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ID
- 426655
- 阅读权限
- 150
威望
轻币 枚
XD 个
注册时间2012-9-15
最后登录1970-1-1
|
楼主 |
发表于 2017-3-5 22:35
|
显示全部楼层
「縱使日薄西山」
-slight light, slight hope-
1.星空底下之下
這是遙遠以前的事。大地上曾充滿生命。
群樹繁茂,走獸奔騰,還有以人族(Emnetwiht)為首的眾多種族營生。
將那段繁榮時光輕易摧毀掉的,則是後世所稱的〈十七獸〉。它們不知從哪裡出現,幾乎將大地上可稱為生命之物破壞殆盡。
以往活在大地的生物全都消失蹤影。
人類滅亡,龍族(Dragon)滅亡,土龍族(Morrighan)滅亡,古靈族(Elf)滅亡。只剩離開大地逃往天上的極少數人勉強維繫著生命。
後來,經過了五百年以上的時間。
懸浮大陸群(Regulu Ere)這個保留給存活者的最後箱庭尚未完全沉陷。〈獸〉反覆展開的襲擊,目前仍有辦法及時應付。
借助人族留下的願望結晶,也就是聖劍之力(Carillon)。
並將性命短暫的少女一個接一個地派出消耗。
†
咒燃爐持續不斷的運轉聲,正隆隆作響地撼動娜芙德的下腹部。
這絕對有礙健康吧,她如此心想,離開窗邊。
窗外一片漆黑。在變得像鏡子的窗戶另一側,可看見有個眼神彆扭的小孩看似不高興地噘著嘴望向這裡。即使和她互瞪也一點都不好玩。
「啊~可惡,好閒喔!好閒喔好閒喔!」
娜芙德倒在便床上,拍動著雙腿。雖然她明白使性子也解決不了什麼,身體卻還是會自己動起來。
這艘飛空艇──地表調查艇「虎耳草」目前正停留在離地表約五十卯哩遠的上空。
對大地造成威脅的〈十七獸〉全都無法自由飛翔。保持這種高度就是免受危險侵襲的法門。
然而,安全有時候等於無聊。
「大地上不是充滿著浪漫與冒險嗎!不是應該有鷹翼族(Falcon)公主被囚禁在百〈獸〉包圍的人族祭壇,等著王子前去救援嗎!不是只要朝灰色沙土一挖就有滿坑滿谷的寶藏,還會被山賊王的怨靈附身嗎!為什麼這裡都只有沙石而已!寶藏在哪,亡靈在哪,〈獸〉又在哪?」
「娜芙德,妳好吵。」
有人用平靜的聲音規勸。
娜芙德轉頭一看,菈恩托露可坐在旁邊的便床上,正讀著某本書。
「那是什麼書?」
「昨天從沙子底下挖到的出土品。我猜或許能當成消遣,就從倉庫偷偷借來了。」
菈恩托露可的嗓音聽起來往往不太高興,還常對別人講不留情面的話。因此,倉庫的年幼組也會怕她或者討厭她……不過試著相處以後,就會知道她這個人並沒有那麼壞,娜芙德如此認為。
雖然娜芙德也不把她當好人就是了,不過,那算彼此彼此。
「所以是古文書嘛。妳看得懂?」
娜芙德從菈恩托露可背後將她摟住,然後隔著肩膀探頭一瞧。
那確實是本書。儘管顏色稍微變了樣,裝訂仍保持良好,看起來也沒有脆化。保存狀態算得上相當不錯。
書頁內容也進了娜芙德的眼簾,但不知道是否該說正如所料,在她看來那只是意義不明的成串符號。
「嗯……稍微懂單字的意思而已。」菈恩托露可用纖細手指捏起餅乾口糧說:「還不到能正確理解含意的程度。不過,純粹當成將單字和單字連在一起想像其內容的拼圖來打發時間,還算是滿有意思。」
從背後壓過來的體重讓她露出有些不悅的臉色。
「哦。上面寫什麼?」
「我說過自己只是靠想像的吧?」
「沒關係啦,把妳的想像告訴我。接觸有關古代的記載並展開想像力的羽翼,感覺就很浪漫迷人不是嗎?」
唉──菈恩托露可一臉傻眼地嘆氣。
娜芙德很清楚對方的表情是抱怨歸抱怨,扯到最後還是肯耐心地聽她耍任性時的臉。
「──名為人類的物種原先並不存在。創造出他們,是星神最初且最大的過錯。」
「什麼跟什麼啊。」
「我說過啦,用這本書想像出來的內容就是如此。從序文所見,開頭的大意似乎大致是如此。」
「是喔。從人族的遺跡會找出那種玩意兒,難道說,表示他們也自覺有錯嘍?」
「不,當時的人族似乎也把這視為危險的思想。以現在的懸浮大陸群來說,大概類似於至天思想吧。」
至天思想。娜芙德有聽過。
據說眾人目前所住的懸浮大陸群不過是個通過點,我等非得遠離汙穢的大地,抵達那遙遠的星空才行……大意差不多是這樣的一套思維。
只是倡導倒也不會造成太多實際的危害,但信奉者當中卻有不少人涉及偷竊飛空艇及非法改造等情事,因此在許多懸浮島都成了警戒的對象。
「然後──」菈恩托露可用纖細指頭撫過書頁表面:「獸……將人類……封印於真實……這大概要反過來解讀。人類解放了獸,將充滿灰色真相的世界……不對,使其充滿世界……?」
「噢。」
娜芙德挺身向前。她的體重也必然會壓在菈恩托露可背後。
「娜芙德,妳好重。」
「那是在說大地被〈獸〉毀滅的故事對不對?好厲害,那不就是預言書嗎?」
「誰曉得呢。這似乎是大量生產的書籍中的一本,感覺像童話或教科書或教義經典一類。既然這樣就不該當作預言,想成〈獸〉是配合書中內容製造出來的會比較自然。」
「原來如此。」
娜芙德在理解之餘順便伸長手臂,向菈恩托露可討了一片她在吃的餅乾。雖然乾巴巴的口感絕不算美味,用來排解嘴饞倒還算管用。
「這一段文章還有後續。呃……十六塊碎片……歌頌……真實世界的再想……與末日的救贖……海與母親……恐懼……耽溺……完整的心……呃,空隙……曉天……?」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內容啊?娜芙德偏頭。
內容並不成文章。是連有沒有關聯性都聽不太出來的成串單字。
「妳的想像力到哪裡去了?」
「不,這一段真的只是將單字排在一起。別說想像了,根本就沒有解讀的空間──」
有人敲響了門。
娜芙德皺眉,離開菈恩托露可身邊。
她們立場特殊。在這艘飛空艇上的人都明白這點,沒有人想跟她們親近或扯上關係。因此不可能會有人來這個房間。若有例外,應該僅限這艘飛空艇陷入不靠她們就無法應付的天大危機時而已。
不過那樣的話,艇內也太安靜了。即使豎起耳朵,也只能聽見咒燃爐的運轉聲。聽不見半點慘叫、怒吼、警報或砲擊聲。
「要進來就進來,門沒鎖。」
娜芙德一邊戒備,一邊朝門外開口。
門把被轉動。
「──這裡就是船團護衛的待命室嗎?」
綠鬼族男子(Borgle)緩緩現身。
對方身穿重視耐用性且只顧實用價值的服裝。看起來實在不像軍人。話雖如此,卻也不像生意人。
「我是想和為了防備〈獸〉襲擊才找來的護衛談談……唔,這裡就只有妳們兩個小姑娘嗎?」
「我不曉得你是什麼人,但現在立刻給我出去。」
菈恩托露可用冷漠的嗓音放話。
「按照船團規定,調查隊成員禁止與我們接觸。接近這間船室本身就是不被允許的事才對。站哨的人在做什麼?」
「啊,妳問的那個傢伙過去玩牌欠了我一屁股債。我拜託幾句以後,他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啦。」
