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no2body 于 2017-8-8 22:10 编辑
馬車用力晃動了一下。 馬車的震動似乎吵醒了赫蘿。 「……到了嗎?」 赫蘿伸了一個大懶腰後,悠哉地輕輕左右甩動脖子。 即使在這寒冷季節裡,已近在眼前的高山仍看得見茂密樹林,以及散落幾處的白色物體。看似平坦的草原似乎呈現平緩的上坡,回頭朝向走來的方向一看後,發現已經來到相當高的位置。比起凱爾貝,這裡的空氣感覺比較冰冷並非多心,路上也看得見薄薄一層積雪。 「聽說這條路前面轉彎後,直直走就會到村落。」 高度及膝的黃金色草原上,有一條細長道路朝向東邊延伸。如果沒有轉彎而順著道路直直前進,據說能夠通往山腳下。 羅倫斯等人之所以在這裡先停下馬車,是為了在進入村落前,先確認好各自分擔的任務以及串通好彼此的說法。雖然赫蘿昨晚顯得很不服氣的樣子,但她本來就很喜歡這類用演戲來騙人的手段。 做過所有確認後,羅倫斯等人在弗蘭的帶頭下再次前進時,羅倫斯看見赫蘿長袍底下的尾巴看似愉快地甩動著。 「對了,我忘了問妳,這傳說應該不是在說妳吧?」 羅倫斯之所以忽然這麼詢問赫蘿,是因為與急著前往村落的弗蘭拉開了距離。叼著肉乾的赫蘿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說: 「很遺憾地,鳥類朋友咱只認識之前碰到的那個丫頭,咱背上也沒長羽毛。」 「妳猜不出來嗎?」 赫蘿沉默地搖了搖頭,然後嘆了口氣說: 「如果傳說中的人物是咱,就能夠讓那個大笨驢畫地圖。可惜不是咱……」 赫蘿一副彷彿在說「抱歉給汝添麻煩了」似的沮喪模樣說道。 如果懷疑赫蘿是在演戲,肯定會惹得她生氣,但羅倫斯知道赫蘿一定是在演戲。寇爾拚命地尋找話語想要安慰赫蘿,但羅倫斯與這般模樣的寇爾四眼相交後,回以笑容說: 「如果事情進行得順利,剩下的時間要做什麼呢?」 赫蘿忽然抬起頭,並露出笑容。可能是因為與寇爾手牽手坐在一起,一副感情要好的姊弟模樣,所以顯得非常稚氣,看起來就跟其外表一樣像個少女。 羅倫斯不禁覺得就算赫蘿不是百分之百出自真心,有一部分也可能是她的真實心情。 就在這般互動之中,遠處已看見幾道想必是從爐灶冒出來的白煙,不久後便抵達了村落入口。看見村落的規模後,赫蘿一副不覺得自己有錯的模樣這麼說: 「咱可能吃太多小麥麵包了。」 靜靜座落在山腳下的堂斯格村看起來,確實像個不太可能吃得到小麥麵包的村落。 眼前可看見一半面積埋沒於山腳下、只能夠勉強用來防止害獸闖入的木柵,以及綁在該木柵上、用來驅邪避惡的教會徽幟。 若不是事前已聽過魔女傳說,肯定會覺得那徽幟顯得不可思議。 那徽幟只朝向前方的寬廣草原,卻毫不重視黑暗的後方,以及令人害怕的高山。看見那徽幟模樣,會不禁聯想到只害怕狼來攻擊,卻沒察覺到山賊出現在自己身後的少根筋旅人。 不過,羅倫斯本以為堂斯格村會是個感覺更懶散的鬱悶地方,卻發現事實並非如此。住家後方傳來孩子們的歡笑聲,寬敞的鄉村道路上也看得見山羊和羊隻一邊悠哉啃草,一邊四處走動著,看起來就像到處可見的普通村落一樣。 大家會說人們會爭吵幾乎都是因為不了解彼此而變得疑神疑鬼,或許這說法不盡然是錯。 羅倫斯走下馬車後,朝向騎在馬背上的弗蘭使了一個眼色。弗蘭點了點頭後,輕聲說了句:「拜託您了。」 羅倫斯左手拉著弗蘭的馬兒韁繩,右手拉著馬車韁繩緩緩朝向村落走去。村落入口處一角有一名老人坐在被砍過的樹幹上,羅倫斯等人前進了一會兒後,老人總算察覺到他們的出現。 「開始了。」 羅倫斯簡短地說道,並在臉上掛起商人的笑容。 「唉喲……四位是旅人嗎?」 老人坐在這裡似乎是在看管放任飼養的動物。其手上握著用來趕羊的拐杖。 「幸會。我叫克拉福.羅倫斯,是一個旅行商人。」 「喲?您是商人啊?」 老人看向了羅倫斯,其埋沒在皺紋底下的眼神彷彿說著:「商人來這種鄉下村落到底有什麼事?」 村落裡先是小孩子,接著其他村民們也發現難得出現的訪客。 觀察這方的目光接二連三地從屋簷下,或從木窗縫隙之中投來。 「我們從位於遙遠南方、一個叫做留賓海根的地方前來。」 「留賓……」 「留賓海根。」 老人一直凝視著羅倫斯好一會兒時間,連點個頭也沒有。 那動也不動的樣子簡直就像用樹皮揉成的人偶。 「留賓海根被稱為教會都市。」 老人忽然從羅倫斯身上挪開視線,並看向坐在馬上的弗蘭。隔了一會兒後,老人也看向從貨台走下來的赫蘿與寇爾。 然後,老人突然嘆了口氣,並抬高仰望羅倫斯,眼神顯露不安。 「教會的大人們……找我們村落有什麼事?」 羅倫斯露出要是小孩子看了,可能會嚇得哭出來的滿面笑容回答說: 「是這樣子的,我們聽說貴村流傳著神聖天使降臨過的傳說。我們是忠實的神僕,很想了解一下詳細狀況,不知道您能不能告訴我們……」 老人的反應很遲鈍。 羅倫斯以開玩笑的口吻這麼說: 「天使現在還在這裡嗎?」 「沒有!那怎麼可能。」 聽到老人突然大聲說道,羅倫斯不禁感到訝異。 老人的響亮聲音嚇得豬隻發出尖銳叫聲,山羊則在旁伴奏。 等到明明不會飛,卻振翅想飛的雞隻逃跑後,老人看著羅倫斯的眼睛斬釘截鐵地說: 「天使跟我們村落一點關係都沒有。天使確實順道來過我們這裡。但是,只是問路而已。跟我們村落絕對、絕對沒有關係。」 看見老人拚命這麼主張的激動反應,儘管有些慌張,羅倫斯腦中卻是非常冷靜。 順道來過?跟村落沒有關係? 「我、我知道了。真的知道了,您別激動。」 別說是向老人打聽事情,光是用手擋住老人這麼說,就已經夠羅倫斯忙了。 老人氣喘吁吁地上下擺動著肩膀,卻還張大眼睛一副想再說什麼似的模樣讓身體往前傾。老人的嘴唇不停微微顫抖,看起來像是因為興奮,也像是因為恐懼。 但是,究竟是什麼事情讓老人有如此反應呢?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幾名男子從村裡走來。 後方傳來衣服摩擦的聲音,羅倫斯知道那是寇爾驚訝地擺出備戰姿勢。男子們手上握著大斧頭和刀子,就連赫蘿看見也擺出備戰姿勢。 不過,弗蘭坐在馬背上,並且低著頭把兜帽壓得低低地,動也沒動一下。 羅倫斯做出手勢要弗蘭放心,但這麼做並非想在她面前逞強,也不是要安慰她。如果對方只拿著武器,羅倫斯或許會想轉身逃跑,但事實並非如此,而這也是弗蘭沒有慌張失措的原因。 前來的三名村民手肘以下的部位都沾著鮮血,各個臉上也都浮現感到困擾的表情。他們手上的斧頭和刀子想必是用來宰殺其他存在,更重要的是,打算殺害某人時,其實人們臉上不太會露出感到困擾的表情。 「你們是旅人啊?」 三人當中體格最壯碩的壯年男子開口問道。 老人回過頭試圖解釋狀況。 「沒事的,村長。你冷靜一點。」 老人沒能夠說出話來,只聽見他嘴巴一張一合的聲音。看來,村民們臉上的困擾表情並非只針對羅倫斯等外來者,似乎也針對身為村長的老人。 「薩卡!」 男子回頭過大聲呼喊後,一名女子從住家走了出來。 男子以手勢指了指村長後,掌握到狀況的女子立刻點了點頭,並朝向這邊跑來。 把村長交給名為薩卡的女子後,男子摸了摸村長的背以示安撫,跟著面向這方說: 「不好意思啊,旅人。村長沒有對你們說什麼難聽的話吧?」 說著,男子用力把斧頭插在地面上。 這名把黏在手上的內臟隨意往褲子上擦的男子,瞬間看出羅倫斯等人當中,是誰負責與人交談。如果住在城鎮裡,懂得看人是非常理所當然的事情,但一輩子住在村落裡的人,就不太能夠理解這方面的道理。 羅倫斯時而也會深刻體會到身分或地位是多麼虛幻的東西。 「沒有。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我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他好像很害怕的樣子……」 羅倫斯說出試探話語後,滿臉鬍鬚的村民一副感到困擾的模樣笑著說: 「畢竟災禍總是來自外面。」 男子很懂得應付世情。 或許男子是負責村落交涉事宜的人。 既然如此,只要向男子表示謝意,應該能夠得到一定程度的回應。 「我叫克拉福.羅倫斯,是一個旅行商人。」 羅倫斯伸出了右手。 男子先是直直凝視著羅倫斯的臉,跟著看向自己的手,然後看向羅倫斯伸出的手。 雖然隔了好一會兒時間,男子最後還是握住羅倫斯的手,並自我介紹說:「我是烏魯.繆勒。」 「你們有什麼事呢?會讓村長害怕的原因不多。第一個,接他的人來了。第二個,徵稅官來了。第三個,有人來詢問跟村子有關的壞傳說。」 位於山中的村落會趁著農務的空檔狩獵。 繆勒在胸前交叉著雙手,其手臂差不多有羅倫斯的兩倍粗,而且手肘以下的部位還沾著鮮血,所以散發出魄力十足的感覺。繆勒兩旁站了兩名男子,雖然感覺不到敵意,但男子們一副正在從事勞力工作的模樣仍拿著刀刃,肩膀和頭部還冒著熱氣。 不過,羅倫斯這時如果表現得畏縮,就跟自覺心虧的表現沒什麼兩樣。 「老實說,我們很想了解關於天使傳說的內容,所以來到了貴村。」 「天使?」 繆勒皺起眉頭看向羅倫斯後方的一行人後,立刻一副想起天使傳說的模樣點了點頭。 「喔,什麼嘛,原來是為了這種事情啊。」 「方便告訴我們嗎?」 羅倫斯抬高視線說道,表現出卑微態度。 繆勒保持著農夫會有的爽朗態度,卻又符合獵人作風地豪邁大笑說: 「哈!哈!哈!你不用表現得這麼謙卑啦。