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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榎田ユウリ]青春歌舞伎 4[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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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15 21: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5-15 21:10 编辑

  青春歌舞伎 4
  ——————————————
  作者:榎田ユウリ
  插畫:イシノアヤ
  譯者:黃涓芳
  圖源:linpop
  錄入:养老驴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新成員引發人際關係混亂,
  新生歌舞伎社,波瀾再起!

  新學期來臨,
  歌舞伎同好會終於招收到夢寐以求的新生,
  也找到曾當過歌舞伎演員的指導員,
  讓身為社長的來栖黑悟充滿期待,
  心想「同好會」總算能升格為「社團」。
  然而,大鬍子指導員──生島的斯巴達式訓練,
  使有意入社的新生人數劇減,最後勉強剩下四人,
  這時,生島宣布要舉辦新生公演,演出《白浪五人男》。
  新生對角色分配的不滿情緒,全朝擔任社長的小黑而來……
  面對這樣的局面,究竟該如何解決?

  作者簡介
  作者:榎田ユウリ
  東京都出身,主要從事輕小說寫作。代表作為「宮廷神官物語」系列、「妖琦庵夜話」系列。另外也以「榎田尤利」的名義發表了多部作品。以巧妙的敘事方式與具有魅力的角色,虜獲廣大讀者的心。


  CONTENTS

  序幕
  幕間
  第二幕
  幕間
  第三幕
  第四幕
  物件
  第五幕
  第六幕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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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5 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5-15 21:04 编辑

  有人說,只要不放棄,夢想就會實現。
  有人說,努力不會辜負人。
  有人說,只要持續努力,一定會有人看到。

  騙人。
  這些都是謊言。
  如果稱為謊言太嚴重,那就稱之為虛假好了。的確有些人能實現夢想,的確有些人的努力會有結果,也的確有些人在努力過程中,一直有人守護著──偶爾會有這種人。
  可是,也有沒這麼幸運的人。
  如果不想放棄夢想,必須要有還算不錯的環境。食衣住行的需求要是沒辦法滿足,就不可能追逐夢想。或許有人會反駁說,應該要憑努力來彌補不足;或許有人會舉例說,也有人在貧困中邊辛勤工作邊追逐夢想,最終得以實現。的確有人能克服逆境,但這種事沒那麼簡單,並不是所有人都辦得到。事實上,大多數人辦不到。為了實現夢想與希望,必須具備一定程度以上的能力與環境條件,另外還要夠幸運。「任何人都能實現夢想」這種說法本身才是夢話。
  明白地說──
  夢想幾乎不會實現,努力只會化為徒勞無功。就算再努力,也不見得會有人注意,受到肯定的機會更是渺茫。
  人生就是這樣。大家其實心底多多少少都知道,所以才會高喊夢想、希望、積極思考之類的口號。如果不喊,大概會不安到極點吧。自己沒有任何價值,自己是生是死對世界都沒有影響,頂多在喪禮上有兩、三個人會為自己哭泣(或許更多一些),不過再過幾年就沒有人會記得自己……或許大家都無意識地知道這樣的現實,只是拚命想要忘記。
  忘記了或許比較幸福吧?夢想不會實現,努力是白費力氣,人都是孤獨的。這樣的現實,忘了比較好。裝作忘記也可以,這樣舒服多了。
  所以,我很羨慕那種人。

  羨慕能夠假裝忘記殘酷的現實而生活的人……有時甚至感到憎恨。


  序幕


  「聽、聽、聽我說,來栖。冷、冷、冷靜點。只只、只要表現得跟平強一樣就行了……」
  平強?
  「第、第一印象很中藥!」
  中藥?
  「這、這樣、深、深呼吸……吸~~呼~~……咳、咳、喀哈呼!」
  遠見老師咳得相當厲害,連上半身都縮起來。我拍撫著他的背問:「不要緊嗎?」其他人也都擔心地看著老師。
  時間是四月底。
  地點是舊校舍老式的紅磚建築一樓走廊上。我們站在歌舞伎同好會的社辦前方。
  社辦的門近在咫尺,門內傳來熱鬧的交談聲,聽得出來人數很多。裡面都是對歌舞伎同好會感興趣的新生──沒錯,今天是入社說明會的日子。
  「呼~呼~……不、不要緊,不好意思……」
  遠見老師好不容易調整好呼吸,抬起頭看我。他的眼鏡下滑許多,看起來很窩囊……不過我很喜歡這位老師,也很信任他。他是個不懂就會老實說不懂的大人,不會裝腔作勢,所以才令人尊敬。遠見老師剛當上顧問的時候,幾乎對歌舞伎一無所知,不過因為熱心研究,現在已累積相當多知識。順帶一提,他現在四十五歲單身,真希望他能找到好對象……
  老師以僵硬的表情問我:「來栖,你不緊張嗎?有多少一年級生加入,將會決定歌舞伎同好會的命運。」
  我對他笑著說:「的確。我到這裡之前,也緊張得要命……不過看到老師就冷靜下來了,因為老師連我的份一起緊張啦。」
  「是、是嗎……身為老師,聽你這麼說心情有些複雜,不過既然能幫上你,就當作是好事吧。那麼,我先去接那個人。」
  「啊,你要去接指導員?」
  遠見老師點點頭,接著又神經質地吞嚥口水說:
  「這件事也讓我很緊張……我只有在電話裡跟他打過招呼,今天是第一次見面。希望他是個可靠的人……」
  「一定沒問題,畢竟是白銀屋介紹的啊。」
  指導員大概相當於運動社團的教練,是從校外請來指導社團活動的專家。雖然說遠見老師對歌舞伎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終究無法指導演技。之前是由我有樣學樣地進行演技指導……其實也只是教大家站位、動作之類的。不過,現在總算有正式的指導員要來了。巧合的是,指導員來的時間剛好和入社說明會是同一天,這正是打從春天就有好兆頭!第二年的歌舞伎同好會社團活動一定會越來越充實。
  「來栖,新生這邊就先交給你,我待會兒和指導員一起過來。」
  「好的。」
  「大家也拜託了。」
  「好!」其他成員異口同聲回答,老師慌慌張張地走向出口。
  「老師真忙。」花滿學長目送老師的背影這麼說。
  芳學姊也微笑著說:「四月原本就已經夠忙了。」
  數馬說:「真高興找到指導員……咦,梨里學姊呢?」
  花滿學長回答:「她好像要參加學生會的會議。」我也聽她提起過,她在學生會的事結束之後便會過來。
  小丸子扶起紅框眼鏡說:「話說回來……裡面的人數應該很多吧?」
  高個子的蜻蜓默默地注視著門。這裡的每個人都有獨特的個性,不過都是很可靠的夥伴。再加上一年級新生,歌舞伎同好會一定會變得更有趣──我懷著無比興奮的心情這麼想。
  我悄悄上前一步,把耳朵貼在門上。
  門內傳來一年級生,也就是希望入社的學生們的喧鬧聲。我還沒看到社辦內的情況,所以不知道具體人數,不過應該有不少人。大概有一個班級的人數吧?
  哇,終於要面對關鍵時刻……
  迎接學弟妹與指導員之後,我身為二年級生又是社長,必須帶領大家,讓歌舞伎同好會更加活躍……
  「……糟糕。」
  見我喃喃自語,蜻蜓轉向我。這個戴金屬框眼鏡的酷酷男生問:
  「怎麼了?」
  「本社的緊張大師遠見老師離開之後……我又開始緊張……嗚嗚……不知道我能不能好好致詞……雖然說是社長,可是我才二年級,長得又矮,看起來很不可靠……對、對了,乾脆請芳學姊當代理社長,華麗地致詞,比較……」
  「這不是我的工作吧?」
  芳學姊笑咪咪地一口回絕。是嗎……好吧,我知道自己不應該逃避。不論再怎麼沒用,我都是社長,必須由我來致詞才行。
  「怎麼了?原來小黑這麼容易緊張?」
  花滿學長食指點著下巴,微微側頭,以少女般的姿態問。
  丹羽花滿學長是三年級生。他身上清爽的檸檬色襯衫不是制服,不過胸口繡著校徽,據說是向小丸子請教之後自己繡的。他真是越來越有女人味……雖然說他今年春天身高就已經一百八十一公分,身體是男人,但言行與思考幾乎跟女生一樣,只不過戀愛對象也是女生,所以有點複雜。基本上他在本社幾乎被視同為女生。
  「小黑碰到某些場合特別膽小,有時候卻又會意想不到地說出很大膽的話。」
  難得穿著制服裙子的淺葱芳學姊同時參加歌舞伎同好會和戲劇社,是本校的明星。她身材高挑、容貌秀麗,溫和的微笑和優雅的舉止宛若王子一般。雖然是女生,卻是王子。我跟蜻蜓曾經討論過,正是因為她是女生,才有辦法成為真正的王子吧。大概沒有人比她更符合「閃閃發光」這個形容詞,校內也有專為她組成的粉絲團。
  「我認為,小黑是那種容易受到年長者寵愛,可是會被年幼者瞧不起的類型。也不是說態度不夠堅決……只是感覺上,他雖然能在逆境中努力,卻不擅長要求別人做同樣的事。」
  小丸子說話真是一針見血。
  蛇之目丸子負責製作服裝,當她坐在縫紉機前,無人能出其右。她也是受到圈內人尊崇的Cosplayer之神。但她本人並不扮裝,專門製作衣服。以前我曾問:「妳沒想過自己來扮裝嗎?」她鼓起臉頰迅速質問:「你要我扮什麼角色?雪寶?杯麵?賈霸?」說完掉頭就走。我不知道什麼是賈霸(註1:賈霸 分別為《冰雪奇緣》的雪人「雪寶」,《大英雄天團》的醫療機器人「杯麵(Baymax)」,以及《星際大戰》的犯罪組織首領「賈霸」。),後來自己上網google還嚇了一跳。這……一點都不像吧。雖然小丸子有點胖,可是看起來滿可愛的啊……不過我不會告訴本人,說出來她一定會生氣。
  「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小黑,用力表現吧!」
  數馬擺出揮拳的姿勢。
  數馬一開始只是協助演出,後來正式加入歌舞伎同好會,真的很感謝他。他雖然不是很出鋒頭,可是非常善體人意,即使是不怎麼有趣的單調工作也願意率先幫忙,屬於無名英雄的類型。數馬長得不高,也不是特別帥,卻有一個很可愛的女朋友。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女生大概都無法抗拒體貼的男生吧?而且以本校來說,就外表英俊這點而言,沒有男生贏得過芳學姊……
  「……跟平常一樣就行了。」
  有人低聲說道。
  這個聲音勉強只有我聽得見,說話的是蜻蜓。
  村瀨蜻蜓是我從小學就認識的死黨,這個沉默寡言的酷酷傢伙擁有超乎一般高中生水準的數位技術,負責舞台美術工作。由於家住在隔壁,所以我們放假時也常常在一起。他大概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既然他都這麼說了……
  「……也對,照平常表現就行。」
  我做出結論。
  話說回來,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我雖然能夠導演戲劇,卻沒辦法導演自己,沒辦法裝出聰明、可靠或是有趣的形象,只能展現跟平時一樣的自己,也就是平凡、不顯眼,但是非常熱愛歌舞伎。我只有對這點非常有自信……這就是我,來栖黑悟。順帶一提,我現在之所以穿著運動服,是因為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
  「好,走吧!」
  「嗯。」
  「表現出平常的我。」
  「嗯。」
  「真實的~自己~」(註2:真實的~自己~ 《冰雪奇緣》日文版主題曲歌詞。)
  「不需要唱出來,而且這個梗太老了。」
  「啊,好的。」
  我抱定決心、挺起胸膛,其他人也鼓勵:「加油!」沒問題,我可以辦到。怎麼能害怕學弟妹呢?我已經是學長了。沒錯,我可是有成立歌舞伎同好會的實績。
  我大步走向門口,手伸出去即將碰到門。
  「那個……」
  我轉頭看其他人。
  「我想要……先看看裡面的情況,可以從後門進去嗎?」
  「唉……」所有人都發出嘆息。
  嗚哇~真抱歉,我就是這麼沒用……可是,我會緊張啊!我國中時是回家社的,沒有指導學弟妹的經驗!而且因為很黏阿公,喜歡和老人家說話,但面對比自己年幼的人,就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就這樣,我偷偷摸摸地走向後門。
  歌舞伎同好會的社辦是過去稱為「小表演廳」的地方,位於舊校舍,沒有冷暖氣,但空間還算寬敞,很適合做為練習的場地。室內的桌椅已經搬開,前方設置著幾個平台組合而成的小舞台。
  「那麼,我們也跟隨小黑,從後門進去吧?」
  芳學姊苦笑著替我發言。真不好意思……
  我輕輕推開門。
  哦哦……好多人!到處都是人!我心臟撲通跳,以目視估算人數。哇,真不敢相信……四十……?不,更多,應該有五十人吧?
  「小黑,快前進。」
  花滿學長從後面推我,我連忙走進去。
  新生雖然在聊天,但基本上都面向前方,所以沒有發覺到我們。即使發覺了,應該也沒人記得我的臉。其他人在舞台上則化了妝,所以新生們大概也認不出來……啊,不過芳學姊例外。不論何時何地,芳學姊身邊都會傳來女生的尖叫聲。五十名左右的新生當中,有三分之二是女生,大概也是芳學姊效應。
  「啊,金髮。」芳學姊小聲地說。
  真的耶,裡面有個金髮男生。本校的校規不是很嚴格,但這麼明顯的金髮應該會被警告吧?話說回來,阿久津之前的髮型也很誇張。他染了一頭金髮,外加紅色挑染,還戴了好幾個耳環……雖然身為搖滾樂團的主唱,但唱的歌非常誇張……不知道該說是很糟、很慘,還是可恥到爆炸……
  嗯?
  對了,阿久津呢?
  他剛剛好像不在,難道遲到了?他明明很期待見到學弟妹……
  「小黑,快點上前吧。」
  花滿學長戳一下我的背。
  對,我不能一直從社辦後方偷看新生。
  必須走到前面,抬頭挺胸致詞,並且介紹其他成員。
  我要熱情地對大家說,歡迎來到歌舞伎同好會,一開始先嘗試入社也可以,一起來感受歌舞伎的樂趣吧──
  「YA~~~~」
  氣勢非比尋常的吆喝聲,讓我停下準備踏出去的腳。
  這個聲音是在前門用力打開的同時發出來的,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過去,我、其他社團成員還有新生都注視著同樣方向。我只能看到大家的後腦杓,不過可以想像得到,新生們此刻一定目瞪口呆地張大嘴巴。因為我現在也張大嘴巴……
  「Hey ! Every day, welcome to the Kabuki Club!」
  鏘鏘~
  響起的是吉他聲。那把吉他是Fernandes ZO-3,一種內藏擴音器的小型電吉他。彈著吉他、把everybody說成every day的白痴是誰……應該不用說明……
  「各位一年級學弟妹,大家好!聚集了這麼多人,實在太誇張啦!」
  太誇張的是你!而且是負面意思的誇張!
  那身打扮是怎麼回事?亮晶晶的銀色上衣、黑色緊身皮褲、高跟長靴,肩上披著日本駄右衛門的戲服,脖子上纏著紫色皮草圍巾,留長的頭髮挑染成金色……
  「真厲害……他不是故意搞笑,而是真的覺得自己很帥吧?品味差到那種地步,也算是一種才能。」
  芳學姊帶著八分驚愕及兩分佩服的語氣這麼說。一旁的花滿學長喃喃說:「我如果被迫打扮成那樣,一定會因為羞恥過度,兩秒鐘就死掉……」數馬點頭附和:「我也寧願全裸。」
  鏘鏘~
  彈奏吉他的是阿久津新。
  又名約斐爾。
  ……這是阿久津在玩樂團時的名字。好像是什麼大天使的名字……光從這點就知道他病得有多嚴重。
  這傢伙既愛現又自以為是,演起戲來雖然是一流的,但演戲以外,做任何事的徒勞程度也堪稱一流。他甚至朝著呆若木雞、以女生居多的新生說:「怎麼了?別緊張,Fräulein(小姐)!」看來他搞不清狀況的程度也是一流,實在是一流的大笨蛋。
  「為了聚集在這裡的baby們,我特地準備了新歌。最近樂團活動暫停,所以吉他演奏技巧有些不穩定,不過我的愛情超越技巧,所以安心Lisa吧,Please!」
  Lisa?為什麼要提到麗莎?什麼意思?
  「……他想說listen吧?」
  蜻蜓補上一句,我才恍然大悟,張著嘴巴點點頭。
  「那就來聽我的新歌!『Traître de l'amour』……愛情的叛徒!」
  為什麼英文考二十七分的人要用法文……糟糕,他好像開始彈前奏了!這是緊急狀況!我必須在慘劇發生前阻止他!阿久津之前在樂團擔任主唱,但他的音痴程度會讓人懷疑,到底是發生什麼樣的陰錯陽差才會分配他當主唱?阿久津的歌聲連胖虎聽了都會哭著赤腳跑走吧。
  「阿、阿久……」
  我連忙想跑向前,但在踏出第一步的同時……
  啪!聲音非常響亮,白色圓形物體直擊阿久津的額側。阿久津發出慘叫聲,停止演奏。
  「好球。」
  稱讚的是芳學姊。
  「謝謝。」
  回應的是小丸子。
  在地上彈跳的是……啊,好像是網球……軟式的那種。沒有使用硬式網球,或許可以視為小丸子的溫柔。
  「快退散吧!永遠的中二!」
  「我已經高二了!而且我還沒唱我的新歌!」
  「不用唱了!不,應該說『不准唱』!」
  「可是我特地準備了新歌……喂,等……妳要幹什麼,丸子!」
  小個子的小丸子快步前進,把阿久津拉下台。如果阿久津認真想反抗,他的臂力當然比小丸子大,不過阿久津似乎很怕小丸子。他雖然口中高喊「讓我唱歌~」但仍被拉下臨時舞台,甚至被帶到社辦外。小丸子臨走之際對我說:「社長,接下來就交給你!」
  「啊,好的。」
  說、說得也對。
  我是社長,必須在冷到難以想像是春天的空氣中,重新控制場面……全體一年級生懷疑的視線刺痛了我,他們的視線好像在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黑,先打招呼吧。」
  提醒我的是芳學姊,我隱約聽到女生的嬌喊聲,讓室內空氣稍微回暖一些。
  「好、好的。首先,請各位成員上前……」
  二、三年級生都走到前方,在臨時舞台上排成一列。
  我站在中間,重新環顧台下的一年級新生。
  女生的視線幾乎都朝向芳學姊,男生……呃,大概有十個人吧?哇,那個金髮是貨真價實的,眼珠是藍色、五官深邃,明顯具有外國血統,是來留學的交換學生嗎?哇,他旁邊那個人感覺好可怕,沒有眉毛……大家都在看我。怎、怎麼辦?我緊張到開始覺得痛苦……
  「小黑,呼吸。」
  蜻蜓在我旁邊提醒,我才發現自己停止呼吸,怪不得會很痛苦。我緩緩做一個深呼吸後,開口說:「呃,我是歌舞伎同好會的社長,來栖黑悟。」
  我鞠了躬。沒有掌聲……嗯,沒有就算了。
  「謝謝各位來參加說明會。上次迎新會中,我在舞台上穿著全黑服裝,從事幕後工作。同好會成員包括台上這五個人、剛剛出去的那兩個人,再加上一位三年級學姊,一共有八個人。」
  這時有人喊:「芳大人~」芳學姊露出微笑微微揮手,然後把食指舉到嘴唇前,意思是:「謝謝妳,不過現在請先保持安靜。」不愧是明星,很習慣應付粉絲。
  「活動內容當然是歌舞伎。我們會自己演出歌舞伎。大家或許會覺得歌舞伎的門檻很高,可是只要試試看,就會覺得很有趣。」
  開始說話之後,我總算稍微平靜一些。我環顧一年級新生繼續說話,金髮同學興致盎然地看著台上。
  「上次在迎新會演出的《白浪五人男》是歌舞伎裡很有名的劇目,相信其中也有大家熟悉的台詞,像是『質問之下報上名,未免太狂妄』之類的。」
  大約有五個學生點頭。
  「我們連服裝和化妝都自己來。剛剛那位戴紅框眼鏡的二年級學生負責服裝製作。她雖然技術高超,不過一個人負責還是太辛苦了,所以我們也在熱烈招募負責服裝工作的幕後人員──當然還有演員。」
  「那個……」
  有個女孩靦腆地舉起手,我請她發言。
  「要當演員或是幕後人員……可以自己選擇嗎?」
  「當然。不過每齣戲的演員人數不同,所以無法保證一定能上台,不過我還是希望能盡量讓大家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們也得學習歌舞伎相關的知識吧……?」
  「大家會學習到演戲所需的最低限度知識。說是學習,其實只是由我來說明而已,想要了解更多的人可以自行研究。基本上我們不會強制大家……因為社團活動就是為了『樂趣』。」
  「樂趣?」
  我笑著回答:「沒錯。戲劇原本是庶民的娛樂。如果演戲的人沒辦法樂在其中,觀眾也不會覺得有趣吧?」
  提問的女生似乎鬆一口氣,點點頭說:「是的。」
  「我也有問題。」
  接著舉手的是金髮同學。他的藍眼睛很漂亮,讓我不禁看呆了。
  「想要當演員的人,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角色嗎?」
  他的日語說得真好,或許是混血兒吧?
  「這點會經過討論後決定,畢竟還有合不合適的問題,不過,我希望能盡量依照大家的意願。」
  「我想要飾演弁天小僧。『若是不知,且聽我道來!』」
  看到金髮同學這麼熱切地說,我不禁露出笑容問他:
  「你懂得真多。你看過《濱松屋店前》嗎?」
  「看過,我不久前看了DVD。」
  他說到DVD時發音很標準,讓我有些膽怯,不過還是回答:「藍眼睛的弁天小僧或許滿好玩的。」順帶一提,金髮同學旁邊的無眉同學則是一臉無趣的表情。
  「歌舞伎同好會希望能招募到新生,跟我們一起享受演戲的樂趣。老實說,依我們現在的人數沒辦法升格為社團,繼續身為同好會的話,預算也會很拮据……這個同好會的學長姊和學弟妹相處很融洽,沒有奇怪的魔鬼訓練之類的,我可以很有自信地告訴大家,這是一個很愉快的社團,所以希望來參加的新生越多越好……」
  這時前門突然打開。
  我停止說話望向門口,看到有個陌生人站在那裡。
  不是學生,是大人。
  但應該也不是老師,我沒看過這樣的人,感覺……毛茸茸的。或許是因為頭髮和鬍鬚而給人毛茸茸的印象。
  「……原來有這麼多人。」
  毛茸茸的人沒有徵詢同意就擅自探頭張望社辦內,然後以無趣的口吻這麼說。
  他的頭髮很捲,似乎很久沒剪了。臉上的鬍子也鐵定不是為了造型而留。沉重的威靈頓框眼鏡、薄薄的尼龍夾克、皺皺的褲子……這個男人給人的整體印象就是滿身倦怠感。依氣質來看,也不像是跟學校有關的業者。我不禁問蜻蜓:「這是誰?」蜻蜓回答:「不知道。」想想也是,他怎麼可能知道。我一遇到難題就想依賴蜻蜓,這個習慣也該改了……
  毛茸茸的人走上前。
  他拄著拐杖,稍微拖曳著右腳走路,不知是否受了傷。他看著臨時舞台上的我們問:「你們是學長姊嗎?」
  「啊,是的……」
  「坐在台下的是一年級生嗎?」
  「是的,那個……」
  我正要問「請問你是誰」,他便移開視線,看著一年級生說:
  「全體立刻換上運動服。」
  「啊?」
  我和一年級生同樣感到驚訝。我們又不是運動社團,而且今天是說明會……不不不,更重要的是,這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十五分鐘後到操場上集合,不准遲到。」
  「那、那個,等等……」
  「二、三年級生也一樣。」
  「不,這不是重點……」
  「欸咻……」
  他擅自展開折起來放在牆邊的折疊椅坐下,然後問:「喂,社長是哪一個?」
  「是、是我。」
  我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他看我一眼說:「社長還真矮。」實在太沒禮貌了。別看我這樣,我已經長高兩公分,快要一百六十了!
  「那個,很抱歉……」
  「你已經穿著運動服,不用換衣服吧?去幫我買咖啡。」
  「啊?」
  「自動販賣機的咖啡就可以。」
  「需不需要奶精和糖……不對!呃,請問你是哪位?」
  毛男不耐煩地回答「生島」,然後朝著仍一臉困惑的一年級新生怒吼:「快去換衣服!」我們畢竟是現代的高中生,不太習慣被人怒吼,尤其是女生都嚇呆了,宛若鳥獸散般跑出社辦。啊啊啊……其中有些人可能不會回來了……
  「你們在發什麼呆?我不是叫二、三年級生也去換衣服嗎?小不點快去買咖啡,不要加砂糖但要加奶精。」
  「這……」
  「換衣服之後要做什麼?」
  芳學姊止住完全不知所措的我,提出詢問。
  自稱生島的毛男不耐煩地回答:「跑步。」他抓抓捲髮的頭,又補充說:「繞著操場跑,像傻瓜一樣一直跑,直到我喊停為止。」
  芳學姊瞥了花滿學長一眼,兩人朝彼此點頭,然後走出社辦。
  咦?你、你們要去哪裡?我正感到疑惑,數馬也喃喃說「我得找人借運動褲才行」,準備走出社辦。甚至連蜻蜓都面無表情地轉身。
  「等……蜻、蜻蜓!」
  我抓住他的襯衫下方,結果從褲腰拉出一截布。真、真抱歉……蜻蜓收起襯衫,低聲說:「早知道我就不換衣服。」我們同班,蜻蜓當然也上了體育課。
  「什麼?你也打算跑步?」
  蜻蜓皺著眉頭回答:「沒辦法。雖然很討厭……真的很討厭。」
  蜻蜓最討厭的就是跑步、馬拉松之類的。我以前曾問過他,世界末日和全程馬拉松要選哪一個,他回答:「世…………馬拉松。」考慮時間未免太長了一點。
  我壓低聲音問:「為什麼?你為什麼要聽那個毛茸茸怪人的話……」
  蜻蜓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他的襯衫已經完全收進褲子裡,可是又發現褲子拉鍊有些滑落,完全拉上之後才說:「指導員。」
  「……咦?」
  「那個人應該是指導員吧?沒有其他解釋了。」
  「咦?啊?唔?」
  怎麼可能!遠見老師不是去接指導員了嗎?所以指導員應該會和遠見老師一起回來……咦?走廊上慌慌張張跑過來的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好像是遠見老師……
  「來栖,抱歉!我好像跟對方錯過了。指導員到了沒有?」
  「……」
  我眨一下眼睛,望向蜻蜓。
  蜻蜓對我露出「看吧?」的表情。社辦內傳來那個人的聲音:「喂~快去買咖啡!」

  *

  「太殘忍了。」
  蜻蜓悲嘆。
  「太殘忍了,簡直罪大惡極。太任性了,人類應該更謙虛……呼……才行。踩著他者能夠得到……呼……什麼?有那麼……呼……值得爭取嗎?我搞不懂有什麼……呼……意義。」
  「說太多話會更累喔。」
  我在蜻蜓身旁提醒他。
  這是放學後跑操場時進行的對話。
  雖然跑步速度不快,但是要邊跑邊說話還是很困難。蜻蜓平常沉默寡言,跑步時卻變得格外饒舌。
  「跑步實在太痛苦……呼……所以我想要藉由說話轉移注意力。」
  「怎麼想都是反效果吧?」
  「我也明白,但還是照樣踩著地球……呼……繼續說話。也就是說,跑步實在嚴苛到……呼……讓我失去合理判斷的……呼……能力。」
  「你真的閉上嘴巴比較好。呃,這是第三圈?」
  蜻蜓連連點頭。他的目光渙散,眼鏡下滑。
  我邊跑邊回頭看後面,一年級生明顯跑得很不情願,還被網球社的三年級生斥責:「不要擋路!」
  「大家跑步要排成兩列!」
  身為社長的我對學弟妹喊話,聚成一團跑步的一年級生勉強排成隊伍,但其中有兩個人脫隊並離開跑道。我聽到其中一人說:「真是受夠了!」我無心責罵他,因為我內心也想著同樣的事情──真是受夠了!
  昨天我們初次見到指導員。
  歌舞伎同好會請到的指導員名叫生島庸介,他年輕時是白銀屋的弟子,但因為腿受傷被迫離開舞台。也就是說,他昨天拖著腳走路並不是因為暫時性的受傷。他雖然不是梨園出身,但實力獲得認可,據說也曾登上歌舞伎舞台飾演配角,是貨真價實的前歌舞伎演員。
  「呼、呼……搞不懂……這樣踐踏地球……有什麼意義……呼……」
  我們今天仍舊依照生島先生的指示跑步,繼昨天之後再度跑步。
  生島先生現在任職於建築方面的公司,不過因為腿的問題,每週只去公司上班兩天左右,平常在家進行製圖工作──這些都是遠見老師告訴我的。
  這位生島先生今天也以一副毛茸茸的姿態來到學校,命令我們:「跑步。」
  但我們是歌舞伎同好會。
  演出歌舞伎當然需要基本體力,所以跑步不是全然沒有意義。戲劇社也挺常跑步,還要做肌力訓練。這點我明白,所以如果是練習前稍微跑步一下,我能夠接受……可是,這不是「稍微」的程度。依照生島先生的指示,男生要跑操場外圈三圈,女生要跑兩圈半。一圈的距離大約是八百公尺,也就是說,男生大概要跑二點五公里。我可以理解蜻蜓碎碎念的心情,也可以理解一年級新生中途退出的心情。
  ……正當我這麼想時,有個傢伙「颼」地跑過我們旁邊。不,與其說是「颼」,不如說是「閃閃發光」。是金髮同學,他很認真在跑步。
  「喂,叫你等一等!」
  邊喊邊追金髮同學的是無眉同學。他的語調帶著關西腔,全身散發倦怠、不耐煩的氣息,但似乎沒有偷懶。
  我們繼續向前跑,又遇見大概慢了一整圈的兩個女生。其中一人個子很高,另一人很矮。
  「加油,水帆!」
  「我、我會努力……渡子……」
  小個子在替大個子打氣。我對兩人說:「女生可以少跑半圈喔。」
  「我……我不要緊。就算跑得很慢,也要跑完……」
  兩人當中看起來更為痛苦的大個子說。她大概就是水帆吧,身上流了很多汗。小個子的渡子在一旁擔心地說:「妳還是別勉強自己吧?」
  「可是……芳大人也跑完了……」
  哦,原來水帆是芳學姊的粉絲。
  芳學姊的確跑得很輕鬆,而且已經跑完了。那個人的運動神經很好……順帶一提,花滿學長也一起跑完了。
  我跟蜻蜓超過她們,跑完第三圈。蜻蜓當場坐下,邊喘著氣說:「……踐踏得太嚴重了……」邊摘下眼鏡擦汗。
  「我知道,待會兒我們一起向地球道歉。來,喝完水就回社辦吧。」
  我們大口補給水分,順便洗了臉才回到社辦。今天因為遠見老師請我做班上的事,所以我們兩人比較晚來參加社團活動。也就是說,一年級生應該都已經跑完步回到社辦。
  終於要開始了。
  我們總算能練習演戲。
  首先要從基礎發聲開始,接著是日本舞踊。一年級生的浴衣怎麼辦……不過現在還在體驗入社期間,應該穿運動服就可以。
  我心中盤算著這些問題,走回社辦。
  「咿!」
  一踏入社辦,便對眼前的慘狀感到震驚。
  這、這是什麼……戰場嗎?學生……主要是一年級生都倒在地上。這就是所謂的屍橫遍野……?
  「嗚嗚……為什麼……我要做這種事……」
  屍體突然抓住我的腳踝,害我嚇得大叫。身材有些豐滿的屍體抬起頭,原來是小丸子。她當然沒死,不過表情顯得很痛苦。
  「怎、怎麼了?」
  「小黑……你去跟那個……魔鬼教練說……負責服裝的幕後人員不需要肌力訓練……」
  「啊,原來你們剛做完肌力訓練。」
  「深蹲五十下,仰臥起坐五十下,伏地挺身三十下……根本是無差別攻擊……為什麼連幕後人員都要做這種事……去跟那個令人遺憾的宗方仁(註3:宗方仁 日本運動漫畫《網球甜心》中的嚴格教練。)說啦!」
  「宗方仁是誰?」
  「去問你媽就知道了!」
  小丸子猛地抬起上半身,但頓時扭曲著臉,按著手臂喊:「好、好痛!」看樣子她已經開始肌肉痠痛……
  「總之,手臂痛成這樣,根本沒辦法製作服裝。還有,一年級生也會跑光!」
  聽她指出這一點,我重新環顧四周,果然看到一年級生都倒在地上或癱坐在地,表情沒有絲毫活力。
  「不過基礎體力是必要的。」
  芳學姊邊說邊走過來。她在跑步、肌力訓練結束之後仍幾乎沒有流汗。花滿學長說過:「小芳的核心肌群很強。」
  「可是一開始就光練這些……新生應該會排斥吧?」
  「我也這麼覺得。」
  和她在一起的梨里學姊點頭同意。
  「梨里學姊,妳也做完肌力訓練了嗎?」
  「嗯,勉強做完了。因為中途可以休息,而且伏地挺身可以膝蓋著地,有這些寬限條件我才有辦法做完,可是接下來一定會肌肉痠痛。」
  「的確……呃,其他二、三年級生呢?」
  「指導員說今天肌力訓練完畢就結束社團活動,所以大家都回去了,阿久津非常不滿地喊著:『我要演戲~』」
  只有跑步和肌力訓練就結束了?
  不太妙吧?這樣根本不像是歌舞伎同好會,難得對歌舞伎產生興趣的一年級生也會跑光。芳學姊看我沉默不語,便問:「小黑,身為社長,你覺得該怎麼辦?」
  「……我去跟毛……啊,不對,是跟生島先生談談。」
  我必須問清楚那個人有什麼打算。
  「生島先生去買咖啡了,應該馬上會回來。」
  「那個……梨里學姊,可以請妳跟我……」
  我本來想拜託她和我一起去,可是她迴避了。
  「我待會兒要和小芳一起去買東西~」
  「啊,沒關係……反正這本來就是社長的工作……」
  我雖然面帶笑容,內心卻相當失望。如果有三年級生在,會安心許多……畢竟對方不是本校老師,而是校外人士,加上從昨天得到的印象看來,應該是個不太好說話的人……
  兩位學姊跟我說再見,拿著行李離開。
  結束規定訓練的一年級生也開始搖搖晃晃地回去。其中有人中途停止做伏地挺身,暴怒地說「莫名其妙」就離開。
  不妙。
  繼續這樣下去,真的很不妙。想要入社的新生會越來越少!
  「小黑。」
  我正感到焦慮時,聽到蜻蜓呼喚,便朝著他的視線望去,看到生島先生一手拿著罐裝咖啡走過來。走廊上傳來喀、喀的拐杖聲,速度並不快,緩緩地沿著走廊前進。
  我走向生島先生,沒幾秒就走到他面前,然後改變身體方向與他並肩而行。
  「那個……」
  「幹嘛?」
  「那個,關於基礎訓練……」
  蜻蜓也來到我旁邊,但他並不打算多說,只是默默跟我們走在一起。
  「基礎訓練怎樣?」
  「呃……會不會太重了一點?」
  「啊?你們還年輕,那點運動量不算什麼吧?」
  「可是我們不是運動社團……另外還有發聲、舞蹈等等該做的事……」
  喀。
  拐杖的聲音停止,也就是說,生島先生停下腳步。
  「有意見的話,我也可以不幹。」
  「……咦?」
  「當初是跟我說:『一切就交給你。』我一開始聽到要去指導高中生的社團活動歌舞伎,本來是拒絕的。基本上,我最討厭小鬼。」
  生島先生拉開易開罐拉環,又說:
  「對我來說,高中生也是小鬼。」
  「……是。」
  「身體幾乎已接近大人,內在卻是小鬼,在我看來反倒最麻煩。」
  「不,這是……」
  我本來想說這是有個人差異的,生島先生卻繼續說:「我今天搭電車的時候,面前的高中生只顧著玩手機遊戲,完全不打算讓座。」
  我失去回嘴的時機,心想那是他剛好遇到不讓座的高中生吧?也有會立刻讓座的高中生,像我就會讓座,只不過生島先生遇到的高中生並非如此。
  憑一個人的行為決定整體族群的印象是很常見的情況,我如果被喝醉酒的歐吉桑找碴,也會想說:「喝酒的人就是這麼討厭!」即使大多數喝酒的人都無害也一樣。
  「我雖然討厭小鬼,可是因為受到恩人拜託,所以決定接下來。條件是指導方法要完全交給我決定。如果你不喜歡我的教法,那也沒關係,我可以不幹。」
  「……」
  你不喜歡,我就不幹了──在我耳中聽來,他的意思就是這樣。這個人說自己討厭小鬼,但他的任性程度跟小鬼差不多。
  「那我就去跟顧問說,我不幹了。」
  我看到生島先生轉身,連忙喊:「請等一下!」追上去站在他面前,阻擋他的去路。
  「我、我不是要你辭去指導員……」
  生島先生啜飲一口罐裝咖啡看著我。
  「只是……現在有很多一年級生,如果太辛苦的話……」
  「一開始就讓他們知道有多辛苦比較好吧?軟弱的身體是沒辦法演歌舞伎的。」
  「雖然是這樣沒錯,可是,譬如幕後人員應該沒必要鍛鍊肌力……」
  「我說過了,不滿意我的做法,我就不幹。」
  生島先生說完,想要繞過我繼續向前走。我像隻螃蟹般橫移,再度阻擋他:「不、不行!」
  他如果辭去指導員,我們會很傷腦筋。
  同好會如果要升格為社團,必須要有十名以上的社員,以及能夠進行專業指導的指導員。這兩項都是必要條件。生島先生如果不幹,我們不一定能找到下一個指導員。而且,他是白銀屋這位歌舞伎界的大老介紹的人,如果因為我的一己之見把他趕走,會讓拜託白銀屋的遠見老師和正藏先生沒面子。
  「請不要走。」
  我向他鞠躬請求,內心暗罵:「可惡,你這個毛怪!」
  「是嗎?也就是說,可以依照我的做法囉?」
  「這、這個……多少也要聽聽學生的意見……」
  「聽好了,你們和我的關係不是老師和學生。指導歌舞伎這種古典藝能的人不是老師,是師父。師父是絕對不可違抗的對象。師父說烏鴉是白的就是白的,師父說鴿子是黑的就是黑的。師父叫你吃,就連香菜也得吃下去。」
  「……呃,我喜歡吃香菜。」
  「什麼?你這人太奇怪了!」
  「……很奇怪嗎?」
  我問蜻蜓。蜻蜓想了一下,酷酷地回答:「我也不吃香菜。」怎麼會?香菜很好吃啊!我們家彩子小姐最喜歡在擔擔麵裡加一大堆香菜。有一陣子她嫌外面賣的香菜太貴,還在家裡自己種香菜。
  ……說到哪裡?
  啊,對了,生島先生如果離開,會很傷腦筋。我一定要讓歌舞伎同好會升格成為歌舞伎社。
  「總之,請你不要走。我會盡可能遵從指導……」
  「是嗎?身為社長的你願意遵從,其他人也沒問題吧?」
  「大、大概……」
  雖然我完全沒自信,但此刻只能這樣回答。
  「那麼……你叫,呃……」
  「我是來栖。」
  「來栖,明天我不能來,所以由你轉告大家。跑步和肌力訓練結束之後……你拿一下。」
  生島先生把罐裝咖啡遞給我,還補充一句:「不准喝。」誰要喝你的咖啡──這個回應我只放在心裡。
  生島先生用空出來的手從皺皺的襯衫口袋取出隨便折起來的紙條,遞給我說:
  「就是這個,你去告訴大家。」
  「哦。這是……咦?」
  我把寫在傳單背面、字跡很醜的指示讀到一半,心中感到相當困惑。
  「那個,生島先……」
  「交給你了,下次見面是下星期一。」
  「呃!可是這個……」
  「不准違抗師父!」
  已跨出腳步的生島先生稍稍回頭這麼說。我聽到這句話只得停住腳步,無法追上去。
  蜻蜓從我身後窺視紙條內容,喃喃地說:
  「這……行不通吧?」
  我完全贊同他的意見。


