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繁体中文

轻之国度

 找回密码
 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2787|回复: 11
收起左侧

[电击文库] [久远侑]黑崎麻由眼中的美丽世界2 amorosamente[台/繁]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6-11-4 20: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44 编辑

  黑崎麻由眼中的美麗世界2 amorosamente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久遠侑
  插畫:はねこと
  譯者:九十九夜
  掃圖:Naztar(LKID:wdr550)
  錄入:Naztar(LKID:wdr550)
  修圖:bulbfrm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和輕小說文庫
  ───────────────────────────
  過去已經無法觸及,但想像未來會如何變化也讓人畏縮。
  自己能做什麼,想做什麼──
  文化祭,以及由於經歷過穎原事件,而逐漸有所改變的黑崎。
  我邀請了說想認真學鋼琴的她,參加在入谷市舉行的音樂會。
  該場演奏的鋼琴家青島未華子小姐,是黑崎的母親──奏小姐的學生,
  她雖然很高興能與黑崎見面,但青島小姐似乎與黑崎的雙親,
  以及二十年前發生的事件有著深厚的關係──
  獲得第十六屆ENTAME大賞優秀賞的浪漫青春故事第二集,在此登場。

  作者:久遠侑(Yu Kudo)
  生於80年代末,老家在靜岡、琦玉縣。血型是B型,但不知為何每次別人聽到都會很吃驚。國中時期開始閱讀書籍,由本作於第十六屆ENTAME大賞獲得優秀賞出道。雖然興趣是運動,但最近對日本電影也產生了興趣。
  插畫:はねこと
  現居北海道的插畫家。因為插畫工作是從小就有的夢想,因此能成為本書插畫實在是十分令人高興。

  「……很怪嗎?」
  黑崎麻由(Mayu Kurosaki)

  「也就是說,妳就是當時的小麻由?長這麼大了啊!妳還小的時候我們見過好幾次呢,還記得嗎?」
  青島未華子(Mikako Aoshima)

  「能跟你聊聊真是太好了。雖然當我聽說麻由認識了男性朋友時還有點擔心,但你的為人看起來很正直,我放心了。今後也請多關照囉,黑井同學。」
  黑崎壯二(Soji Kurosaki)
  黑井光輝(Koki Kuroi)

  Amorosamente
  既溫柔、又慈愛的

评分

参与人数 2轻币 +28 收起 理由
lwq553238966 + 12 工作辛苦
a3n + 16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6-11-4 20: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45 编辑

  ──對我來說,要察覺與他那銳利眼神不相襯的清澈曈孔下所隱藏的事物,還需要一些時間──


  第一章 那之後的黑崎麻由

  截至目前為止,我從未相信幽靈或是UFO,這類超現實事物的存在。
  會覺得「要是有的話還挺有趣的。」也只到初中為止。雖然曾經覺得UFO特別節目、靈異特別節目還是超自然網頁之類的無厘頭,以及人為營造的氣氛很有趣,但已邁入十六歲的我,早已不相信這些事情,也不對世界的有趣程度抱有期待。
  而是認為那既無聊、平淡又枯燥乏味的日子會永遠的持續下去。
  我將這些想法深藏在心底,升上高中後,與一位名為黑崎麻由,宛如幽靈般的同學相遇了。
  黑色的長髮、如同蠟像般白皙柔嫩的肌膚,以及被濃密睫毛包覆的水亮大眼。
  總是姿勢端正地,顯露出不可思議的高貴氣質。然而她從不與別人交流,是個會讓人懷疑她是否還活著,毫無生氣的女孩。
  她當然不是幽靈之類的存在,但由於她那異樣的氛圍,不知從何時開始班上的人都謠傳她是「幽靈」。
  去年我與她的關係有所進展,甚至還碰到了真正的靈異事件。我們所見到的,是距今二十年前左右,於一九九〇年初自殺的男學生幽靈。黑崎每天都潛入夜晚的校園,前往他所在的封閉地下體育倉庫,與他見面。
  黑崎在那天夜晚,與那個幽靈「告別」的事,無論回想多少次都讓我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這件事就是如此地脫離常軌。
  但即使在體驗過這種事情之後,我的世界觀依然一成不變,日常生活也毫無任何改變。
  將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響個不停,刺耳的手機鬧鈴關閉後,我一邊期待著時間能夠就此停住,一邊在被窩裡翻來覆去了好一陣子,但終究還是老實地坐起身,大大地嘆了口氣。冷冽的空氣進入口中,使我的胸口感到一股寒意,同時也覺得有些舒服。
  第三學期首日的早晨,是個寒冷且多雲的日子。從窗簾縫隙間看到的天空,布滿了灰色的雲朵。
  大約兩週的寒假結束,今天即將開始第三學期。

  我花了約四十分鐘抵達學校,新學期第一天早上的教室依舊非常寒冷。
  陰天的早晨十分昏暗。雖然已經開了日光燈,但受到窗外天色一片灰暗的影響,室內氣氛顯得有些陰鬱。
  黑崎早已坐在窗邊正中央的座位上,一如往常維持著雙手置膝的高雅姿態。
  那股彷彿拒絕周遭事物的氛圍,果然是她所獨有的。
  但是現在的她,與過去有著些許不同。
  「早安──!最近好嗎?」
  讓人感覺不到冬天陰鬱氣息般,充滿朝氣的聲音傳到了與黑崎位置有些距離的我耳中。
  「小麻由,早安。」
  緊接其後的是謹慎又有禮貌的溫柔聲音。
  是同班的茶道社副社長白石同學,以及她的朋友美黃川同學。
  雖說美黃川同學不是我們班上的人,但應該是跟白石同學一起來找黑崎的吧。
  白石同學在制服外面披著白色的外套,並且圍著充滿少女風格粉紅色圍巾;美黃川同學則是在茶色的連帽T外面套上西裝外套。雖然兩人都穿著黑色的褲襪,但美黃川同學還另外穿搭配繪有格子花紋的短襪。
  原先注視著前方的黑崎視線緩緩地朝兩人看去,接著雙頰稍微放鬆,微微露出了笑容。
  兩人站在黑崎的座位旁,感情十分融洽地聊天,隨著上課時間逐漸接近,美黃川同學慌張地揮揮手,小跑步離開了我們的教室。
  白石同學見狀露出苦笑,黑崎則面無表情朝她的背影揮了揮手。
  雖然去年有過幾次紛爭,但也拜此所賜,黑崎得到了能夠不在意她周遭獨特的氛圍,踏入她內心的朋友。
  因為某些悲傷又複雜的事,一路走來不引人注目,也不讓他人接近的她,也決定離開有幽靈出沒的地下室,要在這個現實世界中努力生活下去。
  被周遭的人看作是「孤獨的幽靈」的黑崎,從今年秋天開始,一點一滴地慢慢有了改變。

  ◇◇◇

  結束了在如同冷藏庫般寒冷的體育館中舉行的開學典禮,以及升上二年級時的文理組升學諮詢之後,時間來到放學時刻。
  當身穿櫻色毛衣與白色長裙,打扮年輕時髦的吉田老師將文理組分科方向的申請表在講桌上整理好,夾在腋下離開後,教室隨即因為準備社團活動的人發出的聲響,及討論放學後出遊行程的說話聲而變得嘈雜了起來。
  我也將方才在升學諮詢時抄寫資料的筆記本、關於選擇分組的小冊子以及文具收進書包,做起回家的準備,就在這個時候。
  「黑井──!你聽我說啦!」
  與美黃川同學在不同意義上的聒噪人士聲音,自嘈雜的教室中傳了過來。
  新學期剛開始就來這套喔?我打從心底覺得煩躁,一邊回應那個怪傢伙。
  「幹麼,怎麼了?」
  「這個啦!你看這個!」
  山田將波士頓包放在桌上,接著從中取出某樣物品,我看到之後嚇了一跳。
  山田所取出的真空封口袋中,裝著一顆長滿黴菌,硬得像石頭般,上頭滿是裂痕的肉包,以及已經枯萎而變得脆弱的花束。
  「那座地下室裡,有這種東西耶!」
  「……山田,你跑進地下室去了?」
  「寒假的時候啦,進去後我嚇了一跳!因為這些東西像是貢品一樣放在那裡耶!」
  那件事情過後,我們將通往地下室的門鎖好,並裝做不知情地將鑰匙放回教職員室,但恐怕在那之後山田又去將鑰匙偷出來了吧。畢竟連黑崎都偷的到,山田更不可能會失手。
  「該不會那座地下室,真的有地縛靈吧?」
  由於我正是供奉那束花束的人,因此心中正波濤洶湧,但我仍裝作一派輕鬆,用開玩笑似的口吻接續話題。
  不過,只要不調查指紋一類的東西,是不可能會知道那束花束以及肉包是我與黑崎供奉的才對。這份從容,在假裝平靜上也起了作用。我一邊將滔滔不絕闡述著發現當時情況的山田的話語當作耳邊風,一邊這麼思索著。
  過了一陣子,看見黑崎所供奉的那滿是裂痕的肉包的衝擊淡去,也開始逐漸無法忍受被周圍的女同學當作怪人看待的目光。當我正想請他放過我時,赤城正好背著書包走了過來。
  「心情突然變得不錯嘛,山田──怎麼了?」
  赤城噗的一聲輕壓山田的後腦勺,走到我的座位前。
  「哦,原來是赤城啊,你也快來看!體育館地下室居然有這種東西!」
  山田這麼說,一邊將我與黑崎的供品拿在手上,自豪地談起自己在寒假時的冒險故事。聽沒多久後,赤城給了他一個白眼。
  「我說你啊,明明在變態事件時遇到了危險,居然還敢再潛入學校……將來你肯定會變成可疑人物……」
  「你還真失禮耶!」
  「感覺就會被警察盤問,說了一堆不著邊際的理由後,被以一句『總之先回署裡再說』帶回去耶……」
  「……『總之先來派出所一趟』倒是有過三次。」
  「「竟然是累犯嗎!」」
  我跟赤城的吐槽聲重疊在一起。
  「不過嘛,玩笑話就先擺一邊。還真離奇耶,地下室居然有這種東西。你先前提過關於地縛靈的傳聞,沒想到是真的。」
  「沒錯吧!」
  赤城拿起裝有花束的袋子,正當山田像是獲得認同而心滿意足的時候。
  「不過也有這是你虛構的可能性就是了。」
  「啥!」
  或許是從未想過會被人這麼說,他表情怪異地僵住了。
  「不對,才沒那回事,這是千真萬確的!」
  「好好,我就當作確有此事好了。對吧?黑井。」
  雖然赤城大概沒這個打算,但他所引導的話題走向給了我最棒的台階下。
  我「嗯」的一聲點點頭,山田因為這意外的對待煩人地發出叫嚷。
  「你們肯~定不相信!嗚嗚,我明明把你們當作朋友耶!你們難道認為我會那麼費工地去造假嗎?」
  會。或者說雖然我知道這不是虛構的,但因為是山田,所以會被這麼想也無可厚非。與其說平日行徑導致,不如說刻板印象真是可怕。
  「所以說我相信嘛,期待你部落格的更新囉。」
  赤誠開朗的語氣聽起來既像是幫腔,又像是挑釁,果然對他來說這個話題怎樣都好。
  「隨便你們啦。」山田像在鬧彆扭般,用讓人一點都不覺得可愛的語調小聲地這麼說。
  當我們三人正在閒聊時,斜前方位置的白石同學及黑崎一同自座位上站了起來,走過我的座位前。身穿白色外套的白石同學微笑著點點頭,圍著黑色圍巾的黑崎則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
  「嗨。兩位也要回家了?」
  赤城露出陽光青年的笑容向她們搭話。白石同學停下腳步,溫柔地開口。
  「是的,因為今天早上跟小羽衣約好了,要一起找地方吃午餐。」
  對吧?白石同學向黑崎尋求同意,隨即黑崎就像是小鳥般輕輕地點點頭。這時候,美黃川同學正好匆忙地小跑步進入教室。「久等了──」並且向白石同學等人開口致歉,白石同學見狀說了句「明明不用這麼趕也沒關係的。」並露出了苦笑。
  「哦,這不是小赤城跟黑井嗎?好久不見。」
  她同時也向我們舉手打招呼。跟早上見到時相同,她在連帽毛衣外頭搭上西裝外套,背著黃色的背包。
  「好久不見。」我與赤城也同時做出回應。不擅長應對女性的山田則稍微躲進了我背後。赤城「咦?美黃川,妳變矮了嗎?」地挖苦美黃川同學,她也「你說什麼──」立刻做出回應,兩人隨即打鬧了起來。白石同學面露苦笑地在兩人之間打圓場,黑崎則表情稍顯放鬆地維持端正的姿勢直挺挺地站著。
  在他們如此親暱的氛圍中,我的視線不自覺地瞥向教室前方。那裡有個人正拿著板擦抹去班會時老師所寫的文字。
  身穿藍色開襟衫及短裙的短髮女生,柴原同學。
  話說回來,今天的值日生是她呀。此時她正墊著腳尖,努力地擦去高處的白色粉筆痕跡。當我瞥向她的背影時,她也正好用那碩大、意志堅定的眼眸注視著我們的方向。
  無論是她喜歡的赤城,還是去年敵視的黑崎,都應該同時映入了她的眼簾才對。
  她很快地收回目光,再次擦起黑板。回過頭的前一刻,她微皺起眉頭,側臉看來似乎有點不高興。
  果然她與黑崎的關係毫無任何進展,那之後也未曾見過她們兩人交談的樣子。
  「黑井,回家吧。」
  赤城對我這麼說,黑崎一行人已經先行離去,我點點頭拿起書包,與赤城並肩走出教室。
  離開前側眼瞥見柴原同學已經結束擦黑板的工作,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披上深藍色的厚大衣。四周已沒有其他人的身影,她拿起書包,朝與我們相反方向的門小跑步離去。

  ◇◇◇

  我與赤城被美黃川同學邀請,與她們三人一同前往家庭餐廳,消磨了大約一個小時。
  「再見囉──麻由由。我很期待禮拜六的到來喔!」
  分別之際,美黃川同學一邊這麼說,一邊很有精神地揮手告別。
  黑崎輕輕地點頭,並同樣舉手回應。方才已經在家庭餐廳聊過,黑崎與白石同學,以及美黃川同學這週六似乎要一起去購物。
  「我這次的計畫非常完美,畢竟花了很多時間研究。這次麻由由肯定也會玩得很盡興的。」
  「啊,小羽衣,我可不會輸的喔。」
  白石同學像在賭氣似地鼓起她看那看似吹彈可破的雙頰。她們果然跟之前一樣,似乎打算展開以黑崎為模特兒的時裝競賽。黑崎本人則是歪著頭,有些困惑地站在興致高昂地兩人之間,赤城也露出開朗的笑容配合著她們。
  「那就明天見!」短暫的聊天結束後,美黃川同學開口道別,一旁的白石同學也點頭行禮,兩人朝位於車站反方向,在入谷市成為新興住宅區前便存在著的古老地區邁開步伐。
  接著赤城瞥了我一眼。
  「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說完後便快步離去,大概是不想當電燈泡吧。
  我與黑崎兩人被留在下午的街道上,我拿出手機確認時間,還不到下午兩點。
  雖然早上十分寒冷,但中午之後太陽探出頭,氣溫稍微變得有些溫暖。也幾乎沒有颳風,因此不會覺得寒冷。由於是平日因此行人及車流量也不多,周圍充斥著步調緩慢的下午氣氛。
  「我們走吧。」
  我向佇立在旁的黑崎這麼說,她點點頭表示同意。
  感覺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兩人獨處了,雖然新年有一起去初日參拜,但當時是與赤城及白石同學他們一起。仔細想想或許是打從潛入地下室的「那天」以來第一次也說不定。
  這時我的腦海中突然想起互相擁抱時的感覺,因為當時不是那種氣氛,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想那些不正經的事。但現在回想起來……
  還真是抱得相當緊耶。
  那份柔軟觸感及體溫忽然帶著現實感再次湧現,使我變得有些坐立難安。
  我深吸一口冬天的冷空氣,想藉此安撫激動的情緒,但當我不小心觸碰到黑崎手的瞬間,仍不自覺地感到心跳加速。
  在這約十分鐘的路程中我與她幾乎沒有交談,不久後我們來到分別的路口,不約而同地停下步伐。
  這條大馬路周圍林立著高聳的百貨公司與時髦的咖啡廳,此時切換成綠色的行人燈號正發出如同布穀鳥的警示音。穿著西裝外套、大衣的行人紛紛快步地穿過斑馬線。
  畢竟今天難得有空,要是就這樣道別,總覺得有些浪費。我抱著些許緊張的心情,開口向黑崎提出邀請。
  「我說,如果有空的話,要一起去哪邊逛逛嗎?」
  黑崎抬起原先微低著的頭,輕點頭表示同意。

  接著我與她兩人朝圖書館的方向走去。那一帶是市中心,旁邊有森林公園,附近設有數間輕食店,相當適合打發時間。
  我們先是走進公園,並肩行走在落葉飄落的木蔭步道上。
  這裡有正獨自寫生的老年人,以及推著嬰兒車漫步的年輕母親,是個會讓人感受到平日午後氛圍的悠閒空間。
  早晨灰暗的天空,現在染成符合冬季的淡藍色。僅有數片零散的雲朵參雜在其中。
  位於公園深處的池塘水面結著薄冰,我與她來到池畔,戰戰兢兢地伸手推了推湖上的冰。使冰塊在冰冷的水面上漂動。
  「……好冰。」黑崎面無表情地陳述著理所當然的事。
  當我們做著這些稀鬆平常的事情時,一隻在池塘上游泳的鴨子靠了過來。雖然起初只有一隻,但周遭的鴨子像是期待著飼料般,紛紛聚集到我們身邊。似乎還打算趁勢從池畔上岸,我們連忙離開水池,找了張距離最近的長椅坐下。鴨群見狀像是失去了興致,各自朝不同方向划水離去。
  「……牠們不會冷嗎?」
  坐了一陣子,黑崎看著緩慢游動的鴨子開口問。
  「對啊,明明浮著那麼多冰塊。」
  我拿出手機,開始搜尋關於水鳥的項目。找了篇最淺顯易懂的網站文章,大略看過一遍。
  「──鴨子的羽毛似乎有撥水效果。因此牠們是以相當暖和的狀態浮在水面上的樣子喔。」
  我一邊看著文章一邊對黑崎說。
  「……是這樣啊……原本以為牠們是因為不在水邊就無法生活,才會忍耐著待在那裡的。」
  她的長髮隨風搖曳,或許是頭髮飄進她嘴裡了吧,黑崎從耳旁把髮絲往後一撥,那瞬間我見到她白皙的頸部,簡直到了讓人心神蕩漾的地步。
  我與她暫時就這樣有一言沒一語地眺望著冬天的池畔,並在太陽隱沒於雲間、氣溫轉涼之前,前往圖書館室內的咖啡廳。
  我們點完熱咖啡,在面對面的兩人座位坐了下來。黑崎果然一如往常地不加砂糖,舉止高雅地拿起杯子啜飲著黑咖啡。
  這裡並不是多時尚的店家,只有少數幾名正在閱讀報紙以及聚在一起小聲聊天的老年人而已。店內沒播放背景音樂,圍繞著一股寧靜的氛圍。
  「黑崎寒假做了哪些事呢?」
  我這麼向她詢問,黑崎聽了隨即抬起頭。
  「……只跟澄香出去吃了一次飯……還有,請人來調了鋼琴的音色。」
  「這樣啊──話說回來,調音是隔多久需要進行一次呢?」
  「……我家的話,大約是一年一次……因為只要音階稍微走調,彈起來就會很不舒服。」
  「連這種事也能立刻察覺到嗎?」
  她輕輕地點頭。
  「……因為我每天都會彈。」
  原來是這樣,我如此回答。
  我在去年得知對黑崎來說,鋼琴是很重要的事物。她說那是自己亡故的母親所教授的,並且每當演奏時,經常會回憶起母親的事。
  「黑崎打算走音樂這條路嗎?」
  對我這句不帶任何深意的問題,黑崎像是聽到意料之外的事一般愣住。
  「呃,那個,像是就讀音樂大學,從事與音樂相關的工作之類的,只是想知道妳是不是有這類的計畫……」
  聽完我的補充說明,她將手指放在嘴邊,露出思索的神情。
  「……要是能那樣的話就好了。」
  接著表情柔和地說:
  「……我從來沒想過這種事……因為很害怕去思考自己將來會變得怎樣。」
  聽到這句話使我不禁感到揪心。她總是獨自一人,在名為黑崎家的巨大壓力下被眾人疏離,不引起他人注目,隱藏著自己生活著。我想她一直以來都很寂寞。失去了母親,抱著和擁有巨大力量家庭之間的問題,她要思考將來出路理應是相當困難的。
  「如果能跟媽媽一樣,憑藉鋼琴獨立生活的話,就好了。」
  黑崎露出眺望遠方的神情這麼說。

  時間在我們交談的同時悄悄流逝,踏上歸途時已來到傍晚時分。
  包含圖書館在內的這座入谷市文化中心是座水泥建築,除了圖書館以外,同時還設有兒童設施,以及空間相當寬廣的音樂廳。
  這裡不時會展出古典樂的演奏會、或是有名人士的脫口秀,偶爾會在市街上看到諸如此類的傳單。
  夕陽西下,人潮也變得多了起來。街燈亮起,車頭燈光熙來攘往的街道上,有著與悠閒午後全然不同的繁忙感。天色呈現暗藍,在淡灰色的雲朵間,可以見到閃爍著白光的星星。
  我們吐著白氣離開文化中心,朝大街上走去。此時,黑崎忽然在入谷市的玻璃公布欄前停下腳步。
  「怎麼了?」
  我在她身後提問,同時看向公布欄,上頭貼著一張海報。
  『青島未華子演奏會』
  海報上貼著一張漂亮的及肩長髮女性照片,用碩大的字體寫著這幾個字。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各式各樣的說明,大略掃過一遍後,得知這位名叫青島未華子的女性是入谷市出身的鋼琴家,在海外贏得了許多獎項,是個相當有名的人。內文中寫著「多次好評」的字樣,截至目前為止,這場演奏會似乎已經舉行過許多次了。
  「妳認識這個人嗎?」
  黑崎聽見我的問題後搖搖頭,長髮隨之飄逸。
  「……不認識。」
  她依然注視著那張海報,我則是確認起上頭的活動時間以及票價。
  時間是一月底的禮拜日。
  票價的話,總之是我的零用錢也能夠負擔的價格。
  「要一起去嗎?」
  我想她或許是想參加吧?於是這麼開口提問。
  「我要去!」
  黑崎與以往不同,像是要跳起來似的,激動地點頭表示同意。在這昏暗的環境中,她那沐浴在遠處路燈橙色光芒下的臉龐,洋溢著至今從未見過的興奮與活力。

  ◇◇◇

  與黑崎分別後,我搭上電車回到家,脫掉制服換上居家用的連帽衣,接著坐上沙發。一旁的桌子上,放著讀到一半的文學雜誌。
  雖然找得很辛苦,但前陣子終於在網路上的舊書店,找到一本收錄有「他」著作的詩篇,是二十多年前的刊號。
  那是一本稱作「新文學思潮」的艱澀文學雜誌,雖然從二次大戰後至今仍持續以月刊型式出版,但他所入圍的那名叫「新文學思潮現代詩大賽」的新詩競賽,現在已經不再舉辦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有名為現代詩的分類,將他做為主題的版面上,刊載著「歷屆最年輕得獎者 穎原心」幾個字,以及他的照片。
  而他的詩在這歷經二十年的乾燥、曝晒而顯得殘破不堪的老舊雜誌評論欄中,得到了「早熟」的二字評語。雖然他當時只是個國三生,但照片上低垂著頭的他所露出的眼神,卻已經十分具有成年人的風範。
  褪色的黑白相片中無法仔細端詳他的表情,但仍然可以窺見他是一位充滿理性、給人冷靜印象的少年。
  而且和黑崎有些相似。
  並非是指他的外表,而是他周遭的氛圍。在與同樣是得獎者的兩位年輕人以及中年女性三人一起拍攝的照片中,明明另外兩人笑容滿面,唯獨他沒有看鏡頭,僅是覺得很無聊地站在一旁。這份彷彿在拒絕他人的氣質,簡直與去年的黑崎一模一樣。
  我重讀一次據說是他在高中二年級時所作的得獎詩篇,並接著翻閱大學教授,以及現今仍十分著名的評論家、作家所寫的評論。
  雖然稱不上讚不絕口,但是因為年輕以及在那個世代當時從未有過、不同型態的纖細感性而飽受期待的論點十分引人注目。
  這樣的他,二十年前在入谷高中自殺了。
  事件當時,他使得在附近的兩名學生受傷(幸虧並沒有生命危險),這個事件被稱為穎原事件,在那時引起了些話題。雖然沒有在全國大幅報導,但是週刊雜誌似乎對他特殊的經歷抱持興趣,做了許多篇以現在來看標題有些陳腐的「少年心中的黑暗」特輯(這個已從黑崎所收集的週刊雜誌及報紙剪報中看過了。)。
  打從那件事以來約一個月的時間,我都在調查穎原事件,但由於是二十年前的事,網路上的資源很少,就算在圖書館尋找有記載事件的社會學或心理學的書本,或是當時的報紙,調查仍舊是寸步難行。
  直到現在,我依然不知道他為何會做出那等殘酷的行動,尚未掌握到他的動機。
  「既然人總有一天會死,那麼現在也跟死了一樣。」
  「活著是無意義的。」
  但總覺得在他對我說的這兩句話裡,隱藏著得知真相的契機。
  並且他的話語就像是至今不想面對的事物被擺到面前一般,使我難以忘懷。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究竟是什麼原因,令我在意起這種事呢?
  因為他是憑依在黑崎身上的幽靈?不,理由顯然不只這樣,就好像我心底保持的不安,與對穎原的興趣連結起來一般。
  我闔上雜誌放回桌上,並拿起手機。
  『幽靈為何會存留在世上呢?』
  我在社群網站上向山田發送這樣的訊息。居然會向山田發問,難不成我也走投無路了嗎?從發出訊息起就開始覺得不安了。
  接著,我以「穎原事件」、「穎原心」為關鍵字,開始了最近習慣的網路搜尋。
  一面掃過看過了許多次的個人部落格、網路百科上面的記錄,一邊檢查是否有漏網之魚的連結或是與事件有關聯的書籍。
  途中在拍賣網站上,一本至今都標示售完,刊載著他所寫詩集的另一期文學雜誌,庫存顯示為仍有一冊了。
  我迅速地點下連結,選定利用便利商店的方式付費,完成了購買手續。
  想到能接觸到他新的文章,使我覺得有些高興。雖然讀他的詩也未必能逼近事件的動機,但除此之外,心中的某個角落也存在著喜歡上他詩篇的自己。
  我穿起牛仔褲,披上厚大衣,打算前往附近的便利商店付款。由於書籍本體是一元這種拋售價,就算加上運費也不到三百塊。
  當我正準備將手機放進口袋時,上面的燈光閃爍,並微微地傳來震動。是山田傳來的回覆。
  『為何幽靈會存留在世上:幽靈否定派人士的論點是,人類的靈魂,或稱作意志是依附著名叫大腦的器官的,當該器官死亡時,由於器官的活動停止,該人物被稱作靈魂、記憶的東西無法獨立存留在世上。他們提出的是這樣接近唯物論、解剖學式的論點。但若是以物理學上的平行世界理論為基礎來思考的話,即使有名為A的人物死亡的世界,仍存有無數個A還活著的世界。最近甚至有一部分腦科學家及物理學家,提出人類大腦或許是一種類似量子電腦的存在,如果這是事實的話,人腦或許就能夠干涉其他平行世界,因此能夠藉由自發性地使大腦收集其他世界的記憶,或者情報,來使該人物產生某種影像,使已故的A過去身影及聲音重現……這樣的說明,雖說這是建立在假說之上的假說,但仍十分具有說服力不是嗎?或許像是靈媒之類的靈能力者,以及過去的預言家都是這類能夠取得來自其他世界的情報、影像的人吧,我是這麼想的……』
  好長。
  此外,從古今中外關於幽靈都有同樣的傳聞,例如榮格的集體潛意識、人類的精神是以網路狀構成的等等,當我讀到這些像是在古老的賽博龐克(註1:科幻小說的分支,以電腦或資訊技術為主題,劇情常以駭客、人工智慧為主題)小說中會登場的記述時,頓時放棄繼續往下看。
  空了一行之後,文章的最後用直接的文句寫著這段。
  『怎麼啦,終於對這個領域感興趣了嗎?你要當超自然研究所的研究員也行喔。我就把你當作調查員二號寫在部落格上吧,要是你能寫出我認可的文章的話,我就把他刊載在部落格上。』
  『給我住手。』
  這麼回信後,我將手機塞進大衣內,走出了房間。

  ◇◇◇

  兩週之後,時間來到約好的星期日。
  青島未華子小姐的演奏會預定是從下午兩點開始直到五點,我們約好中午在車站前會合。
  穿上牛仔褲以及長袖T恤,接著披上曾在學校穿過的黑色厚大衣後,我隨即出發前往車站。
  約定時間的五分鐘前,我抵達位於站內出入口的樓梯前方。環顧四周,沒有看到黑崎的身影。雖然陽光普照,但冬季的寒風仍然吹拂,行人身上都裹著厚衣物,一臉寒意地行走。週日的人行道上人潮很多,車站前到處站著與我們一樣約好見面的人們。也有幾個穿著厚重外套,像是賣火柴小女孩般單手提著籃子派發面紙的人。
  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倚靠著梁柱持續把玩手機。此時身旁傳來腳步聲,我朝聲音方向瞥了一眼,一位穿著質地柔軟的白色大衣,淡粉色的圍巾,下半身穿著褲襪及藍色的迷你裙,充滿少女氣息的女孩朝我走了過來。漂亮的黑色頭髮整齊地修剪成鮑伯短髮。
  我一度將注意力轉回手機螢幕上,緊接著猛然抬起頭來。
  不會吧?我這麼思索著。
  但,那美麗又面無表情的臉龐我十分有印象。
  眼前這位可愛又打扮清新的少女是黑崎,這個事實令我啞口無言。
  「……對不起我遲到了。」
  明明還沒遲到,但黑崎仍然低頭致歉,她那不及肩膀的鮑伯短髮也輕輕地飄動。
  「沒、沒這回事……比起這個,呃,妳剪頭髮了?」
  「……很怪嗎?」
  黑崎有些不安地歪著頭問。她那像是註冊商標般的及腰長髮,現在被剪短至不及肩的長度,整顆頭顯得圓滾滾的。
  「不,雖然不會覺得怪,但給人的印象不一樣了。」
  「……那樣的話,成功了。」
  「咦?」
  「……因為先前去購物的時候……小羽衣說,偶爾也要轉換形象比較好……」
  接著黑崎她輕輕地觸摸起蓋在耳朵上的頭髮。
  「……這是,假髮。今天的打扮是由小羽衣挑選一部分,再加上澄香推薦的大衣,吃驚嗎?」
  當然吃驚,而且是非常。我真的嚇到了。雖然說就算黑崎想剪頭髮也是她的自由,但在得知這個髮型是戴假髮之後心中有股莫名的安心感。
  「……待會要傳簡訊跟小羽衣說成功了。」
  黑崎露出像惡作劇成功的小孩般開心的表情說。是喔,我無力地做出回應。雖然嚇了一跳,不過黑崎開心才是最重要的。她身穿與平時不同的時髦衣裝,或許是因為她的身材纖瘦且手腳修長的緣故,看起來十分適合。
  「走吧。」
  我調適好心情這麼對她說,黑崎也「……嗯。」地點點頭,我們兩人隨即朝著市中心走去。
  「……精心打扮之後出遊,很開心。」
  「是嗎?」
  「嗯。」黑崎用比平時略顯開朗的表情地應了一聲,或許是覺得有些冷,她稍微將臉埋進圍巾裡。
  從會合地點步行約十分鐘後,我們抵達市立音樂廳,裡面已聚集了大量人潮。雖然大多是中年人,但也有看似高中或大學生的年輕女生,以及與家族一同參加的人們。
  穿過玻璃門,進入鋪著絨毛地毯的音樂廳內後,面前就是櫃檯。由於已有人開始排隊,我與黑崎便跟著走進隊列,讓服務人員看過入場券後,領到了演奏手冊。上面寫著演奏曲目表,以及青島小姐的個人資料。
  「啊,演奏手冊上寫著入谷高中出身,那就跟我們一樣了。」
  聽見我這麼說,黑崎,或者說戴著假髮的鮑伯崎「……真的耶」點了點頭。
  青島小姐似乎自從入谷高中畢業後,便繼續往東京的音樂大學升學,之後前往歐洲留學,並在有名的大賽中奪得了名次。她現居於本市內,除了演奏活動外,還兼任音樂大學講師、音樂教室老師等職位,個人資料上是這麼寫的,而年齡的地方則寫著祕密二字。
  櫃檯旁設有販賣周邊商品的桌子,似乎正販售著收錄青島小姐演奏的古典樂CD。
  黑崎的視線盯著那裡不放。
  「要買一張當作紀念嗎?」
  聽我這麼一問,黑崎立即點了點頭。因為價格不到兩千塊,我也同樣購入了CD。
  「那麼,回位子吧。」
  我們打開會場大門走了進去,微弱的光源自缽狀的觀眾席上方撒落,舞台區仍覆蓋著赤紅色的布幕。
  我與黑崎的位置是從前方數來第三排,是相當前面的位置。我們就坐後,將外套脫下鋪在大腿上。距離開演時間還有約十五分鐘,座位上就已經坐滿了觀眾。
  今天的表演曲目是由『貝多芬:「第十七號鋼琴奏鳴曲」、德布西:「阿拉貝斯克」、舒曼:「克萊斯勒亞那」、巴赫:「耶穌,是眾人仰望的喜樂」、及其他曲目。』所構成,幾乎都是我不知道的樂曲。
  「這首跟那首很長,這首與那首是短曲」,黑崎一邊傾過身子,一邊指著手冊上的內容向我說明。然後指著寫在最後的巴赫曲名上「我也很喜歡巴赫。」如此說道。
  「……我喜歡它縝密、纖細,又充滿理性的部分。」
  「原來如此。」
  她稍微點了點頭,黑崎至今從未像這樣自發性地聊起自己的事,甚至能從她那沙啞的嗓音感覺出活力,看來她果然很喜歡音樂呢,我不禁這麼想。
  緊接著,蜂鳴器的聲音響起,觀眾席的燈光暗了下來,同時舞台的布幕升起。舞台中央放著一架鋼琴,光彩奪目地反射著匯集於舞台處的暖色燈光。過了一會兒,身穿深藍色禮服的女性手持麥克風,踩著急促的小碎步現身在舞台角落。此時觀眾席響起盛大的掌聲,我與黑崎也跟著拍手。
  她走到舞台中央的鋼琴旁,用有些可愛的動作,輕輕點頭行禮。
  『午安!』她用明亮的聲音這麼說。
  臉上掛著微笑,看起來是位開朗的女性。
  『延續去年,我很高興今年也能在入谷市舉辦鋼琴演奏會。還請各位盡情享受。』
  簡短寒暄後,她隨口聊了些話題,接著再一鞠躬,台下跟著響起掌聲。青島小姐將麥克風交給舞台下方的女性工作人員,走到鋼琴處坐下。
  會場頓時鴉雀無聲,氣氛緊繃。青島小姐閉目養神數秒,深吸了一口氣。連相隔幾公尺遠的座位,都能感受到她的氣息。
  隨後,她溫柔地動起指尖,鋼琴聲流瀉而出。一路從宛如要融入最初靜謐的開幕旋律,迅速地轉為充滿迫力的快曲調。
  從專心演奏的青島小姐身上,傳來與打招呼時那清爽開朗的態度,截然不同的氛圍。
  我腦中浮現「專業」兩個字。即使是門外漢的我,也能透過打從演奏開始後,青島小姐身邊的氛圍來了解她究竟有多厲害。
  畢竟我是初次參加鋼琴獨奏會。雖然大多數的曲目都不認識,但聆聽青島小姐演奏的時光十分舒適。