你們八成是在鎮上聽到我們村子的壞傳說吧?鎮上那些傢伙以為每個不在城鎮生活的人,都過著無知且迷信的生活。當然了,村子裡也真的有這種愚昧無知的人,但我可不同。如果是想知道天使傳說,我很樂意告訴你們。」 雖然大家會說如果別人說的話能信,世上就不會有騙子和小偷,但羅倫斯認為沒必要刻意去懷疑繆勒。 而且,就算繆勒擁有羅倫斯無法識破的高超說謊功力,也不可能連赫蘿都瞞騙過去。 「旅人……對喔,是羅倫斯先生吧?你和你的同伴們吃飯了嗎?」 如果是私人的行商之旅,就算已填飽肚子,羅倫斯也不可能拒絕邀請。 羅倫斯露出詢問眼神看向弗蘭後,發現習慣旅行的弗蘭似乎也抱著相同想法。 「還沒有。」 「那這樣,可以順便請你們吃剛剛宰殺好的鹿肉……」 說著,繆勒環視了四周一遍。他可能是在猶豫該叫誰負責招待。 「維諾,等一下鞣皮作業我們來做,不過要借你家的地爐用用。」 「哎呀,這真是上天的旨意啊。」 名為維諾的男子一臉開玩笑似的說出這般話語。因為鞣皮作業算是重度勞力工作,所以不需要做鞣皮作業、只要借出地爐招待客人就能夠分到肉和酒,任誰都會說上一、兩句開心話語。 當然了,這時皺起眉頭的人會是繆勒。 「我不是要讓你去玩樂啊。知道嗎?」 繆勒不僅體格壯碩,也累積了歲數,嚇唬起人來魄力十足。 面對這般模樣的繆勒,維諾縮起脖子做出可愛反應。 「我知道。也不准喝酒,對吧?」 看見村民們的和平互動,羅倫斯發自真心地笑了出來。 不過,羅倫斯察覺到弗蘭這時也露出感到懷念的目光,眺望著村民們的互動。 聽說弗蘭曾被南方地區的富裕兌換商收留過,看見她一副懷念模樣看著這般互動,讓羅倫斯感到有些意外。 弗蘭會不會是回想到過往旅途上發生過的事情呢?羅倫斯這麼想著時,維諾回頭向羅倫斯等人搭腔。這時,弗蘭也迅速收起臉上的笑容。 「那麼,在這邊。請跟我來。」 羅倫斯等人就這麼在維諾的帶路下,來到典型村落住家前。 住家旁有一塊連柵欄都沒設置的小小菜園,菜園旁可看見綁在木樁上飼養的山羊和雞隻,看起來非常符合鄉下村落的風格。面向庭院的大型遮陽棚底下,有名女子背著嬰兒坐在地上。女子頭上纏著頭巾,專注地使用手動石臼磨著粉。 看見維諾態度輕鬆地向女子說話,並走近親吻了嬰兒,羅倫斯猜想維諾與女子應該是夫妻。女子擦拭汗水並站起身子後,在圍裙上拍了拍雙手。女子看見羅倫斯等人,先是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跟著一副接下重責大任似的模樣用力點了點頭。 「我去取木柴回來,你們先到家裡面等我!」 羅倫斯點點頭回應維諾的話語,並決定進入維諾家中叨擾。 屋內可看見只是踏平土壤而成的泥地面,以及從天花板上垂掛著鉤子的地爐。天花板上確實設了用來排煙的小窗口,窗口上看得出曾經有不怕死的小鳥勇敢築巢過。房間角落放著用麥桿編織而成的簑衣和籠子,散發出濃濃冬季農村的氣息。眼見就快熄滅的微弱爐火在地爐裡晃動,讓人看了更覺寒冷。 弗蘭非常懂得當一個客人的禮節,她毫不遲疑地在火勢微弱的地爐旁坐下。赫蘿與寇爾一起用手指戳著掛在屋樑上的洋蔥時,維諾繞到後院走進屋內,並且抱著木柴從房間最裡面出現。 「你們村落是使用手動石臼啊。」 「咦?喔,是啊。行李隨便放在那邊就好。等我把這些加進去後……就去要鹿肉回來。」 維諾這麼說道,然後動作熟練且迅速地加入木柴。他吹了一、兩次氣讓火勢增強後,一副滿足模樣點了點頭,跟著急急忙忙地走出屋外。 「那東西怎麼著?」 「嗯?」 赫蘿原本從設置在土牆上的木窗縫隙望著屋外,她一回過頭便這麼詢問。 羅倫斯心想,赫蘿應該是指石臼吧。 「沒什麼,我只是想到這附近明明有河川,卻使用手動石臼真的很少見。」 維諾的妻子方才抱著石臼磨粉,那石臼是將兩塊石頭疊在一起組成。雖然依石臼的磨損程度不同會有所差異,但一組石臼磨出的粉應該足以應付一個家庭日常三餐的份量。 當然了,石臼愈大,一次能夠研磨的量就愈多。 為了製作每天食用的麵包,麥粉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所以村落附近如果有河川,一般都會設置水車供所有村民使用。不過,水車並非免費,大部分地區都是領主在河川設置水車,然後藉由提供給村民或旅人使用,來徵收稅金。如果是使用手動石臼,領主就得不到稅收,所以羅倫斯才會覺得不可思議。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後,赫蘿一副像是能夠接受,又像不能接受答案似的表情點了點頭,但羅倫斯猜想赫蘿八成是不感興趣,才會有這般反應。 羅倫斯與弗蘭夾著地爐面對面坐下後,赫蘿與寇爾也跟著坐了下來。 不過,羅倫斯用手指頂了一下赫蘿,然後指向弗蘭。既然是隨身服侍弗蘭的人,當然應該坐在弗蘭旁邊。赫蘿顯得有些不悅地在弗蘭身旁坐下。 雖然弗蘭本人從方才就一直安靜不動,但提到石臼的話題時,似乎投來了視線。晚一點再向赫蘿詢問看看好了。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維諾終於拿了滿滿一籃鹿肉回來。
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的鉤子掛著鍋子,鍋子裡放了細長胡蘿蔔、青菜以及牛蒡等食物大火熬煮著。赫蘿明明吃了那麼多麵包,看見鍋子旁準備了滿堆鹿肉,長袍底下仍顯得不鎮靜。 羅倫斯覺得只接受招待有些過意不去,所以決定表示一點心意。不過,羅倫斯不是拿出馬車上堆積如山的麵包和肉乾,而是拿出少量的鹽巴。一看見鹽巴,維諾與其妻子立刻瞪大了眼睛,這反應證實了只要換了個地方,風俗習慣就會不同。在這裡就算能夠招待大量新鮮鹿肉,想必也很難取得鹽巴。 羅倫斯心想「這就是做生意的基本動作」,但他知道如果這麼告訴赫蘿,赫蘿肯定會表現出冷漠態度 「應該可以了。」 聽到維諾這麼說,原本攪拌著鍋中食物的維諾妻子把鹿肉放進鍋中。 如果沒放進鹿肉,這鍋料理肯定不合赫蘿的胃口,但鍋子裡散發出羅倫斯熟悉的泥土味。鹿肉很快地煮熟了,維諾妻子用碗盛起料理,並照著寇爾、羅倫斯、赫蘿的順序,從位置較近的人開始分起料理。 最後準備盛給弗蘭時,一直保持沉默的弗蘭緩緩說: 「我不吃肉。」 準備盛料理的維諾妻子聽了後,露出驚訝的表情。 一個連教會都沒有的村落,想必也不太會有「聖職者不吃肉」的觀念。 維諾妻子慌張地看向赫蘿,赫蘿則是一副彷彿在說「沒得吃肉了嗎?」似的泫然欲泣表情。 有人在這時插嘴說話。出乎意料地,說話的人竟是維諾。 「原來如此,我聽說過節制表現是神明樂見的行為,但適量蔬菜好像是被允許的。」 赫蘿點了點頭後,維諾接續說: 「這頭鹿出生以來,除了樹芽之外從沒吃過其他東西,就跟植物沒什麼兩樣。所以……」 維諾從妻子手中接過勺子,並在赫蘿碗裡多放了足足五塊肉。 他打算也同樣在弗蘭碗裡加肉時,弗蘭在兜帽底下笑著拒絕了。羅倫斯以為維諾會態度強硬地在弗蘭碗裡加肉,卻看見他只加了蔬菜和湯汁。 然而,維諾這麼做並非對弗蘭的信仰心感到佩服,而是察覺到弗蘭兜帽底下的膚色。因為羅倫斯從旁也清楚看出維諾吃了一驚。 在人來人往的城鎮看到弗蘭的膚色也會感到驚訝,所以村民會感到驚訝也不足為奇。 儘管感到驚訝,但身為舉辦臨時宴會的主人,倘若對客人做出失禮表現,可是會損及名譽。 維諾重新提起精神,並展露笑顏這麼說: 「好了,大家請用吧。」 聽到維諾話語的同時,寇爾沒有像平常那樣狼吞虎嚥起來,而是一口一口地品嚐料理。或許是感到懷念吧。 因為維諾招待的料理,正是會讓人懷念的料理。 「真好吃。」 雖然聽到這句再平凡不過的話語,但維諾夫妻倆一副開心模樣笑著。 「這頭鹿今天早上才抓到。你們的運氣很好。」 「是啊,在城鎮裡很少有機會吃到這麼好吃的鹿肉。」 在村落,村民最喜歡看見客人大吃大喝。 聽到赫蘿迅速說出再來一碗的要求,維諾儘管瞪大了眼睛,卻也大笑了出來。 「那麼,你們是來打聽天使傳說這種老掉牙的事情啊?」 維諾拿著木柴調整地爐的火勢,每調整一次,火花就會朝向天花板揚起。 雖然這般調整火勢的方式在鎮上可說草率到了極點,但維諾應該是因為抱著「房子要是燒了再蓋過就好,就算房子燒了也不會燃燒到四周」的寬懷心態,才會這麼做。 「是的。大致上的內容我們已經在鎮上聽說過了……」 羅倫斯放下碗,並擦了一下嘴角後,指向弗蘭說: 「我在偶然的因緣際會下,為這位弗蘭小姐帶路。弗蘭小姐說什麼也想確認一下天使傳說。」 「喔……修女大人怎麼會有興趣呢?」 「弗蘭小姐雖然是寄身於修道院的修女,但也是一位曠古稀世的銀飾品工藝師。弗蘭小姐收到主教大人的命令,請她務必打造出天使模樣的銀飾品。」 「喔……」 維諾毫不客氣地注視著弗蘭,弗蘭則是一副習慣受人注意的模樣垂下眼簾。 她這般模樣看起來,確實像是散發出神聖氣息的修女。 相較之下,赫蘿卻張大嘴巴準備把一塊特別大的肉塊送進嘴裡。雖然因為發現羅倫斯的注意目光而停頓了一下,但她還是把肉塊塞進嘴裡,並且在那之後展露笑顏。只有在這個時候,赫蘿才像個楚楚可憐的修女。 「旁邊這位赫蘿受命於主教大人,負責照料弗蘭小姐的生活。這位少年寇爾則是北方人,受命為我們帶路。在下我負責這組人馬的對外交涉工作。」 羅倫斯先咳了一聲,然後對著維諾說: 「那麼,不知道方不方便告訴我們詳細內容呢?