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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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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电击文库] [支仓冻砂]狼与辛香料Ⅵ[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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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14 09: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no2body 于 2017-8-9 01:45 编辑

狼与辛香料Ⅵ
——————————————————————
轻之国度自录录入
作者:支仓冻砂
插图:文仓 十
图源:草木皆眠
录入:莫斯科冷雨夜,no2body
修图:菜鸟的no2body
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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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介绍
虽然赫萝提出要结束旅行,但罗伦斯说服了她,并决定继续两人之旅,直到抵达约伊兹。为了追上伊弗,两人从雷诺斯港口乘船南下罗姆河。当船只在途中停靠某关卡时,撞见一名牵扯上麻烦事的少年,而罗伦斯意外地帮了该名少年寇尔一把。听着寇尔似有隐情的故乡话题,以及船夫们口中的流言,有关约伊兹的重要情报传进了两人耳中──引爆话题的新型态奇幻行商故事系列中,首度展开的乘船之旅!这也让罗伦斯意外发现狼神赫萝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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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4 09:42 | 显示全部楼层

序幕

本帖最后由 no2body 于 2017-8-8 16:02 编辑


赫萝大步伐地前进着。
平时总是罗伦斯放慢脚步来配合赫萝的速度,这时却完全相反。赫萝像是要用脚跟踢开地面石板似的阔步走着。
城里依然是一片混乱,人潮如浪涛般涌进两人横越的港口。在阵阵涌上的人潮中,罗伦斯的手被赫萝牵着,拚命地跟上她的脚步。
从不同角度来看,罗伦斯的模样或许就像个在这片混乱中,遭到暴徒袭击的可怜旅行商人;而牵着他的赫萝则像试图保护他的温柔修女。
然而事实上,赫萝的态度毫无温柔可言。
这是因为罗伦斯本来就已红肿不堪的右脸颊,方才又被赫萝赏了一记。
「哎,汝就不能走快些吗!?」
此刻的赫萝身上找不到一丝温柔。她使劲地拉着罗伦斯的手,只要罗伦斯没跟上脚步,就会惹来这般怒吼。赫萝此刻的表情,就像是把淋上大量蜂蜜、打算当作饭后甜点的野莓糕不小心掉到地上似的。
只是,罗伦斯也不便插嘴说什么。
因为他没有露出遭人掠夺财物后应有的表情,所以怎么也无法强硬制止赫萝的行动。
就算是罗伦斯,也十分明白赫萝是对自己感到生气。
话虽如此,但在这雷诺斯城,罗伦斯与原本要一同买卖皮草的商人伊弗发生了一场危及性命的争执,甚至还受了伤。更惨的是,在受了伤之后,他又立刻与赫萝进行了一场让人头晕目眩的争论。
罗伦斯终究是累了,他很想休息一会儿。
「只要一下下就好,妳可不可以放慢脚步用走的?」
虽然罗伦斯的伤势不至于严重到失血过多,因而没有引起贫血,但在历经一场柴刀与小刀交错的搏命演出后,身体产生的疲倦感并不寻常。罗伦斯感觉双脚如绑上铅块般沉重,甚至觉得僵硬的两只手臂,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换上用木头做成的假手臂。
而且,就算加快脚步,也无济于事。
罗伦斯这么想着,于是向赫萝搭腔,但赫萝回过头时的眼神射出如滚烫热油般的怒光。
「走?汝说用走的?难道汝前来迎接咱时,也是一路走来的吗?」
雷诺斯城里的混乱程度已到了极点。就算赫萝如此大声斥骂,也不会有人回头注意两人。
「不、不是,用跑的,用跑来的。」
赫萝连一句「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也没说,便立刻转回前方大步走去。由于赫萝牢牢地抓住罗伦斯的手,所以只要赫萝向前一步,罗伦斯就必须跟上她一步。
罗伦斯前往德林商行迎接赫萝,并强势地说服赫萝,否定了她提出结束旅行的想法。从两人再次打开商行大门的那一刻开始,状况就一直没有改变。
赫萝的纤细手指一根一根地穿过罗伦斯的指缝,紧紧扣住他的手指。那已不算是牵手,而是真正的十指相扣。
所以,除了被拉着走之外,罗伦斯没有其他选择。只要赫萝前进,罗伦斯就不得不跟着前进。要是他停下脚步,手指就会疼痛,而想要手指头不疼,就只能贴近赫萝走路。
在这般强行军下,两人转眼间就回到了阿洛德的民宿。
「让开!」
多名商人聚集在民宿门口,不断互相交换有关城镇混乱事态的情报,赫萝对着商人们怒斥一声后,便往民宿里头走去。
面对赫萝的凶悍气势,就连挨骂惯了的商人们也不由得让开了路。
商人们先目送赫萝,跟着目不转睛地注视在后头被拖着走的罗伦斯。
罗伦斯想到下次来到雷诺斯时,大家肯定会提起今天的事情,不禁觉得心情有些沉重。
「老头跑哪儿去了?」
两人走进民宿后,发现阿洛德每次一边以炭火取暖,一边喝着温葡萄酒的老位子上,坐着两名看似旅行工匠的人在交谈。
「老、老头?」
「胡子老头!这家旅馆的主人跑哪儿去了?」
以外表呈现的年龄来说,两名中年工匠看起来差不多有赫萝年纪的三倍大,但因为赫萝实在太过凶悍,两名工匠互看一眼后,小心翼翼地说:
「没、没有,我们只是受托帮忙看店而已,没有过问去了哪里……」
「吼……!」
听见赫萝的低吼声,就连罗伦斯都感到畏缩了,坐在椅子上的两名工匠更是吓得几乎就快往后翻倒。
虽然赫萝的尖牙可能被瞧见了,但女人愤怒时露出的虎牙总会特别引人注意。
罗伦斯心想如果两名工匠起了疑心,就这么回答他们。
「跟那只狐狸跑了吗……愚弄了咱们,还以为不用付出代价是呗……汝啊,咱们走!」
赫萝喊道,再次拉起罗伦斯的手走向民宿深处,跟着爬上阶梯。
两名工匠直盯着罗伦斯两人,没有挪开过视线。
等到罗伦斯两人的身影消失后,两名工匠一定会互相对视吧。因为很容易想象出两名工匠面面相觑的模样,罗伦斯不禁觉得有趣。
这家民宿的老板阿洛德会要求两名工匠帮忙看店并且外出,只有一个可能性。原本与罗伦斯计划一同买卖皮草的伊弗,最后下定决心,做出罗伦斯认为不值得冒险的危险行径。想必阿洛德是与她搭船南下了吧。伊弗的目的应该是打算在港口城镇凯尔贝脱手卖出皮草,而对阿洛德而言,则是一趟南下巡礼之旅。
因为阿洛德是个不多说私事的人,所以罗伦斯猜不出是什么原因鼓动了他这么做。从阿洛德与伊弗似乎很亲近的地方猜测,或许两人之间有过什么能够让彼此心灵相通的过去吧。
如同人们会怀念故乡一样,没有一个地方比住惯了的家更舒适。
尽管这家民宿外观泛黑、仿佛由名为「时间」的沉淀物堆积而成似的,但原本毕竟是阿洛德以师傅身分坐镇的皮绳工厂。
他甚至愿意舍弃民宿,也要南下踏上巡礼之旅,可见事情非同小可。
这趟艰苦之旅的路途指引以及盘缠问题,阿洛德应该会仰赖伊弗解决吧。
如同赫萝因为历经其漫长岁月,而体验过各种事情一样,人类也会历经不算短的岁月。
针对某件事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最后会认为什么最重要,因人而异。
在名为「世界」的板子摆上代表这些事情的秤砣,试看板子会倾向哪一方,正是所谓的人生;所以罗伦斯才会前往德林商行迎接赫萝。
所以,进到房间后,一直被赫萝拉着走的罗伦斯用力反拉赫萝的手,让赫萝转身面向他。
「我想问妳一下。」
赫萝似乎完全没料到罗伦斯会拉她的手,罗伦斯轻而易举地就让她转过身来。赫萝直到方才都还显现在脸上的激动情绪已散去,流露出真实情感。
那表情显得有些不安,却又像是下定决心的样子。
如果形容得简单一些,那是感到迷惑的表情。
罗伦斯也隐约察觉到是什么事情让赫萝迷惘。
「接下来妳打算怎么做?」
不过,赫萝毕竟是赫萝。拥有贤狼名号的她一听到罗伦斯的询问,立刻恢复方才的神情。
「汝问咱打算怎么做,是吗?」
赫萝说话时的那副凶狠模样,就算她接着说「如果答案让人觉得不满意,别怪咱咬断汝的喉咙」,也不会显得突兀。
即便如此,罗伦斯毫无畏惧地举高与赫萝牵住的手,用指背擦去沾在赫萝唇边的红色物体。
红色物体肯定是原本沾在罗伦斯脸上就快凝固的血块吧。
赫萝依然一副生气的表情,但罗伦斯一眼就能够看出她的假面具就快卸下。
赫萝是对自己感到生气。
她有太多自身的情感无处宣泄。
「嗯。就算要离开城镇,也要先想好旅行计画。」
「旅……旅行的计画?」
赫萝之所以露出复杂的表情,或许是因为她也渐渐搞不懂自己为何要对罗伦斯大声怒骂。
「因为临时起意就离开城镇,这太过鲁莽了。」
「临时起意?难道汝不想追上那只狐狸,讨回利益吗?」
虽然赫萝猛然把脸凑近罗伦斯说道,但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使得赫萝怎样都必须抬高视线地看着罗伦斯。
赫萝那模样简直就像贴近罗伦斯要求抱抱一样,但罗伦斯当然没有这么说出口,他可不想被赫萝丢出窗外。
「狐狸是说伊弗吧,妳说把利益怎么样?」
「当然是要讨回来!那只狐狸骗了汝,还独吞了所有的利益!既然这样,就应该让那只狐狸付出代价!」
「就像之前有一次为了讨回黄金那样?」
听到罗伦斯说道,赫萝点了点头。
她在那之后垂着头好一会儿,想必是在调整不小心歪掉的愤怒面具吧。
那一次罗伦斯两人完全是遭人背叛。
然而,这次算是遭人背叛吗?
伊弗确实设下陷阱陷害了罗伦斯,但没察觉到陷阱的罗伦斯自己也有错。
再说,赫萝现在能够回到民宿房间,就代表着罗伦斯彻底取消了与伊弗的交易。
事实上,伊弗打算进行的交易伴随着如同自杀行为的危险。罗伦斯是因为发现这点,所以才退出交易。
因为这笔交易等于是百分之百反抗雷诺斯教会的行为,而罗伦斯不认为教会可能饶过这样的行为。
不过,如今雷诺斯城里的混乱程度恐怕已超出教会所预期,企图于雷诺斯建立权力的教会想必正为了收拾这场骚动,忙得不可开交吧。
而且,为了追求自身利益,载着皮草乘船南下的不只伊弗一人。从港口的状况,就能够清楚明白这个事实。
事态未能如教会所计谋般进展,如今已不是只要制止伊弗一人就好的状况。不如说教会现在应该会就这么不管伊弗,致力于收拾事态比较好吧。
这么一来,教会也不会想要追捕原本打算与伊弗合作买卖皮草的罗伦斯。
也就是说,不惜冒险、放手一搏的伊弗赢了这场赌局。
事到如今,罗伦斯不禁会想就算前去索讨,但自己是否有权利接收利益?
他能够立刻做出回答。
他取回赌金,用赌金赎回赫萝。这么一来,要求继续参加赌局的人把利益分给自己,这当然不合理。
当然了,以赫萝的聪明才智,肯定早已察觉事实如此。她是在明白这样的事实之下,刻意说着要讨回利益。
而且,赫萝一直对自己感到生气。至于赫萝为什么会对自己生气,那是因为她想要提出任性的要求。
这个任性的要求是什么呢?
答案可想而知。
而且,这个任性的要求是会让罗伦斯极其开心的事情。
「难、难道汝不会不甘心吗?这样不是被人抢先一步了吗?」
因为赫萝自己明白只要罗伦斯提出反驳,她会立刻答不出话来,所以刻意说出这般偏离原本话题的话语。
罗伦斯稍微别开脸,点了点头。
他刻意装出被赫萝凶悍气势压倒的模样。
「确实是这样没错。可是,如果实际去思考问题,会发现有很多困难点。」
「……汝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罗伦斯与赫萝绝不会互相说出真心话,但两人的互动之间,之所以会像是套上一层由「谎言」所制成的薄纱,并非因为两人无法信任彼此。
而是因为两人的个性都很固执,所以这点程度的虚假恰到好处。
「伊弗想必已经做好周全的准备。她能够一下子就找到船只,绝不是偶然。一定是她事前就做好交涉了吧。这么一来,我实在不认为现在才出发,能够追得上她。马店里现在一定像在打仗一样乱成一团,就算想骑马追她,根本也找不到马儿可骑。」
「有汝的马啊?」
「妳说那匹马啊?那匹马确实强劲有力,但是要牠长距离奔跑,很难保证不会发生什么事。骑乘奔跑的马和用来拉货物的马是不一样的。」
听到罗伦斯说道,赫萝像在拚命思考着什么似的垂下了头。
就如赫萝自己在德林商行时所说一般,只要她恢复成狼的模样,就能够跑得比什么都快。
不过,罗伦斯当然不会指出这一点。
「而且,伊弗先前也和我提过,她似乎已在罗姆河下游的凯尔贝找到了皮草买家。这么一来,伊弗当然是以会遭到教会追捕为前提在进行交易,她一定也早就计画好要怎么逃跑了。」
罗伦斯做的这些假设都不夸张。
伊弗可能选择的逃跑路径可大致分为陆路和海路。如果她选择了陆路,那还有可能追得上,但倘若伊弗出了大海,就束手无策了。
虽然依目的地不同,也会在行程上有所差异,但只要遇上适合航行的气候,海路能够比陆路快上五倍。
就算是赫萝,恐怕也很难追得上吧。
「就、就算是这样,咱还是无法接受,咱不追不甘心。」
尽管气势已逐渐消失,但赫萝仍然这么主张说道。
赫萝会如此执意要追上伊弗,就算有一半理由是她当真觉得伊弗可恨,另一半也绝非如此。
而这另一半的理由,正是让赫萝对自己感到生气的原因。
赫萝说,她想要结束与罗伦斯的两人之旅。
她的理由是害怕两人感情太要好,会使得乐趣磨灭,风化了愉快的感觉。
对于这点,罗伦斯能够理解两人确实无法永远维持愉快的日子,也能够理解无法一直延续与赫萝的旅行。但是,他觉得至少应该以笑脸迎接旅行结束的那天到来。
当然了,就像明明知道隔天会宿醉,还是忍不住多喝几杯酒一样;就算心里明白这样不行,还是会受不了想要与赫萝一直旅行下去的诱惑。这么一来,罗伦斯当然无法否定两人有可能走向让赫萝感到害怕的结局。
但是,罗伦斯希望旅行至少能够延续到抵达赫萝的故乡为止。所以他才会前往德林商行,牵起赫萝的手。
在经过这些互动后的现在,不用说也知道,两人仅管渴望,却不肯说出口的事情会是什么。
那当然就是绕远路,好刻意延长旅行。
「如果说不甘心,那当然是会不甘心了」
「是呗?」
赫萝脸上尽管带着愤怒神色,表情却也显得开心。
罗伦斯不禁有些佩服地想着「原来世上有这么多种表情」。
「而且也确实亏了钱……」
伊弗在判断出不得不取消与罗伦斯的交易时,留下了这家民宿的所有权状。因为民宿所有权是罗伦斯以赫萝为抵押品进行融资之际,可获得的代价,所以价值几乎相等于向德林商行借来的金额。
不过,金额有些不足。
德林商行的真正目的,在于巩固与拥有贵族名号的伊弗之间的关系,如今德林商行已完成这个目的,所以罗伦斯不觉得德林商行会在意这部分的少许差额。事实上,德林商行也这么告诉了罗伦斯。
即便如此,做生意的可怕之处,就是这样的人情不知会在何处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以罗伦斯的立场来说,就算迟了些日子,他也希望能够把差额补上。
这么一来,罗伦斯当然会有所亏损。
当然了,亏损金额并没有超过容许范围。但是,赫萝听到有所亏损后,一副正合我意的模样精神奕奕地说:
「嗯,而且汝还受伤流了血。咱得好好让那只狐狸知道伤害咱的伙伴,就等于伤害了咱。」
听到赫萝这么说,虽然罗伦斯很想说「刚刚到底是谁激动地打了我这张肿大的脸」,但强忍了下来。
「这么一来,只好追踪伊弗了啊……」
「嗯,暌违已久的狩猎呐。」
赫萝露出邪恶的笑容说道。
她的模样之所以少了平时的气势,或许是想到总算能够在彼此不说出真心话之下,顺利找到绕远路的借口。
在特列欧村遇上毒麦事件的骚动后,赫萝与罗伦斯两人都期望能尽量延长旅行的路途。
现在回想起来,罗伦斯不禁觉得这般愿望未免太天真。不过,如今这般愿望也已成为过去。
人心会不断地改变。
没有改变的,就只有罗伦斯与赫萝充满谎言的互动而已。
「不过……」
所以,当罗伦斯这么说时,赫萝立刻抬起头,眼神认真地看着他。
「我是个商人。我当然有自尊,也会爱面子,不过我和只靠名誉赚钱的骑士不同。所以,只要计算损益后,发现有可能亏损更多钱时,就立刻停止追踪。这点妳可以体谅吧?」
虽然为了与赫萝继续旅行,罗伦斯已经做好能够暂停行商直到明年夏天的安排,但如果过了明年夏天还没恢复行商,就会开始对生意造成影响。所谓生意,本来就是在双方都方便之下,才可能成立,所以并不是每个对象都能配合罗伦斯单方面的状况。
如果赫萝表示愿意一直跟着罗伦斯行商,那又另当别论了。
「咱只是为了汝在行动而已,如果这样汝能够接受……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呗。」
虽然赫萝的回答显得奇怪,但罗伦斯还是点了点头,一副很感谢赫萝谅解的模样说了声:「谢谢。」
赫萝帽子底下的耳朵微微颤动着,罗伦斯不确定那是因为赫萝觉得两人的互动太蠢,还是为了能够光明正大地稍绕远路而开心。
他心想,应该两者都有吧。
「那么,接下来要想好追踪的手段。妳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当然是坐马车呗?」
虽然赫萝这么说,但罗伦斯搔了搔鼻头回答说:
「坐马车要花上五天的时间,妳受得了吗?」
当两人好不容易抵达雷诺斯时,赫萝因为疲累,甚至发起了脾气。
没能好好休息过,就立刻在这般寒冬之中乘坐马车继续旅行,不仅赫萝有可能累倒,就连罗伦斯也不愿意。
果然不出所料地,赫萝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唔……要在马车坐上五天啊……」
「途中当然有像小型城镇的部落,也有旅馆,只是格调不怎么高。」
如果沿途找得到教会,投宿在教会当然是最理想了,只可惜这一带并非教会能够单独座落的地区。
这地区净是一些廉价旅店或兼营民宿的地方。
想到必须在弥漫污垢及尘埃的臭味之中,与说不定是盗贼或山贼的旅人们共眠,实在让人不敢领教。
「那、那么,河川呢?」
「河川?」
「嗯。如果那只狐狸是沿着河川南下,咱们也照做不就好了?这是很自然的道理呗。」
罗伦斯当然明白赫萝的意思是要搭船,但想起一边被赫萝拉着走,一边横越港口时的混乱状况,他不禁倾了一下头。
在那般状况下,会有船只愿意载着旅人悠哉地走上一程吗?
「不知道有没有船可以搭。」
听到罗伦斯直率地说道,赫萝甩了一下仍与罗伦斯十指相扣的手,补上一句说:
「现在不是在那边说有没有船的时候,而是说什么也要找到船!」
对着以眼神反驳「不要闹了啦」的罗伦斯,赫萝眼底闪过一道妖媚光芒。
罗伦斯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试图想要逃避。
然而,赫萝绕到他眼前说:
「还是说,咱的提案……让汝觉得很困扰?」
赫萝这次是真的刻意低头抬高视线地看向罗伦斯。
罗伦斯也略显认真地别开脸。
「如果汝觉得困扰,就老实告诉咱。咱是为了汝着想,才想去追那只狐狸……可是,咱有时候会自顾自地往前冲。喏,汝啊。」
说着,赫萝举起牵着的罗伦斯的手,拉近自己胸前。
虽然看见赫萝恢复平常的模样让罗伦斯觉得颇为开心,但是她整罗伦斯的功力比过去强上了好几倍。
因为现在的赫萝有了新武器。
「咱真的很开心。」
赫萝突然放软音调说道,并稍微垂下头。
看见赫萝如此恐怖的举动,罗伦斯不由地在心中低喊——
呜呼哀哉。
「咱很开心。没错,因为汝说了汝喜欢咱,所以」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去找船南下!这样总可以了吧?」
赫萝刻意装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堆起满脸的笑容。
她装出一副要亲吻罗伦斯手的模样把嘴巴凑近胸前,双唇之间却露出了尖牙。
与赫萝的这场对抗,罗伦斯宣告败北。
要以奋不顾身来形容罗伦斯当初的行为,实不夸张,但一旦采取了奋不顾身的手段,势必伴随代价。
这就是罗伦斯必须付出的代价。
赫萝用言语清楚地说了出来。
正因为那是罗伦斯的真心话,所以他无法对抗赫萝。
罗伦斯感觉自己就像以无担保的方式,把盖上血印的重要合约书交给了赫萝。
当看见赫萝不怀好意地笑着,开玩笑地作势要撕毁手上的合约书,罗伦斯当然会慌张不已。
谁叫合约书上写的都是事实呢。
「那么赶紧收拾行李呗。还有……」
赫萝放下手说道。
「什么?」
听到罗伦斯反问道,赫萝表情认真地说:
「难得有一趟船旅,咱想吃小麦面包呐。」
罗伦斯驳回了这个意见。
赫萝猛烈地提出抗议。
然而,罗伦斯并不让步。
就算缰绳被抓得牢牢的,罗伦斯也绝对不会让出绑紧荷包的绳子。
「我刚刚不是才说亏了钱吗?」
「就是因为亏了钱啊。反正亏都亏了,事到如今也不怕亏损金额再增加呗。」
「妳这是什么歪理!」
听到罗伦斯说道,赫萝嘟起嘴巴瞪着罗伦斯说:
「汝不是喜欢咱吗?」
不管对方有再怎么强力的武器,要是一直不停地遭到同样的攻击,总是能想出因应之道。
罗伦斯从正面注视赫萝回答说:
「对啊。不过,我也喜欢钱。」
脸上瞬间失去表情的赫萝,用力踩了罗伦斯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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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4 09: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幕

本帖最后由 no2body 于 2017-8-8 16:08 编辑


「喂!笨蛋!船头给我缩进去!我的船可是载了义米多拉产的白银耶!」
「开什么玩笑!是我的船先开出来的吧!你才给我缩进去!」
这般怒吼声不断在空中交错,随处可见船身互相碰撞,在河面溅起水花。
此刻雷诺斯的港口仿佛惊动了蜂窝似的乱成一团,才听见像是呐喊声、也像是临终前的哀号声响起,随即传来某物落入水中的声音。
在这般混乱之中,不顾他人的怒吼及咒骂,争先恐后出港的每一艘船,想必都载着皮草吧。平时船上只会有一名划船手的船只都雇用了帮手,以载运火速急件的速度前进。
无论在何时,所有贸易行为当中,能够获取最多利益的永远是拔得头筹的人,所以大家会争先恐后地出港,也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不过,罗伦斯用着冷漠的目光注视大家的奋斗模样。
因为他知道拔得头筹的人,是以数千枚银币采买了皮草的没落贵族。
「喏,别看傻了,还不快找船!」
「虽然现在还问有点晚,但是妳当真想搭船去吗?」
照这般状况看来,或许要有一点好运气,才找得到愿意载旅人的悠哉船只。因为准备出港的船只简直就像蚂蚁队伍似的密密麻麻。
「是汝自己说坐马车很花时间,太辛苦的呗。」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虽然从两人的位置上看不清楚状况,但是从港口驶出河川的位置时而会传来高声吆喝。
想必那是想要制止皮草外流的人们企图封锁港口吧。
「……」
「怎么了?」
「咱感觉不到汝想搭船的决心。」
「没有,没那回事。」
听到就是小孩子也听得出来在扯谎的回答,赫萝扬高一边的眉毛瞪着罗伦斯说:
「既然这样,还不赶紧找船。」
在这种状况下,想找到能承载马儿南下河川的船只可说是天方夜谭。因为老早就预料到这件事,所以罗伦斯事先把马儿寄放在所有马匹已出租一空,呈现开店休业状态的马店。货台则是在马店老板的牵线下,出租供人作为搬运港口货物使用。
就算罗伦斯不是很想搭船,也不可能再驾驶马车上路了。
由于港口城镇凯尔贝势必聚集了很多为了度冬停留,而闲得发慌的商人们,所以对罗伦斯而言,前往凯尔贝也不算是对生意毫无帮助。
罗伦斯暗自嘀咕了句:「就认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找船,这些……妳拿去附近的摊贩买食物,大概三天的份量就够了,酒尽量买烈一点的。」
罗伦斯从荷包里取出两枚闪闪发亮的银币交给赫萝说道。
「小麦面包呐?」
对物价已有相当掌握的赫萝,当然知道两枚银币买不起小麦面包。
「烤面包前必须让面团充分发酵才烤得出好面包。所以,用来买面包的钱也是一样的道理。」
「……」
在民宿交谈时,赫萝便早已对小麦面包死了心。
虽然赫萝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点了点头,但其实她并没有真的很不甘心的样子。
所以,她立刻抬起头问道:
「可是,为何要买烈酒?」
赫萝似乎记得罗伦斯比较喜欢喝温和一些的酒。就算不是前往裁缝成衣店或鞋店,当光顾商店时,如果发现店家记得自己的喜好,会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
不过,罗伦斯当然没有让喜悦之情表现在脸上,他简短地说:
「到时候妳就明白了。」
赫萝听了,先是一脸呆然,跟着不知会错了什么意,看似开心地拍打罗伦斯的手臂说:
「咱会好好杀价一番,然后买上等的酒回来。」
「不用买太多喔。」
「嗯,那等会儿在这里会合就行?」
「嗯……痛!」
罗伦斯点头点到一半时,弄疼了被伊弗打伤的脸颊。
想起自己红得发紫的肿胀脸颊,罗伦斯想着该不该叫赫萝去药局调配软膏给他擦,但瞥见赫萝脸上的表情后,就改变了主意。
虽然赫萝啰唆一大堆,但毕竟还是很担心罗伦斯,所以他心想或许保持这样就好了吧。
「……汝的想法全写在脸上了。」
「因为我从小就被教导诚实是种美德。」
「汝真的这么认为吗?」
赫萝脸上挂着刻意装出来的笑容,倾着头问道。
「没有,感觉上,师父像是教了我诚实是愚钝的。」
赫萝用鼻子发出笑声,以嘲弄的口吻说:
「就是因为太愚钝了,咱才会老想捉弄汝。」
然后,赫萝像在飞舞似地转过身子,走向杂沓的人群。
罗伦斯耸耸肩叹了口气后,搔了搔头。
他的嘴角之所以不由地上扬,当然是因为与赫萝的这般互动很愉快。
但是,罗伦斯不禁心想。
真的没办法讨回主导权了吗?
如果是要讨回被抢走的证书,罗伦斯自觉有自信讨得回来。不过,这样的想法或许是他不肯服输的借口吧。
——我喜欢妳——
明明没多久前才说出这句话,罗伦斯却觉得自己像是老早以前就已经对赫萝说过。每每回想起来,他就有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感觉。
那是一种像是喘不过气,又像是表情会不禁变得僵硬的感觉。
不过,罗伦斯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他反而有种模糊无形的存在变得具体鲜明的安心感。
或许罗伦斯只是觉得有些,不,应该说相当难为情而已。
之所以感到有些后悔,是因为觉得自己输了吧。
「到底是在比什么东西啊?」
罗伦斯像在自嘲似地笑着说道,并看向赫萝消失的方向。
他耸耸肩叹了口气后,往栈桥走去。


或许该说是幸运吧,罗伦斯居然很快就找到了船只。
虽然港口被争先恐后出港的船只挤得水泄不通,但罗伦斯静下心寻找后,发现也有很多如往常般装载着货物的船只。他向其中一艘船的船主搭腔后,对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看见每艘船都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罗伦斯原本还以为会被敲竹杠,结果对方却报了很合理的价格。
虽然一听见有女伴同行,已有些年纪的船主立刻露出意义深远的表情,但罗伦斯当然佯装没发觉到。
他不禁觉得能够理解伊弗为何会遮住脸孔,隐瞒自己是女性,并且埋头于做生意了。
「不过,你要去凯尔贝做什么啊?都这个季节了,现在去到那里,也不会遇到什么船只出港喔。」
船主有个罗伦斯不太常听到的名字——伊本•拉古萨,他来自从西边海岸线往北方走的地区,可说出生于名副其实的清寒村落。
提到北方人,总给人拥有结实身躯、被雪地反射的阳光晒得黝黑的面容,还有沉默寡言、目光锐利的印象,但拉古萨却拥有肥胖的身形、宏亮的声音,还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爱喝酒而泛红的脸。
「不例外的,也是有关皮草的事情。」
「喔?」
拉古萨从头到脚瞄了罗伦斯一遍后,把几乎陷进肩膀里的脖子歪向一边说:
「你的样子不像有带货物啊。」
「因为生意伙伴丢下了我。」
一看见罗伦斯指向自己的红肿脸颊,拉古萨大笑不已,他笑开了的脸简直跟只河豚没两样。
拉古萨一边说「这种事情难免啦」,一边拍了拍罗伦斯肩膀后询问:「那你的同伴呢?」
「她去买食物——」
说着,罗伦斯正打算回头看向摊贩林立的城镇方向,那瞬间他感觉到身旁有动静,于是看向身旁。
在罗伦斯身边,正站着仿佛已经陪在他身旁好几十年的赫萝。
「就是她。」
「喔!这可真是上等的货物啊!」
一看见赫萝,拉古萨立刻拍手大声叫道。因为他的声音太宏亮,赫萝吃惊地缩了一下脖子。
跑船人多半都是大嗓门。
赫萝的好耳力就连人们皱眉的声音都听得见,对她来说,拉古萨的大嗓门或许有点难受吧。
「她的名字是?」
大概以为罗伦斯两人是夫妻,拉古萨没有直接询问赫萝,而是询问罗伦斯。
看来,拉古萨至少不会像某处的兑换商一样,突然就向赫萝示爱。
赫萝肩上挂着装了面包和其他食物的袋子,怀里抱着小桶子。她仰头看向罗伦斯,模样就像个外出跑腿的见习修女。
在他人面前,赫萝总会做面子给罗伦斯。这也是罗伦斯每次遭到赫萝捉弄,仍无法生气的原因之一吧。
「她叫赫萝。」
「喔~好名字!多多指教啦!我是人称罗姆河之主的拉古萨。」
不管任何时候,在美女面前,男人总是爱面子。
以年纪来看,拉古萨就算有跟赫萝一样年纪的女儿也不足为奇。这样的拉古萨挺起胸膛自夸着,伸出长满了茧的厚实手掌。
「不过,这样子我们这趟南下之旅算是有了保障。」
「怎么说呢?」
拉古萨露出牙齿,咧嘴哈哈大笑,一边拍打赫萝纤细的肩膀,一边说:
「因为挂在船头,用来祈求航行平安的大多是美女啊!」



在长途贸易船的船头,确实都挂着象征女性的雕像。
那些雕像时而是象征异教女神的雕像,时而是教会历史上被列为圣人的女性雕像。感觉上,女性确实比较像是守护船只的存在,而船名也以女性名字居多。
只是,如果是陆地上的旅途,赫萝或许是最适合祈祷平安的存在,但如果是在水上的船旅,原形是只狼的赫萝恐怕就有些不可靠了。
而且,罗伦斯不禁想象起赫萝以狗爬式游泳的画面,险些笑了出来。
「那么,准备好了吗?虽然我们的船跟其他那些想靠着皮草捞一笔的船不一样,不过船上载了急件。」
「喔,没问题的,食物都买到了吧?」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赫萝轻轻点了点头。
罗伦斯不禁心想,明明是只狼,却很会伪装成温驯的小猫。
「请两位随便找空位坐下来吧,到站付费就行了。」
拉古萨不要求先付费的习惯,是因为船只四周被水包围,就算想要搭霸王船也很难。
「哎呀,你们就当自己搭上了大船,放一百个心吧。」
拉古萨接着说出的这句话,以及大笑的模样也是所有跑船人的共通点。


以载着货物在河川北上南下的船只来说,拉古萨的船或许算小。
他的船没有船帆、船底平坦,但船身却显得细长。如果船身再细窄一些,或许就会看见技术不到家的船夫翻船。
船中央堆着可以完全装下赫萝的大麻袋,高度约及赫萝腰部;小麦和豆子从袋口溢出,麻袋的内容物一目了然。
然后,在这些堆高如山的麻袋旁边,也就是比较靠近船尾的位置,放了几只木箱。
因为不能擅自打开木箱确认,所以罗伦斯无法得知木箱里装了什么,但是从箱上看似徽章的烙印,以及木箱大小统一的地方看来,不难猜出里头装了昂贵物品。拉古萨指的急件,无疑就是这些木箱。身为商人的习性使得罗伦斯不能不去在意木箱的内容物。
如果这些木箱是从河川上游运下来,就有可能是来自银山或铜山的金属块,或是在矿山附近铸造、作为出口用的小额货币。如果是锡或铁,就不会如此慎重地放进木箱;如果是宝石,没有任何护卫就太奇怪了。
以船只整体容积来看,承载货物量之所以显得少,想必是河水减少的缘故吧。
每当这个季节来到时,不仅雨水会减少,在源流的山头,河川也会因为降雪而冻结。由于河水量因而减少,所以如果载了太多货物,很容易发生搁浅意外。就跟马车车轮在雨天容易陷入泥泞之中一样,船只搁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万一搁浅,最惨的状况就是不得不把货物丢进河中,而且更糟糕的是会阻碍其他船只往返,所以搁浅可谓攸关船员名誉的大事。
据说长年在同一条河川行船的船夫当中,有着不论河川处于何种状况,都能闭着眼睛掌舵的高手。
不知道拉古萨的技巧是否也如此高明。
罗伦斯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在船头附近找了空位坐下,并放下背在肩上的棉被与行李。
港口的河面像喝醉酒似的掀起阵阵波浪,使得船身不停地微微晃动。这久违的晃动感觉让罗伦斯感到有些怀念,脸上不禁也挂起了苦笑。他想起从前第一次搭船时,因为一直担心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翻船,而紧抓着船缘不敢松手。
罗伦斯会有这样的反应,似乎不是因为他的胆子特别小。
看见赫萝难得露出认真的表情,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在自己身边坐下,罗伦斯不由地笑了出来。坐了下来的赫萝放下怀里的酒桶以及肩上散发香味的袋子后,总算察觉到罗伦斯的目光。她瞪视罗伦斯说:
「汝竟敢取笑咱?」
「我只是在想,我以前也跟妳一样提心吊胆的。」
「唔……咱不是怕水……只是晃个不停的,还是会觉得可怕。」
赫萝这么轻易就承认自己害怕,让罗伦斯感到意外。
看见罗伦斯吃惊的模样,赫萝有些不高兴地嘟起嘴巴说:
「咱愿意暴露弱点,是因为信任汝,汝竟然……」
「妳的尖牙露出来了。」
听到罗伦斯这么指摘,赫萝遮住嘴边,一副坏心眼的模样笑笑。罗伦斯相信赫萝是真心觉得害怕,但也知道她是刻意说出口。
真搞不懂她是直率,还是不直率。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的瞬间,赫萝忽然站起身子。
「糟糕,咱不能跟汝太亲密呐。」
说着,赫萝一副悲伤模样别过脸去。赫萝说过就算再怎么愉快的事情,要是反复做了太多次,就会变成习惯,那份感动也会渐渐淡去,这让她感到害怕。罗伦斯瞬间感觉到像是被火烫伤似的惊讶。
不过,罗伦斯立刻改变了想法,他心想赫萝此刻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即使没有以言语确认,也能够知道两人之间必须回避什么话题。如果是在不知道陷阱设在何处的情况下,当然会害怕得连路都不太敢走,但只要事先掌握到悬崖的位置,就能很自在地在那附近散步。
赫萝之所以会刻意说出应该回避的话题,并非想警惕自己,也不是想唤起罗伦斯的注意。
不如说她根本是为了相反的目的吧。
既然两人已约定好要以笑脸迎接旅行结束的一天,那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所以,罗伦斯平静地回答说:
「这简直就像戏曲里会出现的台词。」
而且还是那种描写禁忌之爱的戏曲——罗伦斯到底不敢这么接着说下去,所以只在心底低声说道。
他丝毫不慌张的反应似乎让另一方的赫萝感到无趣,很快地死了心,回头看向罗伦斯说:
「……汝好歹也配合一下咱呗?」
「如果妳的表情能正经一点,我就配合。」
原本垂着头抬高视线、一副寂寞表情的赫萝先是发出一阵咯咯笑声,跟着咋了一下舌。
罗伦斯一副受不了赫萝的模样笑了出来,心想:真是只表情变化多端的狼。
隔没多久,随着响亮的脚步声传来,拉古萨从栈桥跑了过来,然后用宏亮的声音大喊:
「好了,我们差不多该出港了!」
拉古萨动作利落地解开绑在栈桥上的绳索,把绳索丢上船后,像个小孩子跳进河中般跃上船只,那真是会让人直喊大事不妙的状况。就算想奉承,拉古萨的身材也难以用纤细来形容,他如此大动作地跳上船,船身当然会随之摇晃。在大幅度晃动后,仿佛就快沉船似的倾了一边。
晃了这么大一下,就连罗伦斯也当真捏了把冷汗。说到赫萝,那更是一副不能再认真的表情僵着身子。
赫萝的手紧紧抓住罗伦斯的衣角,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感到害怕。
「两位就睁大眼睛,好好欣赏我这世界第一的驾船功夫吧!」
随着气势盛大的呼声响起,拉古萨撑起篙顶住河底,涨红原本就已经够红的脸庞使劲出力。
尽管呼声气势盛大,却有好一会儿时间都不见船身有任何动静。但不久后,船尾缓缓离开栈桥,拉古萨轻举篙,稍微换个方向后,再次用它顶住河底。
船上的货物如果改由马车来载,恐怕要四匹马才拉得动,但现在却能凭着一个人的力量让船身前进。
虽然人们会说船夫多是爱说大话的人,但罗伦斯不禁觉得这也无可厚非。
毕竟这艘船是靠着拉古萨独自一人的力量在移动。
最后船只终于离开栈桥,在拉古萨的撑篙本事下,船只驶向延伸至河川的航路。
虽然港口依然可见大量船只不停穿梭,但很不可思议的,拉古萨的船不曾撞上其他船只,顺利地在掀起阵阵波浪的水面滑动。
不管是擦身而过或是超前而去的船只,拉古萨几乎都熟识,他一边轻松地与对方互打招呼,时而还会骂上几句粗话,一边反复撑起篙,再顶住河底的动作。
船只的速度慢慢加快,细长的船身也逐渐增加了稳定性,最后终于来到港湾出口。
为了阻止皮草流出,而从城里来到港口的数人团体突破士兵的封锁线,爬上位于河川与港口交界处的木造监视塔台最高处,不停咒骂着行船前进的人们。
盛衰荣枯本来就是自古反复上演的戏码。
这时,身穿锁子甲、头戴铁盔的一团人马来到塔台入口处。他们一定是临时受到雇用的骑士或佣兵吧。
当罗伦斯两人搭乘的船只绕了一圈绕过塔台,即将驶出河川时,站在塔台最高处不停咒骂的人们转眼间就被制服了。虽然罗伦斯没有同情他们的意思,但他也暗自祈祷至少不要有人因此丧命才是。
不过,望着眼前的这般事态,罗伦斯的脑海里不禁模糊地浮现出在雷诺斯发生的一切,又随即消失。
就像眼前的人们正经历着重大事件一般,罗伦斯方才也刚刚经历过人生的重大插曲。
当听到赫萝提出要结束旅行的想法时,罗伦斯真的很震惊,而赫萝的理由也同样教他震惊。
虽然最后好像是罗伦斯任性地坚持不要结束旅行,但他相信赫萝一定也渴望这样的结果。
这么一想后,罗伦斯决定要对因为不习惯搭船,而显得有些怯弱的赫萝温柔一些。
然而,他每次涌起的亲切心总是徒劳无功。
赫萝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振作了起来,尽管依然抓着罗伦斯的衣角,她却早已忘了恐惧,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注视着船只前方。
那专注的侧脸就跟少年没什么两样。
「嗯?」
这时,忽然察觉到罗伦斯视线的赫萝这么说,同时倾着头仰望罗伦斯。
这是赫萝充分掌握到自己在他人眼中是什么模样、经过绵密设想的举动。
罗伦斯一副感到扫兴般的转头看着与赫萝相反的方向,望着逐渐远去的雷诺斯城景。
他听见身后传来咯咯笑声。
赫萝松开抓住罗伦斯衣角的手,一副难为情的模样说:
「汝的温柔太可怕了呐。」
赫萝缩起脖子看似开心地露出笑容,白色气息从她嘴边飘向后方。看见赫萝有如小恶魔般的模样,就算罗伦斯起了想要拔她尾巴毛的念头,也不能怪他吧。
但是,河上是如此地寒冷,怎么能够失去赫萝的尾巴呢。
罗伦斯缓缓反驳说:
「妳的笑脸才让我觉得可怕呢。」
「大笨驴。」
赫萝看似愉快的笑脸在帽子底下闪闪发光。