  幕間


  三明治。
  遠見連凝視著手中的三明治。這是在老家附近的「香榭大道麵包店」買的草莓三明治。白色麵包和白色鮮奶油夾住紅色草莓,形成無比幸福的色彩對比。限定春天發售的新鮮草莓三明治是他的最愛。
  然而此刻,即使心愛的三明治在手中,他卻沒有雀躍的感覺。不僅如此,他還覺得夾在三明治裡的草莓看起來很侷促,心中充滿同情,不禁嘆了口氣。
  「好噁。嘆什麼氣?超噁的!」
  對遠見口出惡言的,是他的父親正藏。
  不過父親講話難聽也不是今天才開始,因此不會對他造成太大打擊。父親要表達「你好,最近過得如何」的時候,都會說成:「你這傢伙怎麼還活著?」
  「你要盯著三明治到什麼時候?被你凝視的草莓都會感到不舒服,變成青色吧?」
  「……」
  「喂,笨蛋,不會講話嗎?」
  「……被夾住……」
  「啊?」
  「草莓……被夾在中間……感覺好痛苦……」
  正藏看著喃喃說話的兒子,嘴裡叼著戒菸菸斗問:「你終於壞掉了嗎?」
  這時有個男人端著放有紅茶的托盤走進來,是遠見的哥哥道行。
  「連,你怎麼了?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麼問題?」
  和父親不一樣,個性溫柔的哥哥問道。
  星期日下午,遠見來到位於東京都內的老家。
  遠見的母親和大嫂經營美容院,因此白天只有男人在家,家事主要由哥哥負責。愛乾淨的哥哥把家裡整理得井然有序,父親則負責把哥哥整理好的房間再度弄亂。
  「是不是在學校發生什麼事?你雖然很能忍耐,卻不擅長抒解壓力。別累積太多壓力喔。來,這是你的奶茶。」
  「哥哥……謝謝你……」
  「什麼壓力!沒有壓力的人生才無聊。就是因為會癢,抓癢才會舒服,抓了不癢的地方又沒有意思。」
  「爸,過度的壓力不只是癢,而是痛。如果會痛,就得接受治療吧?」
  哥哥提出很正確的意見,父親卻微微瞪著遠見說:「這傢伙太不耐打了。」遠見被瞪之後,總算開始吃三明治。奶油的甜味和草莓的酸味稍微抒解了壓力。
  「話說回來,到底發生什麼事?」父親問。
  父親雖然講話粗魯,但本性其實很溫柔也容易操心。
  「所以說,就是被夾在中間。」遠見邊咀嚼三明治邊回答。「在爸爸面前很難啟齒……不過我被夾在學生和生島先生之間……」
  「生島是誰?」
  「什麼?」
  遠見驚訝地抬起原本低垂的頭。
  「不、不是你去拜託白銀屋的嗎?」
  「啊?哦,就是那個指導員啊?他叫生島?」
  「你不知道嗎?」遠見訝異地問。
  父親理所當然地回答:「我哪會知道!我的確去拜託過白銀屋,不過接下來的事就交給他處理,我沒有過問。」
  「可是,至少要知道是什麼樣的人……」
  「我聽說那個人以前是演員,引退之後去當上班族。其實也不是聽說,是透過LINE交談得知的。」
  「白銀屋也會用LINE?」
  「是我教他的,可是他好像還不太會用LINE,不但滿不在乎地已讀不回,而且喜歡傳莫名其妙的貼圖,還鬧彆扭說年輕人都不加他進群組……他們怎麼可能會加自己上頭的老頭子進群組啊?」
  的確,如果人間國寶在群組裡,就無法輕鬆聊天了……不,現在不是討論這種事的時候,重點是指導員。
  「而且我雖然拜託白銀屋,但白銀屋不可能親自處理這種事吧?他也沒那麼閒,一定是請人幫忙找的。」
  「這……說得也對……」
  「所以說,那個叫生島的怎麼樣?他和阿黑他們處不來嗎?」
  「與其說是處不來……我想生島先生或許有他的想法,只是無法傳達給學生。尤其是對一年級新生來說……不,更大的問題是,連我也不了解生島先生的想法……」
  「太囉嗦了!講重點!」
  遠見被典型江戶人急躁個性的父親怒罵,反射性地回答:「入、入社考試!」
  「入社考試是什麼?」哥哥氣定神閒地問。
  這位哥哥值得尊敬的地方就在於,即使跟著個性如此急躁的父親長大,卻能徹底保持自己的步調。順帶一提,他們的母親也絕對不是悠哉的個性。
  「……生島先生提議,讓希望入社的新生接受考試。」
  「希望入社的人有多到必須篩選嗎?」
  「沒這回事。」遠見回答父親。
  體驗入社首日,的確吸引到超乎預期的新生人數。這是社員在迎新會上的表現帶來的結果,遠見、來栖、還有其他社員都喜出望外。
  「人數原本很多……但因為跑步和肌力訓練太辛苦,人數越來越少,到上週末大概只剩三分之一左右,現在又來一個入社考試。說是入社……其實還只是同好會而已。總之,一年級新生如果繼續減少,最壞的結果,同好會有可能無法升格成為社團。」
  身為社長的來栖當然也抱持同樣的擔憂。
  要從同好會升格成為社團,必須要有指導員。現在卻因為這個指導員,有可能陷入招收不到新生的狀況。
  ──老師,我該怎麼辦?
  來栖找他討論時,一雙黑色的大眼珠失去平常的光輝。
  ──站在我的立場,希望可以讓所有一年級新生都入社,根本不需要考試。畢竟有些人入社之後也可能會退出……
  「嗯。阿黑說得確實沒錯,現在不是篩選新生的狀況。」
  「沒錯。可是生島先生說,不能只是湊足人數……而且他說,指導學生的方式都交給他決定……」
  「誰交給他的?」父親邊拿起草莓三明治邊問。
  「不知道。我猜應該是白銀屋這樣對他說的。」
  「哦?不過就像日本舞踊和三味線之類的,在他們的世界裡,師父說的話絕對不能違抗。他大概無法想像弟子對師父的指導方式提出異議吧?」
  「可是這是學校的社團活動,應該以學生為重才對。」
  「既然這樣,你去對生島說不就得了?這不是顧問老師的工作嗎?」
  遠見被戳到痛處,扶了扶沒有滑下來的眼鏡。
  「我、我稍微說過。」
  「什麼叫『稍微』?」
  「我又不能說得太強硬。如果他說不幹了,我們也會很傷腦筋!」
  「嘖,真沒用。」
  父親瞥了兒子一眼,不小心弄掉一顆麵包之間的草莓。他連忙撿起掉在茶几上的草莓,口中說著「掉下去三秒以內沒關係」放入嘴裡。他已經年過七十,這種舉止卻和學生沒有太大差別。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說自己被夾在中間。」
  聽溫柔的哥哥這麼說,讓遠見稍稍得到救贖。
  「沒錯……我和來栖都很苦惱……這時Black Dragonfly出現了……」
  「咦?」
  「啊?」
  哥哥和父親同時看著遠見。
  「Black……?喂,你腦袋要不要緊?該不會是壓力大到腦袋出問題吧?」
  「真過分,我才沒有問題。我得聲明,這個名字不是我取的,是阿久津取的。Black Dragonfly,也就是黑色蜻蜓。」
  這是指村瀨蜻蜓。
  他是來栖的好友,在歌舞伎同好會負責美術工作。雖然沉默寡言,卻是個很可靠的男生。如果把來栖比喻為總是精力充沛、到處亂跑的小狗,那麼當這隻小狗快要從懸崖掉下去的瞬間,站在他面前阻止他亂闖的就是蜻蜓。以形象來說,大概像一隻冷靜沉穩的綠胸晏蜓吧。
  「這個中二的命名的確有阿久津的風格。」
  「他原本不知道蜻蜓的英文是dragonfly,還特地去問三輪山梨里……」
  事情發生在遠見和二、三年級生開會的時候。
  關於入社考試,三年級社員似乎也有一些想法,但他們仍說基本上還是交給來栖判斷。
  「話說回來,為什麼蜻蜓會變成黑色?」
  「關於是否要依照生島先生的指示舉辦入社考試……我們感到相當苦惱。這時村瀨突然說,他想看看社團相關規章和過去存在的同好會清單……」
  蜻蜓以極快的速度讀完之後說:「總之,先成為社團吧。」如果在漫畫裡,此時他的眼鏡大概會閃過異樣的光芒。
  ──一旦升格為社團,只要沒有太大意外,就不會降格為同好會。三年前,地質學社人數減少到規定人數以下,但仍維持社團的地位。另外,四年前舞棒社失去指導員,但並沒有降格為同好會。也就是說……
  「一旦成為歌舞伎社,接下來就算趕走生島也沒關係?」
  「不,他沒有說得那麼直接。只是提到升格為社團後,萬一因為與生島先生意見不合,導致指導員離開,也不會降格為同好會……」
  「那還不是一樣?」
  「……咦?一樣嗎?」
  哥哥啜飲倒在茶杯裡的紅茶,笑著說:「嗯,一樣。」
  「總之就是先乖乖聽指導員的話,等到升格成為社團,再看情形決定要不要反抗──Black Dragonfly的提案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應該是吧……只是來栖很擔心這樣做會讓介紹人白銀屋沒有面子,而且,對父親也過意不去。」
  「你們不用在意我,而且白銀屋不是氣量那麼狹小的男人。師父和弟子也要看合適度。話說回來,蜻蜓比你這傢伙還可靠。振作點吧,老師。」
  「是……真抱歉……咦?我的三明治……」
  遠見這才發現自己的盤子空了。他想到剛剛說話時,父親大口吃著他的三明治。他原本想說少一個也沒關係,但不知何時已被父親吃光。
  「什麼?原來你還要吃?我以為你不想吃了。」
  「我當然還要吃……好過分……你明明知道我最喜歡草莓三明治!」
  「我也很喜歡。你是我兒子,這大概是遺傳吧。喜歡草莓三明治的DNA原本是我的,所以我先吃掉也沒關係。」
  雖然這種理由完全說不通,但這時候和父親爭論只會徒增疲勞。遠見只能放棄三明治,安慰得不到滿足的胃。哥哥似乎覺得弟弟很可憐,拿出銅鑼燒給他。
  「你說的那個入社考試要考什麼?」
  遠見邊撕開銅鑼燒的包裝邊回答:
  「要背台詞,《白浪五人男》的《齊集稻瀨川》的台詞。那是迎新會上表演給一年級生看過的劇目。」
  「自我介紹那段嗎?」
  父親問,遠見回了聲「嗯」。父親或許因為三明治的事有些內疚,把點心盒推向他說「吃點仙貝吧」,也不管遠見正在吃銅鑼燒。
  「只是背台詞,應該沒太大問題吧?」
  「可是明天就要考,準備時間不到一個星期。」
  「那些台詞乍聽之下好像很艱澀,其實內容很多是雙關語,只要抓住節奏就不會太難。對了,日本駄右衛門的台詞應該滿好記的吧?『質問之下報上名,未免太狂妄』這段,起碼應該聽過吧?」
  「不是這樣的,爸。」
  遠見放下銅鑼燒抬起頭,皺起眉頭看著父親。
  「是全部。」
  「全部?」
  「沒錯……考試內容是要他們背下全部五個人的自我介紹。」
  父親沉默一會兒,不久把夾在耳朵上的戒菸菸斗放回口中,露出頑童般的笑容說:「那倒滿有趣的。」
 楼主| 发表于 2017-5-15 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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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幕


  一、二、三。
  One, two, three.
  Ichi Ni San(註4:Ichi Ni San 日文的「一、二、三」。)……
  不管數幾次、用什麼語言數,都是三個人。
  三個人……原本那麼多人,現在卻只剩三個人……
  入社考試當天放學後,我從後門偷窺社辦,深深嘆一口氣。看來這才是現實。
  「哇,人少了好多。怎麼只有三個人?第一天社辦還擠滿了人,大概有五十個吧?現在卻只剩三個人?呃,以比例來說……就是……假設一開始有六十個人,那就是剩下百分之五,我算得真快。可是減少得好誇張,大概是因為那個吧?因為我沒有表演新歌『Traître de l'amour』才會變這樣。嗯,一定沒錯。我現在就去拿吉他,先來一段迷你演唱會暖場之後,再進行入社考試……」
  「社長,我可以揍這傢伙的肚子嗎?」
  數馬問我。對了,負責指導性吐嘈的小丸子還沒有來。
  我回答:「揍屁股就好了。」數馬說:「了解。」不過他沒有打阿久津屁股,而是抓了一把用力揉。阿久津大喊:「啊~討厭~」邊笑邊四處跑……很快就不見人影,跑去走廊的盡頭。
  他們還真是精力充沛……
  我面對人數如此戲劇性減少的狀況,深受強烈打擊……不過想想也很正常。每天被迫跑那麼長的距離,還要做伏地挺身、仰臥起坐和深蹲,大多數人都會覺得「和原本想像得不一樣」,就連我們二、三年級生都飽受肌肉痠痛之苦。
  「夠了。」
  蜻蜓在我旁邊喃喃自語,我不禁驚訝地看著他。
  「夠了?什麼東西夠了?」
  「三個人已經夠了。這是預期中的人數。」
  「蜻蜓,原來你的期待值這麼低……」
  「升格成為社團的條件是十名以上的社員。現在二、三年級生加起來有八人,只要再加上兩人即可。為了保險起見再加一個人,就是三人。」
  蜻蜓以冷靜沉著的聲音解說。如果是這樣的計算方式,的確已經夠了……
  「可是那三個人未必都會及格,而且我還是希望再多一點人,幕後工作人員也還不夠。你不是每到公演之前,眼睛下面都冒出很嚴重的黑眼圈嗎?」
  「我沒關係,會有辦法的。」
  「不行,你如果倒下會很麻煩,小丸子也是。你們因為太厲害,一個人可以做三人份的工作,可是那不是正常狀況。如果有更充裕的時間,你們也可以教導學弟妹很多東西。我們畢竟已經是學長了。」
  「我不擅長教人。」
  「那就走『看著我的背影,想辦法從我身上偷走技術』這種路線也可以。」
  「我不想被偷。」
  「什麼?沒想到你滿小氣的……」
  我邊低聲和蜻蜓交談,邊觀察社辦內部。
  從背影也能立刻認出來的是金髮同學。哦哦,他竟然來了!在他旁邊的……是無眉同學嗎?真意外,我以為他不會來了,大概跟金髮同學是好朋友吧?他今天的臉還是很可怕。另外一個人是女生,坐在稍遠的地方,看不到臉……不過看背影好像很緊張。
  「那個……」
  「嗯?」
  背後傳來呼喚聲,我回過頭。
  是個比我還要矮的女生,氣喘吁吁地問:
  「你是社長吧?」
  「嗯,姑且算是。」我內心對自己吐嘈:「什麼叫『姑且』!」不過她似乎不在意,擔心地問:「很抱歉,入社考試已經開始了嗎?」
  「沒有,還沒開始。」
  「是嗎?太好了。」
  上下身都穿著整齊制服的女生露出鬆一口氣的笑容。她的髮型是輕盈的鮑伯頭,髮尾有點往內捲。這個女生真可愛,雖然不算是美少女,但是……咦?我好像在哪看過她……
  「呃,我應該從前門進去嗎?」
  「嗯,顧問老師他們也快來了,妳在裡面等一下吧。」
  「好的,那我先過去。」
  她鞠了躬,轉身走向前。這個女生給人很好的印象。臉頰上有淡淡的雀斑,讓人覺得……我無法想出恰當的形容方式,但總之就是很棒。不是太完美,反而更討人喜歡。
  「蜻蜓,你聽到了嗎?她叫我『社長』耶!聽學妹這麼稱呼我,感覺好新鮮……而且這樣就有四個人,是絕對必要人數的兩倍!原來如此,期待值越小,就某種意義來說喜悅越大……嗯?你怎麼了?」
  蜻蜓格外專注地盯著小跑步走向前門的女生。咦?難道是他喜歡的類型?
  「原來如此。你喜歡那樣的女生!我可以了解,她真的很可愛!不會太過可愛,感覺更是絕妙!」
  「……不是,只是很像我認識的女生。」
  「又來了。蜻蜓,你別害羞啦~」
  我拍拍他的背,他的身體便隨之晃動。他嘴裡說:「不要像個大嬸一樣……」但視線還是追著那個女生。
  「對了,跑步的時候也曾看到那個女生。我記得她好像和高個子的女生互相打氣……你當時不也在場嗎?」
  「我不記得。」
  「那也難怪,你在跑步的時候有點那個……啊,老師他們來了。」
  在那個女生進入社辦的同時,遠見老師和毛怪──不對,是生島先生──走進走廊,三年級生也跟著過來。
  生島先生瞥了我一眼,但沒有說話,今天也一臉毛茸茸地進入社辦。
  另一方面,遠見老師則明顯帶著「好擔心好擔心好擔心……不知道還剩幾個人,啊啊~好擔心……」的表情。希望他不要因為壓力而禿頭。
  三年級生沒有進門,而是來到我和蜻蜓面前。
  「小黑,有幾個人?」
  梨里學姊問。她今天別在瀏海上的不是平常的兔子髮夾,而是帶有光澤、小小的假寶石髮夾。單只是改變髮飾,就讓她顯得有些成熟。梨里學姊個性開朗,人又長得美,可是不會高高在上,所以不論男生或女生都很喜歡她。
  「四個人。」
  「哈哈哈,減少好多。」
  芳學姊輕鬆地笑著回答。她今天穿著襯衫和長褲,外加針織背心,看起來很中性。
  「為了芳學姊而來的女生好像也發覺,就算入社,能一起參加社團活動的時間只有半年左右……」
  「我想也是。還有,她們大概了解到,與其太過接近,不如保持適當距離當個熱情粉絲比較快樂。」
  「咦?真的嗎?」
  「嗯,真的。」
  芳學姊稍稍聳肩。
  「對她們來說,我就像是便當裡的小番茄。有了它感覺比較華麗,沒有其實也沒關係。」
  「呃,這個……」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芳學姊有時會說出很現實的評論。她似乎不是在開自虐式的玩笑,而是淡淡陳述事實,所以我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樣的反應。
  「有什麼關係,小番茄很重要啊,又有營養。我才不喜歡沒有鮮豔色彩的便當。」
  幫忙接話的是花滿學長,他果然非常了解女人心……接著花滿學長看了看社辦說:「哦,金髮同學來了。」
  「沒錯,他留下來了,跟那個沒有眉毛、有點像不良少年的同學在一起。」
  「金髮同學是來當交換學生的留學生嗎?」
  「不是,好像是混血兒,聽說是從英國來的。真令人高興,金髮碧眼的人竟然會想要演歌舞伎。」
  花滿學長說:「人在外國,會比較憧憬日本傳統文化吧?」
  這時小丸子快步走來說:「抱歉,我今天當值日生。」阿久津和數馬也回來了,因此所有人都到齊。
  我們從後門靜悄悄地進入社辦裡。
  今天學長姊的職責是旁觀入社考試。一年級生稍稍回頭看我們,不過因為遠見老師開始說話,他們又轉回前面。
  「呃……這就是全部的人嗎?」
  遠見老師看著一年級生。四人雙手抱膝坐在地毯上,無眉同學一開始把腳伸長,不過當老師開始說話,便稍稍把膝蓋拉向身體。
  「……應該就是全部了。嗯,沒關係。你們是少數菁英,一定是被選中的人……不過考試等會兒才開始……那麼,我們就開始吧。呃……」
  遠見老師瞥了生島先生一眼。
  生島先生隨意揮揮右手,好像在說:「我懶得管那麼多,由你主持。」真是令人無言……既然他嫌麻煩,乾脆完全交給我們來處理就好。他雖然沒有熱誠,卻又要求完全依照他的意思,實在很令人惱火。你這個毛怪!今後我要叫你毛怪!在心中這麼叫!
  「考試題目已經告知各位,是《白浪五人男》的《齊集稻瀨川》裡自我介紹的台詞。先前要求各位記住五人的台詞,現在要請你們一個個背出其中一人的台詞。角色由我們來指定。」
  遠見老師看著類似筆記的文件說明。
  一年級生露出不安的表情──我雖然想這麼描述,不過因為在學弟妹後方,看不到他們的臉。身為學長,我想要好好觀察一年級生背台詞,因此偷偷走向社辦側面。我盡可能低調地移動,但其他二、三年級生也一起跟來,所以完全沒辦法低調。不過這也沒辦法,大家應該跟我一樣在意吧。
  「那麼,從那邊開始……從妳開始,可以嗎?」
  「啊,好的。」
  被點名的是剛剛和我說話的小個子女孩。
  她有些緊張地站起來,表情顯得有些困惑。毛怪簡短地指示:「前面。」她僵硬地走上前,站上臨時舞台。
  遠見老師走到生島先生旁邊,平台組成的臨時舞台上只剩下那個女生。
  「請簡單自我介紹。」
  遠見老師這麼說,她便點點頭,髮尾內捲的頭髮輕輕搖晃。
  「我是一年三班的田中渡子。呃……我完全不了解歌舞伎,但是看到學長姊的表演,覺得很有趣,所以想要入社。」
  她鞠了一躬,表情非常僵硬,連我好像都聽得到她的心跳聲。加油!我在內心替她打氣。
  「……忠信利平。」
  生島先生指定角色。她小聲回答「好的」,然後稍稍低頭,口中短暫地喃喃自語,然後抬起頭開始背誦:
  「再下來是月之武藏江戶出身。」
  嗯,不錯,背得很流利。
  「自幼習於偷竊,離家至伊勢參拜,順道至西國掙錢,始自吉野山,順勢經大峰,直至奈良作停留,冒稱圍棋手,潛入寺廟豪宅盜金錢,罪行堆積如山高,蹴拔之塔二三重。」
  「滿厲害的嘛。」
  數馬這麼說,我也這麼覺得。她毫無錯誤地順利背誦。雖然沒什麼抑揚頓挫,但是她畢竟連初學者都稱不上,甚至還沒看過真正的歌舞伎,因此這點也不能強求。
  「重重惡事不高飛,盜用判官親信名,號稱忠信利平。」
  太棒了,到最後都沒出錯。
  我們熱烈拍手,其他一年級生也鼓掌,掌聲最響亮的是遠見老師。毛怪面不改色地說:「下一個。」連一句誇獎的話語都沒有……渡子再次鞠躬後走下臨時舞台,回到原本的位置。
  接下來是金髮同學。
  他站起來走上臨時舞台。閃閃發光的金髮,輪廓立體的臉孔,外國人血統特有的修長手腳……資質果然很好。如果金髮同學加入,可以和芳學姊組成王子雙人組吧。
  「我叫石橋刀真。」
  名字倒是很普通的日本名字。
  「大家都叫我『刀真』。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日本人,護照上的名字是石橋•安德森•刀真,但平常不太常用安德森這個名字。歌舞伎是我在英國的時候,在介紹日本文化的電視節目上看到的。It was so fantastic!迎新會上學長姊的表演也非常exciting。」
  他的英文發音果然很標準。日文雖然也說得很好,但偶爾會有奇妙的口音。
  「白浪五人男非常帥氣。我最喜歡的是弁天小僧菊之助。男扮女裝的小偷這種創意非常unique。提到女裝,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也有男女雙胞胎互換的……」
  「你來背日本駄右衛門的台詞。」
  打斷刀真說話的當然是毛怪。刀真雖然顯得有些不滿,但似乎也無可奈何,抓抓金髮開始背誦台詞:
  「質問之下報上名,未免太狂妄。出身遠州濱松,年方十四遭父母拋棄,以白浪夜盜維生,雖偷盜但不做非道之事。掛川至金谷,處處做人情,得義賊之名,遭官府通緝,乘盆舟渡川。」
  哦哦,他背出來了。
  真厲害,而且能抓住七五調的節奏。
  雖然有些奇妙的腔調,偶爾咬字也不太清晰……不過從英國來可以背誦到這樣的程度,已經很厲害了。
  最後總結的一句「盜賊首領日本駄右衛門!」加入強而有力的抑揚頓挫,讓人感受到他真的很用功。每個人都在鼓掌,只有毛怪還是一臉不知在想什麼的表情。說實在的,他的髮型和鬍子不能整理一下嗎?因為臉上太多毛,再加上戴著眼鏡,所以很難分辨出他的表情。
  刀真用標準的發音說了「Thanks」,走下臨時舞台。
  接著上台的是無眉同學。他駝著背,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倦怠地走上台後瞪了眾人一眼,然後冷冷地說:
  「二班,唐臼猛。」
  接著他沉默三秒左右,然後說:「我只想當幕後人員。」遠見老師扶起眼鏡,詫異地看著唐臼。
  「如果不當演員,就可以不用考這種東西吧?」
  我之前就覺得他的口音帶有關西腔,或許來自大阪吧?
  「嗯……可以不用考這種東西嗎……生島先生?」
  「不可以,全體都要考。」
  毛怪立即回答。唐臼便露出極度厭煩的表情,內心大概正發出「嘖」的咂舌聲吧。他甚至還說「那就算了」,準備走下台。
  「猛,不可以這樣!」
  喊話的是刀真。
  「你不是跟我約好,要一起參加社團嗎?」
  「辦不到。什麼歌舞伎,我才懶得陪你。」
  「現在才這麼說,太狡猾了。難道你想要違背諾言?這是卑鄙的行為,不像個男子漢!」
  「吵死了……」
  唐臼不耐煩地嘆一口氣,重新回到舞台上。也就是說,他還是要接受考試。
  他瞪了毛怪一眼,似乎要他快點指定角色。
  「赤星十三郎。」
  「嘖!」
  哇,這回他真的發出不爽的咂舌聲!但毛怪依舊表情平淡,反而是一旁的遠見老師顯得更慌張。我內心也感到很慌張。本校學生幾乎沒有所謂的不良少年,國中時我也沒有這樣的朋友,所以對此沒有免疫性……
  唐臼稍微抬起下巴看著半空中,雙手依舊插在褲子口袋裡。他保持這樣的姿勢,以幾近自暴自棄的態度開始背台詞:
  「排列其次者,昔日武家中小姓。曾為故主作盜匪,鈍刀持往腰越砥上原,欲磨此身鏽,不能除去深綠盜賊心。柳之都谷七鄉,花水橋之山路間,今之牛若名聲高,藏身之處遭人見,月影谷神輿嶽,今日生命破曉時,即將消逝星月夜,名為赤星十三郎。」
  他嘰哩呱啦地一下子念完了。
  語調超級平板,但毫無錯誤。
  大家似乎覺得姑且還是應該拍手,但還沒舉起手唐臼便已經下台,回到原本的位置盤腿坐下。
  「……態度雖然不太好,不過他還是乖乖背了台詞。」
  芳學姊這麼說,我也連連點頭。
  他雖然看似毫無幹勁,卻能夠順利背出台詞。能背得那麼快,想必練了很久。
  「蜻蜓,他那樣也算傲嬌嗎?」
  「不要什麼都歸類為傲嬌。」
  是,抱歉。不論如何,這個人實在很難理解,只知道他和刀真之間似乎有某種約定。
  「呃,輪到最後的……」
  「是、是!」
  最後一個女生像彈簧般倏地站起來。
  「嗯?」芳學姊微微側頭。
  「妳認識她嗎?」
  「嗯,國中的時候好像就看過幾次。」
  這麼說來,眾多芳學姊的粉絲當中,唯一留下來的就是她。啊,她是之前跑步的時候和渡子一起跑的女生吧?個子很高,中等長度的髮型感覺有些沉重。
  「我、我叫一之谷水帆。」
  看得出她非常緊張。雖然有些駝背,但個子大概比芳學姊還高。搞不好跟花滿學長差不多吧……?
  「我、我也是……志願當幕後人員……對歌舞伎完全不了解……只、只有一次陪祖母去看戲,結果從頭睡到尾……不過上次看到學長姊演的戲,覺得很有趣……可是我、我並沒有、想過要當演員……因、因為要考試,所以才上台……啊!我是一年二班的一之谷水帆……」
  嗯,妳剛剛報過名字了,不用這麼緊張──真想這樣告訴她。我很了解這種緊張的心情。我當黑衣時不會緊張,可是如果要以演員身分站上舞台,一定會緊張到極點。緊張是很奇特的東西,越是想著不能緊張,心裡會越慌亂。
  「喂。」
  毛怪難得說出角色名稱以外的話。水帆以拔尖的聲音回應:「在咿!」
  「深呼吸三次。」
  「是!吸吐吸吐吸吐!」
  「慢一點。」
  「好、好的,吸~~吐~~」
  毛怪似乎也看不下去,特別下達指示。水帆緩慢而全神貫注地深呼吸,結束時甚至累到喘氣。這樣不知道還有沒有深呼吸的效果……
  「弁天小僧。」
  「是、是的!」
  她雖然回答得很大聲,但接下來就全身僵直,彷彿只有她一人被施加暫停時間的魔法般無法動彈。唯一顯示時間沒有真正停止的,是從太陽穴滑下來的汗水。
  經過幾秒鐘,她仍舊張大眼睛沒有動作。
  此刻她腦中大概一片空白,先前背誦的所有台詞都消失了。她剛剛才做深呼吸,現在卻連呼吸都停止。我也同樣止住呼吸,直到蜻蜓拍拍我的背,才重新開始呼吸。但是,水帆仍舊保持停格狀態。
  這樣下去不妙。
  再這樣下去,毛怪或許會說「到此為止」。如果一句台詞都背不出來,應該就不及格了。怎麼辦?我希望越多人及格越好……
  「其次。」
  凜然而清爽的聲音傳來,是芳學姊。
  「是~」
  開朗的聲音來自梨里學姊。
  然後,花滿學長用聊天的口吻說:「啊~好想去江之島。」
  水帆的臉上頓時恢復活力。
  「其次是江之島!」
  沒錯沒錯,就是這個!
  三年級的三人以不經意的方式……不,其實是滿刻意的方式,給予她提示。
  「岩本院稚兒出身,平時習於著振袖,島田髮髻由比濱,男扮女裝施展美人計。不容輕忽小女子,遭人識破小袋坂,惡名傳千里,曾入土牢二三次,層層越過鳥居數。」
  一想起開頭的句子,接下來便能一口氣背出來。看得出來她準備得很用心。
  「獲八幡氏子鎌倉無宿頭銜,生長於島上,名為弁天小僧菊之助……啊啊啊啊啊啊啊,謝謝各位!」
  她不是對老師和毛怪,而是朝著三年級生鞠躬。芳學姊稍稍揮手,水帆的臉頰頓時變紅。
  呼~我本來還很擔心……不過這下子大家都考完了。
  每個人都熟記台詞,而且表現得比我想像中更好。我原以為他們會背得更結結巴巴,或是中途停頓多次。
  我看看遠見老師。
  遠見老師也對我點點頭,然後轉向毛怪說:
  「……那個,所有人都記住台詞了。」
  「那不能算台詞,只是把文章死背下來而已。」
  毛怪抓抓長了鬍子的下巴回答。
  「即使是這樣,還是很難得。畢竟準備時間只有短短幾天。」
  「有幾天時間就足夠了,更何況中間還有週末。」
  「可是大家真的很努力……」
  「老師,之前你說過,曾經在哪裡做過義演吧?」
  「啊?是的。」
  毛怪突然改變話題,讓遠見老師猶豫一下,不過他還是繼續說明:
  「是在老人社福中心……由現在的二、三年級生演出《三人吉三》。」
  「哦?是《大川端》那幕?」
  「是的。本校對於志工活動也很投入,各個社團都會積極參與……呃,你為什麼會問起……?」
  毛怪看看一年級生。
  「你們到這裡排隊。」
  他指著自己面前,一年級新生站起來,照他指示排成一列。我也來複習一下大家的名字好了。呃……從右邊起,田中渡子、石橋刀真、唐臼猛、一之谷水帆……應該沒錯吧?
  「我們要舉辦新生公演。」
  「啊?」
  火速反應的不是一年級,而是遠見老師。
  「全體姑且都算過關,不過我不打算從基礎教你們歌舞伎,畢竟就算這三年內都不去上課、密集苦練也練不起來。也就是說,時間根本不夠。如果你們還是想演戲,只能演出『類似歌舞伎的東西』。即使如此,要達到還算像樣的程度還是很難。因為太麻煩了,所以我決定採用最簡單快速的方式,也就是實際演出。」
  實際演出──一年級生的表情都目瞪口呆,我大概也差不多。蜻蜓看看我的臉,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我闔上嘴,牙齒發出輕微的碰撞聲。看來我剛剛嘴巴應該張得很大。
  「所以說,我們要舉辦新生公演,演出《白浪五人男》。」
  遠見老師慌張失措地說:「可是……只有一年級新生的話,未免……」
  毛怪不理會遠見老師繼續說:「角色分配……啊,就照剛剛那樣子吧,各自飾演剛剛背過台詞的角色。」
  原本呆住的一年級生此時總算有反應。
  「我想要演的是弁天小僧!」
  「我說過我要當幕後人員!」
  「這麼快就要站上舞台……」
  「那那那那那、不不不不不可能!」
  新生都表現出極大的排斥反應,但毛怪絲毫不為之所動,只喃喃自語:「還少一個人。」接著他又說:「找那個小不點好了,畢竟他是社長。」
  聽到這裡,終於連我都高聲抗議:「不行,怎麼可以!」遠見老師也不禁露出錯愕的表情說:「生島先生,這樣未免太急躁了吧?」
  「這不是急躁,只是講求效率。」
  「一年級新生都感到不知所措,而且來栖不是演員,他的工作是思考演出方式,在舞台上擔任黑衣……」
  「《白浪五人男》不需要黑衣。」
  毛怪瞥了我一眼這麼說。雖然不需要,可是問題不在這裡,而是更基本的……
  「就這樣決定了,請遠見老師處理志工活動手續等各項事宜。」
  「這……我會去處理,可是……」
  「越快越好,公演時間訂在六月中左右。」
  「那、那麼快?」
  「台詞都記住了,沒問題的。演技方面,讓二、三年級生來指導。」
  「那、那個,請等一下!」
  我終於無法按捺,衝到老師們面前。
  「新、新生公演就算了。你說實際演出學得比較快……雖然我覺得這樣有些魯莽,不過多少能了解。可是我不能上台!應該有比我更合適的人才對。」
  「你不是社長嗎?要帶領一年級新生,還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嗎?」
  「可是我的演技真的很差……」
  「哦?在這個同好會,演技差的人不能上台嗎?」
  「……」
  這句話正好戳到我的痛處,讓我不免一驚。我希望創造出快樂的舞台、傑出的舞台,為了達到目的,演員當然最好要有好演技。但是,如果有個演技很差但熱愛歌舞伎又有熱誠的傢伙……我也想讓他上台。讓這樣的人接受特訓、演技多少進步後也能站上舞台,這才是我理想中的社團活動。
  毛怪一副嫌麻煩的態度站起來(大概真的很麻煩,畢竟他的腳不方便),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說:「我暫時不會過來。」早早就打算要回家。
  「好好練習,練到像樣的程度再跟我聯絡。」
  毛怪在門口停下來,稍微回頭又說:
  「總之,你們好好加油吧。」
  他說完這句話就走了。
  「等……」
  我連忙跟到走廊上,但他頭也不回,一步步拖著腳離開。奇怪的是,如果對方跑著離開,我大概會想要追上去;然而,面對緩緩走向校舍出口的背影,我卻反而無法追上去。他的身影似近又似遠,最後終於真正遠去。
  我望著在逆光中變得模糊的背影,想到之前聽說過,毛怪是因為腿受傷才引退。換句話說,他是被迫離開舞台。這個人……到現在還喜歡歌舞伎嗎?我心中湧起不安的情緒,感覺肋骨受到壓迫。
  回到社辦,大家的視線都投射到我身上。
  「怎……怎麼辦?」
  原本已湧到喉頭的台詞被遠見老師先說走,我只好保持沉默,勉強露出笑容。

