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宫下奈都】【更新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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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文书名：羊と鋼の森
中文标题：羊与钢的森林
作者：宫下奈都
插图：  无
翻译：d830700061
文字源：自购
轻之国度：https://obsolete1.lightnovel.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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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2016日本【本屋大赏】大奖得主，钢琴调音师的成长之路上，少年对调音师，对自我，对他人，对梦想的螺旋式的感触和理解，用娓娓道来的温婉语调刻画出的调音师的成长轨迹。

译者感想：这是一本需要调动你的感官去想象，去品的书，文中大量的情境描写如果只是【读】而已，想必至少失去了这本书一半的神髓甚至更多。前半段较为闷热的铺陈会在后半段的突破口上一气呵至，最后的最后爆发的感情，让看过【我想吃了，你的胰脏】（2016日本【本屋大赏】第二名）的读者必定会产生共鸣和回味。单就这两部作品而言，本书所带来的甘怡和启迪，确实要久远和深刻一些。

羊与钢的森林

森林的气息。秋天，近夜时分的森林。风对树的摇曳，树叶沙沙的鸣响。将夜时分的，森林的气息。

问题是，附近没有森林。虽然感到干燥的秋日气息，甚至薄暗压迫而下的感觉也油然而生，我所立于的位置却是高中体育馆的一角。放学后冷清的体育馆内，只是作为带路人的我孑然一身。

眼前是黑色的大钢琴。也确实本应只是大而黑的钢琴。掀开的琴盖旁的男人悄然回眸无言的我，一晌又转过头去。敲响一连串音符后，盖子敞开的森林中散发出的树木摇曳的气息再次刺激着鼻腔。夜又加深一层。那年我十七岁。

只是因为那时候还留在教室的理由，班主任就把给来客带路的任务交给我。高二下学期，正逢期中考试，各个部都取消了活动。学生们放学后都早早回家去了。这么早就回自己一个人住的房间里实在提不起劲，正准备去图书馆自习的当口。

【麻烦你了，外村】

老师补了一句。

【我这边要参加教职员大会。说好是四点钟会来，你把他带到体育馆就好了】

是，我回应道。平常就经常被人拜托做各种事情。是跟我好说话吗，看起来不太会拒绝吗。还有就是看着比较闲吧。确实，我空闲时间很多。总想不到自己该做什么事情。也没有想做的事情。就保持现在这样高中毕业，随便找一份工作，能养活自己就可以了。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虽然经常被人拜托办事没错，但重要的事情是不可能拜托我的，重要的事情自有重要的人来做。会被拜托鸡毛蒜皮的事情的人本身就不会是什么大人物。所以那天的来客，也不会是什么VIP吧，见面前我这样想道。

说起来，只跟我说把人带到体育馆，可我连来人是谁都不知道呢。

【来的人是谁？】

就要走出教室的班主任，朝我回头，调律师（调音师，为保持全文氛围，保留日文，译者注），这么说道。

我不记得自己之前有听过【调律】这个词语。是来修空调的吗，这确实也算是没什么重要的小事呢。

放学后的教室里，花一小时温习了明天要考的日本史。快到四点的时候来到教职员玄关处时，那个人已经到了。穿着褐色的夹克，提着大包，笔挺的站在玄关的玻璃门对面。

【修空调的师傅？】

从内侧把门打开的时候我问道。

【您好，我是江藤乐器的板鸟】

乐器？那这位大叔就不是我要迎接的客人了？早知道应该问班主任他叫什么的。

【听说窪田老师今天要开会来不了，有钢琴就没问题了】

男人说道。窪田就是拜托我给客人带路的班主任。

【是吩咐过我把客人带到体育馆去】

一边拿出客用褐色拖鞋一边这么说。

【确实，今天的对象是体育馆的钢琴】

对象？是要把钢琴怎么样？虽然禁不住这么想，但也仅此而已，没有进行更深的追索。

【请跟我来】

男人迅速的跟在我的脚步后面。包不轻的样子。把他带到钢琴前之后，我本就打算回家了。

男人站在钢琴前把大包放在地上，朝我微微躬身。这样就完成任务了吧。这么想着我回礼后，转身要走。往日因为篮球部和排球部充满喧嚣的体育馆出奇的安静。透过靠近屋顶处的窗户，夕阳斜射进来。

