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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TSDM翻译组】《东池袋的流浪猫》[杉井光][全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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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6 19: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4-4 00:02 编辑

东池袋的流浪猫




——————————————————————————————————————————

       作者:杉井 光
       插画:くろでこ
       扫图:Oka
       翻译:真霄蜗牛(真霄)
       校对:闹哪样
       润色:P飛

       天使动漫论坛:http://www.tsdm.me/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TSDM不负担任何责任
       转载时,请注明以上信息,尊重翻译者的辛勤劳动。

——————————————————————————————————————————

简介:


一直以来,我都是个只顾躲在家里听音乐的逃学少年。然而,在垃圾场捡到的深红色吉他改变了我的命运。那是在交通事故中死去的吉他手,基斯•摩尔附身的吉他。


“在我活着的时候没能发表的曲子,就由你来替我唱出来吧。”


被幽灵踢着屁股,我开始在池袋的街头演奏。在那里,我遇到了隐藏了身份在夜晚的街上流浪的歌手Miu,以及很多街头表演者。


这是迷途猫们在街头歌唱演奏,交织着烦恼与快乐的青春与音乐的故事。



彩图:




家里蹲高中生 春


幽灵吉他手 基斯•摩尔 Keith Moore

半原声(semi acoustic)的幽灵



那些音乐没有因为数字化而变得劣质,但是我们本应感受到的哀伤却不断被削磨殆尽。


既然如此,为了不忘记这份悲伤,要怎么做才好呢?


我只能唱歌了。琴弦上渗进了指尖流出的血,喉咙因池袋掺着尾气的风而变得沙哑,我堵住耳朵隔绝嘲笑和脚步声,将自己的声音重叠在死者的声音之上。


就算无法传达到任何地方也好。我只是任其在自己内心的空虚中回响,只是为了确认自己失去了何等程度的东西而歌唱着。





アンプラグド(unplugged)不插电之泪



这一天,我第一次体验到自己的声音飘洒在整片天空中的感觉。即便没有翅膀,我还是觉得这声音能够飞到遥远的大洋彼岸。此时我能够确信,大家就是为了这一瞬间而歌唱。


为了这一瞬间——而活着。


就像Miu曾说过的那样。这种心情棒极了。




隐藏身份的流浪猫 Miu

空中飞行的最终列车


        

“……36分”


Miu小声嘟囔着,把我向现实拉回了几厘米。我失望地垂下肩膀,朝她看去。


“比上周高的那6分是什么”


“弦调准了”


就因为那个啊。她还是那么严格。




街头音乐家 玲司

想要在身边凝视着你


        

我静静地唱了出来。玲司先生的声音稍稍错开,填在了我旋律的空白处。他以少年的声音向我询问:当夜幕降临,黑暗笼罩大地,即使唯一的指引只剩下月光——我也不会害怕。我不害怕,是因为有你站在我身边。





流浪猫不会知晓明天



简直就是压迫着身体一样的歌,我目眩得几乎失去意识。


不久,背后有重量靠了上来。体温,模糊的心跳,甚至Miu配合我哼唱的歌声都透过身体传了过来。


我们背靠着背,坐在破旧的大楼屋顶向略微浑浊的夜空不停歌唱着。





原帖及DOC下载:
链接: http://www.tsdm.net/forum.php?mo ... 384&fromuid=1048792

ePub下载:(感谢初级乌羊制作)
【reAct木子】《东池袋的流浪猫》[杉井光][日翻/简][精排ep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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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3-16 19:2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首语:


独自思考是明智的,


但是独自歌唱——这种事情愚蠢至极。



《无冕王子之歌》弗里德里希•尼采【注】



译注:语出《无冕王子之歌•在南方》。
原文:ひとりで思うのは賢いことだけれど、ひとりで歌うのはーー愚かなこと。
在周国平先生翻译的《尼采诗集》中,这一句被翻译为:
悄悄独思我称之为聪慧,
凄凄独歌却是————愚昧!