  *

  星期五。
  入社考試之後過了四天,放學後的社辦。
  「不是這樣。要挺胸,讓身材看起來更高大。」
  「唉。可是我本來想要演弁天小僧……」
  「這句話我已經聽膩了。有什麼辦法?已經決定了。」
  「這個決定完全忽視學生的意見,未免太粗暴。我們已經是高中生,應該要自己決定才行。在英國,從小學時期就重視兒童的自主性……」
  「吵死了,這裡是日本。下次再跟我說『在英國如何如何』,我就把拖鞋塞進你嘴巴裡。」花滿學長煩躁地說。
  刀真一直是這個調調,不太能專注於練習。他既然這麼想演弁天小僧,我也很想要讓他演……但又不能無視毛怪生島的指示……
  「唐臼,我剛剛也說過,你的姿勢有問題。為什麼總是駝背?」
  「……」
  「拿番傘的角度要注意。在舞台上怎麼可以遮住臉?」
  「……嘖。」
  「不要咂舌。」
  「……吵死了。」
  「我聽見了。」
  「好痛!」
  唐臼發出微弱的叫聲,是因為被梨里學姊捏了一把臉頰。他滿臉通紅往後倒退一步,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被摸臉而害羞……唐臼依舊維持叛逆的態度,卻都有乖乖來練習。只是他雖然來了,仍是那個樣子,所以梨里學姊也很辛苦。
  「對對,在這裡換隻手拿番傘。雙手靠在一起的時候,要像這樣很俐落地擺出架勢。張力很重要。」
  「好的。像這樣嗎?」
  「嗯,對,很好。然後馬上把這隻手藏到袖子裡,所以位置會在這裡。」
  「啊,好的。到時候會穿和服,所以是這樣嗎……」
  「嗯,對。手肘可以再張開一點嗎?」
  「好的。」
  ……很順利,這組很順利。
  是田中渡子和數馬這一組。
  渡子突然被要求站上舞台,雖然相當困惑,但還是表達挑戰的意願:「這是很難得的機會,我會努力。」唉,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一直看著這組練習就好……這樣一來不知會有多麼輕鬆……
  「嗯?拿番傘的手反了喔。」
  「是是是是!對對對對對對對不起!」
  「太近了,番傘要離自己遠一點。」
  「是、是滴!」
  「肩膀不要這麼用力。」
  「對、對不!」
  「還有,不用一一道歉。」
  「是,對不……啊,不,不對不起!」
  「不對不起」?有這種詞嗎?
  或許是「對不起」的否定句……水帆的慌張程度非同小可,畢竟她最崇拜的芳學姊親自教導她,所以一開始會緊張也是難免,但過了幾天狀況依舊沒有改善,她大概原本就屬於容易緊張的個性。芳學姊也面帶苦笑,似乎覺得很難指導。
  社辦的四個角落正在進行這樣的練習。
  至於我,只是抱膝坐在臨時舞台上,望著各個小組。
  我雖然裝出社長該有的穩重表情看著大家練習,內心卻想著:「糟糕,慘了,怎麼辦?這樣下去能練出個樣子嗎?真的有辦法公演嗎?不只是一年級,還有我自己該怎麼辦?我怎麼可能演南鄉力丸?由我演的話,還不如讓生物社的六角恐龍來演或許會好一些……」自星期一以來,我一直處於這種驚慌狀態。
  「六角恐龍不會說話。」
  在我右邊敲打筆記型電腦鍵盤的蜻蜓這麼說。
  「可是六角恐龍只要悠哉游泳就很可愛……等等,我從哪裡開始發出聲音?」
  「從『這樣下去能練出個樣子嗎』開始。」
  「哇~幾乎全部說出來了……你就裝作沒聽見吧。」
  「嗯。」
  「我也可以裝作沒聽見!」
  左邊傳來無憂無慮的聲音,我轉頭對阿久津說:「原來你也在這裡。」
  「真沒禮貌,我是特地來陪你練南鄉力丸的。」
  「說得也對……我得練習才行……」
  「不過感覺練了也沒什麼用!」
  「不要說得這麼有活力。」
  「抱歉。」
  「唉……沒辦法,只好來演演看……」
  阿久津隔著垂頭喪氣的我問蜻蜓:「你的搭檔會不會太陰沉了?」蜻蜓點頭回答:「這樣的小黑很稀奇。」沒錯,我雖然也有消沉的時候,可是通常很快就恢復,很少會拖這麼久。不過再怎麼沮喪,時間依舊流逝,最終我也得在社福中心展現自己奇差無比的演技……
  「樂觀一點,小黑,一年級新生會因為你而感到安心。他們會覺得跟你比起來,自己的演技還比較正常一點。」
  「也許你是在鼓勵我,可是我實在說不出謝謝。」
  「為了替你打氣,讓我來高歌一曲吧?」
  「那會成為致命一擊,還是別唱……」
  我和阿久津邊對話邊走下臨時舞台。我已經熟記台詞、間隔距離和動作,如果只念台詞或只做動作,可以表現得還不錯,但是兩者加起來──多麼神奇啊!就會出現呆板播放台詞的劣質機器人……
  「總而言之,只能多練習了。在鏡子前跟我一起做動作……」
  這時有個很大的聲音蓋過阿久津說的話:「啊~我知道了!先休息一下!」是花滿學長,看來又是刀真在鬧彆扭。於此同時,其他三組紛紛說:
  「唉……我們也休息。」
  「啊,那我們也休息吧。」
  「先休息,妳去喝杯水冷靜一下。」
  學長姊與學弟妹分開之後,眾學長姊從各個方向同時朝我快步走來。唔……我有股不好的預感……
  「喂,小黑。」
  花滿學長皺起眉頭的表情看起來很可怕。他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隔壁的服裝室,梨里學姊、數馬和芳學姊也一起過來。
  花滿學長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已經到達忍耐的極限。」
  「我了解,小花,我也快要受不了啦!」
  「嗯……雖然跟他們兩人的狀況不太一樣,可是我也覺得相當棘手。」
  三年級生都擺出嚴肅的表情,只有數馬悠閒地說:「我們這組很順利。」
  「數馬真幸運,一年級裡面正常的只有渡子……刀真很明顯內心百般不情願,事實上他根本沒隱藏。馬上就說英國如何如何,也讓我很火大……」
  「唐臼根本不肯正眼看我,念台詞只是小聲在嘴裡嘀咕。那麼討厭的話,乾脆不要來練習算了,可是他卻都有來,真搞不懂!」
  「水帆……是個好孩子,也很努力練習,問題是太努力了,以至於我給她的建議都左耳進右耳出,完全沒有進步……」
  「唉~~」除了數馬以外的人都大大嘆息。
  我很清楚學長姊要表達的意見,畢竟我這四天也一直在旁觀察。只能旁觀的我雖然感到很不自在,甚至想要逃離現場,但身為社長又不能逃跑。
  「這樣下去,根本不可能練到五個人合演的階段,更不可能在觀眾面前演出……啊,我不是在責怪小黑。」
  善良的梨里學姊雖然安慰我,卻也點出嚴酷的現實。
  「我也這麼認為。刀真或許勉強可以練到還算像樣……可是唐臼和水帆就很難說。」
  「水帆或許不要由我來教比較好。這樣的話,她大概不會那麼緊張……」
  「也許可以讓小黑來教水帆。啊,不過這次小黑也要上台,所以自己同樣得練習。」
  對於數馬的提議,我回答:「不,我的練習可以先放一邊。」如果不解決一年級的問題,我大概無法專心練習自己的部分。
  「我去跟一年級生談談看。他們如果能一吐心中的不滿,或許會稍微平靜一點。」
  「……嗯,也許吧。」
  花滿學長以苦澀的表情點頭,接著又補充:
  「可是不能被他們小看喔!學長雖然沒必要擺出很凶的態度,可是學長終究是學長,即使個子小也是學長。你站在指導學弟妹的立場,要嚴厲一點才行!」
  「沒錯。小黑個性溫和、長相可愛、個子又小,所以最好擺出比較嚴格的形象。」
  「我們都知道小黑雖然個子小,其實很厲害,不過一年級新生並不知道,所以你還是要嚴格一點。」
  大家都若無其事地加上「個子小」這幾個字,讓我有些在意,不過我還是很感謝他們的建議。嚴格一點──沒錯,一開始的印象很重要。雖然不是社團活動的第一天,不過因為新生公演的事情忙到現在,我還沒有和一年級新生好好交談過。
  我握緊雙拳,對大家說:「知道了,我會用嚴格的態度跟他們談談!」
  身為社長,我應該要以嚴厲而真誠的態度告誡一年級新生。
  社團活動需要彼此合作,尤其舞台演出更是大家共同創造的。演員、導演、幕後人員……所有人都要同心協力,才能讓演出成功,才會快樂。雖然大家各自有各自的願望,但表達意見和鬧彆扭是不一樣的。我應該讓一年級生清楚明白什麼地方可以讓步,什麼地方不能讓步!
  當我內心正慷慨激昂的時候,服裝室的門打開,阿久津探頭進來對我說:「小黑,一年級生好像有事要找你談。」
  這正是順水推舟,我挺起胸膛回答:「那正好,我也想找他們談談。」
  我要秉持嚴格、嚴厲的態度。
  不要緊,只要我願意嘗試,沒什麼事辦不到!這種時候開場白非常關鍵,要怎麼開口呢?有點嚴厲,又能讓大家專注聆聽的一句話……「這樣下去沒辦法公演」怎麼樣?太尖銳了嗎?應該不會吧?好。
  我大步走到走廊上──雖然我的「大步」也有限──用力打開門進入社辦,走向聚集在角落的一年級生。
  四人同時轉向我,我注視著所有人的眼睛,準備開口……
  「這樣下去沒辦法公演。」
  ……咦?
  為什麼刀真說出我的台詞?
  「太蠢了。我根本不想做這種事還叫我做,真受不了。」
  「我……想要和大家一起努力……」
  「我、我我、我辦不到。真、真的,我實在辦不到……」
  不只是刀真,唐臼、渡子、水帆也深深皺起眉頭對我抱怨。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讓我們演自己想演的角色?我無法接受。在日本的學校,學生只能完全服從老師嗎?」
  「就算退一百步要我演戲,也不能叫我演那種角色吧?為什麼要我演那種娘娘腔的角色?明顯是找錯人!」
  「那個……大家好像對自己分配到的角色都不滿意……」
  「弁、弁天小僧……太搶眼,我實在沒辦法,應該說難度太高了……簡直像是要直接跨過撐竿跳的橫桿……」
  一年級生把我團團圍住,同時提出質疑。我慌慌張張地說:「等、等一下!先暫停!」
  簡直像是杜比環繞音效,我甚至不知道該面向哪裡,只能慌亂地原地踏步,結果自轉了一圈。
  「冷靜點,一個個跟我說。呃……先從石橋刀真同學發言。」
  「我要說的事情很simple,讓大家演自己想演的角色就行了。我比較想演弁天小僧而不是日本駄右衛門,所以只要和水帆switch就好。」
  switch……啊,是指交換吧。我轉向水帆。
  「水帆,妳也願意嗎?妳比較想演日本駄右衛門嗎?」
  「……就是那個頭髮豎起來的大頭目?」
  「嗯,那個髮型叫五十日鬘。」
  「唔……那個角色也很搶眼……我、我想演更低調一點……像上次社長那樣,全身黑色、蹲在舞台角落的那種角色。」
  「黑衣?那不是角色,而且在我們這裡,黑衣比較類似舞台導演,所以不太可能……」
  「基本上,我根本不想上台演戲,幹嘛分配角色給我!」
  這回輪到唐臼大吐苦水,我連忙把身體轉了半圈。
  「我跟一之谷都只想當幕後人員!為什麼要強迫我們上台演戲?」
  就是說嘛──我內心附和,但身為社長還是試圖說服他:
  「生島先生應該也有他的用意。幕後人員其實比演員更需要熟知舞台所有事情。以這一點來看,即使日後想當幕後人員,上台演出的經驗也一定會有幫助。所以……」
  「就算是這樣,也不能叫我演那個姓赤星的吧?至少讓我演那個姓南鄉的!你跟我交換就行了!」
  「啊,乾脆這樣吧?」渡子拍一下手說:「唐臼演南鄉力丸,水帆演赤星十三郎,來栖社長演日本駄右衛門,刀真演弁天小僧,我還是演我的忠信利平。這樣如何?」
  一年級生面面相覷。思考片刻之後,刀真點頭說:「渡子真聰明!」
  「沒錯,這樣才妥當。」
  「如果是演赤星……也許勉強可以……不,其實我還是只想當幕後人員……不過,這樣比飾演弁天小僧好多了……」
  「沒錯沒錯~」
  一年級討論得相當熱烈,簡直像是已經定案。我連忙插嘴:
  「不可以隨便更換角色!」
  四人同時瞪我。不,兩個女生大概不是在瞪我,不過她們的眼神仍舊感覺有些不滿。
  「不過,我想這應該是最實際的解決方式。」
  渡子以有些抱歉的聲音說。
  「來栖社長,可以請你去跟遠見老師和生島先生談談看嗎?告訴他們,我們想要換不同的角色來演《白浪五人男》。」
  「我……?」
  「這是社長的工作吧?」
  唐臼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說道,讓我有些惱火。在此同時,我聽到稍遠的地方傳來很刻意的咳嗽聲──是花滿學長。好啦,我知道,這種情況下不能任憑一年級生擺布!
  「我的確是社長,可是我還沒有接受大家的意見。」
  「什麼……為、為什麼?社長……」
  不要用那種苦苦哀求的眼神看我,水帆……
  「指導員和老師不一樣,是校外人士,我們特地請他撥出時間來指導。尤其生島先生又是歌舞伎界的大老白銀屋介紹的……」
  「誰管那麼多!」
  唐臼直截了當地反駁。
  「這種事跟我無關!你一開始不是說過嗎?在說明會上,刀真問你『能不能演自己想演的角色』,你回答說可以經過討論後決定,還說會盡可能依照我們的願望!」
  唔!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其他一年級生也紛紛交頭接耳說:「他的確說過。」我的確說過……可是我當時不知道生島先生是那種強硬的性格……嗚嗚嗚……
  「請問……學長姊演戲的時候,也是由遠見老師指定角色嗎?」
  渡子提出理所當然的疑問。我雖然內心想著:「哇~別問……」但也只能搖頭說「不是」。畢竟我不能說謊……
  「我們是……學生之間討論後決定。」
  「原來如此。那我們也照這種方式,沒問題吧?」刀真一雙藍眼珠盯著我問。
  我回答他:「有問題。生島先生一定有他的想法,才會決定這樣的角色分配……」
  「什麼樣的想法?」
  「……」
  糟糕,我被問倒了。
  事實上,我自己也不太信任生島先生,所以很難替他辯護。老實說,我同樣覺得生島先生分配的角色完全不適合,剛剛渡子提議的角色分配合理多了。順帶一提,我也完全不能理解要我演戲這回事,其實很想推翻這個提案。可是這樣一來,遠見老師會很困擾,並且對白銀屋無法交代……
  「刀真,你不能責怪來栖社長。」
  渡子以溫和的聲音說。
  「社長的立場也很艱難,他夾在我們和生島先生之間……」
  她說得沒錯。可是被學妹指出這一點,讓我感覺有些窩囊……
  「那個,我們不是在責備社長……」
  水帆慌慌張張地辯解。我對她苦笑一下。刀真噘起嘴巴,唐臼則哼了一聲把臉撇開。
  「這樣如何?我們請來栖社長找生島先生談談,不過社長沒有義務要說服生島先生,只要轉告一年級的提案就好。」
  對於渡子的提案,唐臼不滿地說:「只是轉告有什麼意義?」
  「我認為有意義。只要能轉告我們的提案,生島先生或許會改變想法。」
  「那很難說,那個毛茸茸的人感覺很頑固。」
  對於刀真的評語,渡子依舊面帶笑容回答:「要試試看才知道。」真是可靠的女生,我內心感到佩服。
  「如果這麼做還是不行,再想辦法吧。社長,可以請你幫忙嗎?」
  「呃……我得先去和遠見老師討論。如果得到許可,再跟生島先生談談看。」
  「謝謝你!來,大家也跟社長道謝吧!」
  渡子催促眾人,水帆和刀真便乖乖低頭,只有唐臼仍舊把臉轉向旁邊。即使不是學長學弟的關係,這種態度也很有問題吧?不過我最後還是無法說什麼。這傢伙真難相處……
  「在結論出來之前,先暫停練習。」
  刀真理所當然地這麼說,我連忙糾正:
  「不對,還是要繼續練習。距離義演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先暫時依照原本的角色繼續練習。而且生島先生也可能不答應……」
  「他會答應的,因為我們的提案絕對比較好。」
  「刀真,決定的不是你,是生島先生。」
  「只要社長好好說服他,他一定會理解我們的想法。」
  這種說法簡直像在表明,如果無法說服生島先生,就是我的責任。說話的刀真似乎沒有惡意,只是很單純說出內心的話。這或許是他的個性,也或許跟民族性有關,日本人通常不太會說出自己的想法。
  「生島先生一開始就不肯聽我們的意見,關於這一點也希望他能反省。請你轉告他。」
  你自己去說!
  悲哀的是,我只能在內心這麼喊。因為我是日本人……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讓事情變得更麻煩。我不希望破壞愉快的社團活動。如果說只要我忍耐就能解決,那我就忍吧。
  我為了鎮定心情,嘆了一口氣,對一年級生說:
  「我了解大家的要求了,會盡可能試試看,所以希望你們能繼續練習。就算角色分配變更,多體驗各種角色也絕對不會是白費功夫。」
  「是嗎?反而會造成混亂吧?而且沒有效率……」
  「刀真,別說了,我贊成社長的說法。」
  多虧渡子以冷靜的聲音打斷刀真。我雖然不是特別易怒,但是也快要顯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那我先去找遠見老師。」
  我趁他們沒有更進一步刁難之前趕快離開。
  感覺相當疲憊……奇怪,我明明是要去嚴厲訓誡他們,為什麼會發展成這種情況?變更角色分配?把他們的要求轉告生島先生?這真的是社長的工作嗎……
  「啊。」
  我一走出門,就遇見窺探我們交談過程的其他社員。每個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尤其花滿學長更是皺起眉頭,一臉凶狠的表情。
  「你太軟弱了。」
  花滿學長站到面前指責我。
  「小黑,你面對一年級的態度太軟弱。他們根本就予取予求嘛!」
  「我也贊同小花的說法。你雖然沒必要擺出高姿態,但也應該掌控局面才對。」
  「不過,我並非不能理解一年級的說法。身為社長,我不能忽視他們……」
  我有些含糊地對芳學姊辯解。
  「小黑,你真的贊同他們的說法嗎?你覺得應該變更角色分配比較好?」
  「這……」
  老實說,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希望能達成他們的願望,但如果每個人都只演自己想演的角色,舞台演出就無法成立。
  「社團活動當然應該是以學生為主體,所以如果希望變更角色分配,應該加入二、三年級生一起討論。」
  「的確。沒有舞台經驗的一年級新生吵著要這樣那樣,感覺很奇怪。」
  受到芳學姊和花滿學長兩人指摘,我只能垂下視線說:「對不起。」
  「不過既然答應了,那也沒辦法。」
  梨里學姊似乎是要改變沉重的氣氛,以開朗的聲音替我說話。
  「總之先去和遠見老師商量吧。我們會繼續指導一年級生練習。」
  「……好的,拜託大家。」
  我鞠躬之後離開學長姊。
  這種時候總是默默跟在我身旁的蜻蜓不在這裡,阿久津和數馬也不見人影。他們去哪裡……我無可奈何地獨自前往教職員室。
  走出舊校舍,外面吹著舒適的風。
  雖然吹著清爽的風,我的心情卻很沉鬱。
  因為……為什麼我要被三年級學長姊責備?
  我明白芳學姊和花滿學長的意思,也覺得他們說得沒錯。一年級生雖然抱怨連連,可是他們不曾站上過舞台。不僅如此,他們甚至不曾協助過舞台工作,所以應該聽聽有舞台經驗的學長姊意見。這種說法完全沒錯──可是既然如此,就讓三年級的學長姊跟他們說啊。我雖然是社長,但只是因為情勢所然而當上的,其實根本沒有當領導人的器量。我擅長的是去拜託別人,並不是那種可以指導學弟妹的角色。如果由花滿學長和芳學姊來說,一年級生應該會乖乖聽話吧……
  「哇!」
  我因為低著頭走路,在轉角處撞到某個人。這個人似乎很壯,害我被彈出去屁股著地。
  「抱歉,來栖!」
  我摸著撞到有點痛的鼻子抬起頭,看到身穿運動服、體格魁梧的男生站在面前。原來是長沼學長……他是在迎新會上幫我們很多忙的男子體操社社長。
  「啊,是我不好,低著頭走路。」
  「你低著頭?真難得。」
  他伸出肌肉發達的手拉我站起來。
  「咦?我在你心目中是什麼形象?」
  「當然是一隻活力充沛到處跑的小狗,大概是柴犬吧。」
  「連犬種都確定了……」
  「啊,抱歉。就算是狗也會有沒精神的時候。我阿媽家的茶太郎不久前拉肚子,也是垂頭喪氣的。」
  我感覺他道歉的點有點奇怪,但未深入追究,只拍拍屁股說:「希望茶太郎早點康復。」
  「牠很貪吃,什麼東西都想試吃……啊,對了!來栖,福利社的麵包裡,你最喜歡哪一種?炒麵麵包?巧克力圈?你隨便說出三種,我明天買來請你。」
  「什麼?啊,不用了,我不是茶太郎,沒那麼貪吃啦。」
  長沼笑著說:「不是這樣的,是我一直想要向你道謝。多虧你邀我們演出那場戲,今年我們招募到好多一年級新生!」
  「啊……是因為看了迎新會的演出?」
  「沒錯。一般來說,幾乎沒有人會想要從高中開始練體操,可是看到我們在舞台上又跳又翻,那些新生似乎產生了興趣。不過當我告訴他們不是每次都會幫忙舞台演出,他們顯得有點失望呢。」
  「啊,如果以後又需要你們幫忙,可以拜託體操社嗎?」
  「嗯,非常歡迎。除非碰到我們要參加比賽的時候,那就沒辦法。」
  「那當然。」
  太好了,有捕快出現的劇目很多,可以和體操社建立合作關係會很有幫助。六月新生公演的時候,不知道能不能請他們幫忙……我心中剛浮現這個念頭,又想起這次預定由二、三年級生飾演捕快。不過以後遇到更大的公演,希望能夠請體操社幫忙。
  「你先想好要吃什麼麵包吧!」長沼學長說完,跑向體育館。
  三個麵包……就決定是炒麵麵包、炒麵麵包和炒麵麵包吧。一個給蜻蜓,兩個給我。
  好,我總算恢復一點精神。
  我刻意把臉朝上。想想去年的現在吧!當時我想要上演歌舞伎,卻連同好會所需的五個人都湊不齊而大傷腦筋。和當時比起來,被任性的新生耍得團團轉算什麼!總比完全沒有新生好多了。如今這情況可說是非常奢侈的煩惱。
  我這樣告訴自己,再度向前走。


  幕間


  舞台。
  想到那個特別的場所,胸口就感到痛苦。
  似乎能夠鮮明回憶起來,但其實並不清晰。因為那裡光線太亮了,好像看得見卻又看不見。觀眾能夠很清楚地看到舞台,但是從舞台上卻幾乎看不到觀眾。在燈光照明之下,只覺得很熱、很刺眼──
  油氈地板上貼著小小的標記,那裡是舞台中央。
  自舞台的右側出來,優雅地行走,做好準備。
  音樂。腳尖。手臂、腿、體幹。
  宛若毫不費力般跳躍,只發出最小的聲音著地。彷彿在月球上一般緩緩移動,然後俐落地旋轉。
  不論多麼痛苦,臉上都掛著笑容。
  即使退到舞台側翼便立即倒下,在舞台上仍舊保持笑容。就連張開嘴大口呼吸也不被允許,只能做最低限度的胸式呼吸,面帶笑容。
  為了舞台上的幾分鐘,必須練習到腳趾甲都裂開。
  每天都必須揮汗進行單調的練習,過了好幾年,身體總算鍛鍊到一定的程度。關節、肌肉、肌腱。脖子、背部、膝蓋、腳背、指尖……一切都得到控制。必須要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身體。
  只有能夠做到的人,才能站在聚光燈下。
  才能得到觀眾的喝采。
  ──只有被選中的人。
  大家都在努力,有才能的人也很多。那麼,只有比其他人更勤奮地練習。努力跳得更高、更強、更美。
  Arabesque(阿拉伯姿)展開的動作要更大,Jete entrelace(大交織投躍)的著地要更柔軟,Releve(踮立)要更高。跳起來。Entrechat six(六次交織)。重複一次。再來。再高一點。還可以再跳。就像隻青鳥,幸福的象徵。
  當時其實就聽到了。
  膝蓋內發出輕微的斷裂聲,伴隨著不適與疼痛。
  原本覺得沒什麼,實際上也能繼續跳舞。以為沒問題,寧願相信沒問題,也不敢去看醫生。到現在才後悔又能如何?

  ……想到舞台,胸口就會感到痛苦。
 楼主| 发表于 2017-5-15 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5-15 21:04 编辑

