。」
  〔因為遇見了伊爾娜的關係?〕
  「哎、這也是一個原因吧。以前,我還會在書庫和亞爾娜莉絲大人您見面的時候,從來不曾感到迷惘。因為那時就只有『要為王女盡心盡力』的想法而已。可是,隨著耀天祭接近,狀況不停轉變,我也知道自己跟不上變化。覺得沒辦法好好加以區隔,思考時整個腦袋亂成一團的情況,好像也變得比較多。所以,一定是因為這樣,我的冷淡才變得跟平常不同的吧。」
  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手停了一下,不過馬上就又以強而有力的手勢提出問題。
  〔……為什麼關於我的事就不會感到迷惘?〕
  「就算您想知道為什麼,我也很難回答……不如說我是不讓自己迷惘吧。因為亞爾娜莉絲大人就是我的中心,或許可以說,唯有這點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有所動搖的……」
  〔……現在是不是有人正在討好我呢~?〕
  「不、不是,我沒有那個意思啦!亞爾娜莉絲大人也知道我的體質吧。我很容易受到外界的言血影響,或者說自身言血的境界很容易變動。這樣的話,別人的感情、記憶等都會逐漸混進來,讓我搞不清楚,從哪裡開始才是真正屬於我自己的部份。像是以調伏和狗相連的時候,或者是沾到對手血液的時候。」
  過去死在我手上的七個人,他們的記憶都還留在我的言血之中。即使會逐漸沉入意識的最深處,但依然會以沉積物的形式,繼續殘留在言血之中。每次殺人,我都會覺得自己的言血變得更加混濁一些,變得越來越無法分辨自己與他人的界線。
  「所以,和亞爾娜莉絲大人相處的記憶,對我來說是必要的。為了讓我不會忘記自己是雲法•加爾汀,唯有這點是不可以懷疑的。一旦對這點有所迷惘,我可能就會搞不清楚自己是誰了。」
  我身為護舞官,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亞爾娜莉絲大人的翅膀,這點是無庸置疑的。我也希望,自己之於亞爾娜莉絲大人,能夠像是青刀之於我一樣。希望她是引領自己一切意志的人。唯有這件事是我的中心,祈禱它永遠不會動搖。
  亞爾娜莉絲大人先是像在評估一樣看著我這邊,不久之後才緩緩地比出意見。
  〔我也不希望有所迷惘呢。〕
  我無法理解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交談到此突然中斷。但是,在我開口追問之前,她已經早一步移開了視線,站起身走到窗邊。接著,她輕輕地打開窗戶,在傍晚的夜色中,我聽到街上的聲音。不是雜亂的絮語,而是某種悅耳的旋律。街上傳來宛如直指天際的純淨音色,當亞爾娜莉絲大人回身面對我的時候,臉上已經恢復了平常的開朗表情。
  〔這首曲子叫做薩利揚,意思是火焰的宴會喔。〕
  「總覺得有點像是之前在森林裡聽過的,蘇的鳴叫聲哪。」
  〔那是當然的囉,因為是用控蟲笛演奏的嘛。一年之中,只有在這個時期的巴蘭都市群才能聽到這首古老的曲子。這是由赤燕國各地的養蟲者們一起演奏的,讚頌蟲的曲子喔。〕
  「就像是王宮舉行典禮時的讚美歌之類的嗎?」
  〔名義上是這樣,但是,蘇說過,實際上不是這麼回事。她說,這首曲子其實是用來為操控蟲的聲音進行定音。因為控蟲笛需要用手來調整聲音高低,如果純憑感覺來調整的話,音程難免會一點一點偏掉。所以,大家會像這樣每年集會一次,藉由合奏的方式來重新記住正確的音調。不過,現在的養蟲者或許已經不知道這件事,就只是單純在演奏而已。〕
  薩利揚的曲調並不怎麼有變化,就只是緩緩地吹響一個接一個的樂音。就算是我們人類,聽到之後也會覺得內心平靜許多。亞爾娜莉絲大人從懷中取出香藥瓶,打開瓶口後將之放在窗邊。難以言喻的清澈香氣,隨即和薩利揚的樂音一同充滿整個房間。
  〔我們來跳舞吧。〕
  亞爾娜莉絲大人朝我走來,開口這麼說。我急忙搖頭,用「不行,我不會跳舞」的話婉拒,但她馬上就鼓起腮幫子,眉頭也皺了起來。
  〔我也從來沒有搭配薩利揚的音樂跳過舞啊,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
  「不不,為什麼要跟我這種人跳舞?而且還是在這種地方……」
  〔因為我想跳舞嘛~〕
  「您說想跳舞,這未免……」
  〔我就是想要現在跟雲法跳舞啦。既然我沒有迷惘,雲法你也就不會迷惘,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她露出不容許我爭辯的滿臉笑容……我之前想表達的並不是這個意思啊。但是,一旦她露出這副表情,那我就只能認命了。看來,即使過了五年,我也還是沒有任何改變。
  「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表情還是跟以前一樣呢。」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在想,自己大概一輩子都無法抵抗亞爾娜莉絲大人的笑容吧。」
  我起身之後,舞伴就朝著我伸出手。彼此指尖輕觸時,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一些。一旦像這樣雙手相繫,她就變得再也無法發言。雖說亞爾娜莉絲大人因此就不可能教我該如何跳舞了,但是,我總覺得自己似乎還是能夠做出她所期望的動作。我們配合薩利揚的曲調,有時靠近、有時遠離,就只是一再重複這樣的過程。
  她的藍髮十分漂亮,手、嘴唇、臉頰等處也都靜靜地閃耀著,美到讓人覺得不像真的。和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記憶,本應是我最為堅定的核心,但是,像這樣與她共舞時卻絲毫沒有現實感,彷彿馬上就將熄滅的燈火。
  這五年來,妳做了些什麼、讀過什麼、見識過什麼、有過哪些想法呢——雖然我總是想問她這些事,但不知為何一直錯過開口的機會。或許真的就只是時機尚未成熟吧。說不定是應當要在充滿寂靜的書庫中,透過手語來談論的話題吧。
  今晚,我們也同樣無法說話。所以,我們宛如要填補沉默般,握著對方的手、擁著彼此肩膀共舞。就像是要向彼此傳達些什麼、就像是不想讓任何一絲感情零落出去一樣——我們就這樣跳著舞。
  
  □ □ □
  
  「——所以說,由於亞爾娜莉絲大人需要進行準備,請讓我們暫時離開大聖堂。」
  「然而,眼下王女大人的性命正遭受威脅,我等不可能就此坐視大人在街頭隨意走動。如果需要找商人的話,建議讓我等邀請適合對象前來聖堂。所需費用也全由我方負擔。」
  「現在是耀天祭,同時也是交易熱絡的時期。亞爾娜莉絲大人不希望在這種時候妨礙人民做生意。何況,招請商人前來的話,說不定有可能導致『王女現在正藏身於大聖堂』的消息走漏。既然如此,反過來利用『王女的容貌尚未廣為人知』這點,讓亞爾娜莉絲大人親自前往市區,相信才是最好的方法。」
  我這一連串說詞,讓代理行政長官一時為之語塞。想出這個作戰的人是伊爾娜,但我多少還是覺得有點像是詭辯。由於行政長官一方試圖將我們關在大聖堂內的態度已經有點過於強烈,伊爾娜好像也起了疑心,所以透過蘇告知這個外出計劃。她似乎打算先設法外出,看看對方會如何因應的樣子。
  我拚命壓抑言血,一邊注意不要讓舌頭打結,一邊說出先前背好的最後一段台詞。
  「倘若無論如何都還是有所不安的話,要派衛兵跟隨也無妨。不過,衛兵若是一直陪著我們,可能會引人起疑,所以請保持一段距離。此外還請準備一頭用以載運物品並兼任護衛的狗,希望能帶亞爾娜莉絲大人的白毛狗同行。」
  由於亞爾娜莉絲大人必須準備接見迪南時的衣物,以及用以讓蘇代讀的紙筆等物品,所以需要出外採購——表面上的理由是這樣。像現在這樣被關在大聖堂的客房裡頭,我們甚至無法和伊爾娜見面,所以要設法外出,暫時擺脫監視。雖然亞爾娜莉絲大人似乎並不怎麼有意願,但也沒有拒絕伊爾娜的提議。
  代理行政長官以嚴峻的表情仔細打量我一陣子,終於不太情願地點了頭。
  「……謹遵意旨。不過,是否需要一名負責帶路的士兵?例如店家的位置等,相信您應該也不清楚吧。」
  「關於這點,請讓伊爾娜•帕西塔魯與我們同行。她應該相當熟悉這座城市,同時也比較容易和我們溝通。亞爾娜莉絲大人認為,沒有比她更好的人選。」
  代理行政長官眉頭間的皺紋變得更深了。不過,或許對方認為繼續抵抗也是白費工夫吧,沒有再提出反駁。我和對方約好會在明天完成相關準備後,交涉也隨之告一段落。
  
  耀天祭的第四天,我們在太陽已經升得相當高的時候才離開大聖堂。跟貝奧爾一起在門前等著我們的伊爾娜,態度看來和平時沒什麼差別。來到她身邊之後,位於稍遠處的四名衛兵隨即開始盯著我們。其中兩名身穿輕甲,另外兩名則是將刀插在腰間的平民裝扮。雖然對方的警戒態勢相當嚴密,不過,在這樣的距離之下,他們應該也聽不到這邊的說話聲吧。
  「不要大意,普通打扮的那兩個人是迪南的密探。要是讓他們看到嘴的話,搞不好對方能從嘴唇動作讀出你說的話。另外,我也懷疑監視者不只這些人,他們也有可能是幌子。」
  伊爾娜說這些話時也不忘用外套遮掩著嘴。的確,如果是密探的話,應該沒必要刻意展現出那麼強的存在感吧。要是真的如同伊爾娜所說,表示對方完全不相信我們。
  「還好你和亞爾娜能夠用手語溝通,所以交談時可以不用管這麼多。何況,總之還是得要做好接見的準備,這也是事實,所以不要太過在意他們,避免對方有所警覺。」
  伊爾娜一邊拉著貝奧爾的韁繩,一邊迅速說完這段話。雖然她說不要在意,但異於尋常的認真語氣還是讓我自然地繃緊神經。唯有亞爾娜莉絲大人像是沒有絲毫不安,以一如往常的模樣跟在伊爾娜身後。
  馬吉斯•巴蘭的街道規劃,看起來就像是以大聖堂為中心的漩渦。每個街區都是一個商會,根據所住的街區不同,居民的職業、收入程度也有所變化。我們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從第一街區逛到第三街區,採購各種必須物品。每家店好像都是貴族或富商名下產業,像我這種人,大概就連進店都得猶豫許久,不過,伊爾娜的腳步卻從來不曾迷惘。不僅如此,看到她和店家老闆們熟絡交談的模樣,讓我了解到,伊爾娜確實相當有影響力。
  「自從中小型都市締結銀環同盟,開始控制彼此之間的競爭後,巴蘭都市群的商人們真的嚐到了苦頭呢。因為和市場流通狀況有關的情報變得只限銀環同盟內部共有,讓他們很不容易規劃經營策略。所以,像我這樣行動比較自由的情報販子就變得有必要啦。大街道完成後,大量買賣的交易也變得比較多,對馬吉斯•巴蘭來說,我是不可或缺的喔。」
  這是伊爾娜對自己的評價,實際上應該也沒有特別誇大的地方吧。親眼見識過她年紀輕輕就已經博得這麼多人信賴的模樣後,我也無話可說了。
  我們花了不少時間挑選衣服、髮飾等,太陽也在這段期間內慢慢偏向西方。在採購的過程中,雖然也曾行經熱鬧的道路,但始終沒碰上適合擺脫監視者的機會。馬吉斯•巴蘭既沒有足以隱藏我們行蹤的擁擠人潮,而且也沒有可以立即逃入其中的複雜巷弄。
  眼看準備已經大致完成,我正在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的時候,伊爾娜突然開始朝著城市外側方向移動。她帶領我們來到位在沿著城牆內側形成圓環狀的道路旁,十分熱鬧的第八街區。一踏入其中,異樣的燈紅酒綠景象,頓時讓我們嚇呆了。路旁隨處可見紫色的燈籠,空氣中瀰漫著妖豔的香氣。這個街區和其他街區不同,路上的行人異常地多,而且每個人的臉都紅通通的。人們熱鬧談笑、在開放式酒館中互酌、對飲的景象,和卡曾有幾分相似。
  我很快就注意到,走在街上的男性們,幾乎都帶著依偎在他們身上的女伴。面向路面的大展示窗另一側,許多身穿色彩鮮豔搶眼的服裝的女性,正在慵懶地搔首弄姿。不時可以看到身旁沒有女伴的男性以好色眼光熱切觀看之後進入店內的場面……哎、就是那個啦。該怎麼說呢,言血……非常不妙。根本已經混亂到極點了。
  「喂、我說伊爾娜……這裡是……」
  「妓院區啊。」
  我想也是啦。從剛才開始,充滿挑逗感的言血就讓我覺得頭昏腦脹。
  「從這裡開始就要分頭行動囉。在下一條小路擺脫追蹤的人,由貝奧爾擔任誘餌,蘇從空中確認狀況。還有,我事先拜託妳的事沒問題吧?」
  對於伊爾娜的話,蘇點了點頭。她振翅飛起,轉眼消失在夜色之中,沒多久就傳來像是高亢笛聲的聲響。這確實是蘇的叫聲。之後,裝在籠子裡的蟲群突然開始大鬧,流鶯的驚叫聲、男性倉皇失措的聲音紛紛響起。附近一帶的店家也傳出騷動,逃到街上的人們,讓道路陷入一片混亂。
  「開始囉。」
  伊爾娜朝一旁岔路衝了出去,貝奧爾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我們則是在慌張的群眾中跌跌撞撞,鑽進了小巷。老實說,妓院區的甜腻言血,再混入帶有恐怖、驚懼的強烈言血,讓人感覺十分噁心。其實我真的差一點就要嘔出來,只能將注意力都先集中在自己的雙腿上,專心顧著往前跑。
  不久之後,我們終於逃進位於第六街區的小酒館。這裡的老闆似乎也和伊爾娜有交情,簡單幾句問候之後就帶我們進入了店後方的小房間。我因為擺脫了言血的毒害,甚至覺得神清氣爽,不過,伊爾娜和亞爾娜莉絲大人光是跑到這裡就已經累垮了。
  「有必要像這樣拚命逃跑嗎?就算只是在移動中觀察對方的反應,應該也就很夠了吧?」
  「……呼、哈……如果不做到這個地步……就沒有意義了吧……發現我們逃跑後,對方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必須確認這點。讓蘇去監視,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可是,換個角度來看,這一把未免賭得太大了吧。要是我們遭遇危險的話該怎麼辦?」
  「……話是這麼說……我自己也還沒什麼把握。我在馬吉斯•巴蘭有很多生意上的來往對象,迪南更是其中最好的客人。雖然是這樣,但對待我們的態度卻有點奇妙……我現在也搞不清楚,究竟還可不可以相信貓……要是對方已經遭到敵人收買的話,應該有必要在明天交涉之前就先做好心理準備吧。」
  根據代理行政長官的說法,迪南安排與我們會面的時間是明天晚上七點。的確,如果對方已經準備好什麼對策的話,那就非得在今天採取行動不可。
  「還有,你們曾經見過貓嗎?如果沒有的話……」
  〔不用擔心,雖然我沒見過貓,但是猜得出來妳想說什麼。因為我在王宮接受過相關的訓練。只不過,雲法多半同樣沒有經驗,而現在也不該對他說明。〕
  亞爾娜莉絲大人像是要制止伊爾娜說下去一樣,開始動手比劃。我一邊將內容告知伊爾娜,一邊也感到頗為困惑。哎、雖然說我的確沒有見過貓……
  「為什麼我不該知道呢?」
  〔……要是你知道的話,很可能反而會造成我們的不利。因為貓是雲法你的天敵,所以,關於明天的交涉,希望能交給我處理。〕
  雖然我完全搞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不過,既然亞爾娜莉絲大人這麼說,那就肯定是這樣吧。就像刀絕對不可能斬斷流水一樣,我能做得到的事,其實相當有限。
  「如果妳已經知道,那我就沒什麼要說的了。不過,我想趁現在先確認一件事,那個……如果我們的懷疑是錯的,迪南真的是友方的話……」
  對於欲言又止的伊爾娜,亞爾娜莉絲大人笑著搖了搖頭。
  〔如果妳是擔心《金翼》的話,可以儘管放心喔。相反地,就算迪南已經背叛,我也會好好讓他履行約定。〕
  聽到我原原本本照實轉述之後,伊爾娜睜大眼睛,驚訝地看著亞爾娜莉絲大人。
  「為什麼妳會知道這件事……關於契約的內容,我應該沒提過吧……?」
  看來說中了她的想法。我告訴伊爾娜,亞爾娜莉絲大人早已推測出她的目的後,伊爾娜發出幾聲乾笑,往後靠到椅背上。
  「哎呀,雖然我記得自己講過對飛翼感興趣的事,沒想到妳連《金翼》都知道呢。看來王族果然是博學多聞哪。在我到現在為止遇見過的人之中,光是知道這個詞的對象就已經寥寥無幾了喔。這樣的話,像是《大翼》和《三枚羽》之類的,妳也都知道囉?」
  看到亞爾娜莉絲大人點頭同意,不知為何,伊爾娜露出十分天真無邪的笑容。
  「什麼嘛,都是因為某人甚至連飛翼都沒聽說過,所以我也很少提起這個話題,早知道就早點跟妳說了。我就是為了尋找飛翼而旅行的。」
  就在伊爾娜探出身子說到這裡的時候,酒館老闆也剛好推開房間的門,送上加了水的亞齊酒與燻肉。雖然談話到此一度中斷,不過,或許是喉嚨獲得了酒的滋潤吧,伊爾娜開始滔滔不絕地談起各種和飛翼有關的話題,例如各地翼人傳說的相同、相異之處,收集資料時遭遇的事件等,一件接著一件,說個沒完。看來她似乎已經徹底喝醉,把貓的問題等全都拋到了腦後的樣子。就她本人而言,可能在渴望已久的《金翼》獲得保證後,其他事就都無所謂了吧。在這段期間,我就只是持續翻譯亞爾娜莉絲大人的回答,自己幾乎都沒有插嘴。直到她們關於飛翼外形的討論大致告一段落後,我才試著開口問起一直相當在意的事。
  「雖然我之前就已經知道妳很喜歡飛翼,可是,為什麼會喜歡上它?」
  對於這個問題,她先是向我投以迷濛的眼光,然後突然將手伸進自己胸前衣服之中。我本來還在提防這人會不會在喝醉之後做出什麼危險舉動,不過,她拿出的東西是單片眼鏡。那正是她在卡曾的文件資料庫中看書時用過的物品。
  「這個,是我父親的遺物。我開始尋找飛翼,就是受到父親的影響。」
  「也就是繼承了前人的夢想之類的嗎?」
  「哎、差不多算是吧。」
  我想起了在卡曾時,因為貓耳被我看到而感到害怕、畏懼的伊爾娜。她說過,自己的父親是「白白送命」。如果這句話是指她父親為了尋求飛翼的努力,而她本身也有所自覺,已經認清自己很可能也會「白白送命」的話,那麼,這個說法就未免太過諷刺了。
  「妳還這麼年輕,難道打算把一輩子都用來尋找飛翼?飛翼真有這麼大的魅力?」
  「……當然,在旁人眼中看來,這麼做肯定很魯莽,簡直就像是中了父親留下的詛咒一樣吧。可是,現在我說不定就快要可以實際看到飛翼了喔?或許人真的能在天空中飛行。我說什麼都想親眼見識看看。」
  伊爾娜說話時,眼神之中的光芒,宛如磨得鋒利的精鋼。她一邊將手伸向我沒有碰過的亞齊酒,一邊提出反問。
  「這樣說起來,你有沒有類似的東西?像是夢想一樣的偉大功業。」
  「只要能夠守護亞爾娜莉絲大人,那就是我的幸福。」
  「唔哇、真噁心。」
  喂,這傢伙已經完全變成喝醉酒的大叔啦。不知為何,我想起自己被師父硬帶到酒館去,聽他不停抱怨的經驗。但是,伊爾娜甚至不給我抗議的機會,隨即將矛頭轉向亞爾娜莉絲大人。
  「那亞爾娜妳怎麼樣?果然還是會想要為國民做些什麼之類的吧?」
  聽到這個問題,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表情有一瞬間僵住了。雖然馬上就被她用和平常沒兩樣的笑容掩蓋過去,但是,在我看來,那確實像是陷入迷惘的反應。
  〔可能就是和雲法一起在書庫睡覺吧~〕
  〔……確定要跟伊爾娜這麼說嗎?我覺得好像會招來奇怪的誤解……〕
  〔什麼叫奇怪的誤解?難道雲法你已經忘記我們小時候的約定了嗎?〕
  她是知道意思而刻意這麼說的嗎?還是真的單純這麼想?她快活的笑容反而相當可疑。但是,不管怎麼樣,我這時也不能對伊爾娜說謊——就在我打算要開口的時候,房間外突然傳來慌張的腳步聲。我以為有敵人來襲而提高警戒,不過似乎就只是有人跑過門前而已。然而,門外的奇妙吵雜聲卻還是斷斷續續傳入我們耳中,一直沒有要平息的樣子。
  「我去看一下外面的狀況。」
  我慎重地推開門,窺探走廊,看到有個男子站在店內某張桌子上,一邊做出誇張的動作,一邊在說著些什麼。有些客人以認真的表情彼此交談,也有人對那個正在演說的男子提出問題。我試著走近一些,隨即聽到令人驚訝的消息。
  「仔細聽好!一共有六頭狗!六頭狗突然跳進廣場,就這樣從我眼前跑過去!跟著就衝進了大聖堂的後門!那裡可是貓長官的大本營喔?那群穿著外套的傢伙就這樣衝進去了!然後,因為傳來慘叫聲,我想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也跟著過去看了一下。就在這個時候,有個東西蹦了出來!一頭從聖堂裡面衝出來的黑狗,從我頭頂上跳了過去。那是頭全身漆黑的大狗!狗身上同樣有個遮住臉的人,還有一個已經昏倒的官員。我馬上就想起那人是誰啦!是代理行政長官啊!」
  代理行政長官遭到綁架?而且還是騎著黑狗、身穿外套的人,那不是就跟之前在卡曾和我交手的敵人一模一樣嗎?到底是怎麼回事?迪南一方受到襲擊?不對,說起來,外套男先前也襲擊過駐紮所,那裡是用以保護亞爾娜莉絲大人的地方,而這次也同樣以保護她的場所為目標。如果外套男是襲擊犯的同夥,他當然會設法追蹤亞爾娜莉絲大人。代理行政長官會不會也是用來引出亞爾娜莉絲大人的交涉材料?雖然這樣的推測非常單純,但應該也有相當高的可能性吧?
  或許我們犯下了非常嚴重的錯誤——我帶著伊爾娜她們離開酒館後,蘇也馬上飛下來,向我們說明事件經過。她說的內容和酒館內男子的說法大同小異。伊爾娜的醉意大概也在轉眼間消退殆盡,以嚴肅表情聽取蘇的報告。我們一邊警戒四周,一邊盡快返回大聖堂,剛好與貝奧爾會合。進入大聖堂之後,隨即看到令人心驚的慘狀。聖堂內到處都有大量血跡,受傷的士兵們不停發出痛苦呻吟。我們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時,一名衛兵走近,以怨毒的語氣低聲開口。
  「您終於回來了嗎,王女大人。這趟採購還真是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哪。」
  對方的話語中充滿毫無遮掩的反感與憎恨,他沒有等亞爾娜莉絲大人回應就繼續往下說。
  「下官知道這麼說十分僭越無禮,然而,當您在街頭活動時還請自重,避免隨意行動!下官實在無法擺脫『如果不是諸位讓我方陷入混亂的話……』這種想法。敵人正是趁著我方因搜索王女去向而疏於防備時來襲的!十二名衛兵遭到殺害,負傷者達到二十三名!在此懇請您不要再做出可能擾亂馬吉斯•巴蘭治安的行為!」
  對方的怒吼,傳來純粹發自心底的憤怒。我們的行動與敵人的襲擊,或許剛好只是不幸的巧合,但是,就事實而言,這次的計劃肯定收到了反效果。伊爾娜低著頭,緊咬嘴唇。理所當然地,事件的所有責任都會指向亞爾娜莉絲大人。正因如此,伊爾娜多半更難以忍受這樣的結果吧。畢竟,馬吉斯•巴蘭這次受到的損害,已經到了無法用「王女的惡作劇」之類的理由帶過的地步。
  