  這場演奏會包含中間的休息時間在內,預定舉行三個小時。休息時間我離開坐位去了趟廁所,但黑崎因為不想錯過任何曲目所以沒有離開座位。她自始至終都專注在青島小姐的演奏中。
  最後一首,是我唯一知道曲名的巴赫那首「耶穌,是眾人仰望的喜樂」,這是一首長度僅數分鐘的短曲。雖然我曾在電視廣告中聽過,但在現場由職業鋼琴家的演奏下,使我覺得兩者是截然不同的曲子。
  當表演結束,布帷降下後,觀眾席發出盛大的安可聲,不久之後布帷也隨著歡呼聲再度升起。一度走到舞台邊的青島小姐她,也在一段時間之後,踏著急促的步伐再度回到舞台前。
  途中她在空無一物的平地絆了一下跌倒在地,令會場的人吃了一驚。她起身後隨即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麥克風,這麼說道。
  『不好意思,我從以前就有在平地上跌倒的習性……這點過去經常被朋友取笑。』
  會場立即充滿笑聲,接著青島小姐像是想將心情平復般彎腰鞠了一躬,隨後繼續開口。
  她先是半開玩笑地聊些在地話題做為開頭。接著用簡單、輕鬆的口吻闡述起現在的生活,以及自己的出身,會場內醞釀著一股親近的氣氛。
  「──我鋼琴的基礎,是由一位同樣是本地出身,具代表性的演奏家藍坂奏老師所培育的,對於能夠接受當時已是著名演奏家的奏老師指導,我起初感到很興奮,但其實老師與她美麗溫柔的外表相反,練習時十分嚴格,光是要跟上就很辛苦了。」
  她那活潑的口吻,不時的使會場中傳出充滿好感的笑聲,但我仍從她略顯快嘴的話語中,清楚聽到不經意提及的人名。
  ──藍坂奏老師。
  我不假思索地看向黑崎。她也微張著嘴,臉上滿是吃驚的神情。黑崎曾說過這個人是自己的鋼琴老師,也是她的生母。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聽見自己死去母親的名字,她應該也很意外吧。
  「因為剛好出身地一樣,我經常被拿來與奏老師比較,但我仍不及老師的萬分之一,接下來我也會努力練習,好讓自己更接近老師的程度……」
  雖然青島小姐仍繼續說著什麼,但我已沒心思聽她接下來所說的內容。
  「那個人,好像是黑崎妳母親的學生耶……」
  我湊近黑崎的耳邊這麼說。
  黑崎先是直盯著青島小姐好一陣子,然後點點頭。
  「……接受媽媽指導的人……」
  黑崎看著手中的小冊子小聲地呢喃道。上面有青島小姐教學地點的地址,以及聯絡方式。只要心想見面應該就能見到才對。
  「……或許,可以得知媽媽以前的事也說不定。」
  她抬起頭這麼說,臉上掛著我至今未曾見過的開心神情。
  一段時間後,我再次把注意力放回舞台區,此時青島小姐正在向觀眾致謝,話題剛好告一段落。這時候,一名身穿正式服裝,據說是市文化事業負責人的中年男性來到舞台上,向青島小姐行了一禮後,開始講述市政府正致力進行的文化事業。
  青島小姐站在他身旁,眼神筆直地看著觀眾席。她略微朝內側捲曲的及肩黑髮與旁邊的鋼琴一樣,反射著舞台的燈光,雖然猜想她的年紀在三十五歲上下,但從正面看起來還是很美麗。
  此時,我與她視線交會。
  下一刻,她手中在安可曲演奏完畢時從觀眾那收到的花束,掉到了地上。
  文化事業負責人的中年男性毫不在意地繼續說著話,青島小姐則是彎腰撿起花束。接著。
  她再次看著我的方向。
  原以為或許是我附近坐著她認識的人,但她的視線文風不動,果然是在盯著我看。

  ──?
  是把我誤認成其他人了吧?
  我一邊這麼想,一邊覺得有些坐立難安。此時中年人的話題結束,我與其他觀眾一同拍手予以掌聲。青島小姐似乎也因為這陣掌聲而回過神,別開了視線。
  但是,她轉過頭的模樣有些奇怪。
  先是左右輕輕的搖了搖頭,接著一瞬間用力的閉上眼睛。簡直像看到了什麼不該存在的東西一般。我不由自主地轉頭往身後看,但後面只坐著一名看起來很和藹的老婆婆而已。
  ──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獨自歪頭思考。
  中年人再度打過招呼後,將遞過麥克風遞給青島小姐,她起先話講得結結巴巴,再度引起會場哄堂大笑。
  「咦?啊,輪、輪到我了嗎──是該我講了沒錯吧,對不起──呃,十分感謝各位今日的捧場。希望明年能夠再度舉行演奏會,回家時請各自注意自身安全,非常感謝各位的光臨。」
  她一面鞠躬一面這麼說,同時掌聲響起,舞台的布幕也降了下來。
  觀眾席的燈光亮起,背景響起微弱的古典樂,人們紛紛開始起身離去。我與黑崎也站起身穿上外套,踏著階梯朝會館後方的出入口走去。
  「……總覺得那個人,一直看著我們這邊耶。」
  走出音樂廳,離開鋪有地毯的走廊後,黑崎這麼說。
  「黑崎也這麼覺得嗎?」
  「……嗯,是不是有認識的人在呢?」
  她口中也說出我剛剛在思考的事,因此我也開始覺得事實應該就是如此了。
  「說的也是,畢竟是本地人嘛。」
  黑崎微微地點了點頭,接著小聲地這麼說。
  「……我想跟那個人學鋼琴。」
  「就這麼做吧。」我對此也表示同意。
  「教室離黑崎妳家也不遠,更何況還有機會聽到妳母親的事也說不定。」
  黑崎「嗯」了一聲當作回應。
  「……我下次去看看。」
  她一邊這麼說,表情明顯地有了期待。

  文化會館內的走廊十分壅塞。由於之後沒有特別的行程,時間也還很早,我思索著要不要邀請黑崎一起吃個飯。但總之,當務之急是盡早穿越這波人潮。我們一邊閃過站著交談的人群,朝出口方向走去,這時黑崎突然停下了腳步。
  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而回過頭。
  「……我可以去一趟廁所嗎?」
  她用非常害羞的口吻說。
  「啊,原來如此。」
  我對自己的粗枝大葉感到愕然。都已經在一起四個多小時了,會有這類生理需求也是理所當然的。
  「抱歉,我思慮不周。」
  我向黑崎道歉,她搖搖頭後往廁所的方向走去。那裡聚集著許多女性,或許會花很多時間也不一定。
  我在附近的一張四角型坐墊上坐了下來,為了打發時間,我從背包中取出先前購買的文學雜誌讀了起來。
  人潮接連不斷地穿過玻璃大門,逐漸往外頭散去,我在這充斥著各式各樣腳步聲的空間中,翻著紙質變硬而難以翻動的書頁,正當翻到刊有穎原詩集的頁面時。
  我再度感到了視線。
  我抬起頭,發現青島小姐正站在會館相關人士專用出入口旁看著我。她除了演奏時穿著的晚禮服外,還披著一件灰色的連帽外套。
  周遭的人很快地注意到她的存在,視線紛紛投了過去。青島小姐就在沐浴著眾多目光的情況下,筆直地走到我的身旁。
  接著停下腳步,露出認真但帶著些許困惑的表情凝視著我的臉龐。
  「那個……請問……?」
  我對此感到訝異,開口提問。周圍的人們也像是被青島小姐的模樣所吸引,莫名地聚集到我們身邊,她的視線使我稍微有點害羞。
  青島小姐突然像是洩了氣似地「啊。」了一聲,隨即搖了搖頭,有些饒舌地說。
  「不,沒什麼事。」
  她像是感到頭痛般,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呃──因為你長得有點像親戚的孩子,還在想他居然有來看啊──這樣。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此時一名中年女性,撥開人群靠近青島小姐身邊向她搭話。
  「青島小姐,不要突然跑得不見人影啦──想上廁所的話明明使用工作人員專用的就可以了……」
  「啊,抱歉抱歉,我這就回去。」
  看她的樣子,似乎滿常道歉呢,我不自覺地這麼想。光是今天就道了幾次歉呢?她不會耍大牌,貌似是個好人,但可能相當迷糊也說不定。
  兩三句話的交談過後,中年女性消失在人群中。這時我們周遭的其中一名年輕女性拿出CD及筆,想請青島小姐簽名。隨後有幾個人紛紛效仿這個舉動,現場開始了小型的簽名會。
  又過了一陣子,當索取簽名的人開始減少的同時,黑崎回到我身旁。
  她從遠處快步走近,凝視著露出親切笑容簽名的青島小姐,現在的她已經沒了認錯人接近我那時的詭異行徑。
  「……那邊在做什麼呢?」
  「似乎從剛剛開始就在進行簽名會呢。」
  黑崎窸窸窣窣地翻找起背包,從中取出了文具組。
  「……我也要參加。」
  「啊,那我也去一趟吧。」
  我從背包中取出剛買的CD盒。而由於機會難得,我開口這麼對黑崎說。
  「要不要順道問看看妳母親的事呢?或許妳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但如果可以的話也是個不錯的機會?」
  雖然我覺得她或許會有些猶豫,但黑崎她出乎意料地用力點了點頭。
  「……嗯,我有這個打算。」
  黑崎這麼回答,視線同時注視著青島小姐。
  待青島小姐身邊的人潮平靜後,我與黑崎往她的方向走去。
  她一見到我的臉,立即「啊」了一聲。
  「原來你也有買啊,剛剛還真是對不起。」
  她露出微笑這麼說,接著在我與黑崎的CD上,簽好由心型符號及英文字母組合而成的簽名。
  「非常感謝你們,如果還有活動的話要再來喔。」
  我們向她道了謝,將CD收進背包。接著黑崎像是下定決心似地靠前一步。我稍為集中起精神,以待她支吾其詞的時候能立刻打圓場。
  「……那個,妳剛剛有提到藍坂奏對不對……?」
  聽見黑崎這麼說,青島小姐頓時顯得相當吃驚,但隨即又恢復笑容做出回應。
  「沒錯,她是我的老師,有什麼問題嗎?」
  黑崎像是在調整心情般頓了頓,接著繼續說道。
  「……那個人,是我的母親。」
  聽見這句話的青島小姐立即且明顯地產生反應。
  「哎呀!」
  她開心地提高音量,聲音大到足以讓留在周圍的人回過頭來。
  「也就是說,妳就是當時的小麻由?長這麼大了啊!在妳小的時候我們見過好幾次呢,還記得嗎?」
  青島小姐相當興奮地問。黑崎似乎被她的氣勢壓倒,用力且帶著歉意地搖了搖頭。
  「呃,說的也是。畢竟當時妳還不會講話嘛……奏老師她過得好嗎?」
  ──她不知道嗎──
  看見青島小姐天真的神情,我這麼想著。之後一段時間內,黑崎先是難以啟齒地閉口不語,隨後用平淡的語氣開口。
  「……她已經過世了,在我小學畢業的時候。」
  青島小姐咦了一聲,表情僵住。
  「──怎麼會,為什麼?」
  她像是受到打擊般摀住自己的嘴,接著以格外冷靜的聲音問「是心臟嗎?」
  黑崎點點頭,「怎麼會這樣……」青島小姐說完後閉上眼睛。
  「──這件事我不知道──也就是說,妳現在──」
  「……我叫黑崎麻由。」
  青島小姐臉上浮現像是吃下苦瓜般的表情,瞥了我一眼。
  「……他也知道。」
  只聽黑崎說了這麼一句,青島小姐就像是全盤了解似地輕點頭,接著以參雜些許苦澀的笑容。
  「一定很辛苦吧?」
  講了這麼一句話。
  聽到這句話,直覺告訴我身為黑崎母親學生的青島小姐對於黑崎家的狀況,以及黑崎麻由的出生背景有著相當的理解。
  黑崎維持一貫的平淡表情,用力地搖了搖頭,青島小姐凝視著黑崎好一陣子。
  「確實仔細看的話,能在妳身上見到奏老師的影子呢。因為老師她是長髮,跟妳給人的印象差很多,因此沒能認出妳來。」
  黑崎再次搓了搓假髮,似乎困擾著是否該告知青島小姐自己戴著假髮。
  「雖然奏老師的事,我很遺憾──但是能見到妳太好了。」
  「……見到我?」
  黑崎像是不清楚話中含意般提出反問。
  「沒錯,見到妳。從那時開始,我一直很在意妳跟奏老師往後的情況──對了,接下來一起吃個飯怎麼樣?我想問的事情還堆積如山呢,小男友也請務必賞光。」
  聽到這句話,我不禁愣住。
  「咦?該不會不是吧?對不起,看來我誤會了。」
  一旁的黑崎也滿臉通紅。
  「不會,與其說是誤會……」
  我腦中一片混亂,嘴裡小聲地說出如藉口般的發言,青島小姐聽見後大聲地笑了出來。
  「什麼啊,果然是那樣嘛──那麼,我就先去做些準備,可以請你們在圖書館稍等一下嗎?」
  青島小姐說完,在我們做出回應前就快步走了幾步。
  接著她「啊,對了。」突然間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我們。正當我覺得奇怪時,「你叫什麼名字?」她對我這麼問。
  回想起來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呢,於是我報上姓名。
  「我叫黑井光輝。」
  聽到我的名字,青島小姐有一瞬間瞇起了眼,使我有些在意,但她很快地恢復原來的表情。
  「你叫黑井啊,OK。那待會見囉,兩位。」
  青島小姐說完,朝員工室的方向走去。
  「總之,先去等她吧。」
  這場突然決定的行程雖然使我感到動搖,但還是決定前往她所說的地點等待。
  而聽見我這麼說,仍然滿臉通紅的黑崎也點了點頭。

  ◇◇◇

  「來,請上車。」
  青島小姐用鑰匙打開車門後這麼對我們說。更衣後,現在的她穿著窄管牛仔褲及藍色的外套。
  「打、打擾了。」
  來到地下停車場後,我與黑崎因為緊張而躡手躡腳地坐上了青島小姐的天藍色自小客車(黑崎坐副駕駛座,而我是後座)。駕駛座的周圍擺設著許多小型的布偶,前方座位更墊著附有花紋的坐墊,讓人感覺十分具有少女情懷。
  青島小姐發動引擎,將一片CD放進音響,可以些微聽見光碟的轉動聲,很快地鋼琴曲的聲音流瀉而出。
  「這是顧爾德的曲子,喜歡嗎?」
  青島小姐這麼問黑崎,而她點了點頭。
  「……喜歡。」
  接著她們開始用我未曾聽過的歐洲人名,以及大概是音樂用語的專有名詞聊了起來。我幾乎無法理解兩人的談話內容,從來不知道黑崎竟然是這麼富有音樂知識的女孩子,這讓我覺得很新鮮。見到她不為人知的一面,感覺有點像在重新認識自己與她之間的距離。
  車子離開昏暗的地下停車場來到地面上,街道已染上了夕陽的顔色。西邊的天空一片棗紅,雲朵也呈現金色及紅色。路上車輛的車燈閃爍,街燈也紛紛亮了起來。
  「因為沒有先預約,所以地點並不是多高級的地方。不過這頓飯我請客,錢的問題不用擔心。」
  青島小姐透過後照鏡看著我說。
  坐在初次見面的女性車上,突然得知要一起去用餐,對此畏畏縮縮的我只能做出像「啊,好的」如此愚蠢的回應。
  黑崎一如往常如同人偶般挺直著腰桿坐著。但她在應對青島小姐宛如連珠砲般提出的問題時有些僵硬,我想她或許也很緊張吧。
  車輛在從入谷市市區往鄰市的道路上奔馳約二十分鐘後,我們來到位於入谷市郊區的一間義大利餐廳,青島小姐將車輛停進的停車場中。
  雖然這一帶是離我家比較近的區域,這間餐廳我也見過不少次,但我從未踏進店內。或許是現在以晚餐而言時間還略嫌早的緣故,停車場還有差不多一半的車位。但是從外頭看進去,店內十分時髦而且寧靜。
  「我們走吧。」
  青島小姐說完後邁開步伐,我和黑崎尾隨在後。在我們乘車的這段期間,傍晚的天空也漸漸暗了下來,遠處能看見公寓和民宅的光亮,從有點鄉下的這一帶來看就像是星星的光芒一般。暗藍色的天空上灰色的雲緩緩流過,月亮在雲的後方微微透出黃色的輪廓,顯示著現在已經是夜晚時分了。
  店內擦得發亮的地板,強烈地反射照明的光線。黑崎的短靴與青島小姐的船型高跟鞋,腳跟敲打地板的聲音有些清脆。店裡沒有播放背景音樂,果然是一間能讓人放鬆的店。
  經由穿著白色T恤及黑色圍裙的男性服務生帶位,我們在位於角落的四人桌就坐。我與黑崎坐在一起,青島小姐則單獨坐在我們對面。
  服務生遞來寫著義大利文(大概)及日文,十分正式的菜單。我大略看過後,發現無論哪個品項價格都是家庭餐廳的一倍以上。
  「不要客氣盡量點喔。」
  雖然青島小姐面露微笑地這麼說,但我仍感到過意不去,黑崎也一臉歉意地垂著頭。
  最先點的飲料端了過來,我們拿起杯子放到嘴邊。我跟黑崎點的是柳橙汁,青島小姐則是葡萄汁。
  喝了一口,適中的酸味,以及不會過度膩口的甜味在口中擴散開來。一杯要價三百元以上的果汁,與自助飲料吧喝到的果然不同。
  在這僅有餐具的碰撞聲,以及其他客人控制音量的交談聲的安靜空間,青島小姐她再度開口問道:
  「小麻由,妳一直住在這座城市裡嗎?」
  面對既是職業鋼琴家,又是自己母親學生的女性向自己開口,黑崎可能還是會緊張,只見她猛然挺起身體,然後搖了搖頭。
  「……我跟媽媽在一起時,是住東京。」
  「這樣啊,因為一直聯絡不上妳們,還在想是跑到哪裡去了呢。結果意外得很近嘛。」
  青島小姐這麼說,接著輕輕地咬住下脣。
  「是從奏老師過世後,才搬過來的嗎?」
  黑崎點點頭,繼續回答。
  「……黑崎家的人們,幫我準備了住處,以及打點所有其他的事。」
  「有遭到什麼不好的對待嗎?」
  青島小姐露出認真的表情向黑崎問,她果然知道黑崎的狀況,但黑崎搖了搖頭。
  我見到她的反應,心情變得相當複雜,腦中浮現她與姊姊那冷淡的談話,以及她那空無一物的房間。
  被扔在那種環境下,居然還不算「不好的待遇」嗎──
  雖然我這麼想,但不曉得是否從黑崎的表情或氣氛中看出了端倪,青島小姐的表情再度變得苦澀。
  「有跟附近鄰居好好交流嗎?為了能在緊要關頭得到幫助,平時就要打好關係比較好喔。」
  黑崎一副難以啟齒地搖搖頭說「還沒……」,就在她支吾其詞之際,青島小姐連忙打圓場接著說。
  「啊,對不起,可能有點太多管閒事了。但是如果不介意的話,發生問題時請跟我說吧──我等等會留下聯絡方式。」
  黑崎點了點頭。
  聽了她們的對話,我覺得很高興。要是有明白黑崎狀況的大人成為同伴的話,我心裡會覺得踏實許多,對她而言肯定也是相同的。
  隨後我們點的料理端了上來,黑崎用叉子捲起義大利麵,高雅地享用起來。畢竟是高級餐廳,黑崎那成熟的氛圍、優雅的動作更顯得有模有樣。
  「黑井,盡量多吃一點喔,我點太多了。」
  青島小姐一邊將瑪格麗特比薩切片一邊說,的確,每道料理都很有分量。從平時吃午餐的模樣來看,黑崎似乎總是吃一個很小的便當就飽。食量小的她,無法期待在大吃的時候成為戰力。
  我道謝接過了放著兩片切好瑪格麗特比薩的盤子。
  我們一邊用餐一邊閒聊,黑崎她僅是如同機械般面無表情地用叉子捲起麵條放入口中咀嚼,因此閒聊的大部分內容都環繞在我與青島小姐之間。
  「黑崎的母親,是個怎樣的人呢?」
  我在閒聊中隨口這麼問。專心用餐的黑崎這個時候也抬起頭,期待著青島小姐的回答。
  「我想想……外表跟現在的小麻由差不多,說話方式也有點像,是個有神祕感的人。雖然總是給人溫柔大姐姐的印象,但同時也有嚴格的一面。對於音樂,她完全不會妥協。」
  黑崎興致勃勃地聽著青島小姐的話。

  之後過了約三十分鐘,慢慢吃著料理的黑崎也已將餐點吃完,現在正用吸管喝著剩下的柳橙汁,接著文雅地用餐巾抹了抹自己的嘴角。前來收取盤子的服務生對我們說了句「請參考看看。」同時遞出了三份甜點菜單。
  當我得知青島小姐是入谷高中畢業時,我打算試著問她占據我腦海一角的那件事,她現在大概是三十五歲左右。
  「他」如果還活著大概也是這個年紀,或許青島小姐會知道當時高中的狀況、那個事件、甚至是關於「他」的事情也說不定。
  青島小姐開始物色起甜點,同時也頻頻向黑崎推薦蛋糕或冰品。黑崎拿起菜單,不慌不忙翻動頁面,平淡地翻閱。
  「那個……」我開口發問。
  「青島小姐是入谷高中畢業的吧?」
  她看著我點了點頭。
  「沒錯,怎麼了?」
  「我們也是入谷高中的學生。」
  「哇!這樣的話,你們就是我的學弟妹了呢!」
  「是的。」這麼我回答。
  「現在學校的感覺怎樣?」
  「破舊了不少,大概是年久失修吧,甚至有可疑分子出沒。」
  「啊,是那座森林對吧?」
  「從以前就是這樣嗎?」
  「沒錯喔。我也曾跟朋友一起碰過一次暴露狂,當時讓我有了快一個禮拜的心理陰影,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去過了。小麻由也要小心點喔。」
  雖然黑崎點點頭,但我們已經與深夜校舍的怪人遭遇,應該說反倒是黑崎被當成深夜徘徊的可疑分子引發了些許揣測。
  「那間高中,現在的制服挺可愛的呢,我那時候可是土裡土氣的水手服耶。真令人羨慕。」
  青島小姐有些懷念地說,接著她叫住路過的服務生並點了甜點,我也跟黑崎一起點了冰淇淋。
  此時,我向她提出了關鍵的問題。
  「約二十年前,這所學校好像發生過什麼事件,您知道些什麼嗎?」
  她的表情頓時變得生硬,我身旁的黑崎也像是倒抽一口氣似地看著我。
  就是這個眼神。帶著驚訝,像是看到什麼詭異事物般的眼神。不安的眼神與面對鋼琴時認真又熱情,卻又讓人感到職業人士的冷靜完全不同。她當時就是用這個眼神,從舞台上看著坐在觀眾席的我。
  「──雖然我知道那個事件,但詳情我不太清楚。」
  「那個時候,青島小姐是本校的學生嗎?」
  我再度追問,青島小姐「啊哈哈」地露出苦笑。
  「如果我回答的話,年齡不就暴露了嗎?」
  我回想起那本小冊子上寫著祕密二字的欄位,或許是到了敏感的年紀也說不定。我問到這裡就此打住,畢竟對初次見面的人問個沒完是很失禮的。
  「真是抱歉,問了些奇怪的事。」
  青島小姐收起笑容,擺出略微認真的表情對我說。
  「你為什麼會對那起事件感興趣呢?」
  這次換我苦惱了。我在腦海裡醞釀說詞,試圖轉移話題。
  總不能說見到了引發那起事件的幽靈本人吧?被幽靈這個詞所引導,使我聯想起山田的蘑菇頭。
  「我有個喜歡超自然現象的朋友,這成為了我們之間的話題,因此我有些在意。」
  我這麼回答後,青島小姐的表情頓時沒了緊張感。
  「……啊,什麼嘛,是這樣啊。原來如此,我懂了。」
  雖然青島小姐的表情已沒有話題剛開始時的僵硬,但這個事件在當時似乎十分轟動,即使知道什麼內情,或許也正是她不想被人得知的過去也說不定。
  「對不起。」
  因此在最後,我再度為了自己唐突地提問這件事致歉。
  「沒事,沒關係的。」
  青島小姐微笑地做出回應。

  ◇◇◇

  離開餐廳之後,寒冷的冬風,正好替我飯後温熱的身體帶來舒服的涼意。
  「多謝款待。」
  走出店門時,我與黑崎同時向青島小姐道謝。
  「不用客氣,我很開心喔。如果還有機會的話,再一起吃飯吧。」
  「我送你們回去。」
  雖然青島小姐這麼說,但由於這裡距離我停著腳踏車的車站是步行也不算遠的距離,因此我回絕了。
  「這樣啊,那麼我們走吧,小麻由。」
  青島小姐催促著黑崎,往停車的方向走去。
  如同煙一般的稀薄雲朵,飄盪在漆黑的夜空中。附近鐵塔的頂端發出的紅色燈光,正緩慢地閃爍著。
  黑崎她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正當我懷疑發生什麼事情望向她時,她同時也回頭看著我。
  接著,像是下定決心一般,「那個……」叫住了青島小姐的背影。
  「嗯?怎麼了?」
  青島小姐有些訝異地回過頭。
  「……我想要再次,認真地學習鋼琴。」
  青島小姐往黑崎的方向,走近了數步。
  「到目前為止,妳是怎麼學的?」
  「……小學為止是由媽媽教我,從那之後,幾乎沒有學。只是依照自己喜好地一路彈過來。」
  「有三年空窗期的意思嗎──妳有想上音樂大學這一類的目標嗎?」
  「……我還沒有做出決定。可是,如果可以成為跟媽媽一樣的人就好了……如果可以的話,可以請妳教我彈鋼琴嗎?」
  聽到這句話,青島小姐緩緩地點了點頭。
  「可以啊。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教妳。」
  青島小姐面帶微笑地回答,「可是……」緊接著,可以感覺出她周遭的氛圍變得嚴肅。
  「雖然我還不知道妳的程度到哪裡……但如果小麻由認真的想朝那目標前進的話,我也不會做出任何妥協。如同奏老師對女兒一樣,嚴格的進行指導。請妳做好覺悟。」
  「……好的。」
  黑崎毫不畏懼地用一如往常的低沉語氣回答,隨後跟在青島小姐身後邁出步伐。接著,她突然看了我一眼,用像是『成功了。』的表情微微露出笑容。

  接近上課時間,我打開隔音室的門,奏老師坐在鋼琴椅前。穿著一襲長裙,以及泡泡袖的長襯衫,是通合奏老師的清秀服裝。沉穩的姿態和那黑色的長髮也十分相稱。
  「……妳好像遇到了什麼好事哫。」
  進入教室後,老師坐在椅子上這麼說。大概是我臉上不自覺掛著笑容的緣故吧。但在老師面前不用顧慮,因為無論說了什麼,都不會在學校引發話題。
  「欸嘿嘿。其實我好像跟有些在意的男孩子,稍微親近了一點。」
  我一這麼說,去年開始擔任我老師的奏老師她便「這樣啊。」地對我露出微笑。
  能夠接受這個人的鋼琴指導,是我的驕傲。第一次聽到她的演奏,是在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
  她那溫和但主旨清晰的演奏,頓時擄獲了我的心。雖然她的技巧十分高超,但比起複雜的曲子,慢速且需要投入感情彈奏的曲目才是她真正的拿手好戲,前陣子聽她演奏了喜歡的吉諾佩第組曲,那才真正厲害到會讓人起雞皮疙瘩。
  我將手上拿著的課題曲樂譜放上譜台。這是一張被我跟老師用紅筆畫得滿江紅的樂譜。
  「我們開始吧。」當我坐上椅子完成準備後,奏老師露出平穩的笑容說道。頓時,她周遭的氛圍變得緊繃,也從溫柔大姐姐,轉變成鋼琴家藍坂奏了。
  「那麼,首先把曲子彈過一次吧。」
  奏老師雙臂輕輕地交叉盤著,坐在我身旁遑麼說。
  我應了聲「好的。」調整一下呼吸。
  接著挺起腰桿,用腳確認好踏板的狀態後,開始了演奏。
 楼主| 发表于 2016-11-4 20: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45 编辑

  第二章 再一次和好如初

  在那之後,黑崎每週都會去一趟青島小姐所執教的音樂教室接受指導。除了鋼琴以外,也會跟青島小姐一起去喝茶。有著共同過去的她們,似乎相處得十分融洽。
  今天是週二,是學校有七堂課的日子。放學後教室一如往常地充斥著懶散的氣氛。雖然到六堂課為止還能以「好睏」或「好懶」來帶過,但當來到第七堂課時只覺得「痛苦」。
  再加上以我們班的情況來說,因為第七堂課是由被批評上課很無聊,年齡接近退休的田中老師上的古文課所以糟透了。他總是以嘴裡念念有詞,並不斷地抄寫黑板的方式度過五十分鐘的教學時間。因為不會被點名,硬要說的話算是輕鬆,但毫無任何刺激地呆坐五十分鐘其實相當辛苦。他那沙啞的嗓音念出的雅致文章,聽起來像是安眠曲。處在這天氣放晴、有些暖和的和煦下午氣氛中實在很難抵擋睡意。
  鈴聲響起,穿著襯衫披著皺巴巴的運動外套,滿頭白髮的田中老師踏著緩慢的步伐,像有點「那個」的老爺爺似地離開後,教室裡如同嘆息般疲勞的聲音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二月以後,白天的時間逐漸變長了起來。
  即使時間已過了下午四點,太陽西晒仍十分強烈,在放學後精神渙散的教室中染上一抹淡淡的金黃色。
  無論上課途中有多麼疲睏,一旦放學後那股睡意總會不自覺地消失,實在很不可思議。
  我思量著趁太陽還沒下山,早點跟赤城一起回去吧,隨即將上課用具收進書包,接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這個時候,我在放學後嘈雜不堪的教室中,注意到山田老實坐著的身影。
  因為想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我朝他走了過去,發現桌子上攤著一本雜誌。
  古文學的教科書、資料集與筆記本像是迷彩般巧妙地放在一旁。山田他大概從上課時開始就一直在看這本雜誌吧。
  「你在幹麼?」
  我有些傻眼地向他搭話。
  「啊?」山田抬起頭,手上拿著螢光筆,雜誌上還貼著幾個書籤。認出我之後,他揚起嘴角,小聲地說了句「調查」。
  「關於什麼?」
  我這麼問,他簡短地回答。
  「穎原事件。」
  他無心說出的這句話,使我倒抽了一口氣,突然從山田口中聽到這個名詞,使我頓時覺得周圍的喧鬧逐漸遠去。
  我瞥了一眼那本雜誌,那是我曾看過的報導,是向至今仍偶爾會在媒體上露臉的社會學家所作的訪談。這位學者也有出現在提及這個事件的其他書籍中,發表了數篇將這起事件與九十年代前半的社會狀況做連結的論文。
  或許是將我沉默不語的樣子當成催促了吧,山田接著說。
  「雖然幾乎被遺忘了,當時這個事件在這一帶似乎十分轟動喔。聽說犯人是個公認大有前途的詩人。雖然是沒有公開的事件,但對雜誌一類媒體來說似乎是個不錯的題材。」
  他好像對此相當吃驚。「喔,是嗎?」我則是盡可能地故作平靜。
  「地下室的傳聞已經不查了嗎?」
  「不,這個與那有關。」
  ──怎麼會這麼敏銳。我忍住狼狽的心情,陪笑地說。
  「之前那起傳聞,起因就是這個事件啊?」
  「就是這樣沒錯。」
  山田他點點頭。
  「姑且不論幽靈是否真的存在,這起事件無庸置疑是這所學校其中一項都市傳說的源頭。那束花以及肉包,總感覺在某方面跟這起事件有所關聯。」
  像是埋藏在心中的祕密被人逐漸拆穿似的,我開始有些緊張。
  要是山田有興趣的不是這個事件的話,我大概會無視他到底吧。但有充裕的時間和偏執熱情的山田擁有的調查力不容忽視。往後他或許會得到能解開穎原事件真相的有力情報也說不定。因此,「好像挺有趣的。」我裝做有興趣的參與話題。他總不可能查到我和黑崎的事情吧?我這麼說服自己。
  「對吧?」山田高興地露出笑容這麼說。
  由於剛剛聊得過於專注,現在教室裡只剩下一半的學生。
  赤城正在與其他男同學聊天,黑崎正與白石同學一起,慢慢地做著回家準備。
  此時。
  「──是這樣嗎……不,沒事。只是以防萬一才打了這通電話──好的,打擾了。」
  在教室靠近走廊的一側,柴原同學不時點頭講著手機。剛結束一段通話,隨即再次操作起來,將手機貼到耳邊。接著再度用客氣的口吻講起電話。
  大概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吧。我這麼思考著。此時和赤城聊天的團體正好因為話題結束解散,我走近他身邊。
  「回去吧。」
  這麼對他說,他一如往常露出爽朗的笑容,「好啊。」做出回應。當我們一同走向教室門口時,柴原同學仍舊語氣畢恭畢敬地講著電話,赤城也有些在意她的樣子。那正好是在她說出「打擾了。」後切斷通話,大大地嘆了口氣的時候。
  「那是怎麼回事?」
  赤城小聲地向我提問。
  「她好像從剛剛就一直在打電話。」
  我簡短地回答。
  「呼嗯──」因為他用這種隨興的方式回答,我原以為這個話題會這樣告一段落。但赤城他在走出教室前。
  「怎麼了?」
  這麼向柴原同學問。
  「咦?」柴原同學抬起頭,視線從手機上離開,舉動有些詭異地確認起聲音的來源。
  接著她差點讓手機掉到地上,表情顯得十分慌張。我們維持雙手插在大衣口袋的姿勢,等著柴原同學的回答。
  「呃,那個,有件很困擾的事……」
  「困擾的事?」赤城反問。
  「只是些私人的事而已。」柴原同學先是這麼說明,隨即繼續說道。
  「我先前參加了合唱社。最近負責鋼琴伴奏的人因為生病一直沒來參加活動……所以現在正在尋找可以替代的人選。我試著聯絡認識且會彈鋼琴的人,但實在太過突然,因此找不太到願意幫忙的人……」
  「這樣啊──」赤城回答。接著轉過頭,向我投來蘊含深意的視線。
  我不了解他的意圖,因此偏過頭表示不解。
  「黑崎同學,好像說過會彈鋼琴對吧?」
  「「咦?」」
  我與柴原同學的聲音重疊。我從這句話中,明白了赤城的想法。
  ①柴原同學在找會彈鋼琴的人。
  ②黑崎的確會彈鋼琴。
  兩者相加之後,可以在腦中得到困擾的柴原同學受到黑崎的幫助,兩人重歸於好的結果。可是黑崎、赤城、柴原同學這三個人的組合十分不妙。他應該也知道這件事才對。
  「黑崎同學──」但赤城他若無其事地叫了坐在窗邊位置的黑崎。
  柴原同學明顯嚇了一跳,黑崎的視線轉向這裡,愣愣地歪過頭。
  赤城揮手示意她靠近,一旁的白石同學在確認過這邊的成員後,露出有些吃驚的表情。
  從外表來看,黑崎總是面無表情地板著臉,因此無法從中揣測出她的想法。她從座位上站起,朝我們走了過來。白石同學見狀十分擔心,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頭。
  「那個,柴原同學現在找會彈鋼琴的人。黑崎同學,妳好像說過自己會彈鋼琴對吧?」
  黑崎微點了點頭。
  「啊,赤城同學,可是那個,離正式上場只剩兩個禮拜,曲子又那麼困難……」
  柴原同學以如同求救般的語氣對赤城說。
  「嗯,只是聊聊的話沒關係吧?」
  但赤城並不領情。柴原同學像是在思考似地頓了頓,接著像是下定決心般轉頭看向黑崎。
  此時出現了一名闖入者。
  「一起回家吧!小澄、麻由由!」
  巨大噪音的源頭將原先半敞開的教室大門推開。
  「哦,有了有了。」她迅速地確認到黑崎與白石同學的身姿,接著。
  「咦?妳們在忙嗎?」
  她因為沐浴在在場所有人的視線中,而感到困惑。
  赤城很頭痛似地揉了揉太陽穴,我也因為接下來無法預料的發展,而想要逃離現場。
  「小、小羽衣……」因為美黃川同學的出現,原先在赤城的引領下,到剛剛為止那如同孤注一擲般的行為全部都付之一炬,白石同學也顯得十分狼狽。
  「妳過來一下。」白石同學後退幾步,向美黃川同學招手,在她耳邊說起悄悄話。接著,美黃川同學像是想到什麼似地猛然站起。
  「啊──!是她啊!那個把人叫做幽靈的!」
  「所、所以說!妳先安靜一下!」
  看來白石同學發揮了她那與生俱來的天然呆,把事情一股腦地講了出去。
  美黃川同學的視線及話語,令柴原同學嚇了一跳。「啊,小羽衣不行啦!」她無視白石同學的制止,快步朝這裡走來。
  她那股難以名狀的魄力使柴原同學有些膽怯。
  「我聽說了喔!欺負麻由由的,就是妳吧!」
  她毫不留情面的說法,甚至讓人不禁同情起慌張的柴原同學。
  「呃,這個,我沒有打算欺負……」
  「不要找理由,妳得道歉才行!」
  因為被人大小聲,柴原同學也生起氣來。她逞強似地豎起眉梢,臉頰也氣鼓鼓地。
  「我才沒有必要突然被來路不明的人這麼說,這麼說來妳哪位啊?」
  「我是一年一班班號三十五號的美黃川羽衣。」
  美黃川同學不慌不忙地報上姓名。
  「竟然喊人家的朋友是幽靈,不覺得很過分嗎!那孩子可是很在意的耶!」
  「因為!雖然那麼做的我也有錯!但是大家都這麼想啊!」
  「『大家都這麼說』可稱不上是藉口喔!沒錯吧,黑井?」
  嗚哇,扯到我身上來了。
  「咦?呃,是這樣沒錯啦……」
  因為對突然開始的女生吵架感到害怕,我態度含糊不清地回答,美黃川同學瞥了我一眼,小聲地說了句「遜斃了……」。
  「就算大家都這麼想,但是話也有分能講跟不能講的吧?這已經不是敏不敏感的問題了。」
  教室的同儕壓力,美黃川同學肯定也沒放在眼裡吧。被她有條有理地駁倒,柴原同學憤怒得咬牙切齒。
  美黃川同學像是誇耀勝利般哼了一聲,赤城從後方用手刀劈在她的頭上,讓她抱頭喊了一聲「好痛。」
  「你突然幹麼啊!」
  接著她轉頭看著赤城,對方則是嘆了口氣。
  「別跟初次見面的人吵架。」這麼告誡著她。並小聲地在她耳邊說:「我是在幫她們重歸於好啦。」
  「因為小赤城那種拐彎抹角的方式無法期待嘛。」
  這句小聲的抗議也傳進了我耳中。
  「白石同學,這個麻煩妳了。」
  他「咻──」的一聲將美黃川同學扔過去,白石同學接住了她。
  「抱歉,這小傢伙突然發作。」
  「沒關係啦……不過,還是稍微嚇了一跳。」
  說的也是,真是抱歉。赤城這麼說。雖然美黃川同學的嘴被白石同學摀住,但似乎仍在叫嚷著些什麼。從態度來推斷,大概是在罵採取中立態度的赤城吧。
  「我知道妳們兩人的關係。」
  赤城突然開口這麼說。他的表情十分冷靜,視線甚至可以感覺出冷漠,他自己似乎也確信這句話十分有效。
  而正如他所料,柴原同學也動搖似地閉上了眼睛。
  「這是讓妳們認識彼此的好機會不是嗎?所以說,如果妳有那個意思,能試著委託黑崎同學的話,身為班長的我也會很高興。」
  「身為班長的我」這句話的口吻相當開玩笑,但其他部分聽起來倒是十分認真。「……既然赤城同學這麼說的話……」柴原同學戰戰兢兢地點點頭,轉頭看向黑崎。
  「那個。黑崎同學,聽說妳會彈鋼琴,是真的嗎?」
  黑崎點點頭。
  「……樂譜,借我看。」
  柴原同學雖然表情有些不高興,但仍從自己的書包中取出透明資料盒,將其中一份樂譜遞給黑崎。黑崎翻開樂譜後,眼神追著音符般看了一段時間。
  「……大概,彈得了。」
  「真的?」
  「……我想試彈看看。」
  「第二間音樂教室大概沒人,走吧。」
  赤城如此將話題作結,接著我從他身後聽見這樣的驚叫聲。
  「哎呀不好了,小羽衣她!」
  美黃川同學軟倒在白石同學懷中。該不會在那之後,她一直都被摀著嘴巴吧?
  白石同學用力地搖了搖美黃川同學的雙肩,隨即聽到她像在說夢話般的「嗚喵──」聲。