流经雷诺斯边缘、从东边朝西边无限延伸的罗姆河,也不例外的是一条缓缓流过草原之间、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的河川。
在春季或初夏等水量较多的季节里,或许还能够目睹宛如巨大蟒蛇爬行般的成列木材,顺着河川往下游流去的盛况。但现在,顶多只看得见守规矩地前后排列着的船只。
除此之外,就只有在河边飮水的羊群,和顺着河川行走的旅人们,或是从头上缓缓飘过的白云了。
虽然好奇心旺盛,但也容易生厌的赫萝一副厌倦的表情倚着船身,让下巴顶着船缘,时而还会伸手触摸水面,跟着叹口气。四周的景色如此平凡无奇,也难怪赫萝会这样了。
「真无聊呐。」
赫萝简短嘀咕一声,吵醒了与她裹着一床棉被、正在打瞌睡的罗伦斯。罗伦斯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懒腰说:
「哈啊……不用握着缰绳,真是轻松啊。」
搭船不用留意路上到处都有的坑洞,也不用担心老鹰或鸢会飞来攻击装载的货物。
更大的好处是,不用一大清早明明很困,还非得揉着眼睛独自起床;就算身旁传来打呼声,心情也绝对不会因此变得浮躁。
虽然搭船的好处多得让罗伦斯甚至希望将来能够一直搭船旅行,但坐在马车上,就已经闲得发慌的赫萝似乎有所不满。她举起划开如镜子般水面的手甩了甩,让水珠飞溅到罗伦斯身上。
冬天里的河水冰冷透顶。
看见罗伦斯皱起眉头,赫萝转身用背部靠着船缘,把原本放在罗伦斯脚上的尾巴拉近手边。
拉古萨在装载货物的后方打着盹,所以也不会让人特别在意。
「妳可以试着数羊啊,数着数着就会想睡觉了。」
「咱一直到刚刚都还在数羊,可是数到第七十二只时,就觉得腻了。」
赫萝先用手指唰唰地梳理大略梳过一次的尾巴,跟着拔起缠在一块的毛团和脏东西。
她每做一次动作,就会有跳蚤在尾巴上面跳来跳去。虽然跳蚤让罗伦斯感到在意,但他也无计可施。
他曾听说在夏天时,人们晚上还真的会被跳蚤或虱子跳来跳去的声音吵得睡不着觉。
「而且,一直数羊数得咱肚子都饿了。」
「这样就不好了,还是不要数吧。」
赫萝听了,抓起跳蚤丢向罗伦斯。
罗伦斯心想,反正都睡同一床棉被,丢不丢还不都一样。
「可是呐……」
说着,赫萝抱起尾巴把脸埋进蓬松的毛发之中,一边用嘴巴梳理毛发,一边开口:
「南下河川、把那只狐狸教训一顿后,咱们再来要做什么呐?」
尽管一边说话,赫萝却也很有技巧地梳理了毛发。不过,当她说完话、从尾巴挪开嘴巴时,嘴巴四周沾满了毛发。看这样子,到了初春可能会掉落大量的毛。
罗伦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协助赫萝除去她自己用手挥了好几次,也挥不干净的毛发。
「喂,不要乱动……在那之后啊……」
「嗯,在那之后?」
赫萝一边瞇起眼睛让罗伦斯替她除毛,一边用着像在撒娇的口吻说道。虽然罗伦斯知道她应该是故意在撒娇,但他觉得赫萝的模样与其说是想捉弄他,不如说更像不想看见钢索底下的危险光景,因而别开视线。
在雷诺斯城里,赫萝与罗伦斯针对两人能做的事情、不能做的事情,以及最佳解决方案为何,做出了结论。
在这个结论里,并没有包含「在那之后」的答案。
「我想那边的食物和娱乐都很充裕,所以也可以一直等到山上的积雪融化、等待春天到来。如果真的急,就调度马儿折返雷诺斯,然后北上。」
「乐耶夫的深山,是呗?」
那是赫萝走来的方向。
路程想必不会超过一个月,若是认真加把劲,或许不用几天就能够走完到乐耶夫的旅途。
赫萝再明显不过地,用着像个少女般的举止抓起自己尾巴的毛。
就算罗伦斯再怎么迟钝,现在也已学会观察赫萝的心声。
赫萝是在等待罗伦斯扯谎。
「不过,山上也开始有人们居住,深山里的样子应该都变了吧。就算顺着乐耶夫河往上爬,还是有可能迷路。」
「……嗯?」
罗伦斯一边暗自嘀咕「真是只麻烦的贤狼」,一边帮赫萝取下沾在嘴角的深褐色毛发后,接续说:
「只要到了纽希拉,妳就认得路吧?从雷诺斯到纽希拉,大概要花上十天。因为我们不等春天后再出发,为了避免危险,必须尽量选择会经过村落或城镇的路线,所以要花上二十天。」
说着,罗伦斯试着屈指数一数后,变得不确定这样的天数是长还是短了。
缩短停留时间,赶下一个路程。
或许在行商旅途上,罗伦斯一直都是这么督促自己,所以即便不确定天数是长或短,如此从容的行程安排还是让他有种近似罪恶感的感觉。行商时,卖出商品所得的金额中有五成是关税、三成是餐费和住宿费等旅费、两成是利润,而从容的行程安排就等于旅费支出会增加,这不是罪恶是什么?
然而,等到走完这从容的行程后,一定又会觉得行程短暂得教人心生后悔吧。
罗伦斯望着数到一半停了下来的手指,陷入了思考。
没办法让手指多数几天了吗?
「到了纽希拉后,悠哉泡汤十天。」
赫萝伸出手扳着罗伦斯的手指说道。
两人手掌相叠的模样,就像夫妻在为彼此冻僵了的手取暖。
罗伦斯缓和了表情,心里也确实感受到了温暖。
赫萝抬起头,面带微笑地看着罗伦斯。
罗伦斯不禁心想,好可怕的笑脸啊。
在纽希拉停留十天,这确实是能够让人放松表情、温暖到心窝的提议。
罗伦斯想都不敢想在温泉地停留十天,有可能支出多少费用。敲观光客竹杠的住宿费,难吃又昂贵的差劲餐食,贵得吓死人的纯水,加上散发异味又淡薄的酒。如果泡了得支付泡汤税的强效温泉,还必须一天接受医生看诊两次。难怪人们会说,泡汤就像在泡钱。
即便如此,罗伦斯当然还是不能否定赫萝在这个时候说出的这般提议。
世上还有谁比贤狼狡猾呢?
在这样的状况下,罗伦斯当然只能咬紧牙根告诉自己:「真是温暖到心窝的提议啊。」
「看汝那表情,是偷偷在算钱呗?」
赫萝把相叠的手掌拉近自己,用脸颊轻轻磨蹭罗伦斯的手,坏心眼地这么说。
她的尾巴像在挑衅似的左右甩着。
罗伦斯不禁涌起一股想要索性抓起赫萝的尾巴,用脸颊磨蹭个够的冲动。
「咱之前去到纽希拉时,就看见人类在泡汤,咱时而也会以人类的模样下去泡汤。所以,咱多多少少知道状况。不过,咱可是约伊兹的贤狼呐。如果能找到没人去的地方,只需要比平时多花费一些餐费而已呗?」
虽然赫萝说的确实没错,但是纽希拉拥有名为温泉的奇迹,那里聚集着希望能够多活一分一秒、获得不死之身的人们。
因为这些人几乎都是以巡礼的名义前往泡汤,所以人们认为吃越多的苦,泡汤就越有效用;能够在会让人们忍不住想说「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地方」的偏僻场所找到温泉,已经演变成一种名誉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赫萝是否真有办法找到不为人知的温泉,这点让罗伦斯感到十分怀疑。不过,罗伦斯十分笃定一点。
那就是赫萝刚刚说的「只需要比平时多花费一些餐费而已」,绝对不可能只是「一些餐费」而已。
「每次妳要求帮妳多加一些餐费,我的梦想就会离我更远一些。」
如果罗伦斯不先这么叮咛,谁知道赫萝又会提出什么要求。
虽然赫萝听了,立刻露出仿佛在说「胆子不小啊」似的表情,但罗伦斯没有让步。
就算曾经对赫萝告白,而完完全全处于下风,罗伦斯在金钱方面还是不会退让。
「咱是可以说出很多话语来捉弄汝,不过在那之前……」
赫萝轻轻咳了一声后,甩动尾巴发出「啪唰」一声说:
「汝不是舍弃了拥有商店的梦想,前来接咱吗?」
赫萝垂着头抬高视线,朝罗伦斯投来试探的目光。
她的薄薄双唇吐出白色气息,琥珀色的眼睛在那后方散发着光芒。
「我只是暂时舍弃梦想而已,并没有放弃梦想的意思。」
赫萝一副仿佛在说「别想拿这样的借口搪塞我」似的用力叹了口气。
而且,事实上,罗伦斯给的答案确实有几分不真实。
能够轻松看穿人类谎言的赫萝早已识破他的谎言,这点罗伦斯当然明白,所以他决定在被赫萝指摘前,先老实招供说:
「不过嘛,我是有些真心想要舍弃梦想。」
「总喜欢说一些含糊的话语,为自己留下后路,是商人的本性吗?」
听到赫萝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说道,罗伦斯改口说:「我是真心想要舍弃梦想。」
「既然这样,做些奢侈的消费也无妨吧。不过,在讨论这个之前,咱想先听听汝舍弃梦想的理由。」
虽然罗伦斯苦恼着该不该说「为了得到可贵的幸福」,但后来耸了耸肩回答说:
「因为我想到拥有商店后,做生意的乐趣一定会减半。」
「……嗯?」
「拥有商店的梦想越来越真实后,我突然觉得很茫然。我想到拥有商店后,就不能继续在外冒险了。」
当商人的嗅觉告诉自己有赚钱机会时,罗伦斯当然还是会被吸引过去。
只是,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抱有以赚钱为第一优先——为了赚钱,就算身陷狂风暴雨之中,也会勇往直前、绝不迷失方向——的想法。
现在的他有种一旦梦想到手后,似乎会很可惜的感觉。
正因为那是他一路追求的目标,是他拚命迈进的目标,所以才会觉得可惜。
赫萝收起前一刻还充满开玩笑意味的表情,然后喃喃应了声:「嗯。」
赫萝因为长寿,所以害怕再愉快的事情,也会有变得无趣的一天,这样的她应该能够体会罗伦斯的感觉。
「不过,正因为是长年怀抱的梦想,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这点我希望妳也能够为我斟酌一下。如果能够拥有商店,当然不可能不高兴啊。」
赫萝缓缓点了点头。然而,她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说:
「那……嗯,那可真是场灾难呐。」
「嗯……嗯?灾难?」
听到赫萝完全让人搞不懂意思的发言,罗伦斯注视着她反问道。赫萝一副「不是灾难是什么?」的表情说:
「不是吗?先不说理由是什么,不过汝似乎是颇真心地舍弃了梦想,才会前来接咱。嗯。见到这状况,就算想出『逐二兔不得一兔』这句话的人,也会不由地耸耸肩膀呗?」
尽管感觉得到自己半开着嘴巴,罗伦斯却只顾着动脑思考,连闭上嘴巴的念头都没有。
无论思考了多少遍,赫萝话中指出的事实似乎都只有一个。
她的意思是罗伦斯放弃一只兔子,想改抓另一只,结果却什么也没到手。
罗伦斯的心头涌起一股厌恶感,仿佛弄丢了荷包似的。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想听到这种话。
这么想着的罗伦斯先别开了脸,跟着再次看向赫萝,结果看见她露出一副像在同情病人似的表情说:
「汝啊,没事呗?振作一些,好吗?谁叫汝什么都没到手,不是吗?」
罗伦斯不确定自己是感到气愤,还是悲伤,亦或其他什么情绪。
就在罗伦斯甚至觉得赫萝是不是说了异国语言的瞬间,赫萝缓缓扬起嘴角两端,坏心眼地吐了一下舌头。
「呵。汝又没有对咱伸出魔掌,不是吗?没有伸出魔掌,却想得到手,汝到底想用哪种不可思议的方法呐?」
罗伦斯从来没有这么想把赫萝的头浸到水中。
让他这么想的主要原因,就是被赫萝看见自己最不想让人看见的表情。
「呵呵呵。不过,所谓占地盘,也不是实际拿绳子把地盘围起来。怎么看待这方面,就看汝自己喏。」
赫萝让身子凑近罗伦斯,像是狼倚靠在狼身上似的仰头说道。
她吐出的白色气息拂过罗伦斯的颈部。
罗伦斯心想,现在一定不能看赫萝,否则就输了。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就表示已经输了。
「不过,咱也不希望见到汝是真心想要放弃梦想。而且,因为拥有商店而感到满足后,接下来还可以收徒弟,不是吗?收徒弟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收了徒弟后,想要过安稳闲逸的日子还早呐。」
赫萝说罢,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挪开头。
罗伦斯此刻的心情就像身上的肉被啃得精光,只剩下骨头的鱼。
事到如今,就算试图挣扎,事态也不会好转。
于是罗伦斯深呼吸一次,想让自己至少不要再多出糗。
赫萝一副像是在享受余韵乐趣似的模样静静地笑着。
「不过,妳以前收过徒弟啊?」
虽然罗伦斯说话的音调显得有些僵硬,但是赫萝没有攻击这点。
「唔?嗯,咱可是约伊兹的贤狼呐,求咱收徒弟的家伙多的不得了。」
「真的啊。」
罗伦斯不禁忘了与赫萝方才的互动,感到佩服地直率说道。
他的发言似乎让赫萝感到很意外,突然腼腆了起来。
或许赫萝是因为捉弄罗伦斯捉弄得太顺利,所以刻意说出夸张的事情,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不过,那些家伙称不称得上徒弟,很教人怀疑就是了……至少,那些家伙好像是以徒弟自称的呗。总而言之呐,咱在那些家伙之中,是地位最高的存在。像汝这般新来的家伙想求咱传授智慧,嗯,至少得排在一百人之后呗。」
尽管赫萝一改表情,满脸得意地说道,罗伦斯却无法像平时一样笑看她自夸的模样。
因为他仔细一想后,发现赫萝确实是如此伟大的存在。
只是,尽管明白赫萝身上理应散发着威严感,但罗伦斯就是觉得不对劲,因为他脑中有太多与赫萝的回忆。
回忆里有哭泣、欢笑、生气,或是爱闹别扭的赫萝,到现在才说这样的赫萝是天上云朵般的遥远存在,当然不可能切身感受得到了。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时,赫萝脸上浮现柔和的笑容,握住他的手说:
「当然呐,毕竟汝是个非但没要求咱传授智慧,还拚命想从咱身上讨回主导权的罕见大笨驴。虽然汝讨回主导权的可能性是零,但无庸置疑地,汝的视线确实与咱看着同样高度的景物。一直以来,咱都是一个人站在山顶上,咱已经不想再看见有人从下方仰望咱了。」
被视为神明、受人崇拜是一件会让人变得孤独的事情。
罗伦斯想起与赫萝初相遇时,她说过是为了寻找朋友而踏上旅途。
赫萝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但是那笑容显得有些落寞。
「喏,汝不是来接咱了吗?」
虽然听到赫萝说出捉弄人的话语,但看见她露出的落寞笑容,罗伦斯并不觉得被捉弄了。
看见脸上反而浮现苦笑的罗伦斯,赫萝露出不悦的表情。
罗伦斯搭着赫萝的肩膀抱紧她后,赫萝在他的怀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感觉得到那是感到满足的叹息声。



「现在能够……」
说着,赫萝再次缓缓转动上半身,她的视线正好从下往上与罗伦斯互看。
「像这样从下方抬头看着汝,咱非常非常地开心。」
赫萝就近在眼前,并且像个可爱少女般低着头抬高视线地注视罗伦斯。
虽然很习惯与赫萝的互动,但就是这点,罗伦斯老是习惯不了。
「妳从那里抬头看到的,应该是很蠢的表情吧。」
所以,罗伦斯扳着脸这么回答。狼少女听了,一副很满意的模样让身子挨近罗伦斯。
赫萝每兴奋地甩动尾巴一次,就会看见跳蚤仿佛在说「尾巴摇来晃去的,谁还待得住啊!」似的跳了出来。「这也难怪吧。」罗伦斯在心中嘀咕完后,突然感觉到胸口一阵温暖,赫萝保持脸部贴着罗伦斯胸口的姿势笑了。
罗伦斯也笑了。的确,就算是再怎么忠实的徒弟,如果看见罗伦斯与赫萝的这般愚蠢互动,想必也叫不出师父来吧。
不过,既然这是赫萝渴望的关系,也只能这样吧。
罗伦斯在心中这么说,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罗伦斯才听见装载货物后方忽然有动静,就看见可能是趴在胳膊上睡觉,脸颊上留有明显奇怪睡痕的拉古萨伸了一个大懒腰。
拉古萨先与罗伦斯对上视线后,看了倚在罗伦斯身上睡觉的赫萝一眼,跟着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打了一个大哈欠。
然后,拉古萨指了指船只前方。罗伦斯朝着拉古萨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横跨河川两岸的栈桥。那是即使选择走过野原或山头的马车之旅,也回避不了的关税征收所。
船只与前方的关税征收所之间明明还有一段距离,打着瞌睡的拉古萨却能够凭经验得知距离将近。据说在海上行船的船员并非以陆地某处为路标,而是靠着大海的味道就能够得知自己的位置,想必拉古萨也是如此吧。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时,用篙顶住河底的拉古萨突然大声说话,吓醒了睡得正舒服的赫萝。
「前方是最近刚改朝换代的狄珍公爵关卡,我会把人头税算进乘船费里头!最近公爵似乎非常热衷于猎鹿,关税高得吓死人!」
不明白猎鹿与关税高低有什么关联的罗伦斯反问了拉古萨后,拉古萨笑着回答:
「虽然不曾上过战场,但是公爵自认拥有世界第一的箭术。也就是说,他认为自己射出的每一根箭矢都能够射中鹿。」
虽然陪同公爵狩猎的家臣们的辛劳令人同情,但是对住在邻近地区、必须事前为公爵打下猎物的猎人们来说,想必会是个好工作吧。
罗伦斯想象中的狄珍公爵,不知不觉就变成城里小丑会扮演的那种不知世事、长得白白胖胖、有一头卷发的领主模样,他为此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苦了庄园的人。」
「事情还没结束呢。后来啊,公爵也热衷于如何射中看上眼的公主芳心。不过,听说他最近开始认清自己在这方面的箭术实力就是了。」
很多时候,老是喜欢使唤人的领主尽管会遭人抱怨来、抱怨去,却也颇受人民爱戴。
因为一个不知世事又自大的领主虽然惹人厌,但是当这个领主做了一些少根筋的举动后,人们反而会突然觉得他挺可爱的。「领主」这行业往往不容易经营,所以就算是个愿意聆听人民意见、个性严谨认真的领主,也很难受到人民爱戴。
虽然拉古萨的口吻听来像是很瞧不起公爵,但是从他准备拿钱支付关税的模样看来,也不像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倘若这一带领土不幸陷入战争,这位少根筋、被人当成傻瓜的狄珍公爵要是勇敢地拔剑走上前线,或许当地人民会比任何地方的人民都更愿意追随而去吧。比起站在高位不时发出命令,不如让人民觉得如果少了他们,自己什么也做不好,这样的领主作风反而比较好。
罗伦斯这么想着,忽然察觉到自己身边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于是看向身旁的赫萝。
「汝想说什么吗?」
「没、没有啊。」
拉古萨缓缓放慢了速度,让船只慢慢接近已经有一艘船只停靠的栈桥。
然而,就算不是对这条河川了若指掌、仿佛河里有几条鱼都一清二楚似的拉古萨,罗伦斯也看得出来栈桥上的状况并不寻常。
一名手持长枪的士兵与某人在上头争执。
虽然罗伦斯不知道两人在说些什么,但至少看得出来有一方正大声怒骂。
在拉古萨的船只前方,那位操着船前进的船主也站起身子,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拉长脖子望着栈桥的方向。
「起争执啊,还真是少见。」
拉古萨用手挡着阳光,悠悠哉哉地说。
「对方会不会是在抗议税金太高?」
「不可能啦!只有从海上来的家伙,才会忿忿不平地抗议税金太高。因为他们不但得花钱租来马匹把船只拉上上游,最后还要被征收装载货物的税金。」
望着一边遮住尖牙一边打哈欠的赫萝,罗伦斯在动脑思考一会儿后,发觉有些不对劲。
「可是,无论是从海上来的船只,还是从上游来的船只都要缴税吧?」
罗伦斯见到赫萝用他的衣服擦拭眼角的泪水,轻轻顶了一下她的头。拉古萨听了,拉起篙大笑说:
「对我们这种靠河川吃饭的人来说,河川就是我们的房子啊。租房子来住,当然要付房租啰。可是,对海上的那些家伙来说,河川不过是条道路罢了。如果在城里每次走在路上都要付钱,当然会生气吧。」
「原来如此。」罗伦斯一边点点头说道,一边心想:原来也有这样的想法。
然后,就在与拉古萨对话之间,关卡全貌已经呈现在罗伦斯眼前。
在栈桥上与士兵起争执的似乎是一名少年。
少年大声怒骂着。
他的肩膀上下晃动,口中吐出如白色烟雾般的气息。
「可是,这上面不是确实盖了公爵的印信吗!?」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已过了变声期,又像是还没有。
让人判断不出是否过了变声期的少年确实还很年轻。
年纪差不多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有着一头看起来像灰色的蓬乱头发,脏兮兮的脸孔不知道是沾满了泥巴还是尘垢。少年的身材之瘦弱,会让人不禁心想,如果他撞上了身形纤细的赫萝,还真不知道谁会被撞倒。至于少年身上穿的衣服,那更是破烂得仿佛打个喷嚏,就会变得支离破碎似的。
少年的脚踝也很纤细,脚上穿着一眼就能够看出鞋底已磨平的草鞋,让人看了都替他冷了起来。如果他是个满脸胡须的老人,那大概就是不折不扣的隐士,并会受到虔诚信徒的尊敬目光包围吧。
那名少年右手拿着一张老旧纸张,一边几乎像是在喘气般呼吸,一边瞪视着士兵。
「怎么着?」
午觉睡到一半被吵醒的赫萝一脸不悦地问道。
「不知道。怎么会问我呢?妳才听得到对方在骂什么吧?」
「啊……呼。如果睡着了,就算是咱也听不到呗。」
「也对啦,妳也听不到自己的鼾声嘛。」
罗伦斯才刚刚说完话,就被赫萝用力踩了一脚。
他之所以没有提出抗议,是因为一直保持沉默的士兵口气粗暴地说:
「我已经告诉过你那是假的!你再继续闹下去,我们可是会采取行动喔。」
说着,士兵换了另一只手握住长枪。
少年闭紧双唇,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皱着眉头。
船速变得更慢了。在距离栈桥不远处,拉古萨让船与已经停住的前一艘船只并排停着。
拉古萨似乎认识前一艘船的船主,两人互相打了几声招呼后,交头接耳了起来:
「怎么回事啊?那小伙子是蓝侬老板的徒弟吗?」
拉古萨顶出下巴指向已经停靠栈桥的船主问道。那名船主头发泛白,年纪看起来比拉古萨两人大上了一轮。
「如果是这样,他就不会一脸伤脑筋的表情留在船上了吧。」
「说的也是。啊,该不会是……」
先不管这两名悠哉交谈着的船夫,站在栈桥上的少年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情绪太激动,他一边颤抖着肩膀和双脚,一边注视着手中的纸张。
虽然少年一副不肯死心的表情抬起了头,但是站在长枪的枪尖前方,他只能够咬着嘴唇。
少年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最后终于在栈桥旁瘫坐了下来。
「真是爱给我惹麻烦。好了,我们继续征收税金……」
在一位士兵的指示下,原本注视着事态演变的船夫们开始各自忙着动作。
每个人都是一副「这种状况见多了」的冷漠模样。
被冷落在一旁的少年手中拿着纸张,罗伦斯看见纸张上盖有红色印信后,总算搞懂了状况。
少年似乎是上了恶质商人或是其他坏人的当。
「看来是被骗了吧。」
「嗯?」
头发泛白的船夫操纵着船只率先离开栈桥,另一艘船驶进了空出的位置,拉古萨则是接着停靠在这艘船只的隔壁。
随着船只开始晃动,罗伦斯在赫萝耳边说:
「时而会发生这种事情。像是伪造的免税特权勒令状,或是领主发出的催缴状之类的。我想那少年抓着的,八成是记载了这条河川税金征收权的证书吧。」
「嗯……」
关于这方面的交易,买家多半是以与证书能够带来的利益相差甚远的便宜价格买了文件。让人想不透的是,许多买家总以为这些文件是真的证书。
「有点可怜呐。」
河川上,船只排成一路纵队,一艘接着一艘地依序经过关卡。
刚才的突发事件似乎耽搁了不少时间,现在关卡士兵们正忙着收税,早已完全遗忘了在他们身后的少年。
如赫萝所说,少年凄惨的模样确实足以勾起人们的同情心,但遇到这类诈骗时,只要稍微冷静下来思考,就能够明白是个圈套。所以罗伦斯认为,要说这就是少年应该付出的代价,似乎也不为过。
「他上了很好的一堂课吧。」
所以罗伦斯这么回答。赫萝把视线从少年拉回罗伦斯身上,以带点责备的目光看向罗伦斯。
「妳想说我太无情吗?」
「汝因为贪心而失败时,好像四处奔波向人求救,咱记错了吗?」
虽然罗伦斯不禁有些生气,但如果只因为这样就施舍少年一些零钱,那可是违反商人伦理的行为。
「我是靠自己的力量去向人求救的。」
「唔。」
「我自认没有无情冷漠到见到有人向我求救,还拒绝对方。不过,看见连站都不想站的弱者,还要主动伸出援手的人实在很难当个商人。这种人应该穿上僧衣到教会去。」
赫萝之所以一副像在思考着什么的模样,是因为即使听了罗伦斯这么说,还是觉得少年很可怜吧。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的,但赫萝还是在同个村落待了好几百年,帮助村落控制麦子丰收。她就是一个如此重情义的人。
看见有难者,就想要帮助对方,或许这就是赫萝的本性。
但是,每次看见有难者都要伸出援手,这样子只会没完没了。这世上可怜人到处可见,神明却太少了。
罗伦斯重新盖好棉被嘀咕:
「所以,那少年如果自己站了起来,或者是……」
虽然赫萝心地善良,但不是个不知世事的人,她一定会懂的。
虽然那个少年确实可怜……这么想着的罗伦斯看向少年的瞬间,不是怀疑了自己的眼睛,而是怀疑了耳朵。
「老师!」
尖锐剌耳的声音响起。
在现场的都是一些在吆喝声此起彼落、如市场等场所生活的人们。罗伦斯瞬间明白了那声音是在呼唤何人。
少年站起身子,不顾士兵制止,从栈桥上直直奔来。
他前进的目标、呼唤的对象当然是——
罗伦斯。
「老师!是我!是我啊!」
然后,少年口中说出了这般话语。
「怎么可……能。」
「喔!能够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我正愁着没食物吃、身上什么都没有!感谢上天让我如此幸运!」
少年脸上不带一丝开心情绪,拚命地滔滔不绝说道。
罗伦斯发愣地注视着少年,在他商人自豪的脑中记忆本里,正以惊人的速度寻找着自己是否见过少年。
然而结论是,罗伦斯根本不认识半个会称呼他为老师的少年。还是说,少年是听过罗伦斯在旅途中教导谋生之道的孩童之一?
这时,罗伦斯察觉到了一件事——
这是少年为了起死回生的一场大戏。
当罗伦斯明白时,抢先一步察觉到这件事的关卡士兵以枪尾压倒少年,并仿佛要把少年钉在地面上似的,用枪柄顶住少年的背部。
「臭小子!」
关卡象征着权力者的权威。
这样的场所如果发生了诈骗事件,将使得权力者的颜面扫地。
万一出了什么事,少年真有可能走上被沉入河底的命运。
即便如此,少年清澈如水的蓝色眼眸仍然直直注视着罗伦斯。
看见少年显得阴气逼人、仿佛诉说着如果在这里失败了,只有死路一条似的眼神,罗伦斯不禁看得屏息入神。赫萝轻轻顶了一下罗伦斯侧腰后,他才终于回过神来。赫萝没有看向少年,也没有看向罗伦斯,而是看向不知何方。不过,她的侧脸清楚地写着「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因为少年是自己站了起来,并且自己出声求救。
「好大的胆子啊,敢做出有损狄珍公爵名誉的事!」
河川上,一艘接着一艘的船只等待着经过关卡。
如果时间有所耽误,士兵们会被谴责效率不佳,所以少年在这时候一直干扰他们工作,使得士兵们已经忍无可忍了。
士兵用长枪顶住少年的背部不放,并抬高脚准备踢向少年的侧腰。
就在这个瞬间——
「请等一下!」
罗伦斯扬声说道,而士兵的脚几乎在同一时刻踩下。
士兵没能够完全停住动作的脚轻轻踩了少年一下,少年如青蛙般发出「呱」的一声呻吟。
「这位好像确实是我认识的人。」
虽然士兵看了罗伦斯一眼后,立刻慌张地从少年身上挪开脚,但似乎一下子就察觉到罗伦斯的真意。士兵脸上浮现有些不悦的表情看了看罗伦斯,再看了看少年后,叹了口气从少年背部拿开枪柄。
无论谁看了,都知道这是少年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士兵的眼神无言地诉说着「真是个烂好人」。
虽然少年一副难以相信这出戏码真能成功的模样,不停地眨着眼睛,但掌握到事态后,立刻站起了身子。尽管脚步显得不自然,少年还是一溜烟冲上了拉古萨的船只。
拉古萨缴了税金、准备绑紧荷包绑到一半时,停下动作观望着事态演变,直到少年坐上自己的船只后,才终于回过神来。
即便如此,原本打算开口说话的拉古萨还是闭上了嘴巴。因为他与罗伦斯交会了视线。
「喂!后面已经大排长龙了,赶快开走啊!」
士兵一副「麻烦终于从栈桥移到船上了」的模样大声喊道。
想必士兵多少是抱着想要赶快撵走麻烦的心态,不过船只也确实是越排越长了。
拉古萨对着罗伦斯轻轻耸了耸肩后,跳上船只握起篙。罗伦斯心想,只要支付少年的乘船费,拉古萨也不会啰唆什么吧。
然后,被视为麻烦的少年虽然顺利坐上了船,但不知道是吓得脚软,还是体力已经透支,他一走到罗伦斯与赫萝坐着的船头附近,便瘫倒在地上。
赫萝这时总算看向了罗伦斯。
她的表情仍然显得有些不悦。
「到了这般地步,总不能不理吧。」
然后,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赫萝这才露出了浅浅笑容。赫萝钻出棉被,伸手触摸倒在脚边的少年。
虽然赫萝平时总给人以捉弄嘲笑他人为乐的感觉,但看着她屈膝向少年搭腔的模样,不禁让人觉得那模样就如其外表般,像个心地善良的修女。
罗伦斯看到她宛如温柔修女般的模样,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虽然罗伦斯对自己的行动基准很有自信,但不管怎么做,与这般模样的赫萝相比之下,他都显得无情。
赫萝确认少年没有受伤后,扶起少年让他的身子倚在船缘上。
罗伦斯伸手拿起水壶,递给了赫萝。
他看见赫萝背后的少年手中依然牢牢握着证书。
少年的坚决气概相当令人佩服。
「喏,喝点水。」
赫萝收下水壶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道。
这时,像昏厥了过去似的闭着眼睛、一副筋疲力尽模样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赫萝,再看了看赫萝身后的罗伦斯。
然后,少年一副难为情的模样笑了笑。当看见少年的笑容时,一度想要舍弃少年的罗伦斯不禁别开了视线。
「谢……谢。」
罗伦斯不确定少年的道谢话语是针对水,还是针对他配合少年演戏。
不管是针对什么,少年的道谢都使不习惯在没有损益计算之下,被人道谢的罗伦斯感到有些难为情。
少年不知道有多么口渴,在这般寒天之下,依然毫不犹豫地大口喝着水。直到有些呛到了,少年才一脸满足地做了深呼吸。
从这般模样看来,少年似乎不是从雷诺斯来到这里。这一带应该有好几座城镇横跨河川存在,或许少年是从北方或南方,沿路走过这些城镇来到这里吧。
少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旅途?
从鞋底已磨平、让人看了都觉得冷的草鞋看来,至少能够猜出不会是一趟太轻松的旅途。
「心情平静下来的话,就安心睡一会儿呗。只有这条棉被够吗?」
除了罗伦斯与赫萝两人裹着的棉被之外,还有一条备用棉被。
少年收到棉被后,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瞪大眼睛,点点头说:
「愿神庇佑……两位……」
少年用棉被裹住身体后,像是发出「咚」一声似地,就这么掉进了梦乡。以少年这身破烂行头,想必露宿野外时,晚上一定无法入睡吧。万一睡着了,也很可能就这么冻死。
虽然赫萝担心地望着少年好一会儿,但听见少年规律地发出呼吸声,似乎放下了心。赫萝脸上浮现的温柔表情,就连罗伦斯也不曾看过。她轻轻抚摸少年的浏海后,站起了身子。
「汝也希望咱这么对汝吗?」
赫萝的话语有一半是想捉弄罗伦斯,一半是为了掩饰难为情。
「撒娇是小孩子的特权嘛。」
听到罗伦斯耸了耸肩答道,赫萝笑着说:
「在咱眼中,汝也像个小孩子呐。」
在与赫萝交谈之间,比先前更加快速度南下的船只总算放慢了速度,或许也是因为已经与前方船只拉近相当的距离。拉古萨对突来的乘船者似乎很感兴趣,他放下篙,越过装载货物说:
「真是的,没事吧?」
拉古萨指的当然是少年了。
看见赫萝点了点头后,拉古萨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吐出白色气息说:
「那小家伙应该是被什么人给骗了吧。虽然今年没有,但是每年到了冬天,就会有很多人从南方北上,里头也会有一大堆可疑的家伙。我记得是前年的事情吧,附近来了个很会伪造证书的家伙,不光是像那小家伙一样的小孩子,就算商人也经常受骗。在那之后,可能是大家都学乖了吧,最近很少看见有人受骗。那小家伙应该是最后几个受骗的吧。」
罗伦斯从少年伸出棉被外的手中拿起证书,小心翼翼地摊开。
那是一张赫尔曼•帝•狄珍公爵于罗姆河的船舶关税征收权委任书。
证书内容说好听是词藻优美,但说穿了,不过是刻意用不易看懂的词汇拼出一长串有关该权限委任的注意事项。不过,只要曾经看过真的委任书,就一定能够立刻看出这张证书是假货。
而且,最明显的破绽当然是公爵的署名以及印信。
「拉古萨先生,狄珍公爵的名字怎么拼写?」
「嗯,拼写是……」
罗伦斯一边听着拉古萨回答,一边比对证书上的拼写,结果在证书上找到了一个不会影响发音的错误字母。
「上面的印信,我看也是假的吧。要是伪造真的印信,那可是会被判处绞刑的。」
这正是让人觉得有趣的地方。
如果制作了真品的伪造品,就会被判处绞刑,但如果制作了相似品,就不会构成罪行。
拉古萨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耸了耸肩,罗伦斯也仔细折叠好证书,塞进了棉被里。
「不过呢,我还是得收乘船费喔。」
「这个……嗯,那当然。」
罗伦斯心想,赫萝听了或许会生气吧;不过,世上几乎所有事情都是靠金钱摆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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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4 09: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幕