  □ □ □
  
  隔天,馬吉斯•巴蘭的行政長官返回都市。
  耀天祭也已進入第五天,結束的時刻即將來臨。
 楼主| 发表于 2017-8-13 20: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8-12-29 19:30 编辑


  【五】天落
  
  
  在我們受引領前往接見室等待迪南的期間,沉重的沉默始終橫亙在我們之間。雖說衛兵們投來的眼光也有幾分刺人,但是,最令人痛心的,還是深深陷入沮喪的伊爾娜。眼看自己的夢想就在面前,興高采烈等待時卻發生那麼嚴重的失態,大概不是一句「出師不利」就能形容的吧。
  另一方面,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想法,我還是無法理解。雖然她以「和貓交涉時會造成不利」為理由,一直不讓我知道她有什麼打算,但是,至少在代理長官遭到綁架這件事情上,我看不出她有動搖的跡象。當我跟她說話時,她還是會以一如往常的態度回應,但很快就又露出像是在思索的表情,一直在思考著什麼。
  接見室內設有一張大圓桌與一把椅子,只有亞爾娜莉絲大人的席位。蘇停在她的肩膀上,我和伊爾娜則像是要守住她兩側一般,分別站在她的兩手邊。迪南一方的人就只有守門的衛兵而已。室內沒有窗戶,擺設也相當樸素,有種冷淡的氣氛。
  「迪南長官蒞臨。」
  不知為何,開啟房門的衛兵如此宣布後,所有衛兵就陸續退出房間,接見室內只剩下我們幾個人。當我繃緊神經,做好終於要與貓見面的準備時,進來的卻是一名少年。這名從衣著看來應該是僕從的少年,以戴著手套的雙手捧著一個大杯子。他面無表情地站到亞爾娜莉絲大人的對面,將大杯放上圓桌。
  這傢伙就是貓嗎?根本就只是普通人吧?——就在我這麼想的瞬間,感覺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息。彷彿有條長而粗糙的舌頭正在舔著自己後頸的不快感。當然,我身後這時並沒有任何人。我很快就察覺,這是言血造成的錯覺。
  『有勞諸位千里迢迢來到此地,在下便是馬吉斯•巴蘭的貓。』
  我聽到了這樣的一股聲音,但是,少年的嘴並沒有動過。這也是錯覺。簡直就像是聲音直接在我體內響起一樣,我再次聽見不知從何而來的話語。
  『雲法護舞官,可有什麼事情讓您感到格外驚訝的嗎?莫非這樣聽起來簡直就像是聲音直接在您體內響起一樣?』
  聽到對方複誦我剛才的想法,詭異感變得更為強烈。下一瞬間,彷彿整個房間都受到某種巨大生物的大笑聲所撼動,接著體內又響起像是帶有幾分嘲諷之意的聲音。
  『不需要感到畏懼,看來您是初次遭遇貓的樣子。在下的的確確存在於此處,不、或許該說是這處空間吧。您不妨看看大杯之內。』
  少年面無表情地將大杯放斜了一些,杯中裝著發出翠綠色光芒的液體。看起來宛如寶石溶化而成的液體,在杯中自行掀起波紋。我知道跟這個很相似的東西——對了,言血的液體。人類要生育後代時,從言血泉中汲取的高純度言血。難道說……
  『正如您所料。我等屬於貓種族者,早已拋棄肉體等不純媒介,像這樣純以言血形態生存。雖然我等既沒有嘴也沒有耳朵,但還是能以如此方式直接朝對象身體發言、直接聽取來自身體的答覆。不需飲食也不需睡眠,您不認為這是一種極為洗鍊的存在方式嗎?……哎呀,您這時應當要表示同意才是,真是位坦率的人物。』
  幾乎無法構成對話。迪南似乎根本不需要等待我的回答,能夠從我的言血直接讀取思考的樣子——現在這些想法,大概也全都在對方掌握之中了吧。
  『雲法護舞官似乎具有相當奇特的體質。王女大人果然不愧是王族,完全無法讀取您的思考。宛如試圖抓住光滑的球體一樣,實在令在下深感苦惱哪。』
  貓是我的天敵——看來這句話說得一點都沒錯。在迪南面前,我肯定無法說出半句謊言。對方的言血在我全身上下游走,逐漸將我綁緊。
  這時,亞爾娜莉絲大人攤開紙,開始在上面寫字。她的手一停下來,蘇就以剛毅的聲音代為念出內容。
  「希望您的捉弄能夠到此為止。擅自侵入他人內心,相信並非值得嘉勉的行為。他只是一介兵士,沒有您想要的情報。」
  『喔呀喔呀、這可真是失禮了。畢竟在下從未遇過脆弱到如此地步的言血。』
  這話實在很過分,我也不希望自己擁有這樣的體質——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迪南又發出了笑聲……現在在意這個也無濟於事。亞爾娜莉絲大人再次提起筆。
  「對於您在繁忙的耀天祭時期仍不吝抽空會見突然造訪的我等,在此再次致上感謝之意。我是赤燕國第一王女亞爾娜莉絲•凯•貝赫斯。這位是我的護舞官雲法•加爾汀。另外這位,我想您應該早已熟識,她是受您之託引領我們至此的伊爾娜•帕西塔魯。」
  『是的,在下早已久仰大名。數日前收到國王陛下告知亞爾娜莉絲王女失蹤的訊息時,在下也極為驚訝。然而,現在看到您平安無事的模樣,終於得以放下心口一塊大石。』
  「為何驚訝?伊爾娜豈不正是您對本次騷動有所警覺而派來的使者?您究竟運用何種手段方能事先得知風聲,我實在無從想像。」
  『網子越大,能夠捕獲的蟲就越多,不過就是如此而已。這座城市之中,其實也藏有各式各樣的毒蟲。然而,對於襲擊王女的計劃是否真的會付諸實行,在下其實也沒有把握。畢竟情報未必全然正確無誤,只是盡可能做好準備而已。』
  「但是,確實發生了符合您預測的事態,看來情報來源相當可信呢。能夠在襲擊迎燕儀式的計劃確立之前便已得知情資,相信可以認定情報來源必然與內奸有密切關係。既是如此,代表王宮內部也藏有行政長官閣下的蟲?」
  對於這個略帶威嚇的回應,迪南言血發出的氛圍也為之一變。不過,亞爾娜莉絲大人在停了一下之後繼續動筆,而蘇也多少恢復成了先前的溫和語氣。
  「話雖如此,但在本次接見中暫且不加深究。更不如說,我們才是需要道歉的一方。本次的騷動,連累了代理行政長官與許多兵士。」
  聽到「深感抱歉」這句話時,伊爾娜似乎倒吸了一口氣。迪南馬上轉回原本的柔和態度,明快的聲音透過言血傳來。
  『您無需在意。雖說馬吉斯•巴蘭確實幅員廣大,但也未必就找不出犯人藏身之處。從對方手握人質卻始終未曾提出要求這點來看,看來敵人也束手無策吧。而且,本次襲擊時,王女大人恰巧不在場,相信已是萬幸。』
  「能夠聽到您這麼說,我也感到安心許多。——那麼,現今我們所處局勢並非易與,狀況分秒必爭,所以盡快進入正題吧。雖說承蒙相救之餘更另有請求,確有不知分寸之嫌,但在此還是有幾件事望您提供協助。」
  『是,請您吩咐。』
  「首先想請教行政長官閣下的是,您身為素以睿智著稱的貓之一族,對本次騷動有何見解?我們在王宮之外遭受不明人士襲擊,一路逃亡至此。據說,在這段期間,國王亦已發布緊急敕令,下令各都市設立駐紮所。」
  『事態正如您所言。國王陛下堪稱當機立斷。』
  「先前亦曾提及,關於本次襲擊,相信肯定有內奸參與其中。第一個理由,能夠襲擊我的人物,必然是熟知國家典儀者,特別是部份高階官員。僅有極少數人有可能得知適合發動襲擊的時機。」
  『相信也不能排除這些人因受到脅迫而不得不透露情資的可能性?』
  「當然。不過,國王的敕令成為第二個理由。我失蹤後經過三天,在此時發表失蹤消息尚可理解,然而,駐紮所的設置便非如此容易。諸如兵力、武器的分配,以及確保做為駐紮所的地點等,相信需要經歷許多手續。在三天後就能夠加以實行,您不認為未免太過順利了嗎?」
  『由此可知,國王想必非常擔心王女大人的安危,如此措施乃人之常情。』
  不過,亞爾娜莉絲大人搖了搖頭,繼續寫下去。
  「我也掌握了王宮方面在我遭受襲擊之前便已備妥大量武器的情報。自發動襲擊起到後續相關行動,王宮中的某人早已全盤規劃妥當。」
  『……原來如此,但是,在下究竟有何能夠略盡心力之處?王女大人聰明過人,洗耳恭聽至今,您內心之中似乎並無任何疑惑。』
  「您所言極是。因此,我希望請教行政長官閣下的是,關於此事之動機。」
  『動機……嗎。的確,在下也同意,目前尚無法看出敵人所圖為何。』
  「行政長官閣下應該也知道,在赤燕國諸多交易都市中,自古便設有駐紮所者,唯有巴蘭都市群。中小型都市——特別是位於大街道沿途的都市,也就是屬於銀環同盟者——長年以來始終拒絕設置駐紮所。」
  『多半是為了確保自治權吧。雖說當著王女大人面前口出此言似乎不妥,但駐紮所委實也造成不少困擾。』
  「或許真是如此吧。然而,在這樣的情勢下,發生了本次的騷動。也就是說,在人們情緒較為浮動的耀天祭時期,爆發『王女失蹤』這個充滿煽動力的事件,接著便以快到令人吃驚的步調設立了駐紮所。雖說是臨時性質,但只要一刻未能發現王女下落,駐紮所就有理由得以繼續存在。如此一來便能夠以『調查可疑的人物或交易』之名義,插手管理進出都市的人員、買賣記錄等……對於銀環同盟以外的都市而言,這些情報肯定非常有幫助。」
  室內的氣氛變得緊張,我可以明確感受到貓的言血出現劇烈變化。迪南提出『您言下之意究竟為何』的質疑時,聲音聽來相當沉重。不過,亞爾娜莉絲大人手中的筆依然十分流暢,而蘇也還是以堅毅的聲音念出內容。
  「我認為,本次事件很可能與您所屬的巴蘭都市群有所關連。」
  咦,亞爾娜莉絲大人在說什麼啊?巴蘭都市群是敵人?刻意選在這裡說出口?這時,迪南像是在代言我內心的疑惑一樣,以激動的語氣開口。
  『怎麼可能!您這是在開玩笑吧。在下無意責備王女,但我等確實因敵人而蒙受損害。非但多名兵士遭到殺害,更連代理行政長官都落入敵人手中。您莫非認為連這些都是演戲嗎!倘若真是如此,演出代價未免過於慘痛!』
  應該就是這樣吧。迪南會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我側目看去,發現伊爾娜也同樣無法理解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想法,整個人在原地呆住了。在這個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的空間中,唯有王女大人和她的赤燕依然不為所動,毫不畏懼迪南的怒氣,繼續發言。
  「大聖堂遭到襲擊一事,與主旨無關。可能是不幸遭遇另一次襲擊,也可能真的是慘痛的演出代價,不論如何,都不涉及我們目前遭遇的問題。雖然此事令人深感遺憾,但是,您那方的損害並非我方的損害。相信我們只是剛巧曾在遭遇襲擊處逗留而已。」
  『……但是,兵力遭到削減,很可能進而導致王女大人的安全受到威脅。』
  「倘若以此為目的,損害應當更為嚴重,同時也沒有必要俘虜人質。更何況,我們已遭遇過敵人其中之一,對方襲擊了卡曾的駐紮所。那個敵人或許也和我做出了相同的預測,正試圖揭穿幕後主使者的身分。」
  不對,真的是這樣的嗎?雖然襲擊駐紮所這件事是真的,但是我差點死在那傢伙手上耶?如果是同伴的話,下手還真是不知輕重哪。
  意外的是,在我還不太能夠接受這個說法的時候,迪南回答的語氣卻已經帶有幾分舉手投降的感覺。
  『先到此為止吧,畢竟任何人都能提出自己的推測。您特地在已經認定是敵人的我等面前現身,多半正是因為未能取得證據之故。倘若已是可受公認的事實,相信您早已尋求適當管道協助。既然如此,王女大人的目的便不是為揭發罪行,還請務必讓在下洗耳恭聽到最後。』
  「……您終究無意承認這次的騷動是用以對抗銀環同盟的策略嗎?」
  『當然,做為假設的話,在下相當樂意承認。然而,若是沒有證據,如此指控便只不過是幻想。』
  對方那種似乎在考驗我們的語氣,聽來奇妙地刺耳。反倒更像是迪南承認整件事真的是他的計謀。他繼續以帶著挑釁意味的言血發言。
  『在此,就讓在下以宛如幕後主使者般的態度重述一次吧。既然您已經十分明白我等的計劃,為何還出現在此處?王女處於失蹤狀態,正是計劃的關鍵,明知如此卻依然自投羅網,堪稱是極為大膽的賭注。』
  「我也不能一直逃亡下去吧。即使亡命前往他國,如果因此形成新戰爭的火種,對於期望透過戰爭獲取利益的諸位而言,豈非正中下懷。說不定,王宮的內奸也同樣在期待這樣的狀況吧。」
  『……那麼,您大膽深入虎穴的勝算何在?』
  「與您進行交涉。」
  『交涉,是嗎。然而,如您所知,我等與王宮的關係十分緊密,本次計劃也幾乎堪稱已然成功,巴蘭都市群可望從中獲取莫大利益。您的意思是,自己擁有足以相提並論之物?』
  我已經完全無法判斷迪南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了。亞爾娜莉絲大人一度停下筆,注視著大杯,在揮去些微迷惘之後才緩緩地寫出發言。
  「——我願意交出自己的性命。」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叫。不知是言血受到我的感情同化,或者是他本身也同樣感到驚訝,總之,這個回應像是讓迪南猝不及防,態度頓時軟化許多。
  『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王歌之力,行政長官閣下您可以隨心所欲使用。相對地,希望您能夠協助藏匿我。由於王女自身本就期望失蹤,對您那一方而言,相信也不會造成什麼問題。」
  『然而,這樣一來,您就無法拯救赤燕國的人民,變成在守護我等的權益。』
  「關於這點,您大可不必擔心。我已經對銀環同盟各都市送出告知事件真相的蜻蜓,相信在耀天祭結束前後,消息就會傳遍各都市了吧。」
  這樣說起來,昨天晚上,亞爾娜莉絲大人似乎寫了許多封信,並且讓蘇將它們帶走。雖然我當時刻意不去追問,原來那些都交付蜻蜓送出去了嗎。
  『僅是如此,多半難以扭轉局勢。畢竟駐紮所已經設立了。』
  「真的是這樣嗎?重要的是確實掌握時機。耀天祭在今天結束,就像您那方利用了祭典開始時的狂熱一樣,我也將利用祭典結束時的冷靜。單是灑下疑惑的種子,應該就已經相當充分了吧?」
  『……看來您選擇了相當魯莽的方法。若是您的想法與事實不符,如此行為甚至可視為有意與巴蘭都市群為敵。在此地發表高見固然是您的自由,然而,一旦有可能造成實際危害,屆時請恕在下無法繼續陪您演下去。』
  迪南的言血在整個房間內盤旋,開始慢慢帶有熱氣。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不能回頭了。這時,亞爾娜莉絲大人輕輕嘆了口氣,振筆疾書。
  「本來就沒有必要演什麼戲。雖說我的確沒有掌握您那方參與陰謀的證據,但是,有件事是無庸置疑的。單只憑這件事,我就能夠斷定您在協助敵人,實際上,您至今為止的反應也讓我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
  憤怒的言血應聲沸騰。從迪南言血之中溢出的力量,已經強大到了幾乎讓我以為他打算用言血淹死房間裡所有人的地步。
  『斗膽請您不吝告知方才提及的無庸置疑之事。』
  「其實很單純,關鍵在於,先前提過的,沒有某人先行安排妥當的話,不可能在短短三天內設立駐紮所的話題。您表示,國王的判斷是基於擔心我的安危,這正是最不可能的事。就事實而言,母親對我沒有絲毫關愛之情。」
  現場的氣氛頓時凍結,更出現龜裂。不只是迪南,我、伊爾娜,甚至是負責代唸的蘇,全都對這段話感到困惑,無法正常思考。唯獨看似毫無迷惘,保持毅然態度寫出這段話的亞爾娜莉絲大人,下筆依然宛如行雲流水般順暢。蘇雖然仍有幾分困惑,但還是繼續開口代讀。
  「母親不可能為了我而設立駐紮所,相較於這個理由,用以抑制銀環同盟的說法還更讓人能夠接受。我知道,母親對於銀環同盟的崛起早已心懷不滿。在前代國王以王歌建設大街道後,同盟的財力大幅增強,進而開始挑戰王權,不時提出降低稅負等要求。對母親而言,國益、王權才是她的優先事項。關於我自己不受母親疼愛這點,即使世人全都抱持懷疑態度,我的信心依然不會有所動搖。」
  如此悲哀的斷言出自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手筆,讓我感到非常難以忍受。這麼溫柔、人見人愛的少女,怎麼可能得不到母親的關愛?不過,我也想起了不少足以支持這個說法的回憶。她平時就很少提及身為一國之王的母親,而且,蘇不是也曾經說過亞爾娜莉絲大人幼年時,母女之間的寂寞關係嗎?
  『……您是說,為了王權,國王陛下利用了自己女兒的性命?』
  「是的。這次事件的主謀者就是國王吧?」
  迪南沒有回答。亞爾娜莉絲大人手中的筆還在不停動著。
  「恐怕是國王主動提議的吧。即使是純憑利益得失而行動的貓,相信也不可能自找麻煩,對國王提出陷害王女的計劃。」
  『……您對於我等的了解真是透徹。』
  「透過由自己扮演敵人,自導自演的王女失蹤事件,設法使權力往王權集中。即使駐紮所未能有效負起監視銀環同盟的責任,只要我還活著的事一天沒有曝光,赤燕國就將持續處於危機狀態。這個計謀的巧妙之處在於,由於我尚未接受迎燕儀式,因此,世人幾乎都不知我的容貌。也就是說,會承認我是王女的人物,勢必極為有限。」
  『展現王歌之力就可以了吧。一旦得以目睹奇蹟,相信民眾必然大為驚訝。』
  「以我的年齡,王歌能夠做到的事仍然相當有限。而且,即使引發事件,多半也會遭到抹消吧。不論如何,只要國王堅持否認我是王女,狀況就依然不會有所改變。就算奇蹟能夠獲得認同,我也絕不可能獲得國王承認為赤燕國第一王女。於是,這個國家的王女將會持續處於失蹤狀態,使得王權得以更為增強。」
  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態度還是十分堅定,終於讓迪南以宛如嘆息般的語氣發言。
  『——原來如此,看來就到此為止了。這齣鬧劇繼續演下去也不是辦法。看來王女大人的膽識遠遠超乎在下的預料……沒錯,這次計劃的策劃者正是令堂,在下是她的協助者。』
  這時,我注意到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表情稍微繃緊了一點。雖然她自己揭露了那麼深刻的內情,但內心某處似乎還是懷有與之相悖的,期待能夠聽到否定答案的願望。不過,我們現在真的快要無路可逃了。接下來究竟要怎麼找出一條活路,全都只能依靠亞爾娜莉絲大人了。
  『言歸正傳吧。現在不是在演戲,是以敵人身分提出的質問。接受「保護王女」這個要求,對我等而言有何利益?您剛才已經坦承,自己的王歌之力尚不成氣候。』
  「利用我的力量的時機不是現在,而是將來。國王隨時都在擔心王權失勢,若是巴蘭都市群掌握大勢,肯定也會成為受到打壓的對象。國王遲早會與您反目,屆時我必定能夠派上用場。」
  『然而,雖然您這麼說,但王女大人似乎有意連我等當下的利益都加以阻撓。』
  亞爾娜莉絲大人就像是沒聽到貓的諷刺一樣,繼續往下寫。
  「正是因為如此,雙方才有可能進行交涉。寄往各都市的信件,使各地對於駐紮所的疑慮有所增強,您那方因而失去掌握市場的手段。由於現在能夠從中獲得的利益已經減少,使得您在這次的騷動中變得幾乎沒有收穫。另一方面,倘若您藏匿我,其實也不會有任何損失,反而還取得了一張王牌——王歌的力量,甚至可以說是王位繼承權本身。若是從合理角度來思考,答案應該已經很明白了吧。」
  迪南的言血僵住了。亞爾娜莉絲大人到此暫時停筆,等待回應。
  『……方便請教您一件事嗎?』
  「請說。」
  『在這個交涉中,王女大人本身能夠獲得什麼?沒有必要逃避追殺的生活?對國王發動反擊的機會?……坦白說,換成在下處於王女的立場,做出這樣的賭注,實在毫無合理之處。即使說不惜自身性命也不為過吧。的確,若是連投靠他國王族也有所顧忌的話,勢必需要捨棄過去養尊處優的生活。然而,就在下看來,您實在不像是會在意那些身外之物的人。如果願意忍受失蹤狀態,那麼又有何必要像這樣深入敵地?讓我等關於駐紮所的計劃受挫之後,大可繼續逃亡。該怎麼說呢……您的行動,似乎完全沒有將自身安危納入考量。至少就在下看來是如此。』
  亞爾娜莉絲大人手中的筆沒有動作。
  『既是如此,這個交涉便令人感到危險。締結契約時,只有懂得重視自身的人才是能夠信賴的對象,因為這種人不會撕毀契約。相反地,對不惜性命者而言,契約大概也不過是張廢紙。畢竟,不論是什麼樣的契約,追究到最後,用以擔保的都是自己的性命。』
  「您的意思是我會背叛?」
  『是的,在下不敢相信您,執意追求強大王權的國王,反倒比較值得信賴。此外,您帶來的那兩位又該如何是好?關於這點,您也尚未表明有何期望。』
  「身為護舞官的雲法,希望能使之擔任我的護衛。對於恩人伊爾娜,請您絕對不要危害她,此外還希望能讓她見識您所擁有的飛翼。」
  『哦,對於引領您進入敵營的主犯,竟然將之稱為恩人嗎。不過共度短短數日旅程,她似乎便已深得您心哪。您可曾想過,或許那傢伙也同樣是個說謊者?』
  對迪南這段話提出抗議的,正是伊爾娜本人。她氣憤地朝迪南發出怒吼。
  「開什麼玩笑!當初是你先騙我的吧!從剛才聽到現在,就是你害我也攪進了這場亂七八糟的陰謀裡頭!現在居然還想冤枉我?」
  雖然伊爾娜氣得像是快要從嘴裡噴出火來一樣,不過迪南不為所動,只是語氣中多了點不快。
  『別這樣大喊,會導致不純物混入言血……如此看來,王女大人十分信任伊爾娜的樣子。難不成您想要為了恩人而獻出自己的性命?』
  亞爾娜莉絲大人似乎無意回答,迪南改以瞧不起人的態度發言。
  『在下剛才已經說過,這種態度難以博取信任。在下想知道的是,屬於王女大人自身的願望。』
  即使如此,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手依然沒有動作。室內充滿令人感受到失望的言血,少年捧著大杯起身,像是想藉此表達交涉已經決裂。到這時,亞爾娜莉絲大人才飛快寫了幾個字,交給蘇唸出。
  「這是反抗。」
  『……反抗?』
  「我的命要由我自己來使用、由我決定如何使用。我不是母親的道具。」
  她注視著裝有迪南的大杯,表情繃得非常緊,就連我也幾乎要為她強烈無比的眼神感到戰慄。對方似乎也沒有預料到她會突然如此咄咄逼人,言血中的緊張感放鬆許多。
  在這之後,不知經歷了多長的沉默,迪南才緩緩發出低沉的笑聲。
  『有趣。』
  迪南低聲這麼說完,讓少年將大杯放回原位後,命令對方離開房間。
  『請讓在下向您展示《金翼》吧。』
  「我可以認為這代表交涉成立嗎?」
  『是的。』
  聽到這個回應,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肩膀微微抖動。室內原本讓人喘不過氣的壓力頓時散去,她也恢復成原本的柔和表情。我們的視線在無意間相觸,她的臉上一瞬間閃現笑容。然而,她的眼神之中卻帶著幾分陰影,神色中隱約透露出疲勞。看來,剛才固然有些話是她事先準備好的,但也有一些是原本沒有打算要說出口的吧。她那似有若無的微笑,看來像是口中還留有什麼苦澀味道的樣子。
  