  第三幕


  「也就是說,一年級生希望的角色分配是這樣的:石橋刀真飾演弁天小僧,田中渡子飾演忠信利平,一之谷水帆飾演赤星十三郎……」
  「……」
  無言。
  「唐臼猛飾演南鄉力丸,至於我則飾演日本駄右衛門。」
  「……」
  無視。
  「他們應該也努力想過,才得到這樣的結論。他們無法接受這次的角色分配,也沒辦法認真練習……這樣下去或許會影響到公演,所以我才來轉達一年級生的希望。」
  「……」
  無反應。
  即使如此,我還是耐心地繼續講下去:
  「呃……一年級的主張是,社團活動應該以學生為主體。當然我並不認為應該完全依照一年級生的要求……不過實際要站在舞台上的是他們,如果能讓他們演出自己接受的角色,應該是最好的……那個,生島先生?」
  「……」
  他深深低頭,一動也不動。
  糟糕,我惹他生氣了嗎?
  我和身旁的遠見老師面面相覷。我們都覺得由身為社長的我先做說明比較好,因此遠見老師一直保持沉默。老師這時才呼喚:「生島先生。」但生島先生還是沒有抬起頭。
  今天是星期六。我跟老師從學校所在的地區搭乘二十分鐘左右的巴士,來到生島先生的住處。
  這是很普通的大廈,很普通的房間。
  不,應該比普通的房間更乾淨。我聽說他是單身,獨居男性能將房間保持得這麼乾淨,應該算很罕見。彩子小姐截稿前,我們家總是亂成一團,不只是資料和網點散落一地,地板上還躺著小睡片刻的助手,宛若戰死的屍體一般。因此我得小心翼翼地走路,避免踩到他們。相較之下,這裡整理得很整齊,地板刷得亮晶晶,還有大型空氣清淨機在運轉。在這間客廳裡,唯一邋遢的只有毛怪本人。
  「生島先生,來栖也曾一度反對他們的提案,試圖說服他們生島先生一定有特別的用意,才會做出那樣的角色分配……但是他們無法接受。」
  遠見老師熱切地替我補充說明。
  「希望你能夠理解,來栖的立場也很為難。他原本覺得應該遵照生島先生的角色分配,但身為社長又不能不顧學弟妹的主張……夾在中間一定很難受。我非常能夠理解他的心情。」
  遠見老師邊說邊點頭。遠見老師應該比生島先生年長,為了我們卻低聲下氣地拜託。每次都麻煩老師,真是過意不去……
  「拜託你,這次能不能看在來栖的份上,答應一年級的要求呢?社團活動中學長姊和學弟妹的關係,在一開始的階段是最關鍵的。如果來栖能說服生島先生改變角色分配,今後社團運作一定會很順利。我並不是很懂歌舞伎,也不願意干涉指導,但還是希望你能夠幫忙……」
  遠見老師坐在沙發上深深低頭,然而毛怪還是沒有抬起頭,完全不看我們一眼。
  於是,遠見老師離開沙發,緩緩在地上正坐。咦……他該不會要使出……日本傳統最終奧義「土下座」……
  「生島先生!」
  見遠見老師雙手貼在地上,我不禁慌了。
  「老師……沒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吧?」
  「沒關係,來栖。我平常是個完全幫不上忙的顧問,今天也只能做這種事,實在很難為情……」
  「可是,這樣還是不對,土下座是不對的,老師。我認為不是這種問題!生島先生,你也該適可而止,這樣太幼稚了。不要假裝沒聽見,請你說說……」
  我轉向毛怪幾乎要發飆的時候,剛好看到──
  在他依舊低垂的臉下方……出現反射亮光的東西,垂直往下滴落……那東西叫做……
  「生島先生?」
  口水。
  口水滴落到地面,在此同時毛怪猛地抬起頭。
  他連忙擦拭嘴角,然後看看自己腳邊,似乎發現滴落在地板的口水。他發出短促的呻吟,立刻拿起桌上的面紙擦地板,然後說:
  「抱歉,我睡著了。」
  ……我不禁目瞪口呆。
  接著他發現遠見老師在地板上正坐,一本正經地問:「怎麼了?為什麼要坐在地上?」
  這……再怎麼說,都太過分了吧?
  遠見老師站起來。
  「……你清醒到什麼時候?」
  老師的聲音變得低沉。這也難怪……他都已經抱定土下座的決心,可是毛怪竟然在睡覺,還流口水……
  「嗯……『很抱歉突然打擾你』那段還有聽到。」
  那是最開頭的部分,以歌曲來說相當於前奏,根本還沒唱到歌詞。我和遠見老師無力地面面相覷。
  「有什麼辦法?這時間我平常在睡覺。」
  「咦?可是已經快下午兩點了。」
  遠見老師這麼說,生島先生不以為意地回答:「我是夜貓子。」
  接著,他對我說:
  「喂,你把剛剛的話簡單扼要地說一次,我最討厭聽囉哩囉嗦的說明。」
  他的態度相當倨傲,讓我也不禁火大,用尖銳的口吻對他說:
  「一年級生說,不能選自己要演的角色好過分!這樣他們根本無心練習!所以必須更換角色!」
  接著我轉述一年級生想要的角色分配。生島先生這回總算聽見了,一張鬍子臉露出苦澀的表情說:
  「當然不行,哪有那麼矮的日本駄右衛門,又不是兒童歌舞伎。」
  他、他竟然說出如此失禮的話!毫不客氣地指出別人自卑的身體特徵,這種人不論是大人或小孩都最差勁了。
  「……這不是我的要求,是一年級的要求。當然,我的體格的確不適合飾演日本駄右衛門。說實在的,我本來就不是演員,所以不管演哪個角色應該都沒有太大差別。不過除了我以外,其餘新的角色分配應該都沒有太大問題。」
  「怎麼會沒問題?光是反抗我這點就有問題。」
  「所以說,生島先生,請你適度尊重學生的意見……」
  「遠見老師,他們或許是你的學生,但不是我的學生。說真的,我本來就不是老師。」
  「……」
  雖然是歪理,但也沒有說錯,所以遠見老師無話可回。
  「那個,生島先生……」
  我決定提出心中的疑問。
  生島先生從桌上拿起面紙,發出毫無顧忌的巨大聲音擤鼻涕之後問:「什麼?」
  「你決定那樣的角色分配,應該有特別的理由才對。如果說是曾當過歌舞伎演員的人基於特別考量做出的決定,那麼一年級生應該也能接受。可以說說你的想法嗎?」
  對於我的問題,生島先生邊用力擦拭鬍鬚間的鼻水邊回答:「沒什麼可以說明的理由。」
  「這麼說,是隨便決定的?」
  「我完全不了解那些小鬼,所以只能憑外表、動作還有聲音的印象做為判斷的材料吧?」
  ……嗯?這麼說來,他並非未經考慮就胡亂指派吧?果然是基於素人無法理解的敏銳觀察力……之類的嗎?
  「那麼……比方說,為什麼要讓刀真飾演日本駄右衛門呢?他明明那麼想演弁天小僧。」
  「那小子感覺很自以為是,所以我不想讓他演中意的角色。」
  「……這樣太幼稚了吧?」
  「另外就是骨架吧。大概因為有外國血統,他的身體滿厚實的,不會太單薄。」
  「讓唐臼演赤星的理由呢?」
  「哦,那個像小流氓的傢伙。我猜想讓他演那個角色的話,他應該會很排斥。」
  「……也就是故意刁難?」
  「那傢伙感覺也很自以為是。另外還有氣質,他感覺滿適合演女形的。」
  「唐臼?怎麼說?」
  「就是感覺吧。」
  「……兩個女生呢?」
  「很容易緊張的那個女生,我覺得讓她演引人注目的角色應該很好玩。」
  ……果然還是惡意刁難嗎……
  「另一個女生就是憑消去法,她應該能毫無問題地演出任何角色。」
  「……如果只是基於這種程度的理由,應該可以順從一年級的希望更改吧?」
  我避免顯露內心的驚愕,直視著毛怪說話。
  「這個同好會是我去年成立的,當時就決定要成立快樂的社團。我很喜歡歌舞伎,喜歡到光是看戲還覺得不夠。所以說,如果不快樂就沒有意義……」
  「這樣啊。」
  毛怪聽了我的話,難得深深點頭。
  「來栖,你很喜歡歌舞伎吧?」
  「是的。」
  「非常喜歡?」
  「是的。」
  我也對他深深點頭。對於這個問題,不論何時答案都是YES。
  「這樣啊,原來如此。順便告訴你,我討厭歌舞伎。」
  聽到這句話,我感到很震驚。
  「可以說非常討厭。但是,我更討厭無法完全離開歌舞伎的自己。雖然說是對我有恩的人拜託,但我竟然會接下指導高中生歌舞伎這種工作,實在太糟糕了。我都想狠狠揍自己。」
  討厭。
  討厭歌舞伎,非常討厭。
  我大概可以猜到毛怪這麼說的理由,所以無法回話。遠見老師同樣默默無言。
  噗~!毛怪再度擤鼻涕。
  「你聽說過我退出舞台的原因吧?就算沒聽說,用看的也知道,是因為我的腿。我遇到很嚴重的意外,花了好長的時間才能恢復日常生活。醫生跟我說,能保住性命就該慶幸,但是當時我腦中只有舞台。我心想如果不能當演員,跟死掉也沒兩樣。」
  他保持輕鬆的口吻繼續說:
  「可是在醫院開始復健之後,我就明白這種想法太傲慢。這世界上有很多人不僅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連要活著都很困難,也有人必須依賴他人之力才能維持生命。在那些人面前,我無法說出『不能當演員寧願去死』這種話。可是,我腦中雖然理解,內心卻不一樣。從我的人生奪走戲劇後,那還剩下什麼?我變得自暴自棄。」
  他把揉成一團的面紙丟進垃圾桶,投得真準。
  「因為有這麼一段戲劇性的過去,所以我討厭歌舞伎。說得更精確一點,應該是想要討厭歌舞伎,但是因為難以做到才感到傷腦筋。我也想過,或許看了高中生演得很糟的歌舞伎,就能夠討厭它。」
  最後一句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真心話。不論如何,我理解到毛怪對歌舞伎抱持著複雜的感情……不,我不應該輕率地說可以理解,頂多只能想像而已。
  可是……那我該怎麼辦?體諒毛怪複雜的心境,唯唯諾諾地遵從他?說服其他同好會成員也這麼做?告訴他們生島先生有段悲慘的過去卻還來指導我們,所以不能出言反抗他──這樣就行了嗎?
  這個人希望我這麼做嗎?
  「挫折。」
  這時遠見老師突然開口。
  「也就是說,你感受到挫折。」
  毛怪稍稍瞪大眼睛,但立刻恢復平常那種對一切感到厭煩的表情,用有些自暴自棄的口吻回答「沒錯」。
  「我不是梨園出身,可是從小受到白銀屋的照顧,一直過著只有歌舞伎的生活,所以對我來說是很大的挫折。」
  「的確,這是很大的挫折,還在念高中的他們大概很難想像你經歷的挫折。像我這樣過著平凡人生的人,老實說也不敢自稱能夠理解你的挫折。」
  遠見老師滔滔不絕地說話,毛怪只回答:「嗯,大概吧。」他臉上浮現些許困惑,似乎在問:「這個人怎麼了?」其實我內心也有同樣的疑惑。雖然老師的口吻並不是特別情緒化,但感覺和平常不太一樣。
  「人都會遇到挫折,內心的傷痕與痛苦也只有本人才能理解。挫折感是很私人的問題,其他人無法對這種問題說三道四,你應該也不希望被議論。那麼……」
  遠見老師似乎有些猶豫地停頓一下,接著像要拋開猶豫般做一次呼吸,繼續說:
  「那麼,你不能把挫折當成逃避的藉口。」
  「啊?」
  「你已經接下歌舞伎同好會指導者的工作。他們確實不是你的學生,但是你身為指導者,仍舊負有責任。我希望你不要以自己的挫折為理由,把學生耍得團團轉。他們……尤其是來栖,非常熱愛歌舞伎這項傳統藝能,對你也抱持很大的期待。請你回應他們的期待。不是學生、教師、指導者應該如何的問題,而是身為一個大人,希望能夠以你的方式,指導還不夠成熟的他們。」
  遠見老師再次低頭說:「拜託你了。」此時的他和剛剛土下座時完全不同,展露出教師的威嚴。
  「……你別隨便認定我是在逃避。」
  我雖然感到佩服,毛怪卻表示不悅,大概是因為被說到痛處。我和遠見老師一起低頭,反覆說「拜託你」。
  「我們是高中生,又是素人,再加上一年級生是那副德性……但是,只要實際嘗試過,就會知道歌舞伎很有趣。他們也都乖乖背下台詞了,所以應該是辦得到的。請你指導他們。」
  「我又沒說不指導。我會指導他們。」
  「那麼,可以更改角色分配嗎?」
  我抬起頭問,他理所當然地回答「不行」。什麼……遠見老師說得那麼慷慨激昂,你都沒在聽嗎?
  「角色分配還是照原來的樣子。又不是能演喜歡的角色才叫快樂。當你能夠做到原本以為做不到的事情,不是會有更大的樂趣嗎?」
  「……竟然說得滿有道理的……」
  我不禁喃喃說出心中的想法。
  毛怪瞪我一眼,又說:「等你們期中考結束,我就會過去。」期中考是在五月底。
  「在那之前,身為社長的你要負起責任,讓他們學會基本動作……老師既然那麼說了,我也得稍微認真一點才行。」
  「對、對不起,我剛剛說話太狂妄了。」
  遠見老師恢復怯生生的態度道歉。剛剛的遠見老師真的很帥,不過我也喜歡現在這樣的遠見老師。
  「……喂,遠見老師,你比我年長很多,可以請你更有威嚴一點嗎?跟你一起面對學生的時候,好像都是我在擺架子,讓我有種扮黑臉的感覺。」
  「啊,對不起,我以後會多加注意。」
  「不不不,你現在就沒注意了。」
  我聽到這段對話不禁覺得好笑,終於小聲笑出來。毛怪生氣地責怪:「不准笑,矮子!」但我不會感到太討厭。
  「難得有這個機會,我想請問一下……生島先生幾歲?順帶一提,我已經四十五歲。」
  「果然比我年長很多,我才二十八。」
  「「什麼~~~~!」」
  我和遠見老師異口同聲大喊,讓毛怪皺起眉頭說:「太大聲了。」
  可是,很難不吃驚吧……我原本以為他大概三十八歲左右。鬍子的老化威力真不是蓋的……我如果留起鬍子,不知道會不會看來成熟一點……
  接著,毛怪似乎終於想到要端茶給我們,我和遠見老師各喝一杯烏龍茶之後,離開生島先生的住處。
  以結果來說,狀況完全沒有改變。
  毛怪生島沒有答應要變更角色分配,此行目的等於沒有達成,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情變得輕鬆一些。雖然只有一點點,不過我覺得自己好像稍微理解毛怪了。
  「毛……生島先生原來很年輕。」
  「的確。才二十多歲……真羨慕……」
  「老師也會想要回到年輕時代嗎?」
  遠見老師抬起頭,望著晴朗的春季天空,若有所思地說:
  「這個嘛……想到年輕時不成熟的自己會覺得很羞恥,就這點來說,我不太想回到過去。不過,想到當時沒有腰痠背痛的問題,又想要回去。最近也開始有老花眼的跡象……」
  「大人真辛苦……」
  「謝謝你的同情。不過來栖,你也得有心理準備。你以後一定也會變成歐吉桑,然後我會變成老頭子。」
  我笑著問:「像正藏先生那樣?」
  遠見老師也笑著回答:「如果能變得像他那樣任性又帥氣就好了。」
  我本來想告訴老師,剛剛的遠見老師也滿帥氣的,不過還是算了。要是說出來,老師一定會滿臉通紅。
  「來栖,你打算怎麼跟一年級生說明?」
  嗯,這才是問題。
  一年級生要是知道我沒有說服毛怪,一定會很失望,也會對我失去信賴……不,我一開始就沒有受到他們信賴吧?
  「如果你非常確信變更角色分配比較好……也可以選擇拒絕指導員。」
  「咦?」
  「你不需要考慮到白銀屋和我父親,這點由老師來處理。雖然暫時無法升格成為社團……但是只要找到其他指導員,狀況又會改變。」
  遠見老師雖然這麼說,但我不認為一年級新生想出來的角色分配是最好的方案。雖然感覺比毛怪的分配更妥當……不過老實說,還是要試試看才知道。畢竟我沒有看過他們站在舞台上正式演出,所以沒辦法判斷。
  「我再去嘗試說服一年級生。」
  遠見老師露出苦笑說:「是嗎?真是不討好的角色。」
  「因為我是社長。」我也笑著回應。「而且我剛剛忽然想到,『妥當』或許滿無聊的。毛……生島先生也說過,能夠做到自己原本以為做不到的事情,會有更大的樂趣。這點我也明白。想到去年的文化祭,就覺得這句話沒錯。」
  「當時發生好多狀況……」
  「輕鬆和快樂是不同的。」
  阿公也這麼說過。
  輕鬆的事情雖然容易親近,但馬上會厭倦。
  要真正得到快樂,其實需要障礙。障礙越高,在終點等待的「快樂」也越大。拚命奔跑,笨拙地跳過障礙,有時甚至發出很大的聲音撞倒障礙物,但還是繼續奔跑,心中相信前方有「快樂」等著。
  「來栖,你真是個成熟的大人……」
  「雖然個子很小。」
  我之所以開這種自虐的玩笑,是因為受到誇獎有些不好意思。我並不成熟,有時也會不想再跑下去,更常常想著有沒有偷懶的方法。不過,最後還是邊抱怨邊再度奔跑……大概是因為真的很喜歡歌舞伎吧。
  因為喜歡,才能繼續下去,即使跌倒也會再爬起來,就算小腿撞到障礙物仍不會放棄。

  如果出現瘀青,那一定是勛章。

  *

  「他是那種會說出『跌倒出現瘀青就是勛章』的人吧?」
  唐臼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語調中帶有明顯的嘲諷。
  「我知道他對歌舞伎抱持很大的熱情,但實在不怎麼可靠。」
  在唐臼旁邊喝著大杯汽水的刀真這麼說。他的金髮非常醒目,不時有人會朝這裡瞥一眼。
  「可是他為了傳達我們的願望,特地去見生島先生了。」
  渡子以維護的口吻說話。她坐在水帆旁邊,有些困窘地看著對面的兩個男生。嬌小的渡子困窘的表情,就像忘記回巢路徑的松鼠般可愛。她的皮膚白皙、眼睛大大的,臉上有淡淡的雀斑。她雖然在意雀斑,不過水帆覺得那也是她的魅力之一。
  「他只是去過而已,最後還是沒辦法改變角色分配,依舊讓那個毛茸茸的歐吉桑堅持己見。狀況完全沒有改變,真沒用。」
  「猛說得沒錯,他或許努力了,但是沒有得到結果,就無法給予正面評價。」
  「那……不是社長的錯,是生島先生的問題。那個人有點太霸道了。對不對,水帆?」
  水帆被點到名,便說:「嗯,我也覺得。」個子小小的社長很努力了,問題不在於來栖學長,而在於指導員生島。
  社團活動結束後,一行人來到速食店。
  桌子中央鋪著紙巾,上面堆起薯條的小山。他們買了兩份大包薯條,大家一起分著吃。水帆看到刀真大方地對店員說「不要加鹽巴,給我們番茄醬」,不禁非常佩服,覺得在英國長大的人果然不一樣。這樣一來就可以吃到剛炸好的薯條,而且不會因為鹽巴加上番茄醬而導致鹽分過多。水帆雖然也知道可以這樣點餐,但總會擔心造成店員的困擾。她的個子雖大,膽子卻很小。
  「那個歐吉桑真的很討厭。不聽別人意見,老是照自己的意思決定事情。」
  唐臼皺起沒有眉毛的眉頭,狠狠地說。
  「我有時真想伸出腳絆倒他。」
  「唐、唐臼,這樣未免太過分了……」
  水帆戰戰兢兢地說,唐臼便把頭轉開,小聲說:「我只是想想而已。」
  唐臼這個人乍看之下很像不良少年,又操著一口水帆不熟悉的關西腔,因此水帆一開始滿怕他的。但過了一陣子,她就明白唐臼其實是普通的高中生。唐臼、刀真和水帆都在同一班,唐臼上課很認真,不會找人打架,也不會偷偷抽菸。基本上,那種行為不檢點的學生是無法進入河內山學院的。也就是說,他只是說話有些粗魯。唯一的疑問是……
  「唐臼,你為什麼要剃掉眉毛?」
  沒錯,就是這個。
  渡子很自然地問到核心,讓水帆感到緊張。
  「……沒什麼理由……只是因為想剃才剃。」
  「你是不想被人小看,所以想裝成不良少年?」
  「啊?才不是。」
  他的語氣變得有些強烈,但渡子絲毫不以為意,一本正經地說:
  「你明明個性很溫柔,這樣容易受到誤會唷。」
  唐臼大概也感受到這是真誠的建議,不是在嘲笑他,因此紅著臉說:
  「別傻了。我哪會溫柔?真蠢!」
  他似乎不是在生氣,而是害羞。渡子看到唐臼的反應,露出有些淘氣的笑容說:
  「我聽水帆說過貓的事情。」
  唐臼瞪了水帆一眼,讓她嚇得縮起肩膀。
  「一之谷,妳為什麼……」
  「對、對不起……我沒想到這件事不能告訴別人……」
  「我不是指這個!妳為什麼會知道貓的事情?」
  「呃,我想……二班的同學應該都知道吧……?」
  水帆縮起高大的身軀回答。唐臼瞪大眼睛,用尖銳的聲音問:「什麼?」他雖然沒有眉毛,眼睫毛卻滿長的。
  刀真悠閒地說:「嗯,大家應該都知道,因為是我說的。」
  唐臼轉向身旁的刀真,一臉驚愕。
  「你……」
  「沒有理由要隱藏吧?你的個性溫柔親切,是無可動搖的事實。土比很健康,你可以再來看牠喔。」
  「……你這個人……」
  刀真坦蕩的態度,似乎讓唐臼不知該如何回應。
  土比是貓的名字。
  這隻小貓原本是唐臼撿到的,但是唐臼家住在禁止養寵物的大廈,因此無法飼養牠,於是這隻貓就交給刀真收養。刀真曾經拿照片給水帆看過,是一隻全黑的小貓,只有背上有一塊白色圓圈的花紋。
  「土比和母貓走散,變得很衰弱。當時是猛拚命照顧牠,還帶牠去醫院,即使睡眠不足仍按時餵小貓喝奶,小貓才總算可以吃離乳食品……不過因為牠的長相太有個性,所以一直找不到願意收養的人。」
  那隻貓的長相的確有些恐怖。雖然是小貓,眼神卻很銳利,感覺上……很像黑道大哥。
  「最後決定由我家飼養。我提出交換條件,要他跟我一起參加社團,他也很爽快地答應了。」
  「……我是心不甘情不願答應的。基本上,我連迎新會的演出都沒看過。」
  「什麼?真的?」
  水帆驚訝地問。唐臼只回答「我感冒了」。迎新會那天,他似乎請假沒上學。
  「沒錯。最後他讓步說,死也不想當演員,不過如果是幕後人員還可以接受,我對此當然不介意。但最後卻因為種種因素,害他被迫要站上舞台,對他而言實在是一大悲劇。那個叫生島的人真的很過分。」
  刀真說到這裡,撥起金髮的瀏海。
  他的日文雖然很流利,但有時稍嫌浮誇,不太像口語,有些文謅謅的。聽說他的日文主要是跟祖父學的,課本是莎士比亞作品的日文譯本。由於他的說話方式有些特別,常被班上男生開玩笑。刀真基本上都不太在意,可是偶爾會遇到太過執拗的傢伙……這時唐臼會狠狠罵對方:「你少囉嗦!」水帆曾經看過兩次這樣的場面。
  「水帆,妳覺得呢?」
  「咦?」水帆聽到渡子問她,連忙轉向旁邊。渡子笑著說「妳沾到番茄醬了」,並且遞紙巾給她,水帆連忙擦拭嘴巴。
  「關於社團……或者應該說,關於現在的情況。妳原本也想當幕後人員吧?」
  「嗯。我在迎新會看到歌舞伎表演,覺得很有趣……除此之外,最大的因素是想要當幕後人員支援芳學姊。」
  「可是現在連教妳的人都不是芳學姊了。」
  「啊……那是我不好。我看到芳學姊在面前就會緊張,把台詞都忘光。」
  水帆苦笑著回答,渡子卻像在為自己生氣般,忿忿地說:
  「可是太過分了,竟然換成來栖社長來教妳……」
  「不過社長對歌舞伎非常了解,教法也很好。」
  ──嗯,妳的台詞已經進步很多,但聲音再大聲一點會更好。還有動作。妳難得有這副很適合舞台演出的身軀,縮起來實在太可惜。像我個子這麼小,所以很羨慕妳。妳應該很驕傲地抬頭挺胸才對。
  他以友善的笑臉這樣指導水帆。來栖自己也要練習南鄉力丸的部分,卻撥出時間細心指導她,讓水帆感到很不好意思。
  「水帆,看來妳不知道……來栖社長雖然擁有很豐富的歌舞伎知識,演技卻糟糕到毀滅性的地步。」
  聽渡子這麼說,其餘三人都露出驚訝的表情。
  「數馬學長不是在教我忠信利平的部分嗎?是他在練習時告訴我的,所以應該不會錯。數馬學長說,社長的演技很差,所以這次也很令人擔心,搞不好還會拖累我們……」
  「可、可是來栖學長教得很好。他的動作很流暢,台詞也說得很流利……」
  「練習和正式演出不一樣吧。」唐臼一口吃下三根薯條說:「練習可以表現得很好的人,正式站上舞台卻慘不忍睹,這也是常有的事。那個矮個子社長大概是這類型的人。」
  「你是指他會緊張?這樣說來,我也一樣……」
  「水帆,妳是第一次演出歌舞伎,當然會緊張。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是初學者,也是第一次站上舞台。可是,如果原本應該支援我們的學長也會緊張……那就傷腦筋……」
  唐臼說:「不過本來就沒有人不會緊張,只是程度的問題。」
  刀真也說:「沒錯,我也多多少少會緊張。」
  兩個男生邊說話邊以驚人的氣勢朝薯條進攻。另一方面,渡子手拿著小杯柳橙汁,臉上仍舊帶著疑慮的表情。
  「聽數馬學長說,社長念台詞的語調就像念經一樣,超級平板的程度是想學也學不來的……唉,要擔心的事情好多……我們真的能順利演出嗎……」
  水帆很能理解渡子嘆息的心情。姑且不論來栖學長的演技是不是真的很差,距離正式演出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一年級四人的表現卻不甚理想。今天四人嘗試合在一起練習,但連彼此的距離感都抓不準。
  刀真聳聳肩說:「最大的問題是不能演出自己想演的角色吧?這樣一來就無法維持motivation。」
  「你的角色已經很好了。哪像我,要演女形(oyama)(註5:女形 是歌舞伎中飾演女角的男演員。Onnagata是較為正式的稱呼方式。)的角色,感覺好柔弱。」
  「呃,唐臼,遠見老師說過,應該稱呼為onnagata而不是oyama。」
  「為什麼?」
  「……對不起,我不知道……」
  水帆一道歉,唐臼就露出凶狠的表情說:「我又沒生氣!」他或許真的沒生氣,但沒有眉毛的臉只要沒有笑容,看起來就很可怕。
  「真羨慕水帆,弁天小僧是我最想演的角色。」
  「可是日本駄右衛門是五個人的首領,是很重要的角色吧?」
  「是沒錯……花滿學長也很囉嗦地要我演出leader的風格。可是台詞都是固定的,語調也是固定的,連動作都是固定的……根本沒有能自我表現的餘地。歌舞伎雖然很fantastic,可是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多限制,感覺有些失望。舞台藝術最重要的就是臨場感,所以improvisation……呃,也就是『即興』應該是必要的。」
  聽他這麼說,水帆也想到歌舞伎好像很少會有即興演出。難道真的必須完全依照樣板形式演出嗎?
  「而且日本駄右衛門的形象很難捉摸。我聽說這個角色是以實際人物為原型創造的,可是那個人的傳記並沒有流傳下來。如果是弁天小僧我還能體會,也看過《濱松屋店前》學習。他雖然男扮女裝當小偷和詐欺犯,可是一點都不會娘娘腔,露出真面目的時候超酷的。」
  刀真似乎真的很想演弁天小僧。來栖也說過,弁天小僧是五人男當中最受歡迎的角色。對水帆來說,這是相當沉重的負擔。她原本想要當幕後人員協助大家,結果竟然要她飾演弁天小僧。光是想到正式演出,她便冷汗直流。
  「我……很不習慣受到矚目。可以的話,也很希望能夠把這個角色讓給你……可是又不能擅自決定……」
  唐臼問:「妳為什麼不想受到矚目?」
  水帆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有些不知所措。
  「因為……我光是身材高大,就很容易受到矚目……」
  渡子問:「水帆,妳的身高幾公分?」
  水帆小聲回答:「一百七十八公分……」
  唐臼說:「哦,那麼也許會長到一百八十公分吧。妳為什麼不去打籃球或排球?」
  「我的運動神經很差……」
  「就算有點遲鈍,長那麼高應該沒問題吧?」
  「不是有點……我有哥哥和姊姊,兩人都是排球選手,還加入全國頂尖的隊伍。身材高大應該是遺傳,這點我也覺得沒辦法改變……」
  但只有她無法善用這副體格。
  她討厭的不是高大的身材,而是「只有高大的身材」讓她感到自我厭惡。從小哥哥姊姊就會和她一起玩球,當時他們大概已經發現水帆的運動神經異常差勁,所以記憶中他們曾多次告訴她:「人生並不是只有運動。」
  「如果是常人程度的運動神經,那還有救……可是我比平均更差,跑步很慢,打籃球或排球的時候還會被球砸到臉……」
  「水帆,妳好可憐……」
  渡子緊緊抱住她。水帆也回抱住渡子,心中覺得嬌小的女生真可愛。兩人雖然不同班,卻因為社團活動而成為好朋友。就這一點而言,水帆覺得加入這個社團真的很棒。
  「水帆的手很靈巧,所以她才想當幕後人員,製作大小道具。」
  「那真不錯。」
  「哦。」
  刀真笑咪咪地回應,唐臼則似乎不太關心。薯條幾乎已沒有剩下了。
  「我仔細想過……」
  渡子收集剩下的薯條放到水帆面前,同時開口說話。
  「高中生活開始,我們也找到感興趣的社團。非正式入社的期間,被要求跑步跟做肌力訓練雖然很艱苦,但我們都撐過來了……原本以為終於可以練習歌舞伎,卻碰到這種狀況。我們也想要透過討論來解決問題,清楚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可是還是白費力氣……」
  刀真深深點頭說:「嗯,真的很遺憾。」
  「沒錯,這樣的狀況很令人遺憾。可是如果就這樣放棄,我會有點不甘心……因為本校的理念不是『自由、自尊、尊人』嗎?我認為我們在社團活動中的自由被剝奪了,應該對這點提出抗議吧?再這樣下去,今後我們的意見也不會受到重視……」
  唐臼說:「我們已經提過抗議,只是沒被接受。除此之外還能做什麼?」
  「我想……或許必須採取更激烈的手段。」
  渡子壓低聲音。她似乎有話想說,但內心感到猶豫。
  水帆鼓勵她:「渡子,妳說說看吧。」
  渡子點點頭,鼓起勇氣稍稍抬起下巴說:
  「我想到一個點子。」
  所有人都稍稍湊向前方。
  聽完渡子的提議後,率先反應的是兩個男生。刀真和唐臼同時開口:
  「這個點子不錯。」
  「怎麼可以!」
  兩人的回答剛好相反。
  也就是說,刀真贊成,唐臼反對。兩人面面相覷,接著又同時問:「為什麼?」這回連台詞都一樣。
  「我認為這是可行的方案。為了贏得自由,必須付出些許代價。」
  「不是這個問題吧?再怎麼說,這個做法都太過火。」
  「我們之前已經用言語再三表達,對方仍舊不接受。那麼,只能以行動表達我們的堅決態度。」
  「這種做法太任性、太不負責任!」
  「唉……猛是個好人,可是有時太過膽小。」
  「……你再說一次試試看。」
  唐臼推開椅子站起來,渡子連忙安撫他:「等一下,冷靜點。」水帆也慌慌張張地補一句:「在、在這裡吵架的話,會引人注目。」唐臼露出不屑的表情,但還是坐下來,把臉背向刀真。
  「真傷腦筋……我不是為了讓你們吵架才提議的……水帆,妳覺得呢?妳也覺得我的想法太過分、太不負責任嗎?」
  「與、與其說不負責任……」
  水帆雖然開口,但內心感到迷惘。她很想贊同渡子的意見,但是聽到她的提議之後,最先想到的是:「這樣不好吧?」也就是說,她和唐臼意見相同。
  「我看到水帆和唐臼……被迫飾演自己不想演的角色,真的看不下去了……」
  「嗯……謝謝妳。渡子對自己的角色沒有太大不滿,卻這麼為我們著想,還想出這樣的抗議方式……」
  「老實說,我也不喜歡現在這樣的氣氛,所以不只是為了大家才這麼說。如果說是任性,的確也沒錯……」
  「渡子一點都不任性,妳不是一直在我們和學長姊之間努力協調嗎?連渡子都被逼到這種地步,我認為我們必須正視這樣的現實。」
  刀真似乎全面支持渡子。水帆也很想站在渡子這一邊……但內心還是覺得怪怪的。她懷疑這樣做真的好嗎?
  「我反對。」
  唐臼和搖擺不定的水帆不同,很果斷地回答。
  「不論有什麼理由,都不能這麼做。」
  「猛!」
  「沒關係,刀真。」
  渡子勸阻再度拉高嗓門的刀真。
  「對不起,忘記我剛剛說的話吧。這件事如果沒有全體同意,絕對無法進行……」
  「渡、渡子……」
  水帆發現渡子的大眼睛泛紅,不禁慌張起來。唐臼似乎也注意到了,有些尷尬地把臉撇開。
  「哈哈哈,對不起,別在意我。真是的,我有時候容易這樣,想法太衝動而說出很莽撞的提議……應該要感謝唐臼阻止我才對。」
  「我並沒有……」
  唐臼似乎想說什麼,但無法找到適當的句子,最後咬著吸管沒有說下去。雖然不是任何人的錯,最終卻傷害了渡子,四人都沉默下來。水帆拿著只剩下冰塊的塑膠杯,在尷尬的氣氛中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深刻體認到,這種狀況很難處理。
  他們並不是沒有意願,相反地,他們有很具體「想要這麼做」的想法,卻不被接受。社長也替他們去找生島先生談過,但沒有成功,只能向他們說「對不起」……這麼一來就無法再說什麼。
  刀真是那麼期待演出歌舞伎。
  唐臼雖然是情勢所逼而陪刀真入社,不過,他應該是那種一旦承諾就不會隨便應付的個性。水帆也希望自己能夠幫上芳學姊,得到她的誇獎。
  還有渡子。
  她對於同學、學長姊、老師和指導員,都會顧慮到對方的心情,內心應該已疲憊不堪,所以才會被逼到提出那樣的點子吧?水帆光是處理自己的問題就忙不過來,沒辦法聽她訴說煩惱,自己都覺得羞愧。
  真的好難。
  來栖社長說,明天開始生島先生就要來指導他們,進入最後調整階段……但真的能夠順利進行嗎?
  水帆努力壓抑湧到喉頭的嘆息,硬生生把它吞下去。