脚踏上和体育馆相连的走廊的时候，钢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钢琴啊】明白这点是在回身之后。不然，我实在想象不到这是乐器的声音吧。那更像是更加具体的什么发出的声音，让人无限怅然。虽然不知道它的正体，总之是非常美好的东西。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

那人没有理会转身的我。自顾自的让钢琴鸣响。不是弹奏，而是点检一样让钢琴鸣响。我一时间悚立在那里，继而返回钢琴的所在。

那人也没在意我的返回。稍稍侧身，打开钢琴琴盖。盖——在我看来是翅膀。黑色的翅膀被掀起，支撑棒立起防止起掉下后，再次敲击起键盘。

森林的气息。将夜时分，森林的入口。想要踏进的前脚又收了回来。阳光落尽后的森林是危险的。经常会听到以前的孩子走入森林再也没有回来的故事。太阳开始下山的时候绝对不能进入森林。太阳落山的速度，比白天你想象的要快。

意识回到现实的时候，那人已经打开放在地上的包。里面是我从没看到过的各种各样的道具。要用这些道具把钢琴怎么样呢。我克制住自己想问的冲动。问的行为，本身就伴随着责任。一问，一答，接着还必须给对方反馈什么不能终止于此的感觉。疑问在我心中旋转着，却无法成形。那大概，是因为我没有什么能给对方反馈的吧。

要把钢琴怎么样。想让钢琴怎么样。又或者，要用钢琴做什么，是这样吗。最想问的是什么，那个时候的我不知道。现在，也还不知道。只觉得那时候问了就好了。那时候，即使将我心中不成形的疑问就那样投射出来就好了。无数次的回想。如果那个时候出了声，就没有继续探索答案的必要了。如果那时候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的话。

我什么都没问，只是小心翼翼的静默。

以前的小学，中学里，也都应该有钢琴。虽然不是和这里一样的大钢琴，钢琴是什么样的声音我是知道的，钢琴伴奏一起合唱的时候也是有的。

但面前的这硕大而黑色的乐器，我却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至少，那张开翅膀的内里是第一次见到。那里面生出的音乐给人带来的感触也当然是第一次知道。

森林的气息。秋日，夜晚。我把自己的书包放在地上，注视着钢琴音符的渐次改变。大概有两个多小时，几乎被我忘却的时间。

本是秋日，夜晚的时间带，一点点被限定缩小范围。秋日，九月的秋日，九月上旬的秋日。夜晚，将夜时分，干燥而晴朗的傍晚六点。城市的六点依然明媚，山间的村落却在森林的遮蔽下接收不到太阳最后的光线。等待夜晚来临开始活动的山的生灵们，仿佛就屏息着潜伏在旁边。静谧，温暖，包含着深邃的声音，从钢琴中零落。