綠鬼族咧嘴露出和氣的笑容,然後毫不猶豫地踏進房間。
「哎呀,忘了自我介紹。我叫葛力克,是民間打撈者,不過這次受到奧爾蘭多商會聘用,從今天起與這支調查隊會合,擔任類似顧問的職務。哎,雖然我本來並不是這塊料,算情勢所逼吧。
……那麼,兩位小姑娘的名字是?」
「誰理你。再說也沒人問你叫什麼。」
娜芙德用手肘拄在腿上,還托著腮幫子揮手趕對方走。
「既然你受僱於人,更應該避免做出違背商會想法的行為,不是嗎?」
菈恩托露可大概是有樣學樣,也跟著揮手趕人。
「那碼歸那碼,這碼歸這碼啦。自己往後的安危要交到他人手上,至少總會想跟對方打聲招呼吧?」
「……大叔,你說這話就怪了。」
娜芙德瞇細眼睛。
「在這裡的人只有我們兩個。如你所見,我們是屬於無徵種的女孩子。難道我們看起來像是可以從世人畏懼的〈獸〉侵襲下保護船團的勇猛戰士嗎?」
「關於那個嘛,坦白講我現在還是半信半疑,可以的話我也不想相信。不過──」
綠鬼族用手朝豎在牆角的大劍包裹一指。
『帶著遺跡兵器(Dagr weapon)的小姐們』,這點與我聽說過的傳聞太過一致了。記得妳們是叫黃金妖精(Leprechaun),對吧?」
「什麼嘛,原來你知道那麼多啊。」
「前陣子我碰巧有機會得知的……另外,我可沒老到要被人叫成大叔。」
「你至少比我們大好幾歲吧。」
話是那麼說沒錯啦──葛力克一臉無法接受的表情。
「啊,對了,我還帶了算是伴手禮的玩意兒。既然船團一直待在大地上,妳們都沒吃到什麼像樣的食物吧。拿去,這是我從三十一號島出發前在港口攤販買來的鮮肉派。」
葛力克將掏出的包裹擺到桌上。
娜芙德頓時晃了晃肩膀,目光直盯住包裹,嘴裡饞涎欲滴,肚子咕嚕嚕地叫個不停。綠鬼族說得沒錯。她們離開懸浮大陸群在船團擔任護衛的這一個多月來吃到的不是肉乾就是口糧,盡是些利於保存不占空間卻沒滋味的東西。正常烹調的餐點讓人想念得不得了。
「要長期降落在大地,就該花心思在吃的上面啦,這對打撈者來說可是常識。籌辦這次調查計畫的那些人對這方面根本不懂。
……啊,為了保存久一點,我有叫店家多加些香草,不過還是麻煩妳們盡快解決掉。可以的話最好在今天就吃光。」
娜芙德的喉嚨發出咕嘟聲。
但是,總不能在這時候屈服於食慾。她盡可能集中精神力,斷絕對包裹投注的目光。接著,她用快要泛淚的眼睛直接瞪向綠鬼族。
「開什麼玩笑,我們才不會屈服在那麼簡單的賄賂──」
「那我們來享用吧。」
「──上啦!喂!菈恩!」
娜芙德帶著盈眶的眼淚看向旁邊的好友。
「幹嘛吃他那一套啦!我們不應該收這種東西吧!」
「因為聞起來很美味嘛。老是一直吃口糧之類的東西,我抗拒不了這種誘惑。」
「我懂妳的心情,也對妳說的完全贊同,不過正因為如此才更不能輸給誘惑吧!」
「綠鬼族的味覺和我們大有不同,要是退回去只會白白地讓鮮肉派腐壞。不如……」
菈恩托露可眼神變得銳利,露出笑容。
「反正我們剛好也閒得發慌,陪他聊聊天無傷大雅吧?」
……唉。沒救了。
娜芙德領悟到,自己再多說什麼應該也沒有意義。
菈恩托露可一露出這種使壞的臉,就沒有任何人能改變她的意志。大約半年前,連最固執的珂朵莉跟她鬧翻時,結果也是珂朵莉先低頭。
珂朵莉。
……娜芙德想起了不願回憶的名字,內心隱隱作痛。對方是她的同事,也是煩人的學姊,也是互相打架的夥伴,更是再也見不到的家人。
當她們像這樣在大地上消磨時日時,原本預測的出擊日期已經過了。天上遭到特大號〈深潛的第六獸(Timere)〉襲擊,珂朵莉將會前往迎戰,並且奉獻出性命誅討敵人。
按照規劃在預測到的戰事中捨棄性命。那就是黃金妖精的本分。沒必要畏懼,也不必傷心。
只是,即使她們在大地忙完這些爛差事回到天上,那個囂張嘮叨,有著一頭天藍色頭髮的女孩也已經不在了,這讓人感到有些落寞。
「娜芙德,妳怎麼了嗎?」
「……沒事。既然妳那樣說,就隨妳高興吧。」
娜芙德倒向便床。
她還若無其事地把臉從兩人面前轉開。她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現在的表情。
「我要把鮮肉派吃掉了喔。」
「留一半下來。」
「真拿妳沒辦法耶,我明白了……呃,先生,你叫葛力克對不對?你會被請來擔任顧問,表示你當打撈者已經好一段時間了嗎?」
「哎,對啦。我有信心自己做這行比生手要久。」
「那麼,你也有遇過〈獸〉嗎?」
娜芙德的背頓時抖了一下。
「這個嘛……」葛力克沉思似的用手指按著太陽穴回答:「我被排行第二、第三、第六的〈獸〉襲擊過。假如只有遠遠看過的也算在內,還可以加上第五獸和第十一獸吧。」
「那麼多喔!」
娜芙德猛然起身。眼淚不知道縮去哪裡了。
「明明連我們都只有對付過〈第六獸〉耶!」
「畢竟我不像妳們要正面迎戰啊。每次我都是夾著尾巴逃命才能回來的。」
「──即使如此,我想你還是比我們更加通曉〈獸〉的存在。」
「我不覺得自己對它們有熟悉到通曉的程度就是了。藍髮的小姑娘,難不成妳有關於〈獸〉的問題想問我?」
「是的……」
菈恩托露可一邊撕開鮮肉派的包裝,一邊用平靜的嗓音發問。
「我一直覺得事情很奇怪。
被逐出大地經過五百年。我們始終遭受〈十七獸〉擺弄,存活至今。從〈獸〉的獠牙底下一路逃離的歷程,幾乎可以直接稱作懸浮大陸群的歷史。
儘管如此──對於那些〈獸〉的事情,我們知道得實在太少。」
娜芙德心想:又來了~
菈恩托露可的腦筋至少比娜芙德來得靈光。
所謂腦筋靈光,指的可以是慣於思考,抑或擅於找出思考的題材。或者,那指的是面對任何事都非要找出自己能接受的答案才善罷干休。
想了也沒用的問題,能不去思考應該是再好不過。
「……那些〈獸〉到底是什麼呢,我能不能請教你的想法?」
思考不用思考也無妨的問題,追求不用知道也無妨的知識。
菈恩托露可就那樣用她的雙眸,筆直地望著葛力克的琥珀色眼睛。
2.夢的結束,夢的開始
那座「倉庫」位於懸浮大陸群六十八號島的森林深處。
從文件上來看,那裡是護翼軍名下的設施,據說也收藏著許多同為護翼軍名下的貴重兵器。至少這並非虛言,但也難以說是正確地敘述了實情。
建造在那裡的是足以住進將近五十名人員的像樣兵舍。而且,收藏在那裡的──或者應該說生活在那裡的,則是超過三十名年歲未長的少女。附帶一提,管理維持費幾乎全由奧爾蘭多商會出錢,實質上的管理員也是奧爾蘭多的職員,而且地圖上根本一直都明目張膽地將該處記載為奧爾蘭多商會的第四倉庫。
今天,那座倉庫也迎來了早晨。
強烈主張自身存在的黎明光輝透過窗簾將房裡照亮。鳥兒吱吱喳喳的啼聲很是聒噪。
珂朵莉從床鋪撐起上半身,茫然地望著天花板。
記憶彷彿蒙著霧靄,她想不起昨晚以前的事。
「唔~……」
珂朵莉用指背輕輕搓揉眼皮。
她的背脊自個兒打了哆嗦。冬天早上冷,穿著睡衣發呆太久或許會著涼。
要不要起床呢?