半原声的幽灵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知道CD盒子的厚度大约是1厘米。只要叠起165个盒子,就达到了我的身高。就在我要放第166个盒子上去的时候,高塔倒塌了。随着令人心痛的声音,五颜六色的唱片盒散了一地。我慌慌张张地把盒子捡到一起,一个一个地打开盖子确认里面的光盘完好无损后,才松了口气瘫倒在床上。
我到底在干什么呀。
我从这些盒子上扫视了一遍,都是已经死去的人的音乐。约翰•列侬、詹尼斯•乔普林、吉姆•莫里森、吉米•汉德里克斯……
我并不是特意地只买死人的音乐。只是有一次在我整理CD架的时候忽然意识到,首字母是J的乐手净是一群已经死掉的家伙啊。后来看遍整个架子我才发现,并不是只有首字母J的歌手,我收藏的CD歌手尽是已经死了的家伙。
为了确定这样的歌手占了多少,我开始一张一张拿出专辑分成死者组和生者组,结果失败了。只有死者组不停地堆积,堆到超过了我的身高,然后倒塌了。
为什么我会被死亡包围得这么彻底呢?仅仅是因为我只对过时的音乐感兴趣吗,还是说因为一直闭门不出过着毫无生气的生活,被死亡的气息所吸引了呢?
我抬起头,把目光移向另一座始终安然无恙的塔——只有六厘米高的“生存组”,然后拿起最上面的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封面上印着一架双翼机,背朝黎明的天空拖着黑烟燃烧着飞去。乐队的名字是“Day Dream Drunkard”,是我的CD中唯一一支全体成员都活着而且没有解散的乐队。专辑的另一面是乐队主唱基斯•摩尔,肩上背着他招牌的深红色大号吉他,露出牙齿大咧咧地笑着。及肩的金色长发像冬天枯萎的结缕草一样披散下来,盯着我的双眼却是那样炯炯有神。
这是我还勉强活着的唯一证明——就像是为了感受这件事一样,我轻轻地把CD盒子按在胸口。上初中的时候,我第一次在广播中听到DDD,然后把他们出的四张专辑全都买了下来。在那以后已经听过几千遍了吧。那也是我第一次追买喜欢的乐手新发售的专辑。
我能够没有自杀活下来,可能就是基斯的缘故吧。比起从楼顶跳下来或是在浴室里割腕,我选择的是躲进这个充满基斯歌声的房间。在这里,几百份的“死”和唯一的一份“生”永远地等待着我。
我想,什么时候去看DDD的live吧。最近他们好像在本国美国以外的地方也开始聚起了人气,终于去年第一次来到了日本。我想亲眼见到基斯,亲身感受他的歌声和乐队的演奏。
但,那是不可能的。就连为了去上厕所而打开那一扇薄薄的门,我都必须先把如灰尘般零星散落在屋子里的勇气拼凑起来。

§

自从十三岁开始不再去学校以来,已经过去了两年。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候,我在网上读过了各种各样关于欺凌的记述,无论哪个对我都毫无用处,也从未引起过我的共鸣。为什么会发生欺凌,要如何才能避免……全都是些愚蠢而徒劳无用的文章。只要下雨洞里就会积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什么会下雨或是怎么才能把洞填上的问题全都无所谓,在洞里的我只想知道能够轻轻松松而不必痛苦地喘息的方法。
我并不擅长和人交谈,也不喜欢外出活动身体,比起和其他人一起做些什么,我更喜欢在屋子里看书或是听音乐。即使是上初中的时候,每到休息时间我也一直戴着耳机听音乐,所以没过多久班级里就盛行起在我的身边说我坏话。要是我听不到也就算了,可是很快他们开始凑到我旁边的座位上,似乎在进行着测试什么程度的恶毒谣言才能让我有所反应这样的游戏。当然,就算是戴着耳机,在曲子切换的间隔时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我也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件事。从那以后,休息时间我全都在厕所中度过。坐在马桶上,沉浸于经历漫长岁月却仍光辉不减的摇滚乐中。理所当然地,我的身上多了一个“发着氨臭”的不雅的外号。
第一次被同学勒索钱财,是在刚升上初中二年级的四月的时候。
在那之前,我还曾在厕所单间里时被人从上面用水桶淋得全身湿透,室内鞋上被涂满午餐里的黄油,或是体操服被人用剪刀剪成碎片。那时我认为因为性格阴暗被人讨厌而吃这些苦头是理所当然的,或者说不定是我强迫自己这样认为,才总算能够一直忍受。
但是,突然被人要求明天拿来一万元,我说我没有那么多钱他们就一遍又一遍用膝盖撞我的肚子,回到家以后正想从母亲的钱包里抽出一万元钞票时被发现了。在我被父亲殴打得面部扭曲的时候,我剩下的唯一感觉便是自己的意识已经偏离了身体15公分左右。
问题并不在于是不是被讨厌了。我第一次切实地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没有余裕去考虑是谁不好,或是该去憎恨谁这种事情。我的现实生活正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逐渐崩溃着。
四月结束以后,我再也没去过学校。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销声匿迹地过了两年。就像把分成两半的土块拼命地黏合起来一样,我用尽全力不让乖离的意识与自己的身体分离。还有两年、还有两年、我一边这样告诉自己,一边独自准备入学考试。我深信,只要进入高中,一切都能重置,我也能够开始新的自己。希望能去没有认识的人在的高中,越远越好,最好是东京的学校。如果能混在多到让人不耐烦的人群中,就不会有人来攻击我了吧。
门外的时间过得出奇地快。父亲和母亲互相责备着,而班主任则是指责他们两人。每当他们不堪入耳的声音沿着地板传过来时,我就会戴上耳机,把意识沉浸在音乐中。对我来说,只有大海彼岸的国家里已经死去的人们的音乐才是真实而鲜活的存在。
但,恐怕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升入高中的我,在开学典礼之后的第二周开始就不再去学校了。
在新生中我看到了同一所初中的人——这不过是个契机。他并不是欺负过我的那些人中的一个,而且我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说不定只是我看错了而已。但总之,我的梦在那一刻醒了。
拼命地为了考试而学习的时候都比这好多了。通过考试,等到了春天,被丢进穿着同样制服的同龄人之中,我被熟悉的寒冷感觉包围了。恐惧到无法忍受。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和其他人在同一个房间里会让我感到窒息。我想到说不定又会发生和初中同样的事情,第二天开始已经无法从床上离开半步。
母亲哭个不停,父亲不住地叹气。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人是个很容易习惯的生物。完全不去思考未来的事情。我以为就这样一直下去,在立体声音响的两个扬声器之间,毫无价值的人生很快就会消磨殆尽。
但是,在十五岁的五月里,将我层层裹住的音乐突然间四分五裂,完全消失了。
基斯•摩尔死了。