  □ □ □
  
  之後,我們等了相當長的時間。雖然伊爾娜早已迫不及待,但我們還是只能繼續忍耐。迪南像是變回普通的液體般安分,也不曾再試著接觸我的言血。就這樣,當會見室的門終於再度開啟的瞬間,伊爾娜飛快轉頭看向該處。然而,出現在門口的身影並不是那個少年。來者十分高大,背脊像是有根粗大鐵條貫穿似地挺得筆直,舉手投足都虎虎生風,下巴有著沒有修整的雜亂鬍鬚。
  「哎呀,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那個男人,笑著對迪南這麼說。
  「——師父。」
  師父看向忍不住脫口喊了他一聲的我。亞爾娜莉絲大人也對這次意外的重逢感到愕然,手沒有任何動作,就只是注視著他。對於臉上掛著自傲笑容的師父,我開口提出問題。
  「您平安無事嗎?」
  「我怎麼可能被人幹掉,你以為我是誰啊?」
  「不、可是……」
  我在卡曾遭遇的那個男人又是怎麼回事?泰羅跟青刀,難道不是他殺掉師父後搶到手的嗎?但是,師父現在確實好端端的站在我眼前。襲擊代理行政長官的人是師父嗎?不不不,這種行為有什麼意義?果然還是該認為那個外套男與師父是兩個人吧、不對、可是……
  在我的思考還處於混亂之中時,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繼師父之後出現。轉眼間,一個小隊的兵力就闖進了會客室內,而且,不知為何,士兵們還採取了包圍我們的態勢。到了這時,亞爾娜莉絲大人才總算拿起筆,但表情明顯看得出內心有所動搖。蘇再次代為唸出發言。
  「這是怎麼回事?赫達斯為什麼會在這裡?」
  「……亞爾娜,答案很簡單。」
  奇妙的是,開口回答的人是伊爾娜。她對師父投以因為憤怒與絕望而變得陰沉的眼神。
  「我們都被騙了。因為,這傢伙就是王宮的內奸。」
  「但是,赫達斯應該和我們一起受到了襲擊才是。」
  「我可是記得很清楚,這傢伙的聲音,和之前參加襲擊亞爾娜行動的某個男人一樣。」
  怎麼可能——我的視線轉向師父,看到他對伊爾娜微微一笑。之後,師父做了個手勢,士兵們隨即拔刀上前。我也立即拔刀,雖說總算還能護住亞爾娜莉絲大人,但伊爾娜卻很快就被敵人抓住,雙手遭到反綁。雖然蘇發出一小聲驚叫,不過她還是注意到了王女急忙寫下的一段話,以宛如發自本身意志的怒吼,對迪南提出質問。

  「你打算毀約嗎!」
  在這個瞬間,室內再度充滿迪南的言血,可恨的笑聲響徹房間。
  『您的表情似乎頗為不服,枉費在下特地奉陪演出這場鬧劇。哎、好歹打發了不少等待赫達斯到來的時間。不過,沒想到您還真的相信了!』
  「你從一開始就沒有考慮過要幫助我,是吧。」
  『十分遺憾,我等並沒有王女大人所想的那麼天真。幾位自光臨馬吉斯•巴蘭之後的所有行動,全都在我等掌握之中。遣往銀環同盟的蜻蜓也已全數回收。』
  我感到一股不安,側眼看向亞爾娜莉絲大人,發現她的表情也已經完全失去了血色。
  「赫達斯,你也同樣從一開始就有意欺騙我們嗎?」
  對於這個問題,師父摸了摸下巴,笑著說出「是的,正是如此」。我握刀的手不禁為之一震。雖然我努力想要將注意力轉向士兵們,但是,師父的笑聲還是十分刺耳。在王宮共進晚餐的那個夜晚,現在已經變成了遙遠的幻影。獲得尊敬的護舞官認同,我自己也希望能夠為王女盡心盡力的那個夜晚,原來全都只是在師父的掌心上任他擺布而已嗎?
  「多虧迪南閣下努力爭取到了許多時間,總算是趕上了。我也還有一個得要完成的工作哪——喂、雲法,把青刀交出來。」
  看來師父就是為了回收屬於鳥獻的青刀而追到這裡來的吧。雖然士兵正步步進逼,但我也不打算輕易認輸。只要自己還沒有放開刀就依然有勝算。我能感覺到,亞爾娜莉絲大人也正拚命寫著想要表達的話。
  「住手,我擁有王歌之力,要奪走諸位的生命易如反掌。」
  聽到這句話,貓深深嘆了一口氣,毫不隱藏話語中的嘲笑之色。
  『愚鈍的王女大人,在下不是已經說過了嗎!締結契約時,只能相信懂得重視自己的人。遺憾的是,在下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巴蘭都市群的繁榮、貓種族的繁榮就是一切!更何況,對我等已經捨棄軀體的種族而言,根本沒有所謂個人的生死!王女大人似乎有所誤解,所謂的合理性,並非只限於追求自身利益。貓的合理性是以種族整體為對象,在下不過是其中無關緊要的一小部份!』
  「但是,相信其他人未必也這麼想,我很容易就——」
  「關於這點,您同樣有所誤解哪,亞爾娜莉絲大人。」
  師父在蘇代讀到一半時開口搶白。
  「我們的性命早已全都獻給國王。只要國王有旨,相信所有國民都會變成您的敵人。即使殺掉我們也無法解決任何問題。還有,您應當仔細審視自身現況。受到威脅的是您,不是我們。您沒有看到恩人現在的模樣嗎?」
  一把匕首正抵在被壓制在地的伊爾娜後頸上。這是貨真價實的脅迫。
  『王女大人,帶著自己的弱點前來進行交涉,簡直是滑稽至極的行為。您似乎相當欣賞這名女孩,看到她受苦,內心想必十分難受吧。』
  宛如在回應迪南這番話一樣,師父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他走到手被綁住,無法動彈的伊爾娜身邊,邊輕輕搖晃瓶子邊開口這麼說。
  「如果是雲法你的話,所謂言血的痛楚是怎麼回事,應該很有經驗吧。痛楚、苦悶、絕望,像是隨著高熱逐漸毀去神經的那種感覺。對了,你猜這個瓶子裡裝的是什麼?」
  那個瓶子比亞爾娜莉絲大人的香藥瓶還要小一些,裡面裝有某種紅黑色的液體。
  「這就是所謂的自白劑,是用遭受拷問至死者之血所提煉而成的東西。可以說是由痛苦濃縮而成的言血。非常適合用來進行拷問。」
  師父打開瓶子,伊爾娜已經連反抗的話都說不出口,只能將頭轉向一旁,用力緊閉著嘴。
  「只要滴上一滴,就算是強壯的大漢也不用多久就會投降。它的效果,實際讓你見識會比較快——」
  「請住手!」
  我的喊叫讓師父的動作出現一瞬間停頓。然而,他馬上就又強行托起伊爾娜的頭,將手指塞進她的嘴裡,蠻橫地拉出舌頭。眼看瓶子越來越傾斜,伊爾娜不停顫抖。我再也無法繼續忍受,終於放掉了青刀。
  「我願意交出刀!求你不要這麼做!」
  我也抽出腰上的刀鞘,將之放到地上。赫達斯再次停手,臉上露出像是在讚許徒弟行為的微笑。他讓士兵撿起青刀,對我發出「離王女遠一點」的命令。除了服從之外,現在也別無選擇了。我一離開亞爾娜莉絲大人身旁,士兵隨即持刀抵上,接著開始綁住我的手。即使如此,亞爾娜莉絲大人依然拚命地在寫些什麼,讓蘇代她發言。
  「應該已經滿意了吧。我願意交出自己的性命,請不要傷害那兩個人。」
  但是,會見室中響起迪南的笑聲。他大笑一陣之後才再度讓言血開始震動。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王女大人。這裡不是還有一件您尚未提出推論的事嗎?一切事物皆有其理由,關於「伊爾娜為何會在這裡」的問題,您也必須仔細思考答案!哎呀,不過,在此就不麻煩您特地動筆了。畢竟我等也不好浪費太多時間,就簡單扼要地將解答告訴您吧。』
  說到這裡,迪南裝模作樣停頓了一下,然後才繼續發言。
  『首先,之所以將伊爾娜拉進這個陰謀,為的就是要殺掉她。當然,至今為止,她的確是個非常有幫助的情報販子,然而,今後由於可以依靠駐紮所,所以就不再需要她了。何況,倘若她投向銀環同盟,甚至有可能對我等的生意造成妨礙,因此更是非殺不可。那麼,為何要採取如此拐彎抹角的方法?這則是為了《金翼》。』
  聽到這個出乎意料的字眼,伊爾娜的眼神也為之一變。迪南為什麼會在這時提到它?
  『就當成是送伊爾娜妳上路的禮物,讓妳看看《金翼》吧。』
  迪南說完這句話的下一瞬間,室內突然響起高亢的慘叫聲。發出叫聲的是蘇。原本停在亞爾娜莉絲大人肩上的她,突然開始痛苦抖動,接著振翅飛起,猛力撞上天花板又摔落地面後,依然不停翻來覆去。經過一小段時間後,她就變得再也沒有任何反應了。
  「喂!蘇!妳怎麼了!」
  我本能地脫口大喊,同時感受到一股奇妙的力量,覺得像是有什麼東西綁住我的身體,讓我無法自由行動。不、這是言血的錯覺。迪南的強烈言血,正試圖吞沒我的言血。但是,這股壓力又忽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迪南的聲音。
  『在下剛才就是這麼做的。現在,在下能夠隨心所欲操控這隻赤燕。』
  蘇突然起身,靜靜地飛落在裝著迪南的大杯旁。亞爾娜莉絲大人此刻已經失去聲音,即使想要出聲批判也無能為力。她緊緊握起拳頭,瞪著迪南的大杯。
  『相信聰明的王女大人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吧。所謂的《金翼》,其實並不是飛翼。梅托拉吉戈德交付給徒弟的事物是,兩把刀與控制蟲的技術。現在聚集於馬吉斯•巴蘭的諸多養蟲者,其始祖正是梅托拉吉戈德的徒弟。然而,人類操控蟲的技術還是無法與鳥的叫聲相提並論。較為細腻的指示、能夠傳達到遠方的聲音等等,依然是才能特別出色的鳥之專利。這樣的鳥,在過去就叫做《金翼》。雖說在下早已耳聞赤燕一族中有《金翼》誕生的消息,但牠不巧獲選為王鳥,只能望之興嘆。正當在下苦無良策,不知該如何才能取得牠的時候,接獲了來自國王的邀約。』
  也就是說,其實迪南也一直想取得《金翼》囉?伊爾娜以充滿怨恨的語氣開口。
  「……你利用我,讓我把蘇帶到你的面前,就是這麼回事吧。」
  『正是如此。哎、其實在下原本並未懷有多少期待。倘若發生王女死亡,《金翼》也已不知去向之類惡劣狀況,相信在下早已取妳性命。不過,事件發展到最後,妳卻為我等帶來了最理想的結果。妳不但成功籠絡王女一行,將之引到馬吉斯•巴蘭,甚至還帶來了伴手禮。在下其實相當感謝妳哪,伊爾娜•帕西塔魯。所以,在此就放過妳那依然充滿活力的肉體,單純讓心靈斷氣就好。』
  對於迪南的宣告,師父點了點頭。伊爾娜的頭再次遭到固定,舌頭又被強行拉出。此刻在她臉上只能找到「放棄」兩個字。已經無力抵抗的她,像是在求救般的視線,有一瞬間映入我的眼簾。我覺得,她似乎在向我道歉。我的行動受制,思考也已經停止,只能繼續注視著她……住手。拜託不要這麼做。算我求你,求求你住手。
  但是,上天沒有聽取我的願望。小瓶裡的所有血液,全都注入了伊爾娜口中。
  