  包含說著「被小澄弄昏了」的美黃川同學在內,大家一起朝音樂教室走去。
  雖然美黃川同學很興奮,但自從差點被白石同學弄昏之後就老實了許多。太陽逐漸西沉,天色昏暗,是日光燈發出的白光十分顯眼的時間帶。我們踏著階梯下樓,前往音樂教室。
  第一音樂教室有管樂社的人在進行社團活動,因此我們將在位於不同樓層的第二音樂室使用鋼琴。
  第二音樂教室的別名是音樂準備室,這裡堆著許多樂器及其他物品,實際上就是間儲藏室,從未有人在這裡進行教學。
  赤城打開第二音樂室的門,走進陰暗且滿是灰塵的房間打開日光燈的開關。伴隨著「唧唧──」這般如同蟬鳴的聲音響起,燈光亮暗閃爍幾次,接著室內亮了起來。
  門發出喀嚓一聲,白石同學將門關上。
  黑崎筆直地走向鋼琴,拍掉椅子上的灰塵後就坐,像是在確認似地按了幾個音,接著輕輕地點頭。
  「……調音似乎沒問題。」
  她自言自語地說。
  接著柴原同學將樂譜遞給黑崎,她隨即將之放在譜面台上。
  「看一次就能彈嗎?」
  對柴原同學的疑問,黑崎看著樂譜,不帶感情地說了句:「……大概。」
  我與赤城在鋼琴前方席地而坐,美黃川同學與白石同學也在附近坐了下來。柴原同學則站在離她們兩位有點距離的地方。
  黑崎像是在做柔軟操似地轉了轉手腕,接著稍微捲起開襟衫的袖子,將她那雙白皙細緻的手放上鍵盤。
  隨即開始彈奏。
  那是清晰且宏亮的聲音。
  這個牆上貼著褪色的講義,以及破舊的眾音樂家肖像畫,椅子和樂器也都雜亂擺放的擁擠空間中,充滿著黑崎所奏出的音樂。
  好厲害。赤城這麼說。
  「鋼琴是只要看過譜一眼就能彈到這種程度的東西嗎?」
  我搖了搖頭。
  「不知道,不過黑崎她應該很厲害。」
  從血緣上來看也是,我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青島小姐的話應該能更準確地評論出黑崎演奏的程度,但我沒有這種能力。
  白石同學及美黃川同學的表情明亮了起來,兩人直盯著演奏著鋼琴的黑崎看。
  一旁的柴原同學則是一副複雜而陰沉的樣子望著她。
  過沒多久,柴原同學走到黑崎身邊。
  怎麼了嗎?我一臉訝異地望向柴原同學的背影,只見她伸出手,輕輕翻過豎立在樂譜台上的樂譜頁面。
  黑崎對柴原同學的這個舉動有了反應,她抬起頭瞥了一眼,兩人的視線在那一瞬之間有了交集。
  在那之後,黑崎的視線反覆游移在譜面與雙手間,不停地演奏著,柴原同學則一直站在她身旁,直到演奏結束為止不停翻動著樂譜頁面。
  「……稍微有點彈錯了。」黑崎在演奏結束後這麼說。
  「是這樣嗎?完全搞不懂哪裡有錯。麻由由真厲害!」
  「我重新迷上妳了!」美黃川同學說完便抱了過去,使黑崎腳步踉蹌了一下。白石同學也不停地拍著手,一邊「好厲害──」地讚嘆道。柴原同學站在離她們約一步遠的距離,黑崎在美黃川同學鬆開手之後,收起樂譜台上的樂譜,交還給柴原同學。
  「黑崎同學,妳有在哪學過鋼琴嗎?因為那個,彈的方法很熟練……」
  接過樂譜後,她這麼對黑崎問。
  黑崎說出開始上課的音樂教室名稱,柴原同學聽完後「咦?」了一聲。
  「我也在那裡上課耶。」接著這麼說。
  「真的假的?」對於我的反問,柴原同學點了點頭。
  「雖然學的不是鋼琴而是聲樂就是了。因為目標是音樂大學,所以想在正式老師底下進行練習……」
  「不錯耶──在超接近的地方就有共通點不是嗎?」此時赤城也加入對話。
  「那麼如何?她實力夠嗎?」他接著這麼問柴原同學,她露出有些難以啟齒的神情,但仍轉頭看著黑崎。
  「還有兩首,一個禮拜的時間夠嗎?雖然以難度來說,我覺得剛才妳彈的已經是最難的了……」
  黑崎點頭回應她的提問。
  「……如果只是彈出來,不要求完美的話。」
  「──那麼,可以拜託妳幫忙嗎?」
  雖然語氣稍微有些彆扭,不過柴原同學仍些微地低下頭,慎重地向黑崎提出委託。
  「……嗯。」
  黑崎若無其事,如往常一般面無表情地回答。柴原同學抬起頭,看似非常不願意地說出「謝謝。」,然後這麼問:
  「黑崎同學的老師是誰?」
  「……青島老師。」
  聽見這個名字,柴原同學先是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後她咬著下脣不發一語。
  「妳正在接受青島老師的指導嗎?明明聽說她是個以演藝活動為優先,不太收學生的老師耶。」
  黑崎愣愣地歪過頭,表示不解。
  「因為黑崎同學,好像很有才能嘛,雖然我學的是聲樂,但聽了妳的演奏後,這點我是明白的。況且鋼琴是必修,我也大致地做了些練習。」
  她用帶刺的尖銳口吻這麼說。看著黑崎的目光中,也混雜著與赤城那件事時不同,彷彿嫉妒一般的複雜情感。
  過沒多久,她像是突然回過神似地從裙子口袋中取出手機打開螢幕。
  「啊,我不回去不行了。抱歉,因為我之後還有打工──」
  向赤城這麼說後,她急急忙忙地拿起書包,穿上外套。
  這時到目前為止比較老實的美黃川同學見狀,叫住了她。
  「小柴。」
  柴原同學隨即愣住,往美黃川同學的方向看去,指著自己說。
  「咦?妳是在叫我嗎?」
  「是啊──還是你比較喜歡叫柴喵?」她笑著這麼對柴原同學說。
  「我才不要。」柴原同學很快地搖頭。
  「剛剛很對不起──要跟麻由由好好相處喔。」
  美黃川同學猛然低下頭,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對柴原同學說。
  「怎麼會,原本就沒打算跟她吵……」
  她仍以反抗的態度回答,柴原同學瞥了黑崎一眼。黑崎動也不動地,保持手臂被白石同學抱住的狀態站著。雖然只有一點點,黑崎的表情也顯得有些僵硬。

  能感覺到兩人間隔著一股不愉快的距離感。
  「──抱歉。真的不走不行了。黑崎同學,我明天再跟妳詳細說明。」
  柴原同學用有些冷淡的語氣說完後,便踩著室內拖鞋啪搭啪搭地離開了音樂教室。
  緊張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下來,「呼──真是緊張」白石同學看似疲累地這麼說。「她性格挺頑固的呢,這種人超麻煩的。」美黃川同學雙手抱胸這麼說。
  「可是她不是個壞人喔。雖然前陣子把小麻由叫成幽靈的那件事,我也覺得不太妥當……不過前陣子聽說她會去打工,也是為了支付剛剛提到的課程學費……她其實是個認真又努力的人喔。」
  「哦──」
  美黃川同學聽到這段話顯得有些訝異。
  「嗯。算是有點進展了吧。」赤城也加入話題這麼說。
  「黑崎同學妳呢?還會在意被柴原同學那麼說的事嗎?」
  「……事情已經過去了,所以沒關係。」
  「這樣啊,要是能和好就好了呢。」
  黑崎點點頭。
  自那天以後,數度見到黑崎與柴原同學將樂譜攤在桌上,談論著什麼話題的光景。或許是打算緩和氣氛,白石同學通常也會面帶微笑地待在她們身邊。
  之後的某一天,當我與黑崎一同前往其他教室上課時,我這麼問了她:
  「幫忙柴原同學的事,還順利嗎?」
  黑崎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她優雅地將筆記本及教科書抱在胸前,抬頭挺胸端莊地走著。
  「在音樂教室也遇到了幾次。」
  「說起來,你們在同一個地方上課嘛。」
  她再度點了點頭,長髮也隨之搖曳。周遭的同班同學組成了數個團體,同樣朝著化學實驗室緩緩步行著。現值正午時分,日照不良的西側樓梯處有些昏暗。我與黑崎並肩踩著貼有橡膠墊的樓梯下樓。室內鞋與地面摩擦,啪咑、啪咑地發出聲響。
  由於話題突然打住,於是我以之前就有些在意的事情當作開場白。
  「話說回來,你家裡的狀況,從那次之後還好嗎?像是要去音樂教室上課之類的……」
  「嗯。」她簡短地回答。
  「……沒問題,有好好獲得允許。」
  「沒有繼續被人欺負吧?」
  「……嗯。姐姐她,最近幾乎沒來過。」
  「這樣啊,那就好。」
  畢竟不是能夠長談的事,因此當我得知一切無礙後,便打住了這個話題。

  ◇◇◇

  距離發表會只剩沒幾天的放學後,黑崎與柴原同學比以往多花了點時間來討論。她們旁邊依然有白石同學的身影。這個時候,美黃川同學背著背包來到我們教室,大聲地說「一起回家吧。」雖然我與赤城正在閒聊,但美黃川同學的嗓門很大,我們很快就知道來的人是她。
  「這傢伙還是老樣子很煩人啊。」赤城苦笑著這麼說。
  或許正好討論結束了吧,黑崎與柴原同學開始收拾起文具及樂譜。接著美黃川同學對在稍遠的座位上收拾書包的柴原同學的背影,喊到:
  「小柴也一起回家吧。」
  柴原同學雖然表情略顯困惑,但仍然戰戰兢兢地點頭同意。黑崎一如往常般照著自己的步調收拾東西。一旁的白石同學見狀露出溫柔的笑容。
  她們向我及赤城打過招呼後,便離開了教室。一見到赤城揮手,柴原同學頓時抬頭挺胸,走路姿態變得如同黑崎那般端莊(雖然有些不自然)。
  「我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當我這麼問,赤城將從抽屜取出的文具及筆記本夾在腋下說:
  「抱歉,今天我要開班級會議,得花上一個小時,你先回去吧。」
  「這樣啊,我明白了。」
  於是我獨自離開了教室。
  雖然到目前為止,赤城參加班級會議時我都是獨自回家的,但這是第三學期開始以來第一次。
  四點過後沒多久,天空的藍色變的淡薄,如煙一般稀薄的雲也微微地染上了紅色。我獨自在能三三兩兩地看到放學學生的入谷市鄉村道路上,朝車站方向有氣無力、胡思亂想地走著。
  這一帶民房及街燈的數量也很稀少,想當然耳是個沒什麼人氣的地方。但在這斑駁破舊柏油路上,停著一輛給人感覺十分突兀,看起來十分高級黑色轎車。
  車上的駕駛座走出了一名男子。我倚著路旁行走,試圖躲避這名穿外套圍圍巾的男性。結果他也朝我的前進方向走了過來,兩人彼此互讓,結果差點撞在一起。
  我稍微低下頭,準備穿過他身邊。
  接著,被他低沉的聲音給叫住。
  「抱歉,能打擾一下嗎?」
  怎麼回事?我停下腳步抬起頭來,猜想著對方或許是要問路吧。
  黑色的上衣、深藍色的夾克、米色的圍巾,是能表現出成年男性的威嚴,又給人年輕氣息的時髦打扮。銳利的目光和整齊的五官散發出精明且外放的氛圍。
  「有什麼事嗎?」
  我覺得有些可疑,於是用像是在保持距離般的僵硬語氣開口。他跟我對上視線,很自然地露出笑容點了點頭。
  他雖然身型纖瘦但是身材高䠷,身高大約有一百八十公分,黑色的短髮也用髮膠仔細地固定出造型。果然,我未曾見過這個人。
  「你是黑井光輝沒錯吧?」
  他用禮貌的口吻向我提問,我由於思考跟不上現在的情況而陷入混亂,無法做出任何回答。這個時候,我腦海中突然浮現了一個名字。
  ──黑崎壯二。
  黑崎麻由的,親生父親。
  我猛然抬起頭,再度筆直地看著他。無論是外表、氛圍、從第一印象來看都與黑崎完全不像。
  他那時髦的服裝以及溫和的表情所醞釀出的氛圍都是社會人士獨有的,但也並不會讓人覺得容易親近。他臉上掛著像是想與他人保持一定距離,不讓人輕易踏進內心般毫無破綻的笑容。
  見我沉默不語,他走到車子旁,打開副駕駛座的門。
  「我想稍微和你聊聊,可以讓我送你回家嗎?」
  他看著我,以溫和客氣的口吻這麼詢問。但我心中那股不好的預感,使我感到背脊發涼,全身冷汗直流。
  「不用那麼緊張也沒關係的,請進。」
  他輕推我的背後。那雙感覺粗糙的手,彷彿注入某些難以抗拒,試圖讓某人屈服般的意志,我就這樣被他推上了車。
  顯眼的黑色轎車內,沒有任何裝飾,給人樸素的印象,壯二先生他很快地坐上駕駛座並鎖上車門,「喀嚓」一聲單調的聲音,在寂靜的車內響起。這聲音讓我直覺感受到危險。
  壯二先生按下方向盤附近的按鈕後,車子微微地發出震動,接著靜靜地往前進。
  「嚇到你還真抱歉。」
  他用平穩的語氣這麼說。
  「不會……」
  「因為聽說麻由受了你不少照顧,因此想來見你一面。」
  果然是這樣,我這麼想著。但是,他究竟知道多少──關於我,以及我與她之間的關係呢?雖然以前,當黑崎與她姐姐交談時也有類似的情況,但當時並未像現在這樣面對面。
  我試圖從緊張之下口乾舌燥的喉嚨裡擠出聲音回答。
  「原來,是這樣啊。」
  他露出溫和的笑容繼續開車。對話就此打住。然後我突然注意到,他沒有問路就一直開下去的這個事實。
  但他直直開著毫不猶豫,朝我的公寓開車。接著打起方向燈,轉了個彎。他所選擇的路線,都是正確通往我所住公寓的路。
  我感到一絲恐怖。
  明明是熟悉的市內街景,隔著陌生人的車窗,看起來卻十分生疏且冷淡。
  瞄了一眼壯二先生,他還是一樣露出平穩的表情,絲毫沒有敵意。
  「請問您知道自己的女兒,過著怎樣的生活嗎?」
  我下定決心似地向他這麼問,但他聽完後只是略微點了點頭,一臉苦澀地說:
  「我已經嚴厲罵過約好要照顧麻由的她姊姊了。」
  他像是要轉移話題似的,用單純且平淡的語氣回答。從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對我或是黑崎的敵意。
  語氣平穩的他,究竟是不是站在黑崎麻由這一邊的呢?實在是難以判斷。他那老好人的氛圍與口氣,讓我心中原本對於黑崎壯二的「爛人」形象逐漸變得愈來愈稀薄。現在實際坐在我身旁的黑崎壯二,是個讓人覺得深不可測的人。
  他臉上總是掛著微笑,讓人無法看出他心裡的想法。內心難以猜測這點,與過去面無表情的黑崎如出一轍,他的微笑也和當時的黑崎一樣,看上去十分詭異。
  不久後車子終於停了下來,抵達我家公寓的門口。他先是打開警示燈,然後開啟車門上的鎖,用親切的口吻對我說:「好,到了。」
  「能跟你聊聊真是太好了。雖然當我聽說麻由認識了男性朋友時還有點擔心,但你的為人看起來很正直,我放心了。今後也請多關照囉,黑井同學。」
  他臉上掛著爽朗的笑容,語氣溫和地對我說。
  雖然臉上掛著笑容,但他那銳利的眼神仍緊盯著我,我像是被這道視線射穿似地無法動彈。不久後壯二先生回到車上,消失在逐漸昏暗的街道中。
  剛才我的表情和背脊一直很緊繃。他離去之後,隨之造訪的安心感,以及肌肉迅速鬆弛的感覺,讓我得知了這一點。
  回到房間以後,我打了通電話給黑崎。
  『……喂。』她很快地接了起來。
  「剛剛,我見到黑崎妳的父親了。」
  我單刀直入地提起這件事,可以感覺到她倒抽了一口氣。
  「回家途中遇到的,他還開車送我回家。」
  『……為什麼……』她像是在喃喃自語般小聲說。
  「他好像已經很清楚我的事了。」
  『……怎麼會,為什麼……我明明沒跟他說過……』
  聽見她如此狼狽的聲音,我因為自己的資料洩漏給不認識的大人這件事,深深地感到害怕。
  「……他是黑崎的同伴嗎?」
  如果是的話就好了,我像是想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這麼問,但是黑崎所給的答案卻十分曖昧。
  『……我不知道。目前為止,幾乎,沒有見過面。』
  這樣啊。我用簡短且帶著嘆息的語氣這麼說。接著彼此沉默了好一陣子,話筒的另一端僅傳來通話中的些許雜音。
  「之前聽說你父親人在關西,現在回到這裡來了嗎?」
  距離得到回應隔了一陣子,接著沉默的通話口的另一端傳來像是在點頭般的氛圍。
  『……其實,前陣子他有來家裡一趟。』
  咦?我不禁吃了一驚。
  「為什麼,怎麼會?」
  『……還被問要不要一起住。』
  瞬間我的腦中一片空白,父女住在一起原本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或者該說這樣才自然。我也沒資格對別人家的事情指手畫腳。但是以黑崎的狀況來說的話……
  雖然我大致上能猜到她的想法,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開口提問。
  「黑崎想要怎麼做?」
  這次相當迅速就得到回應。
  『……我不要那樣。』
  「那麼為什麼,沒有跟我商量呢?」
  『……這個……』
  黑崎軟弱且欲言又止地說,這時我才終於注意到我話語內所含的刺,趕緊向她道歉。
  「抱歉,我沒有打算責備妳的。」
  接著是令人窒息的沉默,纏繞在黑崎身上的凝重氣氛從安靜的話筒另一端傳了過來。
  『……對不起,給黑井你添麻煩了,如果把黑井牽扯進來的話,或許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也說不定。』
  「要是發生了什麼事,要立刻打給我喔,別像之前一樣獨自忍耐。」
  『……不會給你添麻煩嗎?』
  「別在意。若是讓黑崎妳獨自一人苦惱的話,更令我不能接受。」
  『……謝謝你……我會這麼做。而且加油的。』
  加油是指什麼──?是我太過神經質了嗎,居然變得想揣測她話語中一字一句的深意。我不加油點的話,她是否就不會跟我談心事了?我與她之間,難道存在著這樣的隔閡嗎──
  「肯告訴我的話,就會幫忙的。」
  好遜。怎麼這麼遜。我對自己口中話語的無力以及無意義感到羞恥。只不過是窺見黑崎遭遇的困難,以及黑崎父親能力的鳳毛麟角,便讓我感到自己的力量是多麼微不足道,甚至可說是滑稽。
  『……謝謝。』
  這麼說完,黑崎突然地切斷了通話。
  胸口像是充滿了散發惡臭的濃煙一般,令我有些反胃。我正讓黑崎感到擔心,現在我的存在或許成了黑崎的重擔也說不定。
  想到這裡,便覺得有些坐立難安。獨自一人在房內讓我感到了無法忍受的窒息感,我穿著制服向外走去。
  閒晃在夜晚的街道上。
  在入谷市邊境與鄰市交接的住宅區小徑上,漫無目的地散著步。現在是晚餐時間,四周的住宅傳出了用餐中的溫和氣氛。分布在小徑上的街燈,在黑色的柏油路上映照出數個如同水窪般的白色區塊。天色一片漆黑,細長的月亮高掛在天上,在寒冷冬天的夜晚空氣十分清澈,因此可以清楚看見幾個星座,不過星光十分遙遠,而且這條公寓與民宅密集的道路,是連星光都無法照亮的昏暗。
  在這黑暗的夜晚道路上,我突然想起黑崎的事。
  她也曾經獨自一人,在深夜的街道徘徊。難道她當時總是跟現在的我一樣,心中抱持無處可去的心情嗎?住家相當冷清,經常感受到自己是孤獨的,還時常遭受霸凌……
  雖然事到如今怎麼回想也無濟於事,但那是多麼難受的感覺。如果在這時候,出現能夠了解自己,一起排解孤獨的存在的話──就算是我,也會抓住這一根救命稻草吧。

  ──穎原。如果我沒有出現的話,你會怎麼拯救黑崎呢?會一直把她關在那個地下的封閉環境中嗎?讓在上面世界的她,始終空洞而毫無感情地熬過現實時光,在那間地下室療癒孤獨嗎──雖然這麼做無法解決任何事,但若是那樣的話,她能否再次在「上面的世界」得到讓內心平穩的時間呢?縱使他的出身有如詛咒般……
  我想到這裡就中斷了。
  對自己的無力感到憤怒,對自己現在的行為以及想法的幼稚而感到憤慨與混雜著羞恥的厭惡,以及因為自身存在而讓黑崎陷入窮途末路的責任感,種種的感情交織在一起,如同瘴氣一般堆積在胸口,使我變得呼吸困難。

  偶爾會有腳踏車的微弱燈光橫越這條陰暗的道路,從遠方傳來的車輛行駛音聽起來像是海浪聲,電纜線蜿蜒地往外延伸。呼吸吐出的空氣一片白皙,轉眼間消融般消失。腳下的黑色柏油路面也在寒氣冷卻下,眼看逐漸變得冰冷而堅硬。
  這是在逃避吧,我心想。像是想從無法逃避的事情中逃開一般,我在夜晚的道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明明無法逃離。但若是孤身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間的話,好像又會被這個想法壓垮,我只是一味地踩著腳步。
  寂靜昏暗的夜晚住宅區,把我藏匿在其中,並將我的心思從面對自我和那不得不解決的問題中移轉開來。
  就這樣搖搖晃晃地走了約三十分鐘。
  接著我像是被光源吸引的飛蛾般走近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罐熱咖啡。身體已經凍僵,光是拿著熱飲,冰冷的指尖便像是要黏在飮料罐上一般。
  我走進位於販賣機附近,住宅區內的小型公園,找了張長椅就坐,並拉開易開罐喝了一口,溫熱苦澀的液體從口中穿過喉嚨,在身體內擴散開來。
  鋪著一層薄薄白色細沙的公園裡只有兩支路燈,以及兩組低矮的單槓。
  附近形成了一個生活圈,從明亮的窗戶之中,飄來了泡澡粉的柔和香氣。
  我坐在長椅上,從書包取出文學雜誌。這是不久前到貨,收錄有「他」的詩篇的刊號。
  由於已經記下刊載的頁數,我很快地翻到寫有他詩篇的頁面,憑藉著遠處路燈的微弱燈光,像在與他對話般,我讀起了那篇文章。

  ◇◇◇

  一切皆源自於那不鮮明的昏暗。
  夕陽西下顯露出的淡薄金黃色,
  與剛點亮的鵝黃色燈泡。
  還沒進入夜晚的碧藍蒼空,和沾染鮮紅的卷層雲。
  雖然找尋著忽然湧起這寂寞的理由,
  然而為何會陷入如此,我並無一絲頭緒。
  僅是如此,這份感情便足以致命。
  曾幾何時,這份毫無來由的感情,
  暴虐且唐突地奪走了我的冷靜。
  夕陽躲進山的後方,它的輪廓抹上一層耀眼的黃金色。
  街道突然陷入昏暗的瞬間,
  我總在這個時候突發奇想。
  躲進這段時間中,那時而懷念、時而安心、時而憎惡的情感,
  每每將我的心神逼迫到極限。
  不論是下定決心,抑或是察覺關鍵事物,
  總是在這夜晚造訪前的時間發生。
  所有無法吐露的話語都捲入了那不鮮明的昏暗中,
  流入我的心底。

  ◇◇◇

  「果然。」聽到這句話後,我抬起頭。
  被公園出口的燈光所映出的身影先是窺探著我,隨即朝我走來。
  「是黑井。」
  我認得這個聲音,在眼睛適應光暗變化後,眼前出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青島小姐。」
  我這麼回答,她的臉上便浮現笑容。
  「怎麼了?待在這種地方。」
  聽到其他人的聲音後,自己的煩惱以及直到剛剛都亂成一團的情緒,出乎意料地都瞬間藏進了我的心底。同時開始因為被熟人見到自己待在奇怪的地方,而感到害臊。
  「不……那個。青島小姐才是,為什麼會來這裡?」
  「下班途中順便買晚餐的材料,現在正在回程路上。」
  青島小姐在離我有點距離的地方這麼說。
  「啊,是這樣啊。」
  她穿著和我前陣子見到時相同的窄管牛仔褲及高跟鞋,配上厚外套的打扮。
  我闔上文學雜誌放進書包後,青島小姐「啊,對了。」地叫了一聲。
  「嗯?」
  我看向青島小姐的臉。
  她的臉上露出溫柔的微笑,並突然地邀請了我。
  「要跟我去附近喝杯咖啡嗎?畢竟難得見面嘛。」
  雖然我沒有這份心情,但也說不出讓我獨自靜一靜這種話,於是我與青島小姐一同走近附近的咖啡廳,是間隨處可見的連鎖店。雖然我說了要自付咖啡費用,但青島小姐一邊說著沒關係並且毫不退讓,結果還是讓她請客了。我也因此再度體會到自己只是個孩子,心情再度變得更加沉重。
  「你好像有什麼心事呢。」
  當我們坐進包廂後,青島小姐這麼說。
  「您看得出來嗎?」
  我如此反問。
  「如果看到有人在那種地方獨自看著書,任誰都會這麼想。我以前也有個經常看書的朋友,他也是個心事重重的人,你那駝背的背影和他有些相似。」
  她表情認真地說。
  「是這樣啊。」
  「是啊。」
  她將馬克杯端到嘴邊。
  「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說給我聽聽看。」
  然後很自然地這麼說。
  我覺得自己該把事情全盤托出。黑崎的父親他向女兒提出了同居的邀請,也和我接觸過了,我想自己應該和青島小姐坦白這件事。從剛剛電話中的感覺來看,黑崎或許是害怕波及到其他人,因此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但是青島小姐是少數能理解黑崎的人,並且是個獨立自主的大人,肯定比我這種人更能給予實質上的幫助。
  但從我口中說出的卻是這句話:
  「黑崎她,最近狀況怎樣?」
  我對即使在這種時候,還想蒙混自己有多無力的渺小自我意識感到厭惡。
  青島小姐像是看穿什麼似的,臉上露出苦笑,同時輕輕地嘆了口氣。接著像是打算改變氣氛似的,用開朗的聲音這麼說:
  「狀況不錯。雖然有三年的空窗期,但手指十分靈活,吸收得也很快。果然是因為有奏老師替她打下的基礎吧。照這樣看來,肯定趕得上音樂大學的入學考試,根據之後的發展,或許數年之內,就能在全國級別的發表會上繳出不錯的成績單也說不定。」
  「這麼……」
  「對啊。如果要說她有沒有才能的話,毫無疑問是有的。最近她說是要幫助朋友,急忙練起了幾首曲子,聽說是要幫合唱社伴奏,你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我點點頭。
  「因為她被拜託的時候我也在場。真是太好了,黑崎的特技能被眾人所認同。」
  我被自己沉重的心情影響,有些懦弱地說,此時青島小姐凝視著我。
  「不可以認輸。」青島小姐擺出認真的表情強硬地說。
  「我也是啊,以前我所喜歡的人是個與我同年齡,卻非常厲害的人,我總是抱持著自卑感,總是苦惱著自己會不會配不上他。導致最後那份戀情並沒有開花結果。我在結束之後才感到相當、相當的後悔,所以黑井,你不可以認輸喔。」
  不過如果誤會的話就抱歉了,青島小姐接著說。
  「不會……我稍微萌生了自卑感是真的。」
  「這點小事沒關係的。」她開朗地這麼對我說。
  見到青島小姐樂觀的態度,使我對被囚禁在自我意識的中的自己感到羞恥。我也再次清楚地了解到,果然應該向這個人坦承一切。
  我的感情以及自卑感先放一旁。如果黑崎正在困擾的話,應該以幫助她為優先。在這種時候膨脹那無關緊要的自我意識,完全沒有任何意義,只是浪費時間。
  我抬起低著的頭,打算說出關於黑崎及壯二先生的事。
  青島小姐也正凝視著我。
  「抱歉,我去一趟洗手間。」
  她說完後便起身離去。
  我對這不湊巧的狀況感到無奈,於是嘆了口氣。由於在她回來之前我無事可做,便再度將收進背包的文學雜誌給拿了出來。
  我隨興地反覆讀起同一首詩。
  店裡有許多穿著西裝的人,看起來像是下班途中的客群,外表相當顯眼。座位上環繞著帶有時尚感的無人聲音樂,空調十分舒適,是會讓人昏昏欲睡的溫度。
  過了一陣子,我突然感覺到身邊有人,便撐起身子轉過頭,發現青島小姐站在桌子旁,俯視著我手上的文學雜誌。
  「青島小姐?」
  正想問她怎麼了,她隨即看向我的臉。
  是與當時相同的眼神,初次見面時,從舞台上看著我的那個不安,並且混雜了畏懼的眼神。
  接著青島小姐坐回椅子上,嚴肅地看著我,她看似不安地嘆了口氣,並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那個,不要緊嗎?」
  我有些擔心臉色突然變得難看的青島小姐,於是如此發問,她抬起頭小聲地應了句「沒事。」並輕輕地搖了搖頭。
  「……抱歉,突然頭有點痛──我先回去休息了,真的很抱歉。」
  青島小姐這麼說完,連挽留的時間都沒有,她戰戰兢兢地站起身,迅速地穿起大衣圍上圍巾,逃走似地走向店門口。
  我手邊文學雜誌所翻到的頁面上,正好刊載著穎原的詩,以及黑白色的風景照。她是對這個頁面產生反應了嗎,如果是這樣的話──
  之前一起去吃飯的時候,當我提到穎原事件,她的模樣就變得有些奇怪。
  莫非……
  她果然知道一些穎原事件的內幕吧,會不會是當時的在校生呢?
  ──下次見面再試著詳細地問問看吧。
  不像之前一樣拐彎抹角,而是直搗核心。如果這麼做會讓她反感的話,屆時再向她道歉吧,我默默地這麼想。

  那天晚上,我在電話中向青島小姐提起壯二先生的事。
  『是嗎……發生過這種事啊。』
  「黑崎她似乎擔心會給周圍的人帶來困擾,因此對這件事絕口不提。」
  『我明白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下次我會稍微試探性地問她有沒有煩惱。』
  「那就麻煩妳了,請妳幫助她吧。」
  『黑井也是,你毫無疑問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所以不可以認輸喔。』
  她與在咖啡廳見面時同樣,加重語氣勉勵著我。而我一掛上電話,隨即強烈地感受到孤身一人待在房間裡的寂寞,跟著產生耳鳴。