§

我是在网上搜索DDD新专辑的消息时看到的讣告。
美国人气硬摇滚乐队Day Dream Drunkard的主唱、基斯•摩尔先生,在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郊外的圣克拉里塔发生的交通事故中丧生,享年三十一岁。摩尔先生驾驶的BMW猛然撞到了路边的树上,爆炸后起火……
我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扫过电脑屏幕,一时间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失去联系的词汇就像在水中泡烂的纸一样支离破碎地漂着。我合上笔记本电脑,关掉音乐,拉开窗帘呆呆地看向凌晨三点时漆黑一片的天空。我拿过智能手机,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搜索基斯的名字,而且找到了同一篇新闻。
基斯,撞得不成样子燃烧的BMW车身,还有从驾驶席上混着油流到道路上的黑色粘稠血液。即使闭上眼睛,画面还是会穿透眼睑钻进我的大脑中。
肚子深处有什么东西开始剧烈地翻腾起来,然而我花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想要呕吐的感觉。我冲进卫生间,把几乎没吃什么的晚饭还有胃液倾吐一空后不停地喘息。我从走廊爬回房间,把身体裹在毛毯里,戴上耳机在噪音中闭上了眼睛。
醒来之后现实仍然没有变成谎言。网络上到处都是更详细的报道,我悄悄地走向起居室打开报纸,一条简短的新闻也报道了基斯的死。尽管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吐出来了,我还是感觉到内脏在痉挛。明明喉咙渴得要命,我却连水都不敢喝。
我重新回到床上,什么音乐也不想听。这条街道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也如此安静吗?也许是我的耳朵和意识在拒绝声音吧。完全睡不着。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堆在床上的DDD的专辑,一味地等待夜晚的到来。
即使令人怀念的温暖黑暗来临,我还是无法产生接近CD架子的念头。想听被封在光盘中尚未褪色的基斯的歌声的想法不断地变强,但是同时又觉得,一旦听了就相当于承认了他的死亡,所以我连从床上下来都做不到。我把毛毯拽过头顶,不停地数着心脏的跳动。
我甚至想要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饿死。
明明如此没用的自己还活着,基斯却已经不在了,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