還有……」 說著,羅倫斯一副懇求模樣探出身子接續說: 「可以的話,想麻煩你帶我們到傳說的發生地點。」 維諾用刀子刺起一塊鹿肉,然後生吃下肚。 這樣的飲食習慣在寒冷地區或許並不稀奇,所以寇爾沒有表現出驚訝模樣。看見維諾這般舉動後,出乎意料是赫蘿表現得最驚訝。 「喔,那是無所謂啦……」 對村民而言,留下傳說或謠言的地方,有時候會是很特別的地方。 羅倫斯一直認為不管怎麼拚命懇求,並且使出懷柔策略,也要看求人技巧如何,才可能讓村民願意說出傳說之地,沒想到似乎能夠順利得知地點。 不過,維諾說完話後,並非露出感到厭惡的表情,而是露出擔心表情這麼說: 「你們沒問題嗎?我看你們放在外面的行李那麼多,應該是打算在魔女森林過夜吧?」 「魔女森林?」 「就是造成我們村落傳出奇怪謠言的地方啊。你們也聽說過魔女傳說吧?」 可能是因為繆勒特別叮嚀過,維諾陪著羅倫斯等人小口小口地啜飲酸葡萄酒。維諾一副怨恨模樣把酒倒入手邊的碗裡。 羅倫斯當然要趁著這個瞬間,裝出一副無知模樣說: 「老實說,我們只知道有這樣的謠言……」 「嗯,是嗎?那這樣表示魔女傳說在鎮上已經沒那麼被熱烈討論了啊……這兩個傳說都不是太複雜的故事。你們如果想去魔女森林,我也可以馬上帶路。地點不會太遠。」 羅倫斯把視線移向弗蘭後,看見弗蘭輕輕點了點頭。 「如果不會給你添麻煩的話,我們想馬上去看看。」 「哈!哈!哈!怎麼會麻煩呢。多虧你們來到這裡,我才能夠在工作時間喝酒又吃肉。商人或修女大人或許很少有機會做這種工作,但其實解剖鹿隻很辛苦的。」 解剖鹿隻必須先分類好肉、皮、骨頭和肝臟,每種類又必須經過好幾道事後處理。 鹿肉必須加以保存,鹿皮必須在腐爛前先做鞣皮處理,肝臟則是先汆燙過,再做成香腸之類的食物。鹿骨能夠加工成餐具、箭頭或裝飾品,肌腱也能夠做成強韌有力的弓弦或繩子。 因為解剖下來的淨是一些如果拖拖拉拉不處理,就會腐爛的東西,所以維諾等人的工作想必真的很辛苦。 維諾一口氣喝下碗裡的葡萄酒後,說了句:「好吧。」 「不過,去魔女森林之前,要先跟你們說天使傳說才行。要是落得必須在魔女森林裡說天使傳說的下場,可就慘了。」 說著,維諾笑了出來。 維諾雖然對魔女森林有所忌諱,卻不會做出誇大表現。看來他頂多只是把魔女森林視為不祥之地而已。 「你們知道多少內容呢?」 「地點在這村落附近的森林和湖泊,那時天上傳來動物叫聲,黃金之門同時打了開來,然後天使朝向黃金之門飛去……」 羅倫斯說話時,維諾一直用勺子攪拌鍋中料理,並沉默地以動作詢問赫蘿與寇爾要不要再來一碗。弗蘭只是緩緩喝了湯汁,碗裡的蔬菜也沒有變少。 相對地,赫蘿與寇爾兩人則是直率地遞出碗,所以維諾顯得非常開心地點了點頭。 「內容大致上差不多。森林是指沿著從湖泊流出的河川延伸開來的那片森林。聽說那是一個很冷很冷的冬天,村長當時還是個小孩子。」 維諾在兩人碗裡盛了滿滿的料理。這時他之所以有些低著頭露出淡淡笑容,想必是因為說到這類話題時會有的獨特難為情心理。 「聽說那天風很強,就連耳朵都凍得快掉了下來。那天因為突來的暴風雪,讓三、四天前進入森林打獵的村裡獵人,就這麼被困在森林裡。不過很幸運地,從湖泊流出的瀑布旁邊有一間燒炭小屋。然後,在那天晚上暴風雪好不容易停了。當晚的天空找不到一片雲朵,月亮就像太陽一樣閃閃發光。聽說那是一個遠方不停傳來風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夜晚。因為大家一直被困在燒炭小屋裡,所以很想呼吸外頭的新鮮空氣。於是大家豁出去地走到屋外。就在這個時候……」 每個人都聽得入神時,地爐裡的木柴輕輕發出劈啪一聲。 「低沉的長嚎聲傳來。嗚~~嗚~~那聲音震撼著大地。每個人都嚇得一副狼狽模樣。大家想起森林和高山裡有怪物,於是準備逃回小屋。但是,就在他們準備回到小屋的瞬間,長嚎聲突然停了。然後,他們往瀑布的方向看去。」 維諾彷彿想重現那些獵人所見似的,以一副仰望瀑布的目光望向天花板。 「在那瞬間,他們看見背上長出一對銀光閃閃羽毛的純白天使,從瀑布下方朝向出現在天上的金色大門振翅飛去。」 儘管已經說完了故事,維諾還是持續凝視著空中好一會兒時間。 他一副沉浸在天使往天空飛去的餘韻中似的模樣,動也不動一下。 好不容易才放低視線,並喝了一口葡萄酒後,維諾明顯表現出難為情的模樣。 維諾一定很喜歡這類的故事。 「故事說得詳細一點,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吧。在那之後,就被說成是天使傳說,並且流傳到現在。」 「原來如此……」 維諾的視線前方,彷彿還看得見朝向在月夜裡開啟、通往天庭之門飛去的天使模樣。 傳說或迷信淨是一些荒腔走板的故事。 然而,正因為這些荒腔走板的故事有種奇妙的現實感,才會長久流傳下去。 「不過,在那之後沒有人再看過天使。聽說有段時間這傳說還傳到了鎮上去,村子也因此熱鬧了起來。不過……到了最近,大概只有小孩子會喜歡聽而已吧。」 維諾瞇起眼睛,然後帶著自嘲意味說道。 「維諾先生……」 「嗯?」 「你也覺得只是傳說嗎?」 雖然覺得這麼提問顯得壞心眼,但羅倫斯很想看看維諾的反應。 「嗯……我也不知道耶……」 不出所料地,維諾看著手,然後顯得悲傷地笑了笑。 維諾身上散發出一股很想相信卻相信不了的氛圍。 「以我們的立場來說,當然很想相信是真的。」 「哈哈。」 他或許是在對自己說「身為堂斯格村的村民怎麼能夠不相信呢」,才會笑了出來。 「有時候我也會跟著繆勒先生到鎮上去。在鎮上,我們會聽到人家說在這麼偏僻的鄉下村落大鬧什麼神啊、惡魔啊的謠言,幾乎都是因為看花了眼或想太多。我還聽說如果以為山上每天晚上都會出現眼睛發光的怪物,其實那是金礦床。所以我也會覺得天使傳說應該是這類的東西,不過……」 維諾說到一半停頓了下來,那模樣看起來顯得疲憊不堪。 羅倫斯看過好幾次類似的模樣。 在過去,只要活在蒙昧無知的古老信仰之中就好,但現在不同了。如今世上黑暗處一個接著一個被照亮,一直以來深信不移的觀念基礎變得搖搖欲墜,而維諾這般模樣就是疲憊於活在這般世界的模樣。 羅倫斯年幼時離開村落,並得知世界真實模樣後,也為此感到內心動搖不安。寇爾之所以一副痛苦模樣注視著維諾,也是因為直到最近寇爾仍身處這般動搖情緒之中。只有赫蘿一人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維諾。 然而,赫蘿的面無表情並不代表其內心很平靜。 「如果我們村子的天使傳說也是這類的東西……那會讓人覺得很感傷。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就是了。」 維諾聳了聳肩膀,然後喝了口酒。 「村裡頭腦比較好的那些傢伙說,應該是把隨風飛起的雪花,看成了天使的翅膀。或許真相也是像這樣的猜測吧。」 如同赫蘿或哈金斯他們因為自身存在被人們遺忘,而開始迎合人類世界,或不斷與人類發生摩擦,人類絕對無法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與古老世界訣別。 黑暗處變少,不再有不可思議的跡象,神秘也被揭開。 羅倫斯猶豫著該不該繼續問下去。 每個人長大後,都想過希望能夠一直當個天真孩童。 「糟糕,我怎麼會跟教會的大人物說這些奇怪的話呢。而且,難得對方還認為天使傳說是真的而前來。你們不要因為這樣就認為堂斯格村那些傢伙是不相信天使的無神論者喔?我也很想相信真的有天使。」 羅倫斯當然露出笑臉點了點頭。 正因為維諾提及天使傳說時能夠保持如此客觀的態度,所以提及魔女傳說時,想必也能夠保有一定程度的理性。 如果維諾是執著於信仰心的人,可能光是聽到有人提起魔女傳說,就會像村長那樣暈厥過去。 「不過,讓別人相信天使傳說有好也有壞。」 「咦?」 羅倫斯反問後,弗蘭也把視線移向維諾。維諾發出「嘿咻」一聲先彎起一邊膝蓋,然後站起身子,並且一副習慣於回答的模樣這麼說: 「魔女傳說啊,並非跟天使傳說完全沒有關係。」 維諾說話時沒有看向羅倫斯等人,他把吃了生肉的刀子插回腰上,然後一邊看向遠方,一邊揉了揉鼻子。等到維諾總算看向這方時,已是一副獵人模樣。 「災禍總是從外部來。這是繆勒先生的口頭禪。」 正是從外部來的羅倫斯難以做出回應。 所以,先不管早已一副用完餐模樣的弗蘭,羅倫斯催促赫蘿與寇爾趕快吃完碗裡的料理,並迅速做好出發的準備。