【这台钢琴有些年头了呐】

男人开始发话，大概是快要完成手中的作业了吧。

【声音相当柔和】

是，是我唯一能回应的话。柔和的声音究竟是怎样的，我不知道。

【很不错的钢琴】

是，我再次点头。

【要不怎么说以前的山林和平原比现在好呢】

【诶？】

他用一块质地看起来相当柔软的布块擦着黑色钢琴说道。

【以前的羊吃的可都是山里和平原上的好草那】

眼前浮现山里老家附近的牧场里羊群悠闲散步的样子。

【吃好草的羊身上的好羊毛做出来的自然是好毛毡。现在的话是做不出来这么好的槌子了】

是在说什么呢。

【槌子和钢琴有什么关系吗？】

他看着我，笑了，继而点头说道。

【钢琴里面是有槌子的】

完全不能想象。

【要看一下吗？】

脚步靠近钢琴。

【像这样敲击键盘的话】

咚的一声。钢琴里某个部件上摆，触碰到一根弦。

【看到了吧，这根弦被槌子敲击到了。这个槌子就是以毛毡制成的】

咚，咚。这是否叫做柔和，我不知道。但是，森林，九月的上旬，傍晚六点，将夜之时。

【感觉如何呢】

我回答道。

【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什么东西清晰了】

【声音的景色】

声音带来的景色清晰的浮现。一连串调整后的现在，那副景色，比最初弹奏时浮现的要鲜艳许多。

【冒昧问一句，钢琴所使用的，该不会是松木吧？】

他浅浅的点头。

【云杉，确实是一种松木】

我带着某种确信又问道。

【而且，是雪山上生长的松木？】

因为，我也看得到景色。那片森林的景色。所以，才会这么让我动容。因为鸣响是那片山林的呐喊。

【那倒不是，外国的木头。这架钢琴我想，大概是北美的木材吧】

瞬间的联想落空了。难道，所有的森林，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吗。夜晚的入口，都是这样静谧，深远，潜藏着危机吗。

他阖上有如翅膀一样的琴盖，用布打磨其上。

【你有弹钢琴是吧】

沉稳的问询下，我多么希望可以给予肯定的答复。多么希望可以用琴声，表现森林，夜晚，和种种美好的东西。

【不】

连摸，都没摸过。

【但，喜欢钢琴是真的吧】

喜不喜欢我不知道。生来第一次，今天，意识被钢琴堵得满满当当。

我的无法作答并没让他特别在意。擦拭完钢琴收好布，轻轻拉上皮包，锁上纽扣。

然后朝向我这边，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这还是第一次大人给我名片。

【方便的话，请来参观一下】

上面是乐器店的名字，然后是，调律师。

调律师  板岛宗一郎

【不会打扰您吗】

下意识的这样发问。根本就不存在打扰不打扰的问题吧。既然这个人说了让我来参观，那就是一种许可了吧。

【当然不会】

板岛师傅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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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了这个约定。还是在某天前往了店里。

板岛师傅正好要去客人家里。走向店铺里侧的停车场的途中，我忍不住了。

【可以收我做徒弟吗？】

板岛师傅没有笑也没有显出吃惊，仍然是那副沉静的表情。接着把那个大包放在地上，从兜里拿出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最后撕下来递给我。

学校的名字。

【我只不过是个调律师。没有收弟子的立场。如果你真的想学调律的话，可以考虑一下这所学校】

接着高中毕业，和家里人商量后，进入了这所学校。

家族对我这个决定有几分理解不知道。养育我的大山里的村落只有到中学为止的学校。结束义务教育后，大家就下山。这就是大山的孩子们的宿命。

就算同样来自大山，有人适应一个人生活也有人不适应。有人能够在学校和人群那样的环境中合拍，也有人总是离群。所以，就有最终会回到大山的人，也有放逐后走向完全陌生地方的人。这无关对错，甚至不是自己的选择，只是是前者或是后者，我们总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框定其中。而我就和名为调律的森林相逢了。再也回不去大山。

生来第一次走上自己的道路。本州某调律师养成专门学校，两年。钢琴工作间拼凑起来的简朴教室里，仅仅为掌握调律的技术而苦斗的两年。同一届的只有七人。

从早到晚学习调律的技术。授课就在工作间的仓库一样的地方进行，夏暑冬寒。进行整台的修理，涂装外部的实习也是有的。严峻的课题下，心生自己无法驾驭感想的同时每天晚上都加班加点。那个在故事里的一旦步入就难以返回的森林，我是不是已经踏入其中。不止一次涌现这样的想法，眼前一片苍郁，暗沉。