§

飞逝的时间温柔而又残酷,过了一周左右我也开始接受现实。我不再拒绝担心我的母亲拿过来的饭菜,还在网上看到DDD的演唱会安排全都取消了,而且到处都是报道制作中的专辑好像会由剩下的成员来完成的新闻。
我想,就算发售了也不会去买吧。如果那么做,基斯也会被我加入房间里那几百个死亡居民的行列之中。
……不对,我在想什么呢。基斯早就已经属于那一侧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件事,从看到讣告开始我就完全没有再听过音乐。在我看来就好像杀死基斯的人是自己一样。难道不是在这间屋子里停滞的死亡气息污染侵蚀了他的生命吗?我无法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妄想。那时我疲惫而又萎靡,混乱至极,简直想要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结果对于和其他人完全没有接触的我来说,目标就只有自己了。是我的不好,基斯的死是我害的。不可思议的是,这样想着令人窒息的感觉好像多少变弱了一些。
向他告别吧——我做出这个决定,刚好是在基斯死后十天的事情。
在我心中把他和DDD都埋葬吧,然后,以后再也不听活着的人做出的音乐了。人总是会死的。我才15岁,在剩下的毫无希望的岁月里,会有各种各样的人们比我先死去吧。如果每次都会有这样的回忆就太痛苦了。我只能拒绝听活人的音乐。
凌晨两点,我把六张DDD的专辑塞进便利店袋子中,离开了家。虽然已经到了五月,但是夜晚的空气仍然冰冷刺骨,路灯的光线刺得我皮肤发痛。上一次外出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不能把专辑随便丢在公寓的垃圾场,我一边这样想一边走到一楼经过大门,打算把它们扔得越远越好。
我把袋子按在胸口上抱着走在夜晚的街上,本应熟悉的街道现在却让我感到陌生。空地上除了聚在一起的猫咪以外一个人也看不到。自己穿着运动鞋的脚步声和心跳声重叠,变成了软绵绵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二重奏。远处的十字路口能看到车子的前照灯光在聚集,我转向背光的方向,朝更加漆黑冰冷的方向迈开脚步。
不知走了远,道路两旁出现了农田和竹林,路灯变少,夜色更浓了。我看到了一座小公寓前的垃圾场。
来这里的路上我不止一次遇到可以悄悄地丢掉CD的地方,但是为什么会选这个地方,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脚步突然停下了。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预感到,有什么在等着我。
就在我打算把CD扔在这里而掀起挡乌鸦的网子时,我注意到了那个。
在垃圾场的混凝土围墙中,立着一件眼熟的东西。
那是——一把因一束荧光灯光照射而溢出夕阳余晖般光芒的,外观圆润的吉他。
吉普森ES-335。
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挪向吉他,俯身把脸凑了上去。
这把吉他和基斯用的那把型号一样,颜色也相同。不,岂止是这样。我从肚子上抱着的塑料袋里拿出CD盒,用封面照片上的基斯握着的吉他同面前的这把比较了一下。右侧f字孔上剥落的漆、护板的凹陷、还有增设的中部拾音器。无论哪个地方都完全相同。
不会吧,我心想。
为什么基斯的吉他会出现在这里?
我头脑中有极其冷静的一部分进行了自然而然的推测。大概这是基斯的粉丝看到真货以后加工出了每一处都完全一样的东西。然后和我一样,对他的死感到绝望,因为继续留在身边会很难过,于是就扔掉了吧。但是我心里不想接受那么现实的推测。我只觉得这就是基斯曾经用过的那把吉他。它失去了主人,漂洋过海出现在我附近的街道上。
我伸出手去触摸吉他。温暖的感觉令我打了个冷颤。是谁的体温还留在上面吗?还是说只是我的手太过冰冷呢?琴弦勒进握住琴颈的手掌,我感到一丝疼痛。
装CD的袋子眼看就要从怀中滑落,我慌忙放开吉他想用左手去接住,然后立刻对这么做的自己感到窝火。明明就是打算扔掉的东西。明明就那样让它们掉在混凝土上砸得粉碎就好了。
我小心地把袋子紧紧夹在侧腹,用两手抱起了吉他。不可思议的矛盾感觉从双手传了过来。仅仅作为木材和粘合剂还有金属零件的集合体的话太过沉重,但是作为一个人耀眼地活过的证明又太轻了。
我要怎么处理这把吉他呢。
闭门不出的生活开始以后,我养成了自问自答的习惯,但是那段时间里我也没有得出过什么答案。感觉就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夕阳般颜色的琴体那不真实的沉重所吸收了,就连我身体中回响的声音也不例外。
我用两手紧紧地抱住吉他,悄悄地离开了垃圾场。

回到房间里后,我把吉他横放在地毯上,从床上注视着它。
我在做什么啊。为什么把吉他捡回来了呢?我本应该把基斯的痕迹全都丢掉的,结果反而增加了。
我钻进了毛毯中。即使闭上眼睛,深红色的ES-335留下的强烈印象仍然印在脑子里。我几次睁开眯缝的眼睛去端详地板上的吉他。那两个f字孔就像是要说什么一样盯着天花板。为了不让睡意溜走,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吉他。

§

“……喂,喂。”
有什么声音。
我弓起腰,避开刺眼的光线。睡意和毛毯一起粘在我肩上。就在我想再次将意识沉入泥水般的睡意中时,背后又传来不愉快的声音。
“喂,起来。别睡了!”
是男人的声音。我从来没想过卧室里会有父亲以外的男人进来,但是父亲的声音没有这么年轻,也没有这么沙哑。是谁?为什么我的房间里会有不认识的家伙?意识一下子变得清醒,我掀开毛毯爬了起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抱着胳膊站在床边的男人。个子高得要碰到天花板了,金色长发的颜色看起来像是沾满了沙子和灰尘,身上的皮革夹克破旧不堪。
“你总算起来了啊。快点把弦换了,这感觉真恶心。”
男人两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把脸凑到再近一点就会撞到头的距离,恶狠狠地对我说道。无法置信,是基斯。怎么可能,他不是死了吗?