向在村落廣場曬著鹿皮和鹿肌腱的繆勒等人打完招呼後,羅倫斯等人在維諾的帶領下離開了村落。聽說村落後方也有通往森林的道路,但騎馬或駕駛馬車根本無法通行。所以,一行人決定先離開村落,再繞過森林而行。 那是一條目前不再被使用、沿著從湖泊流出的河川北上的道路。 走在這條道路上,高山就近在眼前,並且必須沿著在山腳延伸開來的森林前進。老實說,走起來不怎麼舒服。 有一種就快被從山頭溶化下來的綠海吞噬的感覺。 一邊讓車輪在雪地上滑行,一邊不知道前進了多久時間。 總算抵達了有一條小河流出的森林入口。 「只要從這裡往北走就可以了。這裡的河岸很寬吧?聽說很久以前河川有這麼寬呢。」 河岸的寬度足以讓羅倫斯等人駕著馬車在河邊前進。而且,前進時感覺不出雪堆底下都是石頭,所以想必湖泊流出的水量劇減至今,已經過了好幾年的時間。 「話說回來,在冬天最冷的時期,你們也會去打獵啊。剛才聽說你們打到鹿時,其實我嚇了一跳。」 維諾離開村落後,臉上表情就一直開朗不起來。聽到羅倫斯語調沉穩地說道,他顯得得意地笑著說: 「因為這時期會留下很明顯的腳印。不過,敵手也是不容忽視,牠們知道我們因為積雪的關係,只去得了一些地方後,就會準確地避開這些地方行動。不過,我們是連狼都騙得了的獵人。我們會化為樹木、化為空氣,在時機正好的瞬間一口咬上去。」 維諾說話時一副得意模樣,讓人就是想拍他馬屁,也無法誇獎他是一個冷靜沉著的獵人。不過,因為身邊有一個像維諾一樣的傢伙,所以羅倫斯還是客套地笑了笑。 而且,就算不是這樣,羅倫斯一樣會露出笑容。因為他非常了解在雪山裡被當地居民討厭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這附近也有湖泊對吧?這樣應該也會有很多動物聚集吧。」 「是啊,確實有很多動物。不過,已經有好幾年不太打獵了。」 「為什麼呢?」 「就是因為魔女啊。村民把湖泊附近的森林稱為魔女森林,沒有人願意靠近那裡。」 看見維諾如此公然地承認這種事情,羅倫斯不禁感到有些驚訝。 維諾似乎也察覺到羅倫斯的驚訝反應。他說了句:「對喔。」然後顯得困擾地笑了笑。 「就是說這種話,才會被人誤解喔。我們不認為真的是魔女。我是說真的啦。」 羅倫斯瞥了赫蘿一眼。從赫蘿的表情,羅倫斯得知維諾似乎沒有說謊。 對於堂斯格村而言,魔女傳說似乎被放在非常特殊的位置。 「你說的那個魔女到底是……?」 「聽說魔女原本是一個不知道叫做什麼的偉大修女。呃……」 說著,維諾看向騎在馬背上的弗蘭。 弗蘭緩緩看向維諾,然後保持柔和笑容做出表示疑問的傾頭動作。 「抱歉,失禮了。因為我想不出名字來……不過,總之啊,那個修女原本是在沃姆河附近的城鎮耶諾斯?」 「我是聽過羅姆河沿岸的城鎮雷諾斯。」 「喔,那應該就是你說的這個城鎮。聽說修女以前就住在那裡,那時候的她美麗又聰明,傳教口才更是好到只要向神明祈禱,連神明也會聽得入神的地步。」 赫蘿趁著點頭的時候,看向羅倫斯。 每次話題中一提起美女,赫蘿就會正直地做出反應。 看見羅倫斯聳了聳肩後,赫蘿重新看向維諾。 「據說修女的熱心讓很多壞人改過向善。因為她每天不惜犧牲睡覺時間也要訴說神明教誨,最後終於讓整個城鎮不再有需要聆聽傳教的壞人。於是,修女開始向其他對象傳教。」 羅倫斯不禁變得很想知道故事的後續。 聽維諾描述天使傳說時,也讓羅倫斯有相同反應,看來維諾似乎本來就很會說故事。繆勒之所以要維諾負責招待羅倫斯等人,或許就是因為他有這項特技也說不定。 「聽說一開始修女是對小鳥或貓傳教。城鎮裡的人都敬仰她是慈悲為懷的聖女。可是,不久後修女甚至也對豬隻或老鼠開始傳教,整個人也從那時候開始變了。到最後,儘管受到在城鎮裡流浪的野狗群襲擊,修女仍然像被什麼附身了一樣不停地傳教。雖然城鎮裡的人有出面阻止,修女還是堅持要傳教。然後,就在某天……」 一行人腳步扎實地踩在冰塊參雜其中的雪地上,發出「啪哩、啪哩」的聲響。 完全融入故事裡的寇爾,雙手握拳聽得入神。 「修女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那些開始會聽她傳教的野狗也不見了。」 維諾做出如棉花飛去般的輕柔手勢。 寇爾彷彿追著棉花看去似的看向天空,然後急忙把視線拉回地面說: 「那、那個,後來呢?修女消失不見後,怎麼了呢?」 「別急,聽我說完。到這裡的故事是繆勒先生在鎮上收集來的內容。接下來是我們實際看到的內容。」 羅倫斯心想,原來如此。 因為羅倫斯才在想維諾怎麼會對傳說這麼熟悉,原來是那個代表村落、名為繆勒的人物,去城鎮打聽並收集故事內容回來。 想必繆勒是因為看到一名脫離常軌的修女某天突然來到村落,才會去打聽故事內容。 「事情發生在某年的盛夏。那時期麥田散發出嗆鼻的味道,蟲子討人厭地到處飛來飛去。算一算差不多有十年的時間了吧。當時明明不是寒冬,卻出現一個穿著厚重衣服的修女。那真是把我們給嚇壞了,畢竟修女身後跟了無數隻野狗。」 熱氣一股一股地慢慢湧上之中,身穿厚重衣服的修女帶著大群野狗站在村落邊界。 沒有什麼比這樣的場景更令人毛骨悚然了。 寇爾也嚇得抓著赫蘿的長袍下襬。 「村長說了句『墮落天使來終結我們了』之後,就整個人倒在地上。在那之後,村長就一直坐在村裡那個位置,每看到有人來村子拜訪,就會大鬧一番。」 「那真是太遺憾了……」 「沒什麼,村長以前很囉唆,所以這樣多少變得安靜一些,免得吵死人。沒事,言歸正傳,說到這個來到村子邊界的修女,當時就具有十足威嚴的繆勒先生決定親自應接。繆勒先生問了修女從哪裡來、是何等人物,也問了修女有什麼目的。結果,修女這麼回答。」 聽說這裡有條路能夠讓天使通行。 當時修女的沙啞聲音彷彿就在耳邊縈繞。 維諾氣氛十足地說出修女的回答後,接續說: 「我們立刻察覺到修女是指與森林和湖泊有關的天使傳說。面對這樣的訪客,不用說是繆勒先生,連我們都想趕走她。所以,我們馬上為修女帶路。但是……」 羅倫斯覺得都快聽見寇爾吞下口水的聲音。 「一抵達那片森林,修女忽然叫野狗攻擊我們。這就是我當時被野狗攻擊的傷痕。」 維諾捲起袖子,露出手臂給寇爾這個最專注的聽眾看。 羅倫斯與赫蘿也探出頭看了維諾的手臂後,兩人互看著彼此。 雖然羅倫斯與赫蘿沒有開口說什麼,也沒有表現在臉上,但兩人都知道那八成只是被樹枝勾傷的傷痕,而且是很久以前的傷痕。肯定是維諾在孩童時代受的傷。 不過,因為這樣說起故事來比較有趣,所以羅倫斯與赫蘿都沒有做出掃興的舉動。 「在那之後,修女就利用野狗攻擊人們,不讓任何人進入森林,還一副森林屬於她似的模樣住了下來。雖然那片森林是最佳打獵區,但我們也只能換到其他地方打獵。你說我們夠不夠慘?所以,大家為了解悶消氣,就一直說那個女人是魔女。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那麼,魔女現在呢?」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維諾一副怨氣無處可消的模樣嘆了口氣說: 「誰知道……聽說這幾年都沒看到她,我想應該是去其他地方了吧……因為都沒有人願意進森林確認,所以不知道還在不在。所謂不去惹人,別人就不會來惹你。你說對吧?」 羅倫斯緩緩點了點頭。村民們不同於一個城鎮接著一個城鎮不斷移動過活的旅行商人,他們不能像旅行商人一樣抱著「先偷看一下,等到發現有危險時再逃跑就好」的心態。 「所以,我們現在也不會去森林,以免不小心發生什麼意外。你們還說要在森林裡過夜……真的不會有事嗎?」 說來說去,你根本就是害怕遇到魔女;羅倫斯當然不會這麼恥笑維諾,因為只有不知道夜裡的深山或森林有多麼恐怖的人,才會這麼做。就算認為魔女純粹是輕蔑人的稱呼,感到害怕也是正常的反應。 所以,羅倫斯盡量保持開朗表情這麼說: 「是的。不管怎麼說,我們這裡有三位受到神明庇佑的人。」 從弗蘭與赫蘿的外表,維諾看得出兩人是受到神明庇佑的人,但似乎不明白為何寇爾也是其中一人。 「寇爾是專門抄寫聖經複本的寫字生學徒。這職業非常難能可貴。」 維諾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並表示歉意地說了句:「真是失禮了。」 「說起來,搞不好跟我度過一晚還比較危險呢。」 比起裝模作樣的玩笑話,容易懂的玩笑話更能夠博君一笑。 維諾大笑了出來,但羅倫斯恢復嚴肅表情補上一句說: 「啊,對了。」 「嗯?」 「萬一我們在半夜跑回村落,請不要把我們當成惡魔趕出去喔?」 維諾露出一臉呆然表情。 然後,再次大笑出來。 「哈!哈!哈!那當然。像我們這種習慣山中生活的人,第一次在山中的燒炭小屋過夜時,有時候也會哭著逃跑回家。如果是以後必須在山上生活的小毛頭,就是用打的,也會把他打回山上去,但如果是你們,總不能比照辦理吧。」 羅倫斯想起第一次與行商師父進入森林時的經驗。 「不過,走夜路很危險,而且沒有不會天亮的夜晚。這算是我給你們這些準備上山的人一點忠告。」 真是個好村民。 羅倫斯展露笑臉點點頭回應維諾的話語。 「好了,差不多快到了。」 說著,維諾用力吸了一口氣,直到方才還散發出的輕浮氛圍也隨之藏起。 眼前所見的只是一般河川沿岸道路的景色。往前方看去也是類似的景色,但因為河川在中途轉彎,所以看不見轉彎後的景色。 「從這裡更往上走,就會遇到瀑布。上面就是湖泊,瀑布前方應該會看到一間燒炭小屋。你們如果覺得那間燒炭小屋住不了人,儘管回來村落吧。」 維諾以非常符合站穩腳跟的農夫作風,在最後語調鎮靜地這麼說。 「願神庇佑!」 從維諾的行事作風,看得出他果然是住在傳出天使傳說的森林與湖泊附近的村民。