本帖最后由 no2body 于 2017-8-8 16:28 编辑


少年说他的名字是托特•寇尔。
寇尔小睡一觉醒来后,肚子发出与赫萝不相上下的咕噜叫声,于是罗伦斯分了面包给他。寇尔吃面包时的模样有些像是一边有所戒心,一边吃东西的野狗。
不过,他的表情没有野狗来得凶狠,感觉上比较像是被弃养的流浪狗。
「所以,你花了多少钱买到这些文件?」
寇尔向旅行商人买来的证书不只一、两张而已,从他肩上满是破洞的背包里拿出所有文件稍加整理后,竟然有小册子那么厚。
少年寇尔用两口吃下拳头般大小的黑麦面包后,简短地回答说:
「……一崔尼加上……八路德。」
寇尔之所以会把话含在嘴里说话,想必不是在咀嚼面包的缘故吧。
以寇尔这身行头的人能够支付一枚崔尼银币,无疑是孤注一掷地下了决定。
「你还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那个旅行商人的行头有那么气派吗?」
拉古萨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有。是一个身穿破衣、少了右手的商人,对不对?」
寇尔惊讶地抬高头,然后点了点头。
「那家伙在一带很有名,他会拿着这一类文件四处游走兜售。他八成是这样跟你说的吧——你看我的右手,我冒了这么大的危险才得到这些证书,可是我已经活不久了。我打算回故乡去。所以,这些证书就让给你好了。」
从寇尔的眼睛睁得像豆子一样圆的模样看来,或许拉古萨一字不差地说出了商人的话。
诈骗专家通常都会带着徒弟行动,而诈骗的话术也会从师父传承给徒弟,一直延续下去。
另外,诈骗专家会失去右手,想必也是因为被逮捕过,才会被砍手。
一般来说,夺走金钱的小偷会被砍断手指;夺走人们信赖的诈骗专家会被砍断手臂;夺走人命的杀人犯会被砍断头颅。不过,听说罪行严重者,必须接受比上断头台更痛苦的绞刑。
不管那个骗徒是怎么失去右手,被众人皆知的骗徒所欺骗的事实似乎给寇尔带来很大的冲击,他无力地垂下头,也垂下了肩膀。
「不过,你识字啊?」
罗伦斯一边捆纸,一边询问后,寇尔显得没自信地回答说:「一点点……」
「这纸束当中有一半以上的文件甚至不是证书。」
「……请、请问那是什么呢……?」
寇尔有礼貌的用字遣词让罗伦斯感到有些讶异。他心想,寇尔以前或许曾服侍过作风正派的主人吧。对于在方才那般状况下认识的寇尔,罗伦斯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如此让人意外的寇尔,脸上浮现已经不可能再更沮丧的死心表情。
或许是寇尔的表情实在太可怜了,坐在他身旁的赫萝贴心地劝他吃面包。
「这些几乎都是从某商行偷来的各种文件。你们看,连告知已经送出汇票的通知书都有。」
说着,罗伦斯把文件递给了赫萝,但就算赫萝识字,也根本不懂什么是汇票通知书。
赫萝倾了一下头后,打算拿文件给寇尔看,结果寇尔摇摇头拒绝了。
寇尔的心情就像被迫看见自己的失败一样吧。
「像这类的文件,我也经常看见。虽然这文件本身并不能当成赚钱工具,但还能够成为商人们喝酒时的助兴话题。这类文件大多是从某处偷来,然后不停地转手他人。」
「我的客人也说过从前被人偷过文件。」
拉古萨让船首稍微移向右方后,插嘴说道。
「是谁会偷文件呐?」
「大部分都是在商行工作的小伙子们。他们在商行任凭使唤差遣,被操得不成人形,所以逃出商行时,总会在临走前顺便偷一些文件。如果卖给生意对手的商行,应该能够拿到不错的价格,当然也有专门收购文件好用来诈骗的家伙们。我看这八成是小伙子们之间一直延续下来的智慧吧。如果偷走现金,商行当真会追上来,但如果是这类文件,商行为了顾及面子,很难去抓人。」
「唔?」
「妳想想啊,假设商行为了被偷走的一张帐簿草稿猛烈追人,大家应该会以为那张草稿写了什么惊人内幕吧?这么一来,商行会很伤脑筋的。」
赫萝一副「人们设想的事情还真多呢」的佩服表情点了点头。
罗伦斯一边说话,一边翻着一张张文件,实际看着这些文件让他觉得有趣。
一般人很难有机会得知某家商行向某城镇的某商店,订购了多少数量的何种商品。
不过,虽然觉得同情寇尔,但如果要罗伦斯买下这些文件,他顶多只愿意出二十路德。
「所谓无知是种罪恶。我看你身上也没钱吧?如何?要不要我跟你买下这些文件,作为乘船费和餐费?」
寇尔的眉毛抽动了一下,但直直注视着船板,迟迟不肯抬高视线。
他应该正在脑中做着各种计算吧。
这捆纸束当中或许夹杂了真的证书,但也有可能纯粹都是一些废纸,所以万一错过这次机会,或许再也遇不到买家。可是,这些文件毕竟是花了一崔尼以上的大笔钱买来……
就如赫萝会夸口说自己能够轻松识破罗伦斯的心声一样,对于计算损益,罗伦斯也能够轻松识破。
不过,罗伦斯不是像赫萝那样从对方的表情或态度变化识破心声,而单纯是因为自己也有过相同经验,所以才有办法看穿他的心思。
「您要用多少钱买呢?」
寇尔之所以会露出仿佛带有恨意的眼神仰望着罗伦斯,是因为担心自己如果表现出缺乏自信的模样,价格有可能被杀到最低价吧。
看见寇尔的这般努力模样,罗伦斯勉强收起就快浮现在脸上的笑容,咳了一下后,语气平静地说:
「十路德。」
「什……」
寇尔僵着表情做了一次深呼吸后,回答说:
「太、太便宜了。」
「这样啊,那还你吧。」
罗伦斯毫不犹豫地把纸束递向寇尔。
寇尔勉强涂抹在脸上的薄薄一层精力,很轻易地就剥落了。
而且,比起原本什么都没涂抹的真实表情,伪装剥落后的表情显得更寒酸。
寇尔看了看递在眼前的文件,再看了看罗伦斯后,紧紧闭起双唇。
如果抱着多卖一些钱也好的想法,摆出强势态度,有可能得不到半点利润。可是,就算现在想要再次拜托对方抬高价钱,伪装强势的面具却成了阻碍。
他此刻的心情差不多是如此吧。
只要寇尔让心情平静一些,再看见赫萝与拉古萨都是一副仿佛在说「真是的」似的模样笑看着他后,自然会发现坦承自己的弱小能够为他开出一条活路才对。
商人为了赚钱,随时能够抛弃自尊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当然了,寇尔不是个商人,而且年纪还小。
罗伦斯收回纸束,用纸角搔了搔下巴说:
「二十路德,再多就不行了。」
寇尔仿佛从水面探出头似的睁大眼睛后,立刻垂下眼帘。
他应该是担心喜形于色的话会被抓到弱点吧。
虽然寇尔内心松了口气的表现再明显也不过,但罗伦斯当然还是假装没察觉到的样子。
罗伦斯看向赫萝,结果看见赫萝露出一边的尖牙,警告他别太欺负寇尔。
「就这个价格成交……」
「这金额要到凯尔贝不太够。看是要在途中下船,不然……」
罗伦斯的视线,移向了一副在欣赏余兴节目似地,一直看着事态演变的拉古萨。好心肠的船主笑答了句:「没办法啰。」然后接续说:
「途中会有一些杂务要处理。要是你愿意帮忙,我就付点工资吧。」
寇尔像只迷失方向的幼犬似的环视四周一遍后,轻轻点了点头。


河川的关卡多得让人傻眼。
只要让船只停靠,就收得到钱,所以领主当然会想要一道接一道地设置关卡。虽然也不是不懂领主的这般心情,但如果没了关卡,船旅一定能够加快一倍的速度。
而且,如果是财力雄厚的领主所设置的关卡,有时会建盖成横跨河川、连接主要街道的关卡,南下或北上河川的船只也会在这里进行卸货或装货作业。
接着,一旦关卡上有人群聚集,就会开始出现兜售食物或酒的小贩,关卡也会呈现街上所称的驿站景象,实际上也有很多关卡成了城镇的雏形。
这样使得船只前进的速度变得更慢。听说经过有些关卡时,下船走路都比搭船来得快。
虽然拉古萨的船上载有急件,但说要比着急的程度,还是比不上载了皮草的其他船只。
恨不得早一刻抵达凯尔贝的这些船主,在丢出关卡士兵绝不会多抱怨的金额支付税金后,便以丝毫不把狭窄河川看在眼里的高超技术追过拉古萨的船只。
「这样有可能追得上狐狸吗……」
不知道停靠在第几道关卡后,罗伦斯发现拉古萨似乎在这里约了人。
拉古萨与一名立刻跑近船只、看似商人的男子交谈几句,并喊了寇尔的名字后,便开始搬起装载货物。
因为这样的缘故,又有一艘接一艘的船只追过拉古萨的船只。打瞌睡醒来后,一直倚着罗伦斯发呆的赫萝看着这般光景,轻声嘀咕道。
因为看见赫萝自从坐上船后,就一直很想睡觉的样子,罗伦斯不禁担心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不过,罗伦斯想起了被当成抵押品的赫萝在德林商行时,曾哭得一塌糊涂。
因为已经很久没哭泣,所以罗伦斯不记得是什么感觉了,不过他知道哭泣是一件挺耗费体力的事情。
「不过,比马车快。」
罗伦斯一边看着向寇尔买来的整叠文件,一边敷衍地答道。赫萝也只是一副很想睡觉的模样答了句:「是吗?」
不时摇晃的船只就像个摇篮。
如果是在海上,摇来晃去的船只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但如果是在河上,就会让人变得想睡,实在很不可思议。
「那小伙子挺认真的,不是吗?」
「嗯?是啊。」
赫萝的视线看向在栈桥上搬运货物的寇尔。
如赫萝所说,寇尔没有抱怨地照着拉古萨的指示帮忙重新装货。凭寇尔的体力似乎搬不动拉古萨船上装有小麦的袋子,所以改为把装有豆子之类的小袋子搬上船。
眺望着这般模样的寇尔,实在很难让人联想到他会在最后关头称呼罗伦斯为老师,做出成功率极其渺茫的大胆行为。
不过,人类到了紧要关头,本来就能够发挥让人难以置信的力量。
「那当然了,会上这种当的人本性应该很认真吧。」
从一崔尼加上八路德这个不上不下的价格看来,不难猜出寇尔是被骗走了身上所有的现金。
不管是因为太贪心,还是其他原因而受骗;容易受骗的家伙大多本性认真。
正因为本性认真,所以才会连作梦也想不到对方会扯谎。
「本性认真又容易受骗,这句话听起来真耳熟呐。」
赫萝一有了精神,就又开始说话剌人。
罗伦斯没理会赫萝,逃避话题似地看着纸束。
「咯咯。那么,汝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吗?」
「……嗯,有一些吧。」
「嗯……比方说?」
说着,赫萝无意地把视线移向栈桥后,露出了惊讶表情。
罗伦斯也随之朝栈桥方向一看,发现前方有一只背上堆着沉重货物,仿佛就快被压垮了似的骡马。
旅行商人带来的骡马背上,应该是堆了拉古萨与寇尔装上的货物吧。
虽然骡马的这般模样算是一种特技表演,但赫萝露出了很同情骡马的表情。
「对了,比方说这个好了。这是一张采买铜币的订购单。」
「铜……币?需要特地买钱币吗?还是又有其他家伙抱着像之前咱们遇到那样的企图?」
「不是,这应该纯粹是因为有需求,才会采买吧。采买金额比行情高了一些,而且妳看,这上面写着运费、关税等费用照常由我方负担,证明了是定期采买。」
「嗯……等会儿,咱好像听过类似的事情。为何要定期采买钱币……好像是……」
赫萝皱起眉头,闭上眼睛说道。
采买货币除了投机目的之外,还有其他很多理由。
尤其是文件上记载的是价值最低的铜币,所以只会有一个理由。
赫萝一抬起头,总算露出了笑容。
「咱知道了。为了找钱,是呗?」
「哟?了不起喔。」
听到罗伦斯随口的赞美,赫萝仍然骄傲地挺起胸膛,那模样让罗伦斯不禁笑了出来。
「没错,这就是为了用来找钱而特地进口的货币。就算有客人上门买东西,如果找不出零钱来,想好好做生意都做不成,对吧?而且,每天都会有旅人把找开来的零钱带出城镇。这些货币应该是经由凯尔贝被送到海峡另一边,海峡对岸的岛国温菲尔王国是个出了名的货币短缺国家。所以,在那里流通的这种货币又称为老鼠货币。」
赫萝一脸愕然。
那表情让人忍不住想要用手去压她鼻子。
「当可能会发生战争、或是国家局势不稳定时,这种货币就会跟着旅人一起离开那个岛国。那感觉很像一发现危险,就立刻从船上逃跑的老鼠,所以才会被叫成老鼠货币。」
「原来如此,形容得挺不错呐。」
「就是啊,真想知道是谁想出这样的名字……咦?」
罗伦斯说到一半时,正被当作话题的订购单上的某些内容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发现订购单上头写的商行名称似曾相识。
就在罗伦斯思索着在哪里看过这家商行名称时,栈桥那方传来短短一声惨叫。
他抬头一看,发现寇尔差点就从栈桥掉进河中。幸好拉古萨的厚实手掌抓住了寇尔后颈部,让寇尔逃过变成落汤鸡的下场,不过取而代之地,寇尔的模样就像被抓起的猫咪般悬在半空。
在那之后,传来了笑声,也看见了寇尔显得难为情的笑脸。
寇尔这家伙似乎不坏。
赫萝看人的眼光果然很不错。
「刚刚怎么着?」
「嗯?喔,这上面写的商行名称……我好像看过,会不会是在这堆文件里头看到的?」
就在罗伦斯随意翻阅着文件时,船身大幅度地晃动了一下。
原来是拉古萨与寇尔结束作业回到了船上。
「辛苦了,很勤劳呐。」
赫萝对着回到船头的寇尔搭腔说道,她的话语让寇尔原本僵硬的表情缓和了几分。
或许寇尔本来就是个性温驯的人,不过,他似乎察觉到正翻阅着纸束的罗伦斯,像在寻找什么似的。
寇尔一副很想发问的表情注视着罗伦斯。
「很遗憾的,不是因为里头混有换得了钱的文件。」
罗伦斯没抬头地说完后,光凭着感觉就知道寇尔惊讶地缩了一下身子。
赫萝一边轻轻笑笑,一边仿佛在说「别太欺负寇尔」似的撞了一下罗伦斯的肩膀。
不过,罗伦斯也不是不懂寇尔这般的期待心。
因为如果要罗伦斯老实说,他也曾经上过一次这种当。
「找到了。」
「喔?」
罗伦斯抽出一张文件。
文件还很新,上头的文字也很清楚。
一看日期,发现是去年此时的文件。这张文件应该是商行把各式各样的装载货物装上船只时的备忘录。抄写帐簿时万一漏写了什么,也不能加以修正,所以备忘录的存在就像草稿一样。因此,备忘录记载了与实际写上帐簿同样正确的内容,也以优美的字体写着商品名称、数量以及销售对象。
或许范围不至于广及世界各地,但商行拥有的情报网是借由与设置在远方的分行,或是有合作关系的商行频繁取得联系,再将职员们在现场工作时积极收集到的情报聚集在一起而建立。对于一介旅行商人来说,商行的情报网就等于一座宝山。
从拥有这般情报网的商行手中,能拿到送至远方的出货清单,就等于拿到一面能够直接照出该商行拥有哪些情报的镜子。
不过,想要利用镜子,必须拥有能够解读出货清单的知识。
「我不是说了吗?不是换得了钱的文件。」
「咦?啊,没有……」
直盯着罗伦斯手边看的寇尔慌张地别过脸说道。
罗伦斯笑笑后,抬高屁股、伸长手臂说:
「你看。」
寇尔像是在观貌察色似的模样看了罗伦斯一眼后,看向了文件。
「听好啊。这上面写着由珍商行的泰德•雷诺兹记录。」
因为船身晃动,加上维持半蹲姿势有些吃力,所以尽管觉得冷,罗伦斯还是钻出棉被,走到寇尔身旁重新坐了下来。虽然寇尔还是露出带点困惑的表情仰望罗伦斯,但是他似乎对文件更感兴趣。
寇尔清澈如水的蓝色眼眸,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眼神催促着罗伦斯问道:「然后呢?」
「提出的对象,是从沿着河川南下会碰上的港口城镇凯尔贝出港,再越过海洋才能够抵达的岛国。这个岛国名为温菲尔王国。啊,对喔,这里是那只狐狸的故乡。」
罗伦斯的最后一句话是说给赫萝听。
他看得出来赫萝的耳朵在帽子底下动了一下。
尽管赫萝不是真心想要追上伊弗,但听见伊弗的名字,似乎还是无法保持平静的心情。
「然后呢,这份文件是珍商行把聚集到凯尔贝的各种商品出货给……上面好像没写出对方商行的名字,总之就是出货给温菲尔王国的商行时的备忘录。这些是商品,你看得懂吗?」
对于罗伦斯提出「识不识字」的疑问,寇尔给了「一点点」的答案。
寇尔一副像是视力不好的模样瞇起眼睛,直盯着文件上头写的文字看。
不久后,紧闭的双唇终于开口说:
「……继烛、玻璃瓶、书籍……扣具?铁板……呃……锡、金属加工品。还有亚、尼?」
看见寇尔年纪小小,却如此博学,罗伦斯不禁感到吃惊。他会不会是在旅途中帮过商人做一些杂务呢?
「艾尼币,这是货币的名称。」
「艾尼币?」
「没错,看不出来你挺优秀的嘛。」
罗伦斯想起自己为人徒弟时,令他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师父在夸奖他后,用力摸他的头。罗伦斯自认没有师父那么粗鲁,所以稍微温柔一些摸了摸寇尔的头。
寇尔显得吃惊地缩了一下脖子,然后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写在商品名称旁边的数字,是商品数量与价格。很遗憾的,拿这张文件到任何地方都换不到钱。如果上面写了什么走私的事实,就另当别论了。」
「上面没有写吗?」
「很可惜,没有。基本上,除非上面写了『这是走私』,否则根本无从得知。或者是明确写着违禁品,就另当别论了。」
「是喔……」
寇尔点点头,跟着把视线拉回文件。
「那个,这文件……」
「怎样?」
「这文件怎么了吗?」
寇尔想知道的,应该是罗伦斯为何特地从纸束当中抽出这张文件。
罗伦斯总算记起抽出这张文件的目的,轻轻笑着说:
「喔,我刚刚看到了一张铜币采购单的文件,发行那张采购单的,就是这家商行。采购单上的铜币虽然是在海峡这边的普罗亚尼领土制造,却被隔着海峡对岸的温菲尔王国当作大量使用的零钱……」
说着说着,罗伦斯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然后他抬起头,也站起身子。
原本一脸感到无趣的表情看着文件背面的赫萝,吃惊地看着罗伦斯说:
「怎么着?」
「刚刚那张纸在哪里?」
「唔,是这张呗。」
赫萝发出唰唰唰的翻纸声,跟着抽出一张纸张递给了罗伦斯。
罗伦斯右手拿着备忘录,左手拿着从赫萝手中收下的订购单。
拿起两张文件比对后,罗伦斯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有奇妙的感觉。
两张文件的日期隔了两个月左右,并且记载了同一家商行。
这代表着由左手文件采买来的铜币,是以写在右手文件上的备忘录为基准进行出口。
「喔?这还真是个有趣的偶然。」
赫萝也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探出头看着罗伦斯手中的文件,寇尔则是从另一边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
断了一只手臂的诈骗专家似乎是以附近一带为活动范围,所以到手的文件应该是来自罗姆河沿岸的商行吧。
上游地区的订购文件与下游地区的销售文件,就这样偶然地凑在一起了。
不过,罗伦斯之所以会有奇妙的感觉,并不是因为这个偶然。
任何人都比不上商人对于数字所抱持的异样执着。
在这方面能够与商人并驾齐驱的,顶多只有占卜师而已。
「可是,两者数字不合。」
「唔?」
赫萝反问道。寇尔则是把脸凑近直盯着文件看,他的视力似乎真的不太好。
「妳们看,这边的采买数量是五十七箱,出口数量却是六十箱。多出了三箱。」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尽管罗伦斯已经把两张文件放在地板上,一边指着数字,一边提出质疑。不仅是赫萝,就连寇尔也露出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
「有什么好奇怪?那当然是……基本上货币这东西制造越多,制造者就越有钱赚。不过,正因为很好赚,所以货币的制造枚数都有严格的规定。光是想要赚钱就会被说成是腐败的温床,更别说是制造货币的行为……因为那样的诱惑实在太强了,才会对此多加设限。所以一般收到订购单后,照理说都会严格遵照当次决定的枚数去制造货币才对。」
「可是,采买货币的人,是否每次都会把收到的货币全数送出,咱们又掌握不到,是呗?如果是送到海峡对岸的国家,为了顾及船只晃动的问题,有时候还必须减少送出的数量,不是吗?那几箱说不定就是这样多出来的呗。」
虽然赫萝提出很不错的疑点,但是只多出三箱的可能性很低。
不过,罗伦斯当然也明白因为特殊理由,而只多出三箱的可能性很高。
当眼前的现象不寻常时,商人总容易起疑心。
「嗯,这么说也有理吧。不过,这算是一种信仰问题,而我只是选择相信事有蹊跷罢了。」
赫萝嘟起嘴巴,耸了耸肩说:
「再说,怎么会是箱数呐?货币数量不应该是枚数吗?」
「咦?」
罗伦斯以为赫萝在开玩笑,所以如此反问,没想到看见寇尔也点了点头。
在两对充满疑问的眼神双向攻击下,罗伦斯不禁显得有些畏缩。不过,他立刻察觉到了一件事情。
商人的常识并非世间常识,罗伦斯老是会忘了这个事实。
「基本上,运送大量货币时,不会叮铃当啷的装在袋子里。因为要点算货币枚数太麻烦了。」
「汝还真爱开玩笑。」
赫萝的轻率发言勾起了寇尔的笑意,两人互看着彼此。
商人的智慧是从经验累积而得。
而且,这当中经常会出现超出直觉的事情。
「假设现在要搬运一万枚的货币好了。要点完一万枚货币,不知道要花上多久的时间。装在袋子里丁铃当啷地搬完货币后,还得从袋子里一枚一枚地拿出货币,然后排列在眼前计算枚数。如果只有一个人算钱,少说也要花上半天的时间吧?」
「十个人一起算就好了呗。」
「是啊。可是,遇到两个小偷比一个小偷麻烦、三个小偷比两个小偷糟糕。如果只有一个人算钱,当数量不符的时候,只要怀疑那个人就好了。可是,如果是十个人算钱,就必须怀疑十个人,而且也有必要请人监视吧?这样子根本做不了生意。」
赫萝发出「嗯」的一声点点头,寇尔也倾着头。
他似乎不明白以箱子搬运货币的好处。
「而且啊,如果用袋子装货币,就算在途中被偷走了几袋,一下子也看不出来吧?」
「用箱子装也一样呗?」
「……啊!我、我知道了!」
寇尔目光炯炯有神地举手说道。
然后他发现自己不经意地举高了手,立刻慌张地放下手臂。那模样仿佛藏好的马脚不小心露出来似的。
赫萝不解地倾着头,而罗伦斯也被寇尔的举动吓了一跳。



因为那是学生会有的动作。
「你原本是个学生啊?」
如果寇尔是个学生,那么不管是他好奇心旺盛的地方也好;尽管衣衫褴褛,用字遣词却很有礼貌的地方也好;或是意外地博学多闻的地方也好,都能够得到合理的解释。
然而,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寇尔将身子缩得不能再小。他好不容易解开心防的表情已完全消失,换以充满恐惧的表情仰望着罗伦斯往后退。
那模样让赫萝一脸愕然。
即便如此,罗伦斯当然知道寇尔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所以,他冷静地笑着说:
「没事,我只是个旅行商人,别担心。」
害怕得打哆嗦的寇尔,与面带笑容的罗伦斯。
虽然赫萝倾着头轮流看着这两人,但似乎察觉到是什么状况。
她发出「嗯」的一声后,走向再退后一步就要掉进河里的寇尔,缓缓伸出手说:
「虽然咱的伙伴是个精打细算的商人,却是个善良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烂好人。不用这么害怕呐。」
同样是面带笑容,男人与女人的笑容却有着不一样的价值。
而且,赫萝展露的器量非凡。
被赫萝抓住手臂时,寇尔一开始害怕得挣扎着,但赫萝将他拉近自己后,便停止了挣扎。
那模样简直就是赫萝的翻版。
「呵。喏,别哭,没事呐。」
或许是看惯了赫萝平时老喜欢捉弄自己的傲慢模样,看见赫萝抱住寇尔,一副很懂得应付小孩子的模样,让罗伦斯觉得很新鲜。
虽然赫萝有着弱不禁风、能够激发男人保护欲的纤细身形,但无论如何,其内在都是被称为贤狼、为了村落尽心尽力了好几百年、等同于神明的存在。
赫萝的度量之深,或许不是普通的英雄能够媲美。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那,你说知道了什么?」
为了让寇尔感到安心,最好的办法想必就是先佯装不在意他的学生身分,然后说一些无关的话题。
赫萝似乎也与罗伦斯有着同样的想法,她一边轻声向寇尔搭腔,一边缓缓松开手臂。
虽然寇尔依然流露出害怕的眼神,但似乎恢复了些许平静。
或许是身为男人的志气,寇尔偷偷拭去泪水,抬起头说:
「那、那个,真的……」
「嗯,我可以对天发誓。」
这是一句具有魔力的话语。
寇尔听了,深呼吸一口气,抽了抽鼻子。
看着寇尔的反应,赫萝有些五味杂陈似的苦笑了一下。
「呃、呃……那个……问、问题是为何要装在箱子里,对吧?」
「没错。」
「那是因为……那个……装在箱子里,就能够一枚一枚整齐放好,是吗?」
赫萝仍然皱着眉头。
这场比赛似乎是寇尔赢了。
「答得非常好。没错,事先约定好使用一定规格的箱子,然后将货币照着排列确实放进箱子。这么一来,除非货币的大小、厚度,或者是箱子尺寸有所改变,否则整齐放在箱子里的货币只要少了一枚,马上就能够看出来。而且,这样还能够随时掌握到箱子里装了几枚货币。这么一来,就不用白白花钱请人监视,也不用请人算钱,可说好处多多呢。」
罗伦斯对着寇尔露出笑容接续说:
「我以前没能够自己想出答案,看来学生似乎不是当假的喔。」
寇尔惊讶地挺直背脊,跟着露出了腼腆笑容。
反观赫萝则是一副很无趣的模样。不过,倒是颇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没想到答案。心地善良的赫萝或许是刻意保持沉默吧。
「不过,如果这三箱的差距代表着什么不寻常之事,一定很有趣吧。」
罗伦斯刻意一边看着赫萝,一边说道。赫萝听了,耸了耸她纤瘦的肩膀。
看赫萝这样的反应,罗伦斯不禁心想,如果他主动认真说要追踪伊弗,赫萝可能会设法找理由来阻止他。
「那、那个……」
寇尔插嘴说道,打断了两人的无言交流。
「嗯?」
「您指的不寻常之事,比方说有什么呢?」
寇尔表情认真地问道,脸上的腼腆笑容早已不知消失到何方。
罗伦斯听了,感到有些惊讶,而赫萝也瞥了寇尔一眼,然后与罗伦斯互看。
「比方说啊。嗯……像是私铸货币的证据。」
寇尔倒抽了口气,私铸货币代表着重罪。
不过,看见寇尔做出这般反应,罗伦斯不禁苦笑说:
「这只是打比方而已。」
「啊……是……」
说着,寇尔失望地垂下肩膀。
他的表现有些奇怪,那模样不像因为遭到诈骗,所以想讨回损失的感觉。
难道寇尔有金钱需求?
比方说,他是向人借钱买了这捆纸束之类的。
这么猜测的罗伦斯看向赫萝,赫萝也只是耸了耸肩回应他。
当然了,就算赫萝再懂得看穿他人内心,也不可能看得到他人的记忆。
「不过,在船上想东想西的,可以打发时间。」
寇尔一副很遗憾的模样点了点头。
才看见少年手持伪造的关税征收权委任书,在栈桥上与士兵争执,接着少年就做出抱着非死即活的决心称呼罗伦斯为老师,试图打破窘境的大胆举动。以为少年是个行事大胆的人,却发现他的个性颇为温驯,但是对金钱的执着心又比人强了一倍。
还有,这样的少年似乎是个学生。
罗伦斯在前往留宾海根的途中遇上牧羊少女时,也被勾起了兴趣,对于少年,他同样有着很深的兴趣。
寇尔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徘徊,为何会落得买下伪造证书和一堆明细表的下场?
虽然罗伦斯很想追根究底问个明白,但如果草率地发问,寇尔很可能会像贝壳一样紧紧闭上外壳。说到学生,给人的印象就是爱喝酒、赌博,跟着走上诈骗之路,最后还变成小偷。没有什么人比在附近徘徊的学生,更容易遭受世人迫害。
看寇尔表现出来的害怕模样,想必是因为他切身明白世人对于学生的认知是多么地冷淡吧。
所以,罗伦斯一边让脸上浮现商谈用的笑容,一边发问说:
「对了,学生也分为好几种,你学什么啊?」
世上的流浪学生有一半纯粹是自称为学生,根本没有好好上过课。话虽如此,识字的寇尔应该不是其中一员才对。
罗伦斯叠好纸束,发出咚咚的声音让纸边对齐。这时,寇尔显得有些犹豫地开口说:
「那……那个……教、教会……法学……」
「喔?」
寇尔的回答让罗伦斯感到意外。
他学习教会法学,是想当高阶祭司吗?
想当学生的,不是家境富裕而想要消遣时间的人;就是不想继承家业,但想成为优秀人物的人;又或是不想工作而以学生自称的人。
很少人会因为很想学习某知识而当上学生。
在这少见的人数当中,学习教会法学的人更是特殊的一群。
不想进入修道院,但想在教会里拥有地位。
会来学习教会法学的,都是些抱有如此聪明又狡猾想法的人。
「可、可是……因为没办法持续付学费……」
「所以被学校赶出来了啊?」
罗伦斯担心要是等到寇尔把话说完,恐怕得等到天黑,于是主动发问。寇尔听了,轻轻点了点头。
一般都是由学生们互相出钱聘请博士,然后向旅馆租来一间房间、或是向有钱人租来离舍听取讲课。所以,缴不出学费当然会被赶出来。
虽然世上流传着有圣人让鸟儿去偷听讲课,然后听鸟儿说出的内容自己学习的故事,但就算要编造奇迹让世人相信,也该有个限度吧。
而且,听说如果没有赠送礼物,大部分的博士甚至不愿意好好回答学生的问题。
除非家境富裕,或是有赚钱的头脑,否则很难一直学习下去。
「如果说是这一带的学校……是在艾里索吗?」
「不是……是在雅肯。」
「雅肯?」
听到罗伦斯惊讶地拉高嗓子说道,寇尔一副像是挨了骂似的模样低下头。
赫萝投来的责备目光让罗伦斯感到一阵剌痛。
不过,名为雅肯的城镇所在位置,确实远得会让人不禁拉高嗓子。
罗伦斯一边看着赫萝像在鼓励似的拍打寇尔的背部,一边摸着下巴的胡须说:
「没事,抱歉,我只是很惊讶在这么远的地方。你用走的,应该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吧。」
「……是的。」
「说到雅肯,我记得应该是一个这样的城镇吧:据说城里聚集了无数贤者以及诚实学生,并且有好几条清流渥潺流经城里,城镇中心的苹果树全年结满智慧的果实。在那里,一天的交谈是由四个国家的所有语言组合而成;在那里,一天所写的文字全数串起后,能够长达海底。真理与智慧的乐园,其名为雅肯。」
「听起来……这城镇好像很不错呐。尤其是全年结满苹果的地方,这点确实是乐园呐。」
看见赫萝只差没有舔舌头地说道,寇尔显得有些惊讶,然后脸上总算浮现淡淡的笑容。
凭赫萝的智慧,她当然懂得区分什么是夸张的形容,什么不是。
真是只心地善良的贤狼。
「那个,那是骗人的。」
「唔?是、是吗?」
赫萝一副感到遗憾的表情看向寇尔说道。或许是为了答谢赫萝的温柔对待,寇尔急忙做出补救说:
「呃……那个,不过,店家一整年都会摆出各式各样的丰富水果,其中也有很多很特别的水果。」
「喔?」
「比方有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水果,外表长满了毛,抱起来差不多有这么大。这种水果的外壳很硬,不用锤子敲不开,不过里头装了满满的甜水。」
寇尔形容的是椰子。
如果季节正确,前往南方可供大型船舶停靠的港口,就有机会看到椰子。不过,赫萝应该不可能有机会看过吧。
而且,不知道实物长什么样,更能发挥丰富的想象力。
当然了,罗伦斯虽然看过椰子,却没看过椰子树长什么样。
赫萝的目光移向了罗伦斯。
她眼底确实闪闪发着光。
「好啦,有机会看到就买给妳。」
虽然椰子跟蜂蜜腌渍桃子是不同东西,但是都没有什么机会看见,应该没问题吧。
不过,万一不小心看见,会让罗伦斯有些头痛就是了。
「不过,那个……事实上,雅肯根本不是什么乐园,那里是个纷争很多的地方。」
「旅馆变成空屋是理所当然的事。要是独自一人睡觉,全身上下的东西肯定会被剥个精光。去到酒吧里,会发现整间屋子充满争吵声,当大家热血沸腾到最高点时,就会有人开始到处动手打人。」
因为那里聚集了从寇尔到罗伦斯般的年龄层、不肯工作只会整天游手好闲的学生们,所以状况就跟让山贼和海盗同住在一间房里没什么两样。
罗伦斯把经常耳闻的内容稍微加油添醋地说出来后,寇尔只是露出苦笑,没有否定罗伦斯的说法。
不管是好的一面,还是坏的一面,设有学校的城镇都是充满了朝气。
「不过,我遇到了一位很温柔的好老师,学到了很多东西。」
「的确,你这个年纪懂得那么多字很了不起。」
寇尔腼腆地笑笑,那模样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可爱感觉。
赫萝也露出了满面笑容。
「你怎么会落得要来到这里的下场?」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寇尔仍然保持着笑容垂下眼帘说:
「因为我投资了书本的生意……」
「生意?」
「是的。就是,老师的助手告诉我近期内老师会编写某本书的注解,要我在价格上涨前,先买下书本比较好……」
「你买了啊?」
「是。」
罗伦斯巧妙地不让情绪表现在脸上。
出了名的博士为某本书编写注解后,配上注解一同贩卖的书本会因此大卖。
也经常耳闻书商与博士联手先垄断某本不受欢迎、数量短缺的书本,再由博士编写注解。
这手法是利用了数量短缺会带来价格高涨,价格高涨则会引起话题的原理。
因为这样的缘故,在学校附近的城镇,一天到晚都有人说某某老师这次又要为某本书编写注解的话题,而且总是说得跟真的一样。
虽然商人会不在乎地买卖一年以后才会剃下的羊毛,或是一年以后才会收割的小麦面粉,但对于像书籍这类比明天天气更难捉摸的生意,商人绝对敬而远之。
然而,不受充满整座城镇的欲望及喧闹所诱惑,每天坐在书桌前孜孜不倦的寇尔,根本没想到会有这种陷阱吧。
寇尔涉及的不是生意。
而是十足的诈骗。
「那时候我的钱根本不够我读完书,所以我才会想赚钱。而且,那本书的价格确实每天都在上涨,我心想如果不赶快买书,就赚不到钱。可是,我身上的钱不够,所以就向那位助手认识的商人借钱买了书。」
这样的陷害手法再典型不过了。
书本价格之所以会上涨,不是因为书商的计谋,就是受到鼓吹的人们买了书。
然后,等到书本价格确实上涨后,以为这是真的赚钱机会而出钱买书的人就会越来越多,书本价格也会更加上涨。
接下来就会是一场看谁在最后抽到下下签的赌局。
只要找得到比自己更笨的人,就能够卖出书本赚到钱。
不过,最笨的人往往都是自己。
这回赫萝总该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吧;这么想着的罗伦斯看向赫萝后,却发现赫萝用着他从未见过的极度悲伤表情注视着寇尔。
这让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可是,最后老师并没有编写注解……那本书的价格也就一落千丈了。」
丝毫没有察觉到罗伦斯心情的寇尔一边腼腆地笑笑,一边接续说道。在听了预料中的结局后,罗伦斯总算理清了来龙去脉。
寇尔掉进了陷阱,甚至向人借钱买了书。
他当然缴不出听讲费,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更不用说偿还借款,最后肯定是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寇尔之所以会在这般寒冷的北方地区徘徊,想必是学生们之间的联系比笨拙的商人强上好几倍的关系吧。因为各处城镇都有大批学生进进出出,所以学生们之间很容易就能够得知什么人在什么城镇。
虽然设有所谓学校的城镇几乎都位于南方地区,但是在大型城镇里,一样看得到站在街角的传教士免费为周遭的人们讲课。罗伦斯两人拜访教会城市留宾海根时,也看见了如寇尔般打扮的人围绕着传教士。
不过,来到这一带后,到底是见不到这些人的踪影了。
见不到的原因是这一带太寒冷,这些人很难熬过冬季。
「后来,我为了偿还借款,到处乞求布施,一边存钱,一边来到了这里。因为我听说到了冬天,会有很多人来到这附近,也会有很多工作机会。」
「你是说北方大远征啊?」
「是的。」
「原来如此。」
然而,为了逃债实际北上后,却发现北方大远征的活动中止,没有人来到北方,也没有工作可做。照这样下去,光是为了过冬,说不定就会花光身上所有的钱。
这时,出现了诡异的诈骗专家。
寇尔诚心地想要学习教会法学,却遭到神明无情的对待。
还是说,这是神明的考验呢?
「后来,经过千回百转后,就遇上了咱们的船,是吗?」
「可以这么说。」
「真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相遇呐,是呗?」
赫萝看向罗伦斯笑着说道。
寇尔满是尘垢及泥土的脸颊微微泛红。
「听起来虽然不算是幸运的旅途,不过凡事都有结束的时候。世上确实充满了恶意,但是只要拥有知识,有些陷阱是能够避免的。否则也不会有『无知是种罪恶』的说法出现呗。所以说,放心呗。」
赫萝一脸得意地挺起胸膛说道。如果脱去她的帽子,肯定会看见耳朵不停颤动吧。
她方才那有些像是母亲般的沉稳态度不知跑哪里去了。
不对。罗伦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虽然赫萝讲着大道理,并向寇尔伸出援手,但她是因为不打算负起这个责任,所以才会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无知……是种……罪恶吗?」
「嗯。不过呐,放心呗。因为咱的伙伴也是历经千辛万苦熬了过来,最后终于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商人……唔……」
罗伦斯一边瞇起眼睛瞪着赫萝,一边用手捂住她口无遮拦的嘴巴。
赫萝动着嘴巴挣扎一阵后,罗伦斯察觉赫萝正准备咬他的手指,于是松开手说:
「妳累积了那么多智慧和经验,不如妳来教他好了。」
「嗯?先生说话真是好笑呐。看咱的外表也知道咱还是个年幼少女,难道汝认为像咱这般小姑娘的智慧和经验会胜过汝吗?」
「唔……」
因为必须隐瞒赫萝的真实身分,所以罗伦斯无法反驳赫萝的恣意发言。
寇尔一脸愕然地注视着赫萝与罗伦斯。
虽然赫萝带点红色的琥珀色眼睛看似带着笑意,却丝毫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或许赫萝是同情无知的可怜少年,但是这可苦了被迫接受如此重大任务的罗伦斯。光凭他人传授给自己的智慧,能够回避多少困难可想而知。真正应该学习的,不是能够知道陷阱在何处的知识,而是找出陷阱的方法。
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东西。
赫萝一定也十分理解这个事实吧。
她是在十分理解这个事实之下,刻意煽动罗伦斯。
「汝为何要对咱这么温柔呐?」
然后,赫萝拉着罗伦斯的耳垂,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是因为咱可爱吗?难道汝是如此没有深度的雄性吗?」
「怎……」
罗伦斯当然承认,说不是因为赫萝可爱是骗人的,但这点绝对不是一切。
然而,如果他此刻拒绝传授寇尔智慧,就无法否定赫萝的话语。
赫萝投来如针剌般的目光。
罗伦斯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知、知道了啦,可以放开了吧。」
如果只有一边耳垂变长,那怎么得了。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赫萝总算松开手说:
「嗯,这才像是咱的伙伴呐。」
赫萝一脸开心地笑笑后,用手指弹了一下罗伦斯的耳垂。
罗伦斯叹了口气,却因为觉得很不甘心,所以坚持不看赫萝。
虽然他很想报仇,但如果也做了一样的举动,根本不敢想象赫萝会怎么发飙。
「不过,那也要本人有学习的意愿。」
说着,罗伦斯把视线移向发愣的寇尔。
像只小狗的寇尔肯定真的像只狗儿一样,瞬间就看出了谁是谁的主人吧。
寇尔因为话题突然转向自己而慌张不已,嘴巴一张一合地动着。不过,他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少年。
寇尔立刻坐正身子,深呼吸一口气后开口说:
「那、那个,如果您能够教导我,是我的荣幸。」
赫萝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用自己教导,她当然轻松了。
罗伦斯搔搔头,跟着叹了口气。
说起来,罗伦斯算是喜欢教导别人的人,但如果太过形式化,会让他感到很困扰。
然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教寇尔了。
因为罗伦斯之所以会收留赫萝,并与她一同旅行,绝对不只是因为赫萝有着可爱少女的模样而已。
「没办法。谁叫我上了船,现在想下船都来不及了。」
罗伦斯话一说完,船身轻微晃动了一下。
寇尔一脸呆然,赫萝则是夸张地叹了口气。
就在罗伦斯暗自后悔地说「早知道就不要说」时,赫萝开口说:
「放心,咱就是喜欢这样的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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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4 09: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幕