珂朵莉用依舊昏沉的腦袋,想回憶今天有什麼規劃。可是她想不起來。印象中暫時沒有出擊的預定。既然如此,完成每天固定的訓練教程後,剩下的應該都是自由時間。那值得慶幸。現在珂朵莉只想用盡有限的所有時間,花費一切可用的自由,緊跟在他的身後。
──他。
黑髮青年的身影浮現在珂朵莉腦海。
昨天晚上的記憶受其觸發,隱約復甦了。
「……唔啊。」
對了,自己當時昏倒了。
遭受前世侵蝕的珂朵莉陷入昏睡,原本恐怕再也不會醒來。之後她不知為何又清醒了,還當眾黏著威廉哭得唏哩嘩啦,肚子更餓得咕嚕叫,她飢腸轆轆地喝掉菈琪旭貼心端來的燕麥粥,強烈的睡意隨即湧上,然後便呼呼大睡。
「唔哇啊啊啊。」
怎麼搞的嘛。
怎麼,自己是只靠食慾和睡眠慾活動的生物還什麼來著,只會順從本能所求行動嗎?在眾目睽睽下黏著威廉也是本能的一環嗎,理性消失到哪裡去了?丟臉也該有限度。她的臉燙得像要著火。
不過……
食慾和睡眠慾都是活著才有的念頭。證明了這副身軀往後還想活下去。如此一想,好像倒能讓心情積極起來。不對,事已至此,就當成這樣吧。否則在精神上會一蹶不振。
珂朵莉輕輕拍了拍熱燙的臉頰,然後重新看向四周。
這裡不是自己的房間,而是醫務室。
應該是有人幫忙將在走廊突然睡著的她抬到了這裡。那個人大概……不,幾乎可以肯定就是威廉沒錯,不過別深究好了。她會喜不自勝地嘴角上揚。
珂朵莉‧諾塔‧瑟尼歐里斯是最年長的妖精兵,是個成熟的女性。她非得扮好小不點們憧憬的對象。雖然她的形象似乎早在各方面都毀了,不過正因如此,才更要避免讓自己繼續失態。
起床吧。然後趁著還沒有被別人看見,先用冷水洗把臉好了。在珂朵莉這麼想著,把腳伸向地板的瞬間──
「哎呀?」
門開了,有個紅髮女子走進房裡。
「看來妳這次確實醒過來了,太好了。」
對方個子很高。年紀比珂朵莉要大一些。大概二十歲左右吧。外表明顯是個成熟女性,表情卻有些稚氣,搭配在身上的衣服則是鑲著荷葉邊的襯衫及圍裙。
「威廉非常擔心妳喔。一會兒問妳是不是又陷入長久的沉眠,一會兒問妳這次會不會就一睡不醒了。他還堅持要守在旁邊直到妳醒來,說都說不聽,因此我只好硬把人趕走。」
女子一邊用拖鞋鞋跟「噠噠噠」地蹬在地上,一邊走進醫務室當中。她拉開窗簾,換掉花瓶的水,然後將日曆的日期更新一天。
「哎,畢竟妳睡得一臉笑容洋溢,呼吸脈搏和其他生命跡象看來也都不要緊,我就先讓妳躺進醫務室了。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咦?啊,那個……」
一瞬間,珂朵莉無法理解對方是在跟自己講話。
她眨了一下眼睛。
「妮……戈蘭……?」
「咦?」
「啊,不是的。沒事。」
珂朵莉連忙揮起雙手。
對了。這個女子名叫妮戈蘭。她是奧爾蘭多商會派來的,在這座妖精倉庫頂著備品管理員的職稱,負責照顧年幼的妖精(備品)們。
「怎麼了,妳睡迷糊了?」
「嗯,好像是……」
珂朵莉總覺得腦袋運作得不太靈光。早晨的陽光和威廉的名字,似乎還不足以喚醒她那曾經大睡特睡的腦袋。
「身體倒沒有不舒服,可是腦袋昏昏沉沉的。我去洗把臉──」
「學姊!」
原本半開的門砰地完全打開了。
「學姊並沒有顯靈!學姊~~!」
有個綠色頭髮的嬌小少女像飛箭一樣地衝過來,並且黏住珂朵莉。
「呀啊!」
「喂。不要給大病初癒的學姊添太多負擔。」
從後面又有個紫色頭髮的少女現出身影。
「……緹亞忒,潘麗寶。」
珂朵莉確認似的叫出兩人的名字。
她茫然地俯望著拚命貼在自己腹部附近的少女的後腦杓。
「對不起,珂朵莉學姊。」潘麗寶低頭賠罪:「在學姊壞掉這段期間,緹亞忒似乎一直靜不下來。像昨天晚上也是,她後來好像幾乎沒睡著。」
「是那樣嗎?」
珂朵莉聽完說明,又問了緹亞忒一聲,卻沒得到回答。
即使用手戳也沒有反應。
把緹亞忒轉過來確認以後,才發現她不知不覺中已經睡熟了。
「我懂了。」
晚上沒睡著的說詞似乎確有其事。被學妹愛慕至此,珂朵莉不知道該說是高興、溫馨、愧疚或心疼。
「想到有人喪命就靜不下心嗎?」
──而且,或許也有一點點悲傷。
「妳也長大了呢,緹亞忒。」
據說黃金妖精是尚未理解死亡就先夭折的嬰孩遊魂所化成。所以嚴格來說,她們並不具生命。更因此無法對死亡產生畏懼的本能。而且也欠缺憐憫他人死亡的內心悸動。
然而,那是她們在年幼時的情形。
妖精在歲數累積的過程中,心靈會逐漸產生變化。隨著身體開始接近成人,等到她們開始持劍上戰場的時候,對死亡就會有相當的理解。頭腦將變得有能力認知那是無可挽救的喪失,同時也是令人難受且傷心的事。
若從其他種族的立場來說,那就是成長。是值得歡喜的事。
然而對黃金妖精來說,那就是難過的事。為了在戰場上消耗才誕生茁壯的性命。假如要一一慨嘆每條消失的生命,心靈會無法承受。就因為這樣,有許多妖精會裝作沒發現自己內心萌生的那種情緒,而且不願意正視。當成不需要的東西並加以否定。當成必須克服的障礙並加以抑制。
緹亞忒所選的路不屬於任何一邊,既然這孩子會直直地面對難以習慣的情緒,將來肯定會吃到許多苦頭吧。
「像這種時候,妳應該坦然地為她的成長高興喔。」
珂朵莉吃驚地抬起頭。妮戈蘭正溫柔地笑著。
「難道說我剛才把心裡想的事情講出來了嗎?」
「這點心思我懂。妳以為我在這裡看著妳們幾年了呢?」
……啊,原來如此。
剛才珂朵莉對緹亞忒所懷的情緒,和她的學姊過去對自己所懷的情緒一樣。妮戈蘭則是一直都在旁邊關注她們。
「總之,先讓緹亞忒睡在醫務室(這裡)吧。珂朵莉……剛才妳不是要去洗臉嗎?」
「啊,是的。」
「既然這樣,妳就順便到餐廳吃早餐,讓大家看看妳充滿精神的臉吧。接著,妳再回來這裡。」
妮戈蘭指了指地板。
「妳看起來是挺有精神,但不能大意。雖然靠這裡的設備能做的事情有限,還是來做個簡單的健康檢查吧。」
「啊……」
對了,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為什麼她自己沒有想到那些呢?腦袋果然運作得不靈光,得讓腦子醒過來才行。
「也對,就那樣好了。」
珂朵莉扒開黏著自己睡熟的緹亞忒,讓她躺到床上,然後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臉振作精神。
「……嗯?」
潘麗寶一副不可思議地發出疑問聲。
「這是代表心境的變化或什麼嗎?」
「咦?」
她指著一撮頭髮──珂朵莉的。
在天藍色長髮中,只有那一撮混了紅髮在裡面。
「咦,這什麼啊?」
珂朵莉試著用手搓揉,可是顏色褪不掉。她還試著拉扯,可是那並非接髮之類的花樣。即使透過窗口的光細看,仍可以看出這確實是自己的髮色,只知道似乎並不是因為某種染料才讓頭髮變色的。
「或許是這次昏睡的後遺症。我想妳不用太擔心喔。畢竟體毛及頭髮會隨著季節轉變或發育而變色的種族並不罕見。」
妮戈蘭插話。
「再說顏色很漂亮,保持那樣別染掉是不是也不錯呢?」
是那樣嗎?