不可思议的是，没有滋生一点厌恶的情绪。从我调律好的钢琴虽然怎么也没有散发出森林的气息，我却难以忘怀曾经嗅到的事实。这点坚守下，两年的课程结束了。不会弹琴，音感也不算好的人，也能够将第49键的【拉】校准为440赫兹，基于此也总算能排布起音阶，两年的时间看似短矣，实则长也。

和其他六人一起顺利毕业，我返回故乡附近的镇子里在乐器店谋得了一份工作。是板鸟师傅所在的店。于我幸运的是，正好有位调律师才辞职。

江藤乐器，主要的取扱对象是钢琴。社长江藤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店里。调律师共有四名，加上接待，事务处理，营业，加起来不过十人的小店。

入社开始的半年是实习阶段。从接电话应对开始，副业音乐教室里的事务，店头的乐器的贩卖，来店客人的对应。有时间的话，也会让我进行调律的练习。

店的一层，是放有钢琴的展示房，以及贩卖乐谱和书籍的地方，然后还有两个授课室和可以进入数十人的小型会议室。我们一般在二楼的事务所。二楼除了事务所还有会议室和接待室。另外也兼做仓库使用。

店里有六台钢琴，可以弹也可以用来做调律的练习。上班的时候一般的业务几乎占满了整个时间，所以能够练习的只有晚上。

空无一人的夜晚的乐器店里，打开黑色钢琴的琴盖。心情是跃动的，但最深处仿佛蓦地一下收紧，迎接一种难以言喻的静寂。音叉回鸣。神经嗡的澄澈敏感。

一弦逐次，校准声音。校准的同时，感情中的什么东西总是不合拍。抓不住音波。协频器中测得的已经校好的数值，散发出不稳的声音。调律师所被要求的，是校音之上的东西，而现在的我，只能着手于之前的阶段。

像是本是设立供人游泳的游泳池里，只能在水下潜行。没有划水前进的实感。如夜一般的黑色钢琴前，我奋力划水，吐泡，时不时脚后瞪游泳池底，想要前进哪怕一点点。

一直都几乎见不到板鸟师傅。有演奏会前的钢琴调试，个人家里的指名调试也不少，忙起来根本没空呆在店里。上班直奔顾客家里，下班直接回自己家。这样的情况下有时候一周都碰不到一次面。

想看到板鸟师傅的调律。想受到技术上的指导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想再次听到经过板鸟师傅的调律发出咚咚澄澈音响的声音。
这种愿望体现在我脸上了吧。一次，即将要出去的板鸟师傅叫住我。

【可不能着急。扎扎实实，一步一步来】

是。我答道。扎扎实实。一个能够胜任的调律师的起点都是来自这让人有些生畏的勤勤恳恳。

板鸟师傅能够注意到我的情绪已经很开心了，但又不止开心。我追上要离开的板鸟师傅。

【扎扎实实，具体要怎么做呢。要怎样扎扎实实才是正确的呢？】

无比热切的我。面对几乎要屏息的我，板鸟师傅有些不可思议。

【这份工作里，没有所谓正确或错误的基准。相反，碰到标榜正确的时候才需要多想想】

像是对自己说这番话一样，微微点头，接着打开前往停车场通路的大门时继续说道。

【扎扎实实的守备，扎扎实实的实施战术hit and run（打带跑，棒球比赛中常见战术，注重局部的实地得失和慢慢推进，译者注）】

扎扎实实打棒球吗。这样的比喻未免太难懂了吧。

【这样就不会有全垒打了是吧（打带跑目的不在击球，为了推进上垒甚至不惜把球故意往地上击打，译者注）】

一边推打开的门我这样确认道。板鸟师傅不停的看了我几眼。

【目标是全垒打可是不行的】

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太懂的建议。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句【对于标榜正确的要多想想】。

扎扎实实，挤出时间调校店里的钢琴。一天一台。六台全部调校完之后。在返回第一台改变音高重新调校。

让我接手调校客人的钢琴足足等到了半年之后。和我擦身而过辞职的那个师傅等了更长的时间，第一次去客人家进行调校差不多是进社一年半的时候。
而告诉我这件事情的，是入社已经七年的前辈柳师傅。