本帖最后由 no2body 于 2017-8-8 16:31 编辑


虽说要传授智慧给容易受骗的寇尔,但如果要一一列举例子说明,那永远也说不完。
如何保有不会受骗的心态——这才是寇尔需要的智慧。
接着再教寇尔一、两招赚钱的方法,只要不贪心,应该多少能够存些钱才是。
当然了,对大部分的人来说,不贪心是最难做到的事情。
「当有人告诉你一个好处多多的事情时,你要去思考对方会用什么样的方法赚钱。此外,不单要思考自己会赚到钱的状况,还得思考亏损时的状况。光是这样就能回避大部分的诈骗手法。」
「可是,凡事不是都有顺利的时候,也有不顺利的时候吗?」
「你说的当然没错。不过,诈骗事件大多发生在利润过高的时候。如果发现损益两方显得不相称时,就不要尝试。不管是利益太多,还是损失太多都一样。」
「就算利益太多也一样吗?」
寇尔不愧是在这个时代还愿意付钱学习的学生,他有热忱的学习态度,脑筋也动得很快。
虽然罗伦斯刚开始教的时候显得心不甘情不愿,但因为能够立即得到寇尔的回应,也就教出了兴趣。
「看你的表情,大概是无法接受这种说法吧?」
「呃,这个……是的。」
「人活在这世上啊,最好抱着坏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好事却不会的想法。不能因为看见好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就认为自己也一样幸运。因为,我们在视野里能够看见很多人,这么多人当中出现一个幸运者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自己只有一个人。认为幸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就等于指着某人,预言幸运会降临在这个人身上一样。你觉得这样的预言会准吗?」
师父告诉自己的这番话,在为了教导他人而说出口后,罗伦斯才深刻体会到其意义之深重。
如果罗伦斯能彻底实践师父的这番教诲,与赫萝的旅途肯定能平稳许多。
「所以啊,在明白这些事情后,再回到你上了当的证书事件……」
赫萝悠哉地眺望着罗伦斯与寇尔的互动。
刚开始,赫萝看着罗伦斯一副很了不起的说教模样,像是嘲笑似地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但不知何时,她的表情已经化为纯粹感到愉快的笑脸。
船只平稳地在河川上前进,虽然有些冷,但四周平静无风。
罗伦斯的心头涌上一股不可思议的安心感。那感觉不同于独自一人行商的时候,也不同于在认识赫萝后,两人一同旅行的时候。现在的和谐气氛,仿佛是一种从遥远古时就已存在似的奇妙感。
罗伦斯一边教导寇尔,一边思索这究竟是什么感觉。
虽然身旁不见露出坏心眼笑容的赫萝,但只要回头一看,就能够看见面带温和笑容的她。
明明在严冬河上却感受得到的这股暖意,究竟是什么呢?
虽然罗伦斯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身体很自然地轻盈起来。
与寇尔的互动也变得顺利多了。寇尔开始掌握得到罗伦斯的想法,而罗伦斯也开始能够理解寇尔的疑点。
虽然不容易遇上幸运,但似乎有不少美好的相遇。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时——
「哈哈,你们好像在忙啊。」
听到拉古萨的声音突然传来,罗伦斯有种仿佛从梦中醒来的感觉。
寇尔似乎也一样,他猛然恢复正常的表情,一副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似的模样。
「啊,没有……怎么了吗?」
「没什么,下一道关卡是今天的最后一道关卡,所以我在想,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要买什么东西为晚上做准备。」
「喔,这样啊……」
虽然罗伦斯心想就算分了些面包给寇尔,也不至于不够,但还是对着赫萝使了一下眼色,要赫萝确认装有食物的袋子。
「应该够呗。」
「好像够的样子。」
「嗯,那就好。不过……」
拉古萨伸了一个大懒腰后,让身体倚在装载货物上,露出粗犷的笑容说:
「还真是弄假成真啊,表现得很像个优秀的徒弟嘛。」
拉古萨指的当然是寇尔,寇尔听了,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寇尔的谦虚表现跟一被人夸奖,就立刻挺起胸膛的某人差太多了。
「我以前也请过几个小伙子,不过没有一个家伙撑得过一年。这家伙不用人家大声骂或是动粗,也会认真工作,这几乎算是奇迹了。」
拉古萨满脸笑容地说道,罗伦斯也表示赞同地说了句:「算是吧。」
流浪学生之所以遭人厌恶,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其无法无天的作为,不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不肯工作,又没有半点成就,所以得不到人们的信赖。
虽说是事态自然演变成这样,但寇尔愿意认真工作,并且专心聆听罗伦斯教导的模样,已经足以博得人们的信赖。
寇尔因为突然被人夸奖而惊讶地瞠大双眼,看来他对这方面似乎不是很了解的样子。
在场全员最高兴的似乎是赫萝,她非常开心地笑着。
「那,到了下一道关卡时,也有杂务要处理。」
「啊,是,请让我帮忙。」
「哈哈哈,这样可能会被老师骂喔。」
「咦?」
看见寇尔一脸愕然地说道,罗伦斯笑着说了句:「真是的。」然后对着他说:
「这小子不会当商人,也不会当船夫。对吧?」
寇尔瞠大了清澈如水的蓝色眼睛,先看了看罗伦斯,再看了看拉古萨后,停下了动作。
他正拚命动着脑筋思考。
看着寇尔的模样,就算不是赫萝,也不禁有种想要守护他的感觉。
「……是的,呃……因为我想学习教会法学。」
「哎呀,真可惜。」
「就是这么回事。」
「哎,既然谁都不能独占,那只好死心啰。谁叫每次拿到好处的都是神明呢。」
拉古萨面带笑容、像在唱歌似地感叹道,跟着挺起身子走到船尾拿起篙。
一个优秀的人才,无论在哪种行业都很受欢迎。
「呃……?」
「哈哈。没事,我的意思是说,你就继续读书,有一天一定能够当上博士的。」
「喔……」
寇尔露出一副不太明白意思的表情点点头,等到船只停靠栈桥后,他便在拉古萨的呼唤下跑了过去。
留在原地的罗伦斯反刍起拉古萨的话。
的确,每次拿到好处的似乎都是神明。
「汝好像觉得很可惜的样子呐。」
「咦?」
罗伦斯反问后,点了点头。
「的确,我不禁有种很可惜的感觉。」
「可是,还有机会呗?」
赫萝的发言让罗伦斯感到有些惊讶,他回头看向赫萝说:
「光是帮助我成为优秀的商人,还不够让妳满足啊?」
「收了徒弟的人,才算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
赫萝应该是要罗伦斯收徒弟的意思吧。
罗伦斯确实告诉过赫萝,拥有商店后冒险生活似乎就会随之结束。
对于罗伦斯这样的想法,赫萝告诉他只要收徒弟就好。
「可是,我现在收徒弟,还太早了点。」
「是吗?」
「是啊。再过十年,不,再过十五年后,或许会吧。」
虽然好几年前的罗伦斯根本想象不到十年后的自己会怎样,但现在的他已经到了差不多能够预测得到的年纪。
如果是从前那个认为自己有着无限可能性的罗伦斯,或许会想收徒弟吧,但现在的他,根本看不到眼前有这样的选择。
「再过十年,嗯,再怎样汝也会变得有雄性气概一些呗。」
「……妳这是什么意思?」
「汝想知道吗?」
看见赫萝笑容满面地说道,罗伦斯不禁觉得赫萝一定藏了什么惊人的武器。
他心想还是不要自找麻烦的好,于是放弃反击。
「呵,聪明的决定。」
「能被您夸奖是我的荣幸。」
赫萝拍了拍罗伦斯的肩膀,刻意鼓起了脸颊。
罗伦斯也笑着回应她,然后伸手拿起向寇尔买来的纸束。
虽然刚刚被迫中止了思考,但铜币话题足以勾起商人的好奇心。
罗伦斯没有想要借此捞钱,更没有想要揭发珍商行秘密的意思。但光是分析这捆或许能够解开谜题的纸束,就足以让他兴奋不已。
「汝真是个廉价的雄性。」
「妳说什么?」
「看着破烂纸堆竟然能够那么兴奋,难道看那些东西比跟咱说话还有趣吗?」
罗伦斯苦恼着该不该笑。
不过,他知道现在如果说出「妳连纸张都要忌妒啊」,肯定会挨一顿揍。
「不过是差了三箱而已,汝为何会如此感兴趣?」
「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能说,因为很有趣。没事的,这次就算弄错了什么,也不会被骚动连累,这点妳可以放一百个心。」
罗伦斯一边说话,一边翻着纸张,一下子就找到了一张写有珍商行的文件,没多久后又找到了一张。
他兴奋地心想,这说不定真有可能解开谜题。
「……」
罗伦斯觉得赫萝似乎说了什么,于是抬起了头。
赫萝屁股着地坐着,手里抓着棉被。
她的尾巴在长袍底下显得不悦地甩动着。
脸上浮现不甘心的表情。
「汝有时候很懂得谈判。」
赫萝的想法有时候也很容易明白。
对寇尔当然要表达关心,但如果寇尔不在,汝的眼里就应该只有咱;罗伦斯这么猜测着赫萝的心态,同时也想着抱有这样想法的自己会不会太过自负。
「那这样,妳要帮忙吗?」
「……哎,咱无所谓。」
罗伦斯想起从前,赫萝曾经没办法老实说出自己想吃苹果。
她的表情尽管显得不悦,耳朵却看似开心地摆动着。
「这个拼写就是珍商行,帮我找出有写到珍商行的文件。妳认得字吧?」
「嗯,什么文件都行吗?」
「嗯。」
寇尔带来的文件张数还真是不少。
其中有的文件皱巴巴的,可能是小偷在偷拿文件时,随手一抓就塞进了袋子里吧。
而且,有的文件上头满是手垢,还有破损之处,看得出来这些文件是由许多人经手过的。
罗伦斯把看起来将近有百张之多的文件分了几张给赫萝后,两人便开始找起珍商行的名称。
罗伦斯只需看一眼,就能够知道是什么种类的文件,而且只要知道是什么种类的文件,大概就能够知道商行名称会写在什么位置。
相对地,赫萝既没有行商经验,又因为文件字体潦草,使得她必须从头到尾定睛细看文件,否则很难找到商行名称。
罗伦斯知道赫萝不时地偷看他,显得很焦急的样子。
或许不管在任何方面,赫萝都不愿意输给罗伦斯吧。
他佯装没察觉到的样子,缓慢进行着手中的作业。
「可是,汝啊。」
「嗯。」
尽管放慢了作业,罗伦斯的速度还是比赫萝快,他一瞬间以为赫萝终于忍不住想要干扰,后来发现是自己太钻牛角尖。
赫萝向罗伦斯搭腔时,非但没有继续作业,反而放下文件看着远方。
「怎么了?」
「……没有,没事。」
听到罗伦斯的反问,赫萝摇了摇头说道,然后把视线拉回手边。
不过,就算是能称得上扯谎天才的赫萝,她那坚称自己没事的模样,也显得有些牵强。
「妳不要用那么明显的方式吸引我注意好不好。」
罗伦斯以为赫萝会有些生气,但赫萝似乎棋高一着。
赫萝露出像在自嘲似的微笑,然后整理手边的纸张说:
「没什么,咱只是想到很无聊的事情。」
赫萝总算翻过一页文件,然后缓缓闭上眼帘。
「什么无聊的事情?」
「是真的很无聊的事情……咱在想顺着这条河川南下后,不知道会看见什么样的城镇。」
听到赫萝的话语,罗伦斯不禁抬起头看向河川的下游方向。
前方还看不到海洋,只有平凡无奇的平坦荒野以及平缓川流而已。
当然也不可能看见港口城镇凯尔贝的城景。
不过,虽然不是很确定,但罗伦斯觉得赫萝的话中似乎包含了超出字面上的意思。
更重要的是,赫萝每次说是无聊的事情时,大多不是无聊的事情。
「老实说,我只有坐船经过两、三次而已,所以城镇究竟长什么模样,我也没有好好看过。」
「那也无妨,是什么样的城镇?」
听到赫萝这么说,罗伦斯当然没理由隐瞒。于是,罗伦斯唤起过去自己曾见闻过的记忆说:
「河川的尽头有一块很大的三角洲,虽然城镇居民不会在三角洲上居住,不过那里有很多旅店和商行的卸货场,还有兑换所,非常热闹。盖有住家的地方是在三角洲的北端和南端。虽然这几个地方都属于凯尔贝,但不管是住在北侧、南侧还是中间的人,彼此的感情都不合。」
「喔?」
虽然赫萝的视线落在手边的文件上,但是她的视线有没有追着文字跑,令人有些怀疑。
「我是在搭乘联系远方国家的大型贸易船时,经过凯尔贝。因为凯尔贝是贸易船的中途补给港。贸易船很大,没办法接近浅滩,所以我们都是改搭小船登陆三角洲。」
为了确认赫萝的反应,罗伦斯停顿了下来。
比起听取他人的形容,亲眼目睹城镇不是比较快吗?
罗伦斯这么想着,但赫萝似乎不这么认为。
「那么,上了三角洲后,会看见什么?」
赫萝的视线仍然落在手边的文件上,视线焦点却对准远方。
看见赫萝保持这个姿势催促着自己的模样,罗伦斯不禁有种像是在为盲人解说的感觉。
不过,就在罗伦斯有些吞吐其辞时,赫萝看向他以目光无言地催促着。
尽管觉得在意,罗伦斯还是接续说:
「……喔。上了三角洲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任凭潮水和海风洗刷的搁浅船残骸,它那断成两截的船身成了三角洲的大门。穿过这个大门后,就会看见充满活力和吆喝声,但有别于城里市场的地方。那里不会零售商品,只会以惊人的数量做大量买卖,也就是商人专用的市场。在那儿卸货的所有商品会以那里为起点,再运送到其他遥远国家。还有,嗯,也会看见成排商店提供短暂的娱乐,为辛苦船旅增添一些乐趣。这些商店当中……嗯,应该也有会让妳忍不住皱起眉头的商店吧。」
看见罗伦斯刻意耸了耸肩说道,赫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住在两层楼高的旅馆,面向道路的房间里。那里整天都听得到弹奏鲁特琴或是竖琴的声音,笑声也不曾断绝。」
赫萝轻轻点了点头后,没抬高视线、也没抬起头地说:
「那艘船是要去哪里?」
「那艘船?」
「汝搭乘的那艘船。」
「喔,那艘船沿着大陆一直南下,最后会抵达一个名为约朵斯的港口城镇,那里聚集了很多手艺精巧的工匠。我搭乘的那艘船主要是在运送北方的琥珀,那儿就是以琥珀手工艺品出名的城镇。约朵斯是在比我们被迫在地下水道奔跑的帕兹欧,或是遇到妳的帕斯罗村更南方的城镇。那里的海水很温暖,颜色有点黒。」
那时的罗伦斯没有马车,连性命都不顾地以一身轻便的行头奔走各地。
虽然他没有提起,但是那次的海上航行,罗伦斯待的是甲板底下的昏暗房间,和在河上的航行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航程中,他为自己准备了装满水的牛膀胱,在摇晃得连坐都坐不稳的船上,必须死命地紧抱住牛膀胱,不让里头的水洒出来。
而且,船身摇晃得那么厉害,一个不是船员的旅行商人会当场成为晕船下的牺牲者。
等到他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最后只能吐血,整个人消瘦得不成人形时,好不容易才抵达目的地。
不是罗伦斯爱自夸,他都佩服自己能搭过三次之多的船。
「嗯。可是,咱不知道什么是琥珀。」
「咦?妳不知道啊?」
听到罗伦斯反问道,赫萝露出有些生气的表情注视着罗伦斯。
罗伦斯心想,既然赫萝从前在森林里过着神仙般的生活,就应该认得琥珀才对,但后来想起赫萝也不认得黄铁矿的事实。
「琥珀是树脂在地底下凝固而成的东西,外观看起来就跟宝石没两样。如果要比喻……啊,对了,正好跟妳的眼睛很像。」
罗伦斯指着赫萝的脸说道,赫萝似乎不自觉地想要自己看自己的眼睛。看见赫萝变成斗鸡眼的模样,罗伦斯忍不住笑了出来。



「汝一定是故意的。」
虽然赫萝口中这么说,但罗伦斯若真是故意,她绝对不可能是这个反应。
不过,罗伦斯知道如果反驳这点,赫萝肯定会生气,所以他这么回答:
「总之呢,是很漂亮的宝石就对了。」
听到罗伦斯再刻意不过的话语,赫萝尽管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最后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哼,以汝来说算是表现得还不错。那,下了那艘船后,接着去哪儿?」
「接着?接着去……」
罗伦斯回答到一半时,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
他心想,赫萝突然想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者是那只狐狸会去的地方也行。」
赫萝或许以为罗伦斯说话变得吞吐,是因为记忆模糊的关系吧。
原本这么猜测着的罗伦斯立刻察觉到不是这么回事。
赫萝连短暂的沉默都感到害怕。
她害怕罗伦斯会有时间去思考她为何想知道这些事情。
「伊弗会去的地方啊?如果是要卖皮草给人加工,会去比约朵斯更南方的地区,应该会去一个名为乌娃的城镇吧。」
「能够赚多少钱呐?」
「嗯……大概有进货价的三倍……跑不掉吧。赚到那么多钱后,她大概就不会再跟我这种旅行商人说话了。」
看见罗伦斯笑着说道,赫萝表情不悦地拍了拍罗伦斯的肩膀。
不过,赫萝没有看向罗伦斯。
那模样仿佛在说如果与罗伦斯互看,就会被识破心声似的。
「哈哈。不过,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只要赚到了一千枚或是两千枚金币的利益,马上就能挤进上流商人们的世界。当商人有了这么多钱后,一般会开始雇用职员、经营商店、买船舶,最后做起远地贸易。开始从沙漠之国买来黄金、从灼热之国买来辛香料;也会开始运来丝织品或玻璃手工艺品,撰写远古帝国历史、多达数十集的历史书籍印刷本,或者是一些稀奇古怪的食物和生物,还有堆积如山的珍珠、珊瑚之类的海中宝石。每有一艘载了这些商品的船舶平安抵达港口,带来的利益,会是我一辈子才有办法赚到的金额的十倍、甚至二十倍。最后这个商人会在各地设置商行分行,或许也会把触角延伸到银行交易。融资莫大金额给各地领主,相对地要求领主让出各种特权,一个接着一个地掌握各地的地区经济。然后,这个商人会像是挂了保证似地成为南方皇帝的御用商人。在国王要举行戴冠式时,会受到委任,负责发包打造价值达二十万枚或是三十万枚卢米欧尼金币的王冠。商人有了这般成就后,只要安稳地坐着,就能够把世界各国的商品运送到各地去,无论去到哪里,都会受到国王般的待遇。最后,商人终于完成他用金币堆出来的宝座。」
这是每一个商人都至少梦想过一次的黄金大道。
就算会觉得这梦想愚蠢,但实际上却有太多商人走过这条大道而完成了霸业。
不过,在一半便已耗尽精力的商人人数之多,就算全知全能的神也掌握不了吧。
尽管伊弗逮到了踏上黄金大道的机会,能不能够顺利走完仍是个未知数。
远地贸易之所以能够带来莫大利益,是因为想要让船舶平安抵达港口太难了。
令毕生积蓄如海藻般沉落海底消失不见,最后宣告破产的商人,光是罗伦斯认识的人数,就无法用两手手指数完。
「这简直就像通往黄金国的黄金大道呐。」
赫萝看似开心地说道。虽然罗伦斯不确定赫萝对于他的说明有多少程度的理解,但赫萝似乎从他说话的语调当中,听出这是近乎痴人说梦的美梦。
「可是,汝走到了这条黄金大道的入口却掉头离去,也看不太出来很懊恼的样子呐。」
罗伦斯当然点了点头回应赫萝的话语。
他不觉得懊恼。
因为他想走的不是这种黄金大道。
不过,罗伦斯不禁心想,如果与赫萝一起走,或许有办法走完。
如果与赫萝一起走在这条权谋术数充斥的欲望大道,或许能够不受恶魔欺骗、不被邪神击垮,在光与影之间穿梭逃躲、勇往直前,最后抵达宝山。
这段经历一定能够成为值得流传好几百年、最适合以冒险记来称呼的故事。
与大商人竞争黄金交易、与历史悠久的王国王族谈判最高级的羊只品种。时而或许会与跟海盗没两样的大船团针锋相对,也可能会遭到信赖的手下背叛。
罗伦斯当然也想过在这般冒险经历中,如果身旁有赫萝陪伴,会是多么愉快的事情。
即便如此,罗伦斯还是觉得赫萝应该会排斥这样的冒险生活。
所以,罗伦斯试着询问说:
「妳想走这样的路啊?」
赫萝果然没有点头,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说:
「毕竟咱得一直传述汝的故事呐,要传述的内容当然是越少越好。」
罗伦斯一边心想「真是个固执的家伙」,一边没出声地笑笑,结果被赫萝白了一眼。
赫萝说传述内容越少越好,应该是在扯谎。她希望越少越好的,是聆听者的人数。好比说,罗伦斯如果遇见了一脸得意表情谈着赫萝睡相的人,一定会忍不住有种同仇敌忾的感觉吧。
「咱不想听什么黄金大道的故事,咱还是想听琥珀城镇的后续。」
赫萝想听的不是惊险剌激的冒险故事,而是罗伦斯一路走来的平凡经历。
至于她为何想听罗伦斯的平凡经历,理由再清楚不过了。
只要用言语把罗伦斯为赫萝说明凯尔贝的三角洲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感觉形容出来,就能够立刻知道赫萝的理由。
不过,罗伦斯闭上双唇露出淡淡的微笑,他并没有反问赫萝什么,只是照着赫萝的问题做出了回答。
在琥珀城镇卖了从北方采买来的动物牙齿和骨头,相对地采买了盐巴和盐渍鲱鱼后,便朝向内陆地区出发。一路上有时徒步,有时与人共乘马车,偶尔也会组成商队;沿路走过平原、越过河川、爬过山头,也在森林迷过路。旅途中受过伤,也受过病痛折磨。曾经因为碰巧遇见听说已身亡的商人而欢喜,也曾经因为反而听到有传言说自己已身亡而大笑。
赫萝神情愉快地静静聆听着罗伦斯叙述的每一段经历。那模样就仿佛看见尽管活了好几百年,仍有不曾见过的土地在眼前无限延伸而乐在其中似的;也像是听见像是玩笑话的乌龙事件频繁发生时,而感到惊讶似的。
然后,那模样就仿佛想象着在这条漫长、平凡、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旅途上,罗伦斯身边总有自己陪伴。
不久后,罗伦斯前往山中村落送上盐巴,相对地采买了品质优良的貂皮;描述到这里时,他停了下来。因为他觉得如果继续描述下去,将会违反两人在心照不宣之下,所订下的约定。
赫萝不知何时已经倚在罗伦斯身上发呆,她空出来的手握住了罗伦斯的手。
以实际的时间来说,罗伦斯所描述的旅途有两年之久。
因为两人刚走完这么一段尽管平凡,却很漫长的旅途,所以觉得累了吧。
两人刚走完的,是一段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漫长旅途。
去到山中村落送上盐巴,相对地采买了貂皮后,罗伦斯下一个停留的村落是?
是麦子大产地、是河口城镇。如果罗伦斯继续描述下去,这趟旅途的路径将又回到出发点,然后不停地绕圈子打转。
然而,赫萝没有催促罗伦斯描述下去。
因为她知道如果开口催促,将破坏此刻如同身处梦境的气氛。
赫萝此刻是感到后悔呢?还是觉得开心呢?
或许两者都有吧。正因为开心,所以才会感到后悔。
罗伦斯与赫萝的两人之旅不会前往比凯尔贝更南方的地区,也不会前往西方地区。两人将前往的地方,是一个永远未知的世界。那是一个伸出脚就能踏进的世界,却也是两人绝对不可能前往的世界。
神说——
一开始,有了语言。
然后,语言创造了世界。
如果此言属实,那么被喻为神明的赫萝一定是借了罗伦斯的语言,打算创造出一个暂时性的世界吧。
罗伦斯当然不会询问赫萝为何要创造这样的世界。
好几百年来,赫萝一直独自待在村落的麦田里。这个暂时性的世界,肯定是她惯于玩耍的世界吧。
只是,看着什么话也不说、动也不动地在发呆的赫萝,罗伦斯不禁担心,旅行结束时独自留下这样的赫萝,真的不会有事吗?
在特列欧村阅读的书本上,写着赫萝的故乡早已灭亡。
如果从前的居民们经过漫长岁月后,再次返回了故乡,那应该就可以安心。
可是,如果没有回来呢?
这么一想,不禁教人有些担心。
想象起在寒冷又安静的山上,独自望着月光发呆的赫萝,罗伦斯实在不认为她一人能够撑得下去。
赫萝时而也会想发出长嚎,可是,没有人能够回应她的长嚎声。
然而,罗伦斯知道如果他这么说出口,赫萝肯定会怒气冲冲地大发雷霆,而且想也知道她不可能承认。还有更重要的是,罗伦斯必须承认就算自己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填满赫萝心中的孤独空洞。
说罗伦斯的心头不会因此涌上一股无力感,那会是骗人的。
不过,罗伦斯是认清这些事实才前往德林商行,并牵起赫萝的手。
所以,他此刻至少能做的,就是刻意用着开朗的口吻说:
「如何?很朴实无华的旅途吧?」
赫萝一副慵懒模样看向罗伦斯,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忽然笑了,或许是看见罗伦斯脸上沾到了什么吧。
她一副疲惫模样缓缓挺起身子,嫌麻烦地开口说:
「……一点儿也没错,可是……」
「可是?」
转头越过肩膀、微微倾着头看向后方的表情,一定是赫萝很自豪的表情吧。
「如此平凡的旅途不会紧张得手掌心都是汗,还可以与汝牵着手悠闲自在地前进呗。」
赫萝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然而,坏心眼的不是她。
是不知在天上何处的神明。
在罗伦斯准备开口说话之前,赫萝已经收起这般表情,一副仿佛在说「刚刚的余兴节目真是愉快极了」似的恢复成平时的模样。她翻了一张手边的文件,然后发出「喔」的一声。赫萝手拿文件骄傲地向罗伦斯挥动的模样,让刚才曾有过的气氛云消雾散。
对于只是个普通人类的罗伦斯来说,这是有些学不来的事情。
因为学不来,所以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恢复平静。
赫萝一副受不了罗伦斯的模样,笑着等待他恢复平静。
这确实是平凡的旅途。
因为旅途和平得只要伸出手,赫萝随时都在伸手可触的位置。
「的确,这是珍商行的文件。看来是去年夏天的出口备忘录。」
「哼。」
看见赫萝面带笑容地用鼻子哼气,一副仿佛找到了藏宝图似的得意模样,罗伦斯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心想,真是败给了赫萝。
「那,出口数量果然是六十箱。这么一来,这一定是……不对……果然是……」
比较着其他出口品目,罗伦斯立刻埋头于思考文件的内容。
他这么做,一方面也是为了把仿佛忽然从天而降、如泡沫般一碰就破灭似的一场梦封印在脑海深处。
因为那是一场太甜美的梦。
罗伦斯已不是那种不知颓废为何物的年轻小伙子。
「既然这样,还不快找看看其他文件?」
赫萝突然显得不悦地说道,跟着拉住罗伦斯的耳朵,硬是将他从脑海里拉了出来。
罗伦斯惊讶地一边按住耳朵,一边看着表情不悦地把视线拉回文件的赫萝侧脸。他这才想起,赫萝原本是因为希望自己陪她,才会说要帮忙从纸束里找出珍商行的名字。
然而,罗伦斯说不出「既然这样,妳和我一起想看看不就好了」这种话。因为赫萝像是在生气的侧脸,一定会拒绝他这么说。
不过,原本那么柔和的气氛,能够立刻变成现在这般气氛,让罗伦斯觉得很不可思议。
赫萝的心情说变就变,比山上的天气变化更快速。
尽管罗伦斯猜测着会不会只是自己太迟钝而无法察觉,但还是不禁心想,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少女心吧。
是不是少女很令人怀疑就是了——罗伦斯暗自补上了一句。
「全部就这几张吗?」
过了一会儿后,两人看完了所有文件,赫萝最后一共找到了两张文件。
包括罗伦斯找到的共有七张文件。
除非是真的很不懂得整理文件的商行,否则一般都会把类似的文件保管在类似的地方。从商行偷出这些文件的某人一定也是没多确认内容,随手一抓就把文件带了出来。
不出罗伦斯所料,纸束当中找到了去年夏天和前年冬天的订购单,以及去年夏天的备忘录。
文件上记载向铜产地订购的数量都是五十七箱,送往温菲尔王国的货币也都是六十箱。
因为珍商行总不可能进口旧货币,所以每箱货币势必都是新铸造的新品。
珍商行应该是在某处补上不足的三箱,只是找不到文件指出珍商行如何补足差距。
「似乎没有找到关键性的线索呐。」
「是啊。不过,说不定纸堆里有相关联的文件,只是没有写上珍商行名称而已……」
「喔?那么赶紧找看看。」
「等等。不过,或许这些真的是私铸货币的证据。」
没理会显得着急的赫萝,罗伦斯不禁自言自语了起来。
如果大量私铸货币,或许会被人察觉,但如果只是少量,或许就不会被发现。
或者,这是在私铸金币之前,先实验性地私铸一些铜币也说不定。
这些思绪在罗伦斯的脑海里像雪球般越滚越大。他不禁开始思考:如果要证实这些假设,需要什么样的情报?目前不够的情报又有哪些?也或许可以做其他的假设……?当罗伦斯一路思索到这里时,发现这会儿换成是身旁的赫萝明显露出感到很无趣的表情。
「……」
赫萝面带不悦地倾了一下头,颈部的骨头随之发出喀喀声响。
「汝果然不是真心想要追上那只狐狸。」
赫萝的口吻听起来,仿佛在说「如果是真心,就不会把咱冷落在一旁」似的。
「……妳也和我一起想看看不就好了。」
听到罗伦斯说道,赫萝扬起一边眉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用手肘倚着膝盖,手托着腮。那模样简直就像看见骰子掷出不好数字的赌徒一样。
罗伦斯掷出的骰子数字似乎不怎么好。
「……如果能够帮汝赚大钱,咱就愿意。」
「……如果真是那么回事,妳还不是会排斥。而且……」
「嗯?」
「妳又不讨厌动脑思考吧?动脑思考还可以消磨时间。」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赫萝眼睛睁大得连罗伦斯都吓了一跳,在那之后赫萝似乎打算说些什么,却立刻闭上了嘴巴。跟着闭上眼睛,也盖上手边的纸束,最后用两手抓住帽缘把整张脸都给蒙住了。
「怎、怎么了?」
赫萝的举动让罗伦斯惊讶得不禁这么发问。
她的耳朵和尾巴不停发出啪唰啪唰的声音。当她从帽子挪开双手时,罗伦斯看见了带着怒火的目光。
在赫萝没有半点动摇的坚定眼神直直注视下,罗伦斯终究还是敌不过,只能畏畏缩缩地问:
「……为什么妳要这么生气?」
被罗伦斯说像是琥珀的眼睛变成了烧得火红的铁球。
「生气?汝刚刚说咱为何生气吗?」
说了不该说的话——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时,赫萝瞬间放松了全身的力气。那速度之快,就跟她因为愤怒而竖起头发时一样。
那模样就像皮袋灌了太多水而破裂似的感觉。
赫萝显得如此意志消沉的模样,让人不禁怀疑起她是不是在一瞬间变得消瘦。她用宛如幽魂般的眼神注视着罗伦斯说:
「毕竟是汝嘛……反正汝也不可能明白咱为何会这么说呗……」
说罢,赫萝用斜眼瞥了罗伦斯一眼,然后再刻意不过地叹了口气。
那模样就像师父面对老是教不会的徒弟,连生气的精力都没了似的。
不过,罗伦斯思考了一下。
他心想,反正赫萝一定是因为太无聊,想要人陪她,才会这么说吧。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说出口,并不是因为担心会惹得赫萝更生气,而是因为识破罗伦斯想法的赫萝已轻轻扬起嘴唇,露出尖牙说:
「发言要小心谨慎呐。」
罗伦斯初拜师为徒时,最讨厌师父要他回答问题。
因为如果他回答错了,就会挨揍;如果沉默不回答,就会被踹。
罗伦斯方才的猜想似乎错了。
这么一来,剩下的手段就只有保持沉默而已。
「汝真的不明白吗?」
赫萝的话语唤起了罗伦斯从前的记忆。
罗伦斯不禁挺直背脊,然后别开了视线。
「不明白就算了。」
赫萝意外的发言让罗伦斯回过头来,结果看见赫萝表情认真地说:
「直到汝明白之前,咱不跟汝说话。」
「妳——」
罗伦斯还来不及说出「妳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赫萝已经从他身上挪开身子,抢走两人共享的棉被,裹住自己的身体。
所谓愕然,指的就是罗伦斯此刻的感受。
罗伦斯差点说出「妳在开玩笑吧」,但后来想到赫萝可能不会理睬他,于是把话吞了回去。赫萝的脾气像小孩子一样顽固,既然她说了不跟罗伦斯说话,就一定真的不会跟罗伦斯说话。
不过,赫萝如果是突然不理人,那还没什么大不了。特地宣言不跟罗伦斯说话,正是她的高级战术。
如果罗伦斯还口说出孩子气的挑衅话语,也未免太难看了;但如果他学赫萝不理人,那更是幼稚。更重要的是,当听到赫萝宣告不跟自己说话时,内心受到动摇的罗伦斯对这个问题就已经束手无策。
罗伦斯让视线落在手边的文件上,轻轻叹了口气。虽然他觉得思考文件里的谜题也是十分有趣的消遣,但这似乎不合赫萝大小姐的意。罗伦斯想不透为何赫萝愿意开心地与他一起找文件,却不愿意与他一起想东想西。
就罗伦斯个人来说,他觉得与赫萝一同动脑思考一些没帮助的事情会比较开心。更重要的是,赫萝拥有聪明绝顶的头脑,与她一起思考还能够让罗伦斯有所学习。
或者,赫萝是根据经验法则,所以担心乱想一些有的没的,很可能又会陷入纠纷之中呢?
虽然罗伦斯这么猜测,但还是觉得自己搞不懂赫萝的心。
他把成为话题、写有珍商行名称的文件压在其他文件上头后,决定暂时先收起所有文件。
赫萝果然连看罗伦斯一眼都没有。就算罗伦斯是个擅长于讨好对手的商人,也无法照正常方式去讨好赫萝的心情。因为赫萝的思路复杂古怪,如果她提示了解决方法,就只能遵照她的方法去做。想耍诈,就等着承受恐怖的惩罚。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时,赫萝忽然抬起了头。
虽说赫萝挪开了身子,但毕竟是在空间狭窄的船上,罗伦斯立刻察觉到赫萝有所动静,并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她看着河川下游的方向。
或许赫萝是在意先行南下的船只吧。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时,一阵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落似的哒哒声响传来。
当罗伦斯发现那是马蹄声时,就看见一匹马从下游方向跑来,牠顺着河边道路奔驰,如箭矢般奔向这方。
「什么啊?」
罗伦斯喃喃说道。因为没听到赫萝回应,打算看向赫萝的罗伦斯转头转到一半,才想起赫萝不肯跟自己说话的事实。
转头看赫萝已经是罗伦斯的自然反射动作。
虽然他还是装作是在自言自语,但这当然不可能瞒得过赫萝。
事后一定会被赫萝取笑。
这么想着的罗伦斯不禁觉得心情沉重,跟着又想到万一连问题都不能解决,不禁有些害怕了起来。
赫萝一副完全没察觉到罗伦斯举动似的钻出棉被,用轻快的脚步跳上船只停靠的栈桥。
马儿来到接近栈桥的距离后,放慢了脚步,骑在马背上的男子在马儿完全停下脚步前跳了下来。男子虽然披着斗篷,但拉高衣袖、露出胳膊的模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船夫。拉古萨等人像是特地从栈桥走上陆地迎接男子,看来他们似乎与男子熟识。面对拉古萨等人说出「发生何事」的询问,男子连招呼都没打,就与他们交谈了起来。
或许是抱着不能打扰男子们交谈的想法,无法加入话题的寇尔仅管在意谈话内容,却还是站在栈桥上,与男子们保持一段距离。
如果换成罗伦斯,他一定会为了聆听谈话内容而靠近男子们,所以寇尔的自制力可说相当值得赞许。
不知道赫萝是否也给了相同的评价,她走近寇尔不知耳语了些什么。
罗伦斯当然听不到赫萝说了什么,但是寇尔先是一脸惊讶地再次看向赫萝,跟着偷看罗伦斯的举动,罗伦斯便明白赫萝一定是说了与他有关的事情。
在这样的状况下,想也知道她不可能说出太友善的话语。
赫萝再次对着寇尔耳语几句后,寇尔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从头到尾没看罗伦斯一眼。
虽然罗伦斯已经不会再产生担心赫萝会消失不见的感觉,但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因为他心里在想什么,赫萝全了若指掌。
「好吧,喂?我说老师啊!」
几个船夫很符合他们的作风,迅速结束了交谈。
拉古萨回过头,一边对着罗伦斯挥手,一边大声说道。
罗伦斯不得已只好站起身子,也跳上了栈桥。
赫萝站在寇尔身旁,牵着他的手。
罗伦斯看见两人,并没有像看见阿玛堤时产生的不镇静感,或许是两人的模样看起来很像姊弟的关系吧。
「有什么事呢?」
「嗯,很抱歉,可能要麻烦你们走一下路。」
「走路?」
罗伦斯这么反问时,已结束交谈的男子再次骑上马背,朝更上游的方向奔去。
男子手上拿着染成蓝色的旗子。
看着旗子,罗伦斯有所察觉地心想,河川上应该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好端端的竟然有艘大型船只搁浅,把整个河道都塞住了。因为每个家伙都财迷心窍地只顾着赶路,等到他们发现时已经太晚了,于是就一艘又一艘地撞了上去。好像是有艘不知道哪儿来的船沉在河底的样子。听说都没看见那艘沉船的船员踪影,所以说不定是一场诡计呢。」
「这是……」
这是发生战争,或是饥渴的佣兵集团袭击商船时会采取的手段。
这个地区有着坡度平缓、无限延伸的平原,这里的河川光是有一根椿子被钉在河底,就足以让低浅又脆弱的河道变得无法通行。
因此,不法之徒会故意让船只沉入河底制造假意外,然后袭击被阻断去路的船只。不过,平时当然没有人敢做出这样的行为。因为如果这么做,不知道会和征收关税的权力者们结下多深的梁子。
不过,罗伦斯知道有个不知死活的人敢做这种事。
对于这个人的胆识,罗伦斯只能脱帽致敬。
他甚至佩服得愿意坦率地帮伊弗加油。
「那么,会怎么样呢?」
罗伦斯指的当然是还去不去得成凯尔贝。去到凯尔贝的路程还走不到一半,但是要徒步回到雷诺斯,又有好一段距离。
如果找得到马匹就另当别论,但比起载人,想必有更多想要载货物的人吧。
「幸好没有看到佣兵们的踪影,所以应该不用多久就能够恢复通行吧。不过,其他船只因为载满了货物,所以动弹不得。除了有胆子跳进河里再爬上岸的家伙,其他人都只能束手无策。因为呢,我这艘船只要减少一些装载货物,就能够多出一些承载空间,所以他们说想利用我的船,把那些搁浅船上的人以及货物运到岸上。所以呢,真的很抱歉,要麻烦你们走一下。」
对已经答应承载乘客的船夫来说,让乘客走路是一件极度有损名誉的事情。哪怕原因不是出在船夫身上也一样。
抱着这般价值观过活的船夫拉古萨,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罗伦斯当然只能这么说:
「我是个商人,只要乘船费能够算便宜一些,要我走多少路,我都愿意。」
拉古萨虽然一副「真是败给你了」的模样露出苦笑,但还是与罗伦斯握了手,这或许算是一种不同行业者之间的友情吧。
问题是赫萝受不受得了——这么想着的罗伦斯还没回头看向赫萝,拉古萨就先接续说:
「不过,天气这么冷,总不能要一个女孩子在没有任何准备下走路。再说,听说一些信仰虔诚的家伙们因为河川被堵住,脾气暴躁的很,如果看见像是女神的女孩乘船南下,他们也会重振起精神吧。」
拉古萨的话语让罗伦斯有些松了口气。
因为光是想到要带着不肯跟自己说话的赫萝一起走路,罗伦斯就感到一阵胃痛。而且在这般寒冷气候下走路,就算赫萝的心情很好,也会抱怨个没完吧。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所以要先把货卸下来才行。」
「我来帮忙吧。」
「哎呀,这样好像是我很想要你帮忙,所以刻意说出来的样子。」
拉古萨笑着说道。
罗伦斯只能有一个感想:拉古萨说话太有技巧了。
因为他这么说,罗伦斯就绝对无法拒绝。
「不过,说要卸货,也不过只有麦子和豆子而已。木箱还是只能保持这样吧。
「那么,赶紧动手吧。」
罗伦斯一边回头看向船上的装载货物,一边说道。这时,拉古萨开口说道:
「啊,对了!我刚刚偷听到你们愉快的对话。」
「咦?」
因为方才与赫萝的对话是那么地让人难为情,罗伦斯不禁慌张了起来。
「哎呀,放心啦,我没偷听到会让你担心的事情。」
看见拉古萨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道,罗伦斯回以苦笑。
「没有啦,我是在说有关艾尼币的事情。」
「艾尼币?」
「没错,就是艾尼币。这个艾尼币呢,正是我船上载着的东西。」
虽然罗伦斯早已想到拉古萨可能载着货币,但怎么也没想到会如此偶然。
或许拉古萨是抱着一点点恶作剧的心态在捉弄他?罗伦斯瞬间这么思考,但仔细细想后,又觉得应该不至于如此。
如果是载着金币或银币,势必有护卫随行,也就不可能让罗伦斯般的旅人同船。
而且,拉古萨船上只载了大约十箱。这么一来,因为一共要有五十七箱南下河川,所以应该另有四艘左右与拉古萨载着相同木箱的船只。
而这些船主们事前早已说定要载什么装载货物,所以不能像其他船主那样运送皮草企图大捞一笔。这么一来,他们当然会在港口安稳地进行着一如往常的作业,所以也就很容易地吸引了罗伦斯的目光。
罗伦斯这么一想后,也就觉得没有什么可疑之处。这么一来,拉古萨会提到艾尼币,或许是有什么新情报吧。
罗伦斯露出商人的目光看向拉古萨后,发现拉古萨似乎老早就在等待着他这样的反应。
拉古萨先以眼神示意要开始卸货,再用动作向一直听着两人对话的寇尔与赫萝做了一下暗示后,一边搭着罗伦斯的肩膀,一边凑近脸说:
「我对这个艾尼币的话题也有点兴趣。说到这铜币,我这两年都会在一定的日子运送一定的数量。正如你所说,南下河川、运送到珍商行的数量应该是五十七箱没错。虽然过去我从来没在意过总共有几箱,不过都是由固定成员来分配运送数量,所以我算了一算后,发现还真的是五十七箱呢。」
赫萝拿了些许食物、水以及酒给寇尔,并要他穿上换穿的长袍。那长袍是用罗伦斯的钱订做的上等货。
虽然寇尔惊讶地想要拒绝,但最后还是硬被要求穿上了长袍。
寇尔原本的装扮确实是太单薄了。
或许是第一次穿着长身衣物吧,寇尔一副不太会走路的模样,但也不是真的那么讨厌穿长袍的样子。
「本来只有五十七箱的铜币从珍商行出货时,却变成六十箱,多了三箱出来。这表示不是有人暗地里多载了几箱,就是珍商行有着什么企图。」
走回船边后,拉古萨身手矫捷地跳回船上,接着扛起装有小麦的袋子,让罗伦斯接过袋子放上栈桥。
寇尔一看见两人忙着作业,便开始拉起自己也拿得动的、装有豆子的袋子。
罗伦斯一边暗自嘀咕「还真是个热心的家伙」,一边心想寇尔应该是想偷听他与拉古萨的谈话吧。
「我很感谢每次都愿意叫我载货的珍商行,也很信赖和我一起做这个工作的同伴们。可是,你也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就算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知情之下,参与了什么不良勾当,老天爷也不会怪罪人吧?」
就像寇尔会受骗一样,世上经常上演着诈骗事件。
「当然了,拿着那些文件直接去询问珍商行会是最快的方法,可是这每一箱的运费都相当优渥。万一这真是珍商行的把柄,那我就伤脑筋了。」
这正是看人脸色过活者的苦处。
不过,罗伦斯接过最后一只小麦袋子,堆上栈桥说:
「我当然没有揭露事情真相的打算。只要能够在沙盘上推演,就够我满足了。」
「既然这样,我也会把你的话当作旅行商人的玩笑话听听就算。即便我真的在不知情之下参与了什么不良勾当也一样。」
拉古萨笑着说道。
对于拉古萨这些在同一条河川工作一辈子的船夫们来说,讨好货主是攸关他们死活的问题。然而,万一在不知情之下参与了什么不良勾当,最后会被沉入河底的同样也是他们。拉古萨应该是抱着至少该掌握到真相的想法,可是他又不能与在同一条河上过活的船夫们偷偷谈论这件事情,因为船夫们之间的世界太狭窄了。于是拉古萨想到如果是外来的旅人,应当就是可以谈论一番的对象了。
罗伦斯的这般猜测或许是想多了些,但想必和事实相去不远吧。
寇尔从赫萝手中接过行李后,没多说什么就连同自己的行李背在肩上。
他因为察觉到视线而看向罗伦斯,于是罗伦斯轻轻挥挥手示意寇尔先走。
「那么,伙伴就拜托你照顾了。记得别让她看起来太神圣的样子。」
「哈哈哈,崇拜者太多会很麻烦嘛。没事的,走一下就到了。在太阳还没下山前,我们应该早就会合了吧。」
罗伦斯点了点头后,瞥了赫萝一眼,结果发现赫萝早已用棉被裹着身体进入了梦乡。
看着赫萝的睡姿,罗伦斯感触极深地暗自说:「原来吵架也有各式各样的方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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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4 09: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幕