  *

  日文有句話是「綁起肚子(註6:綁起肚子 原文為「腹を括る」。)」,意思是下定決心。比方說:「事情發展至此,只好綁起肚子。」感覺是用很穩重、很堅定的低沉聲音說出來。抱持堅定的決心,可以說是很正面地豁出去的意思。
  我需要的就是這個,我也面臨到必須綁起肚子的時候。
  可是……
  「沒……沒辦法……」
  我抱著枕頭仰躺在自己床上,像被翻過來的蟲子般踢著腿說話。
  「太、太難了,我不會綁,也不知道綁法。要怎麼綁?拿繩子綁嗎?綁哪裡?綁肚子的話,是指腰部囉?這樣不太好看吧?那感覺像是腰繩,就像做壞事被帶走一樣……」
  「你先冷靜點。」
  啪噠。
  蜻蜓平靜地闔上筆記型電腦,同時開導我。平時酷酷的這位好友今晚仍舊很酷。可惡,真羨慕他,我好想分一點自己的慌亂給他。
  「我怎麼冷靜得下來!」
  我利用反作用力彈起上半身,但還是抱著枕頭。人在不安的時候,似乎就會想要依偎著某樣東西。
  「明天就是正式演出耶!」
  蜻蜓指著電腦說:「嗯,所以我才在這裡做最後一次的整體流程確認。」
  「……謝謝你。」我首先道謝。「多虧有你幫忙,這方面我並不擔心。蜻蜓的場控沒問題,小丸子的服裝也沒問題。捕快是二、三年級生飾演,所以也能放心交給他們……可是,一年級生為什麼那麼無精打采?如果是緊張,我還能理解,但他們那樣並不是緊張吧?水帆或許是在緊張,可是刀真和唐臼不是吧?仔細想想,一年級生能立即上台演出,不是很難得的機會嗎?如果在戲劇社,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但是,他們為什麼一副『唉,真麻煩』的態度?最近的年輕人都像他們這樣嗎?」
  「你跟他們只差一歲。」
  蜻蜓提出理所當然的指摘,同時遞出已經打開的洋芋片。是我喜歡的海苔鹽口味。洋芋片是非常美味的食物,只是吃的時候會弄髒手指這點很討厭。小時候我對阿公這麼說,阿公笑著告訴我:「連手指都會變得好吃,應該算是賺到了。」
  我放下枕頭,下床坐在蜻蜓斜對面,拿出一片洋芋片。嗯,好吃。
  「……真抱歉,對你又吼又叫地發牢騷。」
  我抱著膝蓋向蜻蜓道歉。
  「嗯。」
  「發牢騷通常應該喃喃抱怨才對。如果又吼又叫,就不叫牢騷了。」
  「不管是喃喃抱怨還是又吼又叫──」
  蜻蜓把手伸入洋芋片的袋子。桌上已經準備好濕紙巾,真是一板一眼的傢伙。
  「你在學校一直忍耐,就好好在這裡發洩吧。」
  「別這樣。你這麼說,人家會想哭……」
  「太噁心了,別哭。」
  「好過分。」
  我誇張地用雙手遮住臉。不這樣開玩笑,我會被不安的心情壓倒。當然我還不至於哭出來。
  「……我有不好的預感。」
  我仍舊捂住臉這麼說。
  「我有預感會發生意外。」
  「意外不是一直都在發生嗎?」
  「的確是這樣,可是……我有預感,是和平常不一樣的意外……」
  「和平常一樣,那就不叫意外。」
  「你說得沒錯……」
  我知道蜻蜓淡淡回話是想要消除我的不安。聰明的蜻蜓提出的意見都很合乎邏輯,我也非常贊同……卻無法消除心中的不安。這不是憑理性便能解決……是心理的問題而不是大腦的問題,所以無可奈何。連最喜歡的海苔鹽味洋芋片都消耗得很慢,足見症狀有多嚴重。
  咚!我把額頭靠在矮桌上。
  我相信已經盡到所有努力。
  距離正式演出只剩下十天時,毛怪生島來看我們練習。
  他看一遍一年級生和我的演出後,開口就說:「這是苦行。」雖然沒有多做解釋,不過大概是指看我們演戲是種苦行吧?這麼說很過分,不過,我稍微能夠理解他的心情。
  就連演戲的我都不覺得愉快。
  我的確是很糟糕的演員,可是和二、三年級生一起演出的時候,即使自己的演技很差,仍然感覺很快樂。因為其他人都演得很好,我自己也能稍微改善一些。而且姑且不論演技好壞,大家都想要同心協力演好一齣戲。
  可是和一年級生演戲……卻是亂七八糟。
  雖然沒有人背不出台詞,但感覺很不協調,彼此沒有搭在一起。由於缺乏整體感,我的拙劣演技也顯得更拙劣。
  即使如此……
  「生島先生果然很厲害。」
  我把額頭貼在矮桌上這麼說。聲音在矮桌上產生回音,聽起來格外沉重。
  「雖然是毛怪,毛茸茸的毛怪,但他不愧是曾經站在舞台上的人……真厲害。」
  我緩緩抬起頭看著蜻蜓,蜻蜓也看著我,簡短回答:「嗯。」此時的「嗯」代表由衷佩服的意思。我可以分辨蜻蜓發出的兩百種「嗯」的意思……大概吧。
  生島先生的指導方式相當粗暴,卻非常精準且有效率。他來到我們面前,看我們拿著寫有「白浪」的番傘排成一列,勉強擺出姿勢,便從最旁邊的日本駄右衛門……也就是刀真開始,一一調整每個人的站立位置和姿勢。
  ──往右邊半步。挺胸。抬起下巴。抬起手肘。抬太高了,這樣就好。肚子太鬆,丹田用力。這裡啦,這裡!喂!
  他非常迅速地摸著刀真身體各部位,強制矯正姿勢。刀真被他用拳頭戳了肚臍下方的丹田,發出像青蛙一樣「呱」的聲音。生島先生當然不是在揍刀真,而是教他維持腹肌硬度的位置,所以應該不會痛……吧?雖然刀真露出惱怒的神情……
  ──保持這個姿勢。
  經過指導後,刀真的站姿完全不一樣,看起來頗有架勢。連花滿學長都讚嘆地說:「這才叫專業嘛。」
  飾演弁天小僧的水帆也被矯正很多地方。因為是女孩子,生島先生不方便直接碰她身體,取而代之的是毫不留情地嚴厲斥責。
  ──妳最大的問題在於姿勢。難得長這麼高,要站得更大方一點。不要擺出苦瓜臉,哪有這種弁天小僧!要朝觀眾發出「看著我」的訊息,要想著讓自己成為世界上最受矚目的人。
  原本想當幕後人員的水帆以快哭出來的表情反覆說:「這、這太難了。」但她沒有說「辦不到」,我想這就是她了不起的地方。她似乎對任何運動都不擅長,跑步和做肌力訓練的時候顯得最吃力,但絕不會偷懶或混水摸魚,即使氣喘吁吁也會撐到最後,是個很努力的人。
  飾演忠信利平的渡子表現很穩定,或者該說是無可厚非……我想她應該是很靈巧的人。因為沒有明顯的問題,所以毛怪似乎也感到有些難教。他指出幾個需要改善的地方,渡子便乖乖聽進去,並且能當場做出修正。她是最不花時間的學生。
  接著是唐臼,飾演赤星十三郎。
  赤星十三郎這個角色在五人當中給人最柔和的印象。台詞中也提到「曾是武家中小姓」,也就是說,他曾經當過小姓。小姓是年輕的武家子弟,跟在領主身邊處理雜務。在這齣戲當中,他是個前額還留著頭髮的美少年,也就是還沒有剃成月代髮型。月代是將前額到頭頂的頭髮都剃光,上方再綁成髻,便是成年武士的髮型。
  赤星十三郎的設定是還沒剃髮的美少年。
  唐臼則是剃了眉毛的偽裝不良少年。
  因為不是真正的不良少年,所以我在心中替他命名為「偽裝不良少年」。聽說他成績滿好的。
  指導唐臼相當費力。不論毛怪如何糾正他的姿勢,他都會立刻駝背。在指導站立位置和手腳位置時,他還算聽從指導,只有姿勢無法調整過來。毛怪似乎也很焦躁,最後竟然說:
  ──讓這種像貓一樣拱著背的傢伙演戲,還不如找隻路邊的野貓來演。雖然台詞會變成喵喵喵,可是總比這傢伙好一些。
  芳學姊則說唐臼很可惜。
  ──唐臼雖然個子不高,可是身材比例很好。小臉加上長手長腳……啊,不過以歌舞伎演員來說,這樣好像不算優點吧?
  沒錯,歌舞伎和日本舞踊的理想身材是大臉和短手短腳。臉大的人站在舞台上比較醒目。再加上服裝是傳統和服,所以大概也是按照傳統的日本人體型製作。不過,其實現在的年輕職業演員身材都很好,而且帥哥演員比較受歡迎。
  ──至於長相,如果有眉毛的話,應該會滿可愛的。
  芳學姊雖然這麼說,但沒有男生被稱讚「可愛」會感到高興吧……更何況是被學院中的王子這麼說,更會有慘敗的感受。
  最後唐臼的姿勢還是沒有調整過來。因為姿勢不好,所以聲音也發不出來。雖然赤星十三郎不是那種聲音洪亮的角色,可是相反地,要讓不洪亮的聲音聽得清楚更困難。最後生島先生也放棄地說:「反正丟臉的是你,隨便你吧。」
  接著是南鄉力丸,也就是我。
  身為歌舞伎同好會的社長,同時是最差勁的演員。我果然一如預期,被毛怪批評得體無完膚。
  ──喂,誰去買根菜頭,代替他放在這裡,這樣起碼好一點。菜頭不會動也不會說話,可以說沒有害處,但這傢伙念經一樣的台詞對我的耳朵有害。
  他連這種話都說出來。
  別看我這樣,我可是練得很勤奮。我自己在家練,也就是所謂的偷練,而且還是超嚴苛、超自虐的練習方式。
  「以菜頭來說,你已經進步很多。」
  好友這樣說。蜻蜓不是會逢迎阿諛的人,所以我大概真的稍微進步了一點。
  「真的假的?」
  「真的。不過菜頭再怎麼進化,也不會變成人類。」
  「你到底是要稱讚我還是損我……」
  「和一年級生一起演,應該不會太明顯。你就想成是幫助學弟妹得到自信。」
  「我怎麼沒有受到鼓勵的感覺……」
  「我是在鼓勵你。」
  「嗯,我知道。謝謝你陪我偷練。」
  「嗯。」
  這是有點靦腆的「嗯」。
  我的偷練方式是重新檢視自己的演技。具體而言,是請蜻蜓錄下我在學校練習的樣子,然後拿回家看。對我來說,這是多麼難受的練習……請各位自行想像。
  我如此熱愛歌舞伎,現實中演技卻這麼差。
  一如往常,如果只說台詞還算可以,聲音的抑揚頓挫也能確實表達出來。我也大概記得演員有哪些動作。
  可是,一旦要演戲……還是不行。演戲就是要成為自己以外的角色。當我開始想像這個角色(這回飾演的是南鄉力丸)是什麼樣的人、在想什麼,神經傳導便會發生問題,身體無法活動自如。
  我雖然拚命思考該如何改善演技,卻想不出好的解決方案。我想,自己大概極度欠缺才能吧。即使為此哀嘆也不是辦法,因此我採取別的策略。雖然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會變好,但只要看影片,便知道自己的缺點在哪裡。
  所以我決定一一消弭缺點。
  「看自己差勁的演技真是一種酷刑……不過還是會發現明顯的缺點和不那麼明顯的缺點。動作僵硬姑且算了,但目光飄移不定一定要想辦法改掉。」
  「自己很難發覺自己的壞習慣,不過拍成影片,便能客觀檢視。」
  「你在拍攝的時候,也覺得是一種酷刑吧?」
  我以自嘲的口吻這麼說,蜻蜓回答「嗯」,然後用中指扶起眼鏡的鏡架,補充一句:「不過,會習慣的。」
  這位好友的溫柔……真可說是無價。
  「不論如何,明天就是正式演出,現在煩惱也無濟於事。」
  「嗯……」
  「社福中心的老人家都很寬容,即使一年級生演得非常糟糕,應該還是會給予溫暖的掌聲。」
  「呃,嗯……」
  「事後看影片的時候,他們應該會深刻體認到自己的狂妄。不過如果不這樣,他們也不會認真反省。」
  「嗯……啊,不過像渡子都沒有一句怨言,一直很努力練習。她也在我和一年級生之間協調,處處幫忙設想……要不是有她在,情況一定會變得更糟。」
  「……田中渡子嗎?」
  蜻蜓喃喃自語。
  「哦?你果然對她有意思?」
  對於我的疑問,蜻蜓移開視線,沉默不語。
  「彩子小姐畫的漫畫裡有人說過,沉默就代表YES。」
  「我對她沒有意思。」
  「可是,你不是常常盯著她看嗎?」
  「沒有。」
  蜻蜓縱向撕開洋芋片的袋子,這樣一來會比較好拿,但要保存剩下的洋芋片時可就麻煩。話說回來,我和蜻蜓從來沒有吃剩過洋芋片。我從變得更好拿的袋子裡取出海苔鹽味洋芋片,繼續說:
  「你有。你絕對在看她。我看過你看著渡子。」
  「……如果說我看著田中的頻率很高,那等於你看著我的頻率也很高吧?」
  「……嗯?呃,可以這麼說吧?」
  「小黑,你是抱著特別的意圖或感情在看我嗎?」
  「啊?也沒有……只是很普通地看到……湊巧進入我的視線範圍裡……並沒什麼特別的……」
  「沒錯吧?所以我對田中渡子也沒什麼特別的感情。」
  蜻蜓非常果斷地說。呃,是這樣嗎……蜻蜓看著渡子,我看著蜻蜓,也就是說我看著蜻蜓看著渡子,但這一切都只是湊巧……
  「基本上,如果要看自己真正在意的人,一定會避免引起他人注意。」
  「這……說得也是。」
  「沒錯,實際上就從來沒被發現過。」
  「這樣啊……嗯?你剛剛說什麼?」
  「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早起。」
  「啊。」
  我也看了手機的時間。沒錯,差不多該洗澡睡覺。氣象報告已經宣布梅雨季節開始,現在雨也下得滿大的,希望明天可以放晴……
  「明天不要忘記帶東西。」
  蜻蜓站起來說道。我心中想著他感覺好像媽媽,回答「嗯」。
  「尤其是戲服,忘記就慘了。」
  「嗯。我待會兒也會傳LINE給一年級生,叫他們『一定要帶戲服』。」
  明天大家會直接從自己家裡前往老人社福中心,所以戲服都各自帶回家。小丸子已將迎新會使用的服裝重新改過尺寸。
  「再見。」
  洋芋片還沒吃完,蜻蜓就要走出我的房間。這是蜻蜓買來的,剩下的可以讓我吃掉嗎?
  「小黑。」
  蜻蜓回頭看我。
  「啊,你要帶走洋芋片嗎?」
  「剩下的你吃掉吧……你『綁起肚子』了嗎?」
  我苦笑著回答:
  「怎麼可能?不過,反正睡覺起來就是明天了,只能期待船到橋頭自然直。」
  這或許也是某種「綁起肚子」的方式吧?慌張失措、對蜻蜓發牢騷、把在學校無法說出口的事情全都說出來之後……我平靜許多。
  「知道就好。」
  蜻蜓說完就回去了。
  雖然說是回去,但其實在隔壁而已。我聽到他在一樓對工作中的彩子小姐說「打擾了」,彩子小姐發出呻吟般的回應,大概還在為分鏡草稿苦思吧。這當然是指漫畫的底稿。
  我聽到大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接著是隔壁屋子的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然後開始數「一、二、三」……大概過了十四秒後,對面的窗戶亮起來。看到這個燈光,我就感到非常安心。當然,我從來沒有對蜻蜓說過。
  我大概很害怕自己一個人獨處。
  最近我對此稍微有點自覺。
  不只是單純地怕寂寞,其中還帶有恐懼的意味。我非常害怕被丟著不管、被排擠,所以盡量想和他人友好相處,基本上也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可是,可能會有負面影響。我之所以無法對一年級學弟妹擺出嚴厲的態度,或許和這樣的個性有關。當然我也考量到,一年級生如果走光了,同好會就無法升格為社團;不過更重要的問題,或許在於我想要扮演「善體人意的學長」這樣的性格。
  如同三年級學長姊所說的,我一開始或許應該嚴格一點。
  可是這樣一來,就無法實現我理想中快樂的歌舞伎……啊啊啊,不懂,或許沒有正確答案吧。沒有正確答案,也沒有錯誤答案,這樣想就輕鬆了。嗯,就這麼想吧。
  總之,明天就告一段落。
  即使是太有個性的那些一年級新生,正式站上舞台後,一定也會發現歌舞伎的困難、趣味與深奧之處。他們會明白,只有自己是無法完成一齣戲的。切身感受到種種事情,應該也能理解我對歌舞伎的感情,以及對歌舞伎同好會的執著──我如此期待著。
  然後,希望有一天,大家可以站上更大的舞台。
  如果能在文化祭實現就好了。找個比去年的禮堂地下室更大的場地演出。可以的話,像是本館的表演廳……天氣好的話,也可以選在戶外。
  大家同心協力,即使全身肌肉痠痛、即使互相抱怨,也能充分享受,演員、幕後人員和觀眾都樂在其中。
  明天是第一步。
  沒問題,一定會成功,正面思考吧!過去即使在公演前發生意外,不也都克服了嗎?只要結局完美就萬事OK。明天的此時此刻,我一定會面帶笑容對蜻蜓說:「根本沒必要那麼擔心。」

  我努力想像那樣的情景──但不知為何不太順利。


  幕間


  夢想不會實現。
  幾乎所有努力都終告白費。
  我是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明白這個道理。
  在此之前,我一直懷著誤解,誤以為夢想實現了。
  父親有了戀人。
  生我的母親在我三歲時過世,因此我對母親的記憶幾近於零。父親獨自撫養我。年幼的我雖然不太記得當時的情況,但他想必相當辛苦。父親個性很溫柔,又害怕寂寞,總是顯得很疲憊。我很喜歡父親,因此真心希望父親能找到新的太太。父親喜歡的對象不會是壞人,我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和那個人好好相處,稱對方為「媽媽」。
  爸爸、媽媽和我。
  三人一起吃飯,開心地看電視,有時我會說些任性的話而遭到斥責。
  像這樣司空見慣的家庭景象,是我的夢想。
  父親介紹她給我認識的時候,我以為這個夢想即將實現。我為了夢想而努力,因為不想被她討厭,努力當個好孩子。我原本就不是問題兒童,也很聽話,所以這點並不太困難。從小我就一直幫忙父親,所以對於家事也很在行,當她來我們家玩的時候,我還為她展現廚藝。她笑著說:「妳可以當我的老師了。」
  她是個開朗、樂觀、個性很好的人,我很喜歡她。
  聽到父親說他們要結婚時,我立刻就能說出恭喜。結婚典禮上,我也穿著漂亮的白色連身裙,和新娘一樣披上頭紗,心裡很高興,和父親一起進入教堂,為兩人遞上戒指。雖然是只有少數親友參加的小型婚禮,但大家都給予溫暖的祝福,我也感到很幸福。我的夢想實現了,教堂的彩繪玻璃閃閃發光。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閃閃發光的幸福出現裂痕。
  「妳不吃嗎?」
  她問我。
  蛋包飯冒出的熱氣已經消失,我遲遲無法吃下它。
  煎得很漂亮的雞蛋上,以鮮紅色的番茄醬畫著笑臉。
  父親出差不在家。
  父親剛結婚就換了工作,變得相當忙碌,不回家的日子也增加。
  「我特地做的,妳不吃嗎?」
  她在廚房水槽前洗碗盤,頭也不回地重複問道。
  結婚一年之後,她變了,變得幾乎沒有笑容,睡前還會服用幾顆藥丸。我心想一定是有特別的原因,但我並不知道。有時我會聽到她和父親在半夜爭吵。
  「妳不吃嗎?」
  這是她第三次問我,住在心中小小的我低聲說:「不可以吃。」我知道自己不能吃。這是不能吃的,她明明也知道。
  ……不對。正是知道,她才做這道料理。
  這是測驗。
  她在試探我會不會服從她。
  所以,我吃了蛋包飯。
  我不想破壞好不容易入手的夢想,所以吃了。即使出現裂痕,但還沒有粉碎,所以我吃了。我心想,只要努力,總有一天她也會了解。與其說我這麼想,不如說我緊抓著這個想法不放。即使我看似成熟,但還只是個十歲的小孩,並不知道其他方法。
  我開始吃。
  全部吃完。
  我把盤子端到廚房,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地洗了盤子。
  三十分鐘後,我開始嘔吐。
  皮膚變得紅腫,呼吸困難。我心想這下糟了,攝取量過多。
  「哎呀。」
  她俯瞰著靠在馬桶前方的我,面無表情地開口。

  「我想起來了,妳好像對雞蛋過敏嘛。」
 楼主| 发表于 2017-5-15 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5-15 21:05 编辑

  第四幕


  起床後,我首先拉開窗簾。
  窗玻璃上沒有雨滴。
  沒有下雨。
  「太好了,我真是個晴男!」
  昨晚的雨完全不見蹤影,今天的天氣非常好。我打開窗戶通風,做了一個勝利手勢,沒有換下睡衣就拿起揉過的軟橡皮擦,丟向隔了一條道路的對面窗戶。軟橡皮擦黏在窗上,幾秒後窗戶打開。蜻蜓穿著代替睡衣的皺巴巴T恤,睡眼惺忪地看著我,然後又看了看天空。
  「放晴了……哈啊……」
  他說完,打一個呵欠。
  「沒錯!我要早點出門。」
  「幾分鐘後?」
  「嗯~三十分鐘吧。」
  「我也一起去。」
  「不用啦,你慢慢吃早餐。」
  我們家的早餐基本上是麵包,而且要自己準備。彩子小姐通常熬夜工作,所以早上很難爬起來,有時候還是我替她做三明治。不過蜻蜓家的媽媽都會煮飯。
  「沒關係,我會請媽媽做飯糰。」
  「這樣啊。」
  「你要單純的明太子口味,還是明太子美乃滋口味?」
  這句話的意思是,他也會替我準備飯糰。
  我高舉雙手喊:「明太子美乃滋口味!」究竟是誰最早把明太子和美乃滋混在一起?我真想頒發感謝狀給那個人。蜻蜓打了第二次呵欠,點點頭關上窗戶。
  三十分鐘後,我們在家門前會合,一起前往社福中心。
  由於今天的義演也屬於學校活動,因此我們穿著運動服。本校運動服是深藍色,胸口有小小的「河內山學院」字樣。運動服真的很便於行動,我很喜歡。
  「幸好放晴了。如果下雨,老公公老婆婆就不方便出門。」
  「原來你擔心的是這一點。」
  「嗯,而且我們還有行李。」
  光是戲服就占很大的體積,我又要帶化妝道具,因此提了很大的行李。拿著這麼多東西撐傘會很不方便。蜻蜓也帶了電腦、線材,甚至還有備用的電腦,所以行李也很大包。兩人看起來都很像是離家出走的少年,如果是晚上,或許會被輔導員叫住。
  「聽說這次觀眾可能會增加。」
  這是昨天遠見老師告訴我的。
  「因為上次的《三人吉三》很受好評,平常來社福中心的老人家這次還特別邀請家人和鄰居一起來的樣子。也有人說,想要讓孫子觀賞歌舞伎。」
  「嗯。」
  「聽到這樣的反應,就覺得很高興。」
  「嗯。」
  「一年級的學弟妹應該也可以學到很多。」
  「嗯。」
  今天的蜻蜓還是這麼酷。我因為迎接正式演出而心情浮躁,所以兩人加起來除以二剛剛好。
  「早安!」
  我們進入做為休息室使用的和室,發現遠見老師已經到了。
  他看到我和蜻蜓便說:「你們來得真早。」
  「老師,你也來得很早。該不會在緊張吧?」
  「雖然不是我自己要上台,可是我照例很緊張……不過這個場地是第二次來,所以好一些。上次來栖還因為中暑而昏倒……真令人懷念……」
  「唔!那是我的黑歷史……請你快點忘記。」
  我邊打開包包邊這麼說。遠見老師笑著說:
  「有什麼關係?多虧那場意外,阿久津才會加入。危機有時候會成為轉機。人生很難預料會發生什麼事。就生物學來看,環境變化的危機往往也會成為名為進化的轉機……」
  「老師,關於進化的演說還是下次再聽吧。可以先確認今天的流程嗎?」
  我邊吃飯糰邊跟遠見老師進行最終確認,明太子美乃滋飯糰真好吃……蜻蜓則前往做為表演會場的電影室設置電腦。呃,演員首先換上浴衣或前襟可以打開的衣服以便化妝,然後召開最後一次會議,換上正式服裝……
  在我們忙碌當中,其他二、三年級的社員也陸續抵達。
  隨著一聲聲「早安」,休息室越來越熱鬧。
  「捕快的服裝請掛在這裡。」小丸子說。
  「黑色服裝感覺好樸素。不能加上金邊之類的嗎?」阿久津問小丸子,被她用手刀猛劈。
  「我把飲料放在這裡喔。」數馬細心地幫忙。
  「小花,來做準備運動吧~」梨里學姊今天也很可愛。
  「好啊。小芳,妳也一起來活動筋骨。」花滿學長今天也很高大。
  「嗯,換衣服之前先來做準備運動好了。」芳學姊今天也光芒四射。
  這次二、三年級的成員都飾演捕快,不需要化妝,因此有更充裕的時間。他們穿著運動服各自開始拉筋。
  啊啊,終於要正式演出,我的心跳開始加快。
  雖然說自己也要上台讓我格外緊張,不過更大的不安是擔心一年級生能否好好表現。不不不,都到這個時候,就相信他們吧。即使失敗,一定也能夠成為很好的經驗──如果這麼說,會被一年級生嫌嘮叨吧?不過這是事實,而且不這麼想,我會顫抖到無法上台。不論是誰都會害怕失敗。
  差不多該化妝了,我在角落迅速換上浴衣。女生則有專用隔間可以換衣服。
  「一年級生怎麼還沒來?」
  花滿學長看著手錶問,正在調整腰帶的我也剛好想到同樣的事。
  距離集合時間已經超過十五分鐘……雖然說準備時間預留得很充分,可是一年級生還不會自己化妝,換衣服也很麻煩,所以我告訴過他們絕不能遲到,今天早上還傳LINE提醒他們:「嚴禁遲到,不要忘記帶戲服!」
  「喂,小黑,他們全都已讀不回耶。」阿久津看著手機說。
  「嗯……不過之前像唐臼也幾乎從來不回我。至少他們都看到訊息了……」
  「看到還遲到?怎麼可以在正式演出的日子遲到!」
  聽阿久津這麼說,小丸子吐嘈:「你沒資格說別人。」
  阿久津聽了露出不解的神情,這傢伙似乎完全忘記自己在文化祭直到最後一刻才現身……真是方便的腦袋……
  梨里學姊歪著頭問:「會不會是電車或巴士誤點?」
  同樣在看手機的芳學姊回答:「沒看到相關情報。」室內的氣氛變得有些不安穩,不過目前也只能等候……不久,距離集合時間已經超過三十分鐘。
  一年級生全都還沒到。
  到這個地步,不得不說事有蹊蹺。
  遠見老師手邊有學生的手機號碼,因此先打給刀真,但電話沒有接通。不只是刀真,四個人的手機都沒有接通。遠見老師又打了每個人家裡的電話,只有水帆的媽媽在家,說她一個半小時前就出門了。這樣的話,應該早就抵達。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這情形……雖然不希望是真的……
  遠見老師用緊張的聲音問:「該不會四個人都遇到突發事件或意外……」
  身為教師,把學生的安全放在第一也是理所當然,但我有不同的想法。一年級生沒有來的理由不是這個。
  「應該不是發生事件或意外。」
  芳學姊以冷靜的聲音說。
  「我也這麼覺得。」
  花滿學長附和,梨里學姊也點頭。數馬雙臂交抱說:「我原本覺得不可能,不過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小丸子明顯面帶怒容沒有說話,只有遲鈍的阿久津一本正經地問:「咦?怎麼了?難道他們都拉肚子?」
  這時,蜻蜓拿著沒有使用的線材回來。他看到我們每個人都面帶苦澀的表情,再加上一年級生都沒有來,瞬間便理解狀況,很乾脆地問:
  「集體杯葛?」
  沒錯,就是這個。我雖然害怕說出來,但還是必須面對現實……
  「咦?集體杯葛?那不是很嚴重的事嗎?呃,就是那個,集體的貝果……」
  小丸子告訴不懂裝懂的阿久津正確答案:
  「在這個情況,是指聯合起來不參加集會或運動的意思。」
  「對!我就是要說這個。」
  「小四生安靜一點。小黑,怎麼辦?」
  「……嗯。」
  我癱坐在榻榻米上,腦中一片空白。
  集體杯葛,一年級生都沒來。
  今天是新生公演,是為了一年級新生所準備的舞台,可是他們卻全體缺席,團結一致地缺席。
  「戲服也不在這裡,所以沒辦法由二、三年級生代演。」
  「……嗯。的確……」
  「就算能讓二、三年級生代演,也沒有人演捕快。」
  小丸子的聲音越來越大。芳學姊把手放在她肩上,輕聲對她說:「冷靜點。」這是對小丸子說的,不過或許也是對我說的。
  「……我沒辦法冷靜!這樣……太過分了……」
  小丸子開始哽咽,阿久津驚訝地倒退一步。
  「太過分了。我雖然每天只有踩縫紉機,可是一直看著你們練習。二年級和三年級的學長姊都很認真指導,可是他們一直不肯聽話,只會抱怨,有的態度很差,有的極度膽小……可是大家都很有耐心地陪伴他們。小黑總是最早來社辦、待到最晚,還依照他們的要求去找生島先生談判……結果竟然是這樣?不合他們的意思就臨時取消演出?哪有這種事!太誇張了!簡直像神級社團的新刊突然搞逆CP一樣不應該發生!」
  小丸子掉下大顆眼淚。
  芳學姊輕輕摟住小丸子,遮住她哭泣的臉,並拍拍她的背。阿久津不知所措地接近小丸子,從口袋裡拿出不太乾淨的手帕,放在她圓滾滾的手中困窘地說:
  「丸……妳別哭啦。」
  我第一次聽到阿久津發出這種聲音。對了,他們好像從小認識……
  接下來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我也說不出話來。小丸子為了我們這麼生氣,但我心中甚至湧不起怒意,只是低頭看著榻榻米。榻榻米邊緣有燒焦的痕跡,或許曾有人不小心把菸灰掉到榻榻米上……看著黑色的焦痕,不免有種錯覺,感覺痕跡緩緩地越變越大。
  「來栖。」
  聽到遠見老師的聲音,我抬起頭。
  「怎麼辦?今天的公演要取消嗎?」
  老師剛剛還顯得很慌亂,現在卻已冷靜下來。大人果然不一樣。哪像我,因為打擊太大,甚至無法正常思考。我知道自己應該思考,卻不知道該思考什麼、如何思考,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遠見老師。
  我是第一次遭到這樣的拒絕,很驚訝、受到很大的打擊,就好像……突然迎面被打了一巴掌,而且還是被意想不到的對象打。
  ……不,事前應該有些微跡象。
  我對他們而言並不是很好的學長,也不是可靠的社長。一年級新生這麼做,是要表達對我的不信任。
  四人拒絕公演,拒絕觀眾……也拒絕了我。
  「這是義演,觀眾沒有買票,所以我想取消公演也是選項之一。不過如果當天取消,觀眾都已經來了……要不要改成交流會?舉辦一場和老人家與附近鄰居討論歌舞伎的交流會,應該也不錯。」
  取消公演……?交流會……?
  我甚至無法應聲,只能呆呆望著遠見老師。
  「這樣的活動不也很有趣嗎?如果你覺得可行,老師現在就去跟社福中心辦公室的人商量,必要的話得準備茶水和點心。距離預定開始的時間還有兩小時,不要緊。」
  遠見老師面帶笑容這麼說。他眨眼的次數有點多,可以想見這番話他也說得很勉強。我感到很抱歉,不過還是說不出話。原來如此,這就是所謂的當機。
  「老師。」
  開口的是蜻蜓。
  「請給我們一點時間考慮。」
  「啊……好,當然。想想看,大家一起討論……喂?村瀨?」
  蜻蜓一把拉住我的雙臂。
  「走吧。」
  他直接把我硬拉起來,我搖搖晃晃地起身。走吧?去哪裡?他有些粗暴地把困惑的我拉出休息室,我聽到遠見老師慌張地問「你們要去哪裡」,但蜻蜓頭也不回。
  「蜻、蜻蜓……?」
  我仍穿著浴衣和拖鞋,被他拉到電影室。
  這是今天的表演會場。
  前一天大家一起完成了……舞台已經布置好。
  蜻蜓讓我站在大約是觀眾席中央的位置。
  投影機投射出背景──櫻花盛開的稻瀨川。蜻蜓刻意將影像做成類似歌舞伎的背景。
  「頂多五十個人。」
  站在旁邊的蜻蜓說。
  「和文化祭或迎新會相比,觀眾非常少,都是些來看高中生社團表演歌舞伎的老年人,還有他們的家屬。就算突然取消公演,應該也沒人會生氣。他們大概會笑著原諒我們。」
  沒錯。
  嗯,一定是這樣。他們都是人生經驗豐富的人,看到我們這些小孩子失態,也會寬宏大量地原諒我們。
  「所以,要取消嗎?」
  「……」
  我盯著這個房間。
  天花板很低,花道只是以平台排列而成,舞台上甚至沒有帷幕。
  觀眾席只排列了四十張折疊椅,如果有更多人來,只能請他們站在後面觀賞。這是很小──只屬於我們的小劇場。
  去年我們首次在這裡演出歌舞伎。
  我因為在上台前暈倒,沒有參加演出,到現在仍為此相當後悔。只能在錄下的影片中看大家演出,令我感到很不甘心。
  又來了。
  我又不能上台了嗎?
  我咬牙切齒,下巴幾乎發出吱吱聲。
  「沒時間了,下結論吧,社長。要取消嗎?」
  好友毫不留情地問。他很清楚地表示:「你好歹是社長,不能逃避。」
  要老實說出現在的心情嗎?我想取消,想要改成交流會,剩下的事情就交給大家,自己回家躲進被窩裡,因為遭到拒絕是很令人沮喪的事。當有人說「不想跟你一起努力」……會很受傷。我現在很想哭。
  勇氣。取消的勇氣。不勉強自己的勇氣。
  阿公說過,也有這種類型的勇氣。他說人生有時也需要撤退,不是矇著眼睛往前衝就好,儲備力氣再出發同樣是一種勇氣,我應該要好好記住。
  阿公。
  我記得,都記得,你最後還加了這麼一句:
  ──可是,不可以把這當成逃避的理由。
  「不取消。」
  我擠出聲音,看著我們小小的舞台,再次說:「不取消。」
  還不到時候,現在撤退太早。我不想拋棄這座舞台,不想取消演出。
  因為我們不是職業演員,可以上舞台表演的機會,一生當中大概沒有幾次。高中畢業之後……或許就沒有了。
  每一次機會都不能浪費。
  怎麼能逃避?
  蜻蜓轉身,面朝向門口說:
  「他說不取消。」
  我聽到他這麼說也轉向門口,驚訝地發現不知何時其他人都聚集在那裡。大家在等我做出結論……
  「我想也是。」芳學姊說。
  「關於小黑的固執,我有深刻的體認。」花滿學長說。
  「哇~這種興奮的感覺就好像回到去年呢!」梨里學姊說。
  三年級學長姊都帶著些許笑意,顯得很從容。當然,我不知道他們內心的想法,或許是為了不要給我壓力,才刻意裝出輕鬆的表情。
  相反地,二年級生很直接地表達不安與慌亂。
  「不取消?可、可是要怎麼辦?」數馬問。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真的假的?」阿久津很蠢地一再重複。
  「喂,我們沒有戲服!只有小黑帶來的南鄉力丸而已!」小丸子已經接近恐慌狀態,遠見老師則面無血色。
  「老師,請讓我們表演。」
  我走向老師拜託。
  「就由現在在場的成員來表演,我不想取消演出。」
  「可是……沒有戲服要怎麼表演?」
  沒錯,這是最大的問題。不只沒有戲服,除了我之外也沒有人帶浴衣來。沒有戲服就不成歌舞伎,只有南鄉力丸穿戲服也很奇怪。白浪五人男要是沒有一致的服裝,實在是……
  一致……
  一致的……
  我看著大家。除了老師以外,大家都穿著這套服裝。
  這時社福中心的行政人員剛好經過,看到我們彷彿停格般僵住不動,便問:「發生什麼事?」他手中拿著看似遺失物的塑膠傘。
  颼!
  腦袋開始急速運轉。
  現有的東西。今天能做的事。其中較有趣的東西。愉快的事情。亂七八糟、怎麼想都不可能、大概只有我們能做到、荒唐無稽的事情……
  「我們來演。」
  我看著大家說。
  「依照迎新表演的角色分配。梨里學姊,可以嗎?」
  「呃……可以。雖然當時沒有辦法上台,不過我練了很久!」
  「小黑,我跟你說過,沒有戲服啦~~」
  我對淚眼汪汪的小丸子回答:「我知道。」本歌舞伎同好會自豪的戲服不在這裡,既然不在就無法穿上,雖然遺憾但也沒辦法。
  可是我們有一致的服裝。
  「我們穿運動服來演。」
  聽到我的發言,所有人都啞口無言。
  遠見老師甚至停止呼吸。就連蜻蜓都目瞪口呆,無法回應。
  即使如此,我還是再次表明。
  如果連我都不相信自己,大家也不會聽我的話。