【那个人可也是经过正规调律师养成学校培训的。对于职业，还真的有适不适合这一说啊】

适不适合，这么简单的归纳反倒让我有些坐立不安。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有可能不适合这个职业的可能性让人恐惧。

【别在意，作为一个调律师最重要的不只是技术哦】

轻拍我的肩膀。

对于调律的技术没有自信。从严格的学校毕业，也只是学到了基础。面对一台需要调校的钢琴，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将不均一的音按频率调节，将音阶整备起来的程度而已。离美还差得远吧。而对于这样的无力感，最清楚的又恰恰是自己。

技术尚且没有自信，我根本没有余力去考虑其它重要的事情。

看出我的不安来了吧，柳师傅笑着说道。

【不要想太多。做自己就行了。或者说做自己恰恰是最重要的，惴惴不安的调律师，没人会给予信任的】

【抱歉】

【诶亚，没什么好抱歉的，不是说了要做自己吗】

柳师傅笑了。作为前辈没有一点架子，实在是令人感到庆幸的事。

在狭小的共同体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我，对于上下关系这种东西不是很理解。【上下】中应该没有表示出来的东西，在于上下的权力关系中，比如，前辈和后辈，集落和城镇，前还是后，大还是小，明明有这么多的差异，最后还是被卷进上下关系中实在想不明白。

除了扎扎实实的反复练习调律，还有扎扎实实的听钢琴曲集。高校毕业前根本没听过经典的钢琴曲，所以对我来说是一种非常新鲜的体验。很快入迷的我，每晚都在莫扎特，贝多芬还有肖邦的曲子中入眠。

一首曲子会被很多钢琴家演奏这件事也不知道，也不清楚该怎样选曲。因为没有时间听取比较，所以尽量选择不同的钢琴家，总之就是让自己大量听取乐曲。从卵里孵化的小鸡会误认为第一眼看到的是母亲一样，最初听到的演奏也是我本心之一。那时候，这位钢琴家是我心中的第一。不管是带有鲜明个人特征的演奏，还是巨大变调一样的解释，如果最开始就遇上，那绝对会成为我的一个印记和标准。

还有什么需要扎扎实实做一下呢。还有时间的话我会站在钢琴前，打开琴盖向里面看去。八十八个琴键，各自张出一根到三根琴弦。钢弦笔直的挺立，整列的琴槌如北辛夷的花蕾一样绽放，这样的场景总是让我的脊梁不自觉的舒展开来。调和过后的森林充溢着美好。

【美好】和【正确】一样，对于那时的我都是全新的语言。在和钢琴接触之前，没有意识到过美好的东西。和不知道稍有不同。我知道很多。只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知道这点。

证据就是，接触钢琴之后，美好的东西一个个从我记忆中涌现。

比如，在老家时祖母给我泡的牛奶红茶。小锅煮出的红茶加足牛奶，变成大雨后浑浊的河水一样的颜色。锅底仿佛有鱼跃隐现，咕嘟嘟的红茶诉说着温情。打卷注入杯中的红茶一时间让人看痴了。这就是美吧。

比如，婴儿哭叫时眉间的皱纹。用尽全身力气憋住的通红脸上聚集的皱纹，其本身所具有的强烈意志，让观者心不由得揪紧。这，也是美吧。

还有，比如枯木。山间春意迟迟而来，枯木一并迸发出嫩芽。彼时，树枝的前端现实隐隐透漏出微红的醉意。无数的微红下，营造出整个山全体在发光的错觉，这样的光景我几乎每年都会看到。山野在燃烧，这样的幻想给人是压倒性的体验，只留我悚立在那里，不知自己的所在。正因为如此，反而心生欣喜。停下脚步，深深的呼吸。春天要来了，森林即将被绿叶覆盖的光景，让我的心意跃然。