“喂,小鬼,你还没睡醒吗?我要把你揍到醒来为止!”
基斯一只脚踩在床上,张牙舞爪地说道。我感觉真的会被揍,于是逃向床的另一边,结果头撞到了窗台上。后脑勺的疼痛让我明白这不是在做梦。
“……啊……”
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乱窜,却没法顺利发出来。
“怎么了臭小子,要说就说啊!”
“为什么……”
“你说什么?”
为什么基斯会在这里?这个疑问,虽然几乎没发出声音,但他还是一脸头痛的样子,指了指脚下的深红色吉他。
“不是你把我带过来的吗?”
我在他和吉他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十来次。
“有完没完啊,你是坏了的电风扇吗?上锈的弦让我很恶心啊!快点起来去买新弦回来!”
基斯用脚尖踢向我,鳄鱼皮皮靴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T恤衫嵌入了我的胸口。可是别说是痛觉了,连一丝感觉都没有。我愣住了,仰头向他看去,却看到了他身后的墙壁。

基斯说,自己还清楚记得的事情就到正面撞上林荫树的瞬间为止。
“那时候车速已经达到150迈,路边的景色一晃就过去了啊。”
他坐在床上,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150迈也就是时速240公里了。而且据说他还吸了大麻吧。
我把两脚从靠墙那边的床上伸出去,深深叹了口气。床被身材高大(其实并没有实体)的基斯占领了,我只好去坐到地板上。
“我也没去过教会之类的地方,所以大概会下地狱吧。”
基斯一脸不满地环视了我的房间。看到了整整一架子的CD,书和杂志。
“真没想到会漂流到日本在这种让我无法理解的小鬼这里啊……”
别说是说出口,就算是意识里浮现幽灵这个词都会让我觉得太蠢而犹豫不已,但是又想不到其他合适词来形容他。
不过,还真是喋喋不休的幽灵啊。一点也不“幽暗”(原文是“幽か”,即微弱,幽暗的意思,注)。我担心声音被父母听到,提心吊胆地注意房门的动静,但是基斯完全无视我的担忧,大声对我嚷道:
“喂,小鬼,既然你已经明白了情况就赶快去把琴弦买来,我刚才不就说过了吗?弦上的锈让我很恶心。”
他说不喜欢弦上的锈。我再次看向ES-335的琴颈,果然六根相当旧的弦上都有了锈迹。
“……嗯。也就是说,基斯你附身在这把吉他上了?”
“谁知道啊。附身是什么鬼东西啊?”
要解释那个概念实在麻烦,于是我试着拿着吉他走到走廊里,结果基斯一边抱怨着“喂你别乱跑听我说话”一边跟了过来;打算把吉他丢进卫生间回到房间时传来了“喂你要去哪儿啊把我带上蠢货”的牢骚,看来我的想法基本上没错。我带着吉他一起回到房间里,把吉他放到床上后,我蹲到墙角抱着头,在房间里静不下来。不只是吉他,我还捡了这么个家伙回来。在我伤透脑筋的时候,基斯一边对我破口大骂一边对我的头又踢又打。虽然他的手脚每次都会穿过去,完全碰不到我的身体,但是这也不是什么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把琴弦换了就好了吧。”
我认输了,站起来把钱包塞进了外套口袋。虽然我也想过把吉他丢回原来的地方,但是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如果那么做的话大概一辈子都会遭报应吧。
在我出门之前,问了一件无论如何都很在意的事情。
“那个。”
“干什么啊,快不快去买!”
“总觉得你会讲日语这件事很奇怪……”
“我是为了能让你听懂才好心地用日语讲话,怎么?你不满意?”
接着基斯开始讲流利的英语,虽然我没法理解,但是大约三个词里就能听见一个fuck或是suck,我慌忙跑出了家门。
我一边在巴士站等车,一边叹出了不知是今天的第几口气。
虽然我在杂志还有网上也看到过基斯•摩尔性格粗暴的说法,但是真没想到完全和传闻中一样,我暗忖,他还真的是对一点点不满意的地方也会不停地破口大骂。
我走进车站附近的百货公司里的乐器店去找吉他弦。种类多到令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该买哪一种。那些包装上写着的相差不多的数字是什么意思呢?而且价格跨度也很大,买便宜的就可以了吗?没有去问店员的勇气,我痛苦地弓着腰,然后忽然反应过来,走向放乐谱和杂志的区域。试着翻了一下吉他杂志的过刊,果然找到了基斯的采访报道。他常用琴弦的也有记载这件事让我松了口气。
结果,基斯一看到我买回去的琴弦就勃然大怒。
“见鬼,你买错了!快吃口大粪去死吧!”
“咦,咦?”
我看着手掌大的青色薄盒子。上面确实印着“Elixir”的logo。
“采访上说你一直用的就是这种弦啊?”
“我用的是light•heavy弦【注】!你这白痴买来的不是light弦吗!粗细完全不一样!”
(译注:light、heavy指的是琴弦规格,区别在于直径,单位为英寸。)
“是、是这样吗?”
“差了0.006英寸也算差吧!你这个蠢货!”
我目瞪口呆了,问他那不是一样的东西吗,结果基斯的痛骂换成了英语整整持续了5分钟。
“算了就这样吧。反正也不是我弹。”
怒火告一段落以后基斯这么说着坐到了床上。
“赶快把弦换了!”
虽然我完全没有摆弄过吉他,但是如果再问他怎么换弦肯定又要被骂,于是我在网上搜到了换弦的步骤。在我千辛万苦地进行生疏的作业时,基斯还在用迟钝慢性子笨牛鼻涕虫干透去死这些词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对我大骂。
“把弦也调好!”
基斯瞥了一眼拧紧了弦的吉他后说道。筋疲力尽的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开始上网搜索调弦的方法。当然在这期间基斯也在不停地骂我音痴废物。还以为自己已经勉强习惯这个男人的蛮横,结果听到他的下一个要求时,我吃惊得一动不动。
“按我说的弹。跟着我哼的曲调你也能唱吧!”
“……哎?”
“用E调,速度大约是140吧。节拍从二拍子开始。”
“等,等一下!”我慌忙打断基斯的话。“我不会弹吉他啊!”
他用看废物的似眼神瞥了我一眼。
“不会弹吉他?你真活了十几年?一个躲在这种堆满唱片和书的屋子里的处男竟然不会弹吉他?你那两只手是干什么的?擦屁股用的?”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反驳的话大概会被他用三倍左右的话骂回来吧。我稍微想了一下,问了一个根本的问题。
“……说到底,为什么我非要弹吉他不可啊?”
“你是白痴吗?你以为我脑子里积攒了多少没能发表的曲子啊?”
我眨了眨看着基斯的眼睛。明白他话里意思的瞬间,胸口附近一下子热了起来。
因为死亡而没来得及发表的曲子。基斯是为了传达那些曲子才附身到吉他上留在现世的吗?如果承认幽灵存在这种傻瓜一样的大前提,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我松了口气瘫坐在床上,把吉他架在大腿上握住琴颈。
“我明白了。”
我一边因为乐器的沉重而喘不上气一边说道。
“我会练习的。”