原本珂朵莉就沒有多喜歡自己的髮色,顏色變了就變了,那無所謂。要是只有一小撮變紅,應該也不用擔心會變得跟她現有的衣服不搭調。何況──
「而且,威廉一定也會說他比較喜歡不勉強打扮的妳吧。」
「拜託妳別讀我的心思好嗎!」
抗議聲有大半成了慘叫。
†
我是什麼?珂朵莉如此思索。
答案好像很單純,卻又有一點複雜。
黃金妖精。沒死透的死靈。並未活著的生命。為了擁有純正生命的人們,要拋棄自身一切的作戰兵器。
適用的遺跡兵器為瑟尼歐里斯。年方十五。誕生於九十四號懸浮島的森林中。
……單戀的歷史,即將滿月。
3.我回來了
他們一早就去市場買了食材回來。
採購的戰果裝在麻袋捧個滿懷,袋裡有大量麵粉、奶油、蛋、牛奶、砂糖,還有少許的蜂蜜、堅果、水果乾。
陽光從葉隙灑落,威廉‧克梅修正走在森林中的小徑上。
鋪設範圍聊勝於無的石板道荒廢失修,處處可見各種雜草從石板的縫隙探頭。路況實在無法說是好,但只要沿著這條路走,至少就不用擔心會迷路。
「請問,那個袋子會不會重?」
走在旁邊的菈琪旭關心地看向威廉的臉。
「別小看大人,這點東西連行李都稱不上。」
威廉一邊回答,一邊用雙手重新捧好特大號麻袋。
「還是說,要不要我順便把妳扛起來?」
「哇哇,不用那樣子,我心領了。」
菈琪旭連忙伸出雙手揮了揮。
「呃,因為我有打工,走這條路已經習慣了。」
這些少女──妖精們在名義上是歸軍方所有的「祕密兵器」,其行動自由大受限制。假如沒有要執行某項作戰,她們甚至不准離開這座六十八號懸浮島活動(雖然也有人默許她們用自己的翅膀飛到鄰近懸浮島)。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她們只要待在六十八號懸浮島,就保證可以過得挺自由。
「妳在麵包店打工,已經好一陣子了嗎?」
「呃,差不多快半年了。剛開始我老是闖禍,不過最近也有得到老闆誇獎喔。」
「哦。」
那間位於市區的麵包店,是由一個感覺難以取悅的中年男性獸人經營。不知道是否本來就長成那模樣,他總是一臉不開心,看起來倒不太像會稱讚別人的那種人。
「他希望我在白天也能幫忙看店,不要只是早上過去幫忙做麵包,還叫我乾脆去當他們家的小孩。」
「哦。」
「……威……威廉,請問你怎麼了嗎?表情好恐怖耶。」
沒事的。不要緊。威廉明白自己很冷靜。他不會把那種明顯是客套話的詞當真。是的,斷然不會。不會歸不會,或許日後他得找一天到那間麵包店打招呼。
「哎,那碼歸那碼。虧妳能得到打工的許可。軍隊一般是不會認同軍人有副業喔。」
嚴格來講,她們是兵器而非軍人。還有正常來想,會認同兵器有副業的軍隊也一樣匪夷所思……話雖如此,威廉自己就置身於兼職當軍人的複雜處境。在立場上也不方便對此多追究。
「軍方的高官……在你來之前的上一個管理員,好像對這件事擺過臉色。不過妮戈蘭幫我們說服他了。」
「啊~……原來如此。」
這些少女在名義上是歸軍方所有的兵器。然而,她們在實質上則是奧爾蘭多商會保有的私人財產。軍方派來的管理員純屬裝飾,實務方面是由商會指派的人員負責照料管理。以現狀而言,那個人就是妮戈蘭。只要她想讓妖精們上街打工,就算軍方管理員有所不滿,應該也無法扳倒她的意見。
「啊……威廉也是軍人嘛。你覺得這樣不應該嗎?」
「嗯?」
「呃,我們只是軍方的兵器,卻還像普通人一樣工作賺錢……」
「喔,妳是問那個啊。」
的確,基於身穿軍服的立場,威廉自己或許也該對這件事擺臉色就是了。
「無傷大雅吧。既然小孩子表示找到了想做的事,先不提支持與否,至少大人的責任就是別插手阻擾。只要沒發生出賣機密或盜賣軍品之類的狀況,我不會反對啦。」
「哇……真的嗎!」
一看就可以曉得菈琪旭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呃,威廉,我好喜歡你。雖然妖精沒有父母,我也不太懂那種感覺,不過要是有『爸爸』,我會希望是像你這樣子的人。」
好喜歡,是嗎?
讓人坦然地感到高興,也可以正面接受,用來表示好感的話語。
「我心裡倒已經有一半是以妳們的父親自居了。」
「這樣啊,嘻嘻。」
笑容開朗的菈琪旭害羞了。威廉也跟著她笑。然而──
「……啊,不過那樣的話,是不是也要有『媽媽』呢……雖然我很喜歡妮戈蘭,但你還是要配珂朵莉學姊……」
一如往常,對於菈琪旭嘴裡嘀嘀咕咕的那些恐怖內容,威廉都希望當成沒聽見。
†
妮戈蘭在平時穿的圍裙上面,多披了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來的寬鬆白袍。
「這是我在綜合學術院領到基礎醫術及烹飪證書時一起領到的。」
原來她有那些證書啊,珂朵莉有些訝異。
醫術及烹飪。要在這間妖精兵舍擔任主管,都算是極為重要的技能。正因為妮戈蘭是在兩方面都有心得的才女,才能隻身接下管理這座兵舍的職務吧。
「披上白袍,幹勁也來了,這次的健康檢查會做得比較正式喔。」
於是就如她所宣布的,較為正式的檢查開始了。
從全身的叩診觸診開始,時而用燈光靠近眼睛確認眼球活動;時而服藥檢查並詢問感覺;時而抽取少量血液;時而聽妮戈蘭講出「總覺得啃一點肉就能了解更多」這種玩笑話。
「唔~……」
取樣,寫診斷書,然後再取樣。在持續這些動作的過程中,妮戈蘭的臉色像是混合了驚訝與困惑,逐漸變得曖昧難辨。
「我該不會得了什麼難治的病吧?」
納悶的珂朵莉一問──
「唔~不是那樣,雖然不是那樣,等會兒好嗎?」
只有得到同樣曖昧的一番話當回答。
檢查告一段落。
妮戈蘭雙手捧頭,趴在桌面上。
「……怎麼回事,妳檢查出什麼了?」
珂朵莉一邊將原本脫掉的上衣穿好一邊問。
「純化銀粉末的檢驗結果呈陰性。」
霍地起身的妮戈蘭回答。
「──呃,那是什麼意思?」
珂朵莉戰戰兢兢地問。
傳聞銀有辟魔之力,她聽說過。那可以讓吸血鬼(Vampire)無法近身,或者斷絕食人鬼(Troil)的無窮生命力,諸如此類的傳說數也數不清。
然而,那些其實幾乎全是迷信。
實際上,銀只是脆弱又不穩定的金屬。對毒素或瘴氣立刻會產生反應,變質成黑色。但反過來說,把銀當成探查那些危險異常因子的工具就相當方便。既沉重又難用的銀製餐具之所以會在有錢人之間風行,據說就是因為要提防下毒或遭遇類似的不測。
不過,那碼歸那碼,跟目前的狀況又有什麼關係?