本帖最后由 no2body 于 2017-8-8 16:36 编辑


徒步在河畔比想象中来得辛苦。
或许是长久以来习惯马车旅行的缘故吧,虽然不觉得疲累,但罗伦斯却很难跟上寇尔走路的速度。
罗伦斯不禁想问:到底要怎么移动双脚,才能走得那么快啊?
从前因为太羡慕有马车可坐的旅行商人,所以拼了命以两倍以上的速度行走。那段时光还真教人怀念。
「走那么快也没什么好处。」
罗伦斯终于忍不住开口。
「是的。」
寇尔顺从地答道,并且放慢了速度。
拉古萨的船只在减轻重量后,载着赫萝南下河川,转眼间就没了踪影。因为跟在后头的都是大型船只,全被挡在方才的关卡,所以河川变得安静无声。
看着有如蛞蝓爬过平地般滑溜、闪耀着光芒的河面,也是件挺有趣的事情。
就罗伦斯个人来说,他比较喜欢用「在大地铺上一层玻璃」来形容河面,不晓得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些?
就在他这么想着时,一条鱼跳出了河面。
玻璃的形容就这么被跳出河面的鱼破坏了。
「那个,老师。」
身旁的小鱼也发出了水声。
「怎么了?」
「艾尼币的话题……」
「喔,你是想问能不能赚钱啊?」
可能是与赫萝相处久了而变成习惯,罗伦斯坏心眼地问道。寇尔表情苦涩地点了点头。
这少年似乎对于赚钱的行为感到羞耻。
罗伦斯面向前方,用鼻子吸进冰冷空气,再从嘴巴吐出说:
「应该不能吧。」
「……这样啊。」
因为寇尔穿着赫萝的长袍,所以看见他,就仿佛看见了赫萝垂头丧气的模样。
罗伦斯对不禁伸出手的自己感到惊讶,但寇尔只是显得有些吃惊,还是乖乖地让罗伦斯摸他的头。
「不过,你的样子实在不像会缺钱啊。」
从寇尔头上挪开手后,罗伦斯做了几次张开又握紧手掌的动作。
罗伦斯以为触摸寇尔头部的感觉会与赫萝有所差异,却发现除了摸不到耳朵之外,可说没什么不同。
如果站在后方看寇尔的背影,相信与赫萝的不同,也只在于少了尾巴的蓬松感而已吧。
「您这话的意思是?」
「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说到流浪学生,自然会联想到一群聪明的家伙带着数都数不完的钱,整天饮酒作乐。」
用「数都数不完的钱」来形容或许稍嫌夸张,但是在这群流浪学生当中,有些人赚到的钱,用来听十次博士的全程讲课都还有剩。
而寇尔甚至连聆听一次的讲课都成问题,所以才投资了书本生意。
「是、是的……确实有这样的人。」
「你曾想过他们是怎么赚钱的吗?」
「……我觉得,他们一定是从别人手中夺走金钱。」
看见自己无法想象的结果被他人握在手中时,人们总是会认为那个人做了什么非法勾当。
最后甚至会如此断论:那个人采取的方法,本质上一定跟我完全不同。
罗伦斯这次给寇尔的评价低了些。
「那些家伙啊,应该是用跟你一样的方法在赚钱。」
「咦?」
寇尔一副「怎么可能」的表情抬头看向罗伦斯说道。
那就像罗伦斯确实做了很漂亮的反击时,赫萝脸上会有的表情。
既然对手不是赫萝,就可以安心地得意一下。
罗伦斯发现自己有这般想法,不禁有些自嘲地笑笑,然后搔了搔脸颊说:
「嗯。还有呢,那些家伙跟你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努力程度的多寡。」
「……努力的程度多寡,是吗?」
「没错。你应该也是在旅途中向人家借住一晚,或是向人讨来一餐饭,一路走到这里来的吧?」
「是的。」
「你那表情好像在说『我也是一路努力过来的』。」
听到罗伦斯笑着说道,寇尔的表情变得僵硬,面向前方低下了头。
寇尔在闹别扭。
「你一路努力过来的,是如何诚心诚意地求人让你进到屋檐下躲雨,如何讨到热腾腾的粥好温暖冷透了的身体。」
寇尔只让视线往左右移动,然后点了点头。
「那些家伙就不一样了。他们把焦点集中在如何讨得更多,以及如何讨得更有效率。我听到的方法真的很厉害,连商人都自叹不如呢。」
虽然寇尔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回应,但罗伦斯并不慌张。
因为他知道寇尔是个聪明的少年。
「是什么样的……方法呢?」
向人请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越有智慧的人,越不容易做到这件事情。因为智者对自己太有自信,所以很难求教于人。
当然了,也有人一开始就会表示向人请教比较轻松。
这种人不会有如寇尔般的眼神。
然而,罗伦斯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拿起寇尔背在肩上的小桶子,拔出塞子喝了一口酒。
那是蒸馏到颜色变浅的葡萄酒。
罗伦斯开玩笑地把小桶子倾向寇尔,寇尔见状,摇了摇头。
寇尔眼底流露出害怕的神色。或许在旅途中,他曾因为喝了不知道是酒的烈酒,而被整得很惨吧。
「比方说,你敲了敲某住家的大门,结果要到了一条烟熏过的鲱鱼。」
寇尔点了点头。
「而且还是一条看起来营养不良,要是去皮,就找不到一丁点肉,只闻得到烟臭味的难吃鲱鱼。那么,你接着会怎么做?」
「呃……」
这应该不是比喻,而是寇尔实际碰到过的状况才对。
寇尔立刻想出了答案:
「我会……先吃掉一半,留下另一半。」
「然后,隔天再吃。」
「是的。」
罗伦斯不禁佩服地心想,真亏寇尔能够活到今天。
「要到了鲱鱼后,你不会接着去要热汤吗?」
「……您是要我拜访多一些住家的意思吗?」
寇尔不是用着显得谄媚的眼神,而是露出有些不满的眼神这么说。
罗伦斯不禁觉得与他对话挺有趣的。
「你没有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吧?」
寇尔显得不满地点了点头。
他不是那种不想理由就行动的笨蛋。
「因为……能够成功要到一次,已经算是好运了。」
「是啊,这世上又不是到处都有好人。」
「……」
寇尔大口吞下了罗伦斯抛出的鱼饵。
要是换成赫萝,就会装出已经吃下鱼饵的样子,然后把钓鱼线绑在池底。还有谁能够比她贼呢?她会在罗伦斯拉起钓竿的瞬间,把罗伦斯拉进池底。
就这点来说,面对寇尔就不需要担心了。
「做生意呢,钱越多,生意越好做,是因为有很齐全的道具。可是呢,你总是手无寸铁地上战场,所以才会每次都弄得满身是伤。」
寇尔的眼神在空中飘忽不定。
飘着飘着,忽然间恢复了精神。
这就是所谓的聪明。
「……要把鲱鱼当作道具,是吗?」
罗伦斯的嘴角不禁上扬,脸颊随之感到一阵疼痛。
他心想,原来世上也有这种喜悦啊。
「没错。要拿着那条鲱鱼,前往下一户人家乞求布施。」
「咦?」
寇尔惊讶得连脸上的表情都消失了。
这也难怪吧。
他八成在纳闷「已经得到一条鲱鱼的人,去求他人再分一条鲱鱼给他,有可能要得到吗?」
然而,就是有可能要得到。
不仅要得到,而且更容易。
「拿着鲱鱼……对了,如果有要比自己年幼同伴那更好,就带着这个同伴去敲住家的大门。叩、叩、叩!有人在家吗?敬仰神明的虔诚老板啊,请您看一下,我手上有一条鲱鱼;可是,我不能吃掉这条鲱鱼。您看,这位是我年幼的旅伴,今天是他一年一次的生日。恳求您大发慈悲,施舍一些钱好让我把这条鲱鱼做成派,让年幼的可怜小羊填饱肚子。只要有足够的钱把鲱鱼做成派就好了,求求您、求求您……」
如果是要向人哀求,那也是商人的拿手好戏。
罗伦斯唱作俱佳地表演完后,寇尔吞了一口口水注视着罗伦斯。
「要是听到有人这么说,你会怎样?有谁拒绝得了吗?而且,提到『只要有足够的钱把鲱鱼做成派』是个重点。因为根本不会有人为了帮忙做派,而特地跑去生炉灶的火吧。如果那个人愿意布施,一定会给钱。」
「啊,也、也就是说,可以不停地要钱……」
「没错。拿着一条鲱鱼就可以一户接一户地讨钱,当中或许还会有人说着一条鲱鱼太少,然后拿出其他各种食物。最后呢,绕完城里一圈后,拍拍屁股走人。」
寇尔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倘若在他身旁立起写有「恍惚」两字的牌子,一些有特殊嗜好的人说不定会施舍钱给他。
寇尔内心正感受着翻天覆地般的冲击吧。
世上有许多狠角色,他们能若无其事地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样应该还不会严重到为求自己温饱,只得牺牲他人的地步吧。换个角度想一想,布施给贫穷流浪学生的行为并没有错,而且布施者只需要花一点点小钱,就能让自己沉浸在做了善事的情绪里头,这样谁也没损失啊。如果有多余的食物或金钱,分给同伴们就更好了。如何?有学到东西了吗?」
赫萝的睡脸之所以显得可爱,是因为她平常让人无法掉以轻心、如狼般狡猾的模样变得毫无防备。
不过,那样的表情可不可爱,或许与平常的模样没什么关系。
寇尔因为受到太大的冲击,不禁露出毫无防备的表情,那表情虽然不及赫萝,却也相当可爱了。
「无知乃是罪恶。」
罗伦斯顶了一下寇尔的后脑勺说道,寇尔点了点头,跟着叹了口气说:
「我听过……不知情者总是自己。」
「嗯,是有这样的说法没错。不过,重点就是呢——」
罗伦斯说到一半时,后方传来了马蹄声。
被阻断去路的船只当中,应该有人载着马匹吧。
罗伦斯看见不知道是坐在马背上,还是坐在皮草堆上的人们呼啸而过。
一匹马、两匹马、三匹马。
总共有七匹马呼啸而过。
在这当中,有几人能得到如同预期的收益呢?
就算掌握到了什么情报,想在其中获取利益仍然是件很困难的事。
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想出没有人想到的点子。『无知乃是罪恶』里头指的『知』不是知识,而是智慧。」
寇尔瞠大眼睛,咬紧了牙根。
他加重了握紧背包绳子的力道,双手微微颤动着。
然后抬起头说:
「谢谢您的教导。」
真的,每次拿到好处的似乎都是神明。


与寇尔的两人行还挺愉快的。
不过,对于刚刚赫萝说了什么悄悄话的提问,寇尔就是不肯回答。
这也难怪了,谁叫他身上穿着赫萝的连帽外套呢。
赫萝早就在寇尔身上洒上了自己的味道。
想要盖过她的味道似乎很困难。
「啊,看得到了。」
「嗯……对啊,好像挺严重的样子呢。」
因为前方不见任何阻碍物,所以走在微微倾斜的下坡路上,远方景色一览无遗。
尽管距离目的地还有好一段路,还是能掌握到大致的状况。
如拉古萨所说,前方有一艘大型船只斜向插入河中,其后方有多艘歪来倒去的船只像堆上去似的停在河道上。
有一艘船停在距河岸最近的位置,那应该是拉古萨的船吧。
岸上似乎也有几人骑在马上,他们多半是听到紧急通报而赶来的贵族使者吧。
似乎还有其他很多人忙着动作,只是目前还看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怎么感觉像在举办祭典一样……」
听到寇尔一脸呆然地说道,罗伦斯不经意地看向他的侧脸。
或许是因为寇尔的视线望着远方吧。他的侧脸看起来像是在怀念故乡、带了点落寞的感觉。
尽管罗伦斯也是因为受不了故乡那种仿佛快让人窒息的气氛,才会离开那座贫穷荒村,但还是会常常思念起故乡。
太阳已落入地平线底下好一大半,光芒也点缀起了色彩,但寇尔眼里之所以泛着光,想必不是因为阳光反射吧。
「你在哪一带出生的啊?」
罗伦斯不禁这么发问。
「咦?」
「你如果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罗伦斯自己被别人问及故乡在哪里时,也会为了顾及面子,而回答离出生的村落最近的城镇名称。
不过,这么回答的原因多半在于即使说了村落名称,也没有人知道。
「呃、呃……在一个叫做彼努的地方。」
尽管寇尔显得战战兢兢地答道,罗伦斯还是不认得这个地名。
「抱歉,我不知道那是哪里。在哪一带?东方吗?」
从「彼努」的语感听起来,像是位于遥远东南方的感觉。
那里是拥有石灰岩和温暖海洋的国家。
当然了,罗伦斯也只是这么听说过而已。
「不是,是在北方。老实说,距离这里并不远……」
「喔?」
北方人会想要学习教会法学,应该是南方来的移居者吧。
很多人为了追求新天地,抛售家产来到北方。
然而,大部分的人似乎都无法适应新的土地,面临重重困难。
「有一条名为乐耶夫的河川,会流进这条罗姆河……知道吗?」
罗伦斯点了点头。
「彼努是在乐耶夫河上游地区……的深山里面,那里冬天……很冷,下雪的时候很漂亮喔。」
罗伦斯感到有些惊讶。
在雷诺斯镇向里戈罗借来的书本上,记载着有关赫萝的传说。传说里就描述着赫萝来自乐耶夫的深山。
不过,在这一带徘徊的人当中,或许来自南方的人本来就比较少见吧。
再说,乐耶夫河很长。住在该流域的人数,应该是压倒性地多过南方来的人数。
「从这里慢慢走回彼努,顶多只需要花半个月左右。我会来到北方,虽然是抱着或许找得到工作的想法,不过,万一真的撑不下去时,我打算先回家一趟……」
看见寇尔一副难为情的模样说道,罗伦斯当然没有取笑他。
无论在何时,人们总需要抱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决心,才有办法离开贫穷荒村。
不管是在不顾制止之下,还是在热烈支持之下离开,在还没达到目标前,不是说一句想回去,就能够轻轻松松回去的。
不过,想回到故乡是每个人在任何时候都会有的情绪。
「你说的彼努是个移居地吗?」
「移居地?」
「就是南方来的移居者居住的地方。」
寇尔先是露出有些呆然的表情,跟着摇了摇头说:
「应该不是。不过,我曾听说很久以前发生过一场山崩地裂,村落原本的所在位置因此掉进了湖底下……」
「啊,我只是想到如果是北方人,应该不会想学教会法学才对。」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寇尔不停眨着眼睛,跟着有些自嘲地笑着说:
「老师也……啊,我说的老师是指里恩博士,那位老师也说过一样的话。他说:『像你这样在异教之地出生的人,应该接受教会更多的教诲。』」
寇尔有些害羞的笑容,在罗伦斯看来却像自嘲的笑容。
「那是一定的吧,是不是也有传教士去你们村落?」
如果是个稳健的传教士来到村落,那当然正是所谓的神明恩宠。然而,来到村落的,多半是假借改宗之名,实际上为了掠夺及杀戮而佩剑前来的传教士。
不过,如果真是如此,寇尔应该会憎恨教会,根本不可能想学教会法学才是。
「传教士没有来到彼努。」
说着,寇尔的视线再次拉向远方。
他的侧脸上带着不像这年纪的少年应有的表情。
「传教士从彼努越过两个山头,到了另一边的村落。那里住了很多猎捕狐狸和猫头鹰的高手,是个比彼努还小的村落。某天,南方来的教会人士去了那里,然后盖了教会。」
后来,村民听了传教士的可贵传教,就此有所醒悟地接受了神明教诲……这当然不可能是故事的后续发展了。
只要思考一下,就能够立刻知道其原因。
「不过,村落早有各自崇拜的神明,于是教会开始攻击反抗的村民。」
寇尔惊讶地看着罗伦斯。
光是看他的反应,就足以证明罗伦斯所说无误。
「说起来,我现在应该算是教会的敌人。你愿不愿意告诉我详细情形?」
听到罗伦斯如此说道,依然面带惊讶神情的寇尔打算开口说话,但还是闭上嘴巴,没能说出话来。
然后,他微微垂着头让视线在空中游走,最后再次看向罗伦斯说:
「真的吗?」
看得出来寇尔不习惯怀疑他人。
他这样的烂好人个性,将来一定会很辛苦吧。
不过,相对地有其可爱之处。
「嗯,我可以对天发誓。」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寇尔的表情变得扭曲,那表情可爱得会让人不禁想要伸手摸他的头。
「……我听说两百二十年来,附近所有村落的村长还是第一次聚在一起开会。村长们开了好几天的会,讨论着应该乖乖听从教会,还是应该起身奋战。如果我记得没错,当时的气氛根本感觉不到教会有意愿与我们沟通。每天越过山头传来的,净是一些某某人又遭到处决的消息。可是,后来到了冬天,教会里地位崇高的人生了病,吵着说不要死在这种异教之地,于是下山去了,村落也因此获救。不过,我们不仅熟悉山势,人数又比较多,如果真的发生战争,也会是我们获胜吧。」
如果寇尔说的是真心话,在教会杀害村人的当下,村落应该早就挑起战争了。
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想必是因为村民们都明白如果轻易挑起战争,万一教会呼叫救兵前来,他们绝对打不赢对方吧。
就算是深山里的村落,也不是完全接收不到外来的情报。
「可是,听到教会里地位崇高的人因为生病,就二话不说地离去时,我突然有一个想法。」
寇尔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罗伦斯当然也明白了他的想法。
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少年。
他没有拘泥于非得保持信仰,只是合理性地选择了最适合守护村落的方法。
只不过是穿起高位僧衣,就变得连人命的取舍都能轻易决定。寇尔察觉到的,正是如此可笑的权力。
学习教会法学后,就可以侵入教会的权力机构。
寇尔是打算借由这么做,来守护他们的村落吧。
「没有人反对你吗?」
一提到故乡的话题,连强势的赫萝也会变得爱哭。
罗伦斯抓起帽缘,为两手拿着东西的寇尔擦去泪水。
「只有村长和……大婆婆……赞成我的想法……」
「这样啊,他们肯定打从心里认为你一定做得到。」
寇尔点了点头后,停下脚步用肩膀擦掉泪水,再次踏出步伐。
「他们还偷偷塞了钱给我……所以,我真的很想设法再回到学校去。」
这或许是寇尔需要金钱的最大动机吧。
无论在何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人战斗的人永远都是最强的。
只是,罗伦斯不是什么富商,没办法当寇尔的赞助者。
不过,他或许能够帮一点小忙。
这一点小忙可能是如何赚小钱的方法,也可能是如何避开陷阱的方法,或许这样就能够让寇尔的旅途增添一些色彩。
「我现在没办法立刻给你钱或怎样,不过……」
「呜……呃……不、不用,您不需要这么做。」
「那个铜币的话题,如果你找得到能够让拉古萨船长接受的答案,他或许会给点钱表示答谢。」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说正确答案,是因为如果不去询问珍商行,就不可能得知正确解答。不过,就算不能向珍商行确认,还是有可能想出能够让拉古萨接受的答案。
这样一来,就算期待能够拿到一些答谢金,也不会遭受天谴。
因为剌儿扎到手指头,而求他人帮自己拔出剌时,同样必须答谢对方。
「不过,思考这个谜题的最大功用,还是在于缓和旅途的紧张情绪就是了。」
罗伦斯一边笑笑,一边说道,然后轻轻顶了一下寇尔的头。
虽然赫萝会说罗伦斯太认真,但是与这名少年比起来,罗伦斯算是轻率了。
「话说回来,你刚刚说的祭典是指彼努的祭典吗?彼努的祭典就像那样啊?」
说着,罗伦斯指向全貌已几乎完全呈现在眼前的搁浅现场。
河畔上,有座由船身残骸堆叠而成的小山,旁边有几名男子为了烘干衣服起了火。
不过,最精采的当然不是这些景象。
而是从搁浅船底下延伸出来的绳索,以及站在岸上拉扯绳索的众多男子们。
男子们的装扮、年纪都不同。他们的唯一共通点就是,每个人都是在南下河川途中遇上灾难的倒霉鬼。
因为那些真的爱钱如命的人们应该早就扛着货物南下,所以现场大部分的人都抛开货物,使劲地拉着绳索。
不仅看得见骑士掀开长外套卖力演出,就连骑士的马儿也加入了拔河。在这样的状况下,现场气氛很快地高涨起来。船上的人们也各自握住篙,一边注意着不让船只翻船或被冲走,一边齐声高喊。
寇尔一副入神的模样注视着这般光景,接着总算回过头,看向罗伦斯说:
「这边的好像比较有趣。」
看见寇尔的表情,罗伦斯好不容易才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
或许是因为听了赫萝的发言,使得罗伦斯不禁心想,如果要收徒弟,可能没有人比寇尔更合适了。
而且,结束与赫萝的两人之旅后,罗伦斯本来就必须重新面对寒冷、辛苦又孤单的行商旅途。这么一想后,罗伦斯不禁觉得就算寇尔不能替代赫萝,也是个够资格坐上驾座的少年。
然而,寇尔有他的人生目标,而且这个人生目标并非为了他自己。
所以,罗伦斯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吞下「要不要当我的徒弟?」这句话。
罗伦斯不禁有点想对老天爷抱怨:「为什么不让寇尔的人生目标是当个商人啊?」
「那这样,我们也去加入他们吧。拉拉绳索后,再怎么冷,也会变暖和吧。」
「好的。」
于是,罗伦斯与寇尔继续往前方走去。走着走着,便看见在河上身手轻快地划着船的拉古萨面带笑容一边挥动篙,一边朝向这儿搭腔。


从远方观望与实际拉起绳索的感觉大不相同。
因为脚下全是泥炭,所以一用力踩踏,脚步就会滑动。不仅如此,没戴着手套就直接握住绳索,会使绳索在寒风之中毫不留情地摩擦着掌心。
更惨的是,绳索前端绑在船身沉入河里的部位,不管大家怎么拉扯都没有动静;于是大伙儿卯足全劲用力一拉,没想到木板突然裂开,绳索也失去了着力点。
这么一来,大伙儿当然全都人仰马翻地摔倒在地,全身也一下子沾满了泥巴。
以罗伦斯为首,商人和旅人们一开始干劲十足地拉着绳索,但随着倦态开始出现,明显看得出这些人的干劲逐渐消失。
不管再怎么努力拉扯,如果只拉得起用绳索绑住的船身碎片,士气当然振奋不起来。
在这般寒风剌骨的气候下,光着身子跳进河中,再用绳索捆绑住沉船的年轻船夫也铁青着嘴唇,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因为受到在现场生着火、恰巧同船的旅行女艺人与女缝纫工,再加上赫萝的鼓舞,年轻船夫们勇敢地跳进河中。但河水的冰冷程度,并非只靠着志气就能够抵御。从他们爬上河岸时的模样,就能够看出他们有多么地痛苦。
后来,年长的船夫终于看不过去地出声阻止。船夫似乎天性固执,固执得无法主动说出自己已经撑不下去。年轻船夫们懊恼地扭曲着脸,那模样让人看了,不禁为之心疼。
而且,负责拉扯绳索的罗伦斯等人这方,也逐渐死心而弥漫着「看来不行了」的气氛。商人就是这样,只要做出无利可寻的判断,说翻脸就翻脸。
以河川维生的船夫们为了名誉以及拼一口气,当然很想拉起搁浅船只,但眼见一人接着一人松开绳索、瘫坐在地,似乎也认清了不可能拉起船只的事实。船夫们以一名壮年船夫为中心聚集在一起后,立刻做出了结论。
不管是雷诺斯,还是凯尔贝都离得颇远,也到了天色就快转黑的时刻。
若硬是拉长时间,可能会让旅人们留下不好的印象。
后来没过多久,拔河就宣告中止了。
虽然罗伦斯不是那种平时不注重养生的人,但也没什么机会做如此耗费体力的工作。
他感觉全身到处都像绑上了铅块般沉重,唯独手掌心如火烧似的发烫。或许是因为天气寒冷,红肿的左脸颊似乎不怎么痛。
「要不要紧啊?」
搭腔的是罗伦斯,被搭腔的是老早就脱队的寇尔。或许是看见四周的人散发出祭典热气在卖力拔河,寇尔一开始也受到气氛感染,使了相当大的力劲。
但毕竟寇尔的身形纤细,如其外表呈现出来的瘦弱感一样,他一下子就耗尽了体力,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模样走到远处坐了下来。
「啊,不要紧……真的很抱歉。」
「没事。你看那些商人,他们脸上都写着『你做了聪明的决定』。」
罗伦斯顶出下巴,指向三三两两就地而坐的商人们说道。对于损益计算,世上最斤斤计较的,就非这些人莫属。这些人一副自己投入的劳力与结果不符的不满表情,完全没有想要隐藏情绪的意思。
其中也有几个人对着船夫恶言相向,他们应该是打算载着皮草南下的一群人吧。
这些人大喊着:「你要怎么赔偿我的损失啊!」
罗伦斯想到自己倘若也在运送货物的途中遇到这种意外,不禁觉得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所以,尽管同情遭到商人们恶言相向的船夫,罗伦斯还是没有出声劝止。
而且,现场所有人当中,此刻心境最如坐针毡的,就属那些自己搭乘的船只叠在沉船上方的人们。尤其是那艘比拉古萨的船还大上三倍的船上,载了堆积如山的皮草。那些皮草目前已经被卸下到岸上。看着如此大量的皮草,罗伦斯不禁暗自说了句:「这也难怪吧。」载了如此大量皮草的船只就算没撞上沉船,也很可能因为一点小意外而搁浅。
罗伦斯扫视现场一圈后,没发现像是会做这种惹人非议之事的人们。
难道他们是害怕受到指责,所以躲起来了吗?可是,现场散发出来的,已不是那种能够说他们胆小或卑鄙的气氛。
在贸易上,要说送达货物的先后顺序,等同于能够获取利益的先后顺序,可说一点也不夸张。在拥有港口可供巨大船舶载着大量货物停靠的港口城镇,这更是真实存在的现象。人们甚至会说,载着相同货物的船舶,唯有第一、二名抵达的船只,方能获取利益。
因为河川鲜少发生沉船意外,所以这次的沉船无疑是伊弗的技俩。不过,以确保利益的角度来看,这种行为确实是最可靠的方法,也是最能够让在后头追赶的人们抱头痛思的方法。
几名看似商人的男子没有互相抱怨,只是抱着头瘫坐在地,想必他们正因为不知能否顺利脱手皮草,而陷入了不安的漩涡吧。
他们几人当中,有多少人能够一直保持理性呢?这个问题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
就算他们会变得想迁怒他人,也不足为奇。
「接下来会怎么处理呢?」
寇尔从行李取出皮袋,一边递给罗伦斯,一边问道。
他当然不急着赶到凯尔贝,应该纯粹是想找个话题而已。
「河川是由很多地主共同拥有,在河川上发生的意外将由这些地主负责处理。明天一大早,拥有这段河川主权的领主八成会派出马匹和人手来到这里吧。如果利用马匹来拉船,嗯,应该很快就能拉上岸了。」
「原来如此……」
寇尔愣愣地注视着河川,或许他是在想象数匹马儿齐拉绳索的画面吧。
罗伦斯一边看着船头朝空中突起、仿佛就快飞上天空的搁浅船只,一边把皮袋凑近嘴边。
这时,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罗伦斯以为是赫萝走来,于是转头一看,结果看见了拉古萨。
「不好意思啊,让你走路。」
拉古萨轻轻挥手说道。在拉古萨举高手之际,罗伦斯发现就连他的厚实掌心都变得红肿。
为了把货物和人们载到岸边,拉古萨一定在塞满了船只的河川上奋斗了好一阵子。
让船只尽量靠近岸边的作业,肯定使拉古萨消耗了比平时更多的体力。
只要有一部分船底抵住河岸,就必须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够移动船身。
「不会,我还挺喜欢在河畔上走路的。」
「哈哈哈,那我就相信你说的啰。」
拉古萨露出了苦笑,然后一边搔了搔脸颊,一边看向河川夹杂着叹息声说:
「真是的,运气太背了。不过,明天早上应该就会处理好吧。」
「沉入河底的船是不是和皮草事件有关?」
即便不是罗伦斯,其他人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拉古萨点了点头回应罗伦斯的询问,粗鲁地摸了摸寇尔似乎太累而发愣的头,回答说:
「是吧。不过,犯人还真是不怕死啊。可能是个为了赚钱,连命都不想要的家伙吧。要是刻意让船只沉入河里,就必须接受车轮刑,不得异议。想到就觉得恐怖啊。」
车轮刑是将人捆绑在车轮上辗毙,再连同车轮固定在高丘上任凭乌鸦啄食尸体,可谓极其凄惨的一种刑罚。
伊弗是否有自信能够平安逃跑呢?
对于伊弗,罗伦斯没有利益被夺走的恨意,他甚至愿意为伊弗能够平安获取利益而祈祷。「对了,那你们两位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的意思是?」
「从这里徒步南下,可以在关卡旁边找到旅馆。不过,那里实在不适合妇女投宿就是了。」
拉古萨一边说道,一边移动视线看向赫萝。
提到赫萝,她正开心地与身材高挑、看似旅行艺人的女子交谈。
「那艘颜面扫地的船只船主还有货主,现在正前往河川的上游地区和小贩们沟通。到了傍晚,应该会送来酒和食物吧。可是,如果要等到酒和食物送来,肯定就得露宿野外。」
罗伦斯总算明白看不到那些人的原因。
「旅途上睡在没有屋檐遮挡的地方是很正常的事。不如说我们还比较高兴能够睡在陆地上,不用担心睡在船上摇来晃去的。」
听到罗伦斯这么回答,拉古萨一副光线很刺眼的模样扭曲着脸,动作滑稽地耸了耸肌肉隆起的肩膀。
然后叹了口气说:
「幸好船上的乘客都是商人。如果是佣兵,绝对没好事。」
「我有看到几个人开口大骂。」
「哈哈,如果只是开口大骂那还好。那些佣兵啊,可是会什么也不说地立刻拔剑呢。」
看见拉古萨说话时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模样,反而令人更觉恐怖,寇尔一副像是吞下了葡萄籽似的表情缩起了身子。
「不过,一想到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把船沉进河底,我心中就有气。绝对要叫布尔格伯爵把那家伙抓起来。」
虽然罗伦斯想帮伊弗加油,但也能理解拉古萨的愤怒。
不过,他觉得自己如果回应了这个话题,恐怕内心想法会被识破,于是换了个话题:
「拉古萨先生船上也载了急件,是吧?」
拉古萨的船上载了铜币。
如果是计画越过海洋送达对岸的货物,该货物的送达时间限制一定比一般货物来得严格。
「是啊。谁叫在快到雷诺斯的地点时,约好要交货的那个商人迟到,所以行程本来就耽误了。想到抵达凯尔贝后要面对的事情,就教人心情沉重。我明明一点错都没有啊!」
「我以前也送过这类货物,真的会让人很紧张。」
以生产一件衣服为例,从运送原料,到加工、染色、缝制当然都是在不同城镇进行,最后甚至会在不同地点销售衣服。
由商人交给商人、货主交给货主,如此不停运送着的货物只要在一个环节有所耽搁,就会影响到所有的进度。
买来在遥远异国剃下的羊毛,在越过海洋的对岸制作成衣服。光是能够实现这样的事情本来就像是个奇迹了,如果连这样的衣服换成金钱的时间都想指定,那恐怕只有神明办得到吧。
然而,对于越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人们往往越会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要求他人完成。
尽管知道不可能办到,不得不赚钱的人们还是得硬着头皮运送货物。
拉古萨的辛劳实在令人同情。
「就是啊,而且这些货物还有着隐情。说到这个,你有想到什么了吗?」
拉古萨所指的,应该是送达位于凯尔贝的珍商行的货币数量,与从珍商行送出的货币数量不符吧。
或许拉古萨是认为如果能够发现是什么隐情,心情会畅快一些吧。
「很遗憾的,没有。」
「反正一直以来也没有人发现什么,没那么容易知道吧。」
拉古萨这样的说法也颇有道理。
「对了。」
「嗯?」
转动脖子让骨头发出喀喀声响后,拉古萨重新面向罗伦斯,接续说:
「你和你的女伴是不是吵架了?」
「为……」
罗伦斯没能够冷静地回答:「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就等于承认了与赫萝吵架。
而且,就连快要打起瞌睡来的寇尔,也抬起头看着罗伦斯。
罗伦斯纳闷地心想,他们怎么会知道与赫萝吵架了呢?
「没什么。我看事情已经告了一个段落,你的女伴却到现在都还没来找你,所以才在想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没想到是真的啊。」
听到拉古萨说道,寇尔也点了点头。连寇尔也做出这般反应,让罗伦斯内心受到一些冲击。
「喂喂,你们两个感情那么好的样子,我可不接受你完全没自觉的说法喔。你们两个根本就像一分一秒都不想离开对方的样子,对吧?」
说着,拉古萨把话题丢给了寇尔。尽管显得有些保留的模样,寇尔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罗伦斯别开脸,用手捂住了眼睛。
「哈哈哈,你以后可不能变成这样的大人喔。」
拉古萨的追击让罗伦斯不禁轻轻惨叫一声,接着听到寇尔显得有些困惑的回应,让他受到更强烈的打击。
要是赫萝在场,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
不,说不定她正用着狼耳朵偷听着呢。
「喏,你说来听听啊。」
「……咦?」
「说你们为什么吵架啊。等酒和食物从上游送来后,就没其他事情可做了,大伙儿一定会办起酒席来。现场都是一些满腹牢骚、郁郁不平的家伙,到时他们黄汤一下肚,就会全变成大野狼。」
拉古萨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了虽然排列不太整齐,但像是再硬的野草也能够磨碎似的强固牙齿。
罗伦斯在一路走来的旅途上,有了丰富的收获,这让他在听到拉古萨的玩笑话后,还能够保持冷静。不过,在酒席的热闹气氛之中,不能与赫萝说话毕竟是很大的损失。
更重要的是,罗伦斯与赫萝两人还没明确决定何时结束旅行,所以当然不能虚度旅行结束前的每一天。
在将来,还有多少机会能够与赫萝参加酒席呢?
对于损益计算,商人可说相当、相当地斤斤计较。
而且,不可否认地,罗伦斯也确实不明白赫萝为何生气。或许,年纪比他大上一、两轮的拉古萨能够轻松想出理由。
问题是,他必须说出与赫萝的关系。
罗伦斯好不容易能够从容面对赫萝,但他没有坚强到把与赫萝的关系告诉他人后,态度还能保持从容。
「喂,相信我好不好?这种事情呢,听好啊——」
拉古萨的手臂只要挥动一下,想必就能够让与罗伦斯相同等级的对手昏厥过去。现在他用这样的手臂勾住罗伦斯的脖子说道。
虽然拉古萨像是不想让寇尔知道对话内容才做出这种举动,但寇尔竖起耳朵,紧贴在拉古萨身旁。
「我最懂得怎么解决这种麻烦事情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看见罗伦斯摇了摇头,拉古萨松开手臂,挺起厚实的胸膛说:
「我在河川上划船逐流而行二十多年,我最懂得怎么让事情付诸流水了!」
拉古萨说完话的下一秒钟,罗伦斯看见在他身后远处,正与看似旅行女艺人交谈的赫萝像是噗嗤笑了一下。
赫萝肯定是在偷听。
她的心情看起来挺好的样子。



既然这样,想要尽早解决事情的应该不只罗伦斯一人。
而且,虽然不见得有帮助,但罗伦斯觉得或许可以与拉古萨聊聊。因为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似乎很容易就能够看出他与赫萝的关系。
「既然这样……那可以请教你一下吗?」
「包在我身上。」
不仅拉古萨,就连寇尔也把脸凑近了罗伦斯。
尽管年龄或是职业都不相同,甚至是在今天才认识彼此,罗伦斯却忽然有种三人已是老朋友的错觉。
他冷静地想着,倘若是在遇到赫萝以前,应该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这么一想,就不禁觉得与赫萝分手后,自己应该还能够继续走下去。