  「————————」
  
  伊爾娜發出尖叫。她先是全身劇烈顫抖,接著瘋狂亂動。雖然伊爾娜的動作激烈到士兵們也不得不放開她的地步,但她卻開始以頭撞擊地板、伸手亂抓,痛苦掙扎。看到這樣的光景後,亞爾娜莉絲大人轉開了頭。雖然她眼中不停流下淚水,但還是拚命摀住嘴,忍著不要發出聲音。這副景象實在惡劣到極點。雖然我知道自己的言血正在逐漸變得混濁,但就是無法移開視線。
  過於突如其來的絕境,以及自己完全無計可施的無力感,持續切割著我的言血。這就是我們的下場嗎?三人、一隻鳥與一頭狗,一同經歷的旅程,結局就是這樣嗎?——我如此質問自己。我不想承認,雖然不想承認,但自己還能做什麼?現在已經沒有交涉的餘地,情勢也徹底處於對方掌握之中,我到底又能做些什麼?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門突然開啟,一名士兵衝進室內。
  「——長官!敵人來襲!請您快逃!」
  室內氣氛頓時為戰慄所劃破,師父迅速靠近亞爾娜莉絲大人,一記手刀劈中她的後頸。師父扛起昏迷的亞爾娜莉絲大人,準備離開會見室。但是,一頭狗出現在門口。
  那是貝奧爾。
  貝奧爾朝著企圖奪走自己主人的對象張嘴威嚇,師父隨即拔刀,退開了一段距離。我看到那把刀的時候,覺得有點不對勁——師父拔出的不是青刀。
  先前被劇變沖走的疑問再度復甦。那個敵人……那個手持青刀,身穿外套的敵人,到底是什麼人?對了,還有一個沒解開的謎題。發生於馬吉斯•巴蘭的襲擊行動,是誰下的手?現在已經確定不可能是迪南的把戲,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除了我們和迪南之外,還有其他人採取了行動?
  跟在貝奧爾之後闖入會見室的是一頭黑毛種的軍犬。那是泰羅。騎在泰羅背上的,正是我在卡曾遇上的那個敵人。
  抱著迪南之杯的少年已經從另外一扇門逃走,士兵們早已被兩頭大狗嚇得不敢動彈。師父依然用刀指著貝奧爾,一點一點後退。騎著泰羅的男子,朝貝奧爾發出「喂!現在先放棄吧!」的喊聲。貝奧爾對師父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接著就來到我身旁蹲了下來。外套男對我大喊。
  「騎上貝奧爾!」
  現在的狀況到底具有什麼含意,我完全無法理解。然而,眼前也沒有能夠思考的餘裕,我非得仰仗這個援軍不可。我抱起無人理會,依然倒在地上的伊爾娜,坐上貝奧爾之後,男子隨即扔給我一件和他自己現在所穿的十分類似,相當寬鬆的外套。
  「用它藏好自己,我們要躲進市區囉。」
  泰羅奮力向前衝,貝奧爾也隨後跟上,用全速衝了出去。即將離開會見室時,視野一角瞥見依然昏迷不醒的亞爾娜莉絲大人——可惡,我實在太不像話了。感覺心臟像是快要爆開一樣。但是,我現在實在沒辦法連她一起救走。
  來到走廊,我看到地上已經躺著多具士兵的屍體,或許是貝奧爾在趕來途中殺掉的吧。泰羅跑下樓梯,準備經由大廳衝出大聖堂。入口處另有一群騎著狗,以外套遮掩容貌與體型的人,正在和士兵們戰鬥。
  「撤退囉!」
  外套男一聲令下,那群騎著狗的人隨即收手,我們就這樣衝進了夜晚的市區。
  「原訂作戰沒有變更,在預定地點會合吧。」
  一聽到這句話,我們這群人就分成五組,陸續消失於市區各處。貝奧爾緊跟在泰羅後方,選擇非常錯綜複雜的路線,穿越許多條極為冷清的街道。在這段期間內,伊爾娜的表情始終非常痛苦,臉上不停流下大顆汗水,重複著「殺了我、殺了我吧」的囈語。不僅如此,她的聲音還越來越小,我可以明顯感覺到,她正逐漸衰弱。
  我開始懷有強烈焦躁感的時候,泰羅才終於在無人的小巷中停下腳步。我們讓兩頭狗在巷子裡待命,踏入比較大的街道——原來已經抵達了酒家林立的第八街區。我們進入附近的旅館,來到只有一扇小窗的小房間,讓伊爾娜在床上躺好。她的臉色已經變得十分蒼白,從咬緊的嘴唇處滲出令人望之生畏的鮮血。
  我一碰到伊爾娜的肩膀,她馬上又開始劇烈掙扎。
  「不要!不要!住手!住手啊!」
  拷問的記憶與感覺……現在折磨著她的是言血造成的錯覺。如果痛楚是來自於身體所受的傷,那就還有辦法治療,但是,由於造成疼痛的幻覺從一開始就沒有實體,所以也同樣無法將之消除。
  伊爾娜的精神,每一秒都面臨更加嚴重的侵蝕。雖然明知如此,我卻甚麼都做不到。我之前沒能救出亞爾娜莉絲大人和蘇,難道現在連伊爾娜也救不了嗎?這時,伊爾娜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可能是無意識下的求救訊號吧。她的指甲深深刺進我的手,造成流血。然後,她的言血滲入我的右手,讓我感到一陣劇痛。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對了,就是言血。她正受到言血折磨。換句話說,她既沒有失去手腳,也不是內臟受創,就只是受到「痛苦」的感覺持續侵襲而已。
  如果是這樣,或許我救得了她?不是也有唯獨我才能做得到的事嗎?
  調伏——就像之前控制狗的感情時那樣,用我的言血來控制伊爾娜的言血。雖然不確定究竟做不做得到,但要是現在不試試看的話,伊爾娜的心靈就會完全毀壞了吧。
  我割破衣角,將之捻成細繩,把自己和伊爾娜的手緊緊綁在一起。這樣綁好之後,不論伊爾娜再怎麼掙扎,我們的手都不會分開。現在說什麼都絕對不能放手。
  「……你打算做什麼?」
  外套男開口詢問,但是,我沒有時間好好回答這個問題。
  「進行調伏,我要設法救她。」
  我說完這句話就將全身的言血連接起來,並且運用蛇之力在瞬間將之增強,一口氣注入伊爾娜——……
  
  □ □ □
  
  就像摔落劇毒湖泊之中一樣,強烈的痛苦扎進全身。死於拷問者的痛苦,在自己的身體上重現。一瞬間就足以毀滅神經的苦痛,宛如怒濤般排山倒海而來。
  痛楚,手臂從中裂開的痛。痛楚,腳被壓爛的痛。痛楚,長針刺穿肺部的痛。痛楚,眼球受到切割的痛。痛楚、痛楚、痛楚、痛楚、痛楚、痛楚、痛楚、痛楚。
  但是,在黑水之中,不時還是會傳來某個聲響。既不溫柔也不溫暖,讓人感到和劇毒相似的痛楚,充滿執著的話語。我拚命伸出手。手遭到斧頭斬斷,於是我改為伸長腳。腳被燒爛之後換成頭,頭被砍掉的話就用全身擠過去,還是不行的話,至少要把心臟送過去。我一點一點接近伊爾娜的中心、伊爾娜的核心。
  ……爸爸?
  突然接觸到這個字眼。太多的感情、太多的記憶,彼此糾結在一起,變成了我無法輕易解讀的某種事物。但是,我還是慢慢找出了端倪。單片眼鏡、熱情之人、翼人傳說。這些言詞形成裂縫,讓我得以更加接近中心。我開始逐漸了解伊爾娜對她父親懷有的奇妙感情。為追求飛翼而不顧一切,導致家庭崩壞的父親。但是,這些都是在伊爾娜出生後才開始的。眼看女兒因為耳朵而受到市鎮居民迫害,為了讓周遭人物刮目相看,父親開始對翼人傳說產生狂熱,變得越來越不瞻前顧後。她確實憎恨父親,但更加痛恨自己。飛翼與貓耳都讓她厭惡,但也無法擺脫它們,因而備受煎熬。在這裡也有感情,存在著會讓心靈感到痛苦的感情。不是只有拷問的痛楚而已,從很久以前開始,伊爾娜就一直處於苦痛的言血之中。
  然而,言血本就會為人帶來痛楚,感情也是如此。我每次接觸到他人的言血、他人的感情,總是被砍得遍體鱗傷、遭到壓潰,備受它們所苦。所以,我學會了如何不去在意、不去思考它們的方法。在不知不覺間,我也隨之忘記了如何好好表達出來的方法。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逃離言血、無法忽視感情。雖然總是受到它們所苦,但還是無法將之割捨。沒錯,或許我們只能選擇放棄,只能放棄抵抗而咬牙承受吧。不管是拷問的感覺,或者是對於父親的感情,伊爾娜也都只能盡力忍受。我比誰都更了解言血的痛苦,而且也比誰都更清楚,這種痛苦永遠沒有盡頭。我能夠做到的,就只有陪著她一起承受而已。
  ……這下子,我多半又會變得更加無法辨別自己了吧。像這樣言血相交、與他人相繫,都會讓我逐漸忘記自己。不過,我還有著自己的核心,還擁有和亞爾娜莉絲大人的約定。
  沒問題的,如果是為了伊爾娜,我願意將自我稍微分給妳一些——……
  
  □ □ □
  
  我睁開眼睛,馬上驚醒了過來。
  回過神來才發現,我似乎也在床上睡著了的樣子。不僅如此,整個人還像是被水淋到一樣,身上衣物早已被汗水濕透。在我試著起身時,雖然全身上下都傳來像是有釘子刺入的痛楚,不過並沒有任何外傷,可能是為伊爾娜調伏時流過來的言血,有一些還留在我這邊吧。我嘗試將言血連繫起來,但就像遭到抗拒一樣,力量始終無法凝聚。
  伊爾娜就睡在我身邊,她的右手依然和我綁在一起,不過表情已經恢復安穩了。看來調伏相當成功的樣子。
  隔著一道門,傳來隔壁房間的說話聲。為了避免把伊爾娜弄醒,我輕輕解開細繩後要離開時,手卻突然被她抓住。她該不會還沒脫離痛苦的言血吧——我一度為此感到不安,不過她這時已經清醒,一語不發地盯著我。
  「……妳還好吧?」
  伊爾娜慢慢坐起來,但始終沒有要放開手的樣子。我在她身旁坐下之後,她才微微低下頭這麼說。
  「感覺糟透了。總覺得自己像是明明已經被殺死了不知道多少次,可是卻還活著。」
  「可是,妳應該已經沒有之前那麼難受了吧?雖然說,或許多少還留有一些言血的殘渣……」
  「嗯,覺得好像有一大團熱氣慢慢脫離身體,就像是把累積在胸口的毒都吐了出來,全身都被洗得乾乾淨淨一樣。」
  「那真是太好了。」
  「救了我一命的人是你吧。」
  「哎,調伏本來就是我的拿手好戲嘛。」
  「毒血脫離我的時候,你的言血流了進來,讓我稍微看到了你的記憶。」
  「……拜託妳忘了吧。」
  「你心裡一直都只有亞爾娜呢。」
  伊爾娜微微一笑,抬頭看向我,接著以像是取笑的語氣開口。
  「你是從孤兒院進入士官學校,然後在書庫遇見亞爾娜的吧。你總是懷著想和亞爾娜見面的期待,就這樣活到了現在。那孩子還真是幸福哪。」
  ……記得這麼清楚的話,應該已經不只是「稍微」了吧。
  「你看到了我的記憶嗎?」
  「稍微啦。」
  伊爾娜露出像是感到困擾的笑容,再次低下了頭。之後,她主動開口談起自己的過去。
  「我之前沒說過,其實我父親長有貓的尾巴。一般來說,男性應該是耳朵才對。所以,街坊鄰居以前就經常取笑他。然後,身為女兒的我又是這樣。一家人都被當成怪人,實在是很差勁的巧合哪。」
  難怪伊爾娜會受到強烈迫害,原來她家連續兩代都抽到了下下籤啊。
  「我父親是個傻瓜,所以才會為了想讓別人另眼相看而全心鑽研翼人傳說。我想,父親他應該是非常認真的吧。只不過,他最後還是受到別人『有飛翼要賣』的話語欺騙,欠下許多債務之後死掉了就是。」
  「……所以妳才希望能夠取得飛翼嗎?代替父親完成夢想?」
  「或許吧?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我還是覺得父親他很笨,自己起初也認為翼人傳說只是講給小孩聽的故事。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有了『或許真有這麼回事』的想法。如果真有為了人類而存在的飛翼,能夠在空中翱翔的話,說不定眼界就會有所不同。說不定我會變得敬愛父親,甚至有可能開始喜歡自己。」
  我握在掌中的那隻手,似乎稍稍繃緊了一些。她以看似帶著幾絲寂寞的表情轉向我,展現出坦率到讓人不太敢面對的眼神。
  「對不起,因為我的任性,害你們陷入這麼惡劣的狀況。」
  「……沒人認為是伊爾娜妳的錯吧。」
  「不、如果只有你跟亞爾娜的話,或許還能逃得掉。早點跟我告別就好了。要是我沒有受到『可以看到飛翼』這種話蒙騙,現在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
  「可是呢,我啊,跟你們在一起的時間……雖然真的就只有短短幾天而已,但是過得非常快樂。我還是頭一次知道,即使只是一些小事,其實也充滿樂趣,知道原來自己也是能夠從這些事情中感受到樂趣的人,讓我覺得很高興。就算找不到飛翼也沒關係,我就只是覺得,如果能再待在你們身邊一陣子,應該還會發現更多快樂的事吧……本來以為會是這樣的……可是現在卻……」
  伊爾娜的眼中流下淚水。
  「對不起……都是我害的,真的很對不起……」
  她的淚水流個不停,雖然她試著用單手抹掉眼淚,但未能全部拭去的淚滴還是陸續滴落在床鋪上。
  「不是伊爾娜妳的錯。」
  就是這樣,既不是伊爾娜的錯,也不該歸咎於任何人。
  「我自己也希望能夠和伊爾娜妳再繼續旅行久一點,亞爾娜莉絲大人跟蘇,肯定也是這麼想的吧。雖然是這樣,但我們畢竟還是有自己該做的事。我們就只是想要回歸自己被賦予的角色,可惜沒能順利成功,就只是這樣而已。大家都沒有錯。」
  伊爾娜的手在顫抖。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她當然也有脆弱的一面。更不如說,因為她到現在都獨自忍受自己的處境,所以變得比別人更擅長隱藏內心的脆弱部份。我想,或許這才是真正的伊爾娜吧。能夠幫助這樣的一名少女,讓我覺得很高興。即使圍繞在我們身邊的危機依然沒有任何一項獲得解決,但是,此時此刻——至少到伊爾娜不再流淚為止——就先讓自己為成功守住她的心而感到欣喜吧。
  