「純化銀是使用特殊灰燼加工過的銀,它對一般毒素不會有反應,要接觸到扭曲的死亡才會讓它變色……簡單來說,就是用來檢測死靈(Ghost)或屍鬼(Ghoul)一類的藥劑。」
「死靈。」
珂朵莉咕噥出聲音。
她稍作思索。
「呃……妳說的那些,是什麼意思?」
珂朵莉將口水咕嚕嚥下以後,又問了一次。
「……難道說,真的是那個意思?」
「當然,就是那個意思。雖然不曉得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過要是只整理出結論與結果,也只能那麼說了。」
妮戈蘭輕輕地搖了搖拿在手上的試管。當中的白銀色物體沙沙晃動。
「如妳所知,黃金妖精是一種死靈。所以要是把妳們的血混入這種試劑裡,應該瞬間就會變成全黑才對。沒想到現在卻毫無反應,既然如此,結論就只有一個。」
她所說的道理簡明易懂,正因如此,更沒有質疑的餘地。
「換句話說,現在的妳並不是黃金妖精。」
「……等一下。我聽不懂那句話。
每個人本身的種族,正常都是在出生時就決定,到死都無法改變的對不對。不會有某天突然說『我不當食人鬼了』,然後到公所辦完手續就能在隔天變成其他東西的事吧?」
「雖然我好奇妳為什麼要用食人鬼來比喻,但一般而言是那樣沒錯。」
「那為什麼會這樣?」
「我根本不曉得原因喔。剛才說過了吧,要是只整理出結論與結果,事情就是那樣。要是不請專門的醫生看診,也說不出更詳細的情形。」
「可是那樣的話,我……」
遺跡兵器──別名聖劍──是早就滅亡的物種「人族」才能使用的神兵利器。然而,黃金妖精生來就是「代替人族運用其道具」的存在,儘管她們終究只是代勞,卻能像人族一樣揮舞這種古代兵器。
那就是妖精們被當成對付〈獸〉的決戰兵器,而擱在這座妖精倉庫的理由。
「是啊。或許妳也不要再直接觸摸遺跡兵器會比較好。畢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後果。
……我沒有嚇唬妳喔。妳也曉得和人族相差懸殊的種族光是觸碰遺跡兵器,就會對生命造成威脅吧?」
珂朵莉曉得。因此,爬蟲族(Reptrace)士兵幾乎都不會主動靠近她們。有膽識像灰岩皮那樣和她們近距離相處的人僅占一小部分。
「雖然現在的妳也是無徵種,看起來和人族似乎並沒有相差太多,然而那也不是光看外表就能下定論的事。」
珂朵莉明白。考慮到事有萬一,她就不能胡亂冒險。
可是……
珂朵莉‧諾塔‧瑟尼歐里斯,是她適合使用遺跡兵器「瑟尼歐里斯」才得來的名字。假如再也不能碰那把劍,這裡就只剩不具任何力量或價值的珂朵莉了。
「……不能用劍,我就沒資格當妖精兵。」
「是那樣沒錯。」
妮戈蘭一邊在診斷書結尾寫了些什麼,一邊隨口附和。
「既然我不是妖精兵,就必須離開這裡才可以。」
「啊~……我懂了,妳會那樣想嗎?」
女食人鬼蹙眉相勸:
「哎,別那麼說,留下來吧。反正靠一兩張文件就能解決,何況妳也沒有想積極離開的理由對不對?」
「可是──」
「不准說妳沒事可做喔。記住,懷有夢想和野心的女人在人生中是沒有『無聊』這兩個字的。」
嘖嘖嘖──妮戈蘭搖指把話說得似乎頗有一回事。
「妳好好地回來了。而且,妳現在人待在這裡。不好好珍惜這一點可不行喔。」
「聽妳說那些,我一下子也無法調適……」
「也對。總之妳要不要在出嫁前先磨練自己?」
……………………
「咦?」
「說正經的,大約再過三個月,威廉能留在這裡的契約就到期了。原本他的差事就只是用來掩飾這裡沒有軍方負責人,所以根本沒有規劃過契約展期的手續。
不過現在失去他,對我們而言就虧大了。妳明白吧?」
珂朵莉明白那一點。明白是明白。
「當然嘍,依那個人的性子,只要大家叫他留下來,我想他就不會離開這裡了。可是,光靠那樣不夠。還需要更實際,更能讓他明確地把這裡當成自己家的某種牽絆。妳懂吧?」
珂朵莉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放養牛羊的時候,都要先教會牠們在晚上自己回小屋吧?」
抱歉,那樣比喻就完全聽不懂了。
「再說人族的血脈好不容易在現代復甦,斷絕在他一個人身上也嫌可惜吧?像這種時候即使把食用的問題擱到一邊,還是會希望讓他娶妻成家生子,不是嗎?」
慢著。先等一下。在討論懂與不懂以前,珂朵莉覺得那是她不應該了解的問題。
「其實我想過,自己在這種時候是不是也可以志願當新娘人選──」
「那樣不行!」
砰。被踢倒的椅子在地上發出響亮聲音。珂朵莉臉頰熱燙。
妮戈蘭大吃一驚的表情慢慢地變成壞心笑容。
「不行嗎,為什麼?」
照以前從威廉本人口中問到的說詞,他喜歡的類型是有包容力的年長女性。慘就慘在那是珂朵莉再怎麼掙扎也無法滿足的條件。而且只看那項條件,至少妮戈蘭就完全符合。
「……因為,我沒有勝算。」
「會嗎,我們在這方面似乎有一點點所謂的歧見耶。」
妮戈蘭微微聳肩。
「既然如此,妳就拚死成為好女人,然後趕快抓住他的心吧。要是妳拖拖拉拉的,小心被我或其他女生捷足先登喔?」
她一邊笑,一邊說出這些話。
啊,原來如此──珂朵莉心想。這就是所謂成熟女性的包容力嗎?
感覺像讓人再次在眼前賣弄自己所欠缺的魅力。
†
早餐時間過後,小不點們都前往操場接受基礎訓練課程,威廉便趁機占據廚房了。
他在軍服上披圍裙,頭上綁三角巾,還將清早從市場採買回來的大量材料擺到桌上。
接著,威廉烤了大量的奶油蛋糕。
作戰中最重要的是想像力──威廉如此認為。應求的勝利具體而言指的是什麼狀況;其前後可以料到會有什麼樣的事;抵達目標的過程會被要求哪種條件?只有在腦中能將這些問題全想好的人,才能實際掌握所要的未來。
身經百戰的威廉不會大意。比方說,他如此預料:首先,妖精倉庫的小不點們肯定也會表示她們想吃這塊奶油蛋糕。這是付給珂朵莉生還的報酬,就算像這樣說之以理,要讓所有人都接受應該有困難。而且依珂朵莉的個性,在那種狀況下就沒辦法獨占蛋糕。她絕對會想分給其他女孩吧。因此,要讓珂朵莉吃到足夠的奶油蛋糕,最少也得先將她以外的份烤好。
結果究竟如何呢?