现在也许和以前也差不多。当美好的事物出现在你的面前，能做的只有悚然而立。树木，山林，季节，无法留下它们此刻的样子，也无法参与其中。但，我知道那就是美。仅仅是这点就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在记忆中标记的美好事物，成了随时可以取出的宝藏。成了随时可以和他人交换的礼物。美丽的盒子从此一直就在我心底，而我需要做的就是打开盖子。

往日那些无法识别出美好的事物，争先恐后的飞进记忆。如磁铁吸住铁砂一般，轻而易举，自由自在。


枝头的醉意，那之后一并迸发的嫩芽，作为美被认识到的同时，其天然的状态再次让我吃惊。天然的，奇迹的。也许只是我没有注意到，世界上无处不潜藏着美好。而某个瞬间，如彻悟一般醒来。比如，放学后学校的体育馆内。

钢琴，如果是能够将散落各处的美好拾掇起来以音乐的形式发出的奇迹的话，我甘愿做它的下仆。

第一次去调律的事情记得很清楚。

第一次被称得上秋高气爽的日子。入社五个月的时候，柳师傅让我和他一起去客人家里调琴。说的是柳师傅调琴的时候，我在旁边帮衬打打下手，实际上是来学习的。学习除了调律的技术，还有在客人家里的举止，如何和客人应对。

有些紧张。白色宅邸的入口处按着门铃的柳师傅映射在眼里的时候，不自觉的不安起来。我有勇气按下那个门铃吗？而接下来和气的女性声音从门铃传出门被打开的时候，这才改变了想法，原来是有在等我们啊。不仅仅是门铃对面的女性，大概更是女性旁边的钢琴。

电梯来到四楼。

【有点期待啊】

走在走廊上的柳师傅小声说道。

和我母亲岁数相仿的女性开门把我们迎接进去。进门后右侧第一间房间是钢琴室。六榻榻米（1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正中，放置的是最小型的大钢琴。地上铺着长绒地毯，窗上也挂着厚厚的窗帘。这些都是为了隔音吧。钢琴前的二脚椅，一定是为了练习吧。可能是会有老师来这里授课。

散发着光泽的黑色钢琴。虽然不是特别高级的那种，可以看出被珍惜的痕迹。还有经常被使用的踪影。柳师傅试弹一个八拍后，音色有些错乱。半年前才调音过的现在音色就出现问题，可以说是使用相当频繁。

柳师傅所说的期待有些理解了。对被主人爱护经常使用的钢琴进行调律，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过了一年还一点没乱音的钢琴，虽然调律起来很快，相应的其中感到的自己工作的价值也很少。

钢琴想要被弹奏。常时的保持开盖。。或者，留存被打开的冲动。对人，对音乐。不这样的话，就无法掬起那溶解一地的美好。

柳师傅鸣响音叉。嗡的一声，眼前钢琴的la音与之共鸣。连接在一起。

钢琴虽然是一台一台拥有不同面貌的独立乐器，大致都是连接在一起的。就像是收音机一样。哪个地方用电波发出的语言和音乐，被哥哥收音机的天线捕捉到。同样的，这个世界上溶解在各处的音乐，被各个钢琴塑造成形。让钢琴尽可能美妙的将音乐塑造成形，就是我们的工作。调节琴弦和琴槌，为了让波形一定，钢琴和所有的音乐连接起来，我们努力着。现在，柳师傅默默的作业，正是为了让这架钢琴随时都可以和世界连接起来。

两小时过去工作接近尾声的时候，玄关传来【我回来了】的声音。年轻女孩子的声音。

调律既费时，也会产生声音。有的客人会要求我们工作的时候把门关上。但今天门是敞开的。这是为了让这个声音的主人回家之后马上就能看到正在正在被调律的钢琴吧。她果真很快来到钢琴室。高中生的样子，长发垂肩的带有文静气息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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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看名字我还以为是bl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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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对我和柳师傅分别微微点头致礼，然后就靠在墙上，默默看着柳师傅的工作。