  □ □ □
  
  等到伊爾娜冷靜下來之後,我們前往隔壁房間。室內除了五名相當健壯,看起來應該都是軍隊出身的人物之外,位於中央的另一名男性更是讓我無法移開視線,受到強烈震撼。
  「……師父!」
  我不由得想要拔刀,但現在是赤手空拳的狀態。就在我急忙將伊爾娜拉到自己身後時,耳熟的豪邁笑聲在房間裡響起。那人一邊隨手摸著雜亂的鬅子,一邊開口說話。
  「喂喂、我可是正牌的喔。」
  「啊?」
  「你不妨問問自己身後的朋友,她流著貓的血吧?我的聲音聽起來怎麼樣?」
  我回頭,看到伊爾娜露出吃驚的表情。
  「他的聲音,跟之前在傭兵群裡的那個男人……或者應該說,跟出現在貓那裡的男人不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眼前的人的確是師父,但是,在大聖堂逼伊爾娜喝下言血的人,應該也是師父沒錯。而且,為什麼這個人知道伊爾娜是貓血種?
  「我已經從代理行政長官那知道大概的狀況了。哎、我逼他說出一切,或許是比較正確的說法吧。」
  「……也就是說,先前襲擊大聖堂的是師父你們囉。」
  師父只是聳了聳肩,像是在說「當然是囉」。但是,這樣的話,我就還得再問個問題。
  「既然如此,那之前在卡曾襲擊我的人是……」
  「也是我,那時不就沒對你下殺手嗎?一方面也是為了讓你產生危機意識——」
  「這什麼話!那個傷差點害死亞爾娜莉絲大人啊!我是說真的!」
  「……別那麼生氣。說起來,責任還是在弱到讓她必須動用王歌的你身上吧。」
  不不不,這是兩碼事吧。要是那時師父好好說明的話,我們根本沒必要交手。
  「老實說,襲擊駐紮所的時候,我自己也同樣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你們在卡曾的事已經讓我十分意外,我也無法判斷你們是不是自己人。因為在森林遭受襲擊的關係,我也變得相當多疑。在那之後,我向鍛冶場的包登他們探聽消息,這才大致掌握狀況。」
  「那麼,師父你怎麼會知道我們在馬吉斯•巴蘭?」
  「不、來到這裡只是偶然。因為卡曾的地官長提到了貓,所以我就過來看看而已。遺憾的是迪南那時不在,所以我就綁架了代理行政長官,逼他說出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樣的話,另外一個師父到底該怎麼解釋?伊爾娜提出的保證是,那人和眼前的師父是不同人物,並不是關於「哪一個是正牌貨」的保證。
  「不要讓我重複先前說過的話,我就是正牌的赫達斯。你在大聖堂看到的赫達斯是我大哥。」
  「大、大哥?」
  「他叫加洛卡•夏古拉姆。哎、說來話長,你們先坐下吧。」
  受到對方敦促,我和伊爾娜一起在附近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這人雙腿豪邁張開的坐姿,確實相當像是師父。或許是看穿我依然懷有難以抹滅的疑心,對方微微苦笑,從腰帶上抽出了刀。
  「看這把青刀,現在你總沒得懷疑了吧。還有,你不是看過我騎著泰羅的樣子了嗎?要是誰敢在沒有獲得我許可的情況下試圖騎到牠背上,泰羅都會毫不猶豫咬死對方。就算那人是我大哥也不例外。」
  「……不過,就算是這樣,我還是很難相信對方是師父的兄弟。」
  「你這麼說,我也很難回答啊。其實我們是雙胞胎。還有,你應該也聽說過,在下士官之間是怎麼叫我的吧。像是滔天啦、行蹤比燕子還飄忽之類的。」
  我的確聽說過「滔天鬍大叔」這個稱呼。年輕士官當然也都知道。
  「難不成,到現在為止,你們都是兩個人分擔工作的嗎?」
  「你的腦筋難得動得這麼快。沒錯,通常是我在王宮,大哥在外地奔忙。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有國王,所以,護舞官赫達斯就成了能夠一人扛起兩人份工作的優秀人物。」
  歷代屈指可數的有能護舞官……當然,就算只有一個人,肯定也非常厲害吧。我自然不可能懷疑師父的能力,但是,如果說師父其實有兩個,那就更說得通了。
  「可是,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種狀況?師父你應該是站在亞爾娜莉絲大人這邊的吧?」
  「你還在懷疑啊。我不否認之前差點殺掉你,可是這次也把你救出來啦。我們都是亞爾娜莉絲大人的夥伴。總之,你可以先說說你們這段時間發生了些什麼事嗎?」
  我看向伊爾娜,她也點頭表示同意。我不時依靠伊爾娜的記憶力,終於講完了從襲擊到今天為止的簡單經過,以及亞爾娜莉絲大人和迪南的談話重點。
  在我說話的時候,師父就只是偶爾摸摸鬍子而已,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等到我大致說完,師父才像是十分痛心似地皺起眉頭,輕輕嘆了一口氣。
  「居然用這麼狠的手段對付年輕人……哎、就像迪南本人也已經承認的一樣,基本上就是以國王為首,目的是要壓制銀環同盟,同時讓王權更為安定的計劃吧。不過,如果能讓我再追加一項的話,應該還要加上大哥的動機。他想趁機暗殺我。」
  「為了殺掉師父你嗎?怎麼會?」
  「因為,形式上的護舞官是我啊。在記錄上,加洛卡•夏古拉姆早在十七歲時就已經死亡,他大概是想要跟我交換位置了吧。」
  「到現在為止,你們兩位都保持合作關係吧?為什麼選中這個時候?」
  「因為是個好機會啊。」
  「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迎燕儀式,成為適當的時機?」
  「畢竟我們也和迎燕儀式相當有緣哪。在離開王宮之前,我不是稍微跟你提過嗎?能夠參加迎燕儀式的,只限當年成人的王族與前代護舞官,以及新的護舞官。另外還有國王她曾經強烈抗議的事。」
  「……這個嘛,之前的確聽過。」
  「我們兄弟和國王是童年玩伴,感情相當好。而且,更難得的是,我們兩兄弟都是見習護舞官。所以,國王一直希望我們兩兄弟都能成為護舞官。然而,迎燕之儀的傳統不能通融。在前代護舞官的勸說之下,我們同樣遵循歷史,透過兩人決鬥的方式決定誰擔任護舞官。」
  「也就是說,當時獲勝的人是師父你囉。」
  「我可沒殺掉他喔。不、就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還是算殺掉他了吧。因為,從此以後,大哥就在戶籍上變成死亡者,我們兩人開始一同擔任護舞官。」
  「加洛卡對這件事懷有怨恨?」
  「不、應該是國王吧。國王她和大哥兩情相悅,我一直都是他們之間的障礙。」
  師父說這些話時的語氣十分平淡,不過我還是沒那麼容易就能接受。
  「根據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說法,國王是個一切以王權為優先的人物。」
  「……或許是吧。的確,關於王女,國王她多半沒有愛情,因為那是她在周遭壓力下,與絲毫不感興趣的他國男性王族所生的女兒。國王全心投入國政,我照顧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時間都還比她多得多。但是,就算是這樣的國王,其實也不是完全不愛任何人的。大哥和國王,從以前開始就是相愛的一對,所以,他們也會想要獨占彼此。」
  「獨占」這個詞,讓我有一瞬間覺得內心發涼。我感覺到,在包登的鍛冶場中浮現過的感情,此刻正在內心深處起伏。亞爾娜莉絲大人以我不知道的語言和其他人交談的光景,在我心中留下了塊壘。那是一種「希望能夠理解王女的人只有自己就好」,充滿嫉妒的感情。如果加洛卡也懷有和我相同的感受——
  「因為大哥經常到各地出任務,所以和巴蘭都市群也有相當密切的連繫。多半是各方面的利害關係剛好一致,所以國王才會決定實行這個計劃的吧。不論是亞爾娜莉絲大人、雲法,或者是伊爾娜小姐妳,真的都只能說是運氣不好。你們都沒犯什麼錯。」
  師父一停止說話,房間內馬上就變得非常安靜。站在一旁靜聽的幾個人也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低頭不語。師父將青刀插回腰間,輕輕拍了一下桌子,再次開口。
  「好,回憶就說到這裡。我們現在必須思考的問題是,接下來要怎麼辦。還有,忘記向你們介紹了,身邊這些人是我的同僚。他們都跟雲法你一樣,從小開始就為成為護舞官而持續接受訓練,所以不必懷疑他們的實力。這些人是少數我來得及在遭到加洛卡欺騙前取得連絡的同志。」
  我看得出來,不論男女,姿勢都十分端正,言血也接得相當流暢。既然能夠獲得師父認同,想必刀術造詣也在我之上吧。
  「我們現在的處境,即使說是風中殘燭也不為過。我們這邊是八個人加七頭狗。相對地,駐紮在馬吉斯•巴蘭的兵力達到三千人。正面交戰的話絕對沒有勝算。」
  ……三千人啊,聽到實際的數字後,有種強烈的絕望感。
  「不過,我們也沒必要認真對抗他們。總之,我們的目的就是救回亞爾娜莉絲大人,只要能達成這個目標就好。即使現在還不可能與國王對抗,但至少能夠保留選擇的餘地。」
  「不知道亞爾娜莉絲大人現在是不是還平安無事。」
  「貓也不是傻瓜,應該不至於輕易殺掉王族吧。考慮到還有知道事情真相的人活著,那些傢伙應該會把王女留在手邊當成人質。而且,派去偵察的也差不多該回來了才是……」
  師父說到這裡,隨即有個東西像是早就在等待這個時機似地飛了進來。一隻比蘇還要小一號的灰鳥,降落在桌子上。牠是我也曾經看過許多次的,擔任密探的灰雀。灰雀迅速環視我們,然後以冷靜穩重的聲音開口。
  「亞爾娜莉絲大人被囚禁在大聖堂四樓最裡面的房間。房間內外各有五名士兵,另外還有加洛卡。王鳥被關在籠子裡,處於昏迷狀態。大聖堂門前有大約三十名的士兵,街上的斥候、士兵,也都在全力尋找我們的下落。」
  師父發出像是感到困擾的低喃,頭歪向一邊,表情十分嚴肅。
  「這可就麻煩了。我本來還期待他們會把王女移送到駐紮所,人在大聖堂的話,該怎麼進攻呢……我知道城門那邊當然也會增強兵力駐守,不過,門還開著嗎?」
  「不,大門已經關上了。現在只能從狹小的通行門進出。」
  師父的同伴們,表情也都變得相當僵硬。說起來,他們應該都是應師父招集而來到這裡的外地人,就算想要制定計劃,擁有的情報大概也不夠吧。這時,其中一名女性打破了沉默。
  「在深夜襲擊的話,應該就沒有問題了吧。耀天祭的最後一晚,養蟲者們都會聚集到大聖堂周圍演奏薩利揚,對吧?照往例,貓也會到場,直到薩利揚演奏結束為止,相信這樣應該會分散掉部份警備兵力。我們也能以人群做為掩護。」
  但是,師父沒有馬上做出回應。他一邊摸著鬍子,一邊低聲自言自語。
  「不過,要是爬上牆的話就會遭到懷疑,而且,對方應該也會考慮到這點而加強戒備吧。」
  「可是,一旦等到天亮,到時就不知道對方會如何處置亞爾娜莉絲大人了吧?就算他們沒有下殺手,我們也不知道亞爾娜莉絲大人會被帶到哪裡去。機會只有今晚而已。」
  想到亞爾娜莉絲大人可能會被帶到陌生的土地,我就覺得毛骨悚然。不僅如此,就像是和我的不安起了共鳴似地,告知晚上十點來臨的鐘聲也在這時響起。在沉重的沉默之中,我的焦慮感越來越強烈。不過,伊爾娜在這時突然開口說話。
  「這個,我方便說句話嗎?」
  「什麼事?」
  「利用上水道,這個辦法怎麼樣?馬吉斯•巴蘭的七座高塔,其實都是用以過濾雨水的設施。雨水經由上水道,從高塔流往城市中心。如果設計圖正確的話,上水道應該有足以讓人通行的寬度。雖然無法帶狗同行,但是能夠抵達大聖堂的正下方。」
  「……妳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我在大聖堂的文書庫看過設計圖。啊、這裡有紙筆之類的嗎?」
  伊爾娜將師父拿來的紙在桌上攤開後,開始巧妙地畫起像是地圖的東西。在我看來,那簡直就是大聖堂的設計圖。根據圖面記載,上水道與地下通路的某處相連。伊爾娜的表情非常認真,其他人也都認真地觀察她畫出的圖。師父像是相當佩服似地點了點頭。
  「……的確,如果這張圖沒錯,我們應該能夠給對方來個出其不意。雲法,我們可以相信這位小姐的記憶力吧?」
  「當然。」
  「那就唯有採用這個方法啦,畢竟我們也別無選擇了。在我們之中,有兩個人要分別在大聖堂正門和後門處帶著狗待命,為的是到時能夠帶著亞爾娜莉絲大人逃出城市。剩下的人參加救援行動。不過,我想你們應該也都心裡有數,不要以為所有人都能活著回來。已經有家眷的亞法爾、丹吉在外待命,其他人就先做好心理準備吧。」
  
  □ □ □
  
  師父把他以前拿的赤刀借給我使用。與青刀相比,這把刀沒有什麼裝飾,刀紋的美麗程度也完全無法相提並論。不過,根據我聽到的說法,升上較高官位時獲賜的赤刀,品質會比低階士官所用的要來得好。而且,這還是包登在離開刀工廳前打造的少數幾把刀之一。既然是這樣,那麼就不需要擔心耐用度、銳利度之類的問題了。加上赤刀也是以青刀為模範,所以實際揮舞起來應該也相當順手吧。
  我們大致完成出發準備後,師父如此交代伊爾娜。
  「等到天亮之後,要是亞爾娜莉絲大人或我們其中任何一人都還是沒回來的話,妳就和貝奧爾一起逃走吧。敵人大概也以為妳已經死了,所以應該不會有追兵。」
  不管她再怎麼有膽識,我們還是不能帶著非戰鬥員參加行動。伊爾娜雖然咬著嘴唇,看似感到有些悔恨,但是沒有想要抗議的樣子。
  我們以兩人一組的形式離開旅館。最後一組是我和伊爾娜。在前往貝奧爾待命場所的過程中,我們都沒有說半句話。但是,到了我將貝奧爾託付給伊爾娜,準備轉身離開時,她抓住了我的手。
  「……你絕對要把亞爾娜救回來喔。」
  看到伊爾娜眼眶中再次泛起淚水,我一時無言以對。話語中滲出的言血、來自她纖秀手掌中的顫抖,全都強烈到讓人覺得痛的地步。不安、恐懼,以及願望。在旁注視著我們的貝奧爾,眼神中也透露出相同的訊息。牠對自己無法前去拯救亞爾娜莉絲大人的事感到悔恨,所以對我更為期待。在我看來,兩者的眼神中都滿是拚命壓抑住的,心有不甘的感情。我用力回握伊爾娜的手,對著她與牠,同時也是對著自己這麼說。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帶著她回來,到時再見囉。」
  
  ——告知晚上十一點的鐘聲響起,我轉身背對她,開始跑向高塔。
 楼主| 发表于 2017-8-13 20:5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8-12-29 19:31 编辑


  【六】送燕
  
  
  我平安與師父他們會合,侵入了第七塔。通往上水道的門是已經生鏽的鐵柵欄,師父以手中青刀輕易地砍斷了鎖頭。水道只有必須斜著身體才能前進的寬度,剛開始時,水位幾乎淹到脖子。奇妙的是,這些水都散發出微弱白光。光碰到我們的身體後就融入其中而消失。這種清涼的感覺,馬上就讓我回想起之前喝下血晶時的狀況。這是液狀的言血。雖然濃度很低,不過和言血泉一樣,水中包含著言血。馬吉斯•巴蘭安詳穩重的氛圍,或許就是來自這些水的恩賜吧。如果地下有著這麼清澈的言血,住在上面的居民自然也會受到影響。在高純度的言血洗滌之下,為伊爾娜進行調伏時混入自己體內的痛楚,似乎也正在慢慢淡去。
  越靠近市中心,上水道的分岔就越多,水位也隨之逐漸降低。我們終於來到大聖堂地下的儲水槽時,發現該處正是七條上水道匯聚之處,整個空間就像是個巨大的水池。冰冷的水滴不時自天花板落下,滴在我們頭上。登上以石煉瓦鋪成的地面後,濕答答的腳步聲在空洞中迴響。我們各自把衣服上的水擰乾之後,師父低聲說。
  「……照著地圖走上逃生用樓梯。上到四樓之後,接下來勢必無法避免戰鬥。雖說敵人同樣也是有心守護這個國家的同胞,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但是,對方並不知道我們的身份。先下手為強,一切都是為了亞爾娜莉絲大人。」
  之後,在師父的率領下,我們開始登上樓梯。大聖堂的逃生樓梯採取狹窄的螺旋構造,組成牆面的石塊之間毫無縫隙。平時多半沒有人會走這裡吧,地上已經長出不少青苔,有點潮濕。我們不停往上走,汗水沾濕了衣服。終於來到四樓的走廊時,令人暢快的風,帶來了薩利揚的樂音。聚集到大聖堂周圍的養蟲者們都吹響笛子,融合成悠長而巨大的聲響。這是點綴耀天祭尾聲的盛大合奏。
  不過,現在不是傾聽音樂的時候,守在走廊另一端的敵兵,已經注意到了我們。
  「襲擊!」
  對方發出喊叫的同時,我們已經分成兩行,沿著走廊上全速衝了過去。擔任前鋒的兩人早已推刀出鞘,採取隨時可以拔刀的姿勢。與我們相對的敵人則是排成一列,舉起了長槍。銳利的槍尖,穩穩地對準我們所在的方向。槍陣之後還有手持機弩的士兵。在長槍兵的保護下,五名弩兵瞄準我們放箭。
  
  ——啪鐺、啪鐺。已經拔出刀的兩名前鋒陸續砍斷來箭。雖然被打飛到後方的箭頭在一瞬間擦過我的臉頰,但我依然沒有停下腳步。判斷機弩無法發揮效果後,弩兵迅速將武器換成刀。昏暗的走廊之上,不太明亮的刀身反光不時閃動。
  衝在前面的兩人,從懷中取出發煙瓶,將之拋向前方。瓶子一破,白色的煙霧隨即從中噴出。我們趁著敵兵動搖的瞬間一舉殺上,血花在白煙之中四處飛濺,走廊上響起屍體倒地的沉重聲響。
  在白煙消散之前,我就和師父一起推開了房門。我們幾個人擁進房間後,看到已經拔刀的五名士兵與加洛卡。師父在第一時間上前,立即砍飛了一個敵人的頭。我朝附近的敵兵出刀,以第二刀刺穿了對方的心臟。然而,另一方面,我方也有兩人負傷。其中一人有條手臂被砍斷了,但仍在與一名敵兵纏鬥。可能是馬上判斷出己方處於劣勢吧,加洛卡衝到亞爾娜莉絲大人身邊,抓起她的頭,用刀抵住她的脖子。
  「……給我住手!」
  仍在交戰的人也暫時收手,拉開了距離。師父採取下段架式,瞪著加洛卡。
  「再敢亂動,我就殺了王女。」
  有著和師父一模一樣面貌的敵人做出如此威脅。加洛卡一點一點退到牆邊,脫離了師父的攻擊範圍。敵方兵士也為了重整態勢而擺出背對加洛卡的三角隊形。
  「沒有迪南的許可,你也不能就這樣殺了她吧。」
  「不過,一旦她死在這裡,你們的希望也將隨之消失。」
  敵我雙方的人數相同,但是,對方的兵士,言血已經因動搖而出現混亂,指向我們的刀尖不停抖動。雖然勝算相當高,但現在還沒有救出亞爾娜莉絲大人的餘力。
  「沒想到你還活著,這點是我的失算。照原本計劃,現在應該就快要結束了才是。」
  加洛卡朝師父露出諷刺的笑容。笑容中已經看不出絲毫手足之情了。
  「你不該依靠那些烏合之眾的,真的以為憑他們就能殺得掉我嗎?」
  「想到現在能夠親手幹掉你,反而讓我覺得慶幸。你也沒好到哪裡去,自己不是也因為那種程度的襲擊就受了傷嗎?左手的動作有點不太靈活喔。」
  「要殺掉你的話,現在這樣就很夠了。」
  師父這句話,讓加洛卡眼中透露出凶光。不過,他們雙方都依然維持刀尖相對的膠著狀態。薩利揚的悅耳旋律從大聖堂外傳來,與此刻室內的氣氛完全不相襯。面對這種敵方援軍隨時可能趕來的狀態,戰鬥拖太久是非常危險的——就在我產生這種想法的下一瞬間,某人抓住了我的脖子。
  「怎、怎麼回事!」
  我體內的言血之流在轉眼間陸續遭到截斷,握著刀的手不停顫抖,隨時都有可能讓刀掉在地上。但是,我的背後並沒有人影。攻擊不是來自背後,這是——
  『正是在下。』
  迪南的言血,憑藉著強得驚人的力量侵入我體內。為什麼迪南會在這裡?他不是應該正在參與薩利揚的儀式嗎?
  『在下確實正以其他大杯參與儀式,然而,民眾根本無法區別杯中之物究竟是在下,抑或只是普通的水,實際上也沒有區別的必要。畢竟就只是個儀式而已,對在下而言根本無關緊要。』
  我迅速環視房間,看到迪南的大杯就放在某個角落。但是,貓的聲音再度在我腦中響起,就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一樣。
  『不管是弄翻大杯或將刀插入杯中,同樣都無法殺死在下,因為在下是言血。』
  我不由得跪倒在地。雖然我知道師父開始發覺有點不太對勁,但我也不能害他分散注意力。該怎麼做才好?我很清楚,任何想法都會馬上遭到對方掌握。一切都將遭到迪南的言血吞沒——……
  啊,還有這個辦法。我這輩子大概再也不會有像今天一樣如此感謝自己特異體質的日子了吧。雖然刀傷不到迪南,但是言血可以,於於色办阶一一形形色色的言血都可以接觸到他。我撈起快要消失殆盡的拷問言血,以蛇之力加以增幅。雖然增強成了心臟像是即將爆開的猛烈劇痛,但是,在這個瞬間,糾纏著我的迪南言血也隨之灰飛煙滅了。
  『你、你這傢伙——————!』
  我起身重新握好刀的行動,吸引了加洛卡的注意力。師父沒有錯過這個機會。
  師父將全身言血凝聚起來,踏出宛如爆炸般的一步。他只用一步就搶進了攻擊範圍,打掉了加洛卡的刀。震耳欲聾的刀劍交擊聲。勢如破竹的一擊,讓對方的言血之流斷裂四散。
  「……!」
  加洛卡不由得放開亞爾娜莉絲大人,將失去平衡的力量移到身體中心。他接著迅速轉為守勢,往旁邊逃開,躲過了第二刀。師父展開追擊,使出無懈可擊的突刺,但是,加洛卡以毫釐之差化解攻擊,並且馬上還以一記斜劈。
  在師父他們廝殺的同時,其他兵士也開始採取行動。很快的,房間內鮮血飛濺,刀劍互擊的尖銳聲響此起彼落。我衝到亞爾娜莉絲大人身旁,解開了她的口銜。她已經恢復意識,正以滿臉恐懼的表情緊握我的手。
  然而,一名敵兵也在此時朝我們衝了過來。我馬上隨手舉起刀,擋下了對方的攻擊。直接繼續戰鬥下去的話,亞爾娜莉絲大人或許會有危險,說不定還會在我揮刀時遭到波及——基於這樣的想法,我先是使力強行推開敵人,讓對方退出三步,接著馬上一刀劈下,砍斷了對方的手掌。就在我打算對敵人吃痛後仰的身體再補上由下往上的一刀時,側頭部突然受到衝擊。
  我憑著直覺往後退開,看到一隻燕子在空中盤旋。蘇再次朝我撲來。
  「喂、快住手!」
  我用單手撥開蘇的攻擊。但是,因為蘇相當嬌小,要是不小心用力過度的話,很可能會使她受傷。看來迪南也不打算善罷甘休的樣子。雖然貓的言血已經變得相當衰弱,但我還是可以微微感受到那種像是在嘲笑人的氛圍。
  「蘇!是我啊!雲法啊!」
  雖然我這樣大喊,但蘇依然沒有停止攻擊。不僅如此,我還在她後方看到了已經重整態勢的敵兵。對方似乎認定現在是大好機會,以單手持刀朝我衝了過來。不妙,我不能傷害蘇,但是,繼續這樣下去的話,自己就會被對方砍中。
  雖然速度不快,但這一刀確實朝著我的脖子劈了下來。我試著強行壓低身體重心來閃躲,然而為時已晚——……
  