從森林流出的土壤想必非常均勻地蓋在河岸上。 加上積雪讓路面變得更加平坦,使得馬車行進起來再輕鬆不過了。 等到看不見維諾的身影後,赫蘿動作輕盈地跳到駕座來。 「氣死人了。」 然後,赫蘿這麼說。 赫蘿手上拿著她的小手也握得住的小桶子,如果羅倫斯記得沒錯,那小桶子裡應該裝著為了緊要關頭時所準備的蒸餾酒。 羅倫斯急忙地想要沒收小桶子,卻看見赫蘿露出尖牙嚇唬人。 「明明已經順利打聽到傳說內容,還裝出一副正經模樣。」 弗蘭一副著急模樣騎著馬走在前頭。 羅倫斯確實已經順利打聽到傳說內容,但還沒有做到弗蘭提出、赫蘿也同意的「證明傳說正確性」的條件。 從這樣的觀點來說,弗蘭沒有做出任何反應說是理所當然,也確實沒錯,只不過赫蘿顯得相當不悅。 「汝都不會生氣嗎?」 聽到赫蘿這麼說,羅倫斯一邊稍微往後縮起身子,一邊回答說: 「如果每件事情都要生氣,身子哪受得了啊。」 赫蘿一邊咬著酒桶邊緣,一邊瞪著羅倫斯,但羅倫斯知道赫蘿不會那麼不講理。 說不定赫蘿是喝醉了。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粗魯地嘆了口氣,然後把酒桶塞給羅倫斯說: 「汝的心胸真是寬大吶。」 「……啊,喂!」 羅倫斯還來不及阻止,赫蘿已經跳回了貨台上。 他一邊心想「赫蘿到底是怎麼了?」一邊看向赫蘿塞給他的酒桶後,發現了一個事實。 酒桶的栓子雖然打開了,但桶子裡的酒並沒有減少太多,所以赫蘿不太可能喝醉酒。 不過,赫蘿有些時候也很任性,或許她純粹是跟弗蘭合不來吧;羅倫斯這麼改變想法後,蓋回酒桶的栓子,並重新握住韁繩。 在那之後,一行人順利前進,最後終於在一間燒炭小屋前停下馬車。燒炭小屋就蓋在水量雖少,卻具有十足高低差的瀑布位置。 燒炭小屋彷彿蹲在大樹與大樹之間似的,被蓋在兩株大樹中間。不過,想必是因為位於下雪地區,才會這麼建蓋。雖然這樣像是屋頂上方又多了一層屋頂而顯得多餘,但在這裡不算多餘。 因為伴隨著雪的強風,會將因積雪而垂下的樹枝吹落下來。 弗蘭跳下馬背後,沒表現出太多遲疑地走近小屋。 羅倫斯見狀,急忙地走下駕座。因為他想起維諾說過魔女會利用野狗驅趕村民。 「沒事的。」 說著,弗蘭打開小屋大門。弗蘭的動作實在太過乾脆,羅倫斯根本來不及阻止。 羅倫斯目瞪口呆地看著弗蘭時,赫蘿拉著一副不安模樣四處張望的寇爾走近。 「真是一副很了解狀況的樣子吶。」 羅倫斯知道赫蘿應該不是對弗蘭的一言一行都感到厭惡,而弗蘭實際上的表現也確實如赫蘿所形容。 說不定她曾經來過小屋好幾次。 而且,雖然看得出小屋已有很長一段歷史,卻看不出像是被放置很長一段時間不理的建築物,會有的塵埃及腐朽感覺。雖然維諾說過村民不會進入這片森林,但現在就決定完全相信他的話,似乎太早了一些。 「羅倫斯先生,請拿行李。」 弗蘭忽然從門口探出頭,然後這麼說。 羅倫斯帶著回到徒弟時代的心情回答了句:「馬上來。」 「別吵架啊。」 與赫蘿擦身而過時,羅倫斯拍了拍赫蘿的肩膀這麼說道。 雖然因此被赫蘿踹了一腳,但看見聽到魔女的故事而害怕的寇爾表情變得開朗後,羅倫斯決定不跟赫蘿計較。 羅倫斯從馬車上一件一件地搬運行李進入小屋內,並照著弗蘭的指示位置擺放。行李的數量頗多,包括了四人份的食物、酒、棉被,加上能夠輕鬆住上好幾天的木柴。等到搬完所有行李時,羅倫斯已經滿身大汗,但不會過多也不會過少的行李正好全放進了小屋內。 而且,雖然小屋內多少有一些塵埃,但既沒有看見蜘蛛網,也沒發現地板有腐朽之處。小屋內打掃得很乾淨,也沒看見天花板上有任何破洞。 應該有人定期來這裡修補和打掃房子才對。最後一次是在下雪前來打掃嗎? 羅倫斯一邊擦拭汗水,一邊這麼猜測時,看見通往最裡面的走廊前掛著用來隔間的生皮,那生皮看起來也不像經年累月一直被掛著的樣子。這時,赫蘿從生皮後方探出頭說: 「大笨驢呢?」 赫蘿應該是指弗蘭吧。 羅倫斯指向屋外,然後回答說: 「她去拿馬車上的銀飾品工具。應該是不想讓我碰工具吧。」 「嗯。」 赫蘿點點頭,並扭動脖子發出喀喀聲響。 「寇爾跑哪兒去了?」 雖然很想說出「妳又丟下他了啊?」的玩笑話,但羅倫斯還是不敢這麼說。 「汝也來瞧一瞧就會知道。」 赫蘿忽然把頭縮回生皮後方,然後發出輕快腳步聲往裡面走去。 裡面可能有什麼東西吧?羅倫斯這麼思考著時,弗蘭走了回來。 鑿子、槌子、銼刀、風箱,還有鐵砧。雖然每樣工具都很小,但湊在一起還是有一定的份量。 弗蘭巧妙地把這些工具綁在一起,並扛在肩上走回來。她平常一定是獨自扛著這些工具,不管路途有多麼漫長或山路有多麼崎嶇不平,照樣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向前邁進。 羅倫斯很容易就能夠想像出弗蘭這般模樣的畫面,可見她扛著工具的身影顯得風範十足。 「她們兩位在裡面嗎?」 「是的。啊,我來幫妳。」 比起背起沉重行李,放下時會更加吃力。 然而,弗蘭搖了搖頭,然後同樣一副熟練模樣彎下膝蓋,把行李放在地板上。 不要靠著腰力搬上搬下行李!羅倫斯曾經被師父這樣罵過好幾次。如果靠著腰力搬上搬下,很容易就會造成腰部受傷。這是從事勞力工作時的小智慧,不知道弗蘭是在哪裡修得這種底層工人的技巧?羅倫斯有些在意了起來。 「裡面有什麼嗎?」 弗蘭取出生火用的石頭和麥桿,但沒有回答羅倫斯的問題。取而代之地,她把石頭和麥桿遞給羅倫斯,並看了看地爐。除了照著弗蘭的指示迅速生火,羅倫斯沒有其他選擇。他不禁心想,如果被旁人看見了,或許會覺得他顯得窩囊。 羅倫斯接過石頭和麥桿,並蹲在地爐前準備生火。在那下一秒鐘── 「您去看了就會知道。不說這個了,跟您借一下喔。」 「……咦?」 羅倫斯還來不及反問借什麼東西,弗蘭已經往生皮垂簾的另一端走去。 儘管納悶著不知道弗蘭要借什麼東西,但羅倫斯還是繼續生著火。這時,他聽見兩道腳步聲走了回來。 羅倫斯抬頭一看,看見弗蘭以及被拉著手的寇爾一臉困惑地走來。 「您那樣子會很辛苦,請穿這個。」 弗蘭從行李中取出一雙漂亮鞋子想要給寇爾穿。 那雙鞋子纏上好幾層表面平整的鞣皮,如果花錢買,應該要花上一筆不小的金額。 寇爾一邊接過鞋子,一邊顯得不安又惶恐地看著羅倫斯。羅倫斯心想弗蘭又不會吃人,於是點了點頭。 「我會在天黑前回來。方便請您準備晚餐嗎?」 身為一個拜託對方繪製北方地區地圖的人,羅倫斯當然沒理由拒絕。 不用說拒絕了,羅倫斯反而覺得弗蘭願意刻意這麼說出口,似乎與她拉近了一些距離,所以忍不住做出親切回應。要是赫蘿在身邊看見羅倫斯的態度,肯定會生氣,但弗蘭則是點了點頭,然後牽起拖拖拉拉換著鞋子的寇爾走出屋外。 等到生起的火苗轉大後,羅倫斯站起身子往最裡面走去。
走廊是沒有鋪上地板的泥地,即使穿著鞋子走在上面,也能感受到嚴寒徹骨的冰冷空氣。 話雖這麼說,走廊上果然也確實被打掃過,沒有顯得一片髒亂。連牆壁上都看不到半個被老鼠咬的破洞,實在有些奇妙。 羅倫斯一邊到處張望,一邊走進與走廊相連的最裡面房間後,看見赫蘿坐在椅子上,眺望著掛在牆上的古老教會徽幟。 「咦?」 不對,那不是赫蘿。真正的赫蘿在書架前方嗅著老舊書本的味道。 那麼,是誰坐在椅子上? 羅倫斯重新看向椅子的方向。在木窗裂縫射進來的陽光照亮下,羅倫斯看見椅子上的背影比赫蘿高了一些,更明顯不同的是,背影身上的兜帽破了洞,長袍下襬也有修補過的痕跡。 「這傢伙就是村民說的魔女唄。」 赫蘿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說道,然後把書本放回架上,並走近椅子頂了一下魔女的頭。 「嗚……喂!」 「怕什麼,沒事的。早就變成肉乾了。咱以為寇爾小鬼會嚇得腿軟,沒想到那小鬼意外地堅強呢。」 在被大雪封閉的地方,經常有機會看到乾燥的屍體。 現在羅倫斯總算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他心想,寇爾應該是被帶去進行雪山搜索。 「不過,會坐在教會徽幟前面斷氣,實在不像魔女。」 「照寇爾小鬼所說,這傢伙有可能是遠近馳名的修女。」 「是喔。」 房間裡的書架上放著滿滿的書本和羊皮紙束。 看見這般狀況,羅倫斯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沒錯。 羅倫斯猜測小屋主人的修女行徑變得怪異後,仍然有人敬仰著她,就是在她往生後,仍然會定期前來小屋。如果不是這樣,小屋怎麼可能維護得這麼好,也不可能收集這麼多書本,且完善保存在這種地方。 羅倫斯看見已斷了氣的修女輕輕合掌祈禱,也看見了書桌上的紙張。雖然蒙上一層塵埃的紙張也已經劣化,但勉強能夠判別紙上的文字。那內容似乎是針對教條問答的考察內容。 修女生前似乎因為信仰過於虔誠,而受到異樣眼光看待,但或許她是個非常直率的修女也說不定。 就是看見放在書桌角落的乾枯野花,也讓人很容易排除魔女這樣的字眼。 「不過,汝啊……」 「嗯?」 這時,原本再次專注地望著書架的赫蘿一邊指向書架某處,一邊說: 「汝來看一下這裡。」 「我看看。」 羅倫斯朝向書架一看,發現只有赫蘿指的位置出現一本書本寬的空隙。 「可能是被放在其他地方吧?」 「大笨驢。汝仔細看一下塵埃。這裡的塵埃厚度跟其他位置不同。」 不管打掃得再仔細,房間裡一定還是會蒙上灰塵。 羅倫斯仔細一看後,發現雖然沒有其他位置的塵埃多,但空隙前方確實蒙上了薄薄一層塵埃。 「雖不知道已過了多久時間,但很久以前有人從這裡抽走了一本書。」 「妳想說什麼?」 赫蘿稍微環視屋內一圈後,露出感到可疑的眼神看向羅倫斯說: 「汝也察覺到了唄?有人進出這裡。」 小屋是被稱為魔女之修女的最後棲身處。 村民維諾說過沒有人會接近小屋。 不過,赫蘿既然沒有指出這點,就表示維諾沒有說謊。 這麼一來,就表示是與村落無關的某人會進出小屋。