【请来感受一下吧】

柳师傅弹了两个八度后，把钢琴前空了出来。

女孩小心翼翼的上前，零落的弹了几个音。给人是对于柳师傅的【请来感受一下】太客气回应的感觉。但，我已经不自觉的从椅子上直起身子。从耳朵到脖子有了微微触电的反应。

【请别客气】

柳师傅笑了，而本来站着的她总算是拉开钢琴前的椅子坐下来。然后慢慢的在键盘上滑动手指。左右手同时的剪短曲目。大概，是为了活动手指的练习曲。美妙。音符如珍珠腾挪在一起，整齐的散发着光芒。耳边的触电感难以消散。唯一遗憾的是曲子结束的太快了。

弹完后她讲手一并放在膝盖上，随后点头道。

【非常感谢，我觉得很不错了】

有点难为情吗，伏着头小声说道。

【那，就这样】

柳师傅欲言告辞的时候。

【啊，请等一下】

她抬起头。

【我妹妹应该马上就要回来了，可以再稍等一会儿吗？】

这个女孩的妹妹是中学生吧。是因为决定权在她妹妹手里吗，还是自己没有决定的勇气呢。

我这么想的时候，柳师傅和蔼的说没问题。

她暂时离开钢琴室，不多久刚才的女人端茶进来了。

【请用茶。等会我女儿还没回来的话，两位先走也没关系】

母亲把茶摆放在钢琴室角落的小桌上时微笑的说道。对于姐姐想要让妹妹确认调律结果的心情尊重的同时，也有照顾我们的情绪。

正在收拾东西的柳师傅停下手，低头说了一句感谢。

不到五分钟，就听到来自玄关的破门。

【我回来了！】

跃动的声音和足音一起靠近。

【由仁，现在调律的师傅也在】

【太好了，还怕赶不上呢】

女孩的声音，接下来的瞬间，钢琴室内出现两幅面容。刚才的女孩，和刚刚回来的女孩。两幅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不同的只有一个长发垂肩，一个在耳垂附近扎上辫子。

【和音已经弹过了吧。那我就不用了】

停在门口，望着【和音】的，大概就是妹妹【由仁】。

【不不，你也弹一下，我和由仁的钢琴风格毕竟不一样】

扎辫子的女孩从门外出去，长发垂下的【姐姐】说道，

【抱歉，她去洗一下手，马上回来】

向着我们低下头。

很快后来的女孩辫子已经解开。这样，两个人几乎完全看不出来了。

钢琴马上开始。

长得明明这么相像，我这样想到。虽然有些奇怪，这是我的第一想法，相像的脸庞背后，是和刚才【姐姐】所弹奏的完全不同的钢琴。温度不同。湿度不同。音符在跃动。【妹妹】的钢琴溢满了色彩。有这样的差异怪不得不各自弹一下就无法确定。

她突然停下来，望过来这边。【可以把音调的稍微明亮些吗？】

然后，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副决然的面孔。钢琴对面【姐姐】的表情也变得认真。她也希望银色变明亮一些吗。还是只是尊重【妹妹】的意见呢。【妹妹】从椅子上站起来。

【大概是为了让声音不太过张扬所做的调整是吧。但正因为这样的抑制好像变得有点低沉的感觉】

柳师傅笑着点头道。

【明白了，现在就开始调整】

调整踏板，减震垫也稍稍向上移动一些。这样的话，被压抑的音就释放出来了。狭小的房间中顿时充满了明媚的感觉。但这样真的好吗。明媚虽然和【妹妹】的风格吻合上了，但又会怎么影响【姐姐】静谧的钢琴风格呢。