  亞爾娜莉絲大人的驚叫聲。在這瞬間,地板變成砂而崩毀。
  由於腳下地面突然消失,讓我們的重心都為之一偏。敵人的刀尖從我眼球前方掠過。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和仍在空中的蘇拉開了一些距離,獲得了短暫的空檔。在我腳踩到三樓地板的剎那,手中赤刀也砍飛了敵人的頭。在迪南的大杯摔落的瞬間,蘇也停止飛行,墜落在沙堆之上。
  師父輕而易舉恢復姿勢,朝加洛卡展開攻擊。但是,對手也毫不遜色,以刀招架後輕鬆格開來招。之後就又是速度快得恐怖的互砍。當其中一方以燕舞的崩架出招,企圖砍斷對方的腳時,另一方也見招拆招,回砍敵人的肩骨。雙方都以令人目不暇給的速度使出燕舞套路,更以最適合的招式反擊。
  「雲法!快走!」
  師父趁著雙方互拼較力的瞬間大喊。我將刀回鞘,把尚未恢復意識的蘇放進懷中,接著背起亞爾娜莉絲大人,拋下仍在戰鬥的師父等人,就這樣衝出了房間。
  走廊十分昏暗,一路上只有排列井然有序的微弱燈火。不過,我還是可以看到前方已經出現了趕來支援的敵兵。我回想伊爾娜畫的地圖,記得三樓走廊沒有其他退路,只能選擇走正面大階梯或逃生用樓梯。但是,兩條去路都有已經拔刀的敵兵攔阻。不管怎麼想,我現在都不可能應戰,沒有可用的攻擊手段。我回頭看向後方,同伴們也都還在和敵人交戰,無法期待獲得友軍支援。
  我覺得心臟跳得非常劇烈。
  先放下亞爾娜莉絲大人,解決掉眼前的敵人?還是不惜受點傷也要強行突破?如果運用蛇之力跳躍的話,或許有可能直接越過敵人吧。然而,來自背上的呼吸聲,讓我想起了討厭的記憶。情況就跟卡曾時一樣,剛才的王歌,果然也只是不完全的吶喊。我側眼看去,發現她露出痛苦的表情,眼神也有些渙散。就算運用蛇之力的我不會有事,但她肯定無法承受高速移動時的激烈衝擊。
  就在這時,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手突然有了動作。她在我胸口前比出軟弱無力的手語。
  〔衝吧。〕
  「……衝?」
  發自亞爾娜莉絲大人口中的平靜歌聲響起,她的王歌蓋過了薩利揚的樂聲,傳遍整條走廊。隨後,走廊的地板便如同要阻礙敵兵通行般高高隆起,附近牆壁的煉瓦也隨之崩垮,朝著黯淡無光的夜晚開出了一個大洞。更令人驚訝的是,先前崩垮的煉瓦連接起來,在空中鋪出一條路。
  〔衝吧。〕
  受到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話語鼓勵,我從大聖堂三樓往外跳了出去。要是就這樣摔落地面的話,絕對是非死即傷吧。不過,王歌從大聖堂牆面扯落的煉瓦陸續集中到我腳邊,架出了一條狹窄的橋樑。現在,將蟲裝在籠子中,吹奏著薩利揚的養蟲者集團,就在我的下方遠處。我背著仍在以痛苦聲調歌唱的亞爾娜莉絲大人,在這座橋上狂奔。
  當我們抵達附近建築物的屋頂後,歌聲也隨之中斷。我轉頭往後看,追兵仍然沒能突破走廊上阻擋去路的障壁。但是,或許是運用了如此強大王歌的代價吧,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呼吸也非常粗重。
  「亞爾娜莉絲大人!請您設法保持清醒!」
  我先讓她躺下,確認她的狀況。這時,她以顫抖的手指做出發言。
  〔……把蘇拿出來。〕
  我慎重地從懷裡取出蘇。雖然她應該已經脫離了迪南的支配,但還是沒有恢復意識。亞爾娜莉絲大人再次詠唱王歌,白光從她口中散落,滲入赤燕的嬌小身軀。蘇很快就醒了過來,一臉茫然地望著我。
  「蘇,妳還好吧?」
  「……雲法?我……到底發生了……不,原來如此,我就知道……」
  她像是獨自想通了些什麼,然後注視著亞爾娜莉絲大人。看到亞爾娜莉絲大人依然十分難受的喘息模樣,蘇宛如自言自語般這麼說。
  「……和卡曾時一樣呢。因為之前的傷也還沒完全好,所以這次的傷更加嚴重。」
  「如果是言血不夠的話,應該可以靠注入我的言血來補足吧?」
  「亞爾娜的言血,現在是血管已經斷裂的狀態。雖然這麼做可以爭取到一些時間,但是,想要徹底治好的話,還是需要血晶。」
  雖然蘇微微搖頭,但我還是抱著「總之盡力一試」的心態,在深呼吸後接起言血。確實掌控好之後,我開始將言血注入亞爾娜莉絲大人體內。然而,和伊爾娜的時候不同,我完全感覺不到從她那邊流過來的言血。感覺就像是朝著有破洞的桶子倒水一樣,唯有自己的言血持續流失。
  「……我現在就趕回赤燕森林,拜託蘇妳轉告伊爾娜,要她帶著貝奧爾逃走。」
  「可是,雲法你應該不知道言血泉的位置吧……?」
  「可以讓蟲幫我帶路嗎?」
  「……我試試看。」
  蘇迅速飛起,接著降到廣場低空處盤旋。沒過多久,她就帶著幾隻螢火蟲回到我們身邊。
  「跟著牠們走,我之後也一定會去跟你們會合。」
  蘇震動喉嚨發出聲音後,飛在我們附近的幾隻螢火蟲就開始緩緩移動。當蘇正要飛走時,稍微恢復意識的亞爾娜莉絲大人動起自己的手。
  但是,她這時用的是手話,我看不懂她究竟說了些什麼。她比劃了一陣子之後,摸摸蘇的頭,向她點頭。不知為何,蘇回答時的聲音聽來有些苦澀。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亞爾娜。」
  蘇拋下這句話,隨即消失在黑夜之中。亞爾娜莉絲大人看向我,勉強擠出微笑,對我這麼說。
  〔雲法,衝吧。〕
  「……遵命。」
  我忽視內心忐忑不安的感情,重新背好亞爾娜莉絲大人。接下來,我跟著螢火蟲的光,開始在建築物屋頂上狂奔。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現在大概在城市裡哪個位置,總之只能不停往前跑。碰上比較寬的道路也直接縱身跳過,拚命奔跑。
  薩利揚的樂音逐漸遠去,眼下的街景也越來越暗、越來越安靜。另一方面,亞爾娜莉絲大人的呼吸也越來越凌亂。雖然我不時試著向她注入言血,但也只能讓她的表情出現一瞬間的安穩。最令人害怕的是,現在竟然可以清楚看到言血從她身體透出的景象。特別是指尖,從該處洩漏出的言血白光,就像是白色的血正在流失一樣。再加上沒有任何傷口,讓這副光景看來更為詭異。
  經過一段時間後,我們終於來到城牆前方,但是,在腳下建築物與眼前城牆之間,還有房舍低矮的第八街區相隔。我在附近一帶的城牆上都沒看到門,如果繞遠路前往通行門的話,多半又會追丟螢火蟲——就像是看穿了我內心的糾葛一樣,亞爾娜莉絲大人開始唱起王歌。建築物上的石塊剝落,在空中架出一條路。當我追著已經快要消失在城牆彼方的螢火蟲,來到城牆上方之後,臨時打造的橋也隨之失去支撐,石塊紛紛往下墜落。
  王歌的力量也已經明顯變弱了。她原本還想打造讓我能夠從城牆上方降到城外地面的樓梯,但是樓梯在途中便已崩毀。雖然我總算還能安全著地,但強大的衝擊還是震得雙腳不停發抖,整個下半身都痛得像是快要碎掉一樣。然而,我不能在這種地方停下腳步。我衝過草原,進入了赤燕森林。馬吉斯•巴蘭大聖堂告知耀天祭結束的深夜鐘聲,在我身後響起。
  在連腳邊事物都看不見的漆黑之中,我不顧一切奮力往前跑,一路追趕著在樹木之間若隱若現的螢火蟲之光。雖然不知被絆到了多少次,但依舊持續前進。我感到十分疲勞,開始喘不過氣。明知是白費工夫,但我還是不時將言血分給亞爾娜莉絲大人。這個行為也導致我的力量大幅減弱。來到森林中某處時,亞爾娜莉絲大人突然碰觸我的臉,以漏出言血的手指比出〔停下來〕。
  「可是,這樣的話就會追丟螢火蟲。」
  〔拜託,希望你能停下來……〕
  我將刀朝著螢火蟲消失的方向插到地上,暫時讓亞爾娜莉絲大人躺在樹根處。她的額頭上浮現大顆汗水,勉強嚥下一口口水後,轉頭注視著我。
  〔雲法……可以停了。〕
  「咦?」
  〔我知道自己已經沒救了,所以你也不用再跑了。到這裡就好。〕
  「您、您這是什麼話!只要再吃些血晶的話——」
  
  ——安靜。
  
  亞爾娜莉絲大人豎起食指放在嘴唇前,露出虛弱無力的微笑。當我還想開口爭辯時,她搶先下了命令。
  〔用手語跟我說話。〕
  我別無選擇,只能調整好呼吸,開始動起自己的手。從亞爾娜莉絲大人指尖散出的言血之光,同時也照亮了我的手語,實在非常諷刺。
  〔您在說什麼啊。怎麼可能會沒救,我一定能夠拯救您。就算迷路,蘇也很快就會趕到。現在先休息一下,等會合之後就馬上趕去言血泉吧!〕
  〔我已經跟蘇道別過了。〕
  亞爾娜莉絲大人這麼說。
  〔我已經好好地感謝過她長久以來的種種幫助,所以,就算再也見不到面也沒關係。〕
  「哪有這種事!」
  她再次豎起食指,要求我安靜。我勉強吞下到了嘴邊的話語,動起不停發抖的手指。
  〔您為什麼現在就已經放棄了呢?您不可以死在這裡,不能就這樣死掉啊。老天爺怎麼可能容許這種事發生……!〕
  亞爾娜莉絲大人無力地搖搖頭,嘴角依然掛著微笑。
  〔我自己很清楚,過去一直累積到現在的言血,正從身體裡流走。身體變得有點熱,有種奇妙的感覺。我現在一點都不覺得痛苦,也不會覺得難受喔?〕
  這話是謊言。看表情就知道,她現在不可能感覺不到痛苦。
  〔……您打算違背約定嗎?〕
  〔約定?〕
  〔……當初不是約定好,等到亞爾娜莉絲大人您完成王族的工作,我們都變成老人之後,要在那處書庫裡一同生活的嗎?只有我們兩人彼此交談、一起吃飯,有時由亞爾娜莉絲大人您念書給我聽的啊。您不是說過,我們要在安靜的書庫裡靜靜談話的嗎?〕
  〔你還記得啊。〕
  〔這還用說嗎……!〕
  妳知道我到底有多麼期待那一天的來臨嗎?在那個整天從早到晚就只是不停接受刀術訓練的孩童時代,和她的交談是唯一讓我期待的事。就算只是夢想,這個約定依然是讓我想要陪在亞爾娜莉絲大人身旁的理由。這個約定正是我的核心,是我在自身言血逐漸變得混濁之際,依然能夠保有自我的支柱。
  〔對不起。〕
  亞爾娜莉絲大人再次露出微笑。她用那個我絕對無法抗拒的笑容,搖了搖頭。
  〔我沒辦法守約了。〕
  「亞爾娜莉絲大人!」
  我忍不住抓住她的肩膀前後搖晃,但卻因此發覺她的身體變得異常地輕,不禁為之悚然。
  〔對不起,不管是與赤燕國人民的約定,以及跟雲法你的約定,我都沒辦法遵守了。我無法引發像爺爺那麼偉大的奇蹟,也不像母親大人那樣聰明。雖然我也試著努力過,但結果卻是徹底遭到貓欺騙,害雲法你們遭遇危險而已……〕
  〔沒有這種事,我們還有機會破壞迪南那群人的計劃!只要亞爾娜莉絲大人能夠活下去,只要這樣就好了。言血肯定也是想要再增加多少都行的吧,只要再讀更多書就可以了吧?多讀些書,累積更多的言血,成為能夠引發偉大奇蹟的國王,這樣不就好了嗎!〕
  〔……雲法,你知道嗎?我呢,其實是非常討厭看書的喔。〕
  〔……咦?〕
  〔我小的時候,總是和蘇在外面玩。畢竟看書真的很無聊,還有,因為是王族就不能說話的限制,也讓我覺得實在很過分。你應該也同意吧?我從誕生的瞬間開始就是王族,直到死都還是王族喔,不許擁有其他身分。〕
  〔……可是,那是……〕
  〔碰見雲法之後,我才開始每天去書庫。看到雲法因為我運用王歌而驚訝的表情,讓我覺得很高興。那時我才頭一次覺得,幸好自己身為王族……可是,我果然還是討厭王族。雲法,你應該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教你手語吧?〕
  〔難道不是為了讓彼此能夠交談嗎?〕
  〔其實是為了能用對等的話語來談話喔。我猜想,雲法你大概始終認為自己的手語包含敬意,不過,手語畢竟是專屬於王族的話語,所以其中是沒有尊卑關係的。我呢,一直認定雲法你是用對等的話語和我談話的喔。就算雲法你自己不這麼認為,但是,因為我就是希望自己覺得是這麼回事,所以才會讓你用手語和我對話的。〕
  我的手停了下來。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手語並不是聲音,所以一切都是由觀看者自行解讀。就算我認為自己是以臣下身分對王族發言,亞爾娜莉絲大人仍然會將之當成王族的話語。
  我頓時覺得,自己手語中的敬意似乎開始褪色。
  〔——這樣好嗎?把我這種小人物當成和妳對等的人,真的好嗎?〕
  亞爾娜莉絲大人看似滿足地點點頭,接著一陣劇烈咳嗽。她用來摀住嘴的手,上面沾了許多發光的液體。她沒有擦掉自己吐出的言血,就這樣繼續往下說。
  〔我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人啊,畢竟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王族嘛。我們之所以成為王族,就只是因為生在王族之家的關係。不像雲法你一樣,是從許多競爭者之中脫穎而出的。所以,我才是不值得雲法你賭命幫助的人喔。〕
  哪有這種事——雖然我想要如此大喊,但是,看到亞爾娜莉絲大人之後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我根本不想要什麼能夠引發奇蹟的力量,也不想要王族的地位與權利。跟這些事物比起來,我更想要擁有聲音,想要能夠自由交談的語言……雲法,我呢,其實很希望自己擁有會說喜歡我的家人,也希望自己同樣能對他們這麼說。我希望自己有個會說愛我的戀人,也希望自己同樣能跟對方這麼說。〕
  可是,妳是王族,是赤燕國的第一王女。此外,對我來說,我一直非常重視的人,多半也是身為王族的亞爾娜莉絲大人吧。
  她以平靜的聲音開口唱起王歌,宛如白霧般的光從她口中流出,持續傳入此刻依然插在地上的刀之中。
  〔妳這是……〕
  〔王歌。〕
  〔我不是問這個。〕
  〔這是我最後一次任性。〕
  亞爾娜莉絲大人一邊繼續唱著王歌,一邊慢慢地動著手對我說話。
  〔因為我是個不像樣的王女嘛,所以想要為了自己而使用生命。既不是為了人民,也不是為了什麼正確的事,只想為了我自己來使用剩下的生命。〕
  從她口中溢出的言血量越來越多,周遭充滿白光,逐漸集中到刀上。
  〔雲法,你今後也還是得繼續活下去喔。你必須去見識、去感受我已經沒機會接觸到的世界,好好活下去。然後,我想你一定能夠獲得他人的愛情,而你自己也要向他人開口表明愛意喔。〕
  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腳開始化成光,這些光也同樣朝著刀流去。
  〔我就快死了,所以希望你能帶著這把刀。我會把所有言血注入其中,讓雲法你每次握住這把刀時都會想起我。〕
  亞爾娜莉絲大人全身上下都開始發出微光。我知道,她是認真的。
  〔我要對刀獻上詛咒,好讓雲法絕對不會忘記我。〕
  已經沒辦法阻止了嗎?
  〔對不起,雲法。〕
  啊啊……
  〔我並不是你喜歡的亞爾娜莉絲大人。〕
  不要再說了……
  〔我是亞爾娜喔,一直非常喜歡雲法你的,平凡無奇的亞爾娜。〕

  在白光即將籠罩她全身的時候,她在嘴唇前豎起食指,露出有點悲傷的微笑。
  
  ——要保密喔。
  
  即使我還想緊緊抓住她的手,但是,她的身體已經徹底消失了。構成她身體的光之碎片,已經全都為刀所吸收,周遭恢復成只有些微月光的黑暗。
  一片寧靜。這個世界就像不曾發生過絲毫變化一樣,淡然地注視著我。
  然後,我開始哭泣。
  傾注了她沒辦法喊出的所有悲傷,痛哭失聲。
  