少女們結束今天的基礎訓練課程,累得東倒西歪地聚集到餐廳以後,就發出了「呼喔喔喔喔喔!」、「咿呀啊啊啊啊啊!」這種動物般的怪叫聲。餐廳滿是甜蜜的香氣,桌上則有剛烤好的大塊奶油蛋糕正微微散發出熱氣。那樣的魅力足以讓活潑少女將理性全拋到九霄雲外。
眼神發亮如野獸,鬆開的嘴角彷彿隨時會有口水滴下來。當少女們快被食慾逼得像妖魔鬼怪傾巢而出時──
「吃點心的時候也要守規矩,好嗎?」
真正貪吃的妖魔鬼怪(妮戈蘭)笑咪咪地這麼告訴她們。
少女們安安靜靜地就座,然後乖乖等著切好的蛋糕裝盤端到所有人面前,經過向星神簡略祈禱以後,她們就一起抓著叉子將蛋糕同時送入嘴裡,眼睛全為此閃閃發亮。
很好,第一波火力掩護成功。接著要刻不容緩地朝珂朵莉一個人集中開火──威廉順勢將餐廳看了一圈才赫然發現:最要緊的藍髮妖精看不見人影。
「你要找珂朵莉的話,她大概在房間。」
奈芙蓮一邊嚼呀嚼地動著臉頰,一邊亮著眼睛告訴威廉。
「怎麼搞的,剛才我應該已經先找人叫她過來了。」
「你想嘛,她會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愛面子啊。」
用手肘拄著桌子托腮的艾瑟雅轉頭看來。
威廉想起了以前聽過的傳聞。據說珂朵莉‧諾塔‧瑟尼歐里斯在妖精倉庫的餐廳用餐時,絕不會多點一份甜點。
話雖如此,要問到她是不是討厭吃甜食,似乎倒也沒有那回事。
因為學姊是大人啊──緹亞忒自豪似的說。照她的說法,珂朵莉似乎認為心花怒放地狂吃甜點是小孩子的行為,成熟女性就會冷冷地表示「不用了」。威廉覺得那才像小孩子會有的見解,不過他把感想保留下來了。
那是在顧面子啦──艾瑟雅說完便壞心地笑了笑。據說珂朵莉身為妖精倉庫最年長的妖精士兵,會希望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年長一點,讓學妹認為她值得依靠,才費盡心思逞強給人看。說起來實在很像她的作風,威廉心想。
總之因為那麼回事,據說住在這間倉庫裡的妖精們全都沒看過珂朵莉吃甜食的模樣。
「哎,不是什麼大問題啦。技官你就親自把蛋糕送到她房間,度過屬於你們兩人的甜蜜時光就行了。」
「別講得像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樣。」
威廉輕輕戳了艾瑟雅的額頭。
十分鐘後,珂朵莉的房間。
「……所以,為什麼只有妳這個要角沒來餐廳?」
「呃,那是因為……我不太想被其他女生看見我吃這類東西的樣子……」
「不對,我聽了才更想問那是為什麼。」
「你想嘛,那樣不是很孩子氣嗎?尤其我在吃那類東西時,表情好像都會變得鬆垮垮的。身為年長者,我想把那一面藏起來嘛。」
結果威廉聽到了正如先前掌握的藉口,還有正如他所料的答覆。
唉──
「怎樣,你為什麼嘆氣?」
「我覺得妳講究那種無關緊要的小事實在很孩子氣。」
「啥!」
威廉將切成扇形的一盤蛋糕擺到正想站起來的珂朵莉眼前。
甜蜜的香氣飄了上來。
眼裡頓時消氣的珂朵莉彎腰坐回椅子上。
「需不需要順便沖杯紅茶呢,小姐?」
威廉一邊忍著笑意,一邊幫她添上叉子。
「……奶油蛋糕?」
「是啊。」
雖然不曉得珂朵莉為什麼要用疑問句,威廉仍對她點頭。
「……麵糊裡摻了果實?」
「我想讓味道和口感多一點變化。」
珂朵莉蜻蜓點水似的探頭從右觀察到左。
「……看起來好像很好吃。」
「實際上也很好吃。」
「……這我可以吃吧?」
「那還用問。話說妳以為我是幫誰烤的?」
珂朵莉盯著蛋糕。
她將叉子的前端淺淺地戳進去。
好似劈開山頭那樣,她把蛋糕分成一口的大小。
然後,珂朵莉用發抖的手,戰戰兢兢地把那送到眼前。
「……………………」
她下定決心,將蛋糕含進嘴裡。
『好啦好啦。OK。我會讓妳吃蛋糕吃到怕。』
威廉想起他們在那一晚的口頭約定。
他終於可以信守承諾了。
同時,威廉也讓這個女孩代他完成了自己以前沒辦到的事。在守護他人的戰鬥中活下來。回到自己的歸宿。還有……
──好好地聽等候的人說一聲「你回來了」。
珂朵莉動嘴巴咀嚼。喉嚨微微發出「咕嚕」的聲音。
「有奶油蛋糕的味道。」
「那當然,因為妳吃的是奶油蛋糕啊。」
威廉說完聳了聳肩。
滴答,大粒淚珠落在珂朵莉腿上。
「雖然拖了這麼久……我也知道現在才這麼說已經遲了……可是……可是我真的回來了啊……」
珂朵莉她們三個回到妖精倉庫以後,應該早就過了十天左右的時間。要是從戰事結束那時候算起,經過的時間便多於兩週。
明明如此,這女孩卻到現在才深深體會著那樣的事實。
威廉並沒有親眼目睹十五號懸浮島的戰場。
所以,他不知道這個約定對珂朵莉來說成了多有份量的事。他只能一無所知地揣測。
「妳很賣力。」
威廉只能一臉懵懵懂懂地對她投以老套的慰問詞。
「對呀……對呀……我非常……努力喔……」
只見珂朵莉盈出的淚水滴滴答答地逐漸將衣角沾濕。
「對不起……我好像,根本嚐不出味道……我想大概很好吃,可是,腦海裡卻只會冒出其他字句……」
「是嗎。」
威廉在肩膀微微顫抖的珂朵莉身旁思索。
換成自己在她的立場,會變成什麼樣?
簡單說──儘管這當然是絕對不可能成真的事情──假如威廉自己能守住過去和愛爾梅莉亞的約定,狀況會變成怎樣?要是他成功保護了想保護的人事物,回到想回去的歸宿,還用女兒做的絕品奶油蛋糕將肚子填得飽飽地當作證明,到時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威廉覺得他大概會顧不了羞恥或顏面放聲大哭。
威廉更覺得養育院的孩子們應該會毫不手軟地賞他一頓擁抱和親吻。即使孩子們被嫌吵嫌痛嫌煩的他推開,八成還是有人說什麼都不會放手。
「要吃還有。別客氣,妳盡量吃喔。」
「嗯……我明白。雖然我明白,可是心裡卻覺得好飽。」
珂朵莉遲遲沒動手吃第二口。
拿妳沒辦法。威廉苦笑,然後輕輕將手掌擺到珂朵莉頭上。
他沒有被珂朵莉抗議:別把我當小孩子。
「雖然我昨天也說過這句話,不過從許多角度來看似乎都嫌晚了──歡迎妳回來,珂朵莉。」
「唔啊……」
叉子從珂朵莉的手指中滑落。
她一邊打了好幾個哭嗝,一邊緩緩抬起臉。
深藍色眼睛被接連湧現的淚水濡濕。
「我……回來……了……」
珂朵莉用額頭貼到威廉的腹部。
眼淚的熱度隔著軍服的衣料傳來。
「我終於……說出來了。」
「是啊。我終於聽見了。」
威廉輕輕地拍了拍對方的後腦杓。
依偎著威廉哭泣的珂朵莉身體一直在發抖,甚至讓人覺得,那不是單純因喜悅所致。
4.寒冷季節裡的溫暖日子
據說二樓走廊深處最近會漏雨。
實際過去看過以後,可以曉得那看來需要做一些木工活兒來處理。正式修理得在日後到鎮上找業者動工,目前先做應急處理應該就行了──
「……嗯~?」
仰望著天花板的威廉偏頭。
「怎麼了,有看見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珂朵莉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卻沒有發現什麼特別不對勁的地方。上了年紀的屋頂底板一如往常,已經變色發黑。
「沒有,我覺得之前好像也遇過這樣的情景。」
「是喔?」
珂朵莉稍微試著追尋記憶。
『────────────────』
她想不起稱得上與這類似的記憶。
「我想你之前修理的是被可蓉踹破的牆壁耶。」
「倒不是那個意思啦……哎,算了。想不起來就表示沒有多重要。」
威廉將脖子的關節轉得喀喀作響。
「記得上次用的木板和釘子還有剩……欸,妳曉不曉得木槌放在哪裡?」
「上次你是不是也問過一樣的話,都已經忘了喔?」
這麼說來,或許真有那麼回事。
「抱歉抱歉。所以說,東西在哪裡?」
珂朵莉笑著數落「拿你沒辦法耶」,然後張開嘴巴,準備要講些什麼──
『────────────────』
「……奇怪?」
木槌所放的地方。她肯定曉得在哪裡才對。可是,腦海裡的印象卻浮不出來。
「怎麼了?」
「對不起,呃,那個……我好像也忘記了耶。」
「搞什麼啊,連妳也忘啦。木槌的存在感還真是薄弱。」
「對……對啊……」
珂朵莉一邊困惑,一邊點頭。
她在心裡微微感受到寒意,還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呃,不用那麼在意吧。既然我們倆都忘了,隨便找第三個人問就行啦。對不對?」
「嗯……是啊,也對。」
威廉待人溫柔。雖然說,他有不知道該說是笨拙還是不懂得跟女生相處的部分,即使如此,只要像這樣待在威廉身邊,就會知道他非常努力地在為她們著想。他的想法會傳達過來。
所以,珂朵莉想待在威廉身邊。她想跟他相伴相依。她想對他撒嬌。
珂朵莉勉強自己笑著。
「走吧。我想大概在一樓或二樓的庫房。」
「喔,了解。」
威廉轉身,然後邁步前進。
珂朵莉凝望著他空著的左手。要是自己現在跑去威廉身旁握他的手,他會被嚇到嗎?排斥……感覺倒還不至於,可是會給他正面印象嗎?