§

ES-335虽然是电吉他,但也被叫做空心电吉他(semi-acoustic guitar),是琴体中空的种类。也就是说,即使不接音箱也能发出声音。
从基斯到我的房间来开始已经过了多少天呢?就连母亲好像也察觉到了异状。不幸中的万幸是,基斯的样子好像只有我能看见,声音也只有我才能听到。话虽如此经常听到吉他声和我的自言自语,她还是会觉得担心吧。有一次,她和父亲在深夜里的谈话被我偷听到了。
“春人他什么时候……吉他什么的,之前完全……”
“就随他去好了。”
“还有啊,明明谁都不在他却在自言自语……”
“比起一句话都不说已经是进步了吧?”
我感到无地自容,立刻回到了房间里。基斯在书架前走来走去,时不时盯着书脊看,像是尝到怪东西一样吐着舌头做出怪表情。
“喂,春,你的书架太过分了,连一本像样的书也没有。为什么只有写精神病的书这么多啊?”
他用下巴比了比与心理学和精神医疗有关的书说道。我一边小心地不往基斯那边看,一边坐到了床上。
“没什么……只不过稍微有一点兴趣。”
其实是我怀疑自己的人格可能有问题才胡乱买来看的。
“原来你是阳痿啊。”
“怎么会变成这种话题啊?”
意识到自己不经大脑就喊了出来,我立刻捂住嘴。我已经不想再让母亲担心了。一定要尽可能保持安静。
“我不觉得看这种书会有其他理由啊。”
“你的人生肯定是相当幸福吧……”
“我告诉你吧,阳痿之类的很容易就能治好。连续一周每晚睡三个女人就好了。”
“那个,基斯,能尽量安静一点吗?我妈妈会觉得奇怪的。”
基斯露出一副无趣的表情来。
“……你这家伙是因为害怕父母才闭门不出的吗?哈,不爽就和他们打一架跑出去啊,要是我能碰到东西就替你打了。”
“我又不恨他们。”
我甚至很感谢父亲好不容易才决定对我“完全放置”的环境。母亲则是早晚都为我把饭菜送到房间来。即使是出去打工的时候,也会为我准备午饭。一直都是我对不起他们。
“那就是高中里的家伙了?很简单。是男的就揍他,女的就上了她。”
我能老老实实地努力练习吉他,是因为在我弹吉他的时候基斯就会安静下来。即使开口也只是指出我演奏的问题,完全没有黄段子和谩骂。
话虽如此,基斯因为没有实体摸不到吉他,所以几乎没法教我。和练习有关的问题果然还是要到网上去找。我每天都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进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后来基斯又说:
“不插电就这样噗拉噗拉地弹也算不上练习,去买个音箱来。”
我再一次跑到乐器店,买了一台能挂在腰上用电池的迷你音箱,之后又为了在屋子外面练习而买了吉他琴盒。确实接上音箱以后就不能在屋子里弹了。否则不只是父母,连附近的邻居都能听到。
河滩地区的铁桥下成了我的练习场地。每天我都抱着大过头的深红色吉他做半音阶的基础练习,带狗散步的大妈、慢跑中的大叔还有骑自行车上学的高中生们路过时都会好奇地看着我。
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自己能好好地坚持下来呢?我指尖的皮肤开始适应琴弦而变硬,手也渐渐开始熟悉弦距。明明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有碰过乐器啊。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感到开心吧。
我很惊讶自己体内还残留着这样的感情。一边被基斯骂成蠢货垃圾虫子,一边把曲子一首一首记下来真的让我感到了喜悦。虽然只有一把吉他,也听不出来是DDD的曲子,但是这确实是基斯的歌。是本应被泥土掩埋,但世界上只有我才能触及的他的新歌。