  「這是日本首度上演的運動服歌舞伎!」

  *

  這項提案是第二次被提出來。
  上次是在大約兩個星期前,放學後的速食店。
  這次則是在正式公演的前夕。
  「太、太亂來了。」
  水帆撐著傘說。傍晚開始下的雨越來越大,雨點打在塑膠傘上,發出很大的聲音。
  「嗯,我知道很亂來,但這是表達我們真實想法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機會。」
  「就算是這樣……還是太、太過火了吧?」
  雨滴從雨傘骨架的尖端滴落,然後掉在渡子的傘上。兩人站的距離很近時,就會有這樣的身高差距。
  渡子說:「水帆,妳不要誤會了。」
  她的傘不是透明而是藍色的,因此很難看到她的臉。
  「我不是想要挑釁學長姊,其實剛好相反。今後我們主要會和二年級的學長姊相處,三年級生會畢業,而來栖社長是二年級……如果要一起從事社團活動,就必須互相理解。如同刀真所說的,歌舞伎同好會太過於忽略一年級的意見。」
  「可是來栖社長已經去和生島先生談過,只是沒有談成,那也沒辦法……」
  「關於這件事……」
  渡子說到這裡停下來。
  過一會兒,傘移動了,水帆總算看到渡子的臉。她像平常一樣帶著溫和的笑容說:「我們去那邊的公園談吧?」馬路對面的小公園有一座可以避雨的涼亭。
  渡子是在晚上八點造訪水帆家。
  她說有話想談,水帆連忙穿著家居服就跑出來。她穿著T恤和運動褲,外加一件連帽外套,腳上是涼鞋,腳趾尖已經濕透了。另一方面,渡子仍舊穿著制服。
  她們過馬路,在公園的涼亭躲雨。
  兩人總算可以收起傘,不過因為有風,因此有些雨水飄進來。
  「真的很抱歉,這麼晚來找妳。」
  「沒關係……渡子,妳怎麼了?」
  渡子突然轉身背對水帆。看到她瘦小的肩膀在顫抖,水帆大吃一驚。渡子該不會在哭……?
  「渡、渡子?」
  「……對不起……只是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真的很不安……因為我不小心知道了……我其實也不想知道……」
  「妳、妳別哭。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
  涼亭中央設有水泥長椅,水帆讓渡子坐在沒淋濕的地方,然後坐在她旁邊。灰色的椅面感覺很冰涼。
  「……好像對生島先生說……」
  渡子低著頭說。
  「啊?」
  「來栖社長……好像對生島先生說,不必聽一年級的要求。他們太任性,不用理會他們的意見。一旦接受他們的要求,他們就會得寸進尺,變本加厲……」
  「什麼……那個社長竟然這麼說?」
  渡子看了一眼水帆驚訝的表情說:
  「妳沒辦法相信吧?我也不能相信,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可是,說起這件事的是芳學姊……」
  「芳大……芳學姊?」
  水帆差點叫成「芳大人」,連忙改口。如果情報來源是芳學姊,水帆很難不相信。
  「我當時在服裝室的角落整理櫃子,就是放小道具的地方。那個位置在戲服後面成為死角,再加上我長得矮,所以進去之後幾乎看不見。過一會兒,芳學姊和花滿學長走進服裝室……」
  ──小黑也變得很厲害了嘛。
  芳學姊這樣開頭,花滿學長回答:
  ──嗯,他們的確很任性。如果讓所有人都演自己想演的角色,舞台就無法成立了。
  ──小黑確實去找生島先生談過,所以也算是盡到義務,只是,我對他的做法感到有些疑慮。
  ──畢竟感覺很像是在騙人……
  接著兩人便談到渡子剛剛說的內容。也就是說,來栖打從一開始就完全不想要變更角色分配,只是形式上去找生島談過……不,其實是去請生島絕對不要改變角色分配。
  「……怎麼會……三年級生也都知道嗎……?」
  「至少那兩人知道。雖然他們不太接受來栖社長的做法……可是如果三年級生出面干涉,社長會很難做人,所以他們就說再看看情況……」
  渡子說到這裡吸了一下鼻涕。
  她從書包取出手帕,遮住臉的下半部,另一隻手放在膝上,緊抓著裙子喃喃說道:
  「真不甘心……我們這麼相信他……」
  水帆聽到她沙啞的聲音,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一年級生當中,最信任社長的就是渡子。刀真和唐臼動不動就抱怨時,也總是渡子在勸慰他們兩人。
  「刀真他們……」
  「我告訴他們了。」
  渡子擦著眼淚回答。
  「我們三人討論之後,得到剛剛的結論。我們要集體杯葛明天的公演。」
  「……」
  「可是一年級生必須全體一致行動。如果妳反對……那就算了,這種事如果大家沒有共識,便無法進行。」
  因為遭到背叛,所以要背叛對方。
  水帆無法完全同意這樣的想法。雖然她也覺得社長的做法很卑鄙,會有反彈情緒是理所當然,可是明天公演放鴿子……沒有聯絡就全體缺席,再怎麼說都不太好吧?這樣還會對三年級生造成困擾,對社福中心的人也很失禮。
  難道不能明天先演出之後,再重新討論……
  「呃……」
  「……水帆,妳反對嗎?」
  渡子看著態度猶豫不決的水帆,用遺憾的聲音問。
  「我、我並不是反對……」
  「沒關係,別在意。我剛剛也說過,只要有一個人反對,就應該取消這項計畫……我也會這樣去說服刀真和唐臼。」
  水帆腦中浮現那兩個男生的面孔。
  ──一之谷反對?真沒膽量。難道她都沒有自己的意見嗎?
  ──那個大塊頭的女生反對?嘖,真是的。
  刀真無奈的表情。唐臼不耐煩的表情。
  水帆知道自己總是傾向選擇安全的方向,為了避免引起注意而縮起脖子,對於感到不對的事情也不敢提出異議,膽子很小,只有身材高大。
  但是她想要改變。
  上高中之後,她想要稍微改變。
  所以她才會參加社團活動。即使不能站上舞台,也想要幫忙在舞台上閃耀的演員。
  「對不起,妳不用在意。」
  渡子站起來,虛弱地笑了笑。
  「我走了,會再聯絡刀真和唐臼。只要好好說明,他們應該也會理解……大概吧……」
  「渡子!」
  「不要緊,沒有人會覺得是妳害的,我不會讓他們這麼說……啊,對了,就當作是我改變主意。這樣的話,他們兩個一定也會放棄……」
  「不能這樣!」
  水帆難得發出比較大的聲音,站起來面對表情驚訝的渡子。
  「妳不能這樣……渡子,妳不必配合我。」
  水帆覺得,必須阻止渡子獨自背負所有責任。她也和渡子一樣不甘心,卻沒有勇氣大聲說出自己的主張,總是在逃避。如果只有自己逃避就算了,卻把渡子也捲入自己的逃避行為當中,只有這一點是不被允許的。
  「如果大家都決定了……我也會遵守。」
  「水帆……妳真的願意嗎?」
  「嗯。」
  「會被學長姊和老師罵喔?」
  「嗯,我要和大家一起被罵。」
  水帆稍微笑著這麼回答。渡子也笑了,接著輕聲說:「謝謝。」
  ……當時水帆自認為拿出了勇氣。
  和渡子道別後,她一再告訴自己這個決定沒有錯。不論在洗澡時,或是鑽進棉被之後,她都這樣告訴自己。但必須如此說服自己,其實就表示有問題。正是因為心中有懷疑,才會需要說服自己。
  她覺得自己不能逃避。
  如果一年級當中只有她逃避,未免太卑鄙。因為她的逃避,其他人就無法提出抗議。也就是說,另外三人會被迫壓下自己的意見。水帆是為了避免這樣的情形發生,才會遵從大家的意見。
  然而──到頭來,這或許也是一種逃避吧?
  水帆窩在棉被裡思考,腦中縈繞著種種想法。
  她一開始聽到要集體杯葛公演的時候,覺得這樣做太過火。就算考慮到來栖社長背叛他們也一樣。換句話說,當時水帆已經做出自己的結論。既然如此,不論其他三人怎麼說,她不是都應該堅持自己的想法嗎?集體杯葛確實不符合水帆的性格,畢竟她不喜歡受到矚目,但是這次水帆之所以反對杯葛,不是因為自己不想做,而是她判斷這麼做是不正確的;或者老實說,應該是「不想做」加上「不正確」這兩個理由。
  但是……最終她還是迎合渡子他們的意見。
  她覺得一年級生當中只有自己的意見不同,太過任性。
  ……這樣是任性嗎?想到這裡,水帆就感到混亂。主張杯葛的人有三個,如果依照多數決,就應該杯葛。可是如果自己反對,杯葛行動便會取消。她覺得這樣不好,所以改變意見……但仔細想想,這樣不是本末倒置嗎?
  究竟什麼才是正確的意見?
  多數的意見就是正確的意見嗎?如果自己是少數派,為了不破壞團體的和諧,是否應該退到多數派後面?
  直到天亮,她都沒有得到結論。
  她看到掛在衣架上的戲服,不禁苦惱地抱頭。他們既然要杯葛,當然不會帶戲服過去,所以二、三年級生也無法代演。至少……至少應該把戲服送過去吧?
  「我想沒有這個必要。」
  在杯葛組集合地點的速食店裡,渡子這麼說。
  「我了解水帆的善意……但只有水帆把戲服帶來,而且沒有時間了……」
  水帆看看放在桌上的手機顯示的時間。渡子說得沒錯,距離開演只剩下四十分鐘。況且,即使有全體四個人的戲服,尺寸也不合。
  已經無法挽回。
  水帆感到胸口很痛苦。這是她自己做出決定的結果。
  「……不過這麼一來,來栖社長應該會有所反省吧?那個人欺騙我們,這是絕對無法原諒的事。」
  坐在水帆對面的刀真雖然這麼說,但缺乏平常那般閃閃發光的活力。刀真或許昨晚也輾轉難眠吧?剛剛的台詞似乎是在設法消除自己的罪惡感。唐臼平常的臭臉變得更臭,沉默不語。
  「現在雖然會有點難受……」
  渡子開口。
  「不過長遠來看,就會明白我們的選擇是正確的。不能因為我們是最低年級,就無視我們的意見。」
  「嗯,渡子說得沒錯。」
  刀真立即回應,似乎是要從渡子的話語得到慰藉。水帆也輕輕點頭,但在點頭的同時又感到疑惑。
  「學長姊他們現在是不是很慌張呢……」
  渡子稍稍低著頭說。她心中一定也感到刺痛吧?
  「不過,反正是以老人家為觀眾的義演,又不是在大舞台演戲,即使取消……」
  「舞台沒有分大小。」
  唐臼今天第一次開口。他仍舊沒有看著任何人,語調非常嚴厲。
  「……哦,這樣啊。」
  渡子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沒有站上過舞台,所以不是很清楚,不過一定是這樣沒錯吧。即使如此,也已經沒辦法挽回了。」
  唐臼看著渡子,沒有眉毛的臉上泛起的表情,不知是憤怒、憎恨或輕蔑?水帆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露出如此凶狠的表情,唐臼自己不也決定要杯葛嗎?
  這時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最初渡子提議要杯葛的時候,同樣是在這間速食店裡,當時唐臼很明確地拒絕了。會不會是他後來知道來栖社長背叛他們,才改變主意呢?
  「我回去了,真不舒服。」
  「猛!」
  唐臼不理會叫住他的刀真,走出速食店。渡子目送他的背影,喃喃說道:「他為什麼不留眉毛呢?」
  唐臼似乎很痛苦。
  水凡也感到痛苦,這一定是因為罪惡感。她原本以為和做出同樣選擇的夥伴在一起,這股痛苦便能稍微緩和,但幾乎沒有變化。
  社福中心那邊不知道怎麼樣了?是否已經宣布要取消公演呢?學長姊是不是正在對到場的觀眾道歉?他們一定對一年級生感到非常憤怒吧?從早上開始,來栖社長和其他學長姊就一再傳LINE,遠見老師也打過電話,但她當然只能全部假裝沒看到,這是他們事先說好的。
  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水帆以前曾體驗過類似的痛苦,那是在國一的馬拉松大賽。水帆很不擅長運動,長跑對她來說幾乎是拷問。每當馬拉松大賽即將來臨,體育課就幾乎都在跑步。她因為無端長得太高,還被體育老師說:「妳的步伐很大,應該可以跑得再快一點吧?」讓她更加難受。當大賽的日子越來越近,她晚上都睡不著覺,早上起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馬拉松大賽,上床之後閉上眼睛也在想馬拉松大賽。
  她實在很討厭馬拉松,甚至還用父母親的電腦上網搜尋沒有馬拉松的國家。如果能夠告訴別人自己內心有多麼難受,或許會稍微好一些,但水帆不是那樣的個性。
  到了馬拉松大賽那一天,水帆做出決定。
  她決定要逃避。
  當天早上,她謊稱自己身體不舒服。或許是因為壓力,她真的感到倦怠且微微發燒。她在體溫計動了手腳,把微熱的溫度拉高到三十七點八度後拿給母親看。由於水帆平常很少說謊,母親立刻相信了,對她說:「妳今天休息吧。」
  她在家裡躺了一天。
  她鬆一口氣,起初覺得可以不用跑步實在太美妙,但這樣的心情沒有持續太久,到了大家起跑的時間,她開始感到焦躁,內心逐漸湧起自責的心情。
  她蹺掉了馬拉松比賽,用裝病的方式逃避。
  大家都在跑步,即使很難受也在跑,只有自己偷懶。
  不,這樣真的比較輕鬆嗎?雖然不用流汗、不用氣喘吁吁,體力上比較輕鬆,但是一點都不快樂,反而痛苦。她感到胃痛。明天要怎麼對大家說呢?要怎麼向肌肉痠痛的大家說明?她發燒了,燒到將近三十八度,媽媽叫她不要跑……
  她光是躺在床上就感到呼吸困難。
  氧氣似乎完全不夠,她拚命地反覆吸氣與吐氣,結果變得更加痛苦,甚至讓她懷疑自己會死掉。她勉強走出房間向母親求助,當過護士的母親告訴她這是過度換氣症狀,她緩緩深呼吸後,才逐漸恢復正常。
  從這次的經驗,水帆深刻體認到一件事。
  自己很膽小、很畏縮、很窩囊……因為程度太嚴重,甚至沒辦法逃避自己。
  即使逃避了,也會感到痛苦。
  而且逃避的話,她甚至連成就感的獎勵都沒有。以馬拉松大賽為例,她如果參加了,不論成績多糟,最壞的情況下就算拿到全校最後一名,也能夠留下跑完的成果,如此一來會有小小的成就感。但是如果逃避,成就感等於零,而且還會有沉重的罪惡感。
  不要逃避還比較好一些。
  這就是水帆得到的結論。在那之後,她便貫徹這項基本方針。
  然而這次……她逃避了公演。不,她沒有逃避杯葛行動,所以應該不算是逃避吧……她又開始搞不清楚了。總之,她只知道自己呼吸困難。
  水帆再次看看時間。
  距離演出……還有三十分鐘。
  「……那個,我先走了……」
  水帆覺得繼續待在這裡會窒息,因此站起來。
  「水帆,妳要去哪裡?回家的話,家裡的人一定會說老師打電話來了。」
  「嗯,我會去圖書館或其他地方打發時間。」
  「這樣啊……妳應該知道,不可以去社福中心喔。我們明天到學校,再跟學長姊談這次的事情吧。」
  「嗯。」
  水帆點頭,朝渡子和刀真稍稍揮手道別。
  水帆拿著自己的包包與裝戲服的大袋子走出速食店。就如渡子所說,她不能回家,不過從這裡到圖書館有些遠。她內心猶豫著該怎麼辦,姑且先回到車站,看到唐臼一臉無聊地坐在圓環的長椅。他大概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打發時間吧?
  ……怎麼回事?
  水帆覺得怪怪的,唐臼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樣……
  「唐臼。」
  「……哦,原來是妳。」
  唐臼顫抖一下,轉頭看她。
  「不要嚇我。」
  「對、對不起。」
  水帆感覺到他似乎沒有排拒自己,便走上前去。唐臼和水帆在社團當然每天見面,可是幾乎沒有直接交談過。就好像常常見到,卻一點都不親近人的野貓……水帆想到唐臼好像也喜歡貓。
  「那個……」
  「幹嘛?」
  「刀真養的……你撿到的那隻貓,叫什麼名字?」
  「土比。」他立刻回答,還補了一句:「據說是『To be, or not to be』的簡稱。」
  「莎士比亞?」
  這是《哈姆雷特》的著名台詞。
  唐臼抱怨:「我本來想要取更普通的名字,刀真的品味實在不怎麼樣。」他稍稍移動位置,似乎是挪出空位給水帆。
  「坐下吧。妳站在那裡,會給我很大的壓迫感。」
  「啊,對不起。因為我的個子太高……」
  水帆邊回答邊坐在稍遠的位置。唐臼駝著背,低頭問:「多少?」
  「啊?」
  「身高。」
  「啊,一百七十八……」
  「分一點給我吧。」
  「嗯,如果能分給你就好了。」
  唐臼在男生當中稍微偏矮,兩人坐在一起,上半身的高度完全不同。
  「刀真跟那傢伙呢?」
  「渡子?他們應該還在店裡。」
  「……」
  「事情好像變得很嚴重……」
  「什麼嚴重,根本是惡劣到極點。」唐臼狠狠地說。
  「惡劣?」
  「超級惡劣,這種事絕對不應該做。」
  「……可是,我們還是做了。」
  「所以說,我們很惡劣。」
  唐臼斷然的語調讓水帆感到奇怪。
  「可是……你和刀真不是都同意嗎?因為來栖社長欺騙我們……所以你們和渡子一起決定杯葛新生公演,不是嗎?」
  唐臼終於看向水帆。他的臉頰抽搐,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問她:「是田中這樣跟妳說的?」
  「嗯……咦?難道不是嗎?」
  「哈、哈哈……」
  唐臼抖動著肩膀發出笑聲。這大概是所謂的自嘲吧?
  「唉,隨便啦,到頭來我還是放棄舞台……我也不能待在那個社團了。反正原本就是陪人家入社,這樣反倒輕鬆。」
  「唐臼……你要退社?」
  「嗯。雖然對刀真過意不去,不過我絕對不想再見到田中。」
  「那個……你和渡子之間發生什麼事?或許有什麼誤會吧?你願意的話,可以告訴我……」
  水帆說完才發現自己好像太多管閒事,連忙補充:「當、當然,你不用勉強跟我說。」
  唐臼盯著水帆,說出意外的台詞:
  「妳真是好人。」
  「啊?」
  「妳明明身材高大卻很膽小,不過是好人,練習的時候也很認真。」
  「因為……我比其他人更遲鈍,所以只能努力練習。」
  「這樣啊。不過這樣的人累積努力,最後就會表現得很好。」
  「是嗎……」
  「嗯。」
  「唐臼,你雖然常常抱怨,可是也很認真,都沒有蹺掉社團活動。」
  「雖然我很排斥演那個角色……不過後來稍微覺得有點有趣。」
  「可是你卻決定杯葛?」
  「沒辦法。」
  唐臼站起來,邊嘆氣邊伸懶腰。他把上半身往後彎,以驚人的柔軟度彎曲之後,再度恢復原本的姿勢。
  「拜拜。」
  他說完往前走,頭也不回地走進車站。
  唐臼和渡子之間究竟發生什麼事?
  水帆很在意,但以她的個性不可能追上去詢問,而且老實說,她還有更在意的事情。
  ……社福中心那邊不知道怎麼了?
  渡子叫她不可以過去。那當然,到了這個地步哪有臉過去?然而她還是很在意,就和逃避馬拉松大賽的時候一樣。當時她甚至想要穿著睡衣跑到馬拉松大賽的會場,向大家道歉「很抱歉,我只是裝病」,然後一起跑完馬拉松。不過她當然沒有那種勇氣,只能縮在棉被裡煩惱。
  如果只是去偷偷看一下情況……如何?
  她當然不會出現在學長姊面前。如果他們很早就做出取消義演的決定,也有可能早就回去,這麼一來便不會碰到面。不論如何,沒有先了解現況的話,她無法著手做任何事。
  水帆站起來。
  從這座車站應該可以搭公車到社福中心。
  她緩緩地走去查詢時間表。


  幕間


  「唷喔咦咦!」
  圓屋聽到突然傳來的怪異叫聲,驚訝地問:
  「怎麼了?長沼,發生什麼事?」
  「圓、圓屋!你你你你、你看!」
  第二體育館,上午十一點半。
  他們提早結束上午的練習,進入午休時間。河內山學院男子體操社雖然絕對稱不上是強隊,不過因為一年級新生增加了,因此最近非常積極,練習量也增加,每個月會有一、兩個週末像今天這樣在體育館集合練習。
  社長長沼將手機舉到正在吃便當的圓屋面前。
  手機鈴聲響著,螢幕上顯示來電者的名字。
  圓屋見到那個名字,也不禁發出「喔咦!」的怪聲。
  「為、為什麼梨里會打來?」
  「怎、怎、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快接電話啊!」
  圓屋把手機還給長沼,長沼猛點頭,按下通話按鈕。學弟們紛紛湊過來問:「怎麼回事?」長沼豎起食指對他們發出「噓!」的聲音。大家都圍繞著長沼,露出疑惑的神色。話說回來,長沼這傢伙什麼時候要到梨里的電話號碼……
  「呃、喂……喂喂!啊……對,在學校體育館……不會不會,沒關係,完全沒問題!我們剛好午休在吃飯……啊,圓屋也在。」
  喔喔!發現對方提到自己,圓屋臉上止不住微笑。
  三輪山梨里是全學年前三名可愛的女生,很受歡迎。
  她雖然長得美,卻不會擺出高高在上的態度,個性開朗,不過講話頗直接,包含這樣的個性在內也很受好評。長沼和圓屋都把她當作遙不可及的女神──不過因為他們在迎新會上協助歌舞伎同好會,趁這個機會拉近不少距離。情人節時,她還送手工巧克力給他們。雖然那連人情巧克力都稱不上,只是交易巧克力,但也沒關係。二年級生同樣有收到她送的巧克力,因此整個男子體操社都屬於三輪山派。
  「……加古川、早野和桃井……?嗯,他們都在……怎麼了?你們今天不是要在社福中心表演嗎?到底發生什麼事……咦?」
  長沼迅速站起來,二年級的加古川、早野、桃井──也就是參加迎新會表演的成員──好奇地望著長沼。
  「我知道了。」
  長沼很果斷地說。
  他的表情變了,先前緊張、興奮之後得意忘形、輕飄飄的態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宛如比賽前的銳利眼神。
  「放心吧,我們馬上過去,大概三十分鐘……不,可能有點趕,不過我們會盡快過去,告訴來栖交給我們吧。我會去跟顧問說……啊,原來如此,遠見老師……嗯,我知道了……喂,妳別哭,這點小事沒什麼啦。」
  長沼顯得不知所措。外表可愛但個性堅強的梨里竟然會哭,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通話結束。
  所有社員都聚集在長沼周圍,一年級生是一副完全狀況外的表情,但二年級生似乎心中有底。
  「大家聽好。」
  長沼環顧社員,以身為社長的凜然語調說:
  「三輪山梨里……不,是歌舞伎同好會面臨危機,我們現在立刻趕去社福中心,再次演出《白浪五人男》的捕快。圓屋、加古川、早野、桃井……沒問題吧?」
  「呃,好。」
  圓屋點頭,三名二年級的學弟也有些緊張地回答:
  「沒問題!」
  「因為很緊急,你們或許會感到不安,不過只要開始做動作應該就沒問題。我們是體操社,在身體動作方面不能輸給歌舞伎同好會。大家一起炒熱舞台氣氛,讓老人家看得開心吧!一年級生也一起來,負責喝采和鼓掌!」
  還很青澀的一年級學弟齊聲喊:「是!」
  所有人都忙碌地開始準備,時間非常緊迫。圓屋心想,怎麼會在正式演出當天才要求支援……歌舞伎同好會究竟怎麼了?他把沒有吃的飯糰放入運動背包裡,問長沼:「捕快的戲服怎麼辦?他們那邊準備好了嗎?」
  「我不太清楚,不過她要我們帶社團的運動服過去。」
  「啊?我們的……體操社的運動服?」
  學校指定的運動服是深藍色,而體操社另有一套自己的黑色運動服。圓屋覺得應該可以採用更清爽的顏色,不過據說黑色運動服是該社的傳統。一年級的運動服還在訂製,二、三年級社員都有這套運動服。圓屋完全搞不懂為什麼需要帶運動服,但總之還是帶去吧。其實也不用帶去,他現在就穿在身上。
  長沼再度對所有社員喊:
  「喂!千萬不要忘記帶社團運動服!」
 楼主| 发表于 2017-5-15 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5-15 21:05 编辑

  第五幕


  田中渡子找他出來的時候,他就有不好的預感。
  打從一開始,這個女生就給他危險的印象。不過除了唐臼之外,大概沒有其他人發覺。班上同學不知道,社團裡和她很要好的水帆不知道,老師、學長姊也都不知道,渡子的偽裝就是這麼完美。唐臼其實也沒有把握說她一定隱藏了什麼,只是隱約感覺不對勁。
  渡子的個性溫和,不會太搶鋒頭,但是該提出主張的時候會明確說出來,並且能夠理解對方的感受和立場,遇到糾紛還會主動擔任調解的角色──田中渡子就是這樣的女生。
  在唐臼看來,她未免太懂事。太懂事也沒關係,也許有人懷著自戀的心態,喜歡這樣的自己,不過他感覺渡子不太一樣,她或許甚至厭惡自己。
  唐臼也很難說明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大概是因為他從小就在勾心鬥角的女孩子堆當中長大,為了避免被捲入她們的權力鬥爭,因此很仔細地觀察她們,遇到麻煩人物便會及早遠離,要不然連他自己的立場都會變得艱難。
  渡子在正式演出前夕來找他的時候,唐臼自幼培養的直覺對他發出警報:「危險,小心一點。」
  ……當時是不是應該乾脆裝作不在家呢?不過,現在才想到也已經太晚。唐臼雖然有不祥的預感,還是去見了渡子。他被叫到公車站,在大雨中撐著傘和她說話。渡子一開始告訴他,來栖社長竟然卑鄙地欺騙他們。
  這一瞬間,唐臼內心的疑惑獲得肯定。
  說謊的不是來栖社長,是這個女人。
  如果換成總是和社長在一起、沉默寡言的村瀨學長,或許還有可能欺騙他們,但是來栖社長心中想的事全都會顯露在臉上,不可能說謊。更何況這個謊言還在正式演出的前一天被揭穿,未免太巧了。
  ──妳在騙人吧?
  他很直接地質問。
  渡子露出受傷的表情問他:「你為什麼這麼認為?」
  唐臼雖然覺得公演前一天和她發生爭執會很麻煩,但他無法再沉默下去。刀真一定也被騙了。刀真這個人雖然固執己見,但很容易相信人;雖然喜歡抱怨,但被人拜託就很難拒絕……像刀真那樣的個性,一定無法看穿渡子的謊言。
  ──妳之前不是就提議過要杯葛公演?妳還沒放棄吧?所以才編這種謊言來騙我們。
  ──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
  ──要不然也可以當場打電話給社長。啊,妳是不是覺得社長一定會否認?那也可以問淺葱學姊吧?
  渡子深深低頭,一動也不動。她並不是感到受傷,而是避免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表情,內心則盤算著該怎麼辦。結論很快就出來,再次抬起頭的時候,渡子臉上帶著唐臼沒看過的笑容。
  ──唐臼,你的直覺真敏銳。
  她的表情是露骨的奸笑。
  ──沒錯。我討厭被捲入麻煩。我不會告訴其他人,所以妳明天就照平常那樣上台演戲。今後妳如果真的不喜歡這個社團,自己退社就好。
  ──哇,你真溫柔,不過我不會退出。
  ──妳這人……
  ──我不是指社團,而是杯葛行動。唐臼,你明天也得跟我們一起杯葛公演。
  ──我說過不要了。
  ──你一定會參加。因為,如果你不參加,我就要抖出很多事情。
  ──啊?
  ──我要把你隱藏的祕密都告訴大家。
  她露出嬌媚而做作的笑容,讓唐臼感到毛骨悚然。
  ──我不會利用學校的地下網站或匿名投稿之類的卑鄙手段,因為也沒必要匿名啊。我只是想告訴大家,一年二班的唐臼猛同學在國中時是多麼迷人的王子。網路真可怕,一般人過去的照片和影片都可以在網路上找到不少。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有爸爸媽媽會在臉書上秀自己小孩的照片,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取得小孩的同意?影片分享網站也一樣,有些人沒搞清楚狀況就將影片上傳,真是危險。他們以為只有親朋好友會看到……還把比賽的影片都放上去。對不對?
  她歪著頭徵詢同意,唐臼啞口無言。
  王子,比賽,影片……影片該不會是指那段影片吧?不可能,應該都已經消失才對,唐臼的雙親也說他們要求影片分享網站刪除了。
  ──我有自己的電腦,照片和影片都存在電腦裡。所以……你最好乖乖聽我的話。
  唐臼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要揍女生。
  過去無論是遇到多麻煩、多難纏、多煩人的對象,他都不曾產生想揍女生的衝動……只有這次不一樣。唐臼必須絞盡所有理性,才能壓下拳頭。
  ──就這樣,拜託你囉。
  她臨走之際的台詞帶著從容不迫的口吻,就好像上司對屬下很自然地下達指令。唐臼雖然懊惱到睡不著覺,但確實無法違逆渡子。他聽從渡子的話,放棄演出。
  他對歌舞伎並沒有興趣。
  之所以加入歌舞伎同好會,是因為替他收養貓的刀真拜託他。他在迎新會那天剛好請假,所以沒有看到學長姊的表演。他對服裝和小道具有些興趣,因此原本打算幫忙這方面的工作,並沒有想要站上舞台……事實上他寧可不要上台。不論是什麼樣的舞台,他都能夠理解站在上面的緊張與興奮,也因此覺得自己不可能再站上去。
  舞台。
  那個特別的場所。
  唐臼並不打算替來栖社長撐腰。看到他面對學弟妹的軟弱態度,唐臼有時會感到煩躁。不過,他還是能充分感受到來栖社長對歌舞伎的熱愛。這次的杯葛行動想必會給他帶來很大的打擊,而他身為社長的責任也會遭到追究。
  因此,唐臼決定去會場看看。
  他並不是感到憐憫,只是覺得應該告訴來栖社長:「這不是你的問題。」
  照這個情況發展,他會覺得自己太過卑鄙而自我厭惡。渡子雖然叫他不要去,但反正義演也取消了,她應該沒什麼好抱怨的。
  到頭來,渡子究竟想做什麼?
  她一開始就打算讓新生公演被迫取消,這點唐臼已經知道了,但理由是什麼?她為什麼要做如此麻煩的事?她那麼討厭歌舞伎同好會,一開始別參加就好。或者是她與來栖社長有什麼私人恩怨?不論如何,反正都和自己沒有關係。
  他搭上公車,在公演預定時間過了三十分鐘之後到達社福中心的會場。
  他們會不會已經離開了……唐臼邊想邊進入社福中心內。一樓的大廳空無一人,會不會是因為演出取消,觀眾都回去了?
  「哎呀,你是河內山高中的學生嗎?」
  唐臼聽到有人叫他,回頭看到一個牽著小男孩的老人。七、八歲的男孩坦率地表達驚訝:「阿公,這個人沒有眉毛!」唐臼不禁用右手遮住眉毛的部位。他在搬到東京時剃掉眉毛,這是因為想要和過去的自己訣別,再加上對自己的長相抱持著自卑感的緣故。
  「沒關係,阿俊,偶爾也會遇到沒有眉毛的人。你是來看歌舞伎的吧?在二樓電影室。已經開始了,快點過去吧。」
  「……什麼?已經開始了?」
  「是啊,而且表演很精采。我是因為孫子沒辦法忍耐要上廁所,所以才……喂,阿俊!你要去哪裡!」
  被稱作阿俊的男孩鬆開祖父的手逕自跑走,邊喊著「歌舞伎、歌舞伎」邊爬上樓梯。這時,唐臼聽到掌聲和歡呼聲。
  不會吧?他屏住氣息。
  他們在演戲?在舞台上?
  可是沒有一年級生,也沒有戲服。
  唐臼雖然感到疑惑,但也跑上階梯。他一步跨過兩階,飛也似地跑上樓梯,轉眼就超過小男孩,直奔電影室。
  他在門口只遲疑一點八秒,然後偷偷打開門。
  一開始只看到人群的背影,站著看的觀眾很多,唐臼從人群之間的縫隙偷偷窺探舞台上……
  「六十餘州無藏身之地,盜賊首領──」
  他感到心臟劇烈跳動。
  「日本駄右衛門!」
  聲音相當沉重,但也非常響亮。
  觀眾發出歡呼聲,有人在喊:「花峰屋!」這是怎麼回事?不,看就知道了,其實很明白,那個人是丹羽花滿。真高大,他原本就長得很高,但現在看起來比平常更高大。
  「其次是江之島岩本院稚兒出身──」
  淺葱芳飾演弁天小僧,拿著傘的模樣很有架勢,背脊挺直,身體重心相當穩定。
  傘──不是番傘,而是塑膠傘。
  到處都有賣的透明塑膠傘上寫著「白浪」,大概是在倉促中用奇異筆寫的……不過字體卻有模有樣。
  扛在肩膀上的傘俐落地轉動。
  她重重踏出一步。因為沒有穿木屐,所以不會發出「鏗!」的聲音,但還是看得出她渾身充滿力量。
  「生長於島上,名為弁天小僧菊之助!」
  又是喝采,聚集在社福中心的觀眾都高興地拍手。
  「再下來是月之武藏江戶出身──」
  這是二年級的數馬克己。
  他平常不是很引人注目,站在舞台上卻有不輸給其他學長姊的安定感。聲音很好聽,口齒也很清晰,很容易聽出台詞。剛剛遇到的老人站在唐臼後面,讚嘆地說:
  「盜用判官親信名,號稱忠信利平──這句真不錯。」
  接著是……
  「排列其次者,昔日武家中小姓。」
  三輪山梨里飾演的,正是唐臼原本要演的赤星十三郎。
  「曾為故主作盜匪,鈍刀持往腰越砥上原,欲磨此身鏽,不能除去深綠盜賊心。柳之都谷七鄉,花水橋之山路間,今之牛若名聲高,藏身之處遭人見,月影谷神輿嶽──」
  她看起來英姿煥發。
  清爽而英武,是個俊美的年輕人。
  一點都沒有柔弱的樣子。
  唐臼不禁問自己到底在看什麼,為什麼會那麼討厭這個角色?
  「今日生命破曉時,即將消逝星月夜,名為赤星十三郎。」
  又是掌聲,唐臼聽到有人說:「真是太棒了。」這句話原本有可能是對他說的,是他自己錯過了機會。他唯唯諾諾地聽從渡子的威脅,替自己找藉口說反正本來就不想演,然後拋棄了舞台。
  太丟臉了。
  他為自己感到可恥及懊悔。
  「最後人物!」
  這個聲音格外響亮,有人喊:「久等了!」這時台上的演員──阿久津新──停下台詞,舉起沒有拿傘的手說:
  「哦!久等了!」
  他竟然即興回應觀眾。觀眾高興地拍手喝采,阿久津滿面笑容地等著聲音停歇下來。這個學長平常很愛胡鬧,不過有這種膽量實在太厲害了。他大概很享受舞台吧。
  不論是多麼小的舞台。
  即使手中拿的是塑膠傘。
  即使身上穿的是學校運動服。
  「惡事傳千里,已有覺悟受酷刑,然而不知哀憐為何物,厭惡誦經者,南鄉──」
  砰!他踏出左腳。
  「──力丸!」
  張大眼睛,瞪著觀眾。
  唐臼感覺被他的視線射穿。
  區區高中生的素人歌舞伎,卻讓他目不轉睛,深深受到吸引。演員甚至沒有穿戲服,只有化妝。唐臼內心喃喃自語:可惡、可惡,這是怎麼回事?他怎麼沒有聽說?沒有聽說會這麼有趣!
  五人各自說出台詞之後收傘,日本駄右衛門起頭說:
  「若是想立功──」
  全體接著說:
  「就來捉拿吧!」
  他們向捕快挑釁。捕快都穿著黑色運動服,背上有「KOCHIYAMA GYMNASTIC(河內山體操)」的英文字樣。他們是體操社的人。唐臼想起刀真跟他說過,迎新會時捕快由體操社飾演,表演特技般的動作……原來是指這個。
  五名體操社的成員空翻、彈跳、旋轉。
  舞台很小,不能做太大的動作,但是因為距離觀眾很近,因此臨場感非比尋常,強而有力的踏步、跳躍、著地的震動一一傳來。「哇啊!」「好棒!」「加油!」觀眾各自發出喝采,掌聲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
  「……為什麼……」
  唐臼喃喃自語。
  體操社的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捕快原本預定由二、三年級生飾演。即使他們決定穿著運動服飾演五人男,也沒有人飾演捕快才對。可是,為什麼……
  「哦哦哦!隊長!」
  「太帥了!」
  唐臼轉向聲音傳來之處,看到幾名穿著運動服的體操社一年級生。也就是說,體操社所有成員都到了?他們一開始就預定要來參觀嗎?
  「……聽說是梨里學姊打電話拜託。」
  他聽到背後傳來的說話聲,連忙轉頭。
  「一之谷!」
  「唐臼……你也來了。」
  水帆苦笑著說。在她後面彷彿躲起來般的人是刀真。他看到唐臼在看自己,便皺起眉頭小聲說:「……我有些在意。」
  「剛剛我聽體操社的男生說,今天他們剛好因為假日練習到體育館,結果長沼隊長接到梨里學姊的電話,懇求他們幫忙……」
  所以他們全體都到齊了。
  體操社的顧問老師由遠見老師聯絡,上台演出的五人搭乘顧問老師的廂型車,急急忙忙趕到這裡。
  「體操社的二、三年級學長都說,歌舞伎同好會有難,不能置之不理。」
  ──梨里很可愛,來栖也是好人,他們總是像傻瓜一樣拚命……其實我滿喜歡這種感覺。
  據說副社長圓屋笑著這麼說。
  「呀!呀!」捕快發出吆喝聲。
  五人男與捕快以俐落的動作對打。
  武器是傘和十手……不對,那是什麼?仔細一看,代替十手的是太鼓的鼓棒。
  「這間社福中心有一個和太鼓社團,聽說是跟他們借的。」
  站在旁邊的男人告訴他。唐臼轉頭,看到陌生的面孔。這人穿著白色襯衫,年紀大約是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眼睛細長,整個人看起來很洗練……會不會是這裡的行政人員之類的?
  舞台演出已經接近尾聲。
  三味線、太鼓等典型的歌舞伎音樂當中,摻雜具有現代感的聲音,加快整體節奏,營造出高潮氣氛。唐臼他們練習的時候並沒有使用這樣的音樂。
  「這個混音真不錯,聽說是村瀨做的。像這樣的節奏,要不是和體操社進行武打動作就沒辦法使用。」
  這個人認識村瀨蜻蜓……這麼說,是學校方面的人嗎?會不會是學生的家人?
  男人接著又說:
  「話說回來,你們還真大膽,遲到這麼久。」
  他不只看著唐臼,也看著水帆和刀真,但似乎沒人知道這個人是誰,三人都露出狐疑的表情。
  「拿走戲服之後臨時取消演出,卻又偷偷跑來看表演……好大的膽子。不過對觀眾來說或許是好事。與其看你們那種毫無意願、毫無膽量、無精打采的歌舞伎家家酒,不如看他們穿著運動服、拿著塑膠傘也能樂在其中的演出。雖然演得差,可是很有趣。」
  男人盯著舞台。
  這時剛好到了擺出最後「亮相」姿勢的時候。附板發出「砰」的聲音,接著是「咚咚咚咚」迅速打柝的聲響。
  鼓掌、鼓掌、喝采、鼓掌。
  糸屋!楓葉屋!花峰屋──男女老幼都在喊。
  男人笑著說:「哈哈,太囂張了,他們竟然也有屋號。」
  唐臼思索著「屋號」是什麼。以前來栖好像說明過,但他沒有仔細聽。
  舞台上所有演員都向觀眾致意。
  來栖也穿著運動服上台致意,笑咪咪地向觀眾揮手,然後鄭重地向體操社表達感謝。五名體操社成員鞠躬之後當場來一個後空翻,讓觀眾再度熱烈歡呼。
  ……感覺好歡樂。
  舞台上的人和觀眾,大家感覺都很歡樂。這點讓唐臼懊悔不已。
  他不是為了自己拋棄的舞台獲得成功而懊悔,是因為他也想要站在那裡。即使演得遠不如學長姊,即使觀眾的反應沒有這麼熱烈,他也想要站在那裡。
  「真的很感謝大家!」
  來栖在掌聲中說道。
  「呃,今天我們用比較特殊的方式來演歌舞伎。能劇有所謂的『袴能』,也就是不戴面具、不著戲服演出……那麼,我們或許可以稱作『運動服歌舞伎』吧?」
  「很有意思喔!」有人喊。來栖有些靦腆地再次鞠躬回答:
  「謝謝,很高興能聽到這樣的稱讚。觀賞『運動服歌舞伎』,應該可以更清楚看到演員的動作。阿久津,你來這裡表演『亮相』。」
  「好!」
  阿久津飾演的是威武的南鄉力丸。他再次表演大動作的亮相。熱烈的掌聲響起,同時聽到溫暖的笑聲,似乎是坐在前列的小孩在模仿阿久津。
  「沒錯沒錯!真棒!你來這裡,在大哥哥旁邊表演吧?」
  蹦蹦跳跳跑上台的是大約五歲的小孩子。或許是老人家帶家人及孫子來看戲,今天有滿多小孩子到場。
  「南鄉力~丸~!」
  小孩子邊喊邊奮力擺出亮相姿勢,得到如雷的掌聲。來栖面帶微笑看著小孩子的表演,然後他的大眼睛閃過光芒。
  「對了!」他大喊,「大家一起來吧!今天有很多小朋友來捧場,我們也穿著運動服,所以我打算接下來辦一場講座!想要學習歌舞伎動作、亮相姿勢的小朋友,當然還有大人,請上台……不,舞台有點太小,我們過去你們那邊吧!」
  他跳了。
  來栖輕巧地跳下舞台。
  「麻煩各位把折疊椅收起來,靠在牆邊!」
  他在觀眾席喊。
  「大家一起來玩歌舞伎家家酒吧!我們表演的也是歌舞伎家家酒。雖然是扮家家酒,可是很有趣喔!擺出帥氣的亮相姿勢,讓爺爺奶奶拍下來!」
  觀眾紛紛開始移動。
  隨著砰砰砰的聲音,折疊椅都被收起來。
  轉眼間,舞台下就挪出空間。演員都下來了,小孩子圍繞在穿著運動服的歌舞伎演員身邊。音樂開始播放,這是剛剛武打動作時的曲子。
  「質問之下報上名~未免太狂妄~!」
  「我也要演駄右衛門!」
  「弁天小僧!」
  小孩子的記憶力很驚人,嬉鬧的精力也很驚人。不斷拍攝孫子活蹦亂跳姿態的老人家,精力同樣很驚人。
  「真厲害……這個事態發展超乎預期呢。」
  從剛剛就一副高姿態的男人,笑嘻嘻地喃喃自語。
  「我也要演!我也要演歌舞伎……啊!」
  小孩子跌倒了,他剛起步就踩到唐臼的腳而跌倒。被踩的是唐臼,放聲大哭的卻是小孩子。這是唐臼剛剛在樓梯上超前的那個叫阿俊的孩子。
  「喂,不要緊吧?」
  唐臼連忙扶起小孩子,他看起來沒有受傷,大概只是嚇到了。周圍的人聽到小孩的哭聲,紛紛朝他看過來。
  唐臼心想,糟糕。
  但是他沒有躲藏的地方,觀眾席已經空出來,成為自由活動的場地。
  唐臼抬起頭,看到來栖注視著他。
  來栖盯著他,一言不發。
  唐臼很想逃離此地,但他還沒有無恥到能夠真正逃跑。