  ◇◇◇

  柴原同學隸屬的合唱社團發表會上,有許多的社團一同參與,因此不只是有年輕人,也有上了年紀的人前來,聽眾的年齡層十分廣闊。
  市內共有兩座音樂廳,除了青島小姐前陣子進行演奏的場所外,還有舉行中小學合唱大會的小型會場,這次發表會的會場就是選用較小的場地。
  因為約好要跟赤城一同前往,當我與他在會場前閒晃時,看到不少熟面孔。似乎也來了幾個班上的女同學。
  今天的氣溫超過十度,是會讓人感覺到春天將近的溫暖日子。
  「不曉得美黃川同學她們到了沒。」
  赤城看向人群這麼說,我也一邊尋找,一邊「誰知道呢?」做出回應。
  「哦──找到了找到了。」
  人群之中傳來明亮的聲音,朝聲音方向看去,美黃川同學與白石同學就在那邊。
  美黃川同學是短褲與運動外套,配上運動鞋的運動風裝扮。白石同學則穿著櫻花色的襯衫及白色的開襟衫及水色的百褶裙,是給人柔和時尚印象的打扮。
  赤城舉手向兩人打了聲招呼。
  「跑去哪啦?」
  「因為來了不少學校的女生,剛剛在那裡聊了一下天。」
  「是這樣啊,黑崎呢?」
  聽見我的問題,美黃川同學搖了搖頭。
  「沒看到耶,小柴已經來了就是。」
  此時一台天藍色的小型車出現。應該是青島小姐的車吧?我才剛這麼想,黑崎就從副駕駛座走了出來。
  她身穿別有緞帶的襯衫,披著深藍色的大衣。修長的雙腿套著黑色的絲襪,腳上穿著短高跟鞋。
  黑崎與青島小姐同時注意到了我,於是青島小姐揮了揮手,與黑崎一同朝我的方向走來。
  「青島小姐也來參加嗎?」
  是啊。青島小姐點點頭。
  「畢竟是徒弟的發表會嘛。況且有那種雖然練習時表現不錯,但站上舞台就不行的人,所以我來確認她在眾人矚目下會演奏出怎樣的音樂。」
  他半開玩笑地對黑崎這麼說。
  「……我會加油。」黑崎有些害羞地回應,語氣中沒有了黑崎平時的難以接近。
  或許是因為包含青島小姐在內,她對在場的人都抱持著親近感吧。
  「要加油喔。」白石同學等人也替她打氣。黑崎各自向她們點點頭。這個時候赤城用手肘碰了碰我,目光看向青島小姐,小聲地問「這位大姐是誰啊?」
  「是黑崎的老師,現役鋼琴家青島未華子小姐。」
  我向大家如此介紹青島小姐,然後一一介紹赤城等人,白石同學與赤城禮貌地向她說「你好」,美黃川同學則很有活力地打招呼。
  「既然是鋼琴家的話,意思是青島小姐是職業演奏家嗎?」
  赤城接著詢問。
  「呃,姑且算是吧。」青島小姐有些害羞地回答。
  「真厲害──黑崎同學這麼認真地在學音樂啊。」
  美黃川同學及白石同學也帶著尊敬的目光看著黑崎,先是此起彼落喊著好厲害,接著牽起她的手,像是在玩鬧一般轉來轉去。
  正當她們這麼做的同時,遠處的人群開始朝會場內移動。此時穿著深藍色厚大衣及灰色迷你裙的柴原同學,從人流的反方向走了過來。
  「午安」她向我們打了聲招呼,注意到赤城後,雙頰便染上一抹嫣紅。接著慎重地向青島小姐鞠了一躬。
  「那個,我是聲樂科的柴原。曾在去年夏天聽過一次老師的樂理講義。」
  青島小姐露出微笑回應。
  「我記得妳喔,柴原同學。雖然我對鋼琴的教學還算有自信,但理論卻不太拿手,如果有地方講得不好的話還請多包涵。」
  「不,沒那回事。」柴原同學有些慌張地搖搖頭,接著看向黑崎。
  「黑崎同學,有些地方得先去問候一下,一起來吧。」
  「……嗯。」
  黑崎點點頭,跟柴原同學一起朝音樂廳的方向走去,雖然兩人之間仍有顯得有些生疏。但即使如此,柴原同學仍試著向黑崎搭話。偶爾可以看到黑崎像是在回答問題般點著頭。
  我們也開始朝音樂廳方向移動。我與青島小姐並肩而行,赤城三人則跟在我們身後。
  「黑崎狀況如何?」
  聽到我的問題,青島小姐表情明亮地回答。
  「我也只聽過一次要演奏的曲目,雖說技術上完全沒問題。但與歌聲搭配的話就不一定了。不過她說有參加過兩次全體練習,如果只是普通伴奏的話,大概沒問題吧。」
  接著她突然壓低聲音說。
  「從那之後,那邊的狀況呢?」
  「就我所知,沒發生什麼事。」
  「是嗎?我也沒有聽她說過關於黑崎壯二的事情,小麻由的狀況也沒有任何不對勁。」
  「沒問題,的意思嗎?」
  「或許吧……她的精神也貌似沒有太大的動搖,你呢?不要緊嗎?」
  「是的,完全沒問題。」
  畢竟之前發生過那種事,為了不讓操她多餘的心,我這麼回答。
  在參加的三個社團之中,黑崎她們排在第二組進行表演。
  我們坐到觀眾席正中間的位置。從左邊數來是白石同學、美黃川同學、赤城、我,最後是青島小姐。
  青島小姐不以職業音樂家自居,而是以一名觀眾的身分,為每一首曲子鼓掌,有如正享受這場發表會般。
  柴原同學的社團正聚集在舞台旁的位置,而黑崎和柴原同學則並肩坐在團體的邊緣處。
  雖然不知道兩人之間的氣氛,但是從柴原同學選擇刻意坐在黑崎旁邊看來,能感到她的關心。畢竟她其實是能不管黑崎,只跟其他朋友坐在一起的。
  或許在這正好一週的時間裡,她們之間的關係有了些進展也說不定。
  當我正思考著這些事的時候,最初上台的社團已經演奏完最後一首曲目了。
  掌聲響起後,隨著指揮的手勢,所有人下台一鞠躬。黑崎等人緊接在後登上舞台就定位。
  社團成員都很年輕,在舞台一側,司儀開始介紹起他們的社團名稱:「入谷市混音合唱團」,以及表演的曲目。
  「在這一帶是相當有名的合唱團喔,成員不只有音樂大學聲樂系的學生,還包含畢業生。」
  青島小姐這麼向我們說明。
  「意思是很有水準囉?」
  「或許吧。」
  黑崎坐在位於舞台左側的鋼琴位置上,調整完椅子高度後,將腳放上踏板。
  「柴原同學在高中生之中,也算是累積了不少成績的。」
  「是這樣嗎?」我反問道。
  「去年似乎曾在女高音比賽中晉級到關東大賽喔。聲樂的老師也稱讚她是個很努力的人,雖然在鋼琴項目並不是那麼拿手。但從她加入這種社團的行為來看,可以感覺出她的上進心。或許她想在與音大生及畢業生的交流中,得到許多建議也說不定。」
  「真是厲害。」
  我這麼說完後,廳內也逐漸安靜了下來。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性指揮在行禮後,站上指揮台。
  當指揮輕輕舉起手,黑崎便將手放上鍵盤。她露出讓人感覺不出沉重與緊張的安穩表情,與多人混合的歌聲配合,強力地彈出音符,以與她相符的優雅姿態,不斷地演奏出音樂。
  曲目並不是日文曲,司儀則提過曲名是什麼的。
  黑崎身邊站著一名看似大學生的女性,就像先前柴原同學做的一樣,翻動著樂譜的頁面。
  舞台上的燈光照在如往常一般,泰然自若地彈奏著鋼琴的黑崎那漆黑的長髮上,反射出白色的光芒。
  青島小姐在演奏中,身體會做出大幅度的動作,給人相當熱情的感覺。
  可是在黑崎演奏時,卻是靜靜地聆聽著。但說實話她的演奏十分強勁──這或許是源自於她本來就持有的氛圍也說不定──既優雅又豔麗。
  第一首曲子結束後,如雷的掌聲響起。美黃川同學與白石同學或許是因為看到黑崎優異的表現,很高興地獻上拍著手。
  「因為這首是小麻由所擅長的巴赫,所以我並不擔心。但問題是下一首,在練習時也偶有失敗。」
  「是這樣啊。」
  我們小聲地進行交談。接著指揮的手再次舉起,黑崎的手也回到鍵盤上──

  約四十分鐘的表演結束後,黑崎與柴原同學來到我們的座位上。白石同學與美黃川同學以掌聲來迎接她們,黑崎她們對此似乎有些害羞。黑崎坐在青島小姐身旁,柴原同學則選擇坐在白石同學隔壁的位置。
  青島小姐面露微笑地說了句:「辛苦了。」
  「真是太好了,一週就能練到這種水準已經很棒了。既不會太過搶戲,也不會顯得過於平淡。雖然有些搶拍就是了。」
  「……是。」
  黑崎撫摸著自己的頭髮點了點頭。此時舞台上,以社會人士為中心的第三個社團,正要開始表演。

  ◇◇◇

  逐漸西下的夕陽,映照著長方形的市民會館。
  離開音樂廳後過了一陣子,柴原同學與黑崎從柴原同學的社團人群中走了回來。
  「已經打完招呼了嗎?」
  對於青島小姐的問題,柴原同學「是」地應了一聲。
  「已經解散了,所以沒問題的。」
  「辛苦了,我很開心喔。」
  赤城對柴原同學及黑崎這麼說。隨即柴原同學心頭小鹿亂撞,接著如同連珠砲般地說:
  「我、我也是,你能夠來聽,我很高興。我們每隔幾個月,就會舉行一次發表會,如果可以的話,還要再來喔。」
  「嗯,我會去的。」
  柴原同學對赤城一如既往地聰明答覆似乎覺得相當開心。上吊的眼角也稍微緩和了些,嘴角露出藏不住的笑意。
  接著她轉頭看向黑崎。她被美黃川同學及白石同學夾在中間,雙手被分別抱住,嬉鬧般地聊著天。或許是察覺到柴原同學想向黑崎搭話了吧,白石同學她們停止玩弄黑崎,兩人各自退離半步。柴原同學對黑崎用有些難以啟齒的口吻。
  「……謝……謝妳。」
  硬是擠出話語這麼說。
  「幫大忙了。」
  黑崎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嗯。」
  「只用一個禮拜,而且是初次進行伴奏,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不愧是青島老師的徒弟。因為我不太擅長鋼琴,所以覺得有些不甘心。」
  因為被稱讚,黑崎有些害羞似地摸了摸耳邊的頭髮。夕陽已經快要下山,它所發出的紅光,伸長了佇立在寬廣停車場的我們的影子。
  「小柴跟麻由由,和好了嗎?」
  站在黑崎身邊的美黃川同學突然這麼說。
  「所、所以說我們原本就沒有吵架啦……只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哦,認罪了。」
  「畢竟,那時候很明顯就是我不對……對不起,講了很過分的話。」
  柴原同學低著頭,畏畏縮縮地說。
  「……我已經完全不在意了,沒關係。」
  黑崎如此回答,語氣似乎有些高興。
  「妳願意原諒我嗎?」
  黑崎若無其事地點點頭。
  直到剛剛噤若寒蟬地看著兩人對話的白石同學,感到安心似地喘了口氣。赤城聳了聳肩,像是在表示事情順利結束的感覺。
  「那,大家一起回家吧!」美黃川同學說。
  「小麻由,妳打算怎麼做,如果要跟大家一起回家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青島小姐看著黑崎這麼說,此時赤城走到我身邊。
  「那,我們就先走一步了,請慢慢享受。」
  他露出意義深長的表情這麼說。
  「咦?妳們兩個是那種關係嗎?」
  柴原同學有些慌張地來回看著我跟黑崎。
  「嗯──關於這件事等黑井不在時我再慢慢說明。」
  赤城像是想打馬虎眼似地做出回答。緊接著──
  「我是不會允許的!」
  「我也是!」
  白石同學及美黃川同學略顯不滿似地瞪著我。
  「好啦好啦,那麼再見囉,黑井、黑崎同學。」
  像是要催促兩人似的,赤城轉身離去。
  為了趕上他們,柴原同學三步併作兩步地追了過去,接著像是要避開刺眼的夕陽紅光似地回過頭,對我及黑崎說:
  「學校見。」
  「……嗯。」
  黑崎點點頭,我則是將手伸出口袋,輕輕地舉手致意。
  在一段距離外看著我們交談的青島小姐口中說著「感謝招待,年輕真好。」,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朝我們走來。
  「兩位,我送你們回家,還是要三個人一起去哪邊嗎?或者說比較想要兩人獨處呢?」
  「連青島小姐都這麼說嗎。」
  「真是的,別害羞嘛。」青島小姐用捉弄人的語氣這麼說。
  當我們談著這件事的時候,從停車場離開的眾多車輛之中,有一台黑色的轎車反倒從馬路上開入腹地內。
  是一輛曾見過的車。
  不會吧,我才剛這麼想,立即就看到黑崎僵住的模樣,我頓時確定來訪者就是那個人。
  車子停在我們附近,伴隨著輕輕打開車門的聲音,黑崎壯二先生走了出來。今天是穿著牛仔褲及白色T恤的簡約風打扮。雖然外觀時髦,但卻散發出一股足以震懾周遭的氛圍。
  他對我們微微地點頭致意,接著看向黑崎,把手放進口袋,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
  「聽到妳要在眾人面前演奏,便想著一定要來聽一聽,但與人碰面的事遭到延誤,結果沒能趕上。」
  黑崎先是很困擾地瞥了我與青島小姐一眼,接著像是被責罵的小孩般低著頭。
  壯二先生微笑地看著她,一陣子後便看向我及青島小姐。
  「黑井,之前多謝你啦。」
  他臉上帶著笑意,用親暱的口吻這麼對我說。還無法決定用何種態度進行對應的我,為了隱藏警戒心,僅是形式上地點了點頭。
  這時,青島小姐露出嚴肅的神情,向前一步站到我與黑崎的前方,接著說出讓我寒毛直豎,滿是敵意的話語。
  「雖然很抱歉,但可以請你回去嗎?」
  但壯二先生仍以無懼的態度向她打招呼。
  「午安,未華子小姐,好久不見了。我已經聽說了,像是妳正指導著麻由之類……」
  「我不想再看到你。」
  青島小姐像是要打斷他的話語般,話中帶刺地說。
  「奏老師的事,我是絕對不會原諒你的。」
  他也收起笑容,用銳利的眼神看著青島小姐,表情明顯地透露出不悅。青島小姐也毫不退讓。就像是在演奏中一般,她身上的氛圍不知何時也變得嚴肅了起來。
  「你還沒為那件事負起責任,我已經從小麻由那裡得知事情的經過。無論是她、還是奏老師的事,全部都是你的錯。請不要對現在正要起步的她做多餘的事,這讓人很困擾。」
  他聳聳肩,臉上露出苦笑。
  「我可不希望他人插手我和女兒間的關係呢。」並且這麼說。
  「老師……」黑崎握住青島小姐的手,小聲地叫喚著。青島小姐瞬間回過神來。黑崎像是要傳達什麼意思似的,表情緊張地注視著青島小姐的雙眼。青島小姐見狀咬著下脣,微微皺著眉,輕輕地點了點頭。
  青島小姐沉默後,我們周遭突然安靜了下來。音樂廳正對面的馬路傳來車輛的行駛聲,壯二先生像是要窺伺黑崎的表情般,稍微偏過了頭。
  黑崎有如被他的視線射穿,全身僵住。
  「突然跑來真是抱歉,我應該先通知妳的。」
  聽見他這麼說,黑崎的身體先是縮了一下,隨即畏畏縮縮,有些含糊地搖了搖頭。
  壯二先生見到她的反應,臉上浮現苦笑,繼續用柔和的語氣開口: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送妳回公寓吧?還是說妳和未華子小姐他們有安排其他行程呢?」
  「……這個……」黑崎有些困擾,口齒不清地呢喃著。青島小姐隨即站到她的前面。
  「不好意思,接下來我們三人打算一起用餐,就先告辭了。」
  她像是在幫黑崎解圍般地這麼說,接著輕推了我們一把。
  「我們走吧,兩位。」
  被推著的黑崎腳部踉蹌地踏出步伐,青島小姐就這樣推著她坐上車。
  「黑井你也來。」
  「啊,好的。」我這麼回應,同時戰戰兢兢地坐上青島小姐的車。
  透過車窗,看見壯二先生對著離去的我們再度點頭示意。當青島小姐的車起步時,或許是偶然吧,我與他四目相交。那像是凝視著什麼般的銳利目光,以及嘴角那抹不協調的微笑,使我從中感覺到某種強烈的情感,不由自主地冒起雞皮疙瘩。

  離開市民會館後,車內一直瀰漫著沉重的氣氛。
  青島小姐有些疲勞似地輕輕嘆著氣。黑崎一直很消沉似地低著她那圓滾滾的腦袋。
  當車子終於因為紅燈而停下時,黑崎開口說:
  「……對不起……給老師和黑井,添麻煩了……」
  她瞥了位於後座的我一眼之後這麼說。
  青島小姐單手離開方向盤摸了摸黑崎的頭。
  「才沒這回事,別想那麼多。」
  因為這句話,黑崎的頭顯得更低了。
  燈號變為綠燈,車輛引擎運轉時那像是海濤般的聲音,與靜靜地忍著眼淚的黑崎,那哽噎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我的內心深處傳來像是內臟被人揪住般的痛楚。
  青島小姐也像是在忍耐什麼似地再次輕嘆了口氣,將車停靠在路邊。接著輕撫著黑崎的背。
  「有我們在妳身邊。」
  聽見青島小姐這麼說,黑崎些微地點了點頭。她的手舉到眼睛的位置,看起來像是在擦拭眼淚。
  開著車頭燈的轎車,一輛一輛地經過我們身邊。如同海浪聲的車輛行駛音先是接近,而又逐漸遠去。已經是第二次見到她流淚的模樣了,我這麼想著。
  而與當時相同,這次我也只能呆坐在一旁。

  現在是梅雨季節,雨水落地的聲音不斷響起,是個有些悶熱的日子。
  我報名完暑假舉行的鋼琴比賽後,開始全神貫注地練習起指定曲目。我在進行圖書委員的工作時,一邊聽著老師在錄音帶中的示範演奏。一邊將滿是紅筆標示的樂譜攤在桌上。
  「青島,妳有練習什麼樂器嗎?」
  在老師演奏的間隔聽到他的聲音,我反射性按下隨身聽的停止鍵,摘下耳機。
  「咦,呃,有練鋼琴……」
  他將正在看的厚重書藉放到一旁,看著我的樂譜,小聲地說了句「是巴赫啊。」
  「你喜歡音樂嗎?」
  聽見我這麼問,他點點頭。
  「……因為音樂在藝術中也算是特別的。與其他的藝術不同,音樂是直接將意志客觀化所得出的成品,叔本華的書上是這麼寫的。它也確實和文學不同,具備更直接,更身歷其境的魅力。」
  「喔……」
  聽不大懂他在說什麼,我的反應有些呆愣。
  「你想聽嗎?雖然彈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老師就是了。」
  我將耳機遞給他。
  「是個叫做藍坂奏的人,不久之前仍是個赫赫有名的鋼琴家喔。雖然因為身體狀況的緣故,似乎不再進行演奏活動了……」
  這時,正準備戴起耳機的他,再次看了我一眼。
  「藍圾奏?」
  「你知道她嗎?」
  他點了點頭。
  「……因為有買她的CD,我非常喜歡她所彈奏的薩提的曲手。」
  我沒想能在這出乎意料的事情上得到與他親近的機會。
  「你想見她嗎?如果不介意的話,下次上課我可以幫你介紹……」
  我這麼向他提議。「真的嗎?」他露出不時讓我見到的那份笑容反問。
 楼主| 发表于 2016-11-4 20: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6-11-14 18:47 编辑

  第三章 再次造訪地下

  「小麻由她發生了什麼事嗎?」
  隔週的星期一放學時,白石同學走到我身邊這麼問。黑崎在自己的位置上,有條有理地將教科書放進著書包。
  「咦……」
  我對她突然其來的問題一時語塞,她見狀小聲地說:
  「看來沒錯。」
  雖然不像是想要追問的口吻,但她的語氣中確實透露出對黑崎的擔心。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她這個直接的問題,只好噯味地點點頭。
  「雖然我想成為她最好的朋友,但我會不會其實一點都不了解她呢?最近我一直在想,為何她在第一學期時會一直孤單一人呢?看著現在的小麻由,總覺得那樣子果然很奇怪,一定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她雖然有著天真的一面,但另一方面也能夠敏銳地察覺他人的感情變化。應該是透過觀察黑崎的狀況,從中察覺到什麼端倪了吧。
  但事關個人隱私,從我口中說出來到底合不合適?抱持著這種疑惑,使我無法開口說明。
  「抱歉。這件事由我來說的話有點……」
  「有很複雜的理由嗎?」
  我點點頭。白石同學那張標致的認真臉龐,染上了一抹陰影。接著像是終於整理好心情般,輕輕地點頭。
  「我明白了。但是若有什麼是我幫得上忙的,請隨時告訴我。」
  在這個晴朗的日子中,太陽光逐漸變得深沉,教室中桌椅的影子也逐漸被拉長。夕陽的光芒在白石同學的臉上映照出陰影,她那看似柔順的頭髮也染上了明亮的色彩。
  這時黑崎或許是收拾完畢了,她慢慢地走到我的座位上。
  見到她走近,白石同學恢復平時那穩重開朗的表情。
  「……澄香跟黑井,怎麼了嗎?」
  「呃,稍微有點事……」
  白石同學見我語帶躊躇的模樣,臉上浮現溫和的笑容。
  「『才不會把小麻由交給你』,我們剛剛在討論這個。」
  因為這句玩笑話,黑崎的表情稍微緩和了下來。
  「……我有些事,想跟黑井說。」
  「不可以告白喔。」
  白石同學繼續開玩笑似地說。
  「……才不是這種事。」黑崎有些慌張地用力搖頭。
  「可以啊。」我點點頭。
  「我等你們談完,結束之後再一起回家吧。」
  白石同學這麼說完便走回自己的座位,將讀書用具放到桌上,黑崎默默地看著她的舉動一會兒。
  「白石同學十分擔心妳,而且似乎察覺到了什麼。」
  「……這樣啊……」
  像是感到抱歉似的,黑崎看起來有些消沉,我為了改變氣氛接著說:
  「要談什麼呢?」
  「……嗯。雖然在這裡也可以……但還是希望在沒有人的地方說。」
  黑崎環顧四周後這麼說。
  「那麼,去圖書館吧?那邊通常沒什麼人。」
  「……那麼,就那邊吧。」
  在與黑崎一同離開教室前,我忽然回過頭,白石同學正以擔心的目光注視著我們。我點頭向她示意,她也輕輕地點了點頭。

  放學後的圖書館學生寥寥無幾,我們並肩坐在角落的位置上。
  「……因為我想更加了解媽媽的事,所以稍微做了點調查……雖然有難過的回憶,使我至今為止都不太願意面對──但我覺得,很多事不去了解是不行的。」
  她這麼說完,將手伸進背包中,東翻西找之後拿出了一本相簿。
  「……這些是媽媽一直帶著的照片。」
  黑崎翻動著頁面。這並不是一本很厚的相簿。但其中數張照片上,拍著貌似黑崎的女性,我看向其中一張。
  「這個人就是黑崎的母親嗎?」
  我指著照片向黑崎問,她點了點頭。
  照片中的女性身穿深藍色的洋裝坐在鋼琴前,微笑地看著鏡頭。是個有著成熟韻味,非常漂亮的人。更讓人訝異的是與黑崎十分相似,不只是臉,更像的是那虛幻的氛圍,跟她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雖然她的臉上浮現溫柔的笑容,但能從中讀出堅強的意志,是個眼神清澈的女性。
  「這是,青島小姐與媽媽一起拍的照片,但這個男生是……」
  她翻動頁面,指著一張照片說。
  那是張黑崎母親與一對年紀約高中的男女一同拍的照片。
  我瞬間就察覺到那個人是誰。
  和那本文學雜誌上所刊登的是同一人物,他與青島小姐及奏小姐站在一起。
  「穎原……」
  黑崎點頭肯定。
  青島小姐把她那稍長的頭髮束成辮子,身上的制服是和現今入谷高中不同款式的水手服,看起來是個稍微樸素但文靜的女孩。穿著短袖襯衫的他看起來不耐煩似地雙手插在口袋裡,從鏡頭別開了視線。但是和頒獎典禮那時不同,能從她的表情中感覺出害羞的態度。
  「為什麼青島小姐及黑崎的母親,會跟他在一起呢?」
  「……不知道,這件事我也沒聽說過。」
  講到這裡,黑崎便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我身旁。可以稍微聽見操場傳來的呼喚聲,以及走路的腳步聲。
  我思考著能不能從中讀出一點端倪,緊盯著照片看。藍坂奏小姐臉上掛著如同黑崎放下戒心時的溫柔微笑,青島小姐雖然也笑容滿面。但卻稍微低著頭,露出像他一樣的害羞表情。
  「我覺得……」黑崎突然開口。
  「……這張照片中的他,看起來和黑井有點像。」
  「咦?哪裡像?」
  「……不是指外表之類的,該怎麼說呢,或許是氛圍吧?像是常常在沉思的樣子……」
  「是這樣嗎?」我不太明白自己給人的感覺,因此只能做出曖昧的回答。
  總之,雖然是張充滿謎團的照片。但至少得知青島小姐、穎原以及藍坂奏小姐三人彼此認識。
  「這件事情,或許不要向青島小姐打聽比較好。」
  「──為什麼?」
  「如果他們真的關係親密的話,穎原這件事或許已經成為她不堪回首的往事了吧。」
  黑崎低著頭,再度端詳起那張照片。他們三人之間流露著一股看似親密的氛圍。
  黑崎的側臉受到淡淡的夕陽照射,蒙上了一抹陰影。
  「或許是吧。」
  「可是,有種不問不行的感覺。」
  我這麼說,黑崎自照片移開視線看著我,她那與生俱來的清澈眼眸中顯露出些許疑惑。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自從那天之後,我就一直很在意他為何會尋死──雖然我也不太會形容,但或許我的內心深處,一直很在意這段期間所發生的事吧。而且這件事情彷彿在某處也和黑崎的問題有所關聯。」
  我這麼說完後,黑崎也點點頭。
  「……我會問問看老師的。」
  從發生那件可疑人士事件後,沒有參加社團、學生會活動的學生,一樣必須在六點之前離校。圖書館的廣播以適中的音量,播放著巴赫的小步舞曲,催促著學生離開。
  「走吧,白石同學還在等我們呢。」
  黑崎點點頭,黑髮隨之微微飄動,她開始收拾照片,兩手空空的我等著她提起背包,一同離開了圖書館。
  在夕陽映照的教室裡,白石同學獨自坐在座位上,當我們打開教室的後門,她反射性地抬起頭,臉上掛著有些擔心的微笑,開始整理桌上的東西。
  「……久等了。」
  黑崎快步走向她這麼說。白石同學露出開心的微笑,「已經沒事了嗎?」同時如此反問黑崎。
  「抱歉,我們拖了一點時間。」我也向她致歉。
  「不會。」白石同學面帶微笑地說,她將掛在椅背上的白色大衣披上,接著圍起圍巾。
  我們走在播放著離校通知,四下無人的走廊上,隨後來到充斥著學生進行社團活動的腳步聲,以及催促學生離校的老師說話聲的校門前。在接近夜晚的昏暗環境中,我們三人的影子描繪到了柏油路上。
  「小麻由,等一下要不要來我們家玩?」
  當我們走出校門時,白石同學這麼問。
  「我家是賣和菓子的店。有很好吃的麻糬,一起吃吧?」
  「……澄香的家,是賣點心的嗎?」
  「沒錯喔,要來嗎?」
  白石同學臉上掛著令人懷疑是否心中從來就不存在惡意、嫉妒等負面情感,充滿親切且溫和的微笑說道。
  黑崎聽完後點點頭。
  「……我想去,澄香的家。」
  「那就這麼決定了。」白石同學很高興地牽起黑崎的手,像是在玩鬧般大幅度地前後甩動。
  不久後我們一行人抵達了白石同學平時轉彎的那個轉角。
  「那麼,我就先離開了,明天見。」我這麼對她們說。
  白石同學禮貌地回應我,黑崎也微微地點頭致意,我獨自走在昏暗的田間小路上,朝著車站邁出步伐。

  ◇◇◇

  「黑井,你有搞清楚些什麼嗎?」
  隔天午休,跟平時的男性朋友一同吃午餐時,山田這麼問我。
  「搞清楚是指?」
  我喝著罐裝綠茶反問道。
  「關於那件事的內容。」
  我簡短地回答沒有。這不是謊話,那個事件除了報章雜誌的內容以外,其餘方面我一概不知。就算查了許多資料,仍無法透析他當時的心境。
  「山田你呢?」
  「嗯──雖然我調查了不少,但果然還是搞不懂他的動機。」
  「在聊什麼?」赤城也加入話題。其他的男同學有的玩弄手機,有的拿著遊戲機在玩遊戲。
  「我們在聊穎原事件的事。」
  「哦,這間高中所發生過的那個事件啊。」
  「那個時代似乎滿常見的,這類動機不明的少年犯罪。」
  「是喔。」
  「週刊上頭,基本上只提到他是個詩人,其他就是什麼心靈的黑暗啦,令人喘不過氣的現代社會狀況之類,這種無關痛癢的報導,完全無法做為參考。」
  「那傢伙,是個詩人嗎?」赤城將嘴脣自鋁箔包的吸管上移開。
  「沒錯,我也買了一本他的詩。」
  山田一邊這麼說,一邊拿出與我相同的文學雜誌攤在桌上。
  「不管怎麼讀,都因為那股中二病感所以搞不懂。」
  山田雙手盤在胸口這麼說。
  「你沒資格說吧。」
  赤城如此吐槽。接著似乎是看完了,他向山田說了句謝啦,一邊把放在桌上的書遞給我。我接過後看了一眼那篇早已讀得滾瓜爛熟的文章。
  「我倒是滿喜歡這個的。」
  赤城「哦──」了一聲,一臉佩服的說。
  「因為你常常看書的關係吧,我就看不太懂。」
  「從今以後就叫你大詩人黑井吧。」山田再次開起煩人的玩笑,接著用閒聊般的口吻說了句:「他果然是個精神失常的人吧?」
  「什麼意思?」赤城反問道。
  「缺乏良心的人,而且不是因為性格問題。」
  山田淡然地做出說明,而我情不自禁地反駁:
  「不……我想應該不是那樣。」
  「嗯?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那……那個,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或許是文章給人的感覺吧……」我牽強地找起藉口,山田毫不在意似地隨口應了一聲。
  我沒有能夠斷言事情並不是這樣的證據。但是總認為他還是有良心的。姑且不論方法,他想幫助黑崎,也對她表示過同情。況且更重要的是,他至今依然以那種方式留在地下室中……
  話題到此告一段落。我看向白石同學和黑崎的方向,白石同學正用筷子夾著玉子燒,而黑崎則將它一口吃了下去。
  這時我與黑崎眼神交會,她彷彿很害羞似的立即低下頭。白石同學也因此朝我轉過頭來,並稍微點了點頭。
  「山田你去地下室的時候,鑰匙是怎麼來的?」
  「啊?當然是偷來的囉。之前沒跟你們說過嗎?」
  笨蛋,別這麼光明正大地的講啊!赤城傻眼似地這麼說。
  「不對,你有好好把它還回去嗎?」
  「當然囉。我打了把備用鑰匙,現在隨時都能去了。」
  這樣啊,我簡短地回答。

  ◇◇◇

  總算在回程前弄到了體育館的鑰匙。
  包含地下室在內的特殊教室鑰匙都掛在教職員室的出入口,雖然學生要借用的時候必須經過老師蓋章才能拿走。但那種保管方式果然還是太過鬆散了。也就是說,因為沒人管理,只要眼明手快的取走,就不用擔心被發現。於是,我把兩串鑰匙中的其中一串收入口袋。
  時間來到了深夜的十二點。一天的課程結束之後,我前往購物中心及車站前打發時間,之後回到學校。確認周遭沒有人之後,通過之前黑崎出入所使用的鐵絲網裂縫進入校內。
  這是個寧靜的夜晚,偶爾從街上傳來的車輛聲、警車的鳴笛聲,那些聲音聽起來都十分遙遠。
  我一邊注意周圍是否有巡邏人員,一邊躡手躡腳地走向體育館。打開鎖後拉開一小條縫,窺探著內部的狀況。裡頭一片漆黑,完全沒有人在的氣息。
  即使如此,我還是盡量不發出聲音地拉開門、脫下鞋子,滑動身體走進體育館向倉庫移動。
  我和之前一樣移開壓在蓋子上的排球籃,將蓋子打開。
  此時,冷空氣席捲而來,我立即穿上鞋子走下階梯。
  在與上次一樣的黑暗之中,朝著地下室的最深處邁開步伐。
  我在充滿霉味和冰冷的空氣中行走,接著在最深處的水泥牆前停下腳步。雙手插進大衣的口袋裡,吐了口氣。
  「你還在嗎?」
  我這麼叫喚。
  但聲音只是空虛地迴盪在這充斥著霉臭味的地下室中,沒有得到回應,也感受不到任何一絲氣息。
  我嘆了口氣,倚靠著地下室深處的牆壁坐了下來。
  「如果在的話就回應我啊。」
  我的聲音迴蕩在黑暗中,聽起來感覺不像是自己的聲音。我朝不知是否能夠傳達、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對象,斷斷續續地說著話。
  「我讀了你的詩喔。」、「從那之後,我就忘不了你所說的話。」等等……
  那些不像是我所發出來的聲音,迴響在黑暗中後消逝而去。
  從校舍五樓跳下,頭部著地的他,幾乎是當場死亡。
  如果和看到照片後所想像的一樣,他和青島小姐有著親暱的關係的話,他為什麼會留下青島小姐獨自選擇死亡呢?那樣難道不會感到悲傷,留下遺憾嗎?
  即使過了一陣子,眼睛還是沒能適應黑暗,伸手不見五指。連自己身體的輪廓也看不見,感覺和世界間的區隔也變得曖昧。
  這裡存在著「與世隔離」般的感覺,令人難以相信這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學校腹地。黑崎從去年的春天到初冬之間,也和現在的我一樣,在這邊度過的吧。
  過了很久,仍然完全得不到他的回覆。
  深深的徒勞感使我嘆了口氣,接著從來這裡之前繞去便利商店購物時的塑膠袋裡拿出罐裝咖啡,供奉在牆邊。
  「到早上之前我都會待在這裡,畢竟電車已經停駛,回不去了。」
  我向不知是否存在的他這麼說,拿出手機打開螢幕,把鬧鐘設定在早上六點,那個時間的話,學生跟老師應該都還沒來,從這裡離開大概也不會被發現。
  接著我搬出堆積在倉庫一角的軟墊,利用手機的燈光來照明,確認能不能夠平躺。
  軟墊上沒有什麼明顯的髒汙,雖然滿是霉味,但我想這點程度就稍微忍耐一下吧。
  我脫下外套和學生制服,當作棉被一樣的鋪在上面。
  躺下後關掉手機的照明,深邃的寂靜和黑暗一同降臨。過沒多久,地下的冷空氣讓我的牙齒不斷打顫,傳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但我的意識緊接著便溶入這毫無光源的黑暗。像是可以無限延伸一般,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這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不知為何令我感到安心。
  在這片黑崎也曾經歷過的漆黑之中,我從便利商店的塑膠袋中取出暖暖包,貼到胸前溫暖雙手。

  結果今晚我一次也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但當我的意識在淺眠與現實之間的縫隙遊盪時,似乎微微的感覺到有人在我身邊。但那究竟是夢,抑或是現實?在這間猶如時間停止般的漆黑地下室裡,我實在難以分辨。