這麼說來,之前奈芙蓮在十一號懸浮島摟住威廉手臂時,他固然沒有排斥,臉色卻變得有些困擾。假如自己現在抓住威廉的手,還被他擺類似的臉色,總覺得會有點討厭。
珂朵莉一邊煩惱,一邊比威廉晚了半步向前進。
「呼喔喔喔喔。」
緹亞忒從走廊轉角探出半邊臉,似乎正在亢奮什麼。
「感覺有大人的氣氛……」
在同一個轉角同樣探出半顆頭的菈琪旭臉紅。
「哎呀,從她晚了半步才跟上看得出來喲。那不是出於含蓄,單純只是變成兩人獨處就不知道該怎麼拉近彼此的距離。」
保持相同姿勢的艾瑟雅傻眼。
「妳們幾個,我全部都有聽見喔。」
珂朵莉稍微拉高音量開口,直直排在一起的三顆頭就統統躲到牆後面了。
†
從珂朵莉醒來以後,過了五天。
她的身體狀況並未出現什麼明顯的問題。
雖然珂朵莉並沒有接納妮戈蘭的提議,但現在她失去妖精兵的作用,也沒有其他事可做。她把以往自己用於鍛鍊或其他方面的時間,直接投注到其他事情上了。簡而言之,就是指導學妹們進行訓練,還有幫忙妮戈蘭之類。
†
珂朵莉用小碟子盛湯,然後確認味道。辣得有一絲刺激舌尖的感覺。還不錯。可是,考慮到羊肉加下去的份量感,或許調味可以再強烈一點。
她切碎香草,把那灑到鍋子裡。
「……又是香辛料重的肉類菜色啊。不知道是誰愛吃的喔?」
艾瑟雅嗅呀嗅地問了一句,不過珂朵莉用「除了輪值下廚的人以外不准進廚房!」為理由把她攆了出去。順帶一提,這條規則只適用於妖精兵,妮戈蘭和威廉,現在加上珂朵莉(本著輔佐妮戈蘭的名義)都可以隨意使用廚房。
用來搭配的蔬菜類是不是煮得鮮甜一點比較好呢?至少那樣會比較迎合小不點們的口味,但重點是要判斷是否合他喜好,情報就略嫌不夠了。
沒辦法。今天就直接把菜端上桌測試,然後觀察他有什麼反應好了。明天好過今天。後天好過明天。只要確實地不斷成長,遲早可以成為心裡所期望的自己才對。
「我覺得只為了抓住一個人的胃就把廚房占為己有是不好的喔~」
由於從廚房外面傳來那樣的風涼話,珂朵莉扔出湯勺把人趕走。
†
少女們跑著。
據說北邊的天空能看見許多流星。
今天天氣晴朗,空氣也澄淨。縱非如此,既然悅目的繁星要為夜空增色,那就不容錯過。
問題在於要從哪裡仰望流星。餐廳的大窗,幼兒房窗口,還是正門玄關的長椅?不不不,想也知道從那些寒酸的地方看天空能有多少情趣。她們不是還有頂級的特等席嗎?
妖精倉庫有樓頂。白天晴朗時會有大量清洗衣物任風飄揚的那塊地方,在晴朗的夜晚應該會成為絕佳的瞭望台。
少女們活蹦亂跳地匆匆跑著。她們爭先恐後衝過走廊,都希望自己才是從最棒的位置投入夜空懷抱的人。然後──
「妳!們!給!我!站!住~!」
緹亞忒正一手抓著浴巾追在她們後面,一面扯開嗓門。
「洗完澡以後要馬上把頭髮擦乾啦!妳們這樣會感冒吧!」
實在正確。有道理。不過年幼的小孩就是每次只要有一項東西能勾起興趣,便會甩開正確性以及道理自己動起來。假如是不把自身健康放在心上的妖精孩童,那就更不用說了。
少女們跑著,濕漉漉的髮浪隨風翻飛。水滴飛濺。緹亞忒追在後頭。
「我!叫妳們!站住了吧!」
緹亞忒抓到其中一個人,就用浴巾把對方整個包住,使勁擦到乾。其他孩子在這段期間仍不停地跑,感覺實在抓不完。
即使在倉庫外頭,也能聽見緹亞忒奮鬥的聲音。
「那傢伙當大姊當得滿稱頭的嘛。」
威廉坐在長椅上,茫然地仰望著夜空發出欽佩之語。的確,緹亞忒才十歲,個子矮又短手短腳,想法和行為都稚氣未脫。那樣的她會表現出年長風範,在珂朵莉看來倒也有些意外感。
然而,並不算令人驚訝的事情。因為珂朵莉看穿了其中玄機。
「那大概是在學我。」
珂朵莉嘻嘻笑了。
「因為直到前些時候,都還是我像那樣追著她。」
「原來如此,那就可以理解了。」
依然仰望著天空的威廉溫柔地瞇細雙眼。
同樣仰望著夜空的珂朵莉則頻頻偷看他的臉龐。總之,威廉看起來似乎一派自然。相鄰坐在同一張長椅上的這種情境,讓她心臟跳得挺快,這個男的卻好像沒那種反應。感覺不太甘心,卻又讓她覺得這樣有這樣的愜意,心情妙不可言。
「對了,當初遇到妳的時候也是那種調調。哎,雖然我曉得沒有久到會懷念的地步就是了。」
「咦……?」
『──無數滾』『動的』『玻璃彈』『珠』
「對喔,之前要問卻錯過機會。那時候,妳怎麼會在二十八號懸浮島?」
…………
「而且妳是出現在集合市場街(Market medley),以觀光來說,挑的地方也太內行了。當時妳該不會是在那附近和〈獸〉打完一戰,正準備回來吧?」
………………
「畢竟那一帶的建築不分縱向橫向都隨便亂蓋,治安也不好。成天有鬼東西從頭頂砸下來,大多是水壺(Kettle)或油罐(Olican)就是了,偶爾也會有雞隻之類的東西掉下來替晚餐加菜。」
……………………什麼?
「不過那次是我頭一次遇到女孩子掉下來,實在嚇到了。」
…………………………他講的……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珂朵莉不曉得那件事。明明可以想像出那應該是寶貴的回憶,記憶中卻沒有。她並不是忘記了,也不是缺了那塊記憶。
珂朵莉理應認識的自己,已經不在了。
「……珂朵莉,怎麼了嗎?」
「啊……呃,那個。」
她在回話時詞窮了。
即使把剛才實際閃過腦海的奇妙感覺直接轉換成言語,她也沒有自信能順利表達出來。不,更重要的是,她害怕讓威廉幻滅。她怕被威廉發現自己現在根本沒有讓他珍惜的價值。
「奇怪……」
剛才那些想法,是什麼?
自己從剛才就在想些什麼?
威廉正在擔心。她得抬起臉告訴他:「沒事喔。」她得讓他安心才行。不能讓威廉起疑心。不能讓威廉發覺狀況有異。不能讓威廉知道真相。什麼有異,什麼是真相?她不懂。不懂卻又重要的事情。那是自己為了身為珂朵莉‧諾塔‧瑟尼歐里斯所不能退讓的底線。
「喂?」
威廉納悶似的探頭看了過來。
鏗。
頭頂上傳來不祥的金屬聲響。
珂朵莉反射性地抬頭。
妖精倉庫的樓頂被金屬扶手圍繞著。然而,那並不算多像樣的裝潢,何況那已經老舊不堪,光是稍微將體重靠上去就難保不會讓東西壞掉。原本明明有想過要盡早修理才可以,這陣子卻每個人都在忙,而一直延宕到現在。
在二樓樓頂的高度。可以看見有個少女剛落在半空的嬌小身影。在全是小孩的妖精倉庫裡仍算特別矮的個子,有一頭亂糟糟的檸檬色頭髮。
(阿爾蜜塔!)