柳师傅重新调好的钢琴下，【妹妹】再次弹过。【哇，声音真的变得明媚许多了！】

很快就收手从钢琴前起身，用力朝柳师傅低下头。

【非常非常感谢】

【姐姐】也一起致谢。现在再来看，还是禁不住感叹二人的相像。现在这样发型也一样同样低下头来的话，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笑意更浓的大概是【妹妹】，显得文静的是【姐姐】。但二人的钢琴风格却是截然不同。这样的两人会对钢琴渴望一样的声音吗。按理来说应该是不一样的吧。如果提出存在矛盾的要求的话，作为调律师又该怎么应对呢。

在姐妹和母亲的目送下离开这户人家。日头的淫威虽然已经不在，停车场里的白色轻型轿车还是被烤的滚烫。我们驾驶来的这辆车是公司的。把放着调律工具的包放在后座，柳师傅打开副驾的门。

【有什么想法吗？】

刚坐进车里，柳师傅这样问道。是问对什么的想法呢。是问对追求明亮音色的想法吗。难道会以为我对被要求这件事有什么不满吗，顾客的要求不应该是最优先的吗。

【那孩子弹的钢琴还是那么有趣啊】

藏不住的笑容从柳师傅嘴里流泻而出。

【真怀念啊，这么有生命力的钢琴】

然后瞟了我一眼。

【热情一点才好啊。这才显出我们调律的价值】

跟【有趣】的感觉不太一样，但对热情是赞同的。

【就是如果再弹一首像样点的曲子就好了】

不这样的话，明亮的声音是否妥当还难以判断。

然而柳师傅摇摇头。

【那是肖邦的练习曲，足够了吧。虽然不长，别的曲子又太长了。我们工作等不了那么久】

肖邦的练习曲？我是没有经典音乐的知识。现在仅是刚刚能记住一些曲子的阶段。但，那怎么会是肖邦？根本算不上曲子嘛。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活动手指的练习曲之类的——突然想到了什么。

【肖邦的练习曲不是那个妹妹弹的吗？】

柳师傅睁圆眼睛看着我。

【诶，难道你喜欢姐姐弹的钢琴？】

点点头。当然。热情而静谧的声音我是第一次听到。

【为什么？姐姐弹得很普通啊？确实，基本功很扎实。但也仅此而已吧。要说有趣的话，当然是妹妹弹的了】

普通的钢琴吗。这就叫做普通吗。我没有弹钢琴的经验，所以稍微会弹的人，在我眼里也许弹得很好。小鸡叽叽喳喳的跟在母鸡后面的情景浮现在脑海。第一次来调律，第一次看到客人弹钢琴。所以会觉得特别吗。

——这么想的当，又觉得不对。并不普通。绝对是特别的。也许不能被称为音乐的音节的连续。感染了我。耳朵的鼓膜随之震颤，肌肤上电流掠过。

【那个孩子的钢琴真不错呐】

柳师傅说完后又加了一句。

【我是说那个妹妹】

我也点点头。妹妹是很好。她的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气势和多变。正因为如此，是在想不到为什么还要追求更加明亮的声音。

【啊】

踩下油门，车子缓缓发动。

【怎么了？】

副驾的柳谁看着我。

【明亮的声音】

需要明亮声音的不是【妹妹】。那个【妹妹】一定知道自己的琴声。也准确把握了【姐姐】的琴声。那不是为了自己的明亮。能够凸显静谧琴音的，不仅是低沉的声音。要求明亮的声音，就是为了【姐姐】吧。

【原来如此】

柳师傅侧头看着自顾自点头的我。

【怎么回事，被你闹不明白了】

【姐妹真好啊】

这次柳师傅跟上了我的思路。

【特别是双胞胎呐】

【恩恩】

【两个人一起练琴，两个人一起真是可爱啊】

柳师傅伸展着腿的同时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说道。

最终，我感觉到特别的钢琴是不是真的特别就在不明中不了了之。只是，第一次去调律的客人家，在那里的双胞胎，钢琴的音色，必要的明亮。如果是为了保持这些东西最好的状态而工作的话，那我的扎扎实实也应该能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