  ◇◇◇

  「你整個上午都在睡耶,怎麼了嗎?」
  在地下室待到天亮的那天午休,赤城在前往福利社的過程中這麼問我。
  天亮後我便直接前往教室,理所當然沒有帶便當,因此我約了赤城一同前往福利社買些吃的。
  福利社的長桌前面,和平時一樣人潮擁擠。我混入人群之中拿了乾咖哩的調理包,將二百五十元遞給穿著圍裙、頭戴三角頭巾的阿姨。有帶便當的赤城只買了洋芋片,而山田則是買了炸雞串。
  「嗯……昨晚有點睡不好。」
  一旦進入短淺的睡眠,立刻就會被冷醒,這過程到早上為止不斷重複。畢竟是身處在那種環境下,使我昨晚完全無法好好入睡。
  當我們買完東西,正打算走回教室時。
  「阿~姨,請給我一個巧克力蛋糕。」
  一名身材嬌小的女孩子發出我所熟悉的聲音衝進人群之中,那俏皮飛揚的秀麗短髮,看來是美黃川同學。她穿著短裙以及黑色褲襪,搭配花紋短襪。
  看樣子是順利買到中意的東西了,拿著裝有巧克力蛋糕的塑膠袋,喜出望外的她,察覺到站在稍遠處的我們。
  「喔喔,這不是小赤城跟黑井嗎,還有小山田也在。」
  她一邊這麼說,一邊甩動著手小跑步朝我們靠近。這時被她就算獨自一人也如此高昂的情緒嚇傻的我們才終於回過神來做出回應。
  「妳一個人在興奮什麼啊?」
  「這裡的巧克力蛋糕意外的很好吃喔。要是不早點來的話馬上就會賣光了,因為我打算去三班,所以想在路上順道買一份。」
  「妳在自己班上沒朋友嗎?」
  赤城開玩笑似的,提出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
  「真失禮!怎麼可能沒有!是因為我跟小澄及麻由由說好每週三、四要一起吃中飯啦!」
  「是這樣喔。」赤城簡單地回應。美黃川同學的反應總是很大,跟她在一起很容易就能使人打起精神,心情愉快。
  「黑崎最近如何?」
  我靠近她身邊這麼問,就算是放學後,黑崎她也經常和白石同學及美黃川同學一起行動。
  「嗯──跟平時差不多吧,沒什麼改變。啊,不過最近偶爾會和小柴講話囉。」
  「是嗎?」
  「嗯,雖然只有一點點。像是遇見時會打聲招呼之類的。依我的看法,是小柴比較想打好關係。」
  「是喔,那還真不錯。」
  赤城跟著答腔。
  「改天大家一起出去玩吧,連同小山田一起。」
  「咦?我、我嗎?」由於自己突然被女孩子提到,山田口吃了起來。
  「說的也是。畢竟也快放春假了,製造些讓大家交流的機會也不錯。」
  「像是賞花之類的?小澄家附近有不錯的景點喔。」
  「真的嗎?我考慮看看。」
  「決定的話主辦人就交給你囉。」
  美黃川同學看著我,自然的眨眼使了個眼色。
  一邊聽著有現充風格的二人閒聊,我們從三樓的福利社走樓梯回到一年級生教室所在的五樓。或許是因為天氣寒冷,走廊上聊天的人並不多。窗外的天空呈現一片淡藍色,給人冰冷的印象。
  到了五樓。我不經意地從窗戶往下看。因為沒聽說過這間校舍進行過修整,所以他大概也是在這裡生活,並且從這裡的其中一扇窗子往下跳吧。
  窗戶底下雖然沒有經過鋪裝,但依舊是堅硬的地面。
  ──如果從這邊掉下去的話一定會死的。
  我想像起跳樓之後的事情。墜落時是什麼感覺呢?會不會像乘坐雲霄飛車般,內臟彷彿被往上甩,從腹部位置感到令人噁心的痛楚呢?撞到地面的時候──是連痛覺都感覺不到便失去意識,還是能感受到衝擊地面瞬間的聲音和衝擊呢──
  當我思考起這些事情時,突然全身打起了哆嗦。我想當時的他應該懷抱著超越這些恐懼的絕望或是悲痛,或者是辛酸吧。不過他又為何非得做到這種地步不可呢?
  「然後啊──我讓麻由由試了好幾頂造型用假髮,因為雙馬尾不太適合,所以才決定用鮑伯短髮,果然還是成熟風格比較適合那孩子。」
  我沉浸在想像的泥沼中看著窗外,行走的步調因此開始落後。美黃川同學那開朗的嗓音在走廊上大聲迴蕩,身旁的山田吃著炸雞串跟在後方。他一邊咬著炸雞,一邊露出詫異表情看著沉思中的我,老實說有些煩人。
  「黑崎同學可不是妳的洋娃娃啊。」
  「沒什麼關係吧,麻由由她意外的也很喜歡打扮。對了,黑井你也知道吧?」
  我加緊腳步跟上他們,這時美黃川同學突然將我拉進話題中。
  「啊,嗯。去聽鋼琴演奏會的時候黑崎她有戴假髮。」
  「假髮……」
  美黃川同學表情一本正經地複誦。
  「……算了,這是當時拍的照片。」
  美黃川同學拿出像是鮑伯崎制服版、戴著辣妹風短髮顯得害羞的白石同學等諸如此類的照片給我和赤城看。
  「妳還真不適合長髮啊。」
  赤城看著第三張,美黃川同學戴著如同黑崎般黑色長髮的相片這麼說。
  「什麼嘛,真失禮耶,我也是能夠扮演正統派美少女的唷。」
  「是喔,我還以為妳是像變化球投手一般的人。」
  「雖然不懂你在說什麼但總覺得被嘲笑了,可惡──」
  「才沒有咧,妳擁有的角色風格可是相當貴重的。」

  我們一面閒聊一面往教室移動。美黃川同學在我和赤城前方精力充沛的走著,山田則跟在我們後面。這棟校舍十分老舊,牆壁的粉刷也斑駁不堪,還貼著古老到讓人覺得早該更換,寫著「健全的精神寄宿在健全的肉體中」標語的泛黃海報。
  回到教室後,美黃川同學隨即快步跑向黑崎和白石同學所在的地方。拉開她們座位旁的椅子,把買來的蛋糕放在正中間。白石同學笑嘻嘻的聽著美黃川同學說話,黑崎面無表情的咀嚼著便當的配菜。
  今天早上我會提不起勁來,或許是因為在寒冷又黑暗的深夜地下室過了一晚,讓我感到鬱悶的緣故吧。看著與方才在窗邊的恐怖想像相差甚遠的日常光景,我感到有些安心。

  ◇◇◇

  那是個即將下雨似的傍晚。
  從電車車窗所見到的天空布滿陰暗的黑雲,空氣也變得潮溼。隨著日落,氣溫頓時下降了不少。是比起下雨更像是會下雪的溫度。用手機連上網路後,發現西部一帶已有些地區下了不少雪。
  但由於電車中有暖氣,因此相當溫暖。當我坐到暖和的座位上後,睡眠不足又累積了一整天疲憊的腦袋便像融化般放鬆,強烈的睡意朝我襲來。
  「我說你啊……」
  由於腦袋已昏沉不清,光是要注意到隔壁的赤城正在對我說話,就花了不少時間。
  我慢慢打開即將闔上的眼睛,「怎麼了?」如此反問。
  「你和黑崎之間發生什麼事了嗎?」
  赤城低頭看著手機發問,我撐起身子,調整好自己完全攤在椅子上的坐姿。
  「不,沒什麼特別的事。」
  我搖了搖頭回答。「是嗎?」赤城若無其事的,如同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那就沒事了,今天看你樣子怪怪的。」
  我們周圍幾乎沒有乘客。只有一位像上班族的中年男性坐在稍遠的位置上看書,以及附近四名聚在一起聊天的男高中生而已。
  「抱歉,讓你擔心了嗎?」
  「別在意,如果只是誤會的話那才是最好的。」
  「嗯。」我回答。
  「如果有什麼事的話會馬上通知你的。」
  「是嗎?」
  赤城依然玩弄著手機做出回應。
  為了使新鮮的空氣驅散體內沉重的睡意,我挺直了腰,大大的吸了口氣。穿過喉嚨的空氣使的我清醒了許多。在電車窗外能看見電線由前而後流逝而去。城市裡的燈光也帶著殘影,有如流星一般飛過。
  「會下雨嗎?」
  我像是自言自語般小聲地詢問。「大概會。」赤城這麼回答。
  「我剛剛看了天氣預報,今晚好像會下雪。市中心似乎也會積雪,所以明天搞不好會放假。」
  「是嗎?」
  電車發出尖銳的煞車聲減速,在我下車的前一站停了下來。車廂門隨著震動打開。外頭的冷空氣隨著寥寥無幾的上車乘客一同進入車廂。
  「因為感覺黑崎同學最近也無精打采的。」
  赤城在廣播響著的車廂內這麼說。車廂門關閉的聲音沉重的響起,電車隨著金屬摩擦的聲音緩緩地動了起來。
  「你看得出來?」
  「雖然還比不上你。」
  我小聲的笑了出來。
  「我只是昨天熬夜而已,回家後會好好睡一覺。」
  「嗯,這樣就好。」
  「抱歉,讓你擔心了。」
  沒關係。赤城回答。

  一回到家,我立刻換上居家服,晚飯也不吃直接去刷牙。做完睡前準備後便鑽進棉被裡。雖然是每天都在躺的溫暖被窩和彈簧床,但今天卻讓我覺得萬分感激。
  早上長時間趴在堅硬的桌子上,使自己的腰和腋下疼痛不已。明明很想睡,沒來由的不安卻占據腦袋,使我遲遲無法入睡。
  我打著盹,躺在棉被中使用手機,瀏覽著山田的部落格或是情報網站打發時間。
  ──黑崎現在正在做什麼呢?
  蜿蜒的思緒想到這裡時,手指不由自主的動了起來,打了通電話給黑崎。
  在答鈴聲連響數回後,接上通話的雜音忽然響起。
  『……喂?』
  我突然結巴了起來,畢竟沒想過要聊的話題,這使得我模糊的意識稍微清醒了些。
  「啊,抱歉。並不是有什麼特別的事……」
  話筒傳來黑崎靜靜的呼吸聲,『發生什麼事了嗎?』她擔心地問道。
  「不。只是想聽聽黑崎的聲音罷了。」
  『……是嗎?』
  黑崎驚訝的說。
  「嗯,對不起,突然打這通電話。現在沒事了。」
  『……沒關係。』
  沉默降臨在我們之中。就像是要打破它一般,我們像是雨聲般你一言我一語地短暫交談著。
  「聽說今天好像會下雪呢。」
  『……畢竟很冷……別感冒囉。』
  「嗯。現在已經窩在被窩裡了。打算今天不預習功課直接睡覺。」
  『……那我也這麼做吧。等我一下,我去換衣服。』
  她這麼說完後,我聽見悉悉窣窣的聲響,然後喀的一聲通話陷入沉默。
  我望向關上電燈的天花板。相較於地下室,這房間顯得沒有那麼暗。因為公寓走廊上的燈光透過窗簾微微照進了房間內,所以並非完全的黑暗。映照著外頭燈光的藍色窗簾滲透出微弱的光芒。
  大約過了十分鐘,枕頭旁的手機發出些微的震動聲,我拿起手機放到耳旁。
  『……換好衣服了……也做好睡覺的準備,現在正在被窩裡。』
  黑崎的聲音依舊低沉而且穩重,但這時她的語氣中蘊含著一絲溫柔。
  「今天,我被赤城擔心了。」
  『嗯……擔心什麼?』
  「他問我是不是和黑崎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我已經否定了。」
  『……的確黑井你今天看起來狀況不太好……沒事吧?』
  「嗯,只是頭稍微有點痛而已。」
  『……沒問題嗎?』
  「嗯,還不至於要請假──而且明天說不定會因為下雪而不用上學。」
  『……是嗎?』
  當我閉著眼睛把手機放在耳邊時,黑崎的聲音以及呼吸聲在耳邊環繞,彷彿像是我正與她面對面交談一般。
  對話暫時告一段落,我們沉默了一陣子。但這段沉默並不會使人緊張,而是讓人感到安心。
  這時候,黑崎開口說。
  『……總覺得,這樣令人安心呢。』
  「嗯。」
  這斷斷續續交錯在對話中的沉默時間,讓我明確地感覺到自己和黑崎是聯繫在一起的。
  「到不久前為止──或許現在也還沒痊癒──黑崎妳有多麼的寂寞,總覺得我現在多少能理解一點了。」
  『……?為什麼?』
  黑崎有些納悶地問。
  「昨晚我去了一趟地下室。」
  藉由沉默的話筒傳來的氣息,我清楚地知道黑崎她倒抽了一口氣。
  『……居然。』
  「在那間地下室待了一晚。雖然他沒有出現……我在那段時間中一直不斷思考,去年的黑崎到底懷抱什麼心情在這裡呢?」
  『……所以才會看起來身體不舒服嗎。』
  「比想像中的還要冷。」我半開玩笑地這麼說,想藉此轉變話題的走向。
  「妳有試著和青島小姐詢問那件事嗎?」
  『……嗯。我之前拜託她有機會請告訴我過去的事。我打算在那時一起詢問有關他的事。』
  「我也能一起去嗎?」我試著這麼問。
  『……我拜託看看。』黑崎這麼回答。
  我不經意地看向掛在牆上的時鐘。藉由從外頭照進的微弱光源能夠依稀看到時間,指針已經過十一點了。或許是因為對話之間不短的沉默,和黑崎之間的這通電話比想像的還要久。
  「黑崎妳想睡了嗎?」
  我向她詢問。
  『……有一點。』
  「那麼差不多該睡了呢。」
  『……嗯……總覺得今天應該能安穩的睡著。真不可思議,明明聊著這麼沉重的話題。』
  每當聽到黑崎低沉的聲音時,我也會覺得安心。
  「聽到妳的聲音我很高興,抱歉這麼突然。」
  『……嗯……我也是。謝謝你打這通電話。』
  「那再見囉。」
  『……要是發生什麼事的話要打電話來喔。』
  「謝謝,晚安囉。」
  這麼說完後,我掛上電話,閉上眼晴吐了口氣。溫和的睡意迅速地襲來。剩餘的意識在黑崎聲音的餘韻消失前,融化在黑暗之中。

  ◇◇◇

  隔天是個非常寒冷的日子,早晨比平常還要昏暗。我光著腳踏在冰冷的木質地板上,靠近窗邊拉開窗簾,外頭已是一片雪白。
  大片的雪花飛舞在空中,無論是樹枝上、路燈燈罩上以及細長電線的上頭都積滿了雪。雖然天空覆蓋著灰色的雲,但由於白雪反射著光線,外頭不可思議的明亮。
  街道上留著車輪壓過的痕跡。似乎已經積了不少的雪。每年的二月前後,這個地區總會有一兩次這樣子的降雪。
  ──這大概得停課了吧──我這麼思索著。
  像是要保護被冰冷地板奪去體溫而隱隱作痛的雙腳般,我再次縮到被窩裡,打開學校的網頁。
  《本日由於積雪停課。》
  首頁上寫著這幾個大字。我吐了口氣,把手機放到枕邊,望向天花板。
  不久後我離開被窩,用手將睡亂的頭髮梳齊,穿起拖鞋,發出啪搭啪搭的聲響走進客廳。
  「起得真晚呢,上學會遲到喔?」
  剛打開客廳門便傳來媽媽的聲音。她邊喝著咖啡邊讀報,睡衣早已換下,穿著長褲和襯衫,頭髮也整齊地整理完畢。電視上正在播映晨間綜藝節目,不知是明星、模特兒還是播報員的年輕女性用輕浮的態度說話。
  「今天因為下雪停課。」
  「哎呀,是這樣嗎,高中生真令人羨慕。」
  她以並非是冷嘲熱諷,而是純粹羨慕般的語氣這麼說。
  「媽媽呢?電車好像停駛耶。」
  「同事會開車來接,所以沒問題。」
  「是喔。」我這麼回答。
  我從熱水器中裝了熱水,用馬克杯泡了杯濾掛式咖啡,接著坐到母親對面。我與她間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對話。電視上有些誇大的播放東京的積雪以及電車的行駛狀況。客廳內只有電視聲和暖風扇的聲音迴響。
  熱騰騰的蒸氣從手上的馬克杯中冒出,我喝了一口咖啡,藉著熱度以及苦味使自己稍微清醒了些。
  我吐了口氣,感受著突然迎來假日的欣喜以及不知要做什麼的無所適從。我在腦內試著做出今天的計畫。但是由於無法出門,能做的事情只剩下預習或者是讀書。
  要說無聊或許沒錯,但是自從和壯二先生相遇以來,被各種心事以及想法纏身,使我感到身心俱疲,所以有能夠安穩度過的一天或許正好。
  媽媽從手提包中拿出鏡子和化妝品,開始化妝。我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報紙,隨意的看了幾篇頭條。打開報紙時,可以聞到些許紙張與墨水的味道。
  我家一如往常地不過問彼此私下的事情。明明前天我連家門都沒進過,她卻好像完全沒發現一樣。
  老實說,我既沒感受過也不懂親人的好處,但是一想起黑崎,我覺得自己還是相當幸運的一方。
  此時媽媽的手機響起,短暫的對答之後,她起身穿上外套,拿著包包往玄關走去。
  「加油。」我看著她的背影說。
  「嗯,我出門了。」並得到了回應。
  客廳的門關起,接著聽到玄關大門沉重的開關聲。我關上電視,下雪的早晨像是會引起耳鳴般安靜。

  因為沒有什麼食慾,所以我只喝了一杯咖啡便回到自己的房中。保持著灰色運動服和黑色連帽杉的打扮坐上一人用沙發,開始讀起他的詩。
  下雪的日子非常安靜,只有空調排出暖氣的嗡嗡聲、看書翻頁的紙張摩擦聲迴盪在房間裡。
  我從二十年前發行的雜誌中泛黃的照片、廣告的風格、人們的髮型和打扮,感覺到時代的隔閡。
  但只有他的詩不同,帶著些許真實感,一字一句都劃進我的骨髓。
  我認為他的文章,寫著我至今雖然微微感覺到,但一直不去思考的事物。而我只是一味地忽視它們。
  世間把否定世界的意義與價值觀的立場稱作虛無主義,雖然或許會被人嘲笑是中二病,但我確實被這個無意間看到的詞彙吸引。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自己的每一天都是有著意義的。但至今為止,我從來沒有實際的感受過這件事。日子只是沒有變化的靜靜流逝,讓人感覺一切終歸空虛。
  當我要被這不安的感情占領時,我總是試著去想別的事情。但是他的文章就像是在這無意義的世界中尋找意義般,猶如在意義與無意義的縫隙中仔細摘出的詞句,滲進了我的內心深處。
  這一整天我就像這樣獨自思考,或為了排解無聊來讀書度過。偶爾突然想聽青島小姐的演奏時,就把CD放進筆記型電腦內播放。
  雪在今天的下午停止,傍晚時我走出陽台。夕陽光在被雪所染白的城市中到處反射出尖銳的光芒,令人感到刺眼。
  當我呼出白氣、看著眼前的光景時,口袋內的手機震動起來。畫面上顯示著黑崎的名字。
  「喂?怎麼了?」
  『……啊,那個,』她微小的說話聲傳了過來。
  『……老師剛剛打電話來,說她會跟我們說過去的事情。』
  「真的?」
  『……嗯。明天,七點鋼琴課結束後,一起到老師家吃飯。』
  「我知道了。」
  『……那麼,八點在老師家見面。』
  「嗯。感謝聯絡。」
  我按下切斷通話的按鈕,把手機放回口袋中。
  雖然尚未日落,但是皎潔的月亮已經從低處逐漸升起,也能看到微弱的星光。
  和昨天覆蓋在廣闊天空上的灰色雲朵不同,像是撕開的棉花糖一般的雲在天空中被染成了紫色。

  ◇◇◇

  隔天放學,在街上消磨掉一些時間後,我隨即前往從黑崎那聽來的青島小姐住的公寓地址。我搭乘電梯上樓,走在塗裝成白色的走廊上。排水溝中還留著如同冰塊般被灰塵染黑的雪塊。
  接著來到青島小姐的住處前,確定好門牌後按下電鈴。『來了──』青島小姐開朗的聲音伴隨著短暫的雜音傳了出來。
  「我是黑井。」我報上姓名。
  『啊,稍等一下喔,我現在開門。』
  玄關的內側傳來聲響。接著大門喀嚓一聲敞開,但站在門口的不是青島小姐而是黑崎。
  「啊,妳已經到啦?」
  聽見我這麼說,她點了點頭。
  「……在課堂結束後,跟老師一起去購物,然後做了料理。」
  黑崎在制服上穿著白色的圍裙,長髮在後頭束成馬尾。纖細而潔白的脖子在暖色系的玄關照明下豔麗地發著光。原來漂亮的肌膚是會反射光芒的呢,我胡思亂想地思索。
  黑崎她側過身,像是在說請進一般。我應了句「打擾了。」踏入玄關脫下鞋子,跟著黑崎進入屋內。
  當我走進客廳時,青島小姐從廚房探出頭。她同樣把頭髮束成一束,身上穿著長袖的連身裙和印有花紋的圍裙。
  「晚安。」青島小姐表情開朗地迎接我們。
  「晚安,十分感謝您的招待。」
  「不用客氣,因為已經很久沒有邀請人來家裡吃飯了,所以其實我很期待喔。過不久晚餐就準備好了,再稍等一下喔。」
  「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那麼請你幫忙倒水和排列餐具吧,小麻由,告訴他位置。」
  「好。」黑崎回答道。
  「……在這裡。」
  在白色壁紙帶給人清潔印象的廚房中,黑崎站在角落的木製櫥櫃旁,從中拿出三組餐具以及刀叉。青島小姐在她身後一邊哼著歌,一邊把料理盛裝到盤子上。
  「……這個幫忙排好。水在冰箱裡面,那個也拜託你了。」
  「我明白了。」
  我把它們按照順序擺到客廳的桌子上。接著當我拿出礦泉水倒進杯子時,端著碗盤的黑崎和青島小姐一起回到客廳中,兩人一起往桌上擺放料理。
  溫暖的飯菜香味四散,湯碗中飄出了柔和的水蒸氣,桌上放著炒飯以及嫩煎雞排。「如何?」青島小姐半開玩笑般自信的說。
  「……老師好厲害。」
  黑崎用學校中不常出現的親密口吻稱讚道。
  「您真擅長料理呢。」
  因為是相當正式的料理,我也這麼說。
  「沒那麼厲害啦──」
  青島小姐露出害羞的笑容摸了摸後腦杓。
  「……能跟老師一起做料理,我很開心。」
  「哎呀,嘴巴還真甜,那麼之後每次課堂結束後都一起吃飯怎麼樣?」
  「……真的可以嗎?」
  黑崎貌似有些期待地說。
  「嗯。因為我也是獨自生活,所以很清楚一個人吃飯的寂寞。」
  她的微笑中參雜著些許陰影,接著就像之前在餐廳一樣,我和黑崎並肩而坐,青島小姐坐在我們對面,這個時候黑崎和青島小姐都解開了束起來的頭髮。
  「請慢用。」
  隨著青島小姐的話語。我和黑崎同時說「我開動了」,並拿起刀叉。
  嫩煎雞排的外皮酥脆,內部又能用刀子輕易切開地柔軟。
  「很好吃。」
  我吃了一口後這麼說,青島小姐見狀露出微笑。
  「是嗎?那就好。」
  黑崎也優雅地用刀叉把切成小塊的雞肉放進嘴裡,接著突然眼睛一亮,或許是相當合她胃口吧。
  「……真好吃。」
  「哼哼哼。因為我自己煮飯的資歷很深啊,現在都快變成興趣了呢,也有試著做些獨創料理喔。從大學時期開始數……說出來的話不是就暴露年齡了嗎!」
  居然到現在還會在意年齡的事嗎?不過她的語氣倒是相當愉快。
  「我想自己至少還當不成小麻由的母親……勉強算大姊姊?」
  隨後青島小姐像在思考什麼似地低著頭。
  「因為小麻由也是奏老師的弟子,所以也能算是師兄弟吧。啊,不過兩個人都是女生,所以應該叫做師姊妹。」
  黑崎嚇了一跳似地猛然抬起頭。
  「……老師是姐姐?」
  「啊,對不起,該不會冒犯到妳了吧?」
  黑崎死命地搖著頭。
  「……沒有這回事!」
  黑崎強烈的語氣使得青島小姐一時愣住,我也吃了一驚。黑崎那凜然又低沉的聲音中寄宿著明顯的感情。
  簡短的沉默後,青島小姐咧嘴一笑。
  「繼續吃飯吧。黑井要添飯也還有喔。小麻由如果量不夠的話也請隨意。」
  吃完青島小姐與黑崎親手做的熱騰騰料理,即使是平常總是吃著冷飯冷菜的我,也覺得這次飯局令人心暖。

  吃完晚餐後,我想至少在收拾餐具上要比她們二人更加賣力,於是走進廚房洗起碗盤。黑崎用抹布在一旁擦拭,青島小姐則把它們歸位至櫥櫃中,這項作業只花不到數分鐘便完成了。
  隨後,青島小姐泡了香味四溢的紅茶,我們再次回到座位上。
  時間已經過了九點。
  黑崎從背包內取出那本小冊子在桌上攤開。
  「……老師,這是媽媽留下來的東西。」
  青島小姐看到那東西後,高興的叫了出來。
  「哇啊,好懷念。居然連這東西都還留著。」
  青島小姐懷念的翻起那小小的相本。然後在其中一頁停下了手。如同預料的,那是「他」和青島小姐一起在內的那張相片。
  我把手伸進包包,將二十年前的文學雜誌放到了桌上。
  「那個……在這張照片上穿著制服的男學生,應該就是叫做穎原心的詩人對吧?」
  「咦?」青島小姐反射性地抬起頭,我跟著把文學雜誌放到黑崎帶來的相簿旁邊。
  「我喜歡他的詩。」
  雖然這並非我對他抱持興趣的所有原因,也絕非虛假的理由,但仍覺得這樣的說法相當刻意。我揮之不去心中對於提起這件事的困難以及欺瞞青島小姐的不快感,但即使如此,我仍繼續開口。
  「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和我們聊聊關於這人的事情呢?」
  逐字逐句地慢慢說完後,黑崎也低下頭,她那黑色的長髮微微地晃動。
  「……拜託您……如果是跟媽媽她有關的事情的話,我也想知道。」
  青島小姐坐在位置上狐疑的看著我,然後輕輕地點頭。
  「是嗎?」
  用非常沉穩的聲音說這麼說。
  「他的詩,過了二十年又再次得到了新的讀者啊。」
  青島小姐這麼說,表情變得有些溫柔。
  「他在入谷高中裡,那個……引發了某起事件我也知道……我想要了解。為什麼能在和我們同樣年齡時寫出這種詩的人……為何會引起那種事件──想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話語中的餘韻融進了房間的靜寂之中,青島小姐先是盯著我的雙眼,接著再次低頭看向照片。
  察覺到其中有著深刻問題的我和黑崎無法催促她說出一切,我們只能默默地等待青島小姐開口。
  過了一陣子,她向我們兩人露出一如往常的親切笑容。
  「就跟黑井說的一樣,在奏老師的相片中的那位男學生就是名為穎原的詩人。我和他是同班同學,而且都是奏老師的學生。」
  說到這裡,青島小姐喝了一口紅茶,並且將茶杯放回托盤上,杯中的紅茶漾起水波,映照在茶杯裡的燈光也隨之晃動。
  「他是個很厲害的人。雖然那時無法理解,但現在回想起來他的腦袋確實很靈光,簡直可以說是才能聚合體。不過他對鋼琴不怎麼拿手就是了。雖然是在不同的分類,不過我一直對同樣有著特殊才能的他和奏老師抱持著憧憬和自卑感。」
  遠方傳來卡車奔馳而過的聲音。用完餐後,房間裡充滿著屬於深夜的那份寂靜。
  接著,青島小姐開始訴說她那漫長的故事。

  一直以來,我感受著自己和世界的不調和感。
  和他人不同。我無法融入世界之中。察覺到這點是在我約十幾歲出頭的時候。
  從微風吹拂樹木的聲音及海浪打在岸邊的聲音之中,我感覺得到協調。
  但是人們雜亂的對話聲、交錯的腳步聲、汽車或電車的噪音,這些聲音對我來說,則是非常不悅耳、令人不安的聲響。
  從老師的音樂中,我也能感受到和我一樣的,與世界的不調和感。潛歲在美麗之中的,某種程度上可以稱作憎惡的事物……
  雖有著卓越的音樂才能,卻帶著宿疾的老師,或許也不能稱為被世界所愛的人吧。
  其實,我只是想向她撒嬌罷了,希望能得到她的理解。我對自身的幼小和軟弱感到厭惡。
  我必須要獨自站起。
  獨自向前。
  獨自戴鬥才行。
  ……話說回來,為什麼活下去是如此困難的事?為何明明在呼吸,卻讓人覺得快要窒息呢?難道是因為不停呼吸這件事令我呼吸困難嗎……?
 楼主| 发表于 2016-11-4 20: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45 编辑

  第四章 他與她過去的故事

  認識穎原是剛升上高中的事,同班的他給了我非常成熟的第一印象。
  「我叫穎原真一郎,請各位多多指教。」
  開學當天,他冷淡的把雙手插在口袋內起身,用平靜的語氣自我介紹。低垂的眼神雖然帶有知性,但他醞釀出的那種不想和他人接觸的氛圍,至今依然令我印象深刻。
  他總是獨自一人待在教室裡。
  從沒見過他和同班男同學聊天,也從來不會成為他們的話題。但是,在開學約一週後,因為他那俊秀的外表和穩重的氛圍,還是讓他常被女學生們私下當作有人氣的男孩子談論著。
  當時的我沒什麼戀愛經驗,也不清楚喜歡上男孩子是怎麼樣的感覺。但即使是這樣的我,也能從他那份特異感中感受到某種莫名的吸引力。他沒有經常被女孩子談論的男生特有的那份輕薄,俊秀的外表上那帶點不相稱的銳利目光,彷彿冰一般冷漠的感覺深深吸引著我。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我在初次見面時就已經喜歡上他了也說不定。

  第一次和他有所交集,是在開學典禮一個禮拜後,班會時進行的委員選舉上。我們先是選出班長,然後再開始決定各個委員。委員的名額並不多,只要不毛遂自薦或是輸在抽籤,就能在保持一身輕的狀況下結束。
  我沒有擔任任何幹部的打算,當時的我已經決定好以後要就讀音樂大學,將來打算當鋼琴家或是做其他有關音樂的工作,因此沒有多餘的時間擔任委員。所以為了不和無法選出候補時尋找目標的老師對上眼,我低頭坐在位子上。
  在班會即將結束時,正在募集傳聞中會減少休息時間、大家覺得最麻煩的圖書委員時,意外的,穎原他舉起了手。
  確實,潁原他老是在下課休息時間看書。雖然這有些失禮,但他怎麼看都沒有「圖書委員」的感覺。實際上他與我先前抱持的「喜歡書的人」這個印象截然不同。穎原雖然平時很文靜,但是也會因為疲累而癱坐在椅子上、用手托腮或是盤起腿來。硬要說的話,他給人的感覺應該是班級裡常有的「喜歡耍帥的男同學」。
  還真意外呢。當我看著他想到這裡時,或許是感受到視線,穎原往我的方向看。
  當時的我頓時覺得背脊發涼。

  他沒有瞪我,然而我就像是被他那細長的眼眸緊緊盯住的小動物般,完全動彈不得。
  我們四目相交的時間或許連數秒都不到,但在這段時間中,我體內的某種事物沸騰了起來,胸口感到一股熱意且心跳加速。
  我吞了口口水,把轉過去的頭轉回來,調整好坐姿,不引起周圍注意地微微深呼吸,然後用力地舉起手臂。
  「只有青島一個人嗎?」
  擔任班長的男同學站在講台上這麼說後,班上的視線都聚焦在我身上。畢竟特地和那個難以相處的穎原擔任同一種委員,會受到注目也是理所當然。我努力地使自己保持平靜。
  「那麼女圖書委員就交給青島了。」
  一段時間後,班長這麼宣言,我接著把手放了下來。因為自己在還不熟悉的班上受到注目,那份難為情的感覺使我腦內一片空白。
  我看向黑板,寫著「圖書委員」四個字的下方,「穎原」和「青島」四字並排在一起。這個時候,我才驚覺自己因為一時衝動而作了不得了的事。當時的我明明不擅長於和男孩子交流,卻要和毫無社交性的穎原一起進行一年委員的工作。

  放學後的圖書管理是從四月開始,每個星期五一次,剛開始的時候,我和他甚至連話都沒講過。
  安靜的春天放學時分雖然使人倦怠,但是與穎原坐在一起的數小時工作時光裡,我緊張得全身僵硬。加上圖書室內那寂靜的氣氛,令我覺得既尷尬又難受。
  時間來到五月中旬,在早晨的陽光逐漸開始參雜夏天氣息時候,我開始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如果再不找個機會向他搭話,之後想找他交談只會難上加難。
  至今為止從未互相打過招呼,他似乎也沒有想要和我對話的打算,就算在圖書室碰面時向他問候,他也只是「嗯」一聲隨便應答。那冷淡的態度每每挫折了我想和他交談的勇氣。
  畢竟已經是高中生了,我十分清楚要改變已成既定印象的人際關係有多麼困難。
  今天一定要和他搭上話。
  在初夏的氣息逐漸濃厚的某一天,我抱著決心前往圖書室工作。
  我拉開拉門走進圖書室,發現穎原早就已經到了,他把白色襯衫的袖子捲到手肘,坐在椅子上讀著書。
  「早、早安,今天還、真早呢。」
  我因為無法隱藏的緊張使得話語斷斷續續,但他像是完全不在意我的緊張般,視線沒有離開書本,隨興地「嗯。」一聲回應。他對我完全不感興趣。我告訴自己這是稀鬆平常的事,接著走進櫃檯坐在他身旁。
  桌上擺著顯示日期的塑膠裝飾、辦理借出手續時使用的印章和印泥,還有寫著作業流程的老舊複印紙。
  我們櫃檯後方的時鐘有裝秒針,正滴答、滴答的發出些微聲響,那聲音如同在催促我趕緊向穎原搭話般。沉默的時間越長,和他對話的難易度也跟著提升,令我感到不小的壓力。
  我側眼瞥了他一眼,雖然我找尋著開口的時機,但是每當開口時又有如喉嚨被魚骨刺到一般,我只能乾咳幾聲試著掩飾這尷尬的場面。
  夕陽的顔色漸漸鮮豔了起來,從淡淡的黃色變為初夏傍晚常見的深紅色。在這個能聽見外頭社團活動的談話以及腳步聲的空間裡,我突然覺得,要是今天無法跟,他交談的話,大概永遠都沒有辦法和他說話了。
  ──我試著不去想之後的事情。
  他會怎麼回應呢?要是沒辦法好好的和他對談會不會給他壞印象呢?
  把不停浮現在腦海中的負面思考一併消除,我開口向他搭話。
  「──那個──你在看什麼呢?」
  無意識間,自己講話的聲音似乎高了幾度,而且語調也有點奇怪,我有些不知所措地臉紅起來。
  「噓。」
  他小聲的說。
  「咦?」這句話令我一時語塞。
  我認為這是安靜的意思,大概是不希望他人妨礙他讀書吧,我垂頭喪氣的向他賠罪。
  「對、對不起……」
  他抬起頭來。然後目光嚴肅地看著我。我以為他正在生氣,使我有些害怕。但是──
  「為什麼要道歉?」
  他表情一成不變地向我發問。至今的緊張感,以及他初次跟我搭話的驚訝使我陷入一陣慌亂之中,我焦急的揮了揮手。
  「咦?可是你不是叫我安靜……」我像是在辯解般做出回答。
  接著他緩緩的搖了搖頭。
  「我沒這麼說。我說的是『詩』,現代詩。」(註2:日文中「詩」(shi)和「噓」(shi)同音。)
  「咦,啊,是這樣嗎?」
  這段話總算使我注意到他並沒有生氣而取回些許的冷靜。腦內也開始拼湊起下一段話語。
  「我也喜歡看書,每週都會去書店幾次。」
  「哦?」他有些意外地從書上移開視線,抬起頭來。
  「妳會看哪些書?」
  「那個,像是戀愛小說……還有連續劇的原作之類的……」
  聽我說完後,穎原他自言自語似地「嗯」了一聲。
  「有什麼推薦的書嗎?剛好最近想不到要看什麼……」
  正當他打算重新埋首於書中時,我追問似地說,穎原聽了之後說出兩本書的書名。
  「這裡有那些書嗎?」
  我這麼問,「大概吧」他點點頭回答。
  「我去找看看!」
  說完後我站了起來,由於緊張使我有些喘不過氣來的緣故,我走到他看不見的書架縫隙中,按著胸口大口地深呼吸。
  接著我握緊拳頭,小聲地說了句「太好了」。花了一個月終於盼到能和他對話的日子,雖然不能算是愉快的交談,但是能夠感到自己嘴角不經意的露出了微笑。
  調整好加快的呼吸後,我到小說區找尋書本,很快地找到了那兩本書,我隨後拿著書回到了櫃檯。
  「是這個嗎?」
  我把兩本書拿給穎原看,他停下原本看書的動作,從我手上接過書籍,開始翻了起來。然後向我遞出了借書用卡片,正當我因為他的行為不知所措時。
  「妳不是要看嗎?」
  他有些疑惑的問。
  「啊,嗯。」
  我拿起桌上的鉛筆,寫下自己的名字「青島未華子」,然後將卡片遞還給他。他默默的拿起寫著兩週後的印章蓋上,接著把書遞還給我。
  「謝、謝謝……」
  我將兩本書抱了起來。
  「穎原是因為喜歡書才來當圖書委員的嗎?」
  「不,沒那回事,只是用來打發時間而已。」
  借書的流程中也與他進行了簡短的交談,對話結束後,穎原又重新讀起他手中的書。我也翻開剛剛從他手上辦好借閱手續的其中一本書,坐在他身旁開始閱讀。
  偶爾側目窺見他的側臉,他那低垂的知性眼神,使我心跳不已。
  和他第一次交談的兩小時就這樣結束,時間來到工作結束的六點,我們二人隨即前去向圖書管理員打招呼。
  與圖書管理員老師互道「辛苦了」應酬幾句後(雖然穎原跟以往一樣低著頭),我們來到無人的走廊上,畢竟還不敢開口說想跟他一起回去,所以我像平常一樣假裝還有事情要回教室,等待他先行離開。
  看著不發一語逐步離去的穎原,「那個──」我開口叫住了他,這也是第一次在回家之前跟他交談。
  「今天謝謝你,明天再見。」
  自己的聲音明顯透露著喜悅,他跟往常一樣「嗯」的一聲平淡地回應,對我點點頭後,隨即往走廊走去。我在初夏夕陽染紅的走廊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階梯間。當時那股彷彿胸口被揪緊的感覺,使我第一次理解到,自己已經喜歡上他了。