高度並沒有多高,可是,反過來說,那也代表墜落時間短暫。並不是跑步可以趕上的距離。
威廉衝過去了。
他不是用那招叫鶯贊什麼來著的飛速身法。大概是因為距離太遠了。只要距離稍微遠一點,專門用於短距離衝刺的招式就派不上用場。然而憑凡人軀體的腿力趕路,終究不可能來得及。
珂朵莉用眼睛觀察咒力。
可以看見威廉體內有一絲催發的魔力正要燃起。
(哎喲,你這笨蛋──!)
珂朵莉使勁蹬地。
威廉身上到處都是舊傷,聽妮戈蘭說,那些傷勢重到「能活下來簡直不可思議」的程度。用那種身體催發魔力,等於是自殺行為。而且只要是為了保護寶貝女兒們,這個男人八成會一臉平靜地做出那種自殺行為。
所以,珂朵莉自己先催發魔力了。
珂朵莉大大地張開幻像之翼,一邊散發出蒼銀色燐光,一邊從高度相當於自己腰部的低空滑翔而過。她追過拔腿衝刺的威廉,並且扭身轉向天空,伸出雙手,驚險趕在少女撞到地面以前就將人摟進懷裡,然後蜷縮身體。
珂朵莉重重撞上地面。
衝擊。
即使如此,奮力衝刺的身體仍無法輕易停住。她數度撞在地面上,一連滾了好幾圈以後才撞到妖精倉庫的牆壁,動作總算停下。
「……呼。」
不能說不痛。然而,身體受確實催發的魔力保護,沒有造成算得上傷口的傷。她懷裡的少女難免被滾得頭昏眼花,不過人似乎也沒事。
「珂朵莉!」
威廉嘶聲趕來。
「真是的……別發出那種好像快哭的聲音啦。你是大人吧?」
珂朵莉起身,並拍掉肩膀和衣服下擺沾到的灰塵。
「我沒事。你看,阿爾……呃──」她輕輕晃了晃捧在臂彎中的少女說:「──這孩子也沒事。雖然弄得有點髒就是了。」
「問題不在那裡吧,妳胡搞什麼!會不會頭暈!手指感覺還在嗎!背脊沒有異樣感吧!」
威廉抓住她的肩膀並且靠過來。
「等……等一下!你靠得好近!這樣子我高興歸高興,可是感覺不對!重來!」
「聽好!魔力是與生命力相反的概念。催發魔力等於放棄自己想要活下去的力量。假如沒有在真的喪命前克制停下的技術,就不配自稱魔力使用者!」
珂朵莉當然懂那些概念。
對於有意識操控魔力的人來說是基礎中的基礎,談及常識前的常識。
「而且黃金妖精原本就缺乏活下去的力量。因此就算幾乎不控制本身的生命力,也能催發出強勁的魔力。」
「嗯,所以我……」
「妳現在不一樣吧!」威廉哭喊似的大吼:「還有,妳那是什麼魯莽的催發方式!不管是不是黃金妖精,像那樣動用魔力一般就會當場斃命!」
「咦……?」
這麼說來,確實是如此。珂朵莉聽威廉一說才察覺。
催發魔力類似於點燃火焰。要讓熊熊燃燒的火焰發揮力量,必須花時間和工夫將小小的火苗培育茁壯。完全不適合用於應付突發狀況。至少,道理上是如此。
跟胡不胡來或者危不危險並非同一層次的問題。
以原理而言,她明明不可能辦到那種事才對。
「我……我還以為,自己又會在這麼近的距離內,失去妳……」
「哎喲。」
珂朵莉從剛才就覺得自己腦子裡變得莫名其妙,思考的事情太多,威廉的臉太近,沒想到像這樣一看才發現他的睫毛好長,感覺滿令人在意,不對不對,重點不在那裡。
「冷靜點。」
珂朵莉輕輕地朝威廉甩了耳光。
她還順便甩自己耳光。她也一樣要冷靜。
「首先,我要把一樣的話還給你。假如我沒那麼做,你就先出手了吧?胡亂提高魔力催發的速度。畢竟我有仔細地看著你,我都看見了喔。」
唔──威廉的呼吸哽住了。
「還有,我沒事。頭不會暈,背脊也不要緊。手指有一點麻痺,所以好像並不是完全沒有後勁,不過這點程度的麻立刻就會好。」
「妳沒逞強吧。」
「哎,你都信不過我耶。」
珂朵莉咧嘴一笑,然後要揪著她肩膀的威廉鬆開手臂。
她抬頭看向樓頂,正如所料,扶手澈底壞了。緹亞忒趴在扶手旁邊,一臉快哭地看著他們這邊。
「沒事的,我把她接住了!」
珂朵莉向上面揮手,緹亞忒臉上才現出光輝。
「可是,因為很危險,所以樓頂暫時禁止進出!妳叫還待在那邊的孩子全部下來!」
「是……是的,我明白了!」
緹亞忒頓時站起來,開始把目前仍擠滿樓頂的小不點們趕下樓。上面交給她應該不會有問題。
「那我要帶這孩子去洗澡了。你去幫忙緹亞忒。」
「好……好啊……」
威廉遲疑似的點了頭。
幸好,桶子裡還留著許多溫熱的洗澡水。不必重新去取從河裡接過來的水,也不必再次催發魔力將水重新燒開。
所以說,珂朵莉就照著自己的宣言洗了澡。
她用起泡的肥皂水搓洗檸檬色捲髮。
在地上翻滾的過程中,細而輕柔的頭髮沾到了不少泥土。要好好清洗才行。
「那……那個──」
緊閉眼睛的那個少女戰戰兢兢地開口。
「對不起。」
「……要道歉,妳該向緹亞忒道歉,不是跟我。妳要是聽她的話就不會發生危險了。」
「是……是的……對不起。」
哎,她到底有沒有把別人的話聽進去呢?
珂朵莉免不了那樣想,不過也沒辦法。這個年紀的小孩一旦對闖禍要挨罵的事實感到畏縮,會變得沒辦法把心思放在闖禍的內容上是正常的。畢竟她根本對自己差點沒命這件事都不害怕了,八成連為什麼會挨罵都摸不著頭緒吧。
只要是生物,不管任何物種應該都會有想要活下去的本能。黃金妖精欠缺那種本能卻依然「活著」。她重新體會到,她們是扭曲的存在。
珂朵莉驀地抬頭。
妖精倉庫的浴室裡擺著大塊的全身鏡。那是妮戈蘭剛來妖精倉庫時主張「不管身為兵器或什麼都一樣,是女生就會想要打扮吧!」而擺設的東西之一。除此以外還有許多東西是她來這裡以後才增加的,但現在暫且不提那些。
「……咦?」
自己映在鏡子裡的模樣讓她覺得不對勁。
好紅。
紅的是什麼?是頭髮。昨天以前……不對,上一刻以前應該只占一小撮的紅色頭髮,在不知不覺中,增加到整體的三成左右了。
怎麼回事?珂朵莉心想。
妮戈蘭提過,有一部分獸人會隨著季節或成長而改變毛色,珂朵莉覺得狀況和那不太一樣。獸人的體毛應該會先脫落再重長,並不是原本長在身上的毛本身就會變色。換句話說,那跟自己的狀況屬於不同原理──
『紅髮的少女』『正』『看著這裡』
──這種感覺。
眾多荒謬而意味不明的意象閃過眼前。
對了。她記得。自己的模樣,看起來像自己以外的其他人。莫名其妙的嫌惡感以及失落感。還有──
「……艾陸可……?」
她想起了那個名字。
她只有想起名字。
「奇怪……怎麼回事……?」
身體在發抖。眼前景物搖搖晃晃。
「珂朵莉?」
滿頭泡沫的嬌小少女納悶地轉頭,正抬頭看著這邊。這孩子叫什麼名字?不知道。珂朵莉不曉得。明明妖精倉庫裡只住了三十多個居民,全都是她重要的家人。可是,為什麼會這樣?
「妳會冷嗎?」
不對。不是那樣。有其他的東西讓內心深處結凍了。可是,珂朵莉不知道那是什麼,也無法用言語表達。
†
想聽見你說「妳回來了」。
想好好地說出「我回來了」。
想吃到奶油蛋糕。
那些願望全都實現了。
回到該回的地方;見到想見的人。想做的事全部完成了。因此──
約定皆已達成。
緊追而至的末日,從身後悄悄地,將手搭上少女的肩膀。
|
评分
-
查看全部评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