  □ □ □
  
  被馬吉斯•巴蘭的軍犬發現之後,我毫無抵抗,任憑對方俘虜。我的手遭到反綁,就這樣被軍犬一路拖出了森林。抵達草原之後,等待著我的是數百人的部隊。黑暗之中隨處可見點點篝火,火光的數量說明了部隊的規模。可能是因為害怕王歌之力,也可能是以為還會出現其他援軍吧。不過就只為了抓一個人,有必要投入這樣的戰力嗎——我抱著有點事不關己的心態。但是,當我看到率領部隊者是加洛卡時,這才察覺到,對赤燕國來說,此時此刻,敵人真的就只剩下我一個人而已了。在加洛卡身旁的士兵,槍尖上掛著師父的首級,像是在誇耀他們的勝利。有人將我帶到加洛卡面前,強迫我朝對方跪了下來。接著,一名士兵向加洛卡提出報告。
  「已拘捕雲法•加爾汀。雖然未能發現王女下落,但在他身旁發現這些東西。」
  士兵呈上的物品是,亞爾娜的衣服與髮飾。加洛卡仔細觀察之後這麼說。
  「……真令人遺憾。即使王女成功逃走,相信也無法再活多久吧。就結果而言,依然可以視為此人綁架王女,更將之殺害……」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看來他們打算以「襲擊王女的犯人」的名義殺掉我。不過,這種說法又有什麼不對?我的確帶走了她,更害得她喪命。的確是我殺了她,我無意宣稱這是冤罪。加洛卡緩緩拔出青刀,用刀尖指著我的額頭。
  「你的表情,看起來像是遭到絞死的鳥哪。」
  這對兄弟說的話還真像啊。但是,我現在的表情,或許確實死透了吧。亞爾娜莉絲大人已經死了,這件事其實無異於我自己的死。
  「你沒有逃跑嗎?看起來也不像是有傷在身的樣子。」
  「……逃跑又能怎樣?反正你們還不是會持續追捕到我死為止。」
  加洛卡以像是在評估的眼神瞪著我。他將刀放低,在我眼前蹲下,以宛如在耳邊低語的音量提出質問。
  「王女人在哪裡?」
  「……亞爾娜莉絲大人已經死了。」
  「沒有屍體的話,我們很難相信你的說法。何況你也可能自己留下來當誘餌啊。」
  「……難道國王沒有看到女兒的人頭就無法放心入睡嗎?你們還想要怎樣?」
  「這是什麼話。如果沒有好好安葬的話,未免太可憐了吧。即使沒能完成迎燕儀式,依然可以舉行送燕儀式。不過,國王似乎因為悲痛過度而決定獨自舉行葬禮的樣子。」
  也就是說,她殺了自己的女兒,而且還不打算公布死訊。畢竟,王女的失蹤是讓駐紮所維持運作的必要條件,看來,國王真的打算將女兒的性命徹底用於謀略的樣子。
  「……為了如此溫柔體貼的國王效命,你覺得幸福嗎?你真的打從心底想為對方盡忠嗎?」
  加洛卡的臉微微扭曲,露出有點不快的表情。不過,他還是沒有這麼容易就受到挑釁,就只是聳了聳肩。
  「這還用說,當然是這樣囉。我的性命早己獻給國王。」
  「那是出於忠誠心?還是出於愛意?」
  「……這樣的區別沒有任何意義。國王終究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護舞官也是一樣。」
  的確,亞爾娜莉絲大人也是如此,我也不例外。可是,我們失敗的原因在哪裡,而加洛卡他們又為什麼能夠成功?國王她在保有國王身分的情況下與加洛卡相愛,原來這種事也是有可能的。不、問題不在這裡。關鍵在於,身為護舞官的加洛卡,回應了國王的感情。我無法理解。我自己對於亞爾娜莉絲大人的忠誠,與加洛卡對國王的愛情,兩者之間有什麼不同?如果沒有不同的話,為什麼亞爾娜莉絲大人非死不可?我無法理解。
  加洛卡突然砍斷了綁著我雙手的繩索。接著,他從士兵手中接過那把赤刀,把刀放在我面前。他站起身,再度以刀指著我,開口詢問。
  「怎麼啦,你不拔刀嗎?」
  我依然沒有行動。在我看來,現在躺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刀,就只是亞爾娜莉絲大人的屍體。
  「給我拔刀,現在就在這裡舉行送燕儀式吧。我要拿你的命來告慰王女在天之靈。」
  加洛卡面無表情如此宣布後,下令要周圍的士兵退開。士兵們各自退開六步距離,形成以我和加洛卡為中心的圓圈,並且將大盾插在地上,避免我逃走。
  我戰戰兢兢伸出手,一碰到刀就有種像是心臟被刺破的感覺。言血早已斷成無數碎片,全身的力量也失去了均衡。即使如此,我還是握住了刀柄,握起來稱手到恐怖的地步。那種宛如亞爾娜莉絲大人正握著自己手的感觸,讓我感到一陣暈眩。實在是太過相似,相似到根本一模一樣的程度了啊。甚至不用注入言血,亞爾娜莉絲大人的言血本就已在刀中運行。我不可能用這把刀砍人,更別說是燕舞,肯定不出幾招就會失控。
  「……你就爽快點直接殺了我吧,我不想拔刀。」
  我將手從刀柄上放開,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瞪著加洛卡。他微微嘆了一口氣。
  「是嗎,那就隨你高興吧。」
  加洛卡緩緩擺出架式,踏出一大步,舉刀斜劈而下。這刀輕輕砍傷我的大腿,讓我感到腿上傳來火燒般的痛楚。青刀刀刃接連劃破我臉頰、手腕、腹部等處的皮膚,就像是在玩弄我一樣,始終沒有給予致命一擊。每一刀都讓我濺血,身體變得像是抱著火球般熱了起來。在這之後,他一掌重重打在我的胸口上,讓我仰面倒下。因為肺部受到重擊而無法呼吸的我,縮成一團不停咳嗽。加洛卡用腳踩住我的肩膀,強迫我面向天空。他以冷酷的眼神拋下一句話。
  「簡直像是折翼的燕子哪。」
  ……的確是這樣吧。我該為了什麼而繼續活下去?亞爾娜莉絲大人已經死了。我本來以為世上只有自己了解她,但其實根本什麼都不懂,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去而已。那個約定只是幻想,我完全沒有察覺她想傳達的心意,就只是自以為是地守著、憧憬著那個約定。如果我曾經試著更加深入了解她,將她當成一個人來理解的話,或許就不會是今天這種結果了吧。就算還是會陷入這次的陰謀,最後依然難逃一死,說不定至少可以讓她死時覺得比較幸福一些。但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羽翼已經斷折,我應當敬獻燕舞的對象也已經不在了。讓我繼續做自己的理由,已經消失了。
  「送燕儀式是讓獲迎為王族的赤燕返回天空的典儀。主人已死,失去應當駐足的肩膀的燕子,將會獲得解放。在此時獲得解放的雙燕,其中之一是王鳥,另一隻燕子則是護舞官。」
  「……那又怎麼樣?」
  「你還從不曾以燕子的身分飛舞,就已經要死在這裡了哪。」
  加洛卡充滿諷刺……不,其實更像是充滿同情的這段話,深深刺進了我的心。這是同樣身為護舞官的憐憫嗎?或者是獻給王女的些許弔唁?看到加洛卡舉起刀之後,我閉上了眼睛。不知為何,到了現在這個時候,我才突然回想起亞爾娜莉絲大人說過的話。
  〔雲法,你今後也還是得繼續活下去喔。你必須去見識、去感受我已經沒機會接觸到的世界,好好活下去。然後,我想你一定能夠獲得他人的愛情,而你自己也要向他人開口表明愛意喔。〕
  亞爾娜莉絲大人,我其實就只是個沒有妳的話就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感覺不到的人喔。我想,就像是妳沒有我以為的那麼特別一樣,我也沒有妳以為的那麼堅強。是啊,我就只是個普通人而已,想要成為燕子的話,還是需要羽翼。想要背負兩人份的命而飛翔的話,不管是這個身體或這個心臟,都實在太過沉重了——……
  
  ——呼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我睜開眼睛。夜空某處傳來蘇的鳴叫聲。在漆黑的天空之中,有某種巨大的東西正在活動。加洛卡也暫時停手,抬頭往上看。不停閃動的無數光點,以及大到幾乎遮住繁星的一團高速黑影,正在空中盤旋。黑影緩緩靠近地面,帶來低沉風聲。不對,這不是風聲,是某種東西摩擦的聲音。這是將風切成無數零碎片段的,翅膀拍動的聲音。
  ……蟲群。
  足以掩蓋夜空的大量蟲群,在我們頭上環繞盤旋,逐漸降低高度。蟲的數量多到我完全無法分辨的地步,簡直就像是把馬吉斯•巴蘭之中所有的蟲都叫到了這裡來似的。在周圍兵士陷入騷動之際,我聽到了什麼東西破掉的聲音。接著,我聞到那清澈到令人驚訝的香氣。那是從我和她初次見面以來就一直伴隨著她的香氣。看來,剛才從空中掉下來,摔在地上破掉的東西,正是亞爾娜莉絲大人的香藥瓶。
  就在這時,兩股聲音宛如要切開夜空般響起。
  「「雲法!」」
  撼動空氣的堅毅聲音,來自蘇和伊爾娜。此外肯定還有此的聲音。我像是彈跳起來一樣扭轉身體,脫離了被加洛卡踩在腳下的狀態。隨後,數量驚人的蟲群從天而降,開始襲擊位在我和加洛卡所處空間以外的士兵。
  在傳出無數慘叫聲的戰場中,我站了起來,拔出刀。我將遭到切斷的言血之流逐一接起,讓言血開始緩緩在體內循環。隨著我將言血注入刀中,她的言血也流入我的心臟。痛苦、悲嘆、憤怒……即使如此,仍然有一股不願意捨棄我的感情,將我的手和刀連結在一起。這的確是個詛咒。我每次握住這把刀的時候,肯定都會回想起今天發生的一切。肯定會在想起之後感到悔恨、為之嘆息,然後拚命繼續活下去。
  「……開始燕舞吧。」
  聽到我這麼說,加洛卡將注意力轉回我身上,擺出不偏不倚的上段天式。我也同樣採取天式,就像是準備要迎接直衝雲霄,從天而降的赤燕。
  「我會殺了你,繼續活下去。」
  「……儘管試試看吧。」
  我踏步上前,第一擊只持續了一剎那。在兩刀相觸的瞬間,對方的揮砍就化解了我的力量。我的手一翻,一刀由下往上斬出。加洛卡側身躲開,刀勢一斜,第二刀朝我小腿掃來。我順利閃過後再搶進一步,跟著揮出第三刀。在加洛卡橫刀掃出架開攻擊的瞬間,我提膝撞向他的腹部。
  但是,為時已晚。加洛卡以單腳擋下膝擊,更趁著我重心停止移動的破綻,用左手攻擊我的頸部。我急忙扭腰閃避,但也因此陷入只能勉強維持平衡的狀態。加洛卡不但一腳將我端開,更迅速補上一刀,讓我的小腿迸出鮮血。
  「——!」
  我閉住氣,以言血沖走痛楚。心臟的律動。刀勢要比飛燕更快。我將刀中的言血集中起來,將之增強後和全身連結在一起。王女那宛如一大塊熱氣般的言血,纏繞著我的身體,就像是喝下毒藥般,傳來椎心刺骨的痛楚。我的視野開始搖擺不定,感到眼前直冒金星。雖然還能擺出架式,但刀尖不停晃動。身體的軸心也無法保持平穩。
  加洛卡一躍而出。就讓刀畫個圓弧,從左上方斜劈而下吧——但是,因為我的反應慢了點,刀還沒舉起來就已進入拮抗狀態。不妙。對方的刀鋒順勢滑了過來,朝我逼近。雖然我急忙往後跳,但依然處在青刀的攻擊範圍內。想要斬斷對方鎖骨的一擊,反而使自己挨上了從胸口到肩膀的一刀。
  鮮血噴灑而出,但是,我的身體還沒有停下來,手和腳也都還能動。對於朝著心臟刺來的一刀,我憑蠻力將之格開,一拳轟中敵人脖子下部。
  「唔!」
  雖然這拳打得相當紮實,但似乎還是沒能打碎骨頭的樣子。加洛卡迅速後退,用手按著脖子,狠狠瞪著我。不過,他很快就又擺出天式。燕舞已經重新開始了。
  溫熱的血液浸入肺部,四周飄起像是鐵鏽的氣味。這股氣味和亞爾娜莉絲大人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充滿了我的肺。光只是注入言血而已,她的記憶就陸續從刀中滲出。無法與母親見面,唯有赤燕成為朋友的童年時光。獨自溜出王宮,潛入犬舍,在狗身旁度過的夜晚。和一名少年相遇,在書庫中一心一意持續等待的寧靜。越是揮動手中的刀,我和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感情就越為交融。她一直累積在心中的話語,形成排山倒海的洪流湧向我。
  橫刀掃出、直刀斜劈、朝敵人腹部使出突刺。
  雖然就只是這樣而已,但我卻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流下眼淚,視野變得模糊,只能險險避開敵人的攻擊。我很清楚現在是非得集中全副精神戰鬥不可的時候,但是,即使如此,我對她的思念還是越來越強烈,甚至快要連自己的感情都無法壓抑了。
  妳為什麼就這樣死了呢——……
  為什麼就這樣放棄了呢——……
  為什麼沒有表明呢——……
  如果王女妳其實也就只是個少女,希望妳能早點告訴我。希望妳能早點讓愚蠢的我知道,自己不是亞爾娜莉絲而是亞爾娜。就這樣一個人苦惱、忍受,然後死去……亞爾娜莉絲大人,原來妳其實也沒比我聰明到哪裡去嘛。
  我也是喜歡妳的啊。一直希望妳不是亞爾娜莉絲而是亞爾娜。希望我們的關係不是王女與護舞官,只是一對普通的情侶。
  沒錯。
  我雲法•加爾汀也是一樣,一直很想表明自己也喜歡亞爾娜妳的啊……!
  
  加洛卡的刀砍中我的肩膀,傷口相當深。我們的刀越揮越快,雙方都不停出招,絲毫不給對方喘息的餘地。刀的攻擊範圍是一樣的,刀術也同出一脈。由於敵人的體格比較高大,在我砍斷他的手之前,對方應該就能先刺穿我的心臟了吧。所以,我必須比敵人更快,以宛如赤燕破風而去,穿越森林般的速度揮刀。
  但是,接起言血而發揮出的力量越多,感情的起伏也就變得越為強烈。淚水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沾濕了臉頰。亞爾娜、亞爾娜、亞爾娜、亞爾娜……我覺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像是在瘋狂尋求她一樣,刀招也變得不太安定。
  不知多久之後,我劈出的某一刀被敵人往旁邊架開,讓我失去平衡。左手被刀帶開,左半身全是破綻。加洛卡在一瞬間拉回青刀,刺出勢不可當的一擊。這刀擦過我的肋骨,刀尖直逼心臟,讓身體頭一次感到畏懼。
  我來不及控制言血,只能顧著先將全身往後縮,退開了幾步。鮮血不停滴落在地上。我的失血量已經相當多,再這樣下去的話,遲早會失去行動能力。如果肌肉遭到斬斷,即使還有言血也依然無法正常活動。
  我再度採取中段架式,正面迎戰敵人。加洛卡也調整姿勢,重新擺好天式。雙方距離四步半,要是下一輪攻勢無法擊敗敵人,我大概就會死。
  我再次調順言血,輕輕地重新握好刀,傳來宛如將手浸入水中的握感。亞爾娜的記憶流入我腦中,帶來像是手遭到釘子刺穿的痛楚。感覺就像是她正緊抓著我,喊著自己還不想死,同時也像是在叫我不能死。
  亞爾娜,沒問題的。已經沒事了,我不會死在這裡。
  我碰觸到她的言血,不再是單方面注入自己的言血,而是宛如依偎般貼近。
  ……原來如此。這把刀其實就是亞爾娜。就像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言血,注入異質言血時會受到抵抗一樣,亞爾娜的言血也在這把刀中循環流動,依然活在其中。如果像是運用青刀時那樣,將自己的言血注入其中,或許反而會難以駕馭吧。不該逼亞爾娜接受我的幻想。就像是傾聽她的聲音、輕輕握住她的手一樣,不是將言血送進刀中,而是要讓言血與言血結合。
  我的視野豁然開朗,全身混亂的言血之流也逐漸聚合。指著加洛卡的刀尖,宛如巨岩般沉穩。我衝向敵人,拉近距離後朝著對方右手一刀劈出。加洛卡以中段擋開,但是稍微慢了一些。兩刀交擊,火花四濺。我接著揮出第二刀、第三刀。閉住呼吸,全力揮刀。
  燕舞。宛如一隻燕子飛過森林般,一再破風而去,持續飛翔到墜地為止。然而,我已經不再是一隻燕子了。一旦握住這把刀,我就必須背負兩條性命而飛翔。正因如此,所以才能夠舞動。想起之前牽起亞爾娜的手,兩人之間沒有任何言語,持續跳舞的那個夜晚吧。跳舞吧、飛舞吧,想著亞爾娜,和亞爾娜並肩跳起燕舞吧。我們要如何舞動,由我們自己決定。為的是要讓我們能夠再度翱翔。為的是讓失去羽翼的群燕,依然不放棄前往天空。
  每次互擊都會造成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聲音越來越大,間隔也越來越短。加洛卡也開始使盡全力揮刀。我們以各式各樣的崩架互相破招,手腕、膝蓋、下顎等處一有任何破綻,刀刃就會立即揮向該處。
  雙方一進一退,決定性的一擊始終沒有出現。在這場燕舞中,無法繼續動下去的一方就會死。劈砍、閃躲、踢腿、突刺,一連串動作如同流水般接連不斷。非但不能有絲毫鬆懈,而且,再這樣下去的話,我必敗無疑。因為我身上的傷比較多,一旦到達極限,多半就會自然而然倒地不起吧。
  既然如此,唯有賭一把了。
  付出一些犧牲,換取致命一擊——在戰鬥時能夠賭上的,總是只有自己的身體而已。
  加洛卡揮出威力驚人的斜劈,我稍作格擋,退後半步。他隨即繼續進逼,一刀橫掃而來。
  我配合他的刀路,看準時機伸出手。

  血從我的掌中噴出,手上傳來劇痛。但是,我的言血沒有因而動搖,我們的燕舞沒有瓦解。亞爾娜依然確實握著我的手。
  我的血噴到加洛卡臉上,那是以蛇之力增強過言血的血液。充滿痛苦感觸的鮮血,讓加洛卡的動作出現一瞬間停頓。
  我以單手使出由下往上的揮砍。如同要穿越心臟一樣,斬開了對方的身軀。
  加洛卡爆出漫天鮮血,往後倒下。這個瞬間,換成加洛卡的大量血液噴濺在我的身上。果然帶有強烈的痛楚。但是,亞爾娜的言血確實地維繫住了我的言血,讓我沒有因而陷入昏迷。然後一段記憶刺穿我的心臟——……
  