  讀完穎原推薦的書後,我在下一次的圓書委員工作時把自己的感想告訴了他。
  雖然我們的交談不算順暢,但我依舊努力的向他傾訴,然後繼續請他推薦新書給我。這是和他交談的好藉口。雖然穎原從來不曾自己開口,但是在我向他表達自己的感想時,偶爾他也會透露出自己的想法。他的語調簡潔而且有條理,雖然外表文靜,但是表情總是帶點陰鬱的穎原散發一種超齡的知性風格。
  現在回想起來,他推薦的書籍是先從容易閱讀的作品再到有著獨特個性的作品,慢慢的由簡入深。從撰寫大眾文學的流行作家到新小說派的作家、南美的作家等使我擴展了不少閱讀範圍。
  當然,我並不習慣看這類書籍,所以只能在練習鋼琴的休息時間中,忍著頭痛、將無法理解的部分跳過,才終於能夠正常閱讀。
  就算如此,他或許對每週都讀著不同書籍的我有了興趣,彼此的會話逐漸開始熱絡起來,我也終於能夠用和女性朋友一般的普通態度來與他交談了。
  「上次的書有點色色的。」
  看完性描寫相當露骨的小說後,我轉達了自己笨拙的感想。他擺出像要說「啥?」一般的厭倦表情,
  「只在意那邊喔?」
  簡短地吐槽了我。
  「可是……」
  當我正打算反駁時,穎原的表情變得柔和。
  「真是小孩子呢。」
  那是我花了數個月才終於看到,與他歲數相符的少年表情。
  「穎原你年紀不是也和我一樣嗎?」
  他臉上掛著滿是從容的微笑,繼續讀著手上的書。被他迴避話題後,我抿著嘴發出不滿的聲音,他見狀僅只是些微地聳了聳肩。
  雖然口頭上自稱與他同年,但對當時的我來說,我沒有辦法將既成熟又帶有深厚文學知識的穎原當作其他的男同學一樣看待。不過在我們開始交流後,那個「差距」便漸漸的消失,我能感覺到自己和他之間的精神距離越來越近。做為證據,他也逐漸開始在我的面前展露笑容了。

  我與穎原逐漸接近的那年初夏,為了暑假時的演奏會,我全神貫注在和藍坂奏老師的練習上。如果想當上職業鋼琴家的話,十幾歲時就必須經常在演奏會中取得好成績。雖然當時我只是個高一生,但是這不能當作理由。因為老師在高中生時代也參加過同樣的演奏會,並且一年級時就獲得了冠軍。
  當我正練習著從蕭邦的《練習曲》中挑選出來的地區大會指定曲時,奏老師只是雙手抱胸凝視著我。
  老師她不是會給予太多指示的那種人。雖然沉默寡言,但是每當她與人交談時,臉上總是掛著令人安心的微笑。但她在演奏上所指出的問題,以及指導總是一語中的。老師從未使用嚴厲的詞語責罵我,但她確切的指導,以及那不可思議的氛圍總會莫名地令我感到折服,因此每當我做出不像樣的演奏時,都會像是受到責罵般,老老實實地聽取老師的建議。
  藍坂奏曾是一流的鋼琴演奏家。
  但現在已經退居幕後了。雖然年紀僅有三十出頭,但她在數年前演奏會中途因為嚴重的心臟病發作,自行結束了職業生涯,回到自己土生土長的入谷市。雖然國內有不少有名的音樂大學打算聘請她擔任教師,但悉數遭到拒絕,自己開了一間小小的鋼琴教室。是間無論是我這種音樂大學志願者,還是新手都願意教授,普通的音樂教室。
  有著光輝經歷的老師當時為何會選擇這種像是隱居生活般的道路呢?我並不明白其中的理由。
  但這件事對我來說算是幸運。因為能得到一流的演奏家而且還是自己仰慕對象的藍坂奏親身指導。
  穎原也知道奏老師的事。就和當時知性少年,或說是假文青的人們一樣。穎原他不僅喜愛文學,也熱愛音樂,我在某次交談中得知他擁有不少張同鄉出身的藍坂奏所發行的CD。
  當他知道藍坂奏在這個城市裡開設音樂教室後,他也一同開始學習了。起初我還因為和他的交點又多了一項而暗自竊喜。
  有一次,穎原的課剛好接在我的課程結束之後。當我把樂譜和筆記用具塞進包包,和奏老師道別後離開教室時,發現他坐在門外的椅子上。雖然離放學已經好一段時間了,但他依然穿著制服。
  那是我們第一次在校外碰面。雖然我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相遇小小地發出尖叫聲,但穎原還是如往常一般,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向我打招呼。
  「今天你也有課啊?」
  我恢復些許冷靜後這麼問,他「嗯」一聲點點頭。隨即打開隔音室的門走進教室。
  教室的大門上有著長方形的玻璃部分,我環顧四周,確定附近沒有人後,偷偷觀察起穎原在教室內的模樣。
  正好是他將樂譜放上譜架,準備坐下的時候。或許是因為練習還沒開始,他正在和老師聊天,教室外頭能夠看見兩人的嘴巴動著。
  那兩個有著獨特世界觀的人到底會聊些什麼內容呢?這令我十分在意。雖然有相當的年齡差,但他們有些許的相似之處,或許會志同道合。
  噗通,我的心臟小小地跳了一聲。
  現在回想起來那大概是嫉妒吧。老師不僅是個美人,身上還帶著一股她獨有的神祕氛圍,至少我的班上沒有人有老師那種奇妙的氛圍,也從沒見過跟老師同樣的成年女性。
  但最讓我在意的是穎原也會對老師露出笑容這件事。
  這點令我感到動搖。努力和他對話、閱讀難解的書籍、過了數個月才終於讓我見到的那個笑容,明明他與奏老師見面才過沒幾天,卻肯毫無保留地露出自己那唯一像是少年的微笑。
  課程中,老師在樂譜上補足內容時,他們甚至會接近到幾乎要肌膚相親的距離。我不禁覺得老師好狡猾。
  梅雨季即將結束時,某次我進入教室,發現奏老師正在看書。文靜的老師讀書的樣子就如同畫一般優美,但這還是我初次看見老師讀書的模樣。
  「午安──老師,您在看什麼呢?」
  打完招呼後,我向老師這麼問。她抬起頭,將書籍闔上然後遞了過來。
  雖然我有些不明所以,但依舊接過了書。那是一本文學雜誌。封面上小小的寫著「穎原心」的名字。雖然名字不同,但是姓氏卻和他是一樣的。「該不會……」我這麼思量,並看了老師一眼。
  「是他喔。」
  老師立即像是雨水滴落般,簡短地回答道。
  我翻開那本書,隨即從中看見穎原拿著獎狀的照片。
  那個時候,我完全無法將雜誌上的潁原和班上的穎原當成同一個人。至今為止我對潁原的印象只是個頭腦好又有點奇怪,喜歡讀書的男生。從沒想過他居然會是個能夠取得文學雜誌獎項的詩人。
  ──為什麼要瞞著我呢?
  我心中浮現些許失落感,和不知從何而來的焦躁。他選擇坦承祕密的對象是老師而不是我,這讓我感到十分不滿。
  那天我完全無法集中精神在練習上,跟平常相比被老師指出了更多的錯誤。課程結束後,老師站到我身邊這麼叮嚀著我。
  「今天失誤有點多喔,下次精神要集中一點。」
  我很喜歡奏老師,並且尊敬做為鋼琴家的她,那謙卑的個性和美麗的姿態都讓同為女性的我相當仰慕,但先前穎原的事卻讓我的內心開始萌生嫉妒。
  「只是狀況有點不好而已。」
  雖然自己也知道這是小孩子鬧脾氣,我仍舊一邊收拾用具,一邊話中帶刺地回答。奏老師聽了只是露出溫柔的微笑,加上些許開玩笑似的口吻說了句「沒關係的。」
  「我很支持穎原和未華子你們倆的。」
  我瞪大眼睛看著老師,明明我從未向老師提過自己很在意他。
  「我不會做妨礙你們的事情。」
  老師偏著頭,像是想讓我安心般,語調溫柔地說。
  老師一切都瞭若指掌。我先是對老師的洞察力或該說是敏銳的直覺感到驚訝,接著因為不知該怎麼回應,結巴了好一陣子。
  「妳就安心的加油練琴吧。」
  老師坐上椅子,把手放在琴鍵上,彈出一個和弦後這麼說。

  練習時完美無缺,但只要到了正式比賽就會失誤,當時的我正是這樣的人。
  在變得親密的穎原前來聽的那場演奏會中,我犯下平常絕對不會發生的彈錯音,或是節奏失去控制等錯誤,導致變成一場零零落落的演奏。
  姑且不論全國大會,在地區大會就失去資格使我相當挫折。不只是對指導老師過意不去,在特地前來聽的穎原面前做出這種難堪的演奏也讓我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夜晚的回程道路上,老師只是溫柔地向我詢問:「哪邊不好妳自己應該很清楚吧?」,而不像平常一樣指出具體的問題,僅僅是簡短地對我說「妳辛苦了」。
  並肩走在我身旁的穎原也像是要鼓勵我般,輕拍著我的肩膀。
  因為在失落的時候受到溫柔的對待,加上自己和一流的演奏家奏老師,以及年少便做為詩人活躍著的穎原間那過於龐大的距離,突如其來猛烈的孤寂感使我哭了出來。直到現在我依然記得當時眼淚一滴一滴地在柏油路上,所描繪出的黑色痕跡。
  即使演奏會結束後,當時的我也難以從那份打擊和自卑感中重新振作。雖然依然持續上著鋼琴課,但我開始對自己是否真的適合彈鋼琴抱持疑問,日子有如失去了色彩。
  當時有通電話打到我家,是穎原打來的,他邀請我一起去海邊。雖然我心情非常失落,仍舊馬上答應。完全沒有想到穎原居然會邀我約會。而因為這麼單純的事,我大部分的憂鬱就這樣被一掃而空。
  約定的日期是在暑假即將結束,讓人感覺秋天涼爽微風的日子。
  目的地是關東沿岸的海邊小鎮,搭電車約兩小時路程的地方。中午過後我們在那個小鎮的車站下車,大海近在眼前,強烈的海潮氣息迎面而來。門可羅雀的商店街夾在防波堤和道路之間,沿著海岸延伸成一線。
  八月下旬以進行海水浴來說已經太晚,雖然氣溫並不低,但由於吹拂而過的微風十分涼爽,令人感覺十分溫暖。
  我們沿著海岸散步。雖然來做海水浴的人寥寥無幾,但仍能看見有些人正在衝浪,反射日光的海面上也能見到幾個人影。
  我因為是第一次和男孩子約會而十分緊張,導致不知該從何開口,穎原平時就是個沉默的人,因此我們之間並沒有能稱作對話的交談。只能聽著海浪的聲音,一邊走在漫長的海邊道路上。因為要是和他並肩行走的話總覺得很害羞,所以我跟在穎原的後方約半步的距離,一步一步地踏著步伐。除了前往海邊之外,今天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計畫。
  當我思考著接下來的計畫時,穎原爬到大約等同我身高的水泥防波堤上坐下來,然後轉頭看著我。
  「要坐上來嗎?」他對我伸出手。
  「啊,好。」我點點頭抓住他的手。這是我初次觸碰到他的手,和女孩子的雙手完全不同,既結實又富有力量。
  他握住我的手,協助我爬到防波堤上。我輕輕的拍去上頭的沙子,坐到了他旁邊。水泥因為日光曝晒而變得炙熱,那份溫度透過牛仔裙傳到我的大腿上。
  我的視野滿是灰色的沙灘以及藍灰色交錯的大海。海面上有幾處如同魚鱗般的銀色區塊,正銳利地反射著陽光。
  我們就這樣靜靜的看著海,每次捲起的浪潮大小以及形狀、或是打到岸邊飛濺起的水花的形狀都不同,因此就算只是默默的看著也意外的不會感到厭倦。

  過了一陣子,我們離開水泥牆來到沙灘上,並肩走在海岸邊。強風吹拂,我的頭髮也跟著啪咑啪咑地在空中飛揚。岸邊附近有個像是小型潟湖的地方,能看見小型魚類正徜徉其中,我跟穎原一起盯著牠們打發時間,看夠之後穎原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坐下開始看書,我則像個孩子般,將沙子堆成山的形狀玩鬧。
  時間來到日落時分,防波堤旁的道路上,路燈開始亮起橘紅色的燈光。雖然夕陽依然紅通通的,但海岸邊卻意外的有些昏暗。
  我感到些許睡意,於是走到穎原的身邊坐了下來。道路上汽車和機車的奔馳的聲音逐漸增多,顯得有些熱鬧。不過我們所在的位置是小沙丘的內側,附近幾乎沒有人影。
  「今天謝謝你帶我來,我很開心。」
  「嗯。」
  或許是也覺得有點睏,他先是雙手抱著膝蓋,接著將腦袋靠了上去。
  「或許也能將演奏會的事情抛諸腦後了。」
  「那就好。」
  「……穎原又如何呢?奏老師提過你最近準備發表新作品。」
  「……嗯,沒錯。」
  「真是厲害,很順利地活躍。」
  我心中抱持著羨慕以及自卑感這麼說。但一直以來面無表情的他,表情卻蒙上了些許陰影。
  「才不厲害……有時甚至覺得自己不能原諒。」
  「咦?為什麼……?」
  因為不清楚他話中的意義,所以我這麼問。
  「沒事。」他先是抬起頭來這麼說,「青島」隨後叫了我的名字。被他那不帶感情眼眸注視,使我感到心跳加速,脖子像是凍結般僵硬,身體彷彿被猛禽類盯上的小動物般無法動彈。
  「閉上眼睛,不要動。」
  我順著他的話語閉上眼,隨後嘴脣感到一股熱流。我瞬間就理解到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心跳就像是快停下來一般,腦中一片空白,身體深處開始變得熱炙熱,意識彷彿快要融化一般。是我從來沒有感受過,也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溫暖又幸福的感覺。
  但是我從他那背向陽光的陰暗臉龐上,卻看不到這種感情。
  那是看似寂寞──某方面甚至像是一面抱持著罪惡感,同時忍耐著微小的痛楚般,眉頭深鎖的表情。我因為不能理解他的想法而感到不安──又或許是因為接吻使得自己的腦袋完全不聽使喚吧──我扭動身體和他拉開了些許距離。
  他站在夕陽底下,用彷彿會被海浪聲掩蓋的微小音量,喃喃自語地說:
  「我討厭自己的詩。」
  因為無法理解他這句唐突告白的個中含意,我停下了動作。接著他並非是向我,而是對著夕陽接續了自己的話語:
  「為了滿足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被認同欲,我投稿了詩作。或許無法忍受自己獨自寫著無意義的文章也是原因之一。也有可能是因為大人認同自己而得意忘形……有時我會無法原諒如此低俗的自己。」
  聽完穎原的自白,我感到有些驚訝。我很清楚他喜歡詩,也是有創作天賦的人,但完全沒想到他居然對自己的作品抱有這種感情。
  「──我的詩完全無法和藍波或布雷克、吉增等人相提並論。每當看完喜歡的詩人所做的詩篇,再回頭閱讀自己的文章時,一想到這種東西居然能在世上獲得某種程度的讚賞,我就會猛烈的感到羞恥。」
  他低著頭說。
  「──可是,穎原你不過只是個高中生……沒必要和那麼有名的詩人比較吧……你已經很厲害了。」
  「這種安慰的話語以及微小的傲慢,是和寫詩的心境相隔最遠的東西。」
  他語氣嚴厲地回應,但與其說對象是我,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彷彿想讓自己心底刻下這段話語一般。
  「我無法原諒自己的平庸,無法原諒自己是弱小的人,更不能原諒懼怕某些東西的自己。」
  然後用帶著笑意的口吻這麼說:
  「簡直有病呢。」

  他那像是在嘲笑自己般冰冷的語氣,讓我的背脊像是被潑了冷水一般發麻。甚至感覺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這是我第一次窺見他的內心,總覺得能稍微掌握到經常浮現在他臉上那抹陰影的真相了。我只是因為在演奏會上做出不爭氣的演奏就感到失落,而穎原則是在更──該怎麼說──名為他的存在中更深層的部分,抱持著巨大的苦惱或是辛酸,這個時候我才初次了解。
  現在回想起來,有察覺到他懷著某種過剩、連自己都無法控制的事物的人,大概只有我跟奏老師吧。雖然是之後才知道,穎原他出生在父子單親家庭,和他父親的關係也不算良好。
  所以說有機會能阻止他崩壞的人,大概只有我們而已。現在回想起來,心中的後悔仍會像舊傷一般隱隱作痛。

  我和穎原初次見到黑崎壯二,是在數個月後的冬天。
  雖然奏老師做為演奏家退下了第一線,但偶爾還是會參加短時間的演奏會。我經常做為弟子前去聆聽,穎原也時常出席。
  新年那時,東京的音大主辦的演奏會中,奏老師也有出席演奏。當時我也和穎原一同前往聆聽,還受邀參加了結束後的小型慶功宴。
  那是個擠滿了音大的老師們、和奏老師有一面之緣的演奏家,以及以音樂家為志向的音大生們的場所,讓我有些膽怯。每當老師向他人介紹我的時候,我就像支搗杵般不斷地低頭鞠躬。而穎原則是與我相反,他一派輕鬆地向大人們回禮。這是因為他的詩被刊載在有名的文學雜誌上,在這方面是備受期待的新人,音樂家之中認識他的人也不少,因此有藝術天賦的穎原他才會受到大家的盛情款待。對此我感到一股被拋下的孤獨感,默默地躲到了角落。
  等大人們都和穎原打完招呼後,他拿著兩個裝有果汁的杯子走向倚靠牆角的我。
  「給。」他這麼說,並把其中一個杯子遞了過來,表情滿是無奈。
  「啊,謝謝。」
  我向他道謝並接過杯子,除了會場乾杯時喝的那杯柳橙汁外,因為感覺格格不入而怯場的我從那之後滴水未沾,一直躲在角落。
  「你們在聊什麼呢?」
  他喝了一口果汁,表情一成不變地開口。
  「讀了我的詩之後的感想一類的。」
  「果然,畢竟穎原你是名人嘛。」
  聽我這麼說,他搖了搖頭。
  「都只是些無聊的感想罷了。」
  他同樣倚靠著牆站在我身邊,接著過沒多久,「青島。」他忽然叫住了我。
  「那傢伙是誰?」
  我順著穎原的視線看過去,在身穿深藍色禮服披著披肩的奏老師旁邊,站著一位男性。兩人的距離十分靠近。由於奏老師平時不會隨意讓他人靠近,所以是種新鮮但又帶有不協調感的光景。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
  那名男性偶爾會向老師搭話,而老師則會露出平時沒見過的微笑。這個時候,奏老師不經意地看向我們,隨即湊近那個男人耳邊說了些話,男人的視線隨即也轉向我們。
  之後,他們兩人一起朝我們走了過來。
  「壯二先生。」奏老師這麼稱呼這那名男子。
  「他們是我的學生。以鋼琴家為目標努力的青島未華子,以及詩人穎原真一郎。」
  老師介紹完後,我再度低頭致意。穎原僅是簡單地點了點頭,並開始認真地打量起黑崎壯二。當時我對黑崎壯二的第一印象並不差,他穿著有品味的服裝和夾克,表情相當溫和,身材既高䠷又有氣勢,甚至會讓人覺得他是個完美的人。他報完自己的姓名後,先是有禮貌地分別向我們打招呼,然後才轉頭看著穎原。
  「你就是剛剛話題中的穎原嗎?」
  他面帶微笑地詢問,穎原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眼神如同在教室時那般尖銳,只簡短地應了聲「是。」當作回答。
  「聽說你是最年輕的文學雜誌得獎者呢,我雖然不太瞭解文學,但是下次我會仔細拜讀你的作品。」
  「謝謝。」穎原一臉無聊的回應。
  雖然穎原和奏老師都是沉默的人,我也被場面的氣氛影響而顯得有些畏縮,但黑崎先生為了不讓我們四人間的氣氛變得尷尬,巧妙的引導著話題。
  直到奏老師被別的男性呼喚,他們兩人簡短地打招呼後便離開了。我仔細的看著兩人離開的背影,果然靠得很近。從剛才聊天的情況來看,也能感受到奏老師對他抱有某種程度的親密感。
  「真是個可疑的人。」
  穎原用不帶感情的冷淡目光凝視著黑崎壯二的背影,喃喃自語地說。

  穎原該不會喜歡奏老師吧?
  十六歲的我除了音樂以外,最大的煩惱就是這個了。那年夏天,穎原讓我見到了他內心所隱藏的一部分苦惱,就算在那之後,我也有把握自己是學校裡唯一能跟穎原對話的人。但是和奏老師交談時的他,總是頻繁地把原本以為只有我見過的笑容展現在老師面前。老師明白我的想法,而且大概也對黑崎先生抱有戀愛情感,所以我很清楚她不會和穎原有所交流,但我心中的烏雲卻遲遲不散。甚至有了希望他只注視著我、想要獨占平常總像是在瞪人的他無意間露出的笑容,這種自私的想法。
  隨著自己和穎原的關係變的親密,我躲在棉被裡輾轉難眠的夜晚也與日俱增。

  接著,那一天到來了。現在回想起來,那或許就是破滅的開端。
  當時我正前往教室,隨即發現明明輪到我的教學時間,但是穎原和奏老師卻依然待在隔音室裡。我原以為只是稍微延長課程時間,試著坐在門外等了一陣子,但即使過了五分鐘,兩人的對話卻依然毫無結束的徵兆,我覺得很可疑,便站了起來。心裡有種預感,認為他們兩個原先那麼沉默寡言的人會交談那麼久絕對不是小事。
  我為了能聽到兩人的對話,將隔音室的門偷偷地打開一條縫。在他們注意到我的舉動前,有數秒的間隔,我當時從穎原的口中,聽見了黑崎壯二這個名字。
  這時坐在鋼琴椅前的奏老師注意到了我,背對著我的穎原也轉過身來。
  「啊,對不起,因為剛好是我上課的時間……」
  我有點結巴的說,並且走進房間內。
  穎原立即閉上了嘴,粗暴地拿起自己的書包穿過我身邊走向大門。
  「穎原……」雖然我試著向他搭話,但他彷彿充耳未聞,毫無反應地走出房間關上隔音門,這麼露骨地被無視還是第一次。雖然他有著不讓人輕易接近的一面,但就如同我擔任圖書委員跟他初次交談的時候一樣,他並不是個會無視他人的人。我因為受到打擊而呆站在原地。
  隨後我向老師提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老師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她坐在鋼琴椅上,憂鬱地看著穎原離去的大門。
  過沒多久,老師的視線突然轉了回來,臉上還掛著微笑。
  「什麼事都沒有。」
  「我們開始上課吧。」老師這麼說,打算從椅子上站起來。但這時老師的身體突然劇烈的晃動,我緊張地扶著老師的肩膀,發現老師的手正按著自己的胸口。
  該不會是……想到這裡,我大聲呼喚著老師。但只見她緩緩的搖了搖頭,拿起自己的包包,搭配瓶裝的水將藥吃下。
  「我沒事。」老師對我露出微笑。
  「今天的課我請假吧?」我這麼說,扶著老師坐回椅子上。
  「真對不起。」老師簡短地這麼說,「未華子……」隨即呼喚了我的名字。
  「有什麼事嗎?」
  「穎原就拜託妳了。那孩子需要一個能夠理解自己痛苦的人、需要知道自己是被他人所理解的。但我似乎已經無法成為那個人,所以只能拜託未華子妳了。」
  老師呼吸有點急促地說,雖然我無法理解老師在說什麼,但不久前她和穎原的對話,再加上他火冒三丈、亂發脾氣般的態度,以及出現在對話中的「黑崎壯二」,無疑就是老師和穎原變得不對勁的原因。
  那天之後,笑容就從穎原的臉上消失了,他上學的次數也逐漸減少。雖然仍會參與圖書委員的工作,也會向我推薦書籍,但交談時的語氣明顯地比以往冷淡許多。
  雖然他一如往常地前往奏老師的教室,但我再也沒有在課程開始的前後見到過他。與他交談的機會只剩下每週一次擔任圖書委員的時候。
  我相當在意那一天的事,於是找了個機會,試著詢問他與奏老師之間的談話內容。他視線離開正在閱讀的書本抬起頭,闔起書本放到桌上,簡短地說了一句話。
  「是黑崎壯二。」
  果然。我暗自思量著,隨即接著說:
  「那個看起來和奏老師關係很好的人?」
  「沒錯。那傢伙已經結婚了,而且還有小孩。他家是有名的家族。親戚裡有政治家,也經營著不少醫院和福利設施,一查就知道了。」
  聽到的是與我想像完全不同的內容。雖然我因為太過吃驚,導致一瞬間思考有些混亂,但隨即我回想起他和奏老師之間親密的氣氛,「那不就是……」我不自覺地脫口而出這段話。
  穎原面無表情,冷淡地點了點頭。
  「大概跟青島妳想像的一樣。」
  「老師她,知道這件事嗎?」
  穎原點了頭表示肯定。
  「那為什麼……」
  「老師無論身心都和一般女性不同,這點我早已知道,可是……」
  然後,穎原彷彿在眺望虛空似的,臉上掛著我在那個夏天見過的陰暗表情開口說:
  「我討厭像那他種處世圓滑,不會對世界抱持不信任感的人。正因如此,我不明白奏老師的想法。總之,因為我還只是個小鬼而已吧。」
  見他自暴自棄地這麼說,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各式各樣的感情令我的內心十分糾結。想拂去他心中不安的思念,以及為何如此執著奏老師的嫉妒,這些思緒不斷地在我的腦海中打轉,使我不知該從何開口。
  「這話題就此打住吧。」在這個只有我跟他的黃昏圖書室中,他輕輕地搖了搖頭說,臉上滿是苦澀。

  於是,我在下次上課時,向老師詢問之前那件事的內容。老師像是清楚我總有一天會問起這話題般,慢條斯理、語氣平淡地開口:
  「我呢,心臟有問題喔。」
  她這麼陳述著。
  「雖然只是自我滿足,但我想要盡可能地照自己的方式來度過剩下的人生。」
  這句話從僅持有普通女子高中生道德觀的我聽來,只覺得是錯誤的,但要是換成我得知自己來日無多,也沒辦法繼續彈鋼琴時,如果這時穎原正在與別的女性交往,我又是否能夠放棄他呢?
  先不論這件事在道德層面上的好壞,就算是當時的我,也無法全盤否定老師的做法。更何況老師是個成年的女性,這件事是她自己的私事,不是我這種小鬼有資格插嘴的問題,因此我只能將不安及苦惱藏在心底,保持沉默不發一語。
  學期結束後,我和穎原被分到不同班級,擔任圖書委員的日子也不一樣了。他蹺課的情況變得更為頻繁,自那年春天開始,我們兩人逐漸變得疏遠。
  自己努力接近,甚至曾接吻過的男孩神色逐漸改變,總覺得像是要離我遠去一般,這令當時的我覺得很不安。持有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思想及老成風範的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只是個普通高中生的我是無法理解的。這件事對我來說,除了戀愛的煩惱外,更增添了些許不安。
  之後的某一天,奏老師的樣子有些不對勁。平時不管多麼細微的地方都能確切給予建議的奏老師,那天居然會漏聽我的失誤,給人一種心不在焉的感覺。原本還擔心是不是身體不適,但是真正的理由,直到課堂結束後我才從奏老師的口中得知。
  「穎原好像不來上課了。」
  老師語氣有些寂寞地說。
  「咦?」
  我因為老師這句意料外的話而有些震驚。
  「未華子。」接著老師用她那清澈的深藍色瞳孔看著我說。
  「要陪在他身邊喔。」
  老師的話語中顯露出迫切的感情,當時奏老師大概比我更加理解穎原內心的危險性吧,但我卻沒能及時理解這份危機感。不只是變得疏遠,再加上失去與他唯一共通點的寂寞,使我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思考他內心的煩惱及軟弱。
  隔天我來到穎原的班級前,將他叫到走廊上。雖然現在會覺得這只是舉手之勞,但對當時的我來說,要跟約兩個月沒有任何交集的他搭話,是十分需要勇氣的。
  就算是在喧囂的下課時間中,穎原在新的班級裡果然依舊遭到孤立。他坐在位置上,直直的望向前方。從教室外來看,他的周遭就像是被透明的牆壁所包圍一般。
  接著我從走廊呼喚了他,其他同學的視線紛紛聚集到我身上。雖然我覺得很害臊,但他仍然面無表情的從座位上站起,走到我身旁。沒有像先前在奏老師的教室時受到無視使我安心了不少。
  「穎原你不繼續學鋼琴了嗎?」
  對於開門見山提問的我,「嗯。」他表示肯定。
  「因為基礎都學會,所以鋼琴已經夠了。我跟青島妳不同,鋼琴只是單純的興趣而已……我還有其他該做的事。」
  他語氣平淡地說。
  「怎麼會……」
  他冷淡的態度令我感到十分寂寞。雖然認為原因大概是奏老師那件事,但我無法開口確認。畢竟已經很久沒跟他交談,使我有些慎重。
  「怎麼了?」
  就在我沉默不語時,他突然笑了出來這麼問。睽違數個月後見到他的笑容令我有些吃驚。
  「因為很寂寞啊……」
  「鋼琴基本上是一個人彈的樂器吧?」他這麼說,接著將話題引領到今年夏天的那場演奏會。
  「今年的演奏會要加油喔。」他這麼對我說。
  臉上帶著以往那溫柔的笑容。他那單純的笑容,稍微舒緩了我所心中的寂寞。因為得知其實穎原並不討厭我。我覺得很高興,用力的點了點頭。

  但在幾週後,夏天剛開始的那一天,那個事件發生了。
  如同先前所提到的,我明白他是個心中充滿苦惱及辛酸的人。但那時的我卻怎麼也沒想到,他居然會傷害其他人,甚至選擇自殺。
  當時我人在自己的教室裡,突然聽到尖銳的慘叫聲,起初我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只是跟著人潮跑離校舍。因為火災警報器響了,原先還以為是發生火警。但是在那之後,所有學生都被集中到體育館內,老師們臉色蒼白地討論著,救護車和警車的鳴笛聲與蟬鳴混在一起響個不停,令我產生不好的預感。
  這個時候,有句謠言傳進了我的耳裡。
  ──好像有個男學生從校舍跳樓自殺了。
  雖然不知道名字。但我直覺聯想到引起這場騷動的正是穎原,而且他已經死了。
  下個瞬間,我受到整個世界彷彿從根部崩毀般的衝擊,幾乎要無法站立。周圍的女學生見我蹲了下來,不安地高聲出聲,同時好幾位老師朝我跑了過來。
  大概是在問我要不要去醫院吧。但那時,事件發生那幾天我的記憶十分模糊,腦中一片混亂,悲傷的感情令我完全無法思考。

  事件發生後,奏老師的身體也更糟了,住院了幾個月。出院後也因為要進行療養,暫時關閉了音樂教室。這段漫長的時間裡,我沒有再見過老師。
  那年的整個夏天,我一直把自己關在拉起窗簾、完全封閉的昏暗房間裡,不斷思念著穎原哭泣。
  我非常後悔那年冬天以來,和他疏遠的那數個月時間。打從遇見黑崎壯二後,他開始變得冷淡,也不曾再見過之前不時讓我窺見的少年般的表情。當時要是我能夠更加關心他,或是像那年夏天他為我做的一樣,約他出門約會的話,或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說不定我已經被甩了呢。」
  當我與他疏遠時,這軟弱的想法使我鼓不起勇氣和他說話。我只是消極地,等待著能和他再次親近的機會。
  但由於發生了那種事,那個機會也永遠不會到來了。
  雖然心中的確存有想責備引發這起糟糕事件的他的想法,但於此同時,我也痛恨沒能注意到他心情的自己。在這段輕度失眠的日子裡,穎原他總是會出現在我那短暫的夢境中。只有在睡夢之中才能和他再次相會。對當時的我而言,醒來後的現實世界才是真正的惡夢。

  日常生活能夠沖淡一切悲劇,這是經歷那個事件後我所學到的事。也許是習慣了穎原不在的世界,又或許是悲傷的淚水早已哭乾。總之我再次回到學校,重新開始彈起了鋼琴。
  在走出心理陰影之後,我拚命地努力,甚至到了學校的出席天數不足的程度,但由於學校方面視情況給予通融,因此我沒有被留級。
  為了能早日理解穎原和奏老師所看到的世界,我辭去圖書委員,專心地不斷彈著鋼琴。他在想些什麼,感受到了什麼,又為何會引發那場災禍?對我來說,想要理解他的方法只剩下彈鋼琴了。於是我像瘋了似地埋首於鋼琴之中,或許是想逃避現實吧。不想看著他不存在的世界,也不想思考,所以才不停地讓自己腦中只想著音樂也說不定。
  或許是因為這種練習奏效了,我的演奏技巧明顯有所提升,也考上了音樂大學。

  事件過了大約一年半後,奏老師的教室再次開張,那時我已經結束了音大的入學考試,正準備放春假。
  老師似乎在宿疾心臟病發作,住院數個月之後,遵照醫師的指示,前往中部地方的小鎮進行療養。我想是因為精神上的打擊,引起了什麼併發症吧。
  在我回到學校時,奏老師的病情也有些好轉,我們的生活看似恢復成過去的樣子,但是我的世界已經迎來了決定性的改變。雖然只相處不到兩年,但是在我至今為止的人生中,能在我內心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人只有他。他綴出的詞句、那寂寞的背影、深思熟慮的眼神,對我來說就是如此特別。