或者是,維諾不知情的某村民。 而且,書架上被抽走的書本究竟是什麼書也讓人在意。 「那個大笨驢應該也從以前就知道這裡才對。汝啊。」 說著,赫蘿停頓下來,並怒目瞪向羅倫斯。 赫蘿的眼神說著:「不要掉以輕心啊。」 「我知道。先不說這個,弗蘭把寇爾拉走時說了什麼?」 「哼。說要去看湖。」 「看湖?」 「別問咱為什麼。咱什麼都不知道。」 赫蘿顯得不悅地說道。或許赫蘿是因為看見不只羅倫斯,連寇爾也任憑弗蘭使喚差遣,而感到生氣。 不過,因為猜中了事實,所以羅倫斯想要確認一些事情。 「要不要我們也去看一下?」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張圓了嘴露出驚訝表情。 「嗯,汝也愈來愈機靈了嘛。」 赫蘿一邊這麼說,一邊看似開心地抱住羅倫斯的手。 羅倫斯心想難得赫蘿會這樣會錯意,但還來不及掛起笑容,赫蘿便沉默不語地拉著羅倫斯,並打算硬拉羅倫斯走出房間。 「嗚……喂!」 赫蘿完全不聽羅倫斯的勸阻,也完全不在意地爐裡熊熊燃燒的烈火,只是默默地朝向小屋外前進。 直到羅倫斯因為雪地反射的陽光而睜不開眼睛時,赫蘿才停下腳步。 「變得乾巴巴的那東西,汝覺得怎樣?」 想必是因為小屋內有些昏暗,所以即使陽光明明沒那麼強烈,看見光線反射過來卻會讓人感到刺眼。 羅倫斯用手擋住光線,一邊瞇起不停眨眼的眼瞼,一邊看向赫蘿說: 「什麼怎樣……?」 「咱不覺得魔女這樣的字眼能夠放在那東西身上。」 正因為對於教會或信仰具有較少知識,所以赫蘿想必是感受到非常直接的印象。 不過,羅倫斯也因為看見修女書桌上的一朵枯花而留下強烈印象,所以一點也不覺得魔女這個字眼會適合用來形容修女。 「我也是。書桌上不是放了花嗎?」 雖然羅倫斯這麼做了回應,但他不知道赫蘿想表達什麼。 不管是不是魔女,應該都跟赫蘿沒什麼關係啊。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再次用力拉羅倫斯的手,並保持這樣的姿勢說: 「咱遇過好幾次打扮像那樣的雌性人類,而且每個人都非常親切地對待咱。咱甚至認為溫柔這個字眼是為了那些傢伙而存在。」 聽赫蘿這麼一說,羅倫斯想起剛認識赫蘿時,赫蘿好像也說過這樣的話。 看見羅倫斯點點頭後,赫蘿緩緩走了出去。 赫蘿依舊低著頭。 「咱在猜,裡頭那東西應該也屬於同類。」 「嗯。」 這麼應了一聲後,被抓住手的羅倫斯反過來抓住赫蘿的手,以動作詢問「然後呢?」 「就是那個。」 「哪個?」 赫蘿點了點頭說: 「光是帶著野狗進入森林,就被批評一大堆。」 赫蘿抬起了頭,並露出顯得意外堅強的表情。 不過,那堅強的模樣也像是在強忍淚水。 「更別說是帶著狼了,是唄?汝也要小心一些。」 羅倫斯不禁心頭一驚。 赫蘿從這般反應的羅倫斯手中掙脫,然後腳步輕快地獨自走去。 可能是知道附近沒有人,赫蘿的尾巴在長袍底下隱約可見。即使在純白色雪地上,赫蘿的尾巴前端依舊潔白無瑕,一點也不遜色。就是形容尾巴像一條發出精靈光芒的彩帶,也不誇張。 看著赫蘿一邊甩動著如發光彩帶般的尾巴,一邊走在積雪範圍就快延伸到瀑布的積水處旁,羅倫斯不禁覺得那模樣真的有些像是精靈。 「不過,咱覺得好像能夠了解那個變得乾巴巴的傢伙抱著什麼心情。」 赫蘿把雙手交叉在身後,並轉身看向羅倫斯。赫蘿臉上浮現每次開玩笑時會露出的無敵笑容。 群青色的瀑布積水處、布滿青苔的山崖,加上純白雪地。 此處散發出的氛圍,確實足以讓人聯想成是天使前往天庭之路。 「為什麼?」 羅倫斯追上赫蘿並牽起赫蘿後,發現赫蘿的小手像冰塊一樣冷冰冰。 「如果太過忍耐,情緒就會不斷累積,最後做出離奇的事情。」 說出這般話語的同時,赫蘿露出帶有自虐意味的笑臉。 羅倫斯一邊看著彷彿下一秒鐘就會倒塌似的傾斜山崖,一邊說: 「比方說光著身子鑽進旅行商人的馬車?」 「或者是,到南方去尋找友人。」 赫蘿一副難為情模樣笑了笑,看似暖和的白色氣息從其牙縫中溜出。 羅倫斯打算伸出手觸摸赫蘿的臉,但最後改變了念頭。 走進雪山後,赫蘿或許稍微思考過了。 思考過抵達約伊茲後,應該怎麼做的問題。 然後,思考出來的選擇可能會有幾種下場,其中一種就呈現在那間小屋內,以及周遭村落的反應。想到這裡,羅倫斯實在無法抱持與赫蘿打鬧的輕率心情。 羅倫斯與赫蘿手牽著手,在瀑布積水處四周緩緩走著。 雖然兩人的模樣像是漫無目的地走著,但其實路面上一直出現想必是寇爾與弗蘭的腳印,而羅倫斯兩人是追著腳印而走。 如果要說兩人簡直像在試圖尋找有沒有自己的先例,或許有些過於感傷。 不過,腦中浮現這般想法的羅倫斯看向赫蘿後,發現她也抬起頭,把視線從雪地上的腳印移向這方。從赫蘿這般舉動,羅倫斯知道她腦中也浮現了相同想法。 很久以前赫蘿曾經因為擔心會有那樣的下場,而給了一個答案,但羅倫斯卻一腳踹開了這個答案。 什麼都好,只願不要有一天後悔地認為那答案才是正確解答。 羅倫斯一邊這麼思考著,一邊稍微加重力道握住赫蘿的手。 「不過,天使經過這兒的謠言是真的嗎?」 瀑布旁邊有一條爬上湖泊的山路,而弗蘭與寇爾似乎是從那條山路往上爬。 赫蘿與羅倫斯兩人也踏上了上坡路時,赫蘿忽然回頭看向瀑布,並且這麼發問。 「如果有像妳或攸葛先生那樣的存在,被誤認為是天使也不無可能吧。」 「嗯……咱們也實際遇到過鳥的化身。不過,如果是化身,咱應該知道才是啊。」 赫蘿不停用鼻子嗅著味道。 「味道會一直殘留嗎?」 「嗯。算是憑感覺唄。就算過了好幾年,還是會有感覺。這裡沒有那樣的感覺。這片森林沒什麼力量,人類來到這裡可以為所欲為。」 從前赫蘿曾經率領狼群保護森林,所以這般話語由她口中說出來,有一種獨特的說服力。 赫蘿似乎察覺到羅倫斯心中的想法,她顯得刻意地揚起嘴角露出尖牙。 「說不定實際上是雪花正好飄起。汝等人類很膽小,而膽小才會想像出各式各樣的怪物。」 看見赫蘿顯得開心地說道,羅倫斯心想或許赫蘿有過這樣的經驗也說不定。 「妳看過類似的事情啊?」 道路建造在瀑布旁邊的斜坡上,並且呈鋸齒狀地彎來彎去,但路面出乎意料地平坦。 加上寇爾和弗蘭先通行過,所以羅倫斯兩人能夠比較輕鬆地前進。 「說到咱待在麥田裡的那段歲月,當然看過很多類似的事情。再說,也有一些年輕人會在日落後,打算在麥田裡做壞事。光是麥子怪物,就有十多種。」 雖然同情那些打算做壞事的年輕人,但羅倫斯終於知道原來也會因為這種原因,而成為怪談起源。 「不過,咱也看過跟咱等無關的事情。」 赫蘿露出有些懷念的目光說道。 「好比說?」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赫蘿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笑了笑,然後嘆了口氣說: 「咱剛剛想到了一個小毛頭。那小毛頭在山上跌倒而哭個不停,結果把自己的哭聲回音誤以為是怪物的叫聲,嚇得他愈哭愈大聲。呵。」 「喔,原來是這類的故事啊。不過,也是啦。嗯。」 「嗯?」 往右方前進,再往左方前進;只要不停反覆這般動作,就能夠輕鬆爬上陡峭斜坡。羅倫斯不禁覺得思考出這般道路構造的人真是聰明。 兩人已經來到相當高的位置,但還有一半的路程。 「我想起一個大家已經知道起源的有名奇蹟故事。」 「喲?」 路面因為樹根而形成高低差,羅倫斯先爬過樹根,然後伸出手拉赫蘿上來。 「這故事跟北方大遠征有關。只要是旅人,一定會馬上知道是什麼故事。」 羅倫斯準備說故事時,忽然停頓下來。 「這故事跟教會有關,所以別跟寇爾說喔?」 赫蘿先是一臉愕然,跟著露出壞心眼的笑容這麼說: 「幸好汝與咱之間沒有其他不能說的祕密。」 羅倫斯只能露出苦笑,但在赫蘿的催促下,羅倫斯決定繼續說故事。 「故事發生當時,有一支大名鼎鼎的騎士團參加大遠征,騎士團因為輸給異教徒的軍隊而陷入苦戰。那時天空染上一片紅色,夜晚的腳步也慢慢靠近,就在指揮官做出已無法扳回一城的判斷,並準備告訴大家撤退的時候,戰場附近一帶突然蒙上陰影。大家心想怎麼回事而抬起頭的瞬間,據說現場所有人都看見了。他們看見一面純白色的巨大教會徽幟占據一大片天空飄揚著。」 羅倫斯看向天空後,赫蘿也跟著看向天空。 赫蘿發出「嗯」的一聲拉回視線後,像在自言自語似的這麼說: 「應該是鳥唄?」 不愧是赫蘿。 羅倫斯點了點頭,然後接續說: 「沒錯。那是一群候鳥。不過,奇蹟都出現了,當然不能打敗仗。騎士團因此精神大振,竟然在日落前的短短時間內讓戰況整個逆轉過來,並且打贏了那場仗。在那之後,在那個地區建立的國家,便以畫出當時模樣的旗子做為國旗,也就是紅底配上白色教會徽幟的旗子。奇蹟就這樣不斷被創造出來。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所以,天使傳說只是某種現象的可能性並不低。 弗蘭之所以帶著寇爾去,應該也是因為有這般認知。 「嗯。不過吶,如果是這樣,當初是怎麼叫出天使呢?」 只要繞過最後一個轉角向前走,就是上坡路頂端。 羅倫斯往下方一看,發現瀑布積水處顯得異樣地小。 「應該是美麗的湖面唄。」 赫蘿語調開朗地這麼說,完全沒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湖泊宛如一面以高山為鏡框的鏡子,湖面映出像是就快下起雪來的雲朵顏色。 