  □ □ □
  
  沾染焚香香氣的紙張氣味。從高處窗戶照入室內的血紅色日光。塵埃的漩渦宛如受到引導般往天花板升去,彷彿閃耀於昏暗之中的點點星火。唯獨少年踩在石板上的腳步聲聽來格外響亮,他於是急忙放慢腳步。在書庫中要保持安靜。少年調整好呼吸,輕輕地拂去沾在衣服上的泥土。
  接下來,少年一邊注意不要錯過任何蛛絲馬跡,一邊開始在書庫各處尋找她的身影。她平常多半在長桌處看書,或者是坐在高腳梯的頂端,偶爾也會直接坐在地板上打瞌睡。有時會身處書庫隱密角落,但也有在窗口眺望夕陽的時候。今天,她倚靠在書架上,讀著一本像是連她都能一手掌握的小書。然而,當她注意到少年的腳步聲後,隨即猛然抬起了頭。像是以琉璃色的水浸染而成的藍色頭髮。內側潛藏著晶瑩光華的雪白肌膚。嘴角浮現出比早春嫩芽更加柔和的微笑。
  但是,唯有她那映出夕陽的眼睛,突然泛起看似感到不安的陰影。
  〔……那裡不會痛嗎?耳朵上面看得到血喔?〕
  少年抹過左耳附近,注意到該處有傷。已經快要凝固的暗紅色血液弄髒了指腹。少年稍微聞了一下血的味道,不過馬上笑著搖了搖頭。
  〔沒事的啦,我就只是在比賽時不小心輸掉了而已。〕
  〔……又是這樣?在組太刀時受了傷?你真是學不乖呢……〕
  〔我沒能完全躲開仕太刀的斜砍。要是那時把腳再往前踏一點的話——〕
  〔傷處只有這裡?〕
  她像是要打斷少年的話語般如此詢問。那副似乎包含些微傻眼與不安神色的表情,在看到少年點了點頭之後頓時冰消瓦解。她瞇起大大的眼睛,微微嘆了一口氣。
  〔我也讓對方的右肩吃了一招,其實可以算是平手啦。〕
  〔這樣啊……不要讓我太擔心喔。〕
  她將手上的書放回書架,然後朝少年走來。雙方的身高差不多,或許少女稍微高一點吧。她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觸少年的太陽穴。在〔不要亂動喔〕這句話之後,她直接以手指碰觸傷處。一股不太強烈,緩緩滲進內心的痛楚,朝著我撲來。
  接下來,她以如同細語般的音量開始歌唱。王歌——唯有王族才能詠唱的奇蹟之歌。我所不知道的語言,在沉穩音色推送之下,浸透到少年的太陽穴之內。少年的臉上有一瞬間失去血色,然後慢慢開始發熱。我全身血液流轉,空虛無奈的力量流動益發加速。宛如雲霧般的光從她口中散出,浸透到少年的體內。我內心的痛楚,變得越來越為強烈。
  對我來說,這是早已十分熟悉的光景。唯一和平時不同的是,她的表情看來有些暗淡。雖然她正探出頭看著少年的臉,但卻像是正注視著某個遙遠的事物。
  王歌在不久之後結束,微弱的光線隨之消失。
  〔傷口差不多已經癒合,這樣就沒問題囉。今天的傷好像相當深就是。〕
  〔已經完全不會痛了啦,總是麻煩妳,真是不好意思,謝啦。〕
  少年摸了摸太陽穴,乾掉的血變成粉狀散落。傷處已經獲得治癒,甚至摸不出傷痕的位置。她輕巧地離開少年身邊,一邊用手撥弄著已經留長到胸口附近的頭髮,一邊以心不在焉的模樣低頭看著地板。
  在這之後,她與少年開始斷斷續續交談。手語。不為人知的,只屬於兩人的語言。其實我也懂這種秘密的語言,不過他們兩人並不知道——……
  
  □ □ □
  
  「你有沒有在聽啊,雲法!」
  伊爾娜的聲音,將我的意識拉回了現實。我這才發現,自己正跪在地上,像是隨時會倒下的樣子。我不經意望向身旁,看到騎在貝奧爾身上的伊爾娜正注視著我,蘇也停在她的肩膀上。
  「——咳呵!」
  眼前的敵人吐出一口血。他的嘴角留有血跡,一邊痛苦地喘著氣,一邊瞪著我。
  「……師父。」
  聽到我如此稱呼,對方露出苦惱的表情,低聲說了句「……被我的血噴到了啊」。
  ……這個敵人並不是加洛卡,其實是師父。在我認定自己殺掉加洛卡的瞬間,接觸到了對方的血。從中傳來的並不是加洛卡的感情,其實是他弟的感情。身為弟弟,對於十分親密的國王與大哥心懷羨慕,自己卻總是孤單一人的記憶。也就是說,在馬吉斯•巴蘭獲勝的人,其實是師父。他趁著混亂偽裝成加洛卡,率領軍隊前來追捕我。不對,說起來,在馬吉斯•巴蘭發號施令的人物,原本就是「赫達斯」,所以或許該說是他負起本來的職責吧。
  「……為什麼要這麼做?」
  對於我的問題,師父勉強擠出微笑。血從他身體不停流出,讓他甚至無法順利露出笑容。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我想聽師父你親口說出來。師父,這樣的做法……能讓你感到滿足嗎?」
  加洛卡企圖取代弟弟,藉此獨占國王。但是,師父看穿對方的陰謀,對於打算取代自己的大哥,想到了反過來頂替的方法。然而,師父他真的可以接受嗎?
  「……其實,我也是愛著國王的哪。」
  師父閉上了眼睛,像是在搜尋什麼記憶。他看似相當痛苦,眉頭緊皺。
  「……我也從小時候開始就很喜歡國王。然而……她選擇的人是大哥。即使我成為護舞官,處在非常親近她的位置,還是從來不曾得到青睐。我之所以協助處理王宮附近的任務、努力照顧亞爾娜莉絲大人,其實都是為了討國王的歡心……不過,從來沒有獲得回報。最後甚至還搞成這樣,國王親自計劃要幹掉我。」
  師父的話語中帶著幾分自嘲。但是,他的聲音已經絲毫沒有平時的豪放,從中透出的只剩下痛苦。
  「……但是,我本來還以為好運終於找上門了哪。殺掉了加洛卡之後,敵人就只剩下自己的徒弟而已。本來以為……從今以後,我就可以用大哥的身分,獲得國王的愛……」
  「就算師父你殺了我,國王愛的人也還是加洛卡,不是嗎?師父,被愛的人不是你自己也無所謂嗎?」
  「這種小事根本不重要!我是……!只要能夠擁有國王,就連自己的徒弟也能背叛的人啊……」
  到了這時,我才總算了解。就像我和亞爾娜以失敗收場一樣,師父與國王、加洛卡與國王也同樣失敗了。我們還不懂任何欺瞞的方法,只懂得高聲主張原原本本的自己。但是,師父他們的愛情卻只能透過欺瞞來成立,他們不願面對自己不是自己的問題,即使如此,依然試圖爭取愛情。
  「……天底下果然還是沒那麼好的事哪。或許我還有什麼遺憾吧,實在不該想再為亞爾娜莉絲大人盡什麼心意的……早知道快點殺了你就好了……」
  師父說到這裡,嘴角一歪,看似十分痛苦。他現在滿臉都是血污,幾乎已經無法區別表情是笑還是苦悶了。師父劇烈咳嗽,再次噴出一口血,接著以像是在嘆氣的軟弱無力聲音開口。
  「……不必幫我補上最後一刀,橫豎我也沒剩幾口氣了。」
  「師父,你不會感到痛苦嗎……?」
  「……這樣就好。想到國王她會為我冰冷的屍體流淚,讓我正沉浸在幸福之中哪。」
  師父悲哀、淒厲到極點的執著,讓我沒有辦法做出任何回應。
  「……雲法。」
  「是。」
  「……抱歉,我這個師父實在很惡劣。」
  說完這句話,師父就斷了氣。
  真的很惡劣,不管是師父、師父的大哥還是國王,全都很惡劣。不惜犧牲女兒,利用她來達成自己等人願望的惡人……然而,師父果然也還是個有感情的人吧。就像亞爾娜抗拒自己身為王女的宿命一樣,師父他也是如此,在臨死之前,他既不是護舞官也不是我的師父,就只是個愛著國王的普通人。
  世上充斥無數愚蠢之人。
  無庸置疑,我自己當然也是無數愚蠢者之一。
  我全身上下都是傷口,幾乎已經使不上力了。將刀入鞘,放開刀柄後,我和亞爾娜的言血隨即失去連繫,開始覺得意識逐漸遠去。在大盾組成的牆壁後方,士兵們正遭受蟲群襲擊,四處逃竄。不過,他們的慘叫聲也迅速遠去,我的視野越來越模糊。必須活下去、必須活下去……雖然我這麼想,但卻越來越沒有力氣。
  「雲法,快點坐上來!」
  伊爾娜用力拉扯我的手臂。我竭盡最後的力氣,跨到了貝奧爾的背上。
  
  ——呼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蘇的叫聲響徹草原,蟲群突然飛上空中,聚集成一條曲線。由蟲群組成的橋慢慢延伸到大地之上,最後落在貝奧爾面前。貝奧爾在脖子被伊爾娜輕拍了一下之後就衝了出去。我們踩在蟲群背上,越過兵士們的頭頂上方,沒多久就衝到天空高處,甚至能夠俯瞰馬吉斯•巴蘭的大聖堂。
  「……我們好像在飛哪。」
  「不是像,真的就是在飛喔。對現在的我們來說,這就是唯一能夠在天空中飛行的方法。」
  太陽已經從地平線彼端探出頭,為時五天的耀天祭到此結束。從現在開始,失去翅膀的燕子必須離開森林,踏上漫長的旅程。
  在旭日照耀之下,昆蟲們的翅膀閃閃發亮。眼前的道路宛如光之河川,閃耀著起伏不定的光輝,無止盡地延伸出去。
  我們沒有翅膀。但是,即使如此,我們還是真的飛起來了——我不禁這麼想。
  我們留下金色的軌跡,飛過了天空。
 楼主| 发表于 2017-8-13 2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結】亡命
  
  清醒過來的
  時候,覺得頭底下似乎墊著什麼軟軟的東西。我慢慢睜開眼睛,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自己會看到正把臉湊近窺探的亞爾娜。
  但是,她已經死了。
  讓我躺在腿上的人是伊爾娜。她自己也倚靠在樹木上,頭偏向一邊,正處於睡夢之中。讓我驚訝的是,現在,她的頭上沒有包著那個好像叫做查夫姆的布,貓耳完全露了出來。和她那柔順亞麻色頭髮同樣是亞麻色的耳朵,不時微微顫動。
  我想轉動身體,但全身都感到疼痛。因為我覺得似乎有點不好活動,轉動脖子一看才發現,原來我身上到處都包著繃帶。伊爾娜原本用來隱藏耳朵的布條,現在分別纏繞在我的手臂、胸口、腹部、小腿等處,負起了止血帶的功用。
  我忍痛挺起上身察看四周,判斷自己似乎正處於某處山麓。眼前是泛黃的草原,草原上長著許多瘦弱的樹木。在十分遙遠的地方可以看到一片廣大的森林,或許是赤燕森林吧。太陽已經升上高處,柔和地照著眼下的廣大景色。一陣令人心曠神怡的風,吹過我的臉頰。伊爾娜也在這時微微動了一下,睜開眼睛。她先是緊盯著我,不久之後靜靜露出微笑。
  「……實在太好了。」
  「……是啊。」
  伊爾娜移開身體,要我也靠到樹上。我老實照她的話做之後,她接著抓住我的手,剝開上面的繃帶。皮膚受到拉扯的痛楚,讓我不禁發出呻吟。
  「啊、對不起,因為我想稍微確認一下。」
  她的態度和平時沒什麼差異。我手掌處遭到砍傷的傷口,原本應該相當深,不知為何,現在竟然已經癒合,只剩皮膚上還留有些微傷痕。
  「……妳做了什麼?」
  「讓你喝了血晶。」
  「……妳說血晶,難道是在我昏睡時去拿的嗎?」
  「怎麼可能嘛。之前經過枯竭的言血泉時,順手多拿了一點啦。看來好像還是不太夠的樣子。」
  ……這樣說起來,我們讓伊爾娜去拿血晶的時候,沒有人跟著去監視她。這傢伙不放過任何機會的精明周到個性,有時實在讓我感到傻眼。不過,畢竟自己也正是因為她這種個性才能得救,所以也不好多說什麼。
  「這裡是哪裡?好像已經看不到馬吉斯•巴蘭了……」
  「應該是赤燕國與晝山羊國的國境附近吧。貝奧爾一直載著你喔,記得要好好感謝牠。」
  「問題是我現在沒看到應當感謝的對象……還有,蘇又到哪去了?」
  「她和貝奧爾一起去找食物跟飲水了。你看,這不就回來了嗎。」
  就在這時,一頭白色的狗從草原一角的森林朝這邊跑來,身旁還跟著一隻赤燕。貝奧爾來到我們身邊後,將嘴裡叼著的某種果實放在地上,舔了舔我的臉。我輕輕撫摸牠的頭之後,貝奧爾就靜靜地趴了下來。停在貝奧爾頭上的蘇,視線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你醒來了啊。」
  「拜血晶之賜,雖然傷還沒完全好,不過已經輕鬆不少了。」
  「嗯……」
  「謝謝妳趕來救我。」
  「……只有我的話是救不了你的。使用香藥之類的作戰,其實都是伊爾娜想出來的。」
  「這樣啊,伊爾娜、貝奧爾,也謝謝妳們了。托妳們的福,讓我撿回了一條命。」
  伊爾娜和貝奧爾不約而同哼了一聲,轉頭看向他處。看來這一人一狗都感到不好意思的樣子。像是喜歡親近亞爾娜、不屈不撓的個性等等,搞不好她們意外地十分相似哪。
  「蘇,亞爾娜在那個時候跟妳說了什麼?我們在馬吉斯•巴蘭最後一次分別之前。」
  雖然「亞爾娜」這個名字讓氣氛變得沉重了一些,不過蘇回答時的態度和平常一樣。
  「她說,感謝我到現在的付出,還有,要我多關照雲法你。」
  「……關照我,是嗎。」
  「亞爾娜用王歌救醒我的時候,我就已經大概了解她的想法了。雖然我也很想阻止她……但是,因為亞爾娜經常說,她不想以王族的身分死去。亞爾娜死的時候,看起來像是覺得幸福的樣子嗎?」
  對於這個問題,我一瞬間為之語塞。不過,我重新考慮了一次,做出答覆。
  「……我想,應該不能算是幸福吧。不過,亞爾娜死時確實做回了她自己。」
  「是嗎……這樣的話,應該就還好吧。亞爾娜用王歌做了什麼?」
  「她把自己的言血注入了赤刀。」
  我伸長手,取過靠著樹擺放的赤刀。我推刀出鞘,細看露出的些許刀刃後才發現,刀身完全沒有任何傷痕。雖然和身為鳥獻的青刀有過那麼激烈的交擊,但刀刃卻沒有任何缺損。
  蘇專心地注視著刀,好一陣子都沒有開口。伊爾娜和我也是如此。不過,蘇突然以開朗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看來她的認真學習有了成果哪。」
  「……難道說,她之前到包登的店裡去,就是為了造出這個嗎?」
  「我想亞爾娜應該不是一開始就已經決定要這麼做,可能只是當成一個選項吧。」
  「哎、不過跟青刀完全不一樣就是了。這把刀頑固得恐怖哪。」
  「可能是因為亞爾娜用王歌強行把言血打進去的關係吧。或許反映出了她的個性呢。」
  蘇的咽喉微微鼓起,像是在微笑一樣。這時,唯一跟不上這個話題的伊爾娜,以似乎有所不滿的語氣開口。
  「……等一下,結果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們是在說,亞爾娜活在這把赤刀裡面啦。」
  我將赤刀遞給伊爾娜,她戰戰兢兢地握住刀柄。有那麼一瞬間,伊爾娜看似寂寞地微微低下頭,不過嘴角隨即浮現微笑,小聲說了句「真是把漂亮的刀呢」。如果可以的話,或許應該配上和亞爾娜的髮色同樣是藍色的刀鞘。不過,這個紅色也會讓我想起那處籠罩在火紅夕陽之中的書庫。而且,就像伊爾娜說的一樣,這確實是一把漂亮的刀。
  沿著山峰吹上來的和煦輕風,再次撫過我的臉頰。既然耀天祭已經結束,天氣應該會開始逐漸轉涼了吧。
  「……欸,伊爾娜,離開森林的梅托拉吉戈德,死前覺得自己幸福嗎?」
  「啊?你突然問這幹嘛?」
  「我在想,就算是無法飛翔的燕子,是不是也能有個幸福的死。」
  「我不知道。」
  「……原來妳不知道啊。」
  「如果貓說的是真的,那麼,梅托拉吉戈德其實並沒有真的失去翅膀。不過,就『曾經深深體會到自己的無力』這點來說,應該是相當不好受的吧。雖然我不知道梅托拉吉戈德後來到底有沒有得到幸福,不過,在那之後,他還環遊諸國,過了很久才去世,這點是沒問題的喔。」
  伊爾娜說完之後起身,撿起貝奧爾帶回來的果實,一口咬下,清脆的咀嚼聲響起。她吞下口中果肉之後,對我提出問題。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就算妳這麼問,我現在也沒有頭緒……」
  「如果還沒決定的話,要不要跟我一起旅行?帶著貝奧爾、蘇,還有亞爾娜。」
  「……尋找飛翼的旅行?妳已經找到了《金翼》,還要再找下去嗎?」
  「既然要做的話,乾脆就把世界上的飛翼全部弄到手,這樣不是更好?能夠多幾種飛行的方法也沒什麼不好的啊。我還是希望能夠擁有像鳥一樣的翅膀,憑自己的力量來飛行。」
  伊爾娜把大概還剩一半的果實交給我,伸了個懶腰。她的貓耳挺得筆直,像是十分舒暢似地隨風晃動。我看向蘇,她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貝奧爾微微哼了一聲。一種奇妙的感覺,讓我感到自己臉上浮現笑容。我吃下果實,當甘甜汁液流過喉嚨時,眼淚不由自主地沿著臉頰流下。
  「……等一下,你怎麼突然這樣啦,難道那顆果實有什麼問題嗎?」
  伊爾娜以懷疑的眼光看著我,我勉強擦掉眼淚,擠出笑容。
  「沒什麼啦,我只是覺得,活著真是太好了。」
  
  ——根據赤燕國國史記載,這一天,第一百三十二代王位繼承人亞爾娜莉絲•凱•貝赫斯,以及她的護舞官雲法•加爾汀雙雙失蹤。
  不過,這肯定是謊言吧。
  在奉祀太陽的這五天期間,抵抗身為王族的宿命,直到生命結束為止都忠於自身感情的,其實是一名叫做亞爾娜的少女。試圖保護她卻未能成功,僥倖存活下來的,其實也只是她一個叫做雲法的童年玩伴。
  現在,亞爾娜變成一把刀,將要和我一同踏上旅程。
  同行者還包括有著貓耳的少女、能夠操控蟲的赤燕,以及聽得懂人話的白狗。
  過去向太陽屈服的赤燕,就此失蹤了嗎?
  不,不對,那次敗北才是一切的開始。
  被奪去翅膀者,還是能夠再度展翅高飛。
  沒錯,今後仍將繼續下去的,並不是一位王女與一名護舞官的故事。
  不可以遺忘。
  因為,這是關於無法說話的她,以及能夠說話的我的故事。
  
  <完>
发表于 2017-8-14 16:51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看感觉还不错啊 就是。。。。女主跪了??最近流行跪女主???啥红毛 啥蓝变红毛 啥死前任的NEET狮子啥的 最近看的好多克妻男啊。。。。
发表于 2017-8-14 21:0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名字也太中二了吧
发表于 2017-8-22 05:5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 辛苦了
很美的故事  虽然是个悲剧(看了上面的回复一直没敢看 结果还是忍不住看了)  好像还有2卷的样子
希望台版不要弃坑(好像台版也是会弃坑的……)
结局王女复活了的话就去买书吧(虽然就结局来说可能不太好  但是无论如何都还是喜欢he啊)(虽然这种说法也不太好 但我也并不太愿意看到书脊就回想起这类凄美的故事)
发表于 2017-9-7 16:20 | 显示全部楼层
竟然是個悲劇的結局阿,好難過不過好感動
雖然知道,喜劇什麼的,復活之類的,或許讓人覺得俗套,
但是期望美好也是每個人的願望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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