§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开始练习吉他以后大约过了两周的一个傍晚,就在我结束了每天在河滩的练习,正要回家时,基斯突然对我说:
“差不多该在客人面前演奏了。”
我听了差点从自行车座上掉下去。
“怎么,还没唱就吓得尿了?”
“咦、咦?不是,那个……在客人面前?我来?”
基斯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粘在马桶上的口香糖。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用日语写歌词啊?不就是为了能让你唱吗?”
“不,不对,那是……”
虽然之前我也确实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但是因为他说的就是日语,所以心里想着“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轻易地接受了这件事。
“但是,客人?为什么会这样?”
“你这家伙要蠢到什么程度?脑子里装的是蛤蜊浓汤吗?我不是还没等发表这些歌就死了吗?你以为只给你一个人听我就能满足了?”
基斯恼火地用靴子的脚尖踢进我的肚子。要是他有实体的话,我现在估计已经把午饭吃的杯面都吐出来,痛苦地满地打滚了吧。
“只有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不是吗?所以你就代替我来演出吧。要在像麦迪逊广场或是温布利那么大的会场,日本的话就是武道馆或者东京巨蛋【注】了。”
(译注:麦迪逊广场:麦迪逊广场花园,位于全美最大的火车站之一的宾夕法尼亚车站上面,建于1879年,是纽约的门脸。温布利:指温布利体育馆,位于伦敦西北部,2012年伦敦奥运会期间在此举办羽毛球和艺术体操的比赛。武道馆:日本为传播传统的武道而兴建的设施,也为1964年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会场之一。东京巨蛋:东京巨蛋位于日本东京文京区,是一座有55,000个座位的体育馆。)
“……回去睡觉了……。”
“杀了你!我要在你耳边唱死亡金属唱到你发疯!”
被基斯狠狠地威胁,我迈开沉重的脚步走向车站。从我把自行车停到停车场开始就注意到了周围的视线。没办法,毕竟我背上是装着ES-335的巨大的吉他琴盒。如果只是往返于家和河滩,只会和几个人擦肩而过,但是在站台等电车时就会有几百个人看着我。不对,我想把这当做是因为长时间闭门不出才会有的自我意识过剩。
“……那我该怎么做呢?”
乘上总算等到的电车后,我试着问基斯。
“首先没有胆量的话就没法开始。”基斯说。“要让你快点习惯唱歌给别人听这件事。”
我还以为也就是让我去音乐教室唱歌,结果他接下来的话恨恨地打破了我天真的想法。
“在这个方向上最大的车站下车。然后在街上表演。”