不同於下方的河岸,湖畔上可看見無數小石子散落一地。泛黑的小石子與薄薄一層白色積雪形成了明顯對比。 一方面因為沒有長出太多蘆葦類植物,所以能夠遠望四周景色,想繞著湖泊走上一圈似乎不難。從這裡出船應該很方便,想必也很容易抓到魚。 「真希望夏天來到這種地方吶。」 羅倫斯能夠理解赫蘿這麼說的心情。 「妳會游泳啊?」 「嗯。在水裡身體會變輕,很舒服。」 羅倫斯腦中浮現連人類都能夠一口吞下的巨狼,像隻小狗一樣欣喜若狂地跳進湖裡的畫面,不禁笑了出來。 「不過,妳那巨大身軀如果跳進湖裡,湖水應該會滿出來吧。」 事實上,瀑布也是因為湖水滿出來而往下流。 羅倫斯因為這樣才會隨口這麼說,沒想到赫蘿露出認真表情陷入沉思。 「話雖這麼說,但如果咱以現在這身軀跳進湖裡,汝看了後,應該會換成汝滿出來唄?」 羅倫斯當然不會問「什麼東西滿出來?」因為他知道這麼做只會是自找麻煩。 他沒有理會赫蘿,而是用力吸了口氣,再吐出氣來。 對每天過著匆忙生活的旅行商人來說,在安靜湖畔上散步是再奢侈不過的行為。 「寇爾他們走得很遠。」 從一直延續下去的腳印看起來,似乎一路延續繞到朦朧對岸去。 對岸在高度更高的高山山腳下,其上方完全被雲層覆蓋。 「嗯。」 赫蘿忽然這麼嘀咕,然後朝向走來的瀑布方向看去。 「怎麼了?」 「嗯,那瀑布說不定是最近才形成。」 「咦?」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赫蘿東張西望地環視四周後,再次點了點頭說: 「對汝等而言,或許不算是最近唄。不過,汝看那邊。汝不覺得那邊像是山崖倒了下來嗎?」 說著,赫蘿指向羅倫斯兩人一路爬上來、就在瀑布旁邊的山腳。 被赫蘿這麼一說而看向該處後,羅倫斯發現確實很像山崖倒塌後的模樣。 「從那裡倒下來的落石還是其他什麼東西,堆積在本來有瀑布的位置上。因為湖泊本來就是被高山圍繞,然後形成像這樣的圓形碗狀。」 赫蘿巧妙地用手比出圓形碗狀。 她曾經在山上生活了好幾百年,想必很了解這方面的事情。 「那麼,河川水量會減少也是因為……」 「有可能。邊緣動了口的甕無法再盛裝更多水。因為水面如果上升,漏水的地方也會增加。」 聽到赫蘿這麼說明後,羅倫斯發現位於瀑布最上方、讓瀑布一分為二的突起尖石看起來,很像後來才刺進該位置的樣子。 該不會是村民把山崖崩塌的瞬間,誤以為天使飛起呢? 羅倫斯這麼想著,但立刻察覺到村民應該不會錯得這麼離譜。天使的羽毛和堅硬岩石相差十萬八千里,應該不可能看花了眼才是。 「會不會是天使為了飛向天空,拿來當成踏板呢?」 聽到羅倫斯有些裝模作樣地這麼說,赫蘿在身旁一副厭煩模樣往後縮起身子。 然後她用力嘆了口氣這麼說: 「汝真的很愛作夢。」
羅倫斯一邊準備晚餐,一邊等待時,弗蘭與寇爾總算回到了小屋。羅倫斯一看,發現兩人弄得全身溼答答,彷彿在外頭上打滾玩耍回來似的。 兩人只有穿了厚重衣服的上半身還帶有熱度,手腳都像冰棒一樣冷冰冰。 因為要讓冰冷的身體暖和起來,利用人類體溫是最具效果的方法,所以赫蘿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握住弗蘭的手,並與弗蘭腳碰著腳。羅倫斯則是讓寇爾的手伸進他的衣服內,並用雙手幫寇爾的雙腳取暖。 「那麼,有找到什麼嗎?」 纏上好幾層皮革的鞋子吸了滿滿的水,變得像鉛塊一樣笨重。 看得出來兩人去到積雪相當深的地方,而弗蘭會做到這般地步,應該有什麼根據才是。羅倫斯因為這麼想著而發問,卻看見弗蘭搖了搖頭。 或許是因為疲累,弗蘭看起來有些悲傷的樣子。 「總之,等你們暖和一點後,我們就來吃飯吧。」 聽到羅倫斯的發言,寇爾點了點頭。羅倫斯仔細一看,發現眼前的寇爾不是在回應他,而是打著瞌睡。或許是突然來到暖和的地方,使得寇爾發睏。 羅倫斯為寇爾脫下溼答答的外套,再用乾棉被裹起,最後抱在腋下。因為寇爾比赫蘿小了一圈,所以整個身子完全陷入羅倫斯懷裡。雖然寇爾身上有些塵埃臭味,但或許是因為總是與赫蘿膩在一起,所以隱約散發出與赫蘿相同的味道。 不久後弗蘭似乎已覺得暖和起來,她向赫蘿簡短道謝後,隨即縮回了手腳。 「您擁有非常優秀的旅伴。」 羅倫斯把鍋中料理盛入碗裡,並遞給弗蘭時,她這麼說道。 察覺到弗蘭指的旅伴是寇爾後,羅倫斯展露笑顏回答: 「我們也得到不少幫助。不過,體力似乎有些不足的樣子。」 雖然身材瘦小的寇爾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但他穿著輕薄衣服也能夠輕鬆熬過寒冬之旅,體力說不定與羅倫斯同等,甚至高過羅倫斯。擁有這般好體力的寇爾竟然走路走到如此疲憊不堪,說起來應該是弗蘭的體力異於常人。 「不會……」 說罷,弗蘭喝起熱湯。就算在用餐時,她還是保持一定程度的沉著態度。 在寒冷戶外到處走動回來後,遇到讓人鬆口氣的休息片刻時,任何人都會變得鬆懈。 弗蘭絕不會失去戒心的態度,會讓人聯想到森林裡的動物。 「對了,關於天使傳說,我們也稍微思考了一下。」 羅倫斯一邊在赫蘿碗裡盛入大量肉塊,一邊說道。弗蘭聽了,忽然停下了手。 「好比說,托爾希爾頓共和國的國旗傳說應該可以拿來參考吧?」 弗蘭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她的反應出乎意料地大。 「……妳對這方面的傳說是否了解?」 「多少有些了解。」 然而,弗蘭看似上了鉤而發出充滿興趣的目光,迅速消失在眼底。她沒有多說話,並且一副彷彿進行著恢復冷靜儀式般的模樣,小口喝起碗裡的湯。她先用木湯匙壓碎碗裡的食物喝下肚,然後舀起最後一小塊食物送進嘴裡。 這一連串的用餐動作就像進行作業般順暢,而實際上的用餐速度也相當快。 身分愈高,花費在用餐上的時間就會愈多,身分愈低則相反。只要看身分與小偷或乞丐沒什麼不同的流浪學生寇爾,就能夠充分體會這句話的意思。 照攸葛所說,弗蘭說過自己曾是奴隸。 羅倫斯心想或許真有此事。 「我也覺得可能是隨風飛起的雪花還是其他什麼東西。」 弗蘭說出村民維諾說過的話。 如果以無趣的常識來思考,果然還是這樣的猜測感覺最為妥當。 「或許出乎意料地,真的有天使也說不定。」 羅倫斯說出明顯易懂的玩笑話後,沒想到弗蘭直率地笑了。 「是啊,當然了,那是最好不過了。只不過……」 「我聽說妳實際確認過很多傳說。」 羅倫斯這麼延續話題後,弗蘭收起臉上的笑容,閉上眼睛,並緩緩吸氣。雖然那模樣看起來像在壓抑憤怒情緒,羅倫斯卻覺得相反。 羅倫斯覺得她應該是在壓抑不讓自己笑出來。 弗蘭吸完氣後,這回一鼓作氣地吐出氣來。 如羅倫斯所預料,她的臉上浮現柔和表情。 「沒錯。多數傳說都是假的,剩下的少數傳說則是人們自己會錯意或太多心。儘管如此,還是有剩下更少數的例外存在。就是那種怎麼想都覺得那地方好像有不尋常的某種東西存在。」 「這次的傳說屬於哪一方呢?」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弗蘭搖了搖頭。 她的反應像是說出答案,也像是在表示不知道。 不過,弗蘭把視線移向不知何方後,唐突地這麼說: 「其實原本是一個親近友人告訴我天使傳說的存在。」 羅倫斯不禁感到驚訝。因為他完全沒有預料到她會願意說出這種事情。 弗蘭似乎也明白自己做出會讓人驚訝的舉動。 她瞥了羅倫斯一眼後,顯得有些難為情地只在嘴角浮現靦腆表情。 「不過,那位友人先說了一句『不確定在哪裡看到的』就是了。那位友人說的內容跟在這裡流傳的傳說幾乎相同。」 回首過去時的眼神總是顯得感傷。 如果是在地爐的爐火籠罩下回首過去,感傷氣氛更是濃厚。 「雖然那位友人說什麼事情都很誇張,但沒有說謊過。所以,我找了這傳說好幾年時間。」 「最後終於找到了?」 弗蘭點了點頭,並稍微放鬆雙腳姿勢。 那舉動看起來像是願意稍微卸下心防的感覺,於是羅倫斯試著邀她喝酒。 聊起往事時,如果沒有酒作伴就太不公平了。 弗蘭沒有猶豫太久,便接過羅倫斯遞出的酒。 「我並不認為這裡的傳說是荒唐無稽之談。我認為天使確實存在,而且能夠看見其身影。那邊的……」 說著,弗蘭看向生皮垂簾的另一端,然後接續說: 「那位修女想必也是因為如此深信不疑,才會來到這裡。」 修女因為信仰心過強,而被城鎮和村落的居民稱為魔女。 的確,像修女那般熱誠的正教徒,就算脫離常軌,也不可能被可疑的傳說所騙。因為傳說或謠言的數量如天上星星般數也數不清。 在這之中,只有具有某種魅力或原因、真正特別的傳說或謠言,才會留在人們的記憶裡,並且牢牢扣住人心。 「我認為我那位友人也確實看見了。看見能夠以奇蹟來形容的某存在……」 弗蘭微微垂著眼簾,在爐火照亮下形成陰影,但她臉上的微笑之所以顯得悲傷,應該不是因為受到這般氣氛感染。 「不過,想起來真是好笑。那位友人明明看見了奇蹟,卻不記得地點在哪。」 弗蘭露出感到難以置信的笑臉。 見到這般笑臉,只要是男人,心中都會升起一絲絲的忌妒。 弗蘭會不會是喜歡話裡提到的人物呢? 羅倫斯這麼一想,不禁覺得弗蘭以「友人」來形容對方,似乎有一種在掩飾難為情的感覺。 不過,這麼一來,就覺得弗蘭追查天使傳說的理由,並非純粹出於銀飾品工藝師的狂熱信念。正因為弗蘭心裡藏著其他理由,才會特地來到這種地方。 