  *

  沒有戲服,沒有假髮,沒有番傘,沒有一年級生。
  在一無所有的狀況下,我決定上演運動服歌舞伎。我知道遠見老師的提議──取消演出,改為交流會──實際多了,但我還是無法放棄演出,或許只是出於任性吧。
  「……穿運動服演戲?」芳學姊以冷靜的聲音問。
  「是的。不過大家都穿同樣的運動服,很難分辨角色,所以臉上還是要化妝。穿運動服把臉塗白,感覺很滑稽,不過就當作是刻意設計的吧!」
  「小黑,也沒有番傘喔?」
  我回答數馬:「現在開始做就行了。」
  蜻蜓問:「嗯……塑膠傘?」
  沒錯,就是這樣。
  「小丸子,請妳去問這裡的職員,遺失物當中能不能湊到五把塑膠傘。如果沒有的話,就去便利商店買。另外還要奇異筆!」
  「知道了!」
  「運動服歌舞伎……這、這樣行得通嗎?來栖,真的不要緊嗎?」
  遠見老師的表情充滿不安。老實說,我同樣感到不安,但現在必須先隱藏起來。
  我果斷地說:「這是社團活動,所以做什麼都行得通。」
  這句台詞似乎已經成為我的傳家寶刀……
  「能不能順利進行,必須試試看才知道,但是不能因為有可能失敗而不嘗試。就算有可能失敗,也要嘗試看看。可以請你允許我們,雖然有可能失敗,但還是嘗試看看嗎?」
  「呃……聽起來有點拗口,不、不過,你們試試看吧。大家都願意的話,就試試看。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體操社!」
  梨里學姊大聲回答。
  「體操社今天應該在學校練習。我們如果演五人男,就沒有人演捕快。請老師聯絡他們的顧問老師,拜託他們來支援。」
  「好,我知道了。」
  「我會打電話給長沼!」
  「好的,拜託了。呃,蜻蜓,開場部分的影像可以稍微變更嗎?在『白浪五人男』的標題之後加上:『穿著運動服登場!』可以嗎?」
  「簡單。」
  酷酷的蜻蜓給我可靠而簡短的回答。聽到他的回答我就產生自信,一定能成功。
  「運動服歌舞伎……這應該說是『嶄新』還是『有勇無謀』呢?總之,我們先來化妝吧。」
  花滿學長拿著化妝盒說。
  「我們從來沒有順利迎接過正式演出。每次都會發生新鮮事,太刺激了。」
  芳學姊擺放著直立式鏡子笑著說。
  我們真的從來沒有毫無問題地迎接過正式演出,這或許已經成為歌舞伎同好會的傳統──雖然同好會才成立一年而已。
  一切都非常急迫、慌亂,但這種時候卻能發揮難以想像的專注力。
  化妝完畢之後,演員開始確認台詞與站位。我們對特地趕來的體操社成員說明情況,請他們穿著黑色運動服飾演捕快。這裡的舞台比學校小很多,因此必須修正幾個動作,然而我們沒有時間討論細節。長沼學長說:
  「我們會配合音樂即興表演,只要確認最後的亮相姿勢就行。」
  多虧他是個能夠臨機應變的人。
  小丸子飛快地用塑膠傘製作番傘。雖然沒什麼時間,字體還是寫得跟真正的番傘一模一樣。我感動地說:「真厲害。」她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回應:「御宅族很講究字型的。」
  戲服只有一件。
  那是我原本預定要穿的南鄉力丸服裝。我決定把它拿來展示,讓大家看看歌舞伎的服裝長什麼樣子。戲服要擺在電影室的牆邊,不過掛在衣架上感覺不太醒目。我正想著如果有假人之類的就好了,遠見老師立刻說:「有!我去拿!」說完衝出社福中心。數十分鐘後,老師扛回來的……竟然是「肌肉君」!那是放在生物教室、讓學生認識全身肌肉的人體模型。
  「我想它應該比『骨頭君』更適合。」
  遠見老師氣喘吁吁地說,害我忍不住大笑。
  我笑到眼角都飆出淚水,既感謝又好笑……老師說得沒錯,「骨頭君」是骨頭標本,用來展示衣服的確會不太穩定。
  距離開演只剩下二十分鐘。
  我們不可能從頭到尾排演一次,只能直接正式演出。梨里學姊顯得特別緊張。她在迎新會之前發了高燒,因此這是她第一次上台演赤星十三郎。
  「別擔心。」
  臉上畫了日本駄右衛門妝容的花滿學長輕聲鼓勵梨里學姊。
  「妳一定可以演得很好,開開心心表演吧!」
  「嗯。」
  梨里學姊笑了。
  我也感到緊張萬分。
  到現在我才開始猶豫,穿運動服演歌舞伎真的好嗎?不用說,我們的演技並沒有特別精湛,畢竟我們是高中社團的歌舞伎,譬如動作之類的也只是模仿,僅有表面功夫,和從小就站在舞台上的職業演員當然沒得比。戲服和假髮原本是用來彌補這方面的不足,穿上那身誇張的服飾至少可以像樣一點,但這次沒有額外的裝飾。臉塗成白色,身上卻穿著運動服,連番傘都是塑膠傘。
  或許會被笑……不,無庸置疑,一定會被觀眾笑。
  「有什麼關係,被笑就算了。」
  開演前五分鐘,當我們圍成一圈時,阿久津這麼說。
  「如果觀眾笑了,至少表示我們受到矚目。和冷淡的反應相比,讓觀眾心想『這些傢伙在搞什麼』要好多了。」
  「……說得沒錯。」
  花滿學長表示同意。
  「就算被笑,我們也要很正經地表演。動作要比平常更大、更有自信,聲音也要更洪亮。」
  所有人都點頭。芳學姊補一句:「沒錯,觀眾席永遠都是絕景。」
  就這樣,這場戲開演了。
  一如預期,觀眾看到穿運動服登場的高中生哄堂大笑。
  不過,觀眾並不知道戲服沒有湊齊的狀況,還以為我們故意穿著運動服登場,也就是說,是刻意設計的舞台效果,因此更需要展現無畏、自信的演技。
  抬頭挺胸的五名盜賊。
  雖然是盜賊,但也是英雄。必須展現出帥氣的姿態。
  「好厲害。」
  我在舞台側翼看著演員,喃喃自語。
  我的夥伴們都很厲害,果然不容小覷。這陣子他們都在練習捕快的角色,今天原本也打算飾演捕快,卻臨時被要求飾演五人男……但沒有人拒絕。
  沒有人說不要。
  當我被全體一年級生拒絕時,他們卻伸出援手。
  憑日本舞踊培養出優雅身段的花滿學長,充滿自信地演出日本駄右衛門。聽說他最近在家中練習時,也積極練男舞。或許是因為這樣的努力,武打動作也有模有樣。
  飾演弁天小僧的芳學姊依舊引人注目。即使身穿運動服、拿著塑膠傘,仍不減她的光彩。只要她一出場,舞台就好像增添照明般華麗。
  數馬飾演的忠信利平很能配合周圍的演員。他平常雖然很愛開玩笑,演技卻很直摯。
  梨里學姊也很努力。她飾演曾是武家中小姓的赤星十三郎,很仔細地演出優雅高尚的動作。梨里學姊小時候也學過日本舞踊,所以底子應該很紮實。
  還有阿久津。
  他真的很適合飾演豪邁的南鄉力丸。
  他的站姿雙腳張得很開。由於少了戲服的重量,所以演得比平常更自由奔放,動作更大、更充滿活力。只有這傢伙,或許連化妝都不需要。
  「看起來好像很快樂。」筋疲力竭的小丸子對我說。
  「嗯,看起來很快樂。」我也回答。
  他們在舞台上看起來真的很快樂,所以看戲的客人一定也很快樂。在舞台側翼看著他們的我同樣感到很快樂。
  如果是職業的歌舞伎演員,就不能如此從容。既然收取門票費用,便得把觀眾的快樂擺在第一,因此,演員本身必須不斷磨練演技──就像蛯原那樣。
  可是我們的歌舞伎不同。
  演戲的一方也感到快樂……所以才會被蛯原鄙夷為歌舞伎家家酒。如果告訴他,我們穿著運動服演出歌舞伎,不知道他會露出什麼表情?他會說出很難聽的話,或是今後再也不瞧我一眼嗎?
  自我介紹結束,五人男開始和捕快對打。
  體操社成員在狹窄的舞台上躍動。
  啊,有一個人衝太快,從舞台掉下去……不過他馬上回到台上繼續演戲。
  這一段刻意加快速度。蜻蜓做的混音實在是太帥了,沒想到三味線和電子音樂會這麼搭。配合音樂演出的體操社也太棒了。
  《齊集稻瀨川》是很短的一幕戲。
  開始之後,轉眼間就結束。即使想要繼續看下去,還是會結束。
  演員得到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太好了,大家都很喜歡這齣戲。雖然演員穿的是運動服,但觀眾看得很開心。
  蜻蜓對我說:「小黑,致詞。」
  我回答「嗯」,走到舞台上。我必須以社長的身分向所有觀眾致意才行。致詞之後,有個興奮的小孩模仿南鄉力丸的「亮相」姿勢,實在太可愛了。在這一瞬間,我內心湧起想要和大家分享快樂的心情,不禁脫口而出:
  「大家一起來吧!」
  說完我才想到:咦,可以隨便說這種話嗎?不過舌頭停不下來。
  「今天有很多小朋友來捧場,我們也穿著運動服,所以我打算接下來辦一場講座!想要學習歌舞伎動作、亮相姿勢的小朋友,當然還有大人,請上台……不,舞台有點太小,我們過去你們那邊吧!」
  沒錯,太小了。
  因為舞台太小,體操社成員也演得很辛苦。觀眾不可能都上台……對了,我們下去就行,我們自己下台到觀眾席不就好了嘛!
  「我們過去吧!麻煩各位把折疊椅收起來,靠在牆邊!大家一起來玩歌舞伎家家酒吧!我們表演的也是歌舞伎家家酒。雖然是扮家家酒,可是很有趣喔!擺出帥氣的亮相姿勢,讓爺爺奶奶拍下來!」
  年幼的小女孩發出歡呼,她奶奶看到孫女這麼開心,也顯得很高興。
  演員走下舞台,被小孩和大人包圍,臉上畫著歌舞伎妝的花滿學長和老先生在拍合照。穿著歌舞伎戲服的「肌肉君」也很受歡迎,小丸子掀開內面的襯裡給觀眾看並加以解說。長沼學長在小孩子的央求下表演後空翻。
  真是亂七八糟。
  雖然亂七八糟,但感覺很快樂,我也不禁露出笑容。
  這時聽到小孩子的哭聲。
  咦,有人跌倒了嗎?我望向哭聲傳來的方向──視線與他交會。
  是唐臼,他一臉尷尬地看著我。
  「……還有其他人。」
  蜻蜓像背後靈一樣站在我身後低聲說。什麼?我仔細觀察會場……啊,真的,唐臼身後、幾乎靠近門口的地方,有兩個人縮著脖子,那是水帆和刀真。一個身材高大,一個是金髮,因此無從躲藏。他們發現我在看他們,明顯露出膽怯的表情。
  蜻蜓問:「怎麼辦?」
  我回答:「觀眾離開之後,我想踢他們屁股。」
  「連女生都踢?」
  「不會,我不踢女生,但會說教。」
  「說教之後呢?」
  接下來該怎麼辦?這才是問題。
  不過,他們特地過來看看情況……表示反省了吧?不論如何,我得先聽聽他們的說法。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會讓他們在開演前失蹤,但或許真有無法迴避的理由,譬如說被外星人綁架之類的。不過如果是這樣的理由,就得介紹外星人給我認識,我才能接受。
  公演結束的時間比預定晚了很多。
  汗流浹背的體操社成員說:「這次也很有趣!」梨里學姊和長沼學長握手,讓長沼學長被其他社員戳了好幾下。我和遠見老師向社福中心的行政人員道歉:「抱歉做了很多變更。」他笑著對我們說:「沒關係,反正大家看起來都很愉快。」不過還是應該遵守時間才行。
  我原本以為一年級生會趁亂溜走……不過他們都留下來了。
  我對他們說:「有話待會兒再談,先幫忙收拾吧。」
  他們默默點頭,乖乖幫忙。話說回來,如果這時候他們還不乖乖幫忙,連我也會暴怒。
  收拾工作告一段落。
  做為休息室的和室接下來要給古琴社使用,因此,我們到人已經變少的大廳集合。
  二、三年級生和三名一年級生面對面。
  「你們應該要說些什麼吧?」我問。
  最先有反應的是水帆。
  她把高大的身軀折向前方說:「對不起!」看到她這麼做,刀真和唐臼也連忙鞠躬。刀真中途瞥了兩人一眼,把彎腰的角度壓得更低。
  「不、不論有什麼理由,我們沒有聯絡就蹺掉公演,都是很不應該的事。真的很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梨里學姊以嚴厲的聲音說:「唐臼,聽不見。」唐臼便重說一次:「對不起。」他看起來不是在鬧彆扭,而是真心覺得過意不去。我看看其他二、三年級生,大家的表情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感到錯愕。
  芳學姊說:「唉……原本因為顧慮到今後,所以我們刻意不提出指導意見,可是事情變成這樣……真的對心臟有害。」
  我困惑地問:「妳說顧慮到今後是指……」
  「三年級生只待到文化祭,所以決定要及早把領導權交給小黑和其他二年級生。」
  「沒錯,我也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多嘴。」
  「真是的!小黑對學弟妹的態度太軟弱,害我都快要看不下去。」
  三名三年級學長姊這麼說,我才總算領悟。
  他們是考慮到自己退社後的事情,我卻曾經為了他們不肯多幫忙而感到不滿……真是丟臉……
  「好了,水帆,妳剛剛說不論有什麼理由……也就是說,你們這麼做是有理由的嗎?」
  芳學姊這麼問,三名一年級生便面面相覷,似乎很難啟齒。最後刀真和唐臼以央求的眼神看著水帆,水帆詫異地指著自己,似乎在問:「由我來說嗎?」這時梨里學姊以嚴厲的口吻說:「誰都可以,快回答!」由於梨里學姊平常個性開朗,因此生氣的時候格外可怕。事實上,我現在也有點害怕……
  「好、好的……呃,關於來栖學長去見生島先生那件事……」
  「咦?」
  她指的是我替一年級生轉達變更角色分配要求的事。究竟有什麼問題?
  「……聽說來栖學長……沒有確實轉達我們的要求,甚至……還要求生島先生,千萬不要變更角色分配……」
  「啊?妳在說什麼?」
  我聽到意外的回答相當驚訝,身後也有人說:「這是什麼話!」回頭看到一個陌生男子站在那裡聽我們說話。他穿著白色襯衫、藍色牛仔褲,身材瘦削,比例很好,是個面目清秀的帥哥。花滿學長低聲問芳學姊:「那是誰?」芳學姊也歪頭表示不解。
  「呃,我沒說過那種話。」
  我想要先解除誤會,這麼回答。
  水帆說:「可是……我聽說有人在談這件事……」她把視線朝向芳學姊。
  「嗯?我?妳是指,我這樣說小黑?」
  「很、很抱歉……可是我聽說,是芳學姊和花滿學長的對話透露了這件事。」
  「我也有關?我和小芳?我完全不記得自己說過這種話啊。」
  「對不……可是,那個……聽說是在服裝室的談話……說一年級生很狂妄,小黑也很難對付他們……之類的。」
  水帆戰戰兢兢地說明,在她旁邊的兩名男生不斷點頭。你們這樣太窩囊了,自己說明啦!
  「唐臼、石橋。」
  蜻蜓催促男生說話。平常沉默寡言的蜻蜓開口,光是叫名字似乎都會給人壓力。
  唐臼和刀真迅速表示同意:「我、我們也聽說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喂,你們從剛剛就一直講『聽說』、『聽說』,怎麼都是傳聞?出處是哪裡?」
  陌生男子再度插嘴。他這麼理所當然地介入我們的談話,或許是遠見老師認識的人吧?我望向遠見老師,老師卻對我搖頭。
  「……那個,很抱歉……」
  我正想要客氣地問「請問您是哪位」,那個人卻毫不停頓地繼續質問:
  「三個人的情報來源都一樣嗎?」
  因為這也是我想問的問題,我又轉向一年級生,見到三人再次面面相覷,然後遲疑地點頭肯定。
  「是田中?」陌生人問。
  田中渡子……是她?其實我腦中也閃過這個可能性。雖然不太願意想像她會做那種事,但從她此刻不在場的事實來推理,可能性相當高。
  話說回來,我們不認識這個人,這個人卻似乎很清楚我們的事……是某人的家長嗎?不對,他看起來沒那麼老。
  「……沒錯,是渡子。」
  「那是田中編的謊言。為什麼沒有人懷疑?」
  這的確是謊言,可是為什麼是由你來斷定?我還來不及吐嘈,水帆就回答:
  「我們沒有懷疑……因為渡子沒有理由要撒那種謊……」
  「來栖也沒理由要撒謊吧?」
  「的確……沒錯……」
  這時刀真總算開口:「那個……我們覺得來栖學長可能受不了我們的任性,所以只有假裝傳達我們的願望……」
  「你們的確很任性、很難搞,來栖也為此很辛苦,可是既然如此,依照你們的願望變更角色分配不是比較輕鬆嗎?事實上,因為沒有變更,所以你們到最後都提不起幹勁。」
  「那是……」
  一年級生都無法回答。
  「冷靜想想就會發現田中說的話很奇怪。假設來栖真的撒謊,你們以為他能瞞多久?只要大家繼續參加同一個社團,遲早會被發現。」
  「……」
  大家低頭不語,或許是贊同這個說法。
  「你們之所以輕易被田中的謊言欺騙,是因為內心某個角落『想要被騙』。你們想要依附這個謊言,給學長姊苦頭吃,因為他們不讓你們演自己想演的角色,對不對?」
  「不是的。我們並沒有……」
  刀真想要反駁,但說到一半就停下來。他或許也覺得無法完全否認吧?
  陌生男子滔滔不絕地繼續說:
  「你們知道說謊的人和詐欺犯最擅長什麼嗎?他們擅長的不是說謊,謊言本身沒有太大玄機,不過,他們很擅長找出容易受騙的人,會嗅出不想看到嚴酷的現實、只想暫時躲往輕鬆方向的人。」
  我看見刀真屏住氣息。
  水帆低著頭,唐臼也咬著下嘴唇。
  老實說,我內心也有些震撼,因為我覺得自己同樣有這樣的傾向。像這次這些麻煩的一年級生……老實說,我曾經想過乾脆讓他們全部退社好了。如果可以只留下志同道合的二、三年級夥伴繼續從事社團活動,那麼,即使維持同好會的地位也沒關係,規模小也沒關係──我曾經想要如此逃避。
  每個人都想要選擇輕鬆的方向。
  在急流當中要屹立不搖很辛苦。除非有明確的理由,或是極大的勇氣,或是有鼓勵自己的人……不然太困難了。
  「呃,您說得很對……可是,請問您是……」
  遠見老師還沒問完,就聽到有人說:「哎呀,大家都到齊了。」
  所有人都注視著身材嬌小的這號人物。
  是渡子。
  她穿著白襯衫、圓點花紋的裙子,笑咪咪地看著我們。
  「渡、渡子……」
  「水帆,我不是跟妳說過,不可以來這裡嗎?唐臼和刀真也是。我都說了那麼多次。」
  「渡子,妳騙了我們?」刀真直截了當地問。
  渡子張大眼睛回答:「對呀。」她的表情好像在說:「我的確騙了你們,那又怎麼樣?」
  「來栖學長……沒有騙我們?」
  「嗯,水帆說得沒錯。」
  「妳為什麼要撒這種謊……」
  水帆提出所有人內心的問題,這時渡子的視線移動了。
  她帶著面具般的笑容,一一看著二年級與三年級生,最後視線停留在我身上。
  「因為我討厭他。」
  接著她像要強調一般,指著我又說:
  「我很討厭這個人,看到他就覺得火大,火大到無法克制的地步,所以想要欺負他。我想要讓他受到打擊,所以盤算著要怎麼做才能給他最大的打擊……人在自己珍惜的東西遭到破壞的時候最難受吧?來栖學長最珍惜的,應該是社團活動──他自己成立的歌舞伎同好會。尤其是公演,只限定在當天演出,失敗了就無法挽回,所以我決定要破壞公演。他被自己信任的新生背叛,在正式演出當天遭到杯葛,被迫取消演出……我想這應該是最好的劇本。」
  渡子說到這裡吁了一口氣。
  「可是我失敗了,大概太低估來栖學長的頑強程度。」
  ……
  ……呃……
  面對這種情況,我應該說什麼?
  我知道自己應該生氣,卻感覺不太真實。在我十七年的人生當中,從來不曾遭人如此直接地表達過惡意……
  不知該如何反應的似乎不只有我,其他二、三年級生和遠見老師也啞口無言。
  「妳討厭來栖的哪一點?」
  在這當中提出質問的,依舊是那位身分不明的人士。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不過我對他提出的問題有同感。我也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討厭到這種地步。
  「啊?因為他很煩。」
  出現了!很煩。
  這句話是指「很令人厭煩」、「很麻煩」、「很煩人」等等意思,不過帶有更惡毒的意思,至少我這麼覺得。
  我覺得自己被否定得一文不值。
  如果是要好的朋友開玩笑說說就算了,不過言語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總之,渡子此刻說的「很煩」對我有很大的殺傷力。
  「來栖學長總是很拚命,讓我感覺特別煩。他一個人拚命倒沒關係,卻想要把周遭人都捲入,說什麼一起來演歌舞伎吧!在舞台上演出!也許很辛苦,可是只要肯努力就沒問題,只要努力一定能成功……真的很討厭。與其說我不擅長應付,不如說討厭比較恰當。當然,能夠努力達成目標是很了不起、很理想,但即使努力,也有無法成功的時候。事實上,現實中這種情況反而更多。看到那種彷彿忘記現實,開朗、積極又努力的人,我就覺得……想吐。」
  渡子說話的時候仍帶著扭曲的笑容。
  「真的,我看到就想吐。來栖學長真的……唉,我已經要退社了,所以就不再稱呼他為『學長』囉?這傢伙的這種特質讓我覺得很煩、很噁心。因為太噁心,讓我不禁想分析他,想要從近處觀察他。就像在路上看到被壓扁、只剩一半的毛毛蟲,雖然很厭惡,但還是會有點想看……就是這種感覺吧?可是實際在近處觀察,就覺得真是噁心。毛毛蟲被壓扁之後流出顏色怪異的體液,可是還在蠕動,讓人覺得:哇,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了!這是什麼?好噁,真希望牠快點死掉、快點消失。」
  渡子說得很流利,甚至讓人感到佩服。
  然而我驚訝到說不出話來,無法回話。
  被壓扁的毛毛蟲、希望快點死掉之類的話語,過去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此刻卻不斷朝我攻擊。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躲避,只能承受傷害。
  「我知道了。簡單地說就是這樣:妳只是因為很討厭來栖,想要破壞歌舞伎同好會的公演,所以就欺騙其他一年級生,讓他們集體杯葛公演?」
  神祕人物這樣問。渡子先是露出「你是誰?」的表情,然後回答:
  「沒錯。先說好,我知道自己做的是壞事,你們想要向學校或家長報告都請便。可惜的是演出好像很順利。不過一年級都沒人出現,計畫應該算是勉強成功了,我真想看看當時社長的表情……」
  啪!
  我聽到一巴掌打在臉上的聲音,嚇得縮起身體。被打的是渡子,問題是打的人是誰?當然不是我,我沒有那種勇氣。
  「道歉。」
  是蜻蜓。
  蜻蜓竟然打了渡子一巴掌。
  「向小黑,還有大家道歉。」
  「我不道歉。」
  「妳不是說知道自己做的是壞事嗎?」
  「我說了,可是沒有反省。」
  「渡子。」
  咦?直呼名字?哇~我好像是頭一次聽到蜻蜓直呼女生的名字,感覺好新鮮。不,現在不是想這種事情的時候。
  「我沒有反省,而且跟你無關。」
  渡子的語氣好像也跟蜻蜓很熟……
  「喂,那兩人到底是什麼關係?」
  神祕人物問我。別問我,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想起蜻蜓之前好像曾盯著渡子看,還說什麼跟他認識的人很像之類的……
  「真無聊!」
  渡子的臉頰稍稍泛紅,以鄙夷的語調說:
  「那傢伙做的事根本只是自我滿足!說什麼很認真、很努力,其實就是自我滿足吧?全都是為了自己,只是因為那樣東西剛好是傳統藝能,便自以為了不起!」
  「我……沒有自以為了不起……」
  這時我終於提出反駁,她卻回答:
  「你不是一副很威風的態度解釋歌舞伎如何如何、戲劇如何如何嗎?」
  我的確針對歌舞伎和戲劇做過說明,而且因為談到自己喜歡的東西,或許聽起來有些煩人。如果令她覺得我自以為了不起,那也沒辦法。
  而且,可能正如渡子所說,我之所以成立歌舞伎同好會,只是為了自我滿足。因為我想做、因為我喜歡而開始……並沒有受人指示。現在和我一起從事社團活動的二、三年級生,也是被我拉進來或捲進來。即使是一開始就幫我的蜻蜓,原本也對歌舞伎沒興趣。
  我突然感到不安。
  樂在其中的……只有我嗎?
  這個社團是我自以為是的結果嗎?
  「隨便你,反正我已經是局外人。」
  渡子狠狠說完,轉身走向門口。
  「喂,田中,自我滿足也很重要喔。」
  說話的是那位神祕人物。渡子沒有回頭,只是稍微放慢腳步。
  「因為想要得到滿足,才會去做。這是為了自己所做。就是因為相信自己覺得有趣的東西其他人也會喜歡,所以才會邀請其他人。愉快、有趣的東西便是這樣子擴散開來。沒有人是為了他人而開始做某件事,人類都是這樣子。」
  所以,沒關係──神祕人物繼續說:
  「自我滿足也沒關係,我行我素也沒關係。不贊同這傢伙的人就不會跟過來。如果這傢伙做的事情不有趣,大家都會離開他。就這麼簡單。很少會有像妳這樣的麻煩人物,即使不喜歡也硬要參加,企圖由內部搞破壞。這種人相當罕見,可以說滿寶貴的。」
  渡子的腳步再度加快,轉眼間就遠離我們、走出正門。遠見老師慌慌張張地追上去。我原本考慮要一起追過去,但又覺得自己不在場比較好。即使追上去,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搖搖晃晃地倒退幾步。
  身後剛好有張長椅,我便癱軟地坐下。
  我感到莫大的無力感。
  ……嚇一跳,她真的很討厭我,我還是第一次被人討厭到這種地步。不,或許之前也有過,只是沒有向我表明而已。
  大家擔心地聚集到我身邊。
  蜻蜓坐在我旁邊,似乎在思考什麼。他或許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平時酷酷的朋友臉上,眉頭間出現皺紋。
  「田中真是個怪人。她說要退社,感覺有點可惜。社團如果有一個像她那樣的怪人就有趣了。」
  神祕人物這麼說。
  大概只有你會覺得有趣吧……話說回來,這個人為什麼從剛剛就一直跟我們在一起?先前因為渡子的事占據所有心思,所以一直沒有追究,可是,我現在打算開口了,我要提出大家都感到疑惑的問題。
  「請問,您到底是……」
  「話說回來,你的形象改變真大。」
  小丸子的聲音壓過我的台詞。
  咦?改變形象?
  「嗯,多虧梅雨季節來臨,不論是杉樹或檜木都不用擔心了。」男人愉快地回答。
  「哦,原來是花粉症。」
  「每年春天,我都像是行屍走肉,完全提不起勁。因為眼睛會腫起來,所以不能戴隱形眼鏡;肌膚變得很乾燥,所以沒辦法刮鬍子。可是,現在我感覺自己重獲新生!」
  我心中浮現一個可能性。
  不只是我,小丸子以外的所有人大概都想到「該、該不會是……」。小丸子看到我們疑惑的表情,驚愕地問:
  「咦?難道只有我發現嗎?」
  這時,先前去追渡子的遠見老師回來,垂頭喪氣地說:
  「不行,我原本想要好好跟她談一談……她卻說明天就會提出退社申請。她的確做出不可原諒的事,不過正因為如此,身為老師的我才應該好好處理。來栖,你能夠理解吧?」
  我依舊保持呆滯的神情,應了一聲:「是。」
  這時那個人又說:「唉,當老師真是辛苦。」遠見老師扶起眼鏡的鏡架,詫異地問:「您怎麼還在這裡?恕我失禮,請問您是哪位?」
  竟然問出口了。唉……不過也沒辦法。
  「你問我是哪位……?」
  男人的聲音有些困惑。
  這個人似乎沒發覺到大家都沒有認出他。這也有點誇張,誰會認得出來啊?簡直像變臉一樣,是小丸子的觀察力特別厲害。
  毛怪生島……你未免改變太多了吧?
 楼主| 发表于 2017-5-15 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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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幕