请问有破布或是不要的东西吗?
当有人在现场扬声这么询问后,意外地收集到了相当多的物品。
这些收集到的物品被堆高在河畔,而酒席的准备也顺利地进行着。
在上游关卡贩卖食物和食材的小贩,因为卖出了骡马背上载着的所有商品,所以毫不犹豫地享受着酒席招待。
虽然一开始有几名商人对着搁浅船只的船主,以及载了数量与其罪恶同样重大的皮草货主恶言相向;但就算打了对方,也不可能立刻让河川恢复通行。
话虽这么说,商人们当然也不可能甘愿保持沉默。不过,或许应该说双方这样的互动,就像为了消除河川无法通行所产生的芥蒂,因而产生的一种仪式。
所以,事态最后还是没有演变成双方大打出手的地步。在皮草货主大方招待酒和食物之下,大家一下子就恢复了笑脸。
既然改变不了现状,如果不好好享乐,那就亏大了。
然而,连敌人与敌人都握手言和了,罗伦斯身旁却没有半个人陪伴。
就连拉古萨和寇尔都不在他身旁。
「喂,你以后绝对不能变成这样的大人喔。」
罗伦斯向拉古萨两人说明了赫萝生气的状况后,两人立刻陷入了沉默。
后来,好不容易等到拉古萨开口说话,却不是对着罗伦斯,而是对着寇尔这么说。
或许是因为顾及罗伦斯的感受,寇尔没有回应拉古萨这句话,但对于「你当然也知道原因吧?」的询问,寇尔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拉古萨一副仿佛在说「既然这样,有错的人当然是罗伦斯」似的模样,把粗壮手臂搭在寇尔肩上,硬是带走了寇尔。
不过,拉古萨在离开之际,留下了一句话:
「河水当然会流动,但是河水为何会流动呢?」
这句话简直就跟谜语没两样。
虽然寇尔听到这句话时,也不解地倾着头,但是当拉古萨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后,便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点了点头。
两人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赫萝生气的理由。
而且,两人有一半像是想骂「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明白啊」,一半像是要罗伦斯好好反省似的,把他一人丢在原地。
一个人被留下来的罗伦斯,觉得自己就像个没能完成主人吩咐的工作,而被罚站在外头的小伙子。
看见拉古萨与寇尔向赫萝搭腔后,罗伦斯心中的这般感受变得更加强烈。
从他们三人不知为了什么事情笑开怀的模样看来,说不定是在谈论有关罗伦斯的事情。
不,从态度显得不自然的赫萝不肯看向这儿,拉古萨与寇尔却不时看过来的表现看来,他们三人肯定是在谈论有关罗伦斯的事情。
拉古萨与寇尔发现罗伦斯在看他们后,用着就算从远方也能够清楚看见的明显动作耸了耸肩,然后露出显得刻意的笑容。
赫萝的反应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从拉古萨怀里拉出寇尔后,又是摸头、又是拥抱的,玩得好不开心。
罗伦斯清楚看见寇尔惊讶地翻着白眼。这时他总算瞥了这儿一眼,而罗伦斯也只能板着脸别开视线。
三人可说是联手起来捉弄罗伦斯。
但不可思议地,他却不觉得生气。
不仅是被赫萝,就连被拉古萨或寇尔捉弄,他也不觉得生气。
如果是在前一阵子——也就是与赫萝相遇之前,罗伦斯深信商人的名声如果受损,就很不容易挽回。
所以,他总是骄傲地挺直胸膛、总是爱逞强、总是爱扯谎,从不相信任何人。
而现在,罗伦斯清楚知道这样的态度,正是寇尔在他眼中的模样。
罗伦斯表示愿意买下寇尔带来的纸束时,寇尔因为担心被杀价杀到最低,所以露出像是充满怨恨的眼神瞪着他。
这样的态度非但没有任何帮助,甚至只会让寇尔自身变得廉价、丑陋。到了现在,罗伦斯清楚知道自己在不久前,就是被像寇尔那样的想法绑住了。
也难怪赫萝会想捉弄人了。
罗伦斯在心中这么嘀咕着,然后胡乱抓抓浏海。
他不禁想自问:「我真的曾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商人吗?」
在赫萝眼中,罗伦斯肯定是个思想偏执的小毛头。
这么想着的罗伦斯不禁笑了出来。
那时候因为太希望有个伴,甚至认真想着马儿会不会和自己说话,没想到现在能够与他人变得如此亲密。原来与人变得亲密,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啊。
就像赫萝与拉古萨面带苦笑看着爱逞强的寇尔一样,过去罗伦斯曾遇见过的人们,或许也是面带苦笑看着他吧。
即便如此——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不知道答案啊。」
罗伦斯自言自语说道,然后叹了口气。
拉古萨与寇尔离开赫萝身边,前去拿取招待的酒。
或许是曾经因为喝酒而有过什么惨痛经验,罗伦斯从远方也能看出寇尔不愿意喝酒的模样,但是看起来很像会缠着人家喝酒的拉古萨就是不肯松开手臂。
罗伦斯也伸出手,从寇尔一路背来就一直搁着的行李中取出酒来。
小桶子里装了蒸馏过的葡萄酒。
罗伦斯因为考虑到在船上过夜就不能生火取暖,所以才会要赫萝买酒精浓度较高的蒸馏酒,但赫萝似乎是因为其他理由才买下蒸馏过的葡萄酒。
从赫萝一脸开心地拍打罗伦斯的模样看起来,应该是在想着什么奇怪的事情吧。可是,她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啊?
谜题一个接着一个,越来越多。
罗伦斯不禁丧失自信地心想,自己的智商会不会比一般人还低。不过,如此没出息的思绪瞬间就消失了。
因为罗伦斯听见人们发出「哇啊!」的欢呼声后,随即看见夕阳西落的河畔上,出现了一团巨大的火球。
然而,这也是罗伦斯瞬间的错觉。实际上,那是人们在收集而来的破布堆,以及敲坏桶子而得的木材堆成的木头山点上了火,所以瞬间形成了巨大火球。
一定是有某人豪爽地倒了油在上头吧。
一团像是骷髅头似的黑烟袅袅升上天际,黄色火焰发出啪嚓啪嚓的燃烧声。
冬季的旅途上只要有火,就算昨天还是敌人,此刻也不会分你我。
尽管没有人带头干杯,大伙儿还是一齐举杯畅饮。
在那之后,热闹的晚会便开始了。
一直与赫萝交谈的女子似乎真的是个旅行艺人,包括那名女子的一行人一副仿佛在说「现在轮到我们表演」似的模样跳出了人群。
他们随着笛子及太鼓声载歌载舞,跟在后头表演的是一群活泼的人们。这些人技术高超,虽然跳着舞,却不会让杯子里的酒洒落。
这些人跳的,不是以滑顺舞步在地板上滑动的宫廷舞蹈,而是上上下下跳跃的剧烈舞蹈。
其他人则是看着跳舞的人一起欢笑、一起歌唱,或者是像拉古萨等人那样与同伴较劲酒量。
罗伦斯四周没有半个人陪伴。
他之所以收起就快浮现在脸上的苦笑,是因为察觉到火堆所形成的阴影处有所动静。
只有一个人会愿意来到如此没出息的旅行商人身边。
罗伦斯移动视线一看,看见了赫萝。
「呼,许久不曾说这么多话,喉咙都快干了呐。」
赫萝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然后从罗伦斯手中抢走酒樽喝了一口酒。
酒樽里装的不是啤酒,也不是酒精浓度较低的葡萄酒。
赫萝闭上眼睛,紧闭双唇。
然后,发出「哈」的一声吐了口气,当场坐了下来。
罗伦斯一边心想「冷战结束了吗?」一边在赫萝身旁坐了下来。
「妳和那个女旅行艺人在聊什么——」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把话说完,是因为他一开口,便看见赫萝显得刻意地别开了脸。
他不禁吃惊地发愣,但是并非因为赫萝不肯跟他说话而感到吃惊。
而是因为赫萝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让他觉得开心。
「呜呜,今晚真是冷呐。」
尽管对于罗伦斯的发言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就连视线也不肯交会,赫萝却一边这么说,一边像坐在马车上一样往罗伦斯身上靠。
他心想「真不知道赫萝到底是不是爱逞强」,但后来发觉到爱逞强的其实是自己。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罗伦斯觉得只要他现在没出息地道歉,赫萝应该会原谅他。
「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明白」应该已经不是让赫萝生气的重点了。
如果现在道歉,反而能够让赫萝有机会嘲笑罗伦斯。照理说,她应该会很乐意接受罗伦斯的道歉才是。
罗伦斯不禁有种想要坦白说出「我不明白」的冲动。
如果说了,赫萝一定会保持倚在他身上的姿势,一副嫌吵的模样抬起头吧。
然后,她会说出一大堆讽刺话语,痛骂罗伦斯一顿。
但是,她绝对不会站起身子,也不会有一丝想要挪开身子的意思。
并且还会摆出一副仿佛在说「靠得越近,越能够清楚听见自己在说什么」的模样。
罗伦斯不会怀疑自己的这一连串假设是在妄想。因为,如果他连这些假设都感到怀疑,就等于是在怀疑一路走来所经历过的一切。
他像在自嘲似地露出淡淡的苦笑。
赫萝帽子底下的耳朵动了一下,似乎是察觉到了罗伦斯在苦笑。她的尾巴像是准备嘲笑罗伦斯说出没出息的话语似的,不停地甩动着。
为了回应赫萝的这份期待,罗伦斯开口说:
「不愧是旅行艺人,舞跳得真好。」
「什!」
「嗯?」
赫萝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缩起身子,不知出声说了什么。
即使罗伦斯反问她,当然也不可能得到回应。
赫萝最讨厌遇到出乎其预料、出其不意的事情了。
罗伦斯清楚知道她生气地甩动着尾巴,发出「啪唰啪唰」的声响。
他知道赫萝在生气,但也知道她其实乐在其中。
「咱可能感冒了,鼻子痒痒的。」
赫萝的声音显得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被罗伦斯摆了一道而感到懊恼,还是因为强忍着笑意呢?
她像是要吞下这些情绪似的喝了口酒,跟着打了一个嗝。
沉默降临两人之间。因为两人都在摸索、在猜测着彼此会怎么走下一步棋。
每眨一次眼,夕阳便沉入地平线另一端一些;每呼吸一次,天空就会多点亮一颗星斗。人们在河畔上熊熊燃烧的火堆四周聚集,不分商人还是船夫,人人都拼了命,想让这场被阻断去路的恶运化为美好的相遇。
人生短短几个秋,一日也不能虚度。
在这里有人吹奏笛子,有人敲打太鼓,还有把沉船的惨痛遭遇当成笑话吟唱的吟游诗人。
有人手拿好几条长带子,跳着像是会迷惑人的舞蹈;也有人手拿酒杯,表演着只会让人觉得脚步在晃荡的丑陋舞姿。
罗伦斯拚命地思考着赫萝肚子里藏着什么诡计时,忽然觉得自己知道了赫萝的小小肚子里塞了什么。
黄汤下肚后会变得开朗的赫萝,面对眼前的热闹气氛,怎可能耐得住性子乖乖坐着呢?现在根本不是与没出息的愚蠢商人互相猜疑的时候。
赫萝像是在察颜观色似的仰望罗伦斯。
既然已经宣言不跟罗伦斯说话,就应该坚持到底。可是,就这样离开,又好像过意不去。
这大概就是赫萝此刻的心情写照吧。
罗伦斯学赫萝一样不理睬她的目光,取而代之地从她手中没收酒樽说:
「只要有烈酒可以喝,就暂时不会怕冷吧。」
或许是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觉得爱逞强的两人好笑吧。赫萝忽然缓和了表情,轻轻摸了一下罗伦斯的手,然后站起身子。
看着应该是打算去跳舞的赫萝,罗伦斯不禁有些担心会不会因为她的衣角掀开,而不小心露出耳朵或尾巴。
赫萝的双眸闪闪发光。
在雷诺斯阅读的书本里描述到的祭典上,赫萝一定也露出了同样的眼神吧。
而且,从赫萝如此开心的模样看来,会因为不小心露出尾巴而换来麦束尾巴的别名,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说不定赫萝还曾经一时兴起,变身成狼形狂欢一场呢。
在这里赫萝应该不至于也想这么做吧。不过,从她仔细检查着长袍及腰带的举动看来,想必是打算疯狂跳上一场吧。
然而,看见赫萝如此开心地做着准备,罗伦斯忽然开口说:
「如果妳能够变回狼的模样,把沉入河底的船拉起来就好——」
罗伦斯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但是他并非因为看见赫萝原本一脸开心的表情忽然化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也不是因为想起赫萝不肯跟他说话。
让赫萝变回狼模样拉起船只,这句话当然不可能实现。但是当作玩笑话来说,还算在可允许的范围内。
所以,罗伦斯也不是因为觉得尴尬。
他不是因为觉得尴尬,而是因为无法想象赫萝会为了某人变身成狼。
如果要问罗伦斯为何无法想象,他能够立刻说出答案来。
而这个答案会像撞球一样,撞出另一个结论。
原本面无表情地俯瞰着罗伦斯的赫萝脸上,逐渐化为显得疲惫的笑容。反观罗伦斯则是切身感受到自己的表情逐渐变得苦涩,现在他终于明白赫萝那时为何会生气了。
「真是的……」
赫萝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笑着说道,跟着东张西望了四周一遍后,忽然屈膝蹲下。
以手臂绕过罗伦斯的后颈,让轻盈的身躯坐在他身上。
虽然这是会让男人窃喜的姿势,但赫萝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就表示她是真的生气得不想理睬罗伦斯。
「猪如果被奉承,连树都爬得上去,但如果奉承雄性,只会被爬到头顶上。咱以前不是这么说过了吗?」
虽然赫萝让脸颊贴着罗伦斯的脸颊,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但罗伦斯清楚感觉得到赫萝正瞇起一半的眼睛瞪着他。
还有,赫萝之所以东张西望地环视四周,绝不是因为担心被他人看见——或许正好相反。
在视线前方,罗伦斯看见被拉古萨用手捂住眼睛的寇尔拚命地挣扎,拉古萨则是开怀大笑。
拉古萨那不怀好意的笑容当然是在说:「这下子和同行们喝酒时,就有话题可以助兴了。」
与其说对这状况感到难为情,罗伦斯纯粹是觉得没面子。
「如果立场互换,汝绝对也会生气。不是吗?」
听到赫萝含恨的语气,一种会被赫萝出其不意咬断耳朵的恐惧感在罗伦斯心中油然而生。
然而,这还不是真正的恐惧。
因为赫萝不会立刻咬死猎物,她喜欢慢慢折磨一番后,再杀死猎物。
「哼。」
赫萝松开手臂、挺起身子后,一边俯瞰着罗伦斯,一边露出尖牙说:
「就看汝怎么展现最大的诚意呗。」
然后,赫萝用手指按住罗伦斯的鼻尖。这下子他连反抗都不能了。
赫萝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站起身子后,如一阵风似的转过身子离去。
留下的只有她的体温,以及淡淡的香甜气味。
罗伦斯已经忘了赫萝的笑脸。
因为对于掌控荷包的罗伦斯来说,那种笑容真的非常非常的可怕。
「还诚意咧。」
罗伦斯嘀咕着,喝了一口酒。
他回想起提议要赫萝一起思考铜币谜题的时候。
赫萝的脑筋转得快,时而贬损、嘲笑罗伦斯,时而又极其巧妙地让罗伦斯发笑,而她那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的机灵反应,也救了罗伦斯好几次。
所以,罗伦斯一直以为她喜欢动脑筋思考。
然而,事实并不然。
拉古萨说过,河水当然会流动,但是河水为何会流动呢?
这句当初只觉得简直就像谜语的话语,到了现在,罗伦斯总算明白有着什么样的意思。
船夫们是赖着河川在做生意,而河水从不会停止流动。即便如此,船夫们也不会认为河水流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他们总是抱着感谢河川之心,为河川精灵赐与的慈悲之深感激涕零。
每次罗伦斯会惹赫萝生气,大多是因为他不信任赫萝。然而,当信任变得理所当然时,就会疏漏掉重要的事情。
因为情人总是很勤奋地写信给自己,就以为情人喜欢写信,而要情人帮忙写信给某人,对方一定会勃然大怒吧。
也就是说,赫萝想强调的是,她愿意为罗伦斯动脑筋提供智慧,并不代表她喜欢动脑筋。
只要思考一下,就能够明白这道理。
虽然罗伦斯相当怀疑赫萝是否真的只愿意为了他动脑筋,但至少知道因为他没有这么认为。所以才会惹得赫萝生气。
罗伦斯当场倒卧在地。
自己老是在向赫萝学习。
正因为如此,才觉得赫萝的笑容很可怕。
「能够配得上她这份心的诚意……」
罗伦斯缓缓坐起身子,喝了口酒。
「我怎么可能有啊。」
罗伦斯吐出充满酒臭味的叹息,看向在火堆旁跳舞的赫萝。
开朗地挥舞着手臂的赫萝似乎瞥了这里一眼。
想到不知道会被赫萝敲什么竹杠,罗伦斯就觉得可怕。
赫萝与方才在河畔长谈的女舞者手拉着手,用着像是已经练习许久的熟练舞步展露舞姿。两名美女的优美舞姿,赢得了众人的赞赏掌声及口哨声。
或许是输给了两名美女的气势,破布以及木头堆高而成的高塔垮了下来,灰烬随之扬起,就仿佛魔神叹了口气似的。
尽管赫萝露出仿佛发着高烧似的认真表情,脸上却挂着淡淡笑容,使得她的舞姿散发出一种阴气逼人的气氛。或许是因为她的模样太具魅力,才会给人这种感觉,但那模样看起来,又像是想要忘却什么烦恼似的。
自古以来,人们举办祭典或跳舞,是为了让一年画下句点,或者平息神明或精灵的愤怒。罗伦斯猜测着是不是因为自己心中有这般认知,所以才会觉得赫萝的模样像是想要忘却什么烦恼似的。他把酒樽凑近嘴边打算再喝口酒时,忽然停下了动作。
方才,罗伦斯才察觉到赫萝所做的事情大多是为了他而做。
除了一起思考谜题或是思考如何度过难关之外,倘若赫萝也愿意为罗伦斯做其他事情,这代表着……?
「怎么可能。」
看着赫萝一副不能再开朗、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去想的模样跳着舞,罗伦斯不禁觉得赫萝一下子变得娇小许多。
倘若他的猜想与事实一致,那么赫萝真是太蠢了。
如果说罗伦斯因为反应太慢而追不上赫萝,那么赫萝等于是自顾自地跑在前头,并迳自做起一大堆多余的设想。
罗伦斯喝了口酒,烈酒的热度灼烧着喉咙。
他站起了身子,但不是为了加入跳舞。
如果以爱逞强的说法来说,罗伦斯是为了帮赫萝收集情报。
在拉古萨等人围成的小圆圈里,寇尔早已四脚朝天醉倒在地。
罗伦斯一边走近他们,一边将手轻轻举高,拉古萨也举高酒杯回应了他。
他想证明一件事。
想证明赫萝真是个笨蛋。


「啊哈哈哈,乐耶夫的深山~?」
「喔~那里是个好地方呢。每年都会产出品质优良的木材~说到从这条河川南下的木材啊,会被做成圆桌……嗝……然后送到遥远南方国家的王宫里呢。了不起吧?年轻旅行商人~」
说着,一名船夫拿起皮袋,准备把里面的酒豪迈地倒入罗伦斯手上的酒樽。
罗伦斯手上拿的是酒樽,而非大木桶,就算船夫想倒酒,也倒不进去。不过,不管是拿着皮袋的船夫,还是拿着酒樽的罗伦斯,两人的手都已经拿不稳东西了。
根本倒不进酒樽里的酒如瀑布般垂落地面,但没有人在意。
罗伦斯自己也醉得不会去在意这些事情。
「那这样……拜托你在木材上头这样写好不好?就写『关税太贵了』。」
「喔~~~我懂、我懂你的心情!」
罗伦斯拉高嗓子说完话后,举高酒樽打算喝酒,结果船夫毫不在意地拍打他的背部,害得他嘴巴里的酒全洒落在地。
模糊意识之中,罗伦斯带着一半自嘲、一半自豪的心情想着「就算赫萝也不曾醉得这么离谱吧」。
「那,乐耶夫怎样呢?」
「乐耶夫?那里每年都会产出品质优良的木材……」
正要重说一遍的船夫就这么不支倒地了。
「真没用。」
其他船夫不但不关心不支倒地的船夫,反而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么说。
罗伦斯不怀好意地笑笑,然后环视一遍四周的船夫们,开口说:
「现在你愿意告诉我了吧?」
「啊哈哈哈。既然答应你了,总不能食言嘛,这笔帐我会记在索那头上的。」
喝了酒就爱发笑的船夫一边笑着说道,一边轻轻顶了顶倒地船夫的头。
名为索那的船夫早已不醒人事。
「真是的,没想到和那么漂亮的姑娘黏在一起的小子,酒量会这么好。」
「就是说啊。不过,答应人家的事……就一定要遵守。」
「嗯,没搓、没搓……」
「那么,你想问的是乐耶夫啊?」
最后这么说的是拉古萨,他的酒量似乎相当好,脸色几乎没有改变。
其他船夫都已经喝得跟罗伦斯差不多醉,变得口齿不清了。
罗伦斯也已经没有信心,自己还能够保持清醒多久。
「是的……或者是一个叫做约伊兹的地方也可以……」
「约伊兹?我没听说过耶。不过,如果是要到乐耶夫,那就没必要特地问人了吧。只要顺着这条河往上走,就会遇到同样名字的乐耶夫河,再顺着乐耶夫河走就找得到了。」
罗伦斯暗自说了句:「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也知道。」但是,当他自问到底想问什么时,却又想不出来。
真的喝醉了。
基本上,乐耶夫只是为了切入主题的开头话题而已啊。
「有没有什么更好玩的话题……」
「好玩的话题啊?」
拉古萨摸着下巴让胡子唰唰作响,然后把视线移向其他船夫,但其他船夫似乎都不敌酒精作用,打起了盹。
「啊,对了。」
拉古萨把弄着胡须说道,跟着粗鲁地摇晃正在打盹的船夫肩膀说:
「喂,起来!索那,你好像说过最近接了个奇怪的工作吧?」
「嗯……呜……装不下了啦……」
「混蛋!喂!你在乐耶夫上游的雷斯可接了工作吧?」
虽然名为索那的船夫方才是刻意与罗伦斯较劲酒量,但听说他最近被老婆抓到外遇,结果挨了老婆一顿痛打,所以是在藉酒出气。
罗伦斯不禁有些担心,自己若是被赫萝以外的女孩牵着鼻子走,不知会有什么下场。
「雷斯可?喔……那里是个好城镇。在那里的山上,铜矿就像泉水一样……不断地冒出来。而且啊,那里的酒世界第一好喝。重点是呢……那里啊……有一大堆机器能够把味道很淡的酒变成拥有火热灵魂的烈酒。啊~红铜色的美丽新娘啊,愿水火祝福妳那光滑的肌肤吧!」
名为索那的船夫闭着眼睛喊道,看不出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后来,他就这么无力地倒下,动也不动了。
虽然拉古萨继续粗鲁地摇晃索那的肩膀,但索那就像被冲上海滩的水母一样瘫软在地。
「真是没用的家伙。」
「红铜色的新娘是指……蒸馏机吗?」
「嗯?喔,对啊、对啊。不愧是商人,知道很多事情嘛。我有时候也会载到蒸馏机,你喝的那种酒,说不定就是用雷斯可生产的蒸馏机制造出来的酒呢。」
由好几片弯曲成美丽曲线的薄铜片组合而成、宛如艺术品的蒸馏机散发出红色光芒,确实拥有不可思议的魅力。让薄铜片变得弯曲本来就是意识到女性曲线的工法,所以蒸馏机会让人觉得有魅力,似乎也理所当然。
「嗯……没辄了。不等到明天早上,这家伙不会醒来的。」
「奇怪的……交、交易啊。」
罗伦斯已经快要抵挡不住酒精的作用,连话都快说不清楚了。
他突然想到不知赫萝有没有喝醉,于是移动视线寻找着赫萝。在摇来晃去的视野前方,看见了让人醉意都快散去的惨状。
「没错,奇怪的交易……喔?哈哈哈!我一直觉得她像动作敏捷的猫,没想到戴起来会这么合适。」
拉古萨大笑说道,在他的视线前方,赫萝一边接受大家的喝采,一边跳着舞。
赫萝早已脱去长袍那种碍手碍脚的衣服,摇晃着从腰部垂下的尾巴,与女舞者心手相连合一,不停地绕着圆圈跳舞。
赫萝头上戴着的,是看似鼯鼠之类的小动物皮革摊开来的皮草。乍看之下,要说赫萝那耳朵和尾巴都是装饰品,似乎也挺像的。
虽然罗伦斯注视着赫萝的疯狂举动,惊讶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四周似乎没有半个人特别在意赫萝的模样。
仔细一看,与赫萝一起跳着舞的女舞者,也在腰上缠着看似狐狸的皮草作为临时装上的尾巴,头上则绑了松鼠皮草。
对于赫萝的胆量,罗伦斯只能用「佩服」两字来形容,不过赫萝也有可能是因为喝醉,所以变得迟钝了些,没办法准确掌握周围的状况。
尽管忧心地想着「要是穿帮了,不知道赫萝有什么打算」,但罗伦斯还是不得不承认,跳着舞的赫萝似乎真的很开心。
而且,她的一头长发及蓬松尾巴随着舞姿摇曳的模样,就像某种不可思议的魔法似的,让罗伦斯看了心头一阵搔痒。
「啊,对了,刚刚说的交易呢——」
拉古萨的话语,让罗伦斯猛然从美妙的梦中醒来。
在雷诺斯时,赫萝曾问过罗伦斯生意与她哪一方重要。不知不觉中,这个问题已经不再那么难以回答了。
不,一定是喝醉了才会这么想;对于忍不住在心中这么嘀咕的自己,罗伦斯也搞不懂自己为何要这么找借口。
罗伦斯一边暗自说:「不管了。」一边轻轻顶了一下意识变得朦胧的头,振作起来专心聆听拉古萨说话。
「就是帮同一家商行送了好几次的汇票。我会对你的话题感兴趣,就是因为这家伙……索那他害怕自己是不是在不知情之下,参与了什么非法交易。还有啊,那家商行就是成为话题的铜币的进口对象,所以我也变得有些担心了起来。」
因为涉及铜币进出口的多接近权力地区,所以不会有太多这样的存在。
这些地区想必是因为拥有铜矿山,所以才得以繁荣起来。但一个盛衰全仰赖于矿山的城镇,必须靠着权力者与商人合作,才能够让一切顺利运行。
拉古萨之所以会压低声量说话,是因为对于委托工作给他的商行来说,这想必是个不怎么好的话题。
现在罗伦斯总算完全明白,拉古萨会对他的话题感到兴趣的原因了。
生活至今,拉古萨应该看过很多地方变得腐败吧。
所以,尽管视野模糊、口齿也不清,这个话题却让罗伦斯的脑海深处逐渐清醒。
「那交易就跟……肉店帮忙送信的意思一样吧?」
因为肉店每天必须前往邻近地区的农村采买猪和羊,所以人们时而会委托他顺便送送信。
船夫经常上上下下罗姆河。
所以,就算有人委托船夫送汇票,也不足为奇。
「可是啊,听说索那每次把在雷斯可收到的汇票送到凯尔贝的珍商行时,珍商行会同时把汇票的拒绝证书交给他。」
「拒绝证书?」
这下子罗伦斯完全清醒了。
不运送装了货币、叮铃当啷响的钱袋,改以运送一张写有「请把多少金额支付给某地某人」的文件。这种文件及制度就称为汇票,而发行拒绝证书就表示不愿意把汇票换成现金。
不过,尽管每次都会遭到拒绝,却还是不断地送汇票的行为确实让人觉得不解。
「很奇怪吧?明明知道对方一定会拒绝收下,却还一直送汇票。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企图。」
「……或许有什么特殊理由……」
「理由?」
「是的……发行汇票的主、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移动金钱,而金钱这东西的价值随时都在变。所以如果送出汇票时的金钱价值,和收到汇票时的价值不同……就有可能发生不愿意付款的情形……」
拉古萨露出认真的眼神。
只要有足够的资金,旅行商人能够前往任何地方随意采买商品,然后再前往想去的地方贩卖商品。从这样的观点来看,旅行商人称得上是一种自由人。
相对地,拉古萨等船夫只能固定在河川上运送货物来讨生活。
万一惹恼了货主,就算河水量再多,也接不到工作。
所以,他们的立场相当薄弱。
正因为立场薄弱,所以才容易被抓住弱点、在不知情之下被迫做了不良勾当,最后还被丢进河底。
利用船只做生意看起来确实很轻松的样子。
不过,却少了马车能东奔西走的自由。
「所以,应该没什么好特别担心的……」
罗伦斯不自觉地晃了一下头,然后打了一个大哈欠。
拉古萨原本露出怀疑的眼神看着罗伦斯,但随即用力叹了口气说:
「嗯,世上似乎充满了复杂事。」
「虽然我们会说无知是种罪恶……但也不可能知道一切吧。」
罗伦斯承受不住两眼睑的沉重,视野渐渐变得狭窄。
在视野里,罗伦斯只看得见拉古萨盘坐的双腿,他暗自嘀咕说:「看来快撑不住了啊。」
「的确。哈哈,虽然我曾经苦笑看着这家伙的笨拙模样,但现在想想,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这家伙和我们不一样,虽然他被那种差劲纸堆给骗了,但等他走到一定的地步后,会变得比我们更有智慧吧?」
拉古萨一边说道,一边粗鲁地摸着醉倒在地的寇尔的头。
他眼里流露出真的觉得很可惜的情感,一副很想干脆以寇尔付不出乘船费为由,留他在船上的模样。
「是……教会法学对吧?」
「咦?是的……听说是这样。」
「怎么会想学那么复杂的东西啊。他如果来当我徒弟,不用学那些东西,我也可以好好提供三餐……不,两餐给他吃。」
听到拉古萨如此坦率的话语,罗伦斯不禁笑了出来。
就算是劳力工作,也必须等到能够独当一面时,才能够一天吃三餐。
「他好像有自己的人生目标。」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拉古萨露出锐利眼神看向罗伦斯。
「你在走来的路上偷偷劝过他当你徒弟,对吧?」
拉古萨一副就快认真发起脾气来的表情问道,由此可见他有多么欣赏寇尔。
以拉古萨的年纪来说,差不多是到了可以收徒弟,让徒弟继承船只的年纪。要是罗伦斯的年纪再长一些,或许他会宁愿采取卑鄙手段,也要让寇尔留在身边。
「我没有偷偷劝过他,不过,我倒是确认了他的意志很坚定。」
「唔。」
拉古萨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用鼻子呼气沉吟。
「我们能做的……顶……顶多是先卖点小人情给他而已吧。」
听到罗伦斯夹杂着打嗝声说道。原本一副无法完全死心模样的船夫,以像个船夫的作风豪迈地笑着说:
「哈哈哈,说的没错,我要卖什么人情好呢?如果这家伙帮我解开铜币谜题,那就送些答谢金给他吧。」
「他本人好像也是这么打算喔。」
「如何?你要不要给这家伙一些线索?」
看见拉古萨探出身子,一副像是提出什么秘密交易似的模样说道,罗伦斯也只能耸耸肩回应他说:
「很遗憾的,如果有这个可能……我也能够卖人情给他,有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可惜……」
罗伦斯自身也受着想把寇尔留在身边的诱惑。
不过,与寇尔一起在河畔走着时,罗伦斯确实是认真这么想过,只是现在诱惑已不再那么强烈了。
罗伦斯现在收徒弟还太早,而现在也不是应该收徒弟的时机。
所以,就算有人为自己做好了一切准备,罗伦斯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收徒弟。
他独自露出了苦笑。
「说的也是。三箱铜币的差距不算少,运送这么重的东西只能靠水路。只要经过水路,消息就一定会传到我耳中。还是说,根本是文件上的内容写错了?」
拉古萨的语调也变得越来越诡异了。
或许,酒精总算也在他那庞大的身躯开始发挥作用了。
「或许有这个可能性。我曾听说因为写错了一个字……结果错把鳗鱼当成金币,造成了一场不小的骚动。」
「嗯。或许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吧……啊,对了,说到这个。另外还有一个有趣的话题,听说找了好几年呢。」
「咦?」
几乎已经到了极限的罗伦斯,感觉得到自己的意识和身体分成了两个部分。
他觉得自己确实看向了拉古萨,只是眼前一片漆黑。
还听着像是从远方传来的话语。
乐耶夫、上游、雷斯可……
然后,好像听见了「地狱看门狗的骨头」。
怎么可能啊。
罗伦斯在梦中思索着自己好像有过这样的感想。
又不是在听什么神话故事。
不过,身边好像发生过类似神话故事的事情……罗伦斯想到这里,意识慢慢地被睡魔吸去,掉进了黑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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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4 09: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幕

本帖最后由 no2body 于 2017-8-8 16:43 编辑

一股夹杂着焦味的香甜气味扑鼻而来。
有人把蜂蜜面包烤焦了吗?
如果是,那家面包店肯定会让人笑掉大牙。
等一下,这好像不是烤焦的味道。
这是会让人联想到火的味道。
是动物的味道。
「……嗯。」
罗伦斯醒来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天的星空。
近乎满月的美丽明月高挂星空,仿佛静静躺在水底似的。
似乎有人亲切地帮罗伦斯盖上了棉被,让他免于冷得打寒颤,只是不知怎地,觉得身体特别沉重。
罗伦斯一边心想「可能是喝酒喝到不醒人事的关系吧」,并一边挺起身子后,才察觉到了一件事。
他稍微抬高头,掀开了棉被。
被窝里,脸颊上沾着煤炭的赫萝睡得又香又甜。
「原来是这个味道啊……」
赫萝昨晚肯定玩得很疯狂吧。
她美丽的浏海有些烧焦的痕迹,所以每当她有规律地发出呼吸声时,焦味就会随之飘进罗伦斯的鼻子。时而夹杂着焦味,飘来赫萝身上的香甜气息以及尾巴的味道,原来罗伦斯在梦中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
而且,沉睡中的赫萝没有穿着长袍,也没有遮住耳朵。
鼯鼠皮草就掉落在赫萝身旁,看得出来她试图想遮住耳朵过。
没看见教会信徒们手持长枪包围两人,所以应该没被发现吧;这么想着的罗伦斯不禁放松颈部的力气,叹了口气。
然后,他隔着一层棉被,把手放在赫萝的头上。
赫萝抽动了一下耳朵,跟着止住呼吸。
接着像是要打喷嚏似的抖了一下,并缩起身子。
她慢吞吞地移动手脚,再移动头部,最后用下巴顶着罗伦斯的胸膛抬起了头。
从被窝里投来的视线,似乎仍在半梦半醒之间似的,有些迷茫。
「很重耶。」
听到罗伦斯说道,赫萝再次趴下头,身子不停微微颤动。她应该是打了一个大哈欠吧。赫萝应该已经醒了,因为她的指甲正刻意抵着罗伦斯的胸膛。
隔了一会儿后,赫萝一抬起头便说了句:「怎么着?」
「很重。」
「咱很轻,是有其他什么东西很重呗。」
「妳的心意很重……妳不会是要我这么回答吧?」
「怎么说得像是咱逼汝似的呐。」
赫萝用喉咙发出咯咯笑声,然后用脸颊贴着罗伦斯的胸膛。
「真是的……那,没被人发现吧?」
「汝是说,有没有被人发现咱与谁共度春宵吗?」
罗伦斯只在心中嘀咕说:「拜托妳说共享棉被好不好。」
「哎,应该没被人发现呗,昨晚大家都玩得那么疯狂。呵,要是汝也来加入咱们就好了。」
「……我用想象的就知道妳们有多疯狂……我才不想被当成乳猪烤呢。」
罗伦斯用手指揪着赫萝的浏海说道,赫萝一副觉得痒的模样闭上眼睛。
看来可能要剪掉一些浏海了。罗伦斯这么想着,正打算告诫赫萝玩得太过火时,赫萝抢先一步说:
「咱从那些旅行女孩们口中听了很多北方的话题,她们似乎刚结束在纽希拉的工作来到这里。从女孩们的描述听来,纽希拉跟以往几乎没什么不同。」
赫萝睁开眼睛,注视眼前的罗伦斯手指。然后像只爱撒娇的猫咪般,磨蹭着罗伦斯的胸膛。
不过,赫萝会这么做,应该是为了掩饰就快浮现在脸上的表情吧。罗伦斯明白,强忍着内心思绪的赫萝,其实现在就想好好大叫一番。
「真是爱逞强。」
听到罗伦斯说道,赫萝蜷缩起身子。
那模样简直就像个爱逞强的小孩。
「反正,慢慢再做决定就好了,因为我们正在追踪伊弗啊。」
赫萝那对顺风耳正贴在罗伦斯的胸膛上,所以肯定听见了罗伦斯在心底偷笑的声音吧。
赫萝像在抗议似的,用指甲抵着罗伦斯的胸膛,然后用鼻子发出「哼」的一声。「拜托,妳可不可以挪开身子一下啊?我口渴的很。」
喝了那么多酒,也难怪罗伦斯会觉得口渴了。
而且,他也想确认一下现在的时刻是大半夜,还是天就快亮了。
有好一会儿时间,赫萝恶作剧地动也不动,但不久后,总算缓缓坐起身子。
然后,她骑在罗伦斯身上,以像是准备长嚎似的姿势,对着月亮打了一个大哈欠。



那模样十分妖艳,却又显得神圣不可触犯,如此不可思议的景象让罗伦斯不禁看得入神。
对着月亮尽情露出尖牙好一会儿后,赫萝像在咀嚼什么似的闭上嘴巴,没理会渗出眼角的泪水,露出淡淡笑容,俯瞰罗伦斯说:
「果然还是咱在上面感觉比较对呐。」
「谁叫我这样子就是所谓的被踩在脚下啊。」
月光笼罩下,赫萝的狼耳朵边缘泛起了银光。
狼耳朵每甩动一次,就仿佛会有月光银粉洒落似的。
「咱也想喝水……嗯?咱的长袍放哪儿去了?」
赫萝四处张望着说道,那口吻不像在开玩笑。
罗伦斯坏心眼地吞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绑在妳腰上喔」这句话,悠哉地仰望起天空。