重點是,她的微笑籠罩著陰霾。 「真是糟糕。」 說罷,弗蘭放下盛了酒的碗。 看見弗蘭幾乎沒喝到幾滴酒,羅倫斯心想或許她的酒量很差。不然也可能是擔心自己以喝了酒當藉口,而不小心說出真心話。 沉默降臨。 有個問題羅倫斯說什麼也想知道答案。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事情呢?」 弗蘭回答得很快。 「為了道歉。」 「道歉?」 「是的。」 羅倫斯反問時,傳來「哼」的一聲。 他一看,發現是赫蘿露出懷疑目光凝視著弗蘭。 「為了在商行發生過的事情。」 羅倫斯不記得發生過什麼弗蘭必須道歉的事情。 難道弗蘭是指她拒絕得太乾脆,讓羅倫斯啞口無言嗎? 如果是指這件事情,好像也沒必要道歉啊。 想不通的羅倫斯像個呆子一樣顯得困惑,弗蘭則是探出頭看向放在地板上的酒杯,然後一邊落下視線望著映在酒杯中的臉,一邊說: 「我應該拒絕得婉轉一些。那時我以為您是個自私自利的商人。」 「不,這……」 「我以為您想要北方地區的地圖鐵定是為了賺錢。」 弗蘭抬起頭,然後一副過意不去的模樣笑了笑。 羅倫斯確實是為了赫蘿而想請弗蘭繪製北方地區的地圖,他昨晚也告訴了弗蘭這個事實。 可是,為什麼這樣弗蘭就要道歉呢? 她不是針對拒絕的事實,而是針對拒絕方式在道歉。 這似乎有些奇怪。 羅倫斯依舊表現出一副困惑模樣時,赫蘿插嘴說: 「現在是怎麼著,竟然會道歉?」 雖然赫蘿的語氣仍然有些粗魯,但帶著愉快氣氛。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一看,發現赫蘿臉上浮現淡淡微笑,說出她心情轉好了一些。 聽到赫蘿的話語後,弗蘭顯得刻意地縮起身子,並緊閉雙唇看著赫蘿。 這一小段沉默時間,兩個女生的模樣看起來像是只靠著視線在交談。 「來到這裡後,突然發現很需要咱們的協助,是這樣嗎?」 弗蘭緩緩點了點頭。 雖然不是很明白兩人在交談什麼,但聽到「協助」這個熟悉的字眼後,羅倫斯總算掌握到交談主題。 不過,羅倫斯還來不及插嘴,赫蘿已搶先一步這麼說: 「哎,無妨。」 聽到赫蘿這麼隨隨便便就答應,羅倫斯不禁想起自己在攸葛商行犯下的失敗。他忍不住準備開口說話時,赫蘿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畢竟咱們也是站在有求於人的立場,現在不是能夠一直意氣用事的時候。」 赫蘿一副受不了羅倫斯的模樣展露笑臉,這代表著赫蘿的心情異樣地好。 弗蘭也在地爐另一端微笑著。 雖不明白怎麼回事,但羅倫斯心想現在還是配合兩人比較好。 看見羅倫斯點了點頭後,弗蘭嘀咕了句:「那麼──」羅倫斯看見她的黑色瞳孔裡發出充滿知性的光芒。 「到了堂斯格村後,您沒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妳是說以商人的角度?」 「是的。」 羅倫斯點了點頭,然後回答說: 「我看見了……手動石臼。這裡明明有高低差這麼大的瀑布。」 弗蘭直直注視著羅倫斯。 羅倫斯似乎說出了正確答案。 於是,他接續說: 「到了春天融雪後,應該會帶來豐富水量,而且堂斯格村距離城鎮也不是那麼遠。既然這樣,這地區的領主之所以沒有在這裡設置水車,如果不是因為領主慈悲村民,就是因為……」 「村民在反抗領主,對吧?然後,原因應該是後者。」 弗蘭一邊說話,一邊伸手從行李拿出一本老舊書本。 不過,與其說書本,弗蘭拿出來的更像把信件或羊皮紙整理在一起的紙堆,而且紙角顯得參差不齊。一眼就能夠看出那紙堆因為經年累月而風化。 拿起紙堆一翻,立刻傳來老舊紙張容易破裂的獨特聲音。 「據說堂斯格村本來是拿天使傳說當藉口,拒絕設置水車。」 然後,弗蘭唐突地說道。 「原因是……」 「如果要設置水車,村民就會被召去當勞工,村民將被迫製作綁住自己脖子的道具。而且,聽說當時正是北方大遠征的全盛時期,基於想要向教會借助勢力的立場,領主因此放棄利用水車賺取利益,而選擇了討好教會。」 領主沒有足夠的資金和軍力自己守護領地是常有的事情。 弗蘭接續說: 「隨著時代變遷,異教徒的勢力逐漸變大。您知道北方大遠征被迫中止的事情嗎?」 羅倫斯點了點頭,然後以「也就是說」做為開場白,延續話題。 「如今教會勢力逐漸變弱,這回變成領地上如果有教會勢力存在,會帶來壞處。」 「是的。據說領主以前藉由提供物資給北方大遠征,向教會索討好處。但是……後來領主毫不知羞恥地──或許應該說連神明也不畏懼吧──不講情理地與教會翻臉。如您所猜想,這附近到處都有異教徒領主,如果討好勢力不斷衰退的教會,想必會是很危險的行為。可能是過去太過順遂,才會產生這樣的反動力吧。」 俗話說,雞蛋碰不過石頭。 領主為了存活下去,而做出這般行為絕非錯誤的想法。 然而,有時候這般行為只會讓人覺得沒有節操,且顯得卑鄙。 「然後經過一番苦思熟慮,領主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把某天來到這裡追查天使傳說的虔誠修女,說成是魔女。」 現場只有羅倫斯倒抽了口氣。 赫蘿臉上的表情動也沒動一下。 那模樣彷彿在說她對於人類的自私,早有深刻體會似的。 「只要堅稱因為魔女來到村落而十分困擾,就不需要與教會矛盾相向,同時也能夠顧及到異教徒的面子。對村民來說,應該也算是一場及時雨才對。因為村民絕對不願意設置水車,而森林裡有魔女的謠言會是不讓人進入森林的最佳理由。萬一必須設置水車,還要繳稅的話,村民的生活會過得愈來愈苦。」 從維諾把鹽巴看得那麼貴重的舉動,也能夠看出村民生活困苦。 不過,羅倫斯當然還有不明白的地方。 「……弗蘭小姐,妳究竟在哪裡知道這些事情?」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後,弗蘭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輕輕舉高手中的紙堆。 弗蘭翻開的頁面上,可看見筆鋒顯得男性化的字跡寫滿整張頁面。 「這是在後方長眠的修女卡特琳娜.魯奇留下的日記。這裡面寫了所有事情。」 書架上被抽走了一本書。 那本書應該就是這本日記。 「應該是某個村民為罪惡感所苦,才會拿走這本日記,想要讓世人知道真相。這本日記會來到我手上,真的是偶然。有個專門處理這類讀物的朋友,恰巧告訴我這本日記的存在。」 弗蘭不停翻閱著書頁,並讓視線落在書頁上。她並非在閱讀文字,而是在猜測被稱為魔女的修女想法。 「但是,如果真相真是如此……妳為什麼要把真相告訴我們?不對,妳原本是……」 說著,羅倫斯停頓了下來。 既然弗蘭對於村落和領主有如此深入的了解,帶著羅倫斯等人前來的理由,就不可能只是單純為了收集天使傳說的內容。 羅倫斯抬高視線看向弗蘭。 他心想,這個女人一開始就打算設計我們。 羅倫斯不禁覺得弗蘭看似愉快地稍微揚起了眼角。 「教會過不了多久就會在金鐘的慫恿下前來。」 嘆息的聲音在羅倫斯心中響起。 強大的力量就像池裡的大魚一樣。 大魚一動,池水就會隨之晃動,泥土也會揚起。 然後,這個世界就是一座巨大水池。 「德堡商行嗎?」 弗蘭顯得有些驚訝地張大眼睛,然後點了點頭,並同時接續說: 「原來您知道啊……如您所知,如果教會前來,這回會變成領地裡不能有魔女存在。這麼一來,這裡會是非常危險的地方。」 弗蘭說的確實沒錯。 來到如此受到議論的地方想要追查天使傳說,就算弗蘭不是個性固執又難應付的人,也很難獨自應付村民。 弗蘭看著羅倫斯這麼說: 「村民和領主應該都很戰戰兢兢才對。他們擔心著企圖再次攻打北方的教會,可能會前來確認魔女謠言好替自己開道。」 「也就是說,我們只要以消除他們的恐懼為目標來行動就好,是嗎?」 或許是覺得羅倫斯的說法有趣,弗蘭靜靜地微笑著。 然而,弗蘭臉上保持著的微笑,與她接著說出的話語一點也不搭調。 「我們繞了湖畔一圈回到這裡的途中,發現有人在監視我們。」 這正是弗蘭主動讓步的原因。 面對如此易懂的原因,羅倫斯忍不住想要嘆息。 不過,羅倫斯強忍住嘆息。因為他知道一個理所當然的道理,那就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當然了,我不會要求三位接下來的日子要一直陪著我。只要到白雪都融化消失的季節就可以了。因為照我的想像來說,天使傳說應該只會在寒冷時期發生。」 「這樣妳就願意幫我們繪製北方地區的地圖?」 弗蘭點了點頭說: 「您願意提供協助嗎?」 既然沒打算立刻打包行李逃走,羅倫斯當然沒有選擇的餘地。 不過,現在弗蘭主動揭曉答案,並處於懇求這方的立場。 她引導話題的手法相當高明。 高明程度甚至不輸給軍師。 這方想得到北方地區的地圖,也必須顧慮到攸葛。如今已了解所有狀況,當然不可能丟下弗蘭一人離去。 雖然在時間上要等到融雪季節讓人感到為難,但狀況如果穩定到某種程度後,或許還有交涉的可能性。既然赫蘿也沒有表示任何意見,不用說也知道該怎麼回答。 「當然。」 羅倫斯簡短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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