  石橋•安德森•刀真誕生於英國。
  父親是英國人,出身倫敦,是中上階級家庭的三男。
  母親是日本人,但從小長期生活在英國,所以幾乎像個英國人。
  刀真在三歲之前住在英國,後來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搬到日本,到五歲之前在日本住了兩年。父親當時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母親和刀真則住在外公外婆家,這是因為距離都心較遠的外公外婆家環境比較好。五歲到十歲,他再度住在英國;十歲到十二歲,他搬到日本。十二歲的夏天他又回到英國,並在英國待到十五歲,這次再度來到日本。
  他在英國與日本之間來來往往。
  在英語和日語、英國文化和日本文化、英國習慣與日本習慣交錯的生活中,孩提時期的刀真常常產生這樣的疑惑:自己到底是什麼人?國籍方面,他有英國和日本兩個國籍。由於日本不承認雙重國籍,在二十二歲前他必須選擇其中之一。然而幼小的刀真在意的不是國籍問題,而是更簡單卻又複雜的問題。
  簡單說來,就是當幼稚園的朋友問他:「刀真,你是哪裡人?」的時候,他應該要如何回答?
  ──你就回答double。
  母親這樣告訴他。不是「half(註7:half 日文的混血兒一般稱作「ハーフ」(來自英文的half)。)」,而是「double」。不是只有一半,而是擁有雙倍。母親的主張很有道理,最近也有越來越多媒體採用「double」這個詞而不用「half」,不過在當時並非如此。不僅幼稚園的小朋友,連他們的家長都不是很了解意思。要使用對方不了解的詞,對小孩來說是很大的壓力,因此刀真並沒有說「double」,而是很簡單地回答:「爸爸是英國人,媽媽是日本人。」朋友也接受了。然而在刀真心中,自己到底是哪裡人的疑問始終沒有得到答案。
  此外,往返於日本和英國之間時,刀真遇到了奇特的現象。
  在日本的時候,他常常被拍照。
  三歲到五歲的記憶很模糊,不過母親可以作證:「光是在外面散步,大家就會停下腳步稱讚你好可愛,還想要拍照。」十歲到十二歲,總算比較少被要求拍照,可是路過的人常會說他:「真可愛,大概是混血兒吧?」「真是可愛的孩子,是混血兒嗎?」人們口中的「混血兒」不是負面的意思,反而像在稱讚他,也或許實際上就是在稱讚他。遺傳自祖父的金髮碧眼在日本頗為吃香。
  然而在英國完全沒有這種情況。
  金髮和藍眼睛在英國當然不稀奇,而且以英國人的眼光來看,刀真並不是美少年,而是混了亞洲血統、有些平板的面孔。如果擁有黑髮和細長的黑眼睛,或許還有人會稱讚他是亞洲帥哥。當然前提是那個人對東方人有好感。
  在英國,刀真是很低調、很安靜的小孩。
  成績中等,運動表現不是很好,尤其不擅長足球。不論刀真的外表如何,如果足球踢得好,或許還能成為學校的明星。
  英國從小學就有辯論課。小孩子會針對一個主題就正反兩方意見進行討論,譬如「應不應該獵狐狸」(在日本或許就會討論該不該捕鯨)。秉持明確的意見,和意見相反的對手討論──刀真很不擅長這種辯論。然而這門課很重要,刀真常常被導師指摘,要求他要有自己的想法,而且要勇敢發言。
  他現在才想到,要有自己的意見,首先必須明確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也就是說,必須確立自己的身分。但刀真搖擺不定,因此無法對自己的發言感到確信。
  在英國,自己很普通而不顯眼。
  在日本,自己常常受到寵愛與稱讚。
  光是這樣就足以令他混亂,後來又發生更麻煩的事。
  刀真十一歲住在日本的時候,也不記得是出於什麼樣的契機,他開始遭到同班男生霸凌。特定的三名男生會對他說:「你的日語好奇怪!」「你長得濃眉大眼,真醜。」「金髮好討厭。」雖然是很幼稚的霸凌,但不論如何幼稚,被欺負的一方都很難受。之前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孩子敏感地察覺到刀真被霸凌,也疏遠了他。
  他的書包和課本被藏起來,拖鞋被塞到馬桶,在沒人看到的地方被推擠、腳踢。霸凌越來越嚴重,最後終於因為被剪頭髮,母親和外婆因此發現了。
  母親非常生氣,要向欺負刀真的同學家長和學校追究責任。
  但外婆勸她不要鬧大。這裡不是英國,事情鬧得越大,刀真的立場就會越艱難。
  兩人都不肯退讓,家中起了爭執。刀真喜歡母親和外婆,不願意看到兩人為自己激烈爭吵的模樣,因此他覺得應該早點解決問題。這樣下去,不只是在學校,連在家裡他都會失去棲身之處。
  他必須憑自己的力量解決。
  當時才十一歲的刀真,已經抱定捨身的決心。對方有三個人,而且那時候刀真的個子很小,在體格上也輸給他們。但他還是得面對挑戰,不能畏縮。以口語化的日語來說,害怕的人就輸了。
  決定勝負的日子終於到來。
  放學後,鞋子裡被放入泥巴的刀真與三人對峙。他叫他們別再做這種事,主張自己沒有理由受到這樣的對待。但霸凌他的同學卻嘻皮笑臉地用誇張的語調嘲諷他:「窩聽不懂泥宰說什麼~?」
  噗吱。
  刀真這時首度體驗到理智斷線的感覺。
  他的忍耐達到極限,怒火爆發,無法控制自己。在兩個國家之間來來往往、像《伊索寓言》的蝙蝠般身分曖昧不明,每次居住的地點變動就得改變自己──這些煩惱被拋在腦後,他心中只剩下憤怒。
  他發現自己滔滔不絕地用英語罵人。
  他光著腳揮舞滿是泥巴的鞋子,披散著金髮,忘我地追逐欺負他的同學。
  人在遭到自己無法理解的語言質問時,似乎會產生恐懼。
  在這之前,刀真因為害怕被排擠,在學校絕不會使用英語。他的日文程度足以進行日常對話,讀寫方面也因為比其他人用功而沒有問題。但他生長在英國,在英國度過的時間又比較長,因此想要直接表達自己的情感時,便會自然而然使用英語。再加上這裡不是英國,聽的人並不了解,因此他連連說了許多母親聽見一定會狠狠教訓他的單字。
  就結果而論,霸凌停止了。
  欺負他的同學似乎認定刀真為「讓他生氣會很麻煩」的對象。刀真則告訴母親和外婆,經過談判之後獲得對方理解。
  在那之後,他在日本的生活大致算平穩,雖然周圍的人依舊會對他說:「混血兒真好。」「真羨慕你鼻子那麼高。」「會說英語很有利吧?」每次聽到這種說法,他心中就感到不自在,只不過一一反駁太麻煩,他也沒有多說什麼。為什麼大家覺得混血兒理所當然會說兩種語言?不論是混一半、混四分之一,有很多人只會說一種語言。會使用兩種以上的語言,單純只是因為學習過,刀真自己也非常勤奮地練習寫漢字。如果想要成為雙語人士,從現在學習就行了,一點都不晚。
  總之,危機總算度過。
  在那之後,他又在英國住了幾年,但仍不擅長辯論。
  面對習於辯論的英國人,他便會屈居劣勢,就好像拿著一把刀去挑戰身穿厚重盔甲的對手,對方不會輕易被砍傷。然而,如果是面對日本人,對方幾乎等同於赤手空拳,這下子就變成刀真占優勢。當他了解這樣的結構,在日本的時候便會強烈主張自己的意見。
  「可是我仍舊是蝙蝠。」
  刀真對來見土比的唐臼這麼說。唐臼訝異地問:「蝙蝠?」
  「《伊索寓言》的蝙蝠。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從前從前,鳥類和獸類起了爭執。當時蝙蝠對鳥類說:『我是你們的夥伴。看,我有翅膀。』又對獸類說:『我是你們的夥伴。看,我的臉和身體屬於獸類。』不久之後鳥類和獸類和解,蝙蝠被雙方認為是卑鄙小人,因此再也沒有動物理會牠……就是這樣的道德寓言。」
  「哦。不過蝙蝠是哺乳類吧?對不對?」
  唐臼詢問坐在膝上的小貓。和貓玩耍的時候,他看起來非常幸福。沒有眉毛而給人可怕印象的臉上,帶著幾乎要融化的笑容。
  「到頭來,我還是沒有確立自己的身分認同。」
  「這樣啊。」
  「英國人和日本人……莎士比亞和歌舞伎……我到底屬於哪一邊?」
  「你想得太複雜了。」
  「是嗎?」
  「屬於兩邊不行嗎?」
  「母親也這麼說,但我完全不覺得自己擁有兩邊的特點。在社團裡,我的確很積極提出各種主張……但那是因為我沒有自信。由於我很努力地背過弁天小僧的台詞,所以被分派到其他角色就覺得膽怯。」
  刀真嘆一口氣,躺在原本坐著的床上。彈簧床晃動,天花板映入眼簾。
  「我到底是什麼人……」
  「你是石橋刀真吧?老爸是英國人,老媽是日本人,不知道為什麼迷上歌舞伎,會論述自己是什麼人感覺有點煩──這就是你吧?」
  「這樣聽起來,我好像沒什麼特別的……」
  「大部分的人都沒什麼特別的啊,對不對?」
  土比發出「喵~」的回應,唐臼露出微笑。
  「……不過,渡子倒是挺特別的,很少遇到像她那樣扭曲的人。」
  「的確,我們車頭車尾被她騙了。」
  「徹頭徹尾。」
  「徹頭徹尾……沒錯,我徹頭徹尾被她耍得甜甜圈。」
  「等等,你說被她耍得怎樣?」
  「說錯了,是團團轉。我們被耍得團團轉,結果答應要一起杯葛。可是,你起初不是反對嗎?為什麼改變主意?」
  「……」
  唐臼沒有回答。他似乎不是裝作沒聽見刀真的問題,而是不知該怎麼回答。
  「你不用現在告訴我。」
  刀真起身對他說。
  「等到有一天你想說了,再告訴我吧。就算你永遠不說也沒關係,這種事不會撼動我們的友誼。」
  「……你說話老是這麼戲劇性,真受不了。」
  唐臼皺起眉頭。這時小貓爬上他的身體。或許是因為被貓爪刺痛,唐臼稍稍縮起脖子。他的脖子很修長。
  「這點你就認命吧,我是用莎士比亞作品的日譯本學習日語的。活下去或死亡,這正是問題所在……啊,時間快到了。」
  「嗯。」
  兩人都站起來。
  在留下不愉快回憶的《白浪五人男》社福中心公演之後,由於適逢期末考,社團活動暫時停止。現在他們考完了,正處於休息期間。
  期末考最後一天,遠見老師找了刀真、唐臼和水帆。
  他們原本預期會遭到嚴厲斥責,前往生物準備室後看到指導員也在那裡,就是從毛怪變身為帥哥的生島。
  「生島先生要給你們這個。」
  遠見老師遞出門票。
  花形歌舞伎,晚場。劇目是……
  「《白浪五人男》。從《濱松屋店前》演到《齊集稻瀨川》。看過真正的歌舞伎,你們再決定要怎麼做吧。」
  沒有留鬍子、沒戴眼鏡、穿著筆挺襯衫的生島這麼說。說完,他望著打在窗戶的雨點補了一句:「梅雨解決了花粉症,可是對腿不太好。」上次天晴的時候他沒帶拐杖,但今天拿在手上。
  「不過,來栖學長應該不會原諒我們吧?」
  刀真也抱持同樣疑問。雖然說他們是被渡子欺騙,但杯葛了公演是事實。
  「他說,如果你們喜歡歌舞伎,希望你們能繼續參加社團。」
  遠見老師以真摯的聲音告訴他們。
  「不過他也說,你們大概還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歌舞伎,所以希望你們去看真正的歌舞伎演出。如果從舞台感受到魅力與吸引力,那麼,再次一起努力吧。」
  「渡、渡子呢?」
  水帆顫抖著高大的身軀問。遠見老師苦笑著對她說:「我也有邀請她,可是她似乎沒有興趣。」想想也是,渡子原本就不在乎歌舞伎,只是想要傷害來栖。
  就這樣,他們決定去看歌舞伎,日子就是今天。
  「我覺得很奇怪。」
  他們和水帆相約車站見面,在前往劇場的電車上,刀真這麼說。
  「渡子為什麼會那麼敵視來栖學長?學長的個性的確有些太熱情,有時候甚至感覺太強迫推銷……不過只要不參加社團,就不用接觸到他啊。」
  水帆說:「的確。我也覺得奇怪……沒有必要特地去接近討厭的人才對。」
  唐臼問:「會不會跟蜻蜓學長有關?」
  聽到唐臼指出這一點,刀真想到當時的場景。村瀨蜻蜓打渡子的瞬間,感覺比戲劇更有戲劇性的張力。
  「蜻蜓學長和渡子……好像認識吧。」
  「他們以前交往過嗎?」
  「國中就交往?真、真成熟……」
  「別蠢了,不要亂猜。」
  唐臼斥責他們,刀真和水帆便閉上嘴巴。他們雖然正值對這種話題感興趣的年齡,不過的確不應該隨便亂猜。
  不久,三人抵達劇場。
  「哇,還有插廣告旗。」
  水帆興致盎然地環顧四周。
  「刀真,在英國也會插廣告旗嗎?」
  「沒有,通常是貼海報。」
  說起欣賞歌舞伎,通常會想到銀座的歌舞伎座,不過今天這座劇場比較小,除了歌舞伎,似乎也有上演現代劇及其他表演。仔細想想,只上演歌舞伎的劇場或許才是特例。
  唐臼說:「聽說今天會有本校的學長上台。」
  「嗯,白銀屋的少爺,演弁天小僧。」
  「二年級的蛯原學長。呃,當演員時的稱呼是小澤乙之助。」
  唐臼問:「啊?不是白銀乙之助嗎?」
  「屋號和藝名是不同的。之前來栖學長不也解釋過嗎?」
  「我忘了。」
  刀真非常期待欣賞真正的歌舞伎,水帆似乎也很興奮,只有唐臼顯得有些興致缺缺。他原本就只是陪刀真參加社團,連迎新會的演出都沒看過,所以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他上次偷偷看過社福中心的演出後,曾經說:「……感覺好像很開心。」
  他們就座後,水帆說:「雖然很期待看戲,不過結束之後就緊張了……」
  唐臼說:「有什麼好緊張?只要把人家交代的東西交給對方就好。」
  他們談論的是拜訪演員休息室。他們原本沒有這個打算,而且歌舞伎演員的休息室並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進去。不過,這次他們受到遠見老師和生島先生之託,要他們帶著點心禮盒去拜訪小澤乙之助的休息室。
  ──我們已經跟番頭說好,你們一定要交給本人。
  「番頭」據說相當於演員的經紀人。生島先生既然已特地交代,就不能交給櫃檯了事,閉幕之後,他們得首度體驗拜訪演員休息室。
  水帆說:「乙之助學長的女形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我在學校看過學長,感覺只是一般的男生。」
  刀真說:「我也曾經跟他擦身而過。他的臉雖然小,但沒有女性化的氣質。」
  「呃……咦?雖然是以女裝出現,不過他演的是弁天小僧,所以這種情況不能算是女形嗎?」
  「根據我以前的調查,弁天小僧是由女形和立役(男角)都能演的演員來飾演。」
  「說得也是。他在坦承小偷身分後,就完全恢復男人的態度。我好期待那句經典台詞:『若是不知,且聽我道來。』」
  水帆還買了宣傳手冊,熱衷地閱讀情節簡介,似乎很用功在學習歌舞伎知識。她在日本人當中算很高,個性卻與體格不符,非常內向,不過感覺很認真努力。另一方面,唐臼則在一旁大打呵欠。
  咚、咚,打柝的聲音響起。
  終於開始了。刀真端正姿勢,注視著舞台。
  三味線與歌聲傳來。
  歌舞伎特有的定式幕打開。
  和服店濱松屋的員工(稱作「手代」)忙碌地工作。
  可疑的男人出現,詢問先前訂製的小袖和服染色完成了沒有。手代之一回答「很抱歉,還沒完成」,男人說傍晚會再來就回去了。接著是手代和掌櫃的對話,掌櫃抱怨接連下雨,害染料都無法乾,接著說:
  「這種時候,真希望來一位令人清醒的卜一。」
  「卜一」是把「上」這個漢字拆成「卜」和「一」,代表上等貨,在這個情況指美女──刀真曾在某個網站上看過這樣的解釋。
  鈴。
  這是花道後方的帷幕打開的聲音。
  扮成美女的弁天小僧帶著隨從登場。隨從是扮成武士的南鄉力丸。
  或許是透過生島的安排,刀真等人的座位雖然偏左但還算前面,因此要等演員走到花道中段才看得見。
  「四十八(南鄉力丸的假名)。」
  柔軟但紮實的聲音──弁天小僧走到接近舞台的地方,在花道上停下來回頭。
  「濱松屋位在何處?」
  ……咦?
  咦咦?刀真不禁瞠目結舌。
  這就是……這個穿著振袖和服的美女,竟然是高中男生?
  「正是前方那家和服店。」
  「必得要說出是為了準備婚禮?」
  「說了也無妨。」
  「可是,我……」
  美女用扇子遮住臉。
  「好害羞啊。」
  這時觀眾席有人喊:「白銀屋!」
  白銀屋……果然沒錯,這位美女正是那位姓蛯原的二年級學生。
  這股魅力……以及存在感,究竟是怎麼回事?
  光是站在花道上緩緩搧動扇子,就令人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姿勢、臉龐角度、腳的位置,一切都相當完美,毫無破綻。在這座大舞台上,受到將近一千名觀眾的注目,卻能將這股力量化為光芒反彈回去──這種人想必就是真正的演員。
  水帆張大嘴巴。
  唐臼幾乎沒有在呼吸。

  刀真無法找到適當的形容……但他覺得,自己看到很不得了的東西。

  *

  天空很藍。
  影子的輪廓鮮明。
  還有,好熱!
  每到夏天,我就會覺得:「夏天真的來了。」
  日本四季分明,所以每到春天、秋天和冬天,我當然也會這麼想,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夏天就是有種特別的感覺。
  我之前對彩子小姐這麼說,她語氣激昂地回應:「因為你們有暑假啊啊啊!我們有的是盂蘭盆節趕稿~~!」所謂的盂蘭盆節趕稿,是指漫畫的截稿日在盂蘭盆節之前會提早。因為盂蘭盆節到了,出版社、印刷廠和裝訂廠都會休息,也因此進度會提前,非常辛苦。不過這是每年都有的情況,不是早就該準備嗎?我這樣問她,她很不高興地鬧脾氣。不過想想也可以理解,就如同我們也知道暑假總有一天會結束,卻遲遲不想寫作業。
  舊校舍的庭院裡,我坐在早已乾涸的舊噴水池邊緣仰望天空,不久因為陽光太刺眼又把視線移開。
  庭院角落的向日葵長高了。之前阿久津半開玩笑地種下種子,沒想到真的會長出來。下個月一定會開花,黃色大朵的向日葵花朵,像那傢伙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嗯。」
  蜻蜓把寶特瓶遞給我。
  「嗯。」
  我也做出同樣的回應接下寶特瓶。
  喝了冰冷的微碳酸汽水,喉嚨感覺很舒爽。我把寶特瓶還給他,蜻蜓也喝了汽水。蜻蜓似乎不太喜歡汽水,邊喝邊稍稍皺起眉頭。他雖然不喜歡,卻常常買。
  「是堂妹。」
  他很唐突地開啟話題,不過蜻蜓常常這樣,我不會感到驚訝。我思索不到兩秒,便理解他要談什麼。
  「原來是堂妹。」
  「嗯。叔叔的女兒。小三以前,我們還常常見面。」
  可是──蜻蜓繼續說:
  「後來嬸嬸生病過世了。不久之後,叔叔再婚,搬到北海道。在那之後,我們幾乎沒有見過面。」
  在親戚聚會的場合,渡子一家也沒有露面。畢竟是要搭飛機的距離,所以親戚們都覺得他們不來也情有可原,並沒有太在意。
  「可是在我小六的時候,好像發生了什麼事……爸爸突然前往北海道。他沒有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也就是說,那應該是不想讓小孩子聽到的事情。我直到最近都忘了……不過,我想到一件事。」
  「什麼事?」
  「當時,爸爸一回家就跟媽媽說:『這樣下去渡子太可憐了。』他們發現我在聽,就沒有繼續說下去,不過我還是有點介意,想知道他說渡子很可憐是什麼意思,但當時的氣氛似乎不容許我發問。」
  蜻蜓從小就是很會察言觀色的小孩子,是那種即使面對自己的父母都會有所顧忌的類型。
  「小時候渡子很黏我。我和渡子都不是很討人喜歡的小孩,而且同樣比較喜歡在家看書、玩遊戲,而不是在外面玩耍。我們意氣相投,我也把她當作妹妹看待。和渡子見面前,我會準備好要借給她的書本和遊戲,很期待她的來訪……因為我沒什麼朋友。」
  「你在學校和渡子重逢,沒有馬上發覺到她是你堂妹嗎?」
  「渡子這個名字有點特別,所以我注意到了……可是我們很久沒見面,而且她的姓氏改了。」
  啊,對喔。
  如果是叔叔的小孩,應該是「村瀨渡子」才對。
  「所以……我問了爸爸,他說渡子現在還住在北海道。不過他的回答加了『大概』,看來他和叔叔已經完全沒有聯絡。我覺得有點奇怪,結果媽媽偷偷把我拉到旁邊,告訴我……」
  ──叔叔離婚了。
  蜻蜓很驚訝,但接下來的話讓他更驚訝。
  ──後來他又再婚。因為新的太太方面的因素,所以他入贅到對方家。你爸爸很生氣,說他都沒有事先商量。
  「呃……也就是說,是第三任太太?」
  「沒錯。對渡子來說,是第三任媽媽。」
  第三任。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母親也已經過世,彩子小姐是我的第二任母親。她是我的舅媽,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我和彩子小姐雖然感情很好,但也是培養了一段時間,而且我們有阿公居間聯繫,想必是很大的因素。
  「媽媽只知道叔叔的第三任太太姓田中,其他什麼都不知道。搬去北海道之後……大概過了六年。我不知道這段期間渡子發生什麼事,不過看那樣子,她應該過得不是很快樂。」
  「……應該吧。」
  「即使如此,她也不能做那種事。」
  「嗯。」
  「你沒有必要原諒她。」
  「啊,這個……怎麼說呢……我並沒有想過原不原諒的問題,只是有些生氣。也不能說『有些』,應該是很生氣。我本來覺得渡子小小的很可愛。」
  「原來你覺得她可愛?」
  「有什麼關係!比我還矮的女生很難得啊……這不是重點。總之,人生會遇到很多事,不管是誰大概都一樣吧。」
  「嗯。」
  「雖然遇到很多不愉快的事,但只要現在開心就行!以前的事情就算了,發生的事情沒辦法改變!」
  我終於站起來。
  表面上是在對蜻蜓說,不過實際上是在對自己說。過去的事情沒辦法改變。渡子說的話如同好幾把刀刺在我身上,讓我受傷,但是刀子已經拔出來了,傷痕也會痊癒。或許會留下痕跡,偶爾還會痛,那也無可奈何。
  我滿喜歡「無可奈何」這句話。
  雖然在自暴自棄的情況下說這句話很危險,但是真正走投無路的時候,說這句話感覺可以獲得自由。
  無可奈何。既然無可奈何,就直接面對吧!我會堅定地站在這裡。
  ……不過還有一件事,不能用「無可奈何」解決。
  「他們會不會回來呢?」
  我望著天空喃喃說道。
  我指的是渡子以外的一年級生,刀真、唐臼、水帆。這三人如果真的對歌舞伎有興趣、願意回來,我們就可以升格為社團。
  升格與否其實不是最重要的,我還是希望他們回來。他們雖然有很多缺點,不過我把他們當作學弟妹看待……
  「應該會回來。」
  蜻蜓這麼說,感覺好像會成真。
  我轉頭笑著問他:「真的嗎?」並伸出右手,想再喝一點汽水。
  蜻蜓把寶特瓶遞給我說:
  「……應該說,他們已經來了。」
  「啊?」
  我接過汽水,回頭看後面。
  看到了。
  三人迫不及待地往這邊跑過來。
  「來栖學長!」
  「來栖社長!」
  「……喂,你們給我等等!」
  刀真、水帆,還有落後一些的唐臼看著我,正面朝我快步跑來,七嘴八舌地說:
  「弁、弁天小僧實在是unbelievable又marvelous!」
  「真正的《白浪五人男》太棒了!乙之助學長好漂亮!可是在休息室……」
  「那傢伙是怎樣?氣死我了!」
  我被興奮的三人包圍,感到有點害怕。
  「怎、怎麼回事?冷靜一點……來,深呼吸。」
  我做出擴胸動作,三人也學我做動作深呼吸,深深吸入夏季的空氣。我也順便陪他們做三次深呼吸。
  「嗯,好……你們看過蛯原演的弁天小僧了吧?」
  三人都點頭。
  這件事我聽遠見老師說過了。人氣年輕演員的花形公演要演出《青砥稿花紅彩畫》,也就是《白浪五人男》的其中一段。生島先生拿到這場戲的門票,送給一年級的三人。我聽到之後心裡非常感謝他,同時也感到不安。
  一年級生看過真正的歌舞伎後,會不會排斥我們的歌舞伎家家酒呢?看到真正的職業演員演出,便會知道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達到那樣的程度。那就如同富士山和小孩子用沙堆起來的小山之間的差異。我也明白這一點,並覺得只要依照自己的方式,快樂演出歌舞伎就行了……但或許這三人不同。尤其是來自英國、對歌舞伎這種傳統文化抱持極大憧憬的刀真,會不會得到「歌舞伎不是自己去演,而是去欣賞的藝術」這種結論呢?
  「小澤乙之助,他實在太厲害了。」
  刀真眼睛閃閃發光地說。
  「站在花道上的弁天……我和扮成大小姐的他四目相接,感覺背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不只是豔麗,而是……怎麼說呢?感覺很immoral……呃……」
  「哦,你是指不道德、邪惡的感覺吧?畢竟他演的是身經百戰的不良少年。」
  「沒錯,就是這樣。雖然壞,卻很棒,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蛯原雖然是真摯而端莊的演員,有時卻會顯露這種邪惡的魅力。這點我也感覺到了,阿久津同樣說過類似的話。刀真第一次看歌舞伎就察覺到這一點,想必擁有很敏銳的感受能力。
  「我、我原本以為是很單純的故事……可是由演員來演,就會變得很有深度,每個角色都變得很鮮活。在《齊集稻瀨川》裡,也不只是自我介紹,感覺可以窺見每個人的半輩子……可是演員們演得很輕鬆自然,實在太帥了!」
  「嗯,沒錯。不會變得太過沉重,感覺很好。」
  歌舞伎畢竟是庶民的娛樂,不會鑽牛角尖,具有享樂主義、現實主義的一面。把小偷塑造成英雄,讓他們吟詠風雅的台詞──當時的江戶庶民覺得這樣很帥,而今日的我們大概也承襲了這樣的喜好。
  「看他就不爽!」
  生氣的是唐臼。
  他隆起無毛的眉骨,忿忿地說:「那傢伙到底是怎麼搞的?」
  我問:「你不喜歡那齣戲嗎?」
  他咬牙切齒地說:「那齣戲很好,這點沒問題。就是……怎麼說呢……好東西就是好東西!」
  「是、是的。」
  他用關西腔氣勢十足地斷言,讓我不禁點頭。
  「可是那傢伙太糟糕了。雖然說我們拿的是免費贈送的票,但好歹是觀眾、是客人!對於送點心禮盒到休息室的客人,怎麼可以說那種話!失禮也要有個限度!」
  我聽說過要讓一年級三人去拜訪蛯原的休息室。
  是遠見老師告訴我這件事,不過,要他們去拜訪休息室的是生島先生。即使是同校學生,一般來說也不可能讓不認識的人進入蛯原的休息室,想必是生島先生事先和白銀屋談好了。我其實很羨慕,造訪演員的休息室可說是歌舞伎戲迷最為憧憬的體驗。
  「真想看看他父母親長什麼樣子!」
  然而唐臼相當生氣。順帶一提,蛯原的父母親是人間國寶……啊,不是父母親,是祖父才對。不過我知道蛯原的媽媽是很和善的人。
  「……的確……我也無法贊同他的態度。」
  「他的用語雖然很有禮貌……可是更顯得……」
  咦?刀真和水帆也贊同唐臼的說法?
  「蛯原到底說了什麼?」
  我這樣問,水帆便代表大家回答。
  閉幕之後,他們拿著老師交付的點心禮盒前往休息室。
  番頭帶他們到蛯原……或者應該稱為小澤乙之助的休息室,彼此打了招呼。蛯原還沒卸妝,身上穿著浴衣,以演員的態度很有禮貌地鞠躬說:「今天很感謝各位捧場。」他把點心禮盒交給門生後,轉向鏡台頭也不回地問:
  ──「歌舞伎家家酒社」的一年級同學,你們今天看得還算開心嗎?
  ……嗯,那傢伙的確有可能說出這種話。
  我連他的語氣都能想像得到,蜻蜓在我身旁也連連點頭。
  「他顯然把我們當傻瓜,真是不愉快。」
  「我也很震驚。雖然我們的確是歌舞伎家家酒……」
  「家家酒有什麼不好?所有藝術都是從模仿開始的。」
  哦,唐臼說出很帥氣的台詞。
  我笑著替蛯原稍微辯解:「我想蛯原並沒有惡意。」
  畢竟他在迎新會上幫了我們。在那之後,我們之間的距離……還是沒有縮短,也沒有變成好朋友。他看到我時,依舊露出冷冰冰的態度。
  「嗯,他沒有惡意,只是老實說出心裡的想法。」
  蜻蜓竟然說得這麼直接……害一年級又開始忿忿不平。
  「他長得那麼漂亮,可是嘴巴太壞了。」
  「我們沒辦法反駁他,真是不甘心……」
  「有什麼關係!就算是家家酒,玩得開心的人就贏了!素人戲劇最重要的就是這一點!」
  「嗯,唐臼說得沒錯。」
  我看著每個人的眼睛說話。
  「我們是素人戲劇,所以最重要的是自己要覺得快樂。可是……任何事情都一樣,必須要有一定程度的水準才會感到快樂。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也有必須忍耐的期間,就像運動時的跑步訓練。」
  所以生島先生才會讓我們跑步,還做肌力訓練。
  「飾演自己不想演的角色……大概是其中之一。」
  一般人想做的事情都是自己擅長的事,或是不必太費功夫便能辦到的事。
  就像爬較矮的山,便能輕鬆爬上去。但如果只爬低矮的山,遲遲無法鍛鍊腳力,將來會更辛苦。
  「生島先生大概是基於這個用意,才會做出那樣的角色分配。」
  「……那麼他應該說清楚,否則我們怎麼會知道!」
  「嗯,刀真說得沒錯。可是在日本傳統藝能的世界裡,師父不會對弟子說明。他們認為,如果要一一解釋才明白,這種人不需要進入這個世界。生島先生過去也活在那樣的世界……所以我應該更早理解他的用意,向你們說明。這樣的話……就不會演變成那種情況。」
  我有些沮喪,唐臼對我說:
  「那也不一定。那傢伙……田中到時候應該又會策劃別的計謀。而且,我們一定又會掉入她的陷阱。因為我們是笨蛋。」
  唐臼的口吻有些自虐,刀真和水帆也稍稍低頭說:「大概吧。」
  「是嗎?」
  我試圖用開朗的語氣說話。
  「或許會,或許不會。不過事情都過去了,講這麼多也沒用。重點是今後。今後我們……」
  我轉動手中的寶特瓶。
  瓶中透明的液體搖晃,反射太陽的光芒。
  「──可以得到多大的快樂。對不對?」
  我笑嘻嘻地向身旁高個子的好友徵求同意。蜻蜓笑了一下,照例回答:「嗯。」
  「你們打算怎麼辦?要不要一起來?」
  我問三名一年級生。
  要不要一起?
  要不要一起演出歌舞伎?
  雖然只是扮家家酒,只是素人戲劇,很多東西得靠手工製作,有些麻煩……但只有一點可以保證。
  如果你們喜歡歌舞伎,一定會非常快樂。
  因為我們從小就只會模仿喜歡的東西。模仿的起點,來自於非常喜歡的感情。不論是假面騎士或光之美少女,因為喜歡才會模仿,才會想要跳入那個世界。可是稍微年長之後,扮家家酒就必須要有一些勇氣。有時會猶豫、有時會害羞,有時會忽然恢復理智,思考做這種事有什麼用。
  你們能拋開束縛,一起來嗎?
  刀真點頭,金髮隨之搖晃。
  水帆有些結巴地說:「我、我也要。」
  唐臼低聲回答:「嗯。」
  「好!確保三名新生!」
  我高舉雙手大喊。這麼一來,歌舞伎同好會終於可以升格為社團。我不會再讓你們跑掉,認命吧!
  「在此要向各位新生宣布:今年夏天,我們要首度舉辦合宿!」
  合宿。
  暑期合宿。
  這個詞多麼富有青春氣息!
  我國中的時候是回家社,所以沒有參加過合宿。
  「暑假要舉辦合宿?」
  「哇,一共幾天?」
  「……我換了枕頭會睡不好。」
  「預定是四天三夜,地點大概是學校設施,細節會由老師影印給大家還請稍等。唐臼,你自己帶枕頭來。」
  呃,全體加起來一共是十一人,加上老師就是十二個人的暑期合宿。生島先生預定會從家裡通勤。
  雖然發生很多事……
  原本以為一切都很順利,卻變得不太順利,然後還發展成最糟糕的情況……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
  邊跑邊回頭會很危險。
  奔跑的時候,應該乖乖看著前面。即使看不到終點,但這條路仍舊會通往終點,所以不用擔心,一定沒問題。更重要的是,我不是一個人在跑,這點讓我最高興。
  只有渡子……在我心中留下芥蒂。
  不過我也不能做什麼,渡子的問題只能由她自己解決,更何況我被她嚴重嫌棄,所以也沒辦法。
  ──即使努力,也有無法成功的時候。事實上,現實中這種情況反而更多。
  她說得沒錯。
  並不是努力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不論如何努力也沒用的情況很多。稱之為人生經驗很簡單,可是,我有時會覺得那聽起來像是藉口。
  即使如此,我還是會努力。
  不努力的話,就不會快樂,也不會有趣。換句話說,我是為了自己而努力。雖然很自我中心,不過我還是要這樣做。我要捲入其他人。或許會失敗,但還是要捲入他們,像蜻蜓就被我捲入得超嚴重,請原諒我的任性。
  一年級熱烈地討論著合宿的話題。
  唐臼在煩惱應不應該真的帶枕頭,刀真和水帆都在笑他。大家的聲音升上夏季的天空,我的脖子後方被陽光晒得有些痛。
  我用手背擦拭額頭上的汗水,轉開寶特瓶的蓋子。
  氣泡突然湧出來,把我的手淋濕。糟糕,我從剛剛就一再旋轉、揮舞寶特瓶。
  「哇!」
  「……笨蛋。」
  我把瓶子還給酷酷的蜻蜓,雙手用力甩動。水滴濺到唐臼,被他抱怨:「好冷!」別生氣,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朝著不同方向再度揮手。汽水的水滴在空中閃閃發光。蜻蜓大口喝著應該已經沒什麼氣泡的汽水,汗水沿著他往後彎曲的脖子流下來,染濕白色襯衫。

  夏天終於到了!


  引用、參考文獻


  《最新歌舞伎大事典》富澤慶秀、藤田洋監修 神山彰、丸茂祐佳、兒玉竜一編輯委員 柏書房
  《歌舞伎On Stage 1 蔦紅葉宇都谷垰 青砥稿花紅彩畫》河竹登志夫編著 白水社
  《開場四十週年紀念 國立劇場歌舞伎公演紀錄集1 通狂言 青砥稿花紅彩畫 三幕九場》獨立行政法人日本藝術文化振興會 國立劇場監修、資料提供 公益社團法人日本演員協會、松竹株式會社協力 Pia株式會社

  參考資料
  「歌舞伎座惜別公演十六個月全紀錄」DVD BOOK 小學館

  網站
  「歌舞伎的邀請~歌舞伎鑑賞指引~」 獨立行政法人日本藝術文化振興會
  http://www2.ntj.jac.go.jp/unesco/kabuki/jp/

  *另外也參考其他歌舞伎相關書籍、公演情節介紹手冊等。
  *在此要深深感謝本書執筆之際協助監修、採訪的所有人。

  監修
  渡邊哲之先生(國立劇場)
发表于 2017-5-15 23:59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啊 竟然真的有這麼討人厭的腳色,這樣打擊小黑真的讓人看了很不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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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8 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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