  「是我的錯。」

  當我再次與奏老師見面後,她在第一堂課時用低沉的口氣這麼說。穿著蓬鬆連身裙的她一如往常的美麗,但是比以前削瘦了許多。
  這句話裡到底蘊含了多少思念呢?老師像我一樣,明明注意到了穎原持有的那種危險因子,卻又和他發生了衝突。
  我滿是辛酸的聽著老師的話,老師果然也一直覺得穎原的死是自己的責任。我心中的某個角落,還藏著對奏老師的嫉妒,甚至還想責怪她害得穎原邁向毀滅。
  但是有人與我懷抱著相同的痛苦,跟我一樣心中還存有關於穎原的回憶,該怎麼說呢──或許是帶給我一種安心感吧,更何況我依然尊敬著名為藍坂奏的人,因此我無法開口責怪她。
  「請您再次教我鋼琴吧。」
  雖然心中抱有各種想法,但是我該對她說的只有這句話。
  「我只能跟老師學習了,他所喜歡的音樂。」
  老師點點頭,語氣沉穩地說:
  「……我很高興妳還願意這麼說。」
  從那之後,我同時進行著音大的練習和奏老師的課,雖然有點緩慢,但是也築起了身為鋼琴家的成績。
  就算他從世上消失了,時間依然平淡地前進著。就彷彿名為穎原的人不曾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一般。我決定把和他度過的時間、他所給予的喜悅和苦惱,全都寄託在自己的音樂之中,將我心中和他的回憶、當時所感受到的感情,全部化作音符重現在這個世界上。想在音樂之中與他再次相會,成為了我繼續走音樂這條路的動機。

  得知老師懷上麻由,是我大學二年級的事。
  同時黑崎家也發現了黑崎壯二和奏老師的交往的事,因此他被調職到位於關西的公司。
  老師獨自被留了下來。雖然現在已經無法證實,但老師當時大概也有受到黑崎家的壓力。
  「或許可以稱作報應吧。但是,這個孩子是無辜的。」
  老師撫摸著自己的腹部說。
  「況且,我已經無法再次承受身邊的人失去生命了。」
  老師露出有些悲傷,但卻又感到幸福般的微笑。
  老師雖然身體虛弱,但我想她應該在當時就已經下定決心要生下並且養育麻由吧。
  雖然我想幫忙獨自扶養孩子的老師,但是那時我已經確定要前往國外留學。在我向老師抱歉幫不上忙時,老師露出了她那獨特的平靜微笑,搖了搖頭這麼說:
  「沒關係的,等妳回來之後再見吧。」

  ◇◇◇

  話說到這裡結束,青島小姐吐了口氣看著黑崎。
  「之後的事情應該是小麻由比較清楚吧。」
  時間已超過十點,經過漫長的時間,青島小姐泡的紅茶已經涼了。
  「非常感謝您願意告訴我們這些……」
  黑崎也露出沉痛的表情,靜靜地低著頭。
  聽完這些話,我這麼想。
  他們的故事還沒有結束,不能就這樣結束,能解開這道深鎖的鑰匙還在我的手中。我下定決心,準備對她坦承一切。
  「青島小姐。」我這麼說。
  「怎麼了?」青島小姐偏過頭問。
  「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既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在捉弄妳。雖然有些難以置信……但是我──還有黑崎──都曾經見過他。」

  「……未華子喜歡穎原你喔,這件事你知道吧?」
  在教學結束時,奏老師突然這麼說。
  「什麼?」我抬起頭,那時我正準備把教材塞進背包裡。
  「……所以說,要是你能帶她去哪裡玩的話,她的心情應該也會好轉……再這樣下去的話,或許那孩子會撐不住的。」
  她的語氣相當擔心青島。
  「……如果這樣就承受不住的話,那一開始就不要把往上爬當目標不就好了嗎?」
  聽我這麼說,奏老師靜靜的搖了搖頭。
  「不存在沒有遭受過挫折的藝術家,你說是吧?」
  雖然只是一句簡短的話,但是我不得不認同。
  無論音樂還是文學,都不是能和世界產生共鳴的人能夠創造的東西,如果是處世圓滑的人的話,打從一開始就不會以藝術為目標,只會當成興趣隨便做做。
  必須先對世界抱持某種程度的憎惡,然後世對喜悅和救贖的執著,我認為在這些想法深層沉澱的過剩物質,正是引導人類發展藝術的原因。
  所以面對著自己的能力苦戰著的青島,她的確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是有藝術家的素質。
  「我明白了,如果老師這麼說的話我就邀她去海邊之類的吧。那裡是我喜歡的地方,我試著邀她看看。」
  這麼說完後,奏老師露出了微笑。
  「……如果穎原也喜歡未華子的話,要對她溫柔一點喔……她是個比表面上更容易受傷的孩子。」
  奏老師的洞察力十分驚人,隨口就說出了我所隱瞞的事情,我想自己大概沒辦法對這個人隱瞞任何事吧,她明白我的一切。
  所謂的母親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我曾經這麼想過。她甚至連我深藏在心底,對青島的那份心意都完全看穿了。
  「喜歡喔。在尼采的思想中有個叫做永恆輪迴的概念,如果我的生命是永不間斷的輪迴,只要還能和她相遇,就算這是充滿著倦怠的永生我也會在這之中活著。大概喜歡到這種程度。」
  語畢,奏老師用她獨特的,那充滿慈愛的未情點了頭。
  「如果是這樣的話,未來一定會有好事發生喔。」
  「老師妳是預言家嗎?」
  聽了我的話,老師露出微笑,我也不禁笑了出來。
  「我今天回去後就打電話給她。」
  奏老師雙手輕輕抱在胸前,臉上帶著柔和的笑容點了點頭。
  「那麼,下次再見。」
  我拿起書包離開教室。盛夏傍晚的天空染上了濃厚的紫色。雖然外頭像是身處烤箱般炎熱,但那輕拂肌膚的微風令人舒暢。
  ──好吧,要怎麼開口呢,這還是第一次和女孩子約會呢。
 楼主| 发表于 2016-11-4 20: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45 编辑

  第五章 都市傳說的終結

  時間剛過十二點沒多久,我們三人前往夜晚的學校。雖然我覺得不該帶著已經與他訣別的黑崎,於是勸她先回家,但由於她頑固的說要一起去,所以依舊是三人一同離開青島小姐的家。
  我們來到鐵絲網的破洞前,我先鑽過去環顧四周,附近完全沒有人影。
  「沒問題。」
  話剛說完,青島小姐跟在我後面,進到入谷高中的校區內。在傍晚時會自動點亮日光燈的停車場中的照明也完全消失,校內一片漆黑。反倒是頭上的天空還帶有那獨有的深藍色輪廓。
  我身旁的青島小姐在黑暗之中注視著那微微浮現出四角輪廓的校舍,她大概從沒想過自己會以這種形式再度進入過去曾經就讀的高中內吧。黑崎也熟練地穿過鐵絲網的破洞,接著我們筆直地朝體育館的方向走去。
  我從厚大衣中拿出之前偷來的鑰匙,試著打開體育館的門,但是因為過於黑暗所以並不順利。正當我手忙腳亂時,「……給我。」黑崎從我手中接過鑰匙,迅速地把鎖打開。
  我們緩緩推開大門,走進充滿冷空氣的夜晚體育館中。隨即朝位於深處的體育館倉庫走去,打開通往地下室的門。
  「……看來,真的不是開玩笑呢……」
  青島小姐這麼說,她嚥下口水的聲音,在安靜的體育館中小小地迴盪著。
  我站在前頭,率先走進地下室。黑崎跟在後頭,中途她停下腳步,向後看了一眼,「……老師。」呼喚還在上面躊躇不前的青島小姐。
  我獨自走到最深處,試著呼喚他。雖然不曉得他是否還存在這裡,就算還在又是否會和我們交流呢?老實說我沒有自信,也有點擔心會不會再發生和之前一樣危險的事。
  但是,從「告別」時,他的模樣,加上在那之後我經常閱讀的他的詩集,以及青島小姐所提到的過去故事來看,我所想像的「他」絕對不會再做出讓青島小姐或是黑崎陷入危險的事情。
  他是否還在這裡呢?只能賭上之前我在這個地下室過夜時──那在夢與現實的狹縫間所感覺到的些微氣息上了。
  黑崎在前往這裡的途中,向青島小姐說明了自己與穎原的關係。以普通的觀點來看只會覺得瘋了,或是對方在捉弄自己,平常不多話的她要說明這個應該很辛苦吧。但這也表示她有多麼地信賴青島小姐,而且對不久前所聽到的往事有切身的感受。
  這時我叫住黑崎。
  「妳還有辦法知道他是不是還在嗎?」
  黑崎注視著前方,沉默了一陣子,接著搖了搖頭。
  「……沒辦法。」
  「是嗎──」
  我看向青島小姐。在我的照明下,能微微看見她和黑崎緊握著手,並肩站立的姿態。
  「對不起。」我向青島小姐道歉。
  「不但講了那種不明所以的話,還把青島小姐妳帶到這邊來──但是,他的確在曾經在這裡存在過。」
  青島小姐輕輕地點點頭。
  「沒關係,謝謝你帶我過來。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是我沒有懷疑你喔,也不認為你們會說出這種玩笑──他曾在這裡和小麻由相處呢。」
  隨後她環視地下室,古老的用具就像是被遺忘一般,連腐朽都無法如願,默默的雜亂堆疊在一起。周遭滿是長滿黴菌的球、充斥鏽痕的金屬柱,還有積滿灰塵的破舊墊子……
  「小麻由沒有一直待在這種地方真是太好了。黑井,謝謝你救了她。」
  青島小姐再次看著我,語氣柔和地說。
  「不會。」我搖了搖頭。
  確實,那時的黑崎的確就像快要失控一般,所以當她取回原本的溫柔,決定要在上面活下去時我真的很開心。況且做出決定的人是她,儘管她知道接下來會有巨大的困難等待著。比起她所做出的抉擇,我所做的根本不算什麼。
  「穎原。」
  青島小姐顫抖著聲音呼喚他。
  「我聽黑井他們說了,你一直待在這裡──如果會變成幽靈的話,明明從一開始就不要死就好了嘛。這樣的話,小麻由一定也還能繼續和奏老師一起生活,我們也……」
  當這段帶著溼氣的話語餘韻消失在黑暗中的瞬間,我腦中突然響起了「那個聲音」。
  『黑井。』
  是他充滿知性又冷靜的聲音。正當我為此感到驚訝時,他繼續開口。
  『你是怎麼找到青島的?』
  黑崎輕撫著哭泣中的青島小姐後背。我稍微和她們二人拉開距離,在腦內向他搭話。
  「如果在的話就快出來啊。」
  『回答我的問題。』
  於是我簡短地陳述。
  「你和青島小姐的故事是她親口說的。青島小姐現在是職業鋼琴家,黑崎再度開始彈鋼琴了,現在她正接受青島小姐的指導。」
  我在腦中這麼說,隨後他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
  「現在青島小姐如同黑崎的家人,是她的夥伴。」
  我如此陳述,接著繼續說道。
  「比起我們,你更應該跟青島小姐對話,這二十年以來,她心中的大石頭一刻都未放下過。」
  話才剛說完,他的氣息就突然消失了。
  過了一陣子,青島小姐突然顫抖了一下。
  接著她抬起頭四處張望,當然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其他人,但是穎原的確存在於此。
  青島小姐畏畏縮縮地,發出沙啞的聲音提問:
  「──真的是穎原嗎?」
  然後像是要豎起耳朵聆聽般安靜了下來。
  「──嗯,從那兩個孩子口中得知這件事後,請他們帶我來的。雖然有些難以置信──」
  起初,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緊張,青島小姐的聲音有些顫抖。但隨著時間經過,她也逐漸恢復了平靜。
  青島小姐以與我們所熟悉的成熟女性有些不同的口吻傾訴著。我腦中忽然浮現只在照片上看過的,青島小姐高中時期的模樣。她的聲音反覆不斷地迴盪在地下室裡。
  不久之後,青島小姐轉頭看著我們,目光放在黑崎身上這麼說:「那孩子,是奏老師的女兒喔。」
  這句話引起了我些微的耳鳴,緊接著他的聲音再度傳來。
  『麻由,我從黑井那聽說了,你正在跟青島學鋼琴對嗎?』
  黑崎微微地點了點頭。
  『由青島來教奏老師的女兒嗎,感覺還真是奇怪──妳在上面也有好好努力呢。』
  「……嗯。有黑井跟老師在,所以現在已經不寂寞了。」
  對著黑崎的話語,他只輕輕說了聲:『是嗎?』
  「穎原……」青島小姐再次呼喚他,聲音像是正忍耐著哭泣般顫抖著。
  「我一直想跟你道歉──對不起,當時沒能幫助你。」
  青島小姐維持著剛才如同青澀少女般口吻這麼說。
  而穎原的回答究竟是什麼,我就不得而知了。

  ◇◇◇

  因為不想打擾兩人的再會,我打算帶黑崎回到上面。這時青島小姐叫住了我,簡短地向我致謝。
  「──謝謝你,黑井。這種話應該很難開口吧,謝謝你告訴我。」
  原本我還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對穎原及青島小姐做了多餘的事。所以能聽見她這麼說,我感到安心。
  我和黑崎一起走上樓梯,在堆疊成約一公尺高的坐墊上坐了下來。
  黑崎也像隻兔子般跳到了上面,制服的裙子隨風飛揚。
  夜晚的體育館倉庫,安靜的令人窒息。但是偶爾能聽見地下室傳來青島小姐的嗚咽聲。
  「……真冷呢。」
  黑崎這麼說,將自己的深藍色的開襟毛衣袖口拉緊。
  「嗯。」我這麼回答。
  隨後黑崎溫柔地呼了口氣,小聲地說:「……真是太好了。」
  在這段沉默中,我無意識移動雙手時不經意地碰到她的手。雖然僅是短暫地接觸,但我依然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手掌的溫度。我像是被她的體溫吸引般,從上頭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黑崎也把手反了過來,我與她十指交握。
  黑崎轉過身體,靠向我。她先是接近到能碰觸彼此肩膀的距離,然後把頭靠到我的肩上。
  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體溫從肩膀傳了過來,使我一時衝動,逐漸接近黑崎微微上仰的雙脣。
  我不假思索地做出了這個行動。
  能感覺到黑崎突然地抖了一下,接著我們就維持這樣的姿勢,靜靜的動也不動。黑崎的雙脣既冰涼又滑順,我彷彿受到重擊,腦袋一片昏沉,意識有點模糊。
  不久之後,我們各自拉開彼此的距離。
  就算身處於黑暗中,憑藉從採光窗灑落的月光也能清楚地見到黑崎有如蠟像般潔白的臉頰變得紅潤。
  「……是第一次嗎?」
  黑崎如同嘆氣般開口問我。我點了點頭,對她拋出同樣的問題。
  「黑崎妳呢?」
  然後她揚起嘴角,笑了出來。
  「……祕密。」
  我見狀發出不看場合的奇怪聲音。
  「騙人的吧!」
  黑崎很快地做出回應,
  「……騙你的。」
  她很稀奇地發出細微的竊笑聲,半開玩笑地這麼說。黑崎似乎比我還快從動搖中回復。沒想到居然會有被那個黑崎麻由捉弄的一天。

  呼──或許是由於沒被黑崎討厭而感到安心,還是對這意料外的對話感到脫力,我呼了口氣,把胸口的那股熱氣吐了出來。
  這段時間中,我與她依然緊握雙手,彼此不發一語,在這異樣親密的沉默中等待青島小姐回來。
  究竟經過了數十分鐘,抑或是一小時以上呢?這片寂靜的黑暗使人喪失了時間感。此時地下室終於傳出腳步聲,青島小姐走了出來。
  我們不約而同地鬆開緊握的手,扭動身體拉開了彼此的距離,這個瞬間,冰冷的空氣鑽進我們兩人的空隙中,先前交握的手稍微有點溼潤。
  「已經可以了嗎?」
  我向走上階梯的青島小姐這麼問,她語氣沉穩地回答:
  「嗯,謝謝你。我把這二十年以來想說的話全部說完了,他也跟我聊了許多。」
  「……心情,輕鬆點了嗎?」
  黑崎很擔心的,語氣溫柔地詢問,青島小姐見狀輕輕地點了點頭。
  「嗯。雖然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的事,但是至少現在覺得自己背負的包袱輕了許多──可是他已經不在那裡了。我想,應該是完全消失了。最後他說能夠見到我、見到奏老師的女兒麻由,以及見到能夠幫助麻由的男孩真是太好了。」
  「是嗎?」
  我這麼回答,因為覺得要是過於深入他們之間的對話未免太不解風情了。
  「能夠讓青島小姐再次與他交談真是太好了。」
  我補上了這句話,青島小姐聽了點點頭,像是在擦拭眼淚般,低頭用拇指揉了揉眼角,當她再次抬起頭,表情恢復了一如既往的開朗。
  對此我打從心底安心,然後我看向黑崎。
  「眼前剩下的問題只剩黑崎的父親了。」
  黑崎點頭同意,她那比黑夜更加深邃的黑髮隨之飄動。
  「必須重新思考該怎麼處理才行。」
  見我這麼說,她握住我外套的衣角,再次點了點頭。
  「……我也會一起想。我不想光是受人幫助,這是我的問題,我也要加油。」
  青島小姐也溫柔地看著黑崎,在處理黑崎家的問題上,她一定會成為助力的。
  「總之今天先回家吧。」說完後,我拿出手機確認起時間。
  「哇,已經超過兩點了。」
  在我驚訝的開口時,青島小姐也拿出了手機確認時間。
  「哎呀,真糟糕,你們明天還要上課吧?我開車把你們送回家吧。黑井你不會被家人責罵吧?」
  青島小姐把手機塞進口袋,這麼問我。
  「大概沒問題的,我的雙親並不怎麼干涉我。」我如此回答。
  「要好好跟他們相處才行喔?」
  「……嗯,我接下來會好好努力的。」
  聽完我的回答,青島小姐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些高興。
  我們偷偷摸摸的離開體育館,搭乘青島小姐停在學校附近停車場的車回到家中。
  家人都已經睡了。為了不吵醒他們,我連燈都沒有打開,安靜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換好睡衣後便倒在床上。完成一件大事的安心感令我鬆了口氣。下個瞬間,我的意識便迅速地消失了。

  隔天我和黑崎幾乎睡掉了整個早上的課。回到家後,我大概只睡了三個小時,黑崎應該也差不多。上課期間,我跟她都被老師叮嚀了不少次。雖然我只當作耳邊風,但黑崎卻是每次都焦急的鞠躬向老師賠罪。
  因為我和黑崎平時上課都很認真(黑崎甚至連動都沒動過),所以老師們也沒有做出更嚴厲的處分。
  隨著時間接近三月,氣溫也逐漸變得暖和。上課時脫掉外套的學生也變多了,比起深色的學生外套及西裝外套,開襟毛衣和襯衫的明亮色調變得更為顯眼。
  第三學期尾聲的某天午休,黑崎默默地朝我走來,她的表情與平時一樣。但她會自發性地獨自跑來找我的狀況非常稀少,所以我猜想或許跟「那件事」有關。因此我立即對眼前的她這麼問:
  「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點點頭,然後用像是早有準備似的順暢語調這麼說:
  「……爸爸他要來我的公寓。因為剛好在附近有工作,所以會順道來一趟。時間是下週六。」
  因為是預料之中的事,所以並不覺得吃驚。我看了看四周,稍微壓低聲音說。
  「大概是打算叫妳和他一起住之類的吧。」
  「或許。」黑崎點點頭,這句簡短的回答裡參雜著些許苦澀。
  「……我會好好和他談的。像是我想做的事,還有討厭的事。」
  「妳和青島小姐談過了嗎?」
  「嗯。」黑崎點頭。
  「她怎麼說?」
  「……就算想認真談大概還是會被他掩蓋過去吧。」
  「──我想也是。」
  雖然已經見過壯二先生兩次,但是我仍無法看清他是個怎樣的人。就算聽完青島小姐所說的過去故事也一樣,或者該說輪廓更加模糊了。
  考量到他和黑崎母親先前的關係,也只讓人覺得他在道德層面有瑕疵而已。我完全不覺得他會對放任黑崎不管感到愧疚或是責任,因此更加難以想像他會是那種誠心誠意溝通就願意退讓的常識人。
  「……但是至少也要和他談談看看,我也只能這麼做。」
  「是嗎……」
  我一掃上午課程的疲累,讓腦袋全力運轉,思考起自己能夠做些什麼。但是卻沒想到什麼好主意。
  「……沒關係的,這件事只能由我親自回絕。」
  「可是……」
  我雖然有話想說,但卻不知該怎麼接續下去,頓時變得支吾其詞。以那個人為對象,我不認為平時沉默寡言的黑崎能夠順利的說服他,畢竟就連青島小姐直接表露出的強烈情感,他也不當一回事。或許事情真的會如同青島小姐所說,會被他運用那巧妙的話術弄得無法拒絕吧。
  親子共同生活本來應該是相當自然的事。但是考慮到至今與對方幾乎沒有交談過,更何況對方還是疏遠自己母女的家族其中一分子,黑崎想要拒絕的心情大概比我所想的還要強烈。
  一想到這裡,我心中不安也逐漸變的強烈。見我沉默不語,「……沒問題的。」黑崎像是想讓我放心似的,露出微笑這麼說。
  「……那麼我先走了,今天是小羽衣要來的日子。」
  「啊,嗯。」
  週三跟週四是美黃川同學與黑崎她們一同吃午餐的日子。
  白石同學已經先把桌子移動到了黑崎的座位旁。
  「小澄──今天福利社有賣新商品喔!哎呀,麻由由在哪?」
  跑進教室的美黃川同學在白石同學旁邊四處張望,穿在西裝外套底下的連帽衣帽子也跟著甩動。她手上提著福利社的袋子,大概又跑去買了點心類的東西吧?黑崎簡單地點頭致意,便往白石同學她們走去。這時美黃川同學發現了黑崎,她說了句「奪回!」便抱住黑崎,並且拉著她的手走向白石同學的位置。中途她們與柴原同學擦身而過,美黃川同學輕鬆地跟她打了聲招呼。柴原同學先是「啊」了一聲,接著有些欲言又止地將手舉至胸前當作回應,最後和黑崎兩人有些生硬地互相點頭致意。
  當我沒來由地看著她的背影時,身後傳來開朗的聲音。
  「黑井,一起吃飯吧。」
  我轉過頭,發現赤城正站在我背後。
  「嗯。」我就像是被人從思考的泥沼中救起般,爽快地點了點頭,接著拿起便當,往聚集許多熟識男同學的地方走去。山田似乎依然在調查那個事件,他右手動著筷子,左手拿著筆,正在閱讀攤在桌上的老舊雜誌。
  我試著變換心情,「你還在調查啊?」這麼問他。
  「嗯。雖然我還是搞不懂穎原的動機,但是我最近打算調查的東西統整起來,寫篇關於幽靈傳聞的文章。」
  「其實關於這個事件,以及穎原的事我大致都了解了。」
  「當真?你也去調查啦?」
  「他的作品我也全部讀完了。」
  「之前你好像說過喜歡他的詩嘛。」這時赤城也加入對話。
  我開玩笑似地故作神祕點點頭,山田見狀嘆了口氣,
  「什麼嘛,居然不是另有隱情喔──畢竟你們都是詩人,說不定在某方面很像吧。」
  他語帶諷刺地說,這煩人的態度令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關於之前提到肉包和花束……」我轉移話題說。
  「放那些東西的人是我。」
  我乾脆地承認,「啥?」山田聽完皺起了眉頭,赤城也顯得目瞪口呆。
  「「真的?」」
  他們兩人一副「這傢伙在說什麼鬼話?」的語氣,異口同聲地說。
  「真的。」我這麼說。
  「放的時間是在寒假之前,進學校的方式是從腳踏車停車場附近的鐵絲網裂口。雖然平時不顯眼,但只要用力扯開便能讓一個人通過。花束是在車站前的花店買的,只要去調查花朵的組合之類的內容,就會知道我說的是事實。」
  「你真的做了那種不明所以的事?」
  赤城表情半信半疑地問。原以為這是永遠不會曝光的祕密,但是說出口後感覺意外的爽快,我點點頭。
  「這跟你平常的風格不同啊。」赤城有些意外地說。
  「只是想做點惡作劇。」我接著說,「抱歉瞞著你。」並向山田道歉。
  他一臉狐疑的瞇起眼睛盯著我。
  「我說真的啦。」我再次這麼強調,他突然把左手的筆往桌上丟,深深地嘆了口氣。
  「真是的,總覺得沒幹勁了。還以為身邊難得有個夠深的謎團,結果只是朋友在捉弄我,難怪平時不太合作的人會突然那麼配合。」
  「抱歉。」我再次簡短地道歉,「連生氣的力氣都沒了。」山田又嘆了口氣。然後──
  「這能做為話題來用。看我把它寫成『班上熱愛超自然現象的同學暴走,跑到夜晚的學校搞怪』這種搞笑文章。」
  「那不就是你嗎!」
  赤城接著吐槽。看著朋友們一如往常的模樣,我不禁輕笑出聲。因為覺得像這樣也不錯,所以沒有對被當成話題這件事提出抗議。
  被當成都市傳說的傳聞作結,或許正好就跟這次的事件一樣,除了「能夠說明的事物」以外,還隱藏著「不可思議的事物」。如果下次山田又找到什麼他感興趣的事,我也想試著和他一起調查。因為比起一切都有跡可尋,能夠用道理說明的世界,還是存在這類不可思議事物的世界要有趣的多了。

  放學後,因為湊巧時間搭的上,我和黑崎、美黃川同學、白石同學一同離開學校。今天傍晚十分暖和。雖然黑崎她仍舊穿著黑色的褲襪,但是白石同學和美黃川同學只穿著短襪。怕熱的赤城也脫下學生外套拿在手上。延伸到校門前的道路上滿是離校學生的交談聲和腳步聲。在這溫和的天氣中,不時吹過的風令人舒暢。
  我不經意地看向身後,紅色的夕陽映照著的破舊校舍染上了一抹黃色。面向西側的窗戶反射夕陽,發出耀眼的光芒。因為現已邁入第三學期的期末考期間,平常由足球社與田徑社使用的運動場上人煙稀少,看起來相當寂寥。運動場後方正是藏有那間地下室的體育館。
  我想青島小姐和他,一定也曾在這間學校裡看過類似的放學後光景。
  這時候,我最喜歡的他那篇詩集的一部分,伴隨著他的聲音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
  《所有無法吐露的話語都捲入了那不鮮明的昏暗中/流入我的心底。》
  我再次回頭展望那夕陽映照的校舍,看著他跳下來的五樓窗戶。反射的陽光銳利地刺向我的眼睛。
  他也是用這種感覺看著眼前的日常風景嗎?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心中突然湧現許多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感情。
  「咦?黑井你怎麼了?」
  我從自己的感情和思想所構築的夢境世界中被拉回現實,轉頭看向呆看著自己的美黃川同學與赤城的臉。
  「沒什麼事。」
  我回答後,加快慢下來的腳步。白石同學也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看著我,在一旁被白石同學挽著手的黑崎則是一如往常地,用她那感情稀薄的標致臉龐盯著我看,隨即像是注意到什麼似地看著天空。
  運動場上方的寬廣天空,如霧靄一般漂浮的雲染上了紅色和淡藍色的天空混在一起,化為美麗的夕陽景色。
  「走吧。」隨著赤城的聲音,我們再次在這滿是學生的道路上邁開步伐。
  我無意間接觸到隱藏在日常生活中,或者是日常生活本身的美麗瞬間。一直以來毫不在意地日常光景,突然像是被洗滌一般,色彩鮮明地映照在我的視網膜上。
  我們聽從美黃川同學及白石同學的提議,打算去白石同學家一趟。她家位於入谷市中較為古老的地段,那裡有許多充滿古早味的個人商店。我平時購物大多會前往設有購物中心等許多大型店鋪的入谷市郊外,或是百貨公司林立的車站前,因此幾乎沒來過這附近。白石同學家就位於這充斥著生活感的區域角落,是間木造建築。
  玻璃門上掛著紅色的簾子,門簾縫隙間透出的暖色光芒照亮了逐漸變暗的傍晚街道。
  「我回來了!」
  白石語氣明朗地說。店內深處放著附有收銀機的玻璃櫃,再過去站著一位身穿茶色圍裙,圍著三角巾,看起來相當溫柔的女性。
  「歡迎回來。哎呀,是小羽衣和黑崎啊。」
  「午安──」或許已經混熟了吧,美黃川同學向看起來像是白石同學母親的女性打招呼,黑崎也跟著彎腰鞠躬。
  那個人先是看著我和赤城,接著眼神有點捉弄人地看向白石同學。
  「咦?有男孩子,是澄香的朋友嗎?」
  白石同學點點頭,介紹了我們兩個,我和赤城見狀便一同低頭行禮。
  「哎呀真是。」伯母聽完,先是嘴角帶著笑意看向我們二人。
  「是嗎,澄香也到這個年紀啦。」
  接著用蘊含深意的眼神看著白石同學。「才沒這回事呢,媽媽。」白石同學立刻提出抗議,看來她們母女十分融洽。美黃川同學也開朗地露出微笑看著她們的互動。黑崎也同樣看著她們,但總覺得她的視線有些羨慕,或許是因為我過於了解他的身家背景的緣故吧。
  不久之後美黃川同學買了一份點心,而站在我身邊的黑崎則指著玻璃櫃中的麻糬點心這麼說:
  「……這個,很好吃喔。」
  我聽從她的建議買了那個。
  店內設有長椅,我們一行人坐在上面吃著甜點。伯母還另外招待了我們串丸子和綠茶。
  我們按照男女分成兩組坐著,中間保持著微妙的距離。我與赤城默默的吃著甜點,以黑崎為中心的白石同學等人則熱絡地聊天。可以見到美黃川同學的腳不安分地前後擺動著。黑崎也看起來很美味的吃著丸子。
  伯母來到我和赤城身邊,開始問起學校的各種事情(像是白石和黑崎在男生之中有沒有人氣之類的)。白石同學偶爾會滿臉通紅地說:「別問這種事啊!」,我們每每見狀都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苦笑著蒙混過去。
  約三十分鐘過後,我們離開白石同學的家。這時候,住在附近的美黃川同學說了句「明天見!」道別後,便消失在古老的住宅區中。
  赤城大概是不想當電燈泡,以要在這附近裡買點東西當作藉口,快步離開了我們面前。

  我與黑崎在路燈屈指可數的古道老路上,並肩朝燈火通明的車站方向走去。
  「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事情,記得跟我說。」
  乘著只有腳步聲響著的初春夜晚涼風,我吐出了一句話。雖然既沒來由又突然,但黑崎仍舊點點頭。
  「……嗯,我會的。」
  黑崎這麼回答。她的聲音低沉且沒有抑揚頓挫,彷彿不具有感情一般。雖然起初會讓人感到不安,但是現在聽起來很舒服。因為我知道在這平淡的語氣底下隱含著豐富的感情,這時,如同我開口時一般,黑崎的聲音像是在搔癢一般突然竄進我的耳中。
  「……我喜歡現在的每一天。」
  她的話語中寄宿著堅毅的決心。雖然聲音毫無餘韻地消逝在春天的空氣中,但是她在那句話語中所注入的感情,已經滲進了我的胸口。
  對此我只能點點頭,畢竟找不到適當的詞彙回應她堅定的話語,也認為沒有那個必要。
  我和黑崎的皮鞋在昏暗的柏油路上喀喀作響。初春的暖風吹拂,帶來了淡淡的花香。
  「……偶爾任性一點也行,對吧?」
  「嗯。」我點頭。從她那一成不變的表情,以及堅定的眼神裡,我感覺出強烈的決心。

  ◇◇◇

  又平淡地過了幾天,終於來到壯二先生跟黑崎見面的前一天。
  雖然我已經充分地理解黑崎的決心有多強韌,但依然十分擔心。
  這幾天以來,我一直在思考著自己能做些什麼,但是什麼好主意都沒有。
  因為黑崎家的問題過於巨大,令我無法掌握到輪廓。總覺得除了黑崎自己用口頭說服之外,的確沒有什麼自己能做的事情。但皆光憑這個,是否能夠順利進行也相當令人存疑。
  我該怎麼做才好?我一如往常地,只是個在她所面臨的問題之外的普通高中生。一想到自己究竟能給黑崎多少實質幫助,心情就一片黯淡。
  我試著向她通電話。
  今天黑崎在學校也跟過去一樣──雖然原本就不是會把表情顯露在臉上的人──她保持著讓人感覺不到動搖及不安的沉穩模樣上課、和白石同學她們聊天,平穩的過著日子。但是在她心中,或許還是會因為自己將來的事、家庭的問題、和不熟識的父親交談等事情感到不安。打通電話說不定能減少一些她的這種心情──
  想到這裡,我厭惡起自己那自作主張的想法,以及俗氣的思維。
  這種行為與其說是為了黑崎,更像是為了讓自己安心,實在非常丟人現眼。
  因為想讓自己安心所以打電話過去,問她「有什麼事想跟我談的嗎?」不可能,遜斃了。這只是在撒嬌罷了。希望他人依賴自己的想法是以對手的存在為基準的,必須認為對方會無條件的對自己抱持好感,是藉由這種錯覺才能成立的自我滿足的想法,沒有任何人會想依賴這種傢伙。
  我那沒來由的自尊心轉變為自我厭惡,我撲到床鋪上,鬧脾氣般閉上了眼睛。
  現在只能夠相信黑崎了。
  之前赤城也說過同樣的話。我們無法製造適合她生活的環境,朋友和夥伴能做的,只有在她尋求幫助時支持她。
  就算我這麼想,但心中的焦慮依然沒有消失,我閉著眼睛咂了聲嘴。

  ◇◇◇

  我在像是時間停止般,沒有任何聲音的黑暗中醒了過來。
  即使時間已經來到三月,夜晚依然十分寒冷,但我卻冒了一身不舒服的冷汗,甚至感到心悸。在寂靜的深夜裡,心跳聲如同被放大,一次又一次在體內發出噗通、噗通的巨大聲響。呼吸吐出的空氣因為體溫升高而帶著些許水氣。
  我按了放在枕頭旁的手機按鈕確認時間,現在還只是凌晨四點。只睡了三個小時左右。窗簾外只滲透著淡淡的光芒,要完全亮起來還需要一點時間。
  我撐起上半身。或許是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能從黑暗中那微妙的顏色深淺來分出那熟悉的桌子和沙發等家具的輪廓。