现在应该是快要凌晨三、四点吧。若是在修道院,就是修道士差不多该起床,准备为一天的开始而祈祷的时刻。
即便时间尚早,却不是所有人都陷入梦乡之中。不同于地上四处可见、把身子缩成像是一坨牛粪般在睡觉的人们,有几名男子围着火堆而坐。
「埃亚力。」
然后,其中一名男子在发现赫萝后,举高右手这么说。
赫萝一副难为情的模样笑着挥手回应男子。
「什么啊?」
「那是古老的招呼语。听说在乐耶夫的辽阔山上,人们还会这么打招呼。」
赫萝这么说明。
一直以来,都是由罗伦斯来告诉赫萝世上事物如何运作、以及世间习俗为何,所以听到赫萝的说明后,罗伦斯深刻感受到两人已经来到了北方之地。
说起来,这一带已经算是她的地盘。
罗伦斯想起在麦田旁边时,赫萝注视着北方的侧脸。那是沉浸在无法返回的过去记忆之中的模样。
他不禁想对赫萝说:
妳不想去凯尔贝了吧——
不过,罗伦斯知道如果这么说了,赫萝肯定会生气。
因为那是赫萝不愿意听罗伦斯说出口的话语。
「哟?小毛头醒着呐。」
赫萝的话语打断了罗伦斯如此坏心眼的思绪。
虽然每个人看似各自随性挑选了场地横躺着,但大家似乎还是聚集在一个区域内。在这个区域的角落,有个娇小身影不知忙着什么。
在罗伦斯依然带着几分醉意的眼中,那娇小身影看起来就像赫萝。
也就是说,那是寇尔的身影。
「他在做什么啊?」
「嗯……好像在写字呐。」
朦胧月光下,凭罗伦斯的眼力尽管看得见身影轮廓,却无法连寇尔手边的动作都看得清楚。
不过,他看得出来寇尔拿着树枝之类的长棍,对着地面使来画去。
说不定寇尔是因为太无聊,所以在用功吧。
「不管他了,先喝点水……喉咙都快烧起来了。」
「嗯。」
罗伦斯拿着不知赫萝向谁要来的皮袋站在河畔上,解开袋口的绳子。
皮袋里的水当然早被喝光,只是袋口四周被咬得破破烂烂的,到处都是齿痕。
罗伦斯的目光移向赫萝,但赫萝躲开了视线。罗伦斯不禁心想,赫萝说不定有咬东西的习惯,只是没在他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或许赫萝是在意自己会有动物般的举动吧。
不,赫萝担心的,应该纯粹是觉得这种小孩子才会有的习惯,会有损贤狼的名誉吧。
罗伦斯露出在朦胧月光下不会被发现的淡淡笑容,然后用皮袋取了河水。冬夜里的河水冰冷得就像刚溶化的冰块。
「呜……」
罗伦斯忍着痛含了一口河水。
说到酒醒后的一杯水,就算再昂贵,罗伦斯也愿意掏钱购买。
「还不快给咱。」
赫萝说着,从罗伦斯手中抢走皮袋仰头一饮,随即像是受到上天惩罚似的被水喷着了。
「那,妳有听到什么有趣的话题吗?」
看见赫萝咳个不停,罗伦斯伸手轻抚她的背部,结果发现赫萝全身只有肩膀夸张地在晃动。尽管罗伦斯心里想着「要人家安抚就明说嘛」,却根本不敢说出口,当然也就没有戳破赫萝假装被水呛到的谎言。
「咳咳……呼……有趣的话题?」
「妳不是听到了纽希拉的话题?」
「嗯。虽然没有人知道约伊兹,但是有几个人听过猎月熊。」
就连罗伦斯都听说过猎月熊了,住在这附近的人们没道理不曾听说。
猎月熊是流传了好几百年,甚至可能有千年之久的传说中熊怪。
罗伦斯犹豫了一会儿后,决定说出心里的想法。
同时也决定万一惹得赫萝生气,就拿喝醉当借口。
「妳是不是有点忌妒?」
就传说的知名度来说,赫萝根本无法与猎月熊相提并论。
当然了,在帕斯罗村,就连小孩子都认得赫萝的名字。但是,提到猎月熊的知名度,那可就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身为与猎月熊活过相同时代的存在,赫萝不会有想与其较劲的心态吗?
不,以赫萝般练达的人来说,她的心态或许早超越了这种无聊小事的境界。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时,赫萝给了答案:
「汝以为咱是什么人呐?」
右手拿着皮袋、左手叉腰的赫萝高高挺起胸膛。
她可是贤狼赫萝啊。
罗伦斯一边暗暗自嘲自己真是问了个蠢问题,一边准备回答「说的也是」时,像是要阻止他这么说似的,赫萝抢先一步开了口:
「咱属于大器晚成型的人,接下来才准备大展身手呐。」
然后,赫萝露出尖牙笑笑。都走过好几百年岁月了,还好意思坚持这么说,罗伦斯不禁佩服起赫萝的脸皮之厚。
不管是不是贤狼,赫萝永远都是赫萝。
「虽然咱也受不了有事没事的就受人崇拜,但是呐,记载有关咱传说的书本变得越厚,咱当然还是会很开心。」
「哈哈。那这样,要不要我来帮妳写?」
商人执笔写书的例子其实还不少。
罗伦斯未曾正式学过文法或文章修饰法,所以当然写不出意境华美的文章。但他心想,临死前身边如果还有一笔财产,或许可以请专家来执笔。
「嗯。可是,这么一来,汝一定会把汝与咱一同旅行的经过分成很多故事来写呗?」
「那当然会吧。」
「这么一来,汝不会感到困扰吗?」
「为什么?」
听到罗伦斯问道,赫萝清了一下喉咙说:
「因为到时候与其说像是在写故事,一定更像在写糗事呗。」
「……妳是不是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漂亮?」
赫萝用鼻子发出「哼哼」两声说:
「哎,扯谎对汝来说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到时候汝一定会加上一堆有的没的事情来美化故事呗。真是的,汝到底打算写成什么样的书呐?」
赫萝抬起头看向罗伦斯。
不过,她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像是强忍着笑意似的,又再玩起了愚蠢的互动游戏。
罗伦斯好歹也是个商人。
懂得察言观色的他顺着赫萝的意说:
「妳是想说我打算把书写成跟我的脸皮一样厚吗?」
赫萝摇晃着肩膀没出声地笑笑,跟着勾起了罗伦斯的手臂。
两人的互动真是蠢极了。
「哎,咱听到的都是有关纽希拉的话题。那些女孩们似乎很少去到乐耶夫山上,听说是因为那里不是个太好的地方呐。」
「嗯?」
罗伦斯不自觉地这么反问。
虽然赫萝依然保持着笑脸,但罗伦斯感觉得到她内心仿佛出现了一个大缺口。
赫萝是个爱逞强的人。
当她表现得特别地开朗时,笑脸背后一定隐瞒着什么事情。
然而,赫萝一副没听见罗伦斯说话的模样接续说:
「涌出热泉之地有二十来处。蒸气从裂开的地面喷出,四周光景宛如世界末日到来,像这些描述也都与从前相同。可是,让咱有些不满的是,咱在从前就发现到的、几处只有咱知道的地点,那些家伙全晓得位置。那几处温泉明明是在又细又窄的山谷间,要是咱没变身成人类模样就进不了的地方……」
据说温泉里住着精灵,如果前往越难抵达的温泉,温泉精灵就会认同那个人的努力,治疗病痛或伤口的效果就越好。
所以,对于住在纽希拉的人们来说,前往会让人忍不住想说「有必要到那种偏僻之地吗?」的地点寻找温泉,有一半已算是他们的生存意义。
在这样的状况下,那些位在偏远处的温泉当然早晚会被发现。
虽然赫萝一脸极其不甘心的表情,但罗伦斯当然知道那只是她的演技。
赫萝不小心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乐耶夫山上不是个太好的地方。
罗伦斯为自己方才的大意感到懊恼。
他应该想到乐耶夫山当然不可能是个太好的地方。
船夫们说过,顺着乐耶夫河往上游走会遇到什么来着?
会遇到一个拥有铜矿如泉水般涌出的矿山,以及拥有丰富铜矿足以量产铜制蒸馏机的城镇。
而且,拉古萨是从罗姆河上游运送大量铜币南下。
制造那些铜币需要什么呢?
不用说也知道是铜矿,还有大量木柴,或是被称为黑宝石的石炭。
想必赫萝是从旅行艺人一行人口中,听来有关乐耶夫山上的消息。而旅行艺人会把充满活力的矿山城镇形容成不好的地方,绝不是指这个城镇变得萧条。
他们的言下之意,应该是这个城镇不适合人们居住吧。
地表裸露的森林,以及肮脏到极点的河水。
那是一个洪水及土石流成了家常便饭,山上只有企图大捞一笔的人们聚集的地方。
女旅行艺人的意思,或许是指客人素质不好,但城镇居民的素质好坏正是依其环境而定。
就算圣经上,也记载了「恶树结恶果,善树结善果」。
「咯咯,真糟糕,这类事情总是瞒不过汝。」
罗伦斯正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向赫萝搭腔时,她突然这么说。
「人们会到处挖掘山岳是从前就有的事情。如今时间过了这么久,人数肯定也增多了呗,咱多少有些心理准备。」
这不可能是她的真心话。
赫萝在帕斯罗村待了好几百年,应该明白一个事实才对。
她应该明白,人类的智慧已经进步到自以为不再需要神明帮助的地步。
「可是,汝啊。」
赫萝像走在浮出小河水面的踏石上似的踏出一步、两步,在第三步时,转身面向罗伦斯说:
「这是咱应该烦恼的事情。看到汝这种表情,咱就是想好好烦恼也不行呗。」
要罗伦斯说出「好傲慢的态度啊」来回应赫萝的话语,那当然很简单。
然而,他说什么也无法这么说出口。
罗伦斯知道要赫萝不烦恼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当发现约伊兹的地点时,如果看见那里是一片惨状,她肯定会发狂吧。
即便如此,赫萝却不会为自己可能有的这般反应感到羞耻,而是理解这是很自然的反应。
接着,在一阵悲叹后,她一定有信心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吧。
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禁自我反省了一下。
赫萝并非如其外表般是个少女。
「哎,事到紧要关头时,或许会向汝借借胸膛呗。咱得先预约好呐。」
听到赫萝般的女孩对自己这么说,男人当然只能够回答「包在我身上」了。
「咯咯咯。那么,换汝说说呗,汝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吗?」
在赫萝的催促下,罗伦斯踏出了步伐,同时看向不知道聊了什么话题,突然发出一阵呼声的男子们。
「……聊了什么啊?我记得拉古萨好像说了什么有趣的……」
或许是在酒精开始作祟,意识如一滩烂泥般瘫痪时听到拉古萨提起话题的缘故,让罗伦斯无法立刻忆起话题内容。如果是在平时,罗伦斯总会把见闻到的事物好好整理过,然后像在记帐似的加以分类,这使得他频频轻轻顶着头,为自己的失常感到纳闷。
「我记得……好像听了会忍不住想笑……但又不是好笑事情的话题……」
「是不是有关那小毛头的话题?」
罗伦斯朝赫萝指的方向看去,看见寇尔依然在月光下注视着地面。
寇尔的身影,让罗伦斯脑海里的记忆轻飘飘地浮现。
「嗯,对……咦?是这个话题吗……」
「汝和那个船夫能够聊起的话题顶多只有小毛头的事情呗。而且,汝等两人还互相抢人,是呗?」
「我没和他抢人。不过,拉古萨先生好像是真的很想收寇尔当徒弟。」
罗伦斯眼前很自然地浮现了抵达凯尔贝后,拉古萨猛烈说服寇尔的画面。
虽说寇尔想学教会法学,但姑且不说他有没有办法在年老前完成学业,就算顺利完成了学业,有没有办法顺利当上教会的高级祭司,又是另一个未知数。这么一想,不禁觉得寇尔还是当拉古萨的徒弟比较好。不过,这样的想法只是一个旁观者擅自做的判断。
就在罗伦斯想着这些事情时,赫萝仰头直直注视着他说:
「汝呐?」
「我?我啊……」
罗伦斯闪躲赫萝的目光,含糊其辞地说道。
如果对象是寇尔,罗伦斯愿意收他为徒弟。
只是,罗伦斯觉得现在收徒弟似乎还太早,而且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理由,让他说话变得含糊。
「咱在帕斯罗村时,一直等待着适合的旅人前来,只是迟迟没有好的相遇。对于人品的鉴定,汝就放心相信咱的目光呗。」
当罗伦斯发觉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牵着赫萝的手。
「还有,那小毛头虽然很黏咱,不过汝放心,小毛头应该不会变成汝的对手。」
对于这番话,罗伦斯明显地别开脸,然后吐了一口长长的白色气息。
赫萝发出了咯咯笑声。
虽然罗伦斯也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面向前方,但她应该察觉到了吧。
罗伦斯正在怀疑她会如此大力推销寇尔的理由。
「反正呐,一切似乎都还很顺利的样子。咱听到船只在河上塞着时,还以为又突然遇上一场騒动呐。」
「……妳期待遇上骚动啊?」
听到罗伦斯问道,赫萝只是抬起头露出情绪复杂的表情。
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取而代之地,一脸思考状地看着远方开口说:
「咱确实是希望能够悠哉地旅行,但是与汝的旅行总有很多事情纠缠不清。如果有太多时间思考……喏。」
罗伦斯想起与赫萝一起屈指数着未来还有多少旅行天数,或是一起沉浸在想象中的旅途。
她说的没错,有太多时间就会忍不住想东想西。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牵扯到骚动,或许能够得到不同的乐趣。
不过,赫萝会主动说出这样的想法,可见她有多么地烦恼。
所以,为了让她容易找理由生气,罗伦斯刻意开玩笑地说:
「太聪明也不见得是好事,对吧?」
虽然罗伦斯在脑海里排演着赫萝会如何反驳,而他又应该如何反驳赫萝;却迟迟等不到赫萝开口。
感到奇怪的罗伦斯看向赫萝后,发现赫萝深锁着眉头。
「太聪明?」
罗伦斯立刻就明白赫萝并没有生气。
因为她脸上浮现的,是纯粹感到无法理解的表情。
然而,正因为如此,所以罗伦斯更不明白赫萝为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就在显得畏缩的罗伦斯说不出话来时,赫萝轻轻发出「啊」的一声。
赫萝发出这么一声似乎点醒了罗伦斯。
他也察觉到了两人想法不一致的原因了。
然后,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
同时停下脚步的两人在陷入一阵沉默后,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浮现了像是要掩饰难为情的不悦表情。
「汝该不会是把咱纯粹因为感兴趣,所以问了汝一大堆有关远方土地的举动,给做了什么奇怪的解释,进而会错意了呗?」
有些说不出话来的罗伦斯挑高一边的眉毛。
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忧心只是庸人自扰,但同时又有自信这个忧心是正确的。
「难怪那时候汝脸上的表情会那么奇怪。咱才不需要汝操心呐。」
所以,听到赫萝这么说,罗伦斯强势地反驳说:
「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妳。反正妳会那么热心推销寇尔当我的徒弟,也是一样的理由吧。」
这会儿换成是赫萝用力压低了下巴。
罗伦斯果然猜的没错。
或许赫萝是因为心地善良,所以救了寇尔,但是她会特别地疼爱寇尔,或是替寇尔撑腰,甚至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要罗伦斯收他为徒,是因为有其他理由。
然后,只要把方才察觉的事实——「赫萝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罗伦斯而做」套用上去,会得到什么结论呢?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罗伦斯自己为赫萝忧心的事情,赫萝也同样为他感到忧心。
两人互瞪着彼此,谁也不肯放软态度。
彼此一副像是在主张「软弱的人是你,所以要由我来保护」似的模样。
这真的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因为两人都有着一样的想法。
「真是的……那,妳有没有什么事情想先说的?」
决定先放软态度的罗伦斯夹杂着叹息声问道,赫萝也叹了口气说:
「如果有太多时间思考,咱们俩好像都会想一些无聊的事情呐。」
「还把自己的事情搁着不管。」
赫萝轻轻笑笑后,重新握住罗伦斯的手说:
「即便心里明白想一大堆有关未来的事情,也想不出个结果来,还是很难控制不去想。」
「不过,完全不去想也不行……确实是很难。」
如果两人都有自觉现在是最愉快的时候,那更是困难。
不管怎么去思考,未来永远会比现在郁闷。就算两人彼此相互担心,只要这个问题还存在,就不会有开朗的话题出现。
「哎,不要聊这个话题了呗。」
赫萝这么说,或许她也发觉到了这个事实吧。
罗伦斯也赞同赫萝的提议。
「难得在这个时间醒来,天气又冷,找那小毛头来重新小酌一下呗。」
「还要喝啊?」
对于赫萝这个提议,罗伦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说道。走了出去的赫萝没有回答,只是动了动帽子底下的耳朵。
「话说回来,这些家伙就不能乖乖排整齐睡觉吗?想好好走路都不行呐。」
因为躺在地上的人们就像从天而降,胡乱散落一地似的朝着各个方向睡觉,使得两人就是想要直直向前走都成问题。
因为是在宽敞河畔上,所以还勉强能绕着走,如果是在廉价旅店里,就会让人忍不住想要抱怨上几句。
明明所有人只要排列整齐,不仅能够伸长双腿,还能够有容纳更多人睡觉的空间,大家却宁愿缩起手脚零乱地睡。
因为人们这样的习性,罗伦斯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已经来到旅馆前方,却只能望着寒冷夜空度过一夜的经验。
罗伦斯回想着这般回忆时,有个模糊的印象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过头眺望着船夫和商人们的睡姿。
睡相、方向、人数。
这个模糊印象是什么?罗伦斯这么想着,再次轻轻顶了顶仍有酒精残留的头,却不小心撞上已停下脚步的赫萝背部。
赫萝转动眼珠,露出锐利的目光瞪向罗伦斯。被赫萝这么一瞪,罗伦斯脑海里的模糊印象顿时变得清晰。
「寇尔小鬼。」
如同寇尔似乎很黏赫萝一样,赫萝自身似乎也很喜欢寇尔。
基本上,赫萝只会用狐狸啊、鸟啊,还是老头子之类的来叫别人,根本不会好好称呼他人的名字。
罗伦斯不禁试着探索记忆,寻找赫萝是否曾经喊过他的名字。
赫萝或许喊过他的名字一、两次,但重新回想起当时的画面,还是让罗伦斯不禁感到有些难为情。
「嗯?」
赫萝发出了少根筋的声音。尽管她确实喊了名字,寇尔却好像没有听见的样子。
他该不会是睡着了吧?赫萝与罗伦斯互看一眼后,走近缩着身子蹲在地上的寇尔。
寇尔用赫萝换穿的长袍裹着身子,右手拿着细长树枝之类的东西比划着,所以应该不可能睡着了才是。
他应该是太专注于手边的事情吧。
就在赫萝打算再喊一次寇尔名字的那一刹那,听见有脚步声靠近的寇尔猛然回过了头。
「哟?」
出声的人是罗伦斯,赫萝则是一脸愕然。
寇尔似乎也是在精神十分专注之下,无意识地回过了头。他吃惊地注视着赫萝与罗伦斯,然后慌张地捡起手边的某个东西。因为传来清脆的金属声,所以应该是货币吧。而且,寇尔顺着站起身子的动作,用脚遮住了某件事物。
目光锐利的不只有赫萝一人而已。
罗伦斯也把视线移向寇尔脚边,发现他似乎是用脚遮住画在地上的图样。
罗伦斯还来不及思考寇尔画了什么,他便已经用脚擦去图样,然后开口说:
「怎、怎么了吗?」
透过牵着的手,罗伦斯感受到赫萝似乎想说「咱们才想这么问呢」,而他也知道这不是自己多心。
很显然的,寇尔隐瞒着什么。
「嗯。因为在这种怪时间醒了过来,所以想说要不要一起小酌一下呐?」
「……」
寇尔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这应该是他真实情绪的表现吧。
因为他似乎才在不久前,被拉古萨灌醉到不支倒地。
「呵。闹着玩的,肚子饿不饿呐?」
「呃……啊,有一点。」
寇尔在地面上画的似乎是小小的圆圈。
地面上似乎画了好几个圆圈,只是罗伦斯无从确认起。
「嗯。汝啊,咱们有足够的食物呗?」
「嗯?喔,有是有,只是……」
「只是?」
罗伦斯耸耸肩回答说:
「多吃了一些,就会少一些啊。」
赫萝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臂说:
「那就这么决定。可以的话,咱是比较希望在火堆旁坐下来……」
「如果去了那边,肯定会被缠上的。我们去向他们借火,自己在这边找地方坐吧。」
「嗯。那么,先拿咱们的行李……」
一方是疯狂跳舞,另一方是醉得连身上何时被盖上棉被都不知道。
赫萝与罗伦斯同时看向寇尔,寇尔见状,一副有些难以置信的模样说了句:「两位真的不记得了吗?」
如果赫萝与罗伦斯的两人之旅多了个徒弟寇尔,每天应该都会上演这样的互动吧。
「咯咯咯。没办法,两个醉鬼呐。抱歉,去帮咱们拿来,好吗?」
「我知道了。」
说着,寇尔小跑步地跑了出去。
留在原地的罗伦斯与赫萝两人,并肩目送着寇尔的背影。看着看着。罗伦斯不禁觉得这样的画面似乎还不赖。
不过,罗伦斯会有这样的感想,当然是因为赫萝就在身旁。或许是与罗伦斯有了同样的感想,只见赫萝轻轻倚在他上。
罗伦斯知道一个词能够形容现在的画面。
然而他不能说,因为说出口就输了。
「汝啊。」
「嗯?」
赫萝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摇了一下头说:
「没事。」
「这样啊。」
罗伦斯当然知道赫萝想说什么。
即便如此,他却有种不应该去思考赫萝想说什么的感觉。
「对了。」
「嗯?」
「寇尔的故乡好像是一个叫做彼努的地方,妳听过吗?」
因为跑得太急,寇尔似乎踩到了躺在地上睡觉的船夫、或是其他什么人的脚。
罗伦斯面带笑容眺望着寇尔不断道歉时,赫萝加重了握紧他的手的力道说:
「汝啊,刚刚说了什么?」
赫萝的声音显得不平静。
这么想着的罗伦斯回头一看,看见了赫萝带着笑意的眼眸。
「骗汝的呐。」
「……别闹了。」
「呵,咱怎么可能什么事情都知道呐?」
虽然赫萝这话说的没错,但有时对于越重要的事情,她明明知情,却越爱佯装不知情,甚至喜欢把事态严重的大事说成芝麻小事。
如果什么都要怀疑,那永远怀疑不完。尽管明白这样的道理,两人一路旅行下来的经验却告诉罗伦斯,赫萝会开这种玩笑就已经显得不寻常。
或许是因为刚刚踩了船夫的脚,寇尔这会儿非常小心翼翼地走着。赫萝望着寇尔这般模样哈哈大笑,而罗伦斯则是凝视着她的侧脸。这时,赫萝没转头看向罗伦斯,叹了口气说:
「下次咱还是控制一下的好。」
「……这样我会轻松很多。」
就在罗伦斯这么说时,寇尔正好走了回来。
「怎么了吗?」
「嗯?没事,只是正好提到你的故乡。」
「喔。」
寇尔回答得有气无力。或许寇尔应该不至于鄙视自己的故乡,只是认为提起出生地毫无乐趣可言;但是他也有可能觉得自己的故乡是个不足以成为话题的村落。
如果对自己的故乡有那么一点点信心,应该会立刻露出兴奋的目光才对。
「是彼努,对呗?那村落有什么传说吗?」
「传说吗?」
因为赫萝是一边说话,一边打算从寇尔手中接过行李,所以寇尔也一边反问一边把行李递给赫萝。
「嗯,总有一、两个传说呗。」
「呃……」
突然被问及这个问题,应该会感到犹豫吧。因为不管是多么偏僻的村落,一定会有各种大大小小的传说或迷信。
「你跟我聊天的时候,不是提到教会来到山上,让你们很困扰吗?也就是说,包括彼努那附近一带,应该有其他神明存在吧。」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寇尔似乎总算掌握到了状况。
他点了点头,开口说:
「是的,有传说。彼努是巨大蛙神的名字,长老说他亲眼看过彼努。」
「哟?」
寇尔的话题似乎勾起了赫萝的兴趣。
三人先坐了下来后,赫萝与罗伦斯为自己准备了酒,为寇尔则是准备了面包及吉士。
「彼努现在的村落位置和以前不同。听说很久以前发生过一场山崩地裂,从山头冲下来的大水积成了湖泊,村落因此掉进了湖底下。在那场山崩地裂发生时,当时在山上帮忙猎杀狐狸、还是个小孩子的长老说他看见了一只巨大的青蛙。听说那时,从山谷通往村落的唯一一条道路,被一边冲倒树木一边流动的浊流淹没,后来那只巨大青娃出现,挡住了浊流。」
很多地方都存在着守护村落,让当地免于受到大灾难的神明传说。
据说教会一个一个地把这些传说改写成他们信仰的神明所为,但是从温驯的寇尔都如此兴奋地描述着传说的表现看来,就能够知道教会不可能顺利达到这样的企图。
有关神明或是精灵的传说,不单纯只是神话故事。
现在的罗伦斯能够直率地这么认为,所以更觉得教会不可能达成目的。
「后来,趁着彼努蛙神挡住浊流的时候,长老们赶紧下山跑到村里告诉村民这件事,村民们因此好不容易逃过了一劫。」
寇尔描述完后,似乎察觉到自己变得有些兴奋。
他一副担心说话太大声的模样环视着四周。
「嗯,那里的神明只有青蛙吗?有没有狼神之类的?」
赫萝似乎耐不住性子了。
听到赫萝这么询问,寇尔很干脆地回答说:
「有,有很多狼神的传说。」
赫萝从袋子里取出的肉干差点就掉落在地上,她硬是假装冷静地把肉干送进嘴边。
她的手微微颤动着,而罗伦斯当然佯装没看见。
「不过,在一个叫做鲁比的村落有比较多关于狼神的传说。对了,就是我跟罗伦斯先生说过的,那个住了很多猎捕狐狸和猫头鹰高手的村落。」
「喔,你是说教会到访的那个村落啊?」
寇尔之所以会露出苦笑点了点头,当然是因为造成他踏上旅途的原因,正是教会去到那个村落的缘故。
「在鲁比村,流传着村民们的祖先是狼的传说。」
赫萝咬在嘴边的肉干前端大幅度地晃动着。
罗伦斯不禁佩服起她还咬得住肉干。
不过,他也想起在异教徒城镇卡梅尔森时,询问过女编年史作家狄安娜的问题。
那是有关人类与神明结为连理的问题。
虽然罗伦斯那时是为了恐惧孤独的赫萝询问了这个问题,但到了现在,这个问题的意义变得有些不同了。
就在罗伦斯心想「千万别被赫萝捉弄才好啊」时,寇尔这么接续说:
「根据我后来到处听来的传言,听说教会的人会来到鲁比村,就是为了狼神而来。」
「为了狼神?」
「是的。不过,鲁比村里没有狼神,因为传说里有提到狼神已经死了。」
罗伦斯无法掌握这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传说里有提到狼神已经死了,教会就不应该会为了狼神而来才对。如果说教会是因为狼神已死,所以比较容易传教的目的,那或许让人比较能够理解。
而且,来到鲁比村的一行人,只因为想必也兼任指挥官的高位传教士生病,就从村落撤离。
教会前来的目的与撤离的理由,给人一种衔接不上的感觉。
照这样看来,简直就像为了寻找什么东西而来到鲁比村似的。
一路思考到这里,罗伦斯察觉到了一件事。
他察觉到教会一行人是为了偷偷地寻找某物而来。所以他们才会特地来到深山里,来到一个信仰的神明早已死去的村落。
「听说鲁比村的狼神是在很久以前负伤来到村落,最后便死在鲁比村。那时狼神为了感谢村民的照顾,留下了祂的右前脚和精子。狼神的精子是由鲁比村民的子子孙孙继承下来。右前脚则一直守护着附近一带,使当地免于受到流行病以及天灾地变的侵害。然后,听说教会的人们就是在寻找这个狼神的右前脚。」
寇尔一副像是在描述神话故事般、不是打从心底相信传说内容的模样说道。
任何人一旦开始四处旅行,就会知道世界有多么辽阔,也会开始认为从前深信不疑的村落传说是随处可见的陈腐故事,会有这样的心态是很常见的事情。
「不过,话虽这么说,我们村落都因为一场山崩地裂而掉进湖底了,所以鲁比村的狼神是否真的留下了前脚,很让人怀疑就是了。」
寇尔一边说道,一边笑笑。
在接触外面的世界而得到智慧后,他不可能没察觉到传说与实际状况之间的不一致。
寇尔察觉到的这个事实,或许只会使他对于故乡传说的信赖心变得动摇吧。
然而,罗伦斯与他相反。
因为遇上赫萝,他得知了这类传说并不单纯只是神话故事。
这么一来,罗伦斯的商人本性当然会告诉他,或许可以把脑子里装的各种情报以及寇尔所说的事情搭在一起思考看看。
这股动力甚至唤醒了罗伦斯原本变得模糊的记忆。
他想起自己在醉倒前,听到拉古萨所说的话。
罗伦斯当然明白自己只是恣意地把一切串联起来。
不过,他所做的联想却是如此地合乎逻辑。
「那,你对传说感到怀疑吗?」
赫萝似乎立刻察觉到气氛有所不同,她从帽子底下露出锐利的目光看向罗伦斯。
寇尔轻轻笑笑说:
「……就无法完全相信的意思来说,我确实是感到怀疑。不过,说到关于神明到底存不存在的逻辑想法,我已经在学校学了很多。所以,要催眠自己这么去想是很简单的事情。也就是说,鲁比村的狼神前脚已经早在几十年前……」
寇尔在南方的学校经历了各种苦难,并且抱着「或许有机会,就回到故乡去吧」的想法一路流浪到了这一带。
有着如此心态的寇尔首先会怎么做呢?
照常理来说,他当然会想收集有关故乡的话题吧。
这样一来,寇尔就算收集到了与罗伦斯相同的情报也不足为奇。
而两人最大的不同,就只在于是否能够相信这个无稽之谈。
罗伦斯刻意不看向赫萝,但相对地握紧了她的手。
「藏宝图往往都是在宝藏被偷了后,才会出现。」
寇尔瞠大了眼睛。
然后,他缓缓瞇起瞠大的眼睛,脸上浮现淡淡的腼腆笑容。
那是一副「我不会再被骗了」的表情。
「可是,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吧?怎么可能有人买卖狼神的前脚?」
「——」
赫萝倒抽了一口气。
寇尔果然收集到了与罗伦斯相同的情报。
她用力握紧了罗伦斯的手。
并以视线代替话语投向罗伦斯,但罗伦斯没有看向她。
「也是啦,毕竟世上有太多伪造品嘛。」
在乐耶夫上游地区,有个名为雷斯可的城镇。据说,这个城镇的商行在寻找的东西就是狼神的右前脚。
拉古萨会在酒席上说出这个话题,可见这一定是盛传于船夫之间的谣言。
而且,过着流浪生活的寇尔都知道这件事,就表示这件事在旅人聚集的旅馆或是餐厅里,也成了众人谈论的话题吧。
所谓无风不起浪,但是造成这个谣言盛传的原因,也可说在于北方是一块异教猖獗的土地。
累积了七年的行商资历后,罗伦斯当然有机会遇到好几次这类的话题。
圣人遗体、天使羽毛、奇迹圣杯、神之羽衣。
这几样物品都是会让人不禁发笑的伪造品。
「那个,我真的没有很相信这个谣言喔。」
看到罗伦斯,尤其是看见赫萝沉默不语,寇尔似乎以为两人是对他抱着难以置信的态度。
所以他慌张地这么解释。
「不过,如果有机会确认真相,我当然是有兴趣想知道……」
说着,寇尔脸上浮现带了点落寞的笑容,那模样看起来,就像个得知魔术其实是骗人手法的小孩子一样。
如果他知道眼前的赫萝其实是狼神的眷属,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罗伦斯不禁对寇尔会做出什么反应感到好奇。
不过,罗伦斯本以为赫萝当然也会想在寇尔面前变回原形,但从她的模样看来,不像有这个意愿的感觉。
取而代之地,赫萝用着十分平静的眼神看着寇尔。
「话说回来,假设教会真的在寻找脚骨,还真不知道他们是抱着什么想法这么做。」
虽然罗伦斯颇为在意赫萝的反应,但是毕竟这个话题与赫萝关系深切,或许她也在思索着什么吧。
于是,罗伦斯先这么说,好让话题延续下去。
「抱着什么想法?」
「嗯。你想想啊,如果教会相信那个脚骨是真的狼神脚骨,才前来寻找,就等于承认了异教之神的存在。教会不可能这么做吧?」
寇尔一脸愕然地嘀咕了句:「确实是这样没错。」
「听您这么说,好像真的有些奇怪……」
如果是真的狼神脚骨,想必会是体型如赫萝般巨大的狼神,那脚骨一定也会大得吓人吧。
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但罗伦斯记得拉古萨好像说了「地狱看门狗」。
教会如果找到了脚骨,或许是打算擅自这么命名,好用来传教吧。
只要把脚骨说成是殉教圣人的骨头,想怎么利用都行。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时,寇尔忽然扬声说:
「啊,该、该不会是……」
罗伦斯心想寇尔可能想到了什么,于是把视线移了过去。这时,在火堆旁喝酒的男子们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发出一阵笑声。
就在这个瞬间——
啪!某物断裂的声音传来。
因为赫萝的心情看起来不太好,所以罗伦斯一瞬间怀疑是她做了什么事情。
他立刻把视线移向赫萝,结果发现她也是一副不知道发生何事、有些惊讶的表情。当两人视线相交时,赫萝似乎看出了罗伦斯的心声。
她捶了一下罗伦斯的肩膀。
「刚、刚刚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一直在谈论神明之类的话题吧。
寇尔明明才说自己对于神明的存在抱持半信半疑的态度,现在却胆怯地喃喃说道。
毕竟信仰心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消失的,看见赫萝有些开心的模样,罗伦斯差点忍不住喷笑了出来。
在那之后,有好一阵子没有再传来声音,坐在火堆旁的男子们也放松了挺直的腰杆,其中还有人对着罗伦斯三人这里耸了耸肩。
刚刚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啊?就在现场所有清醒的人都这么想着时——
才再次传来「啪!嘎吱!」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一阵不明巨大物体破裂的声音。
从河川处传来的声音。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时,木头嘎吱嘎吱作响的声音,还有「啵」的一声、像是巨大气泡冒出河面的声音跟着出现。
寇尔站起了身子。
罗伦斯也弯着一边膝盖看向河川。
「船!」
在火堆四周喝酒的人们这么大喊着。
罗伦斯立刻把视线移向河面。
他在河面上看见了一艘在月光笼罩下,仿佛就要出港的巨大船舶。
「喂!快来人啊!」
在火堆四周喝酒的人们尽管站起身子喊叫着,却没有一人采取行动。
他们应该都是商人或旅人吧。罗伦斯也站了起来,而说到寇尔,他早已不自觉地跑了出去。只是,在跑了三、四步后,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所以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所有人都知道船舶就快被河水冲走,也都知道必须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只是,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
就在这个瞬间,叫声响起:
「守住船只!」
那些把身体缩得像是一坨牛粪般在睡觉的船夫们,听到这声吆喝,全都跳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习以为常,所有船夫们都毫不犹豫地朝向河川跑去。
尽管前晚喝得烂醉如泥,大部分船夫的脚步却都踩得相当健稳。
在他们之中,拉古萨与另一名船夫最先抵达停靠在河岸边的船只。
两人一边溅起水花,一边抓住船身后,便像在跟牛只比赛谁力气大似的使劲推着船只。
拉古萨先跳上船,另一名船夫好不容易地也跳上了船。
或许是为了采取次要良方,一些来不及坐上船只,但确实已清醒的船夫们毫不迟疑地就跳进河中,游向停泊船只。
虽然缓慢,但是叠在沉船上的船舶确实顺着水流开始移动。
应该是因为被绑上好几次绳索反复受到拉扯,使得罗伦斯等人原本打算拉起的沉船变得脆弱了吧。
沉船因而承受不住船舶的重量被压碎了。
如果船舶就这么被冲走,很可能在河川转弯处又撞上浅滩而搁浅。
而且,河川下游地区也有船只停泊。
船舶万一撞上小型船只会是什么样的状况,就算三岁小孩也知道。
不过,船夫们之所以能够做出宛如受过长期训练的骑士般跳进河中的举动,与其说他们是因为考虑到这些实际的理由,不如说他们是为了顾及身为船夫的名誉比较贴切吧。如果让同一艘船舶搁浅了三次,谁知道他们的名誉会损失多少。
寇尔向前踏出了两、三步,或许他是被拉古萨等人的勇敢行为吸引了。
罗伦斯也吞了一口口水,观看着事态发展。
毕竟那是一艘需要四、五名划浆手才划得动的大船,想要让大船停下来,当然没那么容易。
然而,罗伦斯并非与其他人抱着同样的想法注视着船夫们的努力。
因为赫萝一站到他身旁,便这么喃喃说:
「汝真的不知道吗?」
「咦?」
虽然罗伦斯一瞬间以为赫萝指的是船只的状况,但后来发现如果是指这个,她的话语会变得意思不明。
所以,他立刻察觉到赫萝是指「真的不知道教会为何要寻找脚骨吗?」的意思。
「妳知道吗?」
这时,一阵呼声响起。
罗伦斯一看,发现拉古萨用着让人看了会为之痴迷的高超技巧,将船只划到搁浅船旁边,在追过搁浅船之际,另一名船夫跳到搁浅船上撑起了篙。
然而,想要让搁浅船停下,似乎很困难的样子。在朦胧月光映照下,篙看起来就像不可靠的细长树枝。
罗伦斯仿佛就快听见拉古萨咋舌的声音。
「咱知道。因为就像汝以行商为生计一样,咱一路过来也是以人类的信仰为生计呐。」
赫萝话中会带着刺,证明了她心情欠佳。
罗伦斯不知道她为何生气。
不过,罗伦斯至少知道惹得她生气的起因在于教会。
「咱之所以讨厌被尊称为神明,是因为大家都会在远处围起圆圈望着咱。大家恐惧咱的一举手一投足,说咱是值得尊敬、可贵的存在。所谓提心吊胆,指的就是大家的反应。所以汝啊,只要反过来思考……」
「太危险了!」
某人这么大喊着。
拉古萨的船只绕到了大船前方,想要以这样的方式停住大船。最坏的状况有可能会被大船压过,沉入河中。
河面传来了船身互撞的低沉声音。注视着河上景象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拉古萨的船只大幅度地晃动着。尽管在人人担忧着「会不会翻船」、河畔上气氛紧张到最高点的这个瞬间,罗伦斯还是把视线移向了赫萝。
因为他明白了赫萝方才想说出口的话。
「该不会是想把脚骨……」
然后,传来了波浪散去的巨大声响。
在经过宛若永恒般的短短数秒后,搁浅船明显地减缓速度,几乎已经停了下来。
这样可以放下心了。
这般安心气氛蔓延开来,最后传来一阵欢呼声。
大展身手的拉古萨,像是夸耀胜利似的在船上高高举起单手。
罗伦斯无法为了停下搁浅船这件事感到开心。
因为教会残酷的作风让他满口苦涩。
「没错。如果拿到了真的脚骨,然后用脚践踏一番,汝说会怎样?就算咱们再了不得,也不可能在化为一堆白骨后,还能够咬死那些蠢货呗。咱们只能忍受被践踏,根本不可能发生什么奇迹。然后,看见这般光景的家伙们会怎么想呐?他们会这么想呗——」
后头的船只很快地赶上现场,几名船夫跳上搁浅船,丢出绳索。
经年累月在相同场所工作的船夫们,表现着说不出的一致感,让人深刻感受到船夫们在工作时培养出来的默契之深。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狂热气氛,若有可能,罗伦斯还真希望自己也能够和船夫们一同参与。
「搞什么,原来咱们提心吊胆敬畏着的对象只是这般程度的存在呐。」
比起费尽唇舌地解说教会之神有多么了不起,这么说的效果会好上几百倍吧。
想到说出这般话语的合理性,就让人不禁佩服起教会不愧是好几百年来,一直与异教对抗的存在。
然而,赫萝与这个可能遭到践踏的脚骨主人说不定是朋友,搞不好还可能是具有血缘关系的亲戚。
对于皮草买卖,赫萝说过自己能够坦然接受。
即便如此,皮草买卖和遗骨遭到践踏根本是两码子事。
赫萝的眼睑颤动着,但不是因为想哭泣,而是由于她怒不可遏。
「那么,汝怎么认为呐?」
在口哨声及掌声不断响起之中,拉古萨等人动作熟练地用绳索把船只全系住,忙着处理停泊作业。
每名船夫的动作都像是习惯得不需要思考似的,非常合理性地进行着作业。
而教会是在信仰的领域之中,运用他们的习惯动作。
为了拓展信仰,一切事物都能够化为道具。
「我觉得……很过分——」
「大笨驴。」
赫萝踩了罗伦斯一脚说道。
从脚的疼痛感看来,罗伦斯能够感受到赫萝有多么焦躁。
「咱没问汝如何区分事情善恶,反正汝跟教会一样都是人类——」
在猛然闭上嘴巴的赫萝说出「抱歉」之前。罗伦斯反过来踩了赫萝一脚,表情认真地倾着头看向她。
他用眼神告诉赫萝「我已经报仇了」。
不知道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还是为自己的失言感到懊恼,或许两者都有吧;赫萝咬了嘴唇后,才接续说:
「……咱指的不是这个,咱指的是那个谣言、那个寻找脚骨的谣言。汝认为这会是事实吗?」
「一半一半。」
或许是听到罗伦斯想也没想地就做出回答,赫萝露出带点苦涩的表情看向罗伦斯。
她是在反省自己在没必要的地方惹了罗伦斯生气。
「不,我是真的认为有一半一半的可能性,才会想都没想地说出来。这类谣言,跟寇尔在学校被骗的事件一样多到不行。」
罗伦斯顶出下巴指向寇尔说道。
他与其他人一样,正在为拉古萨等人的活跃表现高声欢呼着。
因为寇尔穿着赫萝的长袍,看着他的天真背影,就仿佛看见了赫萝的背影。
「既然这样,就不能说是一半一半呗。」
「我知道妳的存在,所以我不可能觉得这个谣言会是经常听得到的无稽之谈。这么一来——嗯,可能性应该就是一半一半了吧。这个谣言之所以会形成,是因为商行有所行动,但是我不知道那会不会真的是来自鲁比村的脚骨。至于教会前往鲁比村的事,只要寇尔没有说谎,就是事实吧。」
拉古萨等人似乎完成了作业。
船夫们有的人坐上拉古萨的船只,有的人则是英勇地跳进河中游上岸。
河畔上的人们朝着就快熄灭的火堆里头大方丢进剩余的木柴,并拿出酒慰劳英雄们。
「喏,汝啊。」
「嗯?」
赫萝握住了罗伦斯的手。
那举动给人仿佛当她有求于罗伦斯时,非得先这么捉弄罗伦斯不行似的。
「就这么悠哉地继续旅行,找到约伊兹后,就互相道别。汝觉得这样如何?」
听到赫萝这么切入话题,罗伦斯不禁笑了出来。
赫萝生气地让指甲陷入他的肉里。
所谓凡事都有限度。
看见赫萝如此明显的举动,罗伦斯当然不敢说出像是「妳还真不坦率啊」之类的话语
罗伦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吐出气说:
「拜托妳别问我这种问题好不好。我去接妳的时候,说了什么?」
赫萝别开视线不肯回答。
虽然罗伦斯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但她确实像是有些害羞的模样。
「反正,说不定会发现这纯粹是个谣言。如果妳对这话题感兴趣,我无所谓。」
「那如果发现不是谣言呐?」
所谓贤狼,指的就是具有智慧的狼。
玩弄文字是其擅长的游戏。
罗伦斯用着更加轻率的口吻说:
「如果真是事实,可能会弄得遍体鳞伤喔。」
「因为咱会生气吗?」
罗伦斯轻轻闭上了眼睛。
然后,在罗伦斯睁开眼睛的瞬间,寇尔带着兴奋热度未退的表情,转头看向这里。他似乎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寻常。
寇尔一副仿佛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似的表情,慌张地转头面向前方。
「这类物品都有着令人无法相信的高价,因为很多时候教会都会滥用其威信。也就是说——」
罗伦斯看向身旁的赫萝说道。
他知道寇尔转头偷看着这里。
不过,他并不怎么在意。
「这是一个违反妳的伦理观念、攸关教会威信、作为商品还能够定得高价的物品。如果出手碰了这物品,当然不可能只是受点小伤就能了事。」
赫萝面带微笑把空着的手举高到胸前,轻轻挥了挥手。
寇尔慌张地别开视线。
她缓缓放下手说:
「说穿了就是要去寻找遗骨,汝没必要勉强陪咱去做。」
这种说法太卑鄙了。
卑鄙得让罗伦斯甚至不愿意这么说出口。
罗伦斯把空着的手举高到胸前,轻轻顶了一下赫萝的额头说:
「我跟妳不一样,我想让书本厚一点。」
「……真的吗?」
就这么继续旅行直到老死那一天,这样的人生或许也有其魅力存在,但罗伦斯不得不老实说,这样的人生多少让他感到有些痛苦。
在经历夸张的相遇以及旅途后,痛苦的剧烈程度更是逐渐加深。
在一年即将结束或是收割结束时,人们为什么要聚在一起跳舞狂欢一场呢?
罗伦斯觉得自己现在明白了其理由。
「故事应该有个段落比较好,对吧?」
「就算会有危险?」
罗伦斯摇摇头回应赫萝。
他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必须过自己的生活。
「当然得要妳避开危险。」
赫萝脸上浮现了自傲的笑容说:
「咱可是贤狼赫萝呐。」
这真是一件蠢事。
假使商行真的在寻找脚骨,教会也虎视眈眈地想要得到脚骨,孑然一身的商人怎么可能有所影响?
即便如此,罗伦斯还是不禁心想。
与赫萝的旅行,无法只靠着去掉配料的烂糊食物得到满足,而是得靠着洒上大量辛香料的大块厚实牛肉才行。
赫萝轻轻笑笑后,走了出去。
然后,她轻轻顶了一下竖耳偷听着两人说话的寇尔的头,跟着推了寇尔背部一把,朝着拉古萨等人的方向走去。
罗伦斯也缓缓地走在他们后头。
夜空高挂着明月,甚至让人觉得舒服的冰冷空气随着船夫们的笑声而晃动。
以旅途中的一小段落来说,这或许是一个相当美妙的夜晚。
罗伦斯深呼吸一口气。
这么说或许会惹得赫萝生气,但罗伦斯对于谣言是真是假,其实不怎么感兴趣。比起谣言是真是假,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
他不禁感谢起月神,让两人有了继续前进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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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4 09:43 | 显示全部楼层