  我做了這樣的夢。
  山田將我和赤城牽扯進去,成立了調查超自然現象的意義不明社團,而且不知為何,美黃川同學、白石同學、柴原同學和黑崎也都參與其中的夢。
  我們在空教室中擺設折椅和長桌,放學後直到日落前都聚在那邊。
  大家只是悠閒地的消磨時光而已,活動的內容並不明確。山田正與美黃川同學用掌上型遊戲機對戰,柴原同學看來有些緊張,正努力地向赤城搭話。
  社辦剛好有準備茶壺和餐具,白石同學和黑崎幫大家泡了茶,和點心一同放在桌上。
  夢中的黑崎比平常稍微開朗一些。她一邊享用點心,一邊與白石同學開心地聊著天,不時還能聽見她的笑聲。
  這是一段既安穩又滿足,卻又稍嫌無聊的時間。我在那令人心滿意足的空間中,從正在讀的書本移開視線抬起頭來,眺望窗外那夕陽逐漸西沉的紅色天空。
  途中美黃川同學或許是厭倦玩遊戲了,她走到黑崎及白石同學身邊,拿出某本雜誌,三人一起讀了起來。
  白石同學及美黃川同學一邊嬉鬧地翻閱著雜誌,這時柴原同學彷彿被挑起興致似的,走到她們身後窺探起雜誌內容,接著開心地聊起像是下次一起去購物之類的話題。
  之後大家一起離開社辦,踏上回家的道路。
  我們七人並肩,走在放學後的昏暗校舍走廊上。陽光透過窗戶,在走廊的牆壁和地板上描繪出四角形的圖像。
  當我們離開校舍時,黑崎輕拉著我的袖子。
  「怎麼了?」我這麼問。
  「……有些事想跟你說。」接著她這麼說。
  見到我們兩人講起悄悄話,美黃川同學和赤城在一旁跟著起鬨。黑崎慌張地搖著手。不久之後,其他人有些突兀地,像是融化般消失在黑暗中。
  在因為黑暗而景象變得曖昧的校門附近,只剩下我和黑崎。雖然我無法看清她的臉龐,但仍能聽見她那以女生來說算是低沉的嗓音。
  「我要搬家了。」
  她低著頭這麼對我說。
  她這句突然的話,我感到胸口彷彿被壓住般的強烈壓迫感,於是焦急的詢問起理由。
  「因為爸爸要去遠方工作,所以我要和他一起去,黑崎家似乎也認為這樣比較好。」黑崎這麼回答。
  「怎麼會,什麼時候出發?」
  我的聲音有些顏抖。
  「……下個月。」
  她的回答冰冷地刺進了我的體內,聲音像是想讓我的身體結凍似地反響著。
  黑崎要離開了。我每天都注視著,在教室中安靜坐著的黑崎身影,即將從我的世界消失。
  正當這股像是恐怖又有如帶有痛楚的不安席捲而來時,眼前的黑崎也逐漸像是融化般,身影慢慢地變得稀薄,最後消失不見。
  隨後一對空曠的桌椅浮現在我面前,那是位於窗邊正中央附近的黑崎座位。緊接著熟悉的教室環境也跟著出現,眼前浮現在下課時間嬉鬧的白石同學和美黃川同學的身影,但是黑崎並不在她們的身旁。
  我感到強烈的喪失感。每當看到她那空曠的座位,胸口就好像開了個大洞。
  有如失去了整個世界最重要的事物一般。光是靜靜坐在那裡的她不在而已,就讓人感到世界完全變了樣。
  我清醒之前,只在照片中見過的,青島小姐高中時期的身影,突然出現在黑崎的空位上。

  ◇◇◇

  我像是要把沉澱在肺中的悶氣全數吐出般,張口用力呼吸,晃了晃感到頭痛的沉重腦袋。幸好只是場夢,我打從心底鬆了口氣。
  走下床。在昏暗的房間中拿起手機,凝視著黑崎的電話號碼。雖然我不會挺起胸膛,大聲的說現在就是我所期望的世界,但是至少黑崎還在我身邊,光是這樣就比夢中那個世界還要好上千萬倍。
  在這種時間打電話會讓她感到困擾吧,但這份躊躇瞬間飛逝而去。我無法壓抑自己的心情,當回過神來,電話的等待聲已經響起。
  就等五秒,要是她沒接的話就掛斷吧,我這麼思索著。
  我獨自在黑暗中倒數。
  五、四、三、二……
  短暫的雜音響起,黑崎的呼吸聲透過話筒傳了過來。
  『……喂?』
  以女性來說算是低沉的黑崎嗓音,讓我有種久違的感覺。她的聲音感覺和平常不同,有些模糊不清,或該說有點鼻塞一樣……果然這通電話吵醒她了嗎?
  「抱歉,我回過神時就打了這通電話。因為做了個惡夢……」
  『……我也睡不著,還醒著所以沒關係。』
  雖然不知道實情為何,但黑崎仍然這麼說。
  「我想見妳。」我這麼對她說。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想說的話。雖然我內心的某個角落仍能冷靜的分析自己現在已經失去控制,但是想要逃離那場惡夢的強烈焦慮感正支配著我的行動。
  『……我也是。』
  聽見她這麼說,胸口像被擊中一般,伴隨著短暫的痛楚發熱了起來。
  「我可以現在去找你嗎?」
  經歷約一個呼吸的短暫停頓後,她這麼回答:
  『……到了打電話給我。我幫你開門。』
  我趕緊換好衣服,為了不吵醒雙親小心翼翼的走到玄關,壓低呼吸聲穿起鞋子,慢慢的打開大門並且關上。
  雖說已是三月,但是凌晨的屋外依舊相當寒冷。我站在公寓外的走廊上仰望天空,月亮和星星比平時更加美麗。
  隨後我在組合式屋簷上裝設日光燈的公寓停車場中牽出自己的腳踏車,接著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全力奔馳了起來。
  深夜的道路上一台車都沒有,靜靜地閃燦並且規律的變換著號誌的紅綠燈,總覺得有點恐怖。鏈條的轉動聲迴盪在深夜的街道上,一直傳到遠方。雖然是有點老套的想像,但是我有種彷彿世界只剩下自己,其餘的人全部滅亡的錯覺。
  平常騎腳踏車去黑崎家,大約要花費四、五十分鐘,但是街道空蕩蕩的,而且像是被什麼東西驅使的我拚命的踩著踏板,不到三十分鐘就抵達了她所在的公寓。
  隨便找個地方停好腳踏車,我拿出手機向黑崎告知自己到了。從大廳到黑崎住處前的這段期間,我壓抑著焦慮的心情趕著路。
  我在她家門前按下電鈴,黑崎像是早已有所準備般,幾乎是同一時間將門打開。她所穿的黑色運動服上,另外披著米色的開襟毛衣。
  她那深黑色的眸瞳就在眼前。
  我一踏進玄關內,便緊緊抱住她。我的手掌能夠清晰地透過衣服感受到她背上的溫暖體溫。
  「太好了,妳還在。」
  或許是潛意識還無法擺脫惡夢,我不禁說出了這段話。緊接著,我的背上也傳來被擁抱的觸感。
  我與她的手腕及臉頰的皮膚交疊,彷彿像是磁鐵般緊密地的貼在一起,我藉此來感受她的「存在」好使自己安心,這才終於有了從惡夢中醒來的感覺。
  過了許久,我與她不約而同地鬆開了手。
  「對不起,突然在這種時間跑來。」
  「……沒關係。」
  「什麼都做不到真是抱歉。」
  「……沒這回事,要是沒有那件事之後的時光的話,我不知道會變得怎樣。黑井你給了我很多幫助。」
  她搖著頭這麼說。

  之後我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一陣子之後腦袋清醒了些,想起自己居然憑著氣勢做出這種行動而有些吃驚。現在還只是凌晨四點。自己最近老是在深夜做出行動呢,我有些自嘲地想。
  黑崎泡好咖啡放到沙發前的桌子上,然後在我身邊坐下,我們的身體互相碰觸,她身上那份柔軟的體溫也緩緩地傳了過來。
  天空漸漸泛白,房間裡也慢慢地變得明亮。
  「那個,你跟父親見面的時候,我可以待在這裡嗎?」
  「……嗯。」
  「抱歉。這或許會破壞妳的計畫。但是在夢中的世界裡,黑崎妳去了好遠的地方,我感覺非常痛苦,那份痛苦十分真實,好像會從夢中滲出到現實般……我覺得坐立難安。」
  我一面陳述,一面在心裡對自己這段不成句子的話語吐槽「你究竟在說什麼?」。
  「……我也做過同樣的夢。和大家分離,又變回孤身一人的,寂寞的夢……所以我多少能明白你的心情。」
  光是在近距離撫摸著她柔順的秀髮、柔暖的肌膚和身上有些香甜的氣味時,我便感到自己的意識快要撒手遠去。
  在這昏暗的房間裡,黑崎白皙的肌膚看起來像微微發著光,髮色是比起黎明時的黑暗還要更濃豔的黑。由於她現在是穿著運動服和開襟毛衣的輕裝打扮,更加凸顯了那柔軟的身體曲線。雖然她相當苗條,但身材仍然保有女性特有的圓潤。
  要是貼得更近的話,我大概會因為腿軟而站不起來吧。
  「那個,我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間嗎?」
  「……啊,可以,走出客廳後右邊的門就是。」
  「謝謝。」
  為了轉換心情,我暫時離開位置。也不打開電燈,走在陰暗的走廊上,試著讓腦袋冷卻。
  在那之後,黑崎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則在沙發上小睡一會。
  我再次醒來時房內依舊昏暗,原以為自己沒有睡多久。但是手機的液晶畫面上,顯示的時間已經過七點了。我站了起來,從窗簾的縫隙往外一看,天空像是快要下雨似地充滿了黑色的雲朵。要是拉上窗簾的話,室內會變得昏暗到讓人無法想像現在是早晨七點。
  這時我忽然想起初次踏進這裡時的事,當時我第一次碰觸到黑崎的祕密。象徵著以前黑崎的孤獨、壓抑,以及有著些許扭曲內心的,那只在角落扔著一張毛毯,毫無生活氣息,令人毛骨悚然的房間。
  現在已多了沙發、方桌、還有大概是黑崎自己買的粉紅色圓形地毯,雖然擺設仍不算多,但是那詭譎的氛圍已不復見。
  那個時候我對她的身世一無所知。突然來訪的姐姐、不和諧的對話,以及哭泣的黑崎,當時我什麼事都做不到,只能感受到猛烈的無力感而已。
  比起當時,黑崎應該多少算是有向前邁進的。
  相較之下我呢?比那時有所成長了嗎?有試著努力要克服自己的恐懼嗎?
  雖然有這個打算,也對此想了很多,但是我無法判斷自己到底有多少改變。
  如同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般,總覺得身在其中的我也沒有什麼改變,一想到這裡,我忽然覺得呼吸困難。
  就在我思考著這些事時,黑崎換好了衣服走進客廳。
  現在的她穿著褲襪,配上長度及膝的淡黃色裙子,上半身則是灰色的毛衣。
  「妳父親,大約什麼時候會到這裡呢?」
  「……電話中只說大約中午,因為他好像很忙,所以可能會延後或提前。」
  「是嗎?」
  我點了點頭。
  「青島小姐呢?」
  「……她知道今天我父親會來,但是之前跟她說過,她不用來也沒關係。」
  「還是請她來比較好吧?如果是那個人的話,黑崎遇到困擾的時候一定能給予幫助的。」
  聽我這麼說,黑崎點點頭,從口袋中拿出手機打起電話。因為房間十分安靜,可以從黑崎的手機話筒些微地聽見青島小姐的聲音。
  像這種時候,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呢?過去已經無法觸及。但想像未來會如何變化也讓人畏縮。
  自己能做什麼,想做什麼,我屏氣凝神仔細思考著。
  之前我選擇了逃避,只是看著喜歡的女孩子在自己眼前哭泣,不知所措。
  這次絕對不能重蹈覆轍,我暗自下定決心。

  ◇◇◇

  十點過後,門鈴響了起來。
  當時我們二人正在喝咖啡。雖然青島小姐說早上的工作結束便會過來,但現在設置在客廳上的螢幕顯示出的人影不是青島小姐,而是壯二先生。他身穿黑色的長褲,和簡潔的茶色夾克。
  我和黑崎先是無言地看著彼此,然後她慢慢地站起身走了出去。
  玄關的開門聲透過客廳的門傳了過來,加上伴隨其後腳步聲和衣服摩擦的聲音,都顯示著狀二先生已經到來。
  跟著黑崎走進客廳的壯二先生見到坐在椅子上的我時,先是瞬間臉頰微微抽動了一下,接著看向黑崎。她面無表情的承受著壯二先生的視線,輕輕的點點頭。
  雖然看起來有些困惑,但是壯二先生依然向我打了招呼,儘管嘴角掛著笑容,但眼神卻沒有笑意,對我在場這件事表露出明顯的不悅。
  「還真沒想到你也在呢。」
  壯二先生劈頭便這麼說。
  「對不起。」
  我老實的低下頭,我會來到這裡的原因,實在過於幼稚且感情用事。正當我猶豫該怎麼開口而沉默不語時。
  「……是我為了能好好開口,才請他陪我的。」
  黑崎有些緊張地,用比平常稍微高亢的聲音說。壯二先生聽了這段話,有些驚訝的看著黑崎,說了句「是嗎?」。
  「這可是我和麻由的私事呢。」
  「對不起。」我再次道歉。接著為了壓抑自己因為不合時宜的行動而想要奪門而出的心情,輕輕地深呼吸,並吞了口口水。
  「算了,如果麻由覺得這樣比較好的話。」
  黑崎請壯二先生坐到桌旁的椅子上,她自己則坐到我身旁,壯二先生的正面。
  「如果妳有什麼想說的話,就先說吧。」
  他這麼說,黑崎點了點頭。
  「……我現在不想和爸爸你一起住。」
  黑崎像是在閱讀準備好的台詞般這麼說,壯二先生似乎也早已預料到這句話,表情文風不動。
  「我很清楚妳憎恨包含我在內的黑崎家,回想起至今的種種,我想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但是,我現在終於能陪在妳身邊了,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準備了很久。」
  他保持冷靜的態度,用安撫人的語氣對黑崎說。
  這段話乍聽之下相當關心黑崎,彷彿十分理解她的狀況和心情,和她站在同一陣線。
  但我心中對他抱持的疑惑反而越來越大。
  我瞥了一眼身旁黑崎的側臉,她仍然面無表情的聽著父親溫柔的話語。當黑崎受到他人親切對待時,雖然只是稍微,但表情會有所變化。這表示黑崎還沒有相信父親的話。
  我不假思索地提出疑問。
  「那為什麼到現在為止,都丟著她不管呢?」
  如果真的那麼理解她,重視她的話,為什麼不早一點來接她呢?難道他被自己的家庭,以及黑崎家束縛到這種程度嗎?
  壯二先生像是看穿了我的思考般,面無情緒的看著我。
  「大致上跟你想像的差不多。」這麼回應。
  「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我必須要再次從看法不一的黑崎家中取得信任。」
  「可是在這之前,黑崎總是獨自……」
  「與強而有力的事物正面對抗是愚蠢的,為了保護麻由,我必須要等待機會。雖然我也覺得對不起她……但我認為這是自己能做到的最好選擇。」
  他平靜的這麼說。
  我不認為他在說謊,也覺得他所說的事情的確有部分是正確的。
  確實,要是沒有某種程度的膽識或是心機的話,要在這個世界中順利的生活是很困難的。
  但是,我突然想到。
  如果是他的話,是我暗自尊敬的那個詩人的話,肯定認為這種「聰明」才是最該唾棄的。或許他就是無法信任這種態度吧。
  纖細的,傾聽著世界的調合音和不協調音的模樣,絕對不隱藏自身感情的態度。從他做為詩人,留下的作品中我所學到的,不就是這份近乎笨拙的真摯嗎?
  我做了侵犯他人隱私的決心,繼續追問道。
  「既然身為父親,不是更應該保護黑崎嗎?」
  聽見我自大的話語,壯二先生微微地皺起眉頭。
  「所以現在我得到機會,就來保護麻由了啊。」
  「在那之前她或許就死了也說不定喔。」
  我回憶起雖然從未見過,但在腦內想像過無數次的,那徘徊在深夜的街道上、獨自躲在地下室的黑崎身影這麼說。
  「這是什麼意思?」
  他果然不知道黑崎麻由的祕密,以及看似無表情的她內心的感情。
  「她那裝作不在意的表現中,其實隱藏著難以忍受的心情,還有孤獨。」
  「聽起來你還真了解麻由呢,明明你和我女兒相處還不到一年。」
  與她一同度過的那段充實的日子和感情瞬間在我的眼前浮現,雖然很想回嘴,但我決定保持沉默,畢竟不能破壞場面氣氛。這時候,之前默默聽著對話的黑崎,像是要打破我們之間的沉默般,提出了疑問。
  「……爸爸,媽媽死的時候你真的有感到悲傷嗎?」
  壯二先生一瞬間像是受到衝擊般雙眼圓睜,黑崎注視著這樣的他。
  「為什麼這麼問?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那請告訴我。為什麼明明已經結婚了,卻還是和媽媽交往,請您好好說明來龍去脈。」
  他凝視著黑崎的雙眼,黑崎也不退縮的看著他。在沉默的最後,「我知道了。」他點點頭這麼回應。
  這時電鈴聲響起。
  黑崎站起身,拿起話筒講了幾句話,接著操作起按鈕。
  「……青島老師。」她這麼對我說。
  「未華子也來了嗎?」
  壯二先生一臉無奈地說。

  ◇◇◇

  「午安。」
  青島小姐先向壯二先生打了招呼。
  「先前真是抱歉,因為我太衝動,居然說出那番失禮的話。」
  「不會。」壯二先生臉上浮現起初見到我時,那參雜些許不快的微笑回答。青島小姐低頭行禮後,坐到我們身後的沙發上,然後臉上掛著微笑說:「請別在意。」
  「感覺像在被審問,還真是有點難開口呢。」壯二先生看著黑崎露出苦笑。之後整理思緒般頓了頓,用平常那充滿餘裕的語氣開口:
  「──就像麻由一樣,我也對黑崎家抱持著不信任感和怨恨。雖然我出生在守舊的家庭,但我並不是個務實的人。我人生的大半部分,都無法自由選擇想要的生活。關於這點,我在年輕時雖然曾經反抗過,但是當我工作後便開始覺得這樣也好。在這個不景氣的時代,能簡單取得收入和地位的我明顯比起其他人更為幸運。但是當我遇見奏的時候,一切都改變了。」
  說到這裡,他稍微停頓一下,笑容滿面地看著黑崎。
  「奏與我周圍的所有人都不同。她擁有天賦的才能,在她眼中的世界和其他人所觀看的世界完全不同。第一次見到她時,我就情不自禁的被她吸引。於是我第一次違反了禁令,不假思索地去親近她。比起對被人決定的家庭所投注的感情,我對奏的感情更加深厚。我們的交往十分隱密,並且存在著諸多限制,但當時的我才終於初次感受到了自由。」
  「你們會鄙視我嗎?」他看著我們,語氣認真地問。
  無論是我還是黑崎,都選擇保持沉默。雖然我不清楚黑崎的想法,但是我無法評斷他的行動是好是壞──尤其是感情的部分。我在教室裡、電視中,以及網路上已經看太多世界上欺瞞、骯髒的部分了。每天都會接觸到的大量情報中,充斥著人類更為醜惡、殘酷的部分。跟那些部分比起來,我認為他的過去只不過是常見的陳腔濫調而已。
  「但是,希望你們能相信我對奏和麻由的真誠,奏所生的麻由對我來說,是比黑崎家更為重要的事物。」
  他表情溫和地看著黑崎。
  「麻由和奏簡直一模一樣呢。」接著這麼說。
  「至今以來讓妳吃了不少苦,對此我很抱歉,但是以後我會保護妳。」
  他這麼說完後,便閉口不語。沉默之中,青島小姐忽然輕咳了幾聲。我將視線移到她身上,發現她正露出有些狐疑的表情看著壯二先生。
  接著,「……謝謝你對我說明。」黑崎她低著頭這麼說。
  對著「嗯。」一聲點點頭的父親,黑崎她抬起頭,先是直直的望著他,接著用充滿疑惑的聲音接著問。

  「……或許,爸爸你真正需要的不是我,而是媽媽吧?」

  彷彿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般,壯二先生的表情顯得有些訝異。
  「這話是什麼意思?」
  當他提出反問時。
  「我也這麼覺得。」我們身後的青島小姐簡短地插話道。
  「為什麼?」壯二先生再次追問。
  「算是女人的第六感吧。」青島小姐的語氣裡沒有絲毫嘲弄,平淡地回答。
  「您自己從未這麼想過嗎?」
  壯二先生露出相當意外的表情看著黑崎和青島小姐。平時他臉上那從容又不失威嚴的微笑,還有銳利的眼神都蕩然無存,讓人覺得現在才是他未經修飾過的真實表情。
  「……爸爸要是不把我當成我來看待的話,我不想和你一起住……如果只是把我當成媽媽的替代品的話,那不能算是親子關係──我不想被當作速食品來利用。」
  雖然語調有些壓抑,但是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語裡,蘊含著深深的情感,甚至有種不像黑崎的感覺。然後──
  「……當媽媽受到折磨的時候,為什麼你沒有救她呢?」
  黑崎揉了揉眼睛這麼說。她的聲音正顫抖著。我能感受到,蘊含在她那微弱又不安定的聲音中的不是憤怒,而是悲傷。我緊咬著下脣,把手放在黑崎背上。黑崎先是用她那稍微泛紅的眼眶看著我,之後看向自己的父親,開口說道:
  「……為什麼,要丟下我們不管呢?爸爸你現在只是以自己的方便看待我們而已。」
  壯二默默地聽著黑崎的話語。
  我也沒注意到她們所指出的問題點。不過仔細想想,真的有父母能對一出生就馬上分離,隔了十年以上才終於再次相會的女兒抱有親情嗎?在他心中的,或許是近乎違反常理的,對自己的戀人奏小姐的那份執著心吧。現在回想起來,他看著黑崎麻由的視線,與其說是看著孩子,表情更像是在看著自己的戀人般。
  一段時間之後,「我並不是這麼想的。」壯二先生像是在自言自語般小聲地說。
  「不對。」這個時候,我們背後的青島小姐語氣強勢的指正了他。
  「大概就跟麻由講的一樣,黑崎先生你只是想從麻由身上找尋奏老師的身影罷了,想要藉由麻由來完成自己和奏老師一同生活的夢。」
  黑崎像是要把先前的感情抹去般擦了擦眼睛,然後看似很抱歉地低下頭。
  「……對不起,我會努力不給本家添麻煩的……」
  壯二先生再次看向黑崎,接著像是正在沉思一般地閉上眼睛。
  大概是放晴了吧,光線透過窗戶,在木質地板上描繪出一條寬大的陽光絲帶。
  接下來的幾分鐘,壯二先生沉默不語,就像是正在思索著什麼般,黑崎也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室內充斥著令人窒息的沉重氛圍。不久之後,壯二先生輕輕地點了點頭,從椅子上站起。椅子在地板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造成了巨大的回音。

  「我明白妳和奏是不同的人。」壯二先生看著黑崎這麼說。
  「她從來沒在我面前表露出這麼強烈的感情呢。」
  他說完後,對我們行了個注目禮,隨即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客廳的大門。黑崎見狀也慌張的站了起來,為了送行而跟著移動。我和青島小姐也跟在後頭。
  壯二先生在玄關穿好皮鞋,手放在門把上,回頭看著聚集在玄關的我們,點頭道別。
  「黑崎先生。」此時青島小姐開口:
  「感謝您能夠諒解。」
  「不會。」壯二先生搖了搖頭,用低沉的嗓音接著說。
  「我只是覺得自己還需要一點時間思考。」
  黑崎一臉困擾的低著頭。
  「……對不起,我那麼任性。」
  壯二先生看向黑崎,像是在斟酌用詞般頓了頓,接著這麼說道:
  「……如果妳還會繼續彈鋼琴的話,找個時間教我吧。」
  黑崎依舊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見到她的模樣,他似乎感到安心般揚起嘴角。
  「那麼,再見。」

  碰的一聲,玄關內迴盪著大門關上的清脆聲響。
  「啊──」黑崎露出了至今我從未見過,像是因為放心而完全鬆懈的神情。
  「……好緊張喔。」她露出微笑。
  「好厲害呢。」站在一旁的青島小姐輕撫著黑崎的頭。
  「好好地跟他對話了呢,比起高中時期的我能幹多了。」
  黑崎有些害羞的笑了。
  「去吃午餐吧,我請客。」
  「……那個……」黑崎她欲言又止。青島小姐隨即像是察覺到什麼似的,露出有點壞心眼的笑容看著我。
  「原來如此~畢竟難得帶男孩子回自己的家嘛──那麼小麻由,下次課堂見喔。」
  接著青島小姐轉身看向我們兩人。
  「黑井。」
  「咦?」
  「身為高中生,要守好最低限度的本分。小麻由也不要過於刺激這個年齡的男生喔。」
  黑崎早已滿面通紅,青島小姐見狀露出微笑,但是很快就收斂起來。
  「──你們以為我會這麼說嗎!我怎麼可能放著高中生男女在這種狀況下不管!要去吃午餐了!快去準備!」
  表情嚴肅地催促著我們。
  「「咦……」」
  我和黑崎同時發出了有些愚蠢的嘆息聲。

  ◇◇◇

  就算解決了參雜在日常生活中的事件,我的生活依然沒有改變。
  就好比時鐘的針沒有緩急一般,我依然會到學校上課,和赤城及山田聊些沒營養的話題,平淡地度過自己的日常生活。
  但就在這日常生活中,我發現了一件小小的驚喜。
  某一天的午休,除了黑崎、白石同學及美黃川同學三人以外,柴原同學也加入了她們,四人坐在一起享用著便當。
  只有這樣,只是曾經關係惡劣的兩位女孩重歸於好後,一起度過午休時間罷了。世界不會因此有所改變,這只是個發生在名為教室的渺小世界中的細微變化而已。但是這對她們來說,算是相當大的變化。從獨自一人開始,接著兩人、三人,朋友的數量慢慢的增加,到現在能夠四人一起聊天。
  雖然很緩慢,但黑崎她正確實地解決各種問題向前邁進。光是這樣一定還不夠,畢竟她失去了母親,還虛度了數年十幾歲的青春歲月。所以她一定還想要更多更多,不管是朋友、還是幸福,都會循序漸進的拿到手上吧。
  在這半年中,我稍微接觸到了黑崎隱藏在那一成不變表情底下的內心。午休時間的喧鬧聲中,能稍微聽見美黃川同學、白石同學,以及柴原同學的交談聲。聽見她們的聲音,黑崎的表情也稍微變得柔和。
  即使對我來說一成不變的日常,或許在她眼中也呈現著不同的風貌吧。
  這個春假,黑崎要參加大型鋼琴演奏會的預選賽,因此現在的她幾乎每天都待在青島小姐那裡猛烈的練習。

  期末考結束後,高中的第一年生活也宣告結束。雖然二年級會進行分班,但是我和黑崎都選擇了文組,所以分到同一班級的可能性並不低。但即使分到不同的班級,她也不會像那天的惡夢般,消失到我無法觸及的地方。這些都只是瑣碎的小事罷了。
  黑崎參加的演奏會正好在春假中,櫻花開始綻放的日子舉行。
  赤城、白石同學、美黃川同學,以及參加聲樂部分的柴原同學都打算一起前往會場,因此我們偕同青島小姐一同坐上電車,往東京的會場移動。我們陪同觀看的人都穿著平常的打扮;青島小姐則是以成熟的藍色連身裙為基底,搭上黑色夾克的時髦打扮;而身為參加者的柴原同學和黑崎身上穿著入谷高中的制服。
  我原本想當次月老,便向赤城及柴原同學提議,讓赤城獨自前往柴原同學所在的其他會場。柴原同學先是覺得歌聲被聽到很難為情,慌慌張張的拒絕了。但隨即又有些依依不捨地說:
  『如果入選正式比賽的話,你再過來聽吧,現在我想要一個人集中精神參加預選。』
  『知道了。』赤城用以往的開朗語氣回應。
  柴原同學似乎相當緊張,在車上不停的深呼吸,為了讓她放鬆,青島小姐提供了不少建議。
  黑崎和平常一樣,態度上不見絲毫的緊張,她雙手置於膝蓋上,時而看著電車外飛逝而過的風景,或是在白石同學和美黃川同學前來搭話時,有一句沒一句地應答,藉此消磨乘車時光。
  抵達轉運站後,我們與前往不同會場的柴原同學分開。在互相道別後,柴原同學轉過身去。
  「……加油喔。」
  在柴原同學離去之前,黑崎這麼對她說。接著柴原同學回過頭,臉上掛著充滿自信的笑容說:
  「嗯,黑崎同學也要加油。」
  黑崎她依舊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會場是一座使用了大量的玻璃裝飾,十分寬敞且時髦的音樂廳,四周種植著許多櫻花樹,花瓣隨著春天的微風飛舞著。
  或許是參加者吧,我們周圍有不少穿著制服,表情緊張的人,以及穿著正式服裝,似乎是監護人的成年人。還有一些在寫著演奏會名稱與今日流程的看板前拍照的人。
  「那麼我們走吧,小麻由。」
  在音樂廳前簡短地寒暄幾句後,青島小姐這麼說。她們似乎馬上就要前往參加者的準備室。
  「好。」黑崎點了點頭,重新把包包背到肩上。果然依然感覺不出她會緊張,還是一如往常的那個黑崎麻由。
  「慢走。」
  我這麼對她說,黑崎看著我點了點頭。
  「……我出發了。」
  她說完後隨即轉身,向替自己加油打氣的美黃川同學等人一一點頭致意,隨後與青島小姐並肩一同離去。
  我默默地注視著兩人的背影。
  她們沒有血緣關係,既不是真正的母女也不是姊妹。但兩人的背影之中,瀰漫著一股比師徒關係還要更加親暱的氛圍。
  之後我們坐到觀眾席上,開始觀賞做為全國大會前哨戰的預選演奏會。雖然這是很有緊張感的活動,但對我來說就像是窺見到其他世界的鱗片一般新鮮。
  不久之後輪到黑崎上場,會場廣播唱了她的名字。
  「十五號,黑崎麻由小姐。」
  她踏著和平常一樣美麗的步伐,從角落走到舞台中央。隨即向觀眾行禮,接著調整好椅子的位置,在鋼琴前坐了下來。她挺直腰桿,像是在確認距離似地將腳踩上踏板。
  雖然黑崎顯得泰然自若,但演奏開始前觀眾席的那段寂靜,使得白石同學和美黃川同學的表情有點胃痛。
  現在的她,做為演奏會的參加者黑崎麻由,站在許多未曾相識的人們面前。她毫不掩飾地,把自己的外表和名字暴露在他人的視線下,並且試著用音樂來表現自己。
  她先是慢慢地抬起肩膀。
  然後將雙手放上鋼琴的鍵盤,在一瞬間的靜止後,自然地動起身軀,演奏曲子。
  她的音樂響徹坐滿聽眾的音樂廳。
  演奏中的黑崎台風相當穩健,也沒有絲毫的自負。
  我在舞台角落發現了青島小姐的身影,她露出有些不安,但十分溫柔的表情,關注著自己的弟子。
  舞台上的黑崎神情穩重,但有些豔麗地演奏著指定的三首曲子,她的琴聲迴響在會場中。
  不久之前我注意到壯二先生也在會場裡,他低調地坐在位於會場角落的位置上。這時他或許是注意到回過頭的我,視線也轉往我這邊,接著揚起嘴角像是對我打了招呼,我也點頭表示回應。
  過沒多久,三首曲子的演奏結束後,觀眾對黑崎報以熱烈的掌聲,舞台角落的青島小姐也跟著拍手。雖然我沒有這方面的專業,但一定是場完美的演奏吧,我也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黑崎朝坐在觀眾席的我們瞥了一眼,接著露出充實的笑容鞠了一躬。在她的笑容裡,一定載滿了她的決心,還有自己努力所取得的重要事物吧。
  從與她初次交談的那年秋天以來過了半年,不知不覺季節已經邁入春天。黑崎她跨越了種種障礙,才終於來到這個舞台上。
  世界沒有多大改變,我們依然日復一日,平淡地過著日子。但我認為她眼中所見的世界,在歷經各種相遇後,確實的有所改變。數日後大家還約好了要一起賞花。黑崎說過這是她第一次春天賞花,從那興奮的表情來看,她一定相當期待。
  黑崎走回青島小姐身邊,青島小姐也用笑容迎接她,然後扶著黑崎的背,朝舞台後方走去。
  我一邊看著黑崎的背影獻上掌聲,一邊想著自己也要和她一樣。
  如同在收集世界的美麗般,度過每一天。
 楼主| 发表于 2016-11-14 18: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0-2 18:45 编辑

  後記

  寫這篇後記大約是四月底五月初的時候。原本以為才剛過年,卻馬上就迎來了初夏。
  這個時期的氣候十分舒適所以我很喜歡。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的風與冬天絕對見不到的清爽日照;一面回想過去夏天的記憶,一面想像即將到來的夏天風貌。
  不過,雖然開頭描述的我好像很輕鬆,但其實這次是身處於「絕對不能開天窗」
  的緊繃行程中,懷著十足的緊張感和刺激進行寫作的……沒有開天窗真是太好了。
  總而言之,感謝您拿起「黑崎麻由」第二集。
  說到「黑崎麻由」的續篇,我從去年開始就隨意地寫了不少東西,但是最後統整成書籍的便是您所看到的這個樣子。
  因為這次獲得了更多的後記篇幅,所以我想要寫點關於自己作品的解說。

  世界系和日常系,這是從現在角度來看有些過氣的小說分類。
  這兩個詞彙有許多解釋方式,但是把最為膾炙人口的部分概括說明的話,世界系指的是主角的內心,或是主角與戀人等對象間狹窄又親密的關係,跟世界末日等超脫現實的事物有所關聯的作品。日常系則沒有什麼大災難,而是把焦點放在日復一日的小確幸及人際關係上的作品。
  二〇〇〇年前半時期我還是個國中生,當時的我熱衷於現在被分類為世界系的各種作品,之後隨著成長,我一面適應這時代流行起來的日常系故事和世界觀,一面享受著動畫、小說和電影。

  所以說,為什麼我會突然談起這個話題呢?因為這個故事的原始架構,就是我想在日常系小說中,參入世界系小說那種誇大且不安定的世界觀。
  畢竟無論美醜,人們的生活中總是藏著許多無法忽略,也無法一笑置之的事物。
  在讀書經驗尚淺,尚未被自己所學到的知識及道聽塗說的方法論荼毒,某種意義上是最能夠純粹享受讀書樂趣的十五歲時期,我喜歡提及這方面內容的小說。

  「為什麼想寫小說?」對於這個問題,我雖然能回答「因為我讀過」,但實際上我能寫出這本小說,應該是因為我十幾歲的那段時間,從世界系讀到日常系的讀書經驗,以及在這種薰陶下所形成的某種事物造成的影響吧。
  要把潛藏在乍看之下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底下的雜音,當作怎樣的梗來運用,又要如何撰寫,就是迄今為止的「黑崎麻由」所包含的各種主題的其中一部分。
  以下是感謝辭。
  這個系列使我獲得了寫書的經驗,然後過程中也有著許許多多的人從中協助。我想在此向大家致上謝意。
  特別是編輯N先生,在這嚴苛的行程表中花費了大量的時間來校稿,使我獲益良多。內容上也給予我不少有益的建議,我想在此深深地表達感謝。
  接著是在第一集發行後發電子郵件給我的同期作家們。能從有著同樣工作的人那裡得到鼓勵和感想,實在令我十分高興。雖然大家各自寫作的方向性都有所不同,但今後也請多多關照!
  再來是負責插畫的はねこと老師,這次也感謝您提供如此美妙的插圖。每當我看著完成的插圖,都會為了圖象與文章的契合度感到驚訝。封面的黑崎正是我在本書中所想描繪出的她的形象,能讓はねこと老師來擔任本作的角色插畫真是太好了。
  最後,我想對讀完第一集後繼續閱讀第二集的讀者們致上最大的感謝。
  雖然這次我試著解說自己的作品,當然在小說中所寫的才是一切,希望每個人都能用自己獨自的看法來欣賞本作品。
  那麼本次後記就到此結束。如果還有機會相見的話是我的榮幸,我也會努力盡快寫出有趣的作品的。
  希望她們日常中所潛藏的美麗事物能夠傳到每位讀者的心中。

  久遠侑


  放學後的兩人一起拍大頭貼喔!!
  ……這是試著以這個印象畫出來的成品。
  這次也畫得很開心!!
  謝謝大家。
发表于 2016-11-14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还以为一卷就完结了的 没想到还有第二卷 三部曲会不会更加叙述完美一点? 感谢楼主!
发表于 2016-11-15 13:36 | 显示全部楼层
這作不錯,是有種淡淡的味道
可惜就像作者後記所說,這類的小說題材已經略顯過氣,買少見少了..
发表于 2016-11-15 22:09 | 显示全部楼层
出續篇了呀。
還是日常系,平平淡淡也不錯呢。
发表于 2016-11-16 00:45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想到这部居然还有第二卷,还以为是一卷完的,‘
不过第二卷算是对第一卷各种解释以及善后吧,
感谢楼主分享
发表于 2019-7-8 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平淡的結尾,很真實寫出生活中的無奈與困惑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轻之国度

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

  

GMT+8, 2024-5-18 12:15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