终幕

本帖最后由 no2body 于 2017-8-8 16:50 编辑



清晨时分。
就在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瞬间,因为感觉到阳光投射在脸颊上而醒来。
睁开眼睛一看,才发现原来脸颊感受到的不是阳光的温暖,而是赫萝的气息。
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睡觉的赫萝,时而会从棉被底下探出脸来,大概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吧。
因为这么想着,于是看向了赫萝的脸,结果发现她的脸颊有点湿润。这代表直到方才,赫萝都一直把脸埋在被窝里头。
她的脸颊简直像刚揉好的面团。
看着好似就要膨胀起来的脸颊,罗伦斯心想:面团的形容还真是合适无比。
不过,赫萝这副睡脸似乎比平时更没有防备。
那不单是感到安心的睡脸,而是甚至会让人觉得,那是她有自信绝对不会作恶梦的睡脸。就连烧焦的浏海,都像是在冲入冒着熊熊大火的城堡后,平安归来的骑士胸口所别着的勋章。
不,这么形容可能太夸张了。
想到这里,罗伦斯露出苦笑,打了一个哈欠。冰冷又干燥的皮肤痛苦地呻吟着,罗伦斯感受着如薄薄一层冰膜裂开般的感觉,意识越来越清醒。
今天同样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过了不久,闭着眼睛的赫萝轻轻揪着脸,再次慢吞吞地钻进被窝底下。
罗伦斯本以为船夫们在挡住险些被河水冲走的大船后,说不定会彻夜狂欢、大肆庆祝,但他后来发现,船夫们似乎都十分明白应该尽守的本分。
他们都明白彻夜喝酒后,带着醉意南下河川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所以都在小酌一番后,没等到衣服烘干,便早早就寝了。
幸好岸上有着被运下船的大量皮草,所以就算衣服还没干,船夫们也能够熟睡到天亮吧。
不过,为了有效率地取暖,肌肉发达的男子们光着身子一起躺在皮草上睡觉的光景,还真是有些壮观。也难怪赫萝会说「这实在很难以言语来形容呐」。
让赫萝不禁说出这种感想的男子们似乎还没醒来,罗伦斯发现醒来的好像只有他一人。
他不是因为觉得冷而醒来,也不是因为昨天白天在船上打了瞌睡。
虽然几天前才感受过此刻的这种心情,却令他感到十分怀念。
那是珍惜每一分一秒,一心只想做生意的日子。
此刻的心情就跟那时候一样。
天亮代表着能够遇上新的赚钱机会,以赌博来形容的话,就等于是掀开下一张纸牌的动作。
掀开一张,再掀开下一张,再掀开下一张。
那时的罗伦斯只能前进,但这让他感到愉快。
此刻的感觉就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与赫萝的旅程即将结束——随着这种感觉日益变得真实,罗伦斯不记得自己在早晨醒来时,有没有过像此刻的感觉。也不记得入睡时,是否害怕过天明。
尽管明白旅行一定会带来离别,还是改变不了讨厌离别的感觉。就连堂堂贤狼赫萝,也控制不了这方面的情感吧。
这么一想,罗伦斯不禁讨厌起只是个人类的自己。
厌恶自己的罗伦斯今天难得在醒来时感到喜悦。不过,他知道自己感到喜悦的原因。
因为有了继续前进的理由。
在雷诺斯时,两人决定要以笑脸迎接旅行结束的那一天,也决定了目的地。
然后,两人昨晚决定了前往目的地的方法。
就这么悠哉地继续旅行,找到约伊兹后,就互相道别。汝觉得这样如何?
赫萝昨晚这么说了。
一个日夜只想着赚钱的商人和一只面目狰拧的狼,怎么可能度过一趟悠哉的旅行呢?
所以,罗伦斯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感到兴奋不已。
虽然根本不知道那个谣言是真是假,而且如果是真的,对赫萝来说很有可能是个令她心痛的结果,但罗伦斯仍然感到兴奋不已。
而且他不觉得这样的自己太过轻率。
为什么呢?
「啾!」
棉被底下传来了喷嚏声。
在狭窄旅馆里进行商谈时,为了避免谈话内容遭人窃听,商人必须懂得判断在四周睡觉的家伙们是不是正在装睡。
如果有人打喷嚏或是咳嗽,就表示那个人醒着。
罗伦斯掀开棉被一看,发现赫萝正揉着鼻子。
赫萝立刻察觉到罗伦斯的视线看了过去,她的眼神不像平常那样睡眼惺忪的感觉。
「嗯……好久不曾醒来感觉这么舒服呐。」
为什么呢?
因为罗伦斯知道赫萝应该跟他有着同样的心情。


「你们真的要走啊?」
太阳已高高升起,四周的船夫们无不忙着为出航做准备。
拉古萨把双手交叉在胸前,摆起架子眺望着其他船夫为他的船只做准备。
这似乎是船夫们之间的习惯,是一种对拉古萨在昨晚立下的功绩表示赞扬的方式。
不过,一副仿佛在说「昨晚的功绩全是我一人所为」似的摆着架子的拉古萨,在听见罗伦斯两人不继续南下河川,还是决定折返雷诺斯后,立刻像个小孩子一样慌张不已。
「虽、虽然我们在这里耽搁了一晚,但是从这里开始我会以超快速前进,一下子就能够把时间拉回来。」
拉古萨像是要缠着人不放似的说道。
不过,罗伦斯始终保持冷静地回答说:
「没关系的,我们要去凯尔贝的行程安排本来就有点勉强。昨天晚上重新考虑后,决定还是回雷诺斯去。」
「呜……这样啊……身为一个船夫,这实在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不过……既然已经决定……那也没办法。」
看见拉古萨露出就算荷包掉了,想必也不会显得这么难过的表情,使得说着谎的罗伦斯不禁感到过意不去。
其实两人根本没打算回到雷诺斯,而是打算先到凯尔贝一步。
两人甚至必须扯谎来表示不乘船,是因为两人打算用不可告人的方法前往凯尔贝。
「从这里走回去,只要一天就到得了。当然了,这趟许久不曾坐过的船旅,真的很愉快。」
罗伦斯刻意用着在商谈中闲聊的口吻说道,拉古萨露出苦笑,深深叹了口气。
他懂得死心的表现也很符合船夫的作风。
「反正,有相遇就一定也会有离别。我是从城镇到城镇的船夫,相信不久后,还会载到相同的旅人吧。」
说着,拉古萨伸出了手。
既然乘船时握了手,下船时当然也要握手。
搭上同一艘船的人,就必须同舟共济。
既然愿意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对方,对方当然是朋友。
「是,我是个旅行商人,将来会有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吧。」
罗伦斯握住拉古萨的厚实手掌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托特•寇尔,好好记住我教你的原则啊。」
「咦?啊,是、是的!」
一直在拉古萨身边打着瞌睡的寇尔,一听到罗伦斯说的话,连忙慌张地回应。
寇尔昨晚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彻夜不睡地守在拉古萨的船上,以免大船再次被冲走。
他似乎是想赚一些外快。
看见寇尔这般举动,罗伦斯的烂好人性格不禁显现了出来。他瞒着寇尔交给了拉古萨超额的乘船费,要拉古萨到了凯尔贝后,把多出来的钱交给寇尔。有了那些钱,寇尔至少一个星期不用担心没饭吃吧。
「对了,拉古萨先生。」
「嗯?」
「不能偷偷抢人喔。」
听到罗伦斯这么叮咛,拉古萨大声笑了出来。
拉古萨肯定是盘算着在抵达凯尔贝之前,要设法说服寇尔。
寇尔有他的目标。
不过,如果拉古萨强势地坚持己见,个性温吞的寇尔或许会没办法摇头拒绝吧。虽然罗伦斯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多管闲事,不过他还是希望寇尔能够完成他的目标。
因为这么想,所以罗伦斯才会这么叮咛拉古萨一句。
勇猛果敢的船夫保持笑脸地叹了口气,然后说:
「知道了,我答应你。我是个船夫,不会说谎的。」
旅人一定有着什么理由,才会踏上旅途。
相信拉古萨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才是。
即便如此,罗伦斯与拉古萨两人视线交会后,彼此还是没出声地笑了出来。
因为就算认为现在收徒弟还太早的罗伦斯,也能够深刻体会让寇尔这条大鱼溜走了的心情。
「不过啊——」
说着,拉古萨突然勾住罗伦斯的肩膀,把他拉向自己,凑近了脸说:「你也别再因为那种无聊小事,而跟伙伴吵架喔?」
拉古萨指的当然是赫萝。
罗伦斯只能勉强移动视线看向赫萝,结果看见她在帽子底下不怀好意地笑着。
他接着把视线移向寇尔,看见寇尔也露出苦笑,不禁感到沮丧。
「好,我知道、我知道了啦!」
「听好啊!爱情是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所以,做生意的常识不能用在爱情上面,你要牢牢记住这点啊!」
真是肉麻兮兮的台词。
不过,似乎也颇有道理。
「是,我会牢记在心。」
听到罗伦斯这么回答,拉古萨一副「那就饶了你」的模样松开了手。
「那么,就这样啰。我的工作是让船只前进,不是留住船只。」
拉古萨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重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仿佛方才不曾露出悲伤的表情似的。
看见这般模样的拉古萨高高挺起胸膛,罗伦斯心想「拉古萨果然是个优秀的船夫」。
他不禁思考了一下,自己在十年、或是十五年后,是否能够拥有如拉古萨般的威严。
不过,如果再继续交谈下去,就会让旅途中的这一幕变得有些庸俗。
于是罗伦斯牵起赫萝的手,赫萝一脸正经地点了点头。
「那么,再见了。」
就在罗伦斯这么说,准备与赫萝一起踏出步伐的瞬间——
「那、那个!」
听到寇尔出声留人,罗伦斯转头看向他说:
「嗯?」
罗伦斯不禁心想,万一寇尔表示还是想当他的徒弟,他一定会真心感到犹豫吧。然而,这样的想法瞬间就消失了。
寇尔一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开口说话的模样,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后,总算简短地说:
「非常谢谢两位的照顾。」
第一次见面时,寇尔就突然称呼罗伦斯为老师。
说是弄假成真可一点也没错,寇尔道谢的模样确实就像真的徒弟一样。
「加油啊。」
罗伦斯简短地说道,然后迈出步伐。
他有好几次想回头看,但最后还是没有回头。
没有回头的理由不言而喻。
因为走在罗伦斯身旁的赫萝,表现得比他更想回头看似的。
「那,顺着河川南下,到了那个什么港口城镇后,咱们要做什么来着?」
然而,赫萝没有回过头半次。她用着甚至显得有些不自然的动作,直直面向前方这么说。
「嗯,到了凯尔贝后,我们要逮住伊弗。」
这是两人昨晚才讨论过的事情,现在当然没必要再做确认,所以赫萝应该是想岔开话题吧。
「也就是说,先逮住狐狸,然后告诉狐狸咱们不讨回利益,但相对地,要狐狸把知道的事情全告诉咱们。」
「伊弗和教会联手走私那么多年,只要是沿着这条河川的城镇,她一定都知道不少内幕吧。」
「哼,只要能够报仇,什么理由都行。」
看见赫萝说出这句话的模样不见得像是在扯谎,罗伦斯不禁露出苦笑。
他暗自对着自己说:「以后真的得避免和赫萝吵架。」
「不过,哎,偶尔变回狼姿在太阳底下奔跑,也挺不错的呗。凭咱的脚程,不管船只先前进了多少距离,都能够轻松追上呗。」
这正是两人不继续搭乘船只的理由。
如果继续乘船,恐怕来不及逮住伊弗。
然而,这个时间点要找到马匹更是困难,所以两人才会做出这样的结论。
「然后,也把那个什么商行教训一顿后,就顺着河川北上,回到昨天的城镇。在那之后呐?」
「那个商行叫做珍商行。不过,不用教训他们,我们也没有抓到能够教训他们的把柄。我们只是去打探一下消息而已。在那之后呢……」
罗伦斯一边把视线稍微移向远方,一边喃喃说道,然后把视线移回赫萝说:
「到时候再决定。」
虽然看见赫萝皱起了眉头,但这是罗伦斯就算想努力,也无力改变的事情。
不过,赫萝真正不愿意见到的,应该是这个对话到这里就断了吧。
「真是爱逞强。」
罗伦斯一边笑笑,一边说道。
「咱有吗?」
爱逞强的赫萝这么回答。
她似乎打算坚持装傻到底的样子。
罗伦斯没有说出「妳以为自己有办法装傻到底啊」,反而开门见山地说:
「妳好像很想带寇尔一起走的样子。」
赫萝的嘴唇嘟得越来越高。
然后,一大团白色叹息从帽子底下升起。
「哼,咱只是为了让汝在与咱分手后不会感到寂寞打算由那家伙陪伴汝才会对那家伙好,既然那家伙没这个用途当然就不需要了呗。」
赫萝一口气把话说完,让罗伦斯感觉像是听到了绕口令。
事实上她的话语听来,确实像是毫无感情可言、纯粹为了说明的说明。
不过,罗伦斯什么也没说,只是直直注视着赫萝。
他也越来越懂得应付赫萝了。
不出所料地,赫萝似乎承受不了他的目光,主动开口说:
「汝变得难应付了呐。」
虽然赫萝一脸完全不像在夸奖人的表情,但罗伦斯还是当作夸赞接受了。
似乎有所觉悟的赫萝,一脸疲惫地开了口:
「咱不记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咱曾经在旅途中,遇过跟那家伙年纪差不多大的小毛头和女娃儿。」
「喔?」
「那两家伙连左右都分不清,让人看了心惊胆跳的。咱与那两家伙一同旅行了好一阵子,帮那两家伙照料一些有的没的,是一趟挺有趣的旅行。所以看到那家伙,就会想起那趟旅行。」
这一定是赫萝的真心话吧。
只是,虽然是真心话,但没有坦承一切。
「还有,咱纯粹喜欢那家伙。」
然后,赫萝很干脆地说出没坦承的心情。
「这样汝满意了吗?」
赫萝瞇起一半眼睛仰望着罗伦斯说道。
她显得有些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在说「难道汝连那种小毛头都要忌妒吗?」似的。
罗伦斯选择相信自己不至于离谱到会吃寇尔的醋。
「既然这样,妳老实说想带他一起走不就得了?不过……」
罗伦斯耸了耸肩接续说:
「妳应该说不出口吧。」
「是呗。」
第一个原因是,两人正打算涉及可能会有危险的生意。
第二个原因是,很难一直隐瞒赫萝的真实身分。
最后一个原因是——
「最后一个原因是?」
这会儿换成是赫萝这么询问。
如果罗伦斯没有老实回答,肯定会被她咬断喉咙。
「因为两个人的旅行比较好。」
不过,说出这样的话语已经不会让罗伦斯感到害羞,或只是在逞强。
所以,赫萝也没有表现出想要捉弄他的感觉。
习惯会磨耗乐趣。
这定论下得太早了。
赫萝听了罗伦斯的回答后,尽管露出仿佛在说「那还用说」似的表情,但牵住罗伦斯的手却是有些难为情地动来动去。
「咱就是考虑到有这些事情,才没说出口。而且呐……」
「而且?」
「汝刚见到那家伙时,不是说了吗?汝说如果那家伙主动求救,汝就愿意伸出援手,如果没有,就不愿意。」
赫萝的意思是,既然这样,如果寇尔没有主动表示想跟随两人,就不带他去。
罗伦斯原本打算回答,却又闭上了嘴巴。
寇尔方才表现得吞吞吐吐的样子。
那时他会不会是想说「请带我一起旅行」呢?
罗伦斯与赫萝在谈论狼神脚骨的话题时,寇尔应该有偷听到吧。
既然如此,一个在北方,而且是出身距约伊兹不远处的村人,不可能一点都不在意。
如果得知两人打算前去确认脚骨话题的真假,那人一定会想跟随两人,亲眼确认真假。
寇尔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过,那时吞吞吐吐的寇尔,露出了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得吞吐的表情,那一定是因为理性告诉他,他必须早一刻回到学校的缘故。
罗伦斯也认为他做了正确的判断。
「反正,就算那时寇尔表示想要跟我们一起旅行,我也会拒绝他吧。」
「唔?」
虽然赫萝沉默地投来仿佛在说「不是这样吧」似的目光,但罗伦斯当然无法接受那种来者不拒的想法。
「如果寇尔表现出倘若被拒绝,就当场以死明志的决心,我或许会考虑一下吧。」
「重点就是,除非有这般决心,否则汝不会愿意让那家伙破坏与咱的两人之旅。」
罗伦斯停顿了几秒钟,才开口说:
「嗯,妳要这么说也可以。」
「汝方才停顿那几秒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
尽管言语上像是在排挤对方的感觉,两人却是紧贴着彼此并肩走着。
以罗伦斯的认知来说,他当然认为是赫萝主动挨近他。
至于赫萝的认知又是如何,那就更不用说了。
「好了,差不多可以走到旁边一点了吧。」
两人已经走到就算回头看,也看不见拉古萨等人的位置。
四周没有道路,也不见任何人影,有的只是就在身旁流动着的罗姆河。
只要朝向与河川呈直角的方向,也就是北方走去,一下子就会走到无人荒野的正中央吧。走到那里,就不怕被人看见赫萝变身为狼。
罗伦斯重新握住赫萝的手,牵着她准备朝向无人荒野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
「怎么了?」
赫萝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该不会又有什么企图吧?这么想着的罗伦斯回头一看,发现赫萝一副感到意外的表情,凝视着河川的下游方向。
「有什么东西吗?」
其实罗伦斯本来就有那么一点点预感。
或许应该说算是一种期待吧。
如果是在城镇附近的道路上,或许还有可能,但如果是在稍微偏离了道路的地方,一大清早就看见路人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在这样的地方,罗伦斯看见了一个娇小身影朝向这方奔来。
赫萝动也不动地注视着那个娇小身影。罗伦斯再次偷瞄她的侧脸一眼后,像是笑了出来似的叹了口气。
「没想到妳这么喜欢小孩啊。」
罗伦斯这么说出口的瞬间,赫萝的耳朵抽动了一下。
他不禁感到有些讶异,因为赫萝抽动耳朵的模样,很接近听到他有所失言时的感觉。
罗伦斯心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但又想不出哪里说错了。
赫萝没转头看向罗伦斯,便开口说:
「汝啊,如果咱回答说咱喜欢小孩,汝打算怎么做?」
赫萝的问题让罗伦斯感到纳闷。
「什么怎么做?这种事情是要怎么……啊——」
虽然罗伦斯不禁松开了赫萝的手,但赫萝怎么可能放过他。
就像猫咪捕捉蝴蝶一样,赫萝用两手抓住罗伦斯的手,用力将他拉近自己。
在帽子底下迎接罗伦斯的,是带有挑战意味的笑脸。
「咱喜欢小孩。喏,汝啊?」
「呃……」
罗伦斯在心中呻吟说:「实在太大意了。」只是一切为时已晚。
赫萝一副仿佛在说「嗯?嗯?」似的开心模样甩动着尾巴。
罗伦斯想不出反驳的话语或借口,脑中一片空白。
既然这样,只好硬是岔开话题了。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的同时,赫萝忽然收起了矛头。
「哎,毕竟咱是跟着汝旅行,没什么身分说话。那个就交给汝决定呗。」
赫萝这么说完就挪开了身子。
罗伦斯不禁流了一身冷汗,不用说也知道赫萝指的「那个」是什么。
她指的正是朝向这方奔来的寇尔。
寇尔当然不可能是帮两人送来什么忘了拿的东西。
罗伦斯轻轻咳了一下,让自己忘却方才的失态。
赫萝咯咯笑个不停,看来她应该不会继续追击了。
「不过,如果与寇尔一起旅行,妳恐怕就不能好好梳毛了。」
听到罗伦斯说道,赫萝极其夸张地叹了口气。
这让罗伦斯当真吓了一大跳。
「雄性老是很容易就认为自己最特别。」
「……」
「汝好好想一想那家伙在哪儿出生。不过,那家伙看到咱的模样时会不会害怕,就得赌一赌了。」
罗伦斯之所以没能够接着说下去,是因为看见赫萝露出有些软弱的表情。
如果是北方人,一旦看见赫萝的真实模样,就算没有冲进教会里说赫萝是恶魔附身者,也反而很有可能当场叩头求饶。
如果看见难得与赫萝亲近的寇尔露出这样的态度,赫萝一定会很受伤吧。
「反正,我会先听听理由再决定。」
所以,罗伦斯用轻佻的口气这么说。
赫萝点了点头。过没多久,连罗伦斯的耳朵也听见了寇尔的脚步声,以及他的急促呼吸声。


似乎使出全力一路奔跑过来的寇尔,来到声音能让两人听见的距离时,突然放慢了速度。他一副就快不支倒地的模样,停下了脚步。
寇尔没有想要更接近两人的意思。
他坚持保持着声音能让罗伦斯两人听见的距离。
罗伦斯没有主动搭腔。
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必须是有求于人的一方主动敲对方的大门。
「那、那个。」
第一关卡过关。
寇尔趁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空档,勉强说出这几个字。
「我们忘了拿什么东西了吗?」
听到罗伦斯装傻地说道,寇尔咬住下唇。
他没有忘记预测有可能遭到罗伦斯拒绝。
小孩子总容易以为只要自己拼命求人,对方就一定会答应自己的要求。
第二关卡过关。
寇尔摇了摇头说:
「我、我有事想请求您。」
一旁的赫萝缩了一下身子,或许她是想用帽子遮住脸部吧。
赫萝会喜欢寇尔,如果不单是企图让他成为罗伦斯的徒弟,那么她应该会不忍心看见寇尔面对有如走过钢索般的测试吧。
不过,寇尔顺利地过了第三关卡。
尽管罗伦斯刻意说出坏心眼的话语,寇尔却没有别开视线。
这让罗伦斯不禁想要爽快地说一句:「我答应你。」
如果接下来的旅途是一如往常的经商之旅,他早就点头答应了。
「不、不是的、那个,请带我……」
「带你?」
听到罗伦斯反问道,寇尔先是低下头,然后握紧拳头抬起了头。
「两位是要去确认鲁比村的狼神谣言是不是真的吧?请带我一起去!拜托您!」
说着,他往前踏出了一步。
寇尔不像会伺机偷钱的家伙,他的人品足以让罗伦斯愿意立刻收他为徒弟。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罗伦斯希望寇尔能够朝他自己原本的目标迈进。
更重要的是,罗伦斯两人即将踏上的旅途实在很难说能够有多少收获。
重点就是,两人准备前去确认危险谣言的真相。
「可能赚不到钱。」
所以,罗伦斯首先这么说。
「也可能遇上危险。再说,谣言可能根本是骗人的。」
「就算是骗人的也无所谓。如果是那样,我就能够安心了。而且,我早就知道旅行会伴随危险。如果没遇见罗伦斯先生,我早就死在这条河川旁边了。」
说着,寇尔看似痛苦地吞下一口口水。
在这般寒冷天气之中一路跑来,寇尔应该相当口渴吧。
所以,当看见寇尔放下肩上的破烂麻袋时,罗伦斯瞬间以为他打算喝水。
但是在下一秒钟,罗伦斯立刻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我应该可以还给您救济我的钱,而且……」
寇尔粗鲁地把手伸进麻袋里,拉出了一样东西。
他的纤细手指用力握紧了那样东西。
「你、你该不会?」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寇尔脸上浮现了悲喜交加的情绪。
「我已经不能再回到拉古萨先生的船上了。」
寇尔拿在手上的是红通通的铜币。
罗伦斯不需要确认,也知道那是全新的艾尼币。
他抱持着坚定不移的决心。
他直直注视着罗伦斯。
「……」
罗伦斯松开牵住赫萝的手,搔了搔头。
看见寇尔甚至做出这样的行为,罗伦斯也找不到理由拒绝他了。
罗伦斯光是想到他不知道抱了多大的决心前来,就很难拒绝。
寇尔抱着自身的各种想法前往南方的雅肯学习,最后被赶了出来,一路流浪到这里。
而且,罗伦斯不觉得寇尔只是一时冲昏了头。
他转而看向赫萝。
赫萝以眼神诉说着:「汝测试完了没?」
「知道了,知道了啦。」
罗伦斯一副拗不过寇尔请求的模样说道,寇尔立刻缓和了表情,一副平安走完吊桥的模样,把手放在胸前缩起身子。
「不过……」
听到罗伦斯这么接续说,寇尔吓得缩成一团。
「你想与我们一起旅行,就必须先接受一件事情。」
虽然罗伦斯觉得自己这么说可能有些装模作样,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当然也希望寇尔能够跟随他们俩。
寇尔之所以会自告奋勇,表示愿意不睡觉地守在拉古萨的船上,说不定也是为了从船上偷拿铜币。
「呃……那、那个……?」
赫萝一边环视四周一圈,一边动作熟练地解开腰带。
罗伦斯会觉得她那模样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应该不是多心吧。
毕竟对赫萝来说,要识破人类的心声太容易了。
或许她早就猜到了寇尔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即便不知道赫萝打算做什么,但似乎至少知道赫萝准备脱衣服的寇尔全身僵住,于是罗伦斯走近寇尔,推了他肩膀一下,让他面向后方。
每传来一次衣料摩擦的声音,寇尔便顶着一张错乱到了极点的红脸看向罗伦斯一次。
罗伦斯心想「寇尔还真是个纯情小子」,但也相反地想到自己在赫萝眼中或许也是一个样,心情不禁有些五味杂陈。
「哈啾!」
这当然是赫萝的喷嚏声。
还有,就结果来说——
这场赌注是赫萝赢了。


要怎么形容寇尔当时的模样比较贴切呢?
大喊大叫当然是有的了。
而且音量还大得惊人。
然而,那不是因为害怕而大喊大叫。
寇尔当时的表情很接近笑脸,也很接近哭脸。
直到看见寇尔被赫萝的巨大舌头舔了一下脸颊,而屁股着地的模样后,罗伦斯总算想出贴切的形容。
少年遇见了憧憬的英雄。
这正是寇尔表现出来的感觉。



『汝好像有什么不满的样子呐。』
罗伦斯第一次看见赫萝的狼模样时,不小心往后退了几步。
所以,就算被赫萝这般挖苦,又被她用鼻尖轻轻顶了一下头,罗伦斯也无法反驳什么。
而且,寇尔恢复平静后,便立刻战战兢兢地向赫萝提出请求,现在正忙着实现他的愿望。
『很痒呐,好了呗?』
赫萝甩了一下尾巴后,寇尔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罗伦斯怎么也预料不到寇尔看见赫萝的真实模样后,会说出「请让我摸您的尾巴」的请求。
这似乎也让赫萝感到很意外,她甚至因太开心而不停甩动尾巴,让寇尔都快要摸不着了。
「反正,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罗伦斯折叠完赫萝的衣服,也收拾好行李这么说。
「啊,那、那个,您愿意带我去吗?」
得知赫萝是实际存在的神明后,寇尔似乎把自己请求与两人一起旅行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回过神来问道。
「这只狼是不能让教会知道的存在,总不能把知道这事实的人丢在荒郊野外吧。」
罗伦斯恶作剧地说道,跟着用力摸了摸寇尔的头。
「不过,你不应该偷拿拉古萨船上的铜币。」
偷拿的金额或许不大,但还是改变不了偷钱的事实。
「咦?啊,您是说铜币吗?」
然而,寇尔的反应显得有些奇怪。
「这不是我偷来的。」
「咦?」
罗伦斯反问道,赫萝似乎也感到好奇,让沉重身躯在两人身旁俯卧了下来。
「其实,我后来想出了铜币箱数不一致的理由。」
「什!」
罗伦斯不由地探出身子说道。
或许他是感到有些不甘心吧。
所以,识破罗伦斯心声的赫萝,随即朝他投来「真是受不了」的眼神。
「……然后呢?」
「嗯,呃……我本来是打算偷铜币的。因为只要应用箱数不一致的理由,应该就能够轻松偷走铜币。」
罗伦斯记起寇尔昨晚在月光下排列着货币,不知道在忙着什么。
说不定寇尔那时已经解开了谜题。
「所以我才会自告奋勇说要彻夜看守船只。虽然我很想跟随两位,但是我以为会被拒绝,所以就……不过,拉古萨先生对我很好,我后来想想还是觉得不应该偷铜币……所以我老实告诉了拉古萨先生一切。我告诉他我想追来找两位,还有,也拜托他能够让我以箱数不一致的理由换取乘船费。」
罗伦斯眼前不禁浮现拉古萨一副情绪复杂的表情。
「那这样,你手上的铜币是?」
「这是拉古萨先生给我的。不过,这不是从那箱子里拿出来的铜币,是拉古萨先生从他自己的荷包里拿出来的,他说这是答礼。还有——」
『这样才方便表演一场因为偷了钱,所以不能再回头的戏,是呗?』
听到赫萝说道,寇尔一副很过意不去的模样笑着说:
「是的。」
拉古萨应该是真的很喜欢寇尔吧。
即便如此,他还是为了寇尔着想,给了这样的提议。
罗伦斯差点就想说:「如果你决定放弃学习之路,应该让拉古萨收你为徒弟才对。」
『那么,事情都谈清楚了呗。总之,咱们先走,有人来了。』
赫萝抬起巨大的头部一边看向远方,一边这么说。
万一被旅人看见,那事情可麻烦了。
罗伦斯与寇尔慌张地重新做起出发的准备。就在赫萝催促着寇尔爬到她背上时,罗伦斯忽然对着寇尔说:
「有件事情想问你一下。」
寇尔停下手边动作,回头看向罗伦斯时,赫萝的琥珀色眼珠也看向了罗伦斯。
「是什么事情呢?」
罗伦斯露出极度认真的表情开口说:
「你和我一起步行前,这只狼有跟你说悄悄话,对吧?那时候她说了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虽然寇尔曾经一度岔开话题,但罗伦斯试着再次询问。
还一副仿佛在说「你如果不说,就别想跟我们一起旅行」似的模样。
「呃……」
寇尔似乎被赫萝封了口,他一副感到困惑的表情看向赫萝。
『要是敢说出来,咱不敢保证咱这尖牙会做出什么事情。』
虽然赫萝一边露出一整排的利牙,一边说道,但是从她的口吻就能听出来她在笑。
寇尔看似聪明地转动着眼珠,看得出来他正在思考赫萝话中的真意。
然后,寇尔似乎很快就找到了正确答案。
他看似难为情地笑笑后,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不能说。」
身上早就沾满赫萝气味的寇尔,这么回答了罗伦斯。
『咯咯咯。喏,还不快坐上来。』
寇尔露出很不好意思的笑脸,对着罗伦斯行了一礼后,爬上了赫萝的背部。
罗伦斯只能一边望着寇尔,一边再次搔了搔头。
还顺便加上了感到疲惫的叹息声。
『怎么着?』
就算显得严肃的狼脸,似乎也能够巧妙地表现出各种情绪。
赫萝脸上浮现不怀好意的坏心眼笑容,从牙缝间发出声音问道。
「没事。」
罗伦斯耸了耸肩说道,坐到赫萝的背上。
他早有预感两人之旅加上寇尔后,会发生类似这样的情形。
不过,如果要问他是否讨厌碰到这样的情形,应该会耸耸肩吧。
「啊,还有一个问题。」
罗伦斯坐上赫萝的背部后,在显得胆颤心惊的寇尔身后这么说
「那么,箱数不一致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是——」
就在寇尔准备回答的瞬间,赫萝什么也没说地站起身子。
『这个问题应该自己去想。』
然后,赫萝丢出这么一句话。
「……妳也已经发现理由了啊?」
罗伦斯难以置信地说道,赫萝稍微抬高下巴,看向坐在她背上的罗伦斯,甩了甩耳朵说:
『没有呀。不过,咱能够确定一件事情。』
赫萝缓缓踏出脚步,像是在慢慢找回身体的感觉似的,逐渐加快速度。
如果没让身体往前倾,冷飕飕的寒风就会打在脸颊上。
就在赫萝的速度逐渐加快,直到罗伦斯必须这么做时——
『比起与咱说话,思考这个问题不是会让汝觉得更开心吗?』
赫萝满腹抱怨地挖苦了他。
下一秒钟,赫萝大幅度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她一定是故意的。
罗伦斯臭着一张脸,稍微用力地抓住赫萝的毛发,让身体往前趴下。
这样的姿势,正好把坐在前方的寇尔完全挡在怀里。
所以,罗伦斯清楚知道寇尔正轻轻笑着。
四周的景色逐渐融成一块。
迎面吹来的风寒冷如冰。
然而,罗伦斯在寒风刺骨之中露出了淡淡笑容。
他内心充满了温暖。
意外的三人之旅。
罗伦斯知道,简短的一句话就能形容这三人的组合。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会说出口。
绝对不会说出口。
不过,到了要撰写与赫萝之旅的书本时,罗伦斯或许会写上这句话吧。
在厚重的书本角落空白处,悄悄地加上。
倘若真的决定写上这句话,他一定会这么写——

三人之旅就这么展开了。
这三人之旅呢——
应该就像预演吧。

不过——
罗伦斯当然不会这么写。
至少在正篇故事里绝不可能这么写。
罗伦斯注意着,不让赫萝发现他笑了。
旅程展开了。
为了结束旅行的这趟旅程,洋溢着无比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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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4 09:44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本帖最后由 no2body 于 2017-6-17 13:22 编辑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这是第六集了。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在我写着这篇后记的一个月后,就是我第三次参加电击小说大赏颁奖典礼的日子。
当然了,截稿日也总是来得很快。真的,错不在我。要怪,就该怪时间不应该飞逝如梭。可恶的时间,你给我小心一点!
对了,跟大家分享一下上次遇到一位认识的作家时,我们聊到的话题吧。

「支仓先生,最近股票有赚吗?」
「很不错,常常一天就赚进『哔~』(因个人因素,不便公开)日圆呢。」
「这么多啊?」
「就是这么多。所以,每次赚进『哔~』(因个人因素,不便公开)日圆的时候,我都会有种根本不想工作的感觉!」
「这样啊。那么,亏钱的时候,会有得赶紧工作才行的感觉吗?」
「不,不会这样。亏钱的时候,会有一种掉进谷底的感觉,根本没心情工作。」
「原来如此。那么,你都是在股市休息的时候工作吗?」
股市是在星期六、日以及公定假日休息。
我回答说:
「连星期六、日和公定假日都还要工作,那我岂不是发疯了。」

总之,《狼与辛香料》就是这样熬到了第六集。这次我没有加入太多生意题材在作品里,不过我计划在下次的作品里加入大量的生意题材。《狼与辛香料》也推出了漫画版本,当这本第六集在书店陈列时,本作的动画版应该也快开播了吧(注:以上为日本的情况)。为了不输给这些版本,我会一直努力下去!我会让这样的干劲持续下去的。
还有,声明一下,我一个星期的工作天数可是达到六天的。
那么,我们下次再见了。

支仓冻砂
发表于 2017-6-14 21:01 | 显示全部楼层
幻·零 发表于 2017-6-14 19:52
估计这个作品日后还会继续出新的短篇或者番外篇吧  毕竟人气很高

有在出的,《狼与羊皮纸》算正统续篇,出了两卷,还有《狼与香辛料 springlog》,这是算后日谈,已经出了2卷,论坛里也有人在翻译(・∀・)
发表于 2017-6-14 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总之辛苦楼主的录入了,虽然小说早就全追完了
发表于 2017-6-15 02:01 | 显示全部楼层
沒想到還能等到台版 不放棄總是有希望了 在這集 羅倫斯說出了那句名言:我也喜歡錢 太帥了 沒幾個男人敢在喜歡女人面前這樣講的
在這集也遇到未來偷走女兒的小偷 應該後悔當初不直接給他踢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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