上次来池袋站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情了。
为什么偏偏在人这么多的一站下车呢?我一边在地下通道里被人群推挤着后背慢吞吞地走着一边后悔。其实理由很简单,我的月票到池袋站为止。赤羽站人太多了;板桥站前也是市中心,就在我想这想那害怕的时候,已经来到了最繁华的街道。
至少不要遇到认识的人,为此我走向了东口。因为以前去的高中在西口那边。
“东京真是乱糟糟的啊。”
基斯走在我身边,望着拥挤的地下通道骂道。回到地上时,在环形路上回转的车灯进入了视线。看起来太阳已经要落山了。明治大街上填满了五颜六色的车顶,还有人行道上交错的行人们的脑袋。穿过人行横道,道路另一边耸立着BIC CAMERA和山田电机【注】的大楼。我在PARCO的橱窗旁缩成一团,无法再多挪动一步。
(译注:必酷BIC CAMERA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大型综合购物中心,以日本主要城市的车站为中心,在日本共拥有37家大型店铺。山田电机(Yamada Denki):创建于1973年,是日本最大的电器销售商,也是世界第二大电器销售连锁店。PARCO:日本最知名的购物中心之一。在东京的池袋PARCO是一座拥有大约200家商铺和餐馆的购物中心。)
我再次想到,自己不再去上高中,大约有三成是因为这条叫做池袋的街上没有节操的喧闹吧。人们的表情就像是在为了什么而发怒一样,车子的排气声、喇叭声和人们的步伐也都匆匆忙忙。从弹珠店里溢出的节拍激烈的BGM也好,时常鸣响着驶过的消防车和救护车也好,听起来全都像是在指责我一样。
“这么多年轻女孩子。不错啊,小马达开动了。”
我越来越想回去了。
“喂,春,看啊,那边不是有在人行道上表演的家伙吗?”
基斯指向人行道栏杆的一端,那里有一边扫着吉他一边唱歌的年轻男孩二人组。不远的地方还有弹着合成器说唱的女孩子。路过的人们偶尔会停下来,听上一两句以后再次迈开脚步。
“这下你有自信了吧?”
我疑惑地看向基斯。
“连那种水平都能自信满满地表演,你当然也能。”
“不,不行不行,在这么多人经过的地方唱歌这种事我做不到啊。”
我调转脚跟想要往通向地下的台阶走去,结果基斯又开始散布满是俚语不堪入耳的破口大骂。尽管我堵住了耳朵,但是可悲的是对手是幽灵,他的声音直接在脑中响起,我这么做一点效果也没有。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叹了口气,任由池袋站东口不断涌出的拥挤人群推着自己移动,直到走过宽阔的人行横道,来到对面三菱东京UFJ银行前面才停下来。
“就在这里吧。”基斯说着敲了敲我背上的吉他琴盒。他那没有实体的手就像直接敲到了我的心脏一样,我感到全身脱力,多亏把腰靠在栏杆上才没有倒下。
我捏住琴盒的拉锁,拉到底部之后手却动不了了。我知道自己现在面无血色。基斯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要我在这种人群混杂的中心地带弹吉他?
不行了。我做不到。说到底,如果我是那种想鼓起勇气就能鼓起勇气的人,根本就不会紧紧抓住一把废品吉他游荡到这里,而是会好好去上学,放学后和朋友一起去逛PARCO,现在应该正在买拉丁果吃。我是做不到的。这种事对我来说就像要我飞上天或是到海底去生活一样难。
就在我身体和精神都僵硬得动弹不得时。
“快点弹啊。”
我忽然听到了说话声。
这不是基斯,而是女孩子的声音。我抬起头来。
就在我缩成一团的栏杆旁边,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那是个穿着连帽卫衣、T恤和短裤,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少女。她戴着茶色镜片的大号太阳镜,头上的兜帽左右各有一个像猫耳一样的三角形装饰。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却想不起来她是谁。如果我认识这样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应该不会忘记才对。
“快弹啊,你拿的是ES-335吧?”她继续说道。“在街上用那个的可不多见,快点演吧。”
“啊,嗯、嗯。”
吉他琴盒的拉锁已经完全拉开,我在她的催促下握住了吉他的琴颈,拎出巨大的深红色吉他架在膝盖上。有几个人停下了脚步,我的身体立刻石化了。女孩急躁地提起背带挂在我的脖子上。
“好好把背带挂上!这么好的吉他摔坏了怎么办?”
“抱、抱歉。”
为什么她这样直言不讳呢?果然我们以前认识,只是我不记得了吧,我这么想着把右手穿过背带。刚一把连接线插进音箱,聚起来的观众们眼中就浮现出期待的神色,结果我的手僵硬得一动不动。喂,你们这些人都在期待什么啊?

女孩不耐烦地擅自打开音箱电源,把音量旋钮拧到了最大。杂音使我的身体冻结了。
耳旁传来了基斯的叹气。
“喂,春。”
基斯反复踢着我的小腿。
“拿出iPod来,把耳机戴上。”
“……咦?”
“别发呆快按我说的做臭虫小子!”
走投无路的我按他说的从口袋里拉出耳机。可是就算把耳机塞进耳朵,包围着我的池袋的粗涩空气也丝毫没有变得柔和。但是基斯紧接着说道:
“放我第一张专辑的第六首曲子。”
……为什么?
我无声地询问他。尽管如此,周围的人们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别管那么多了按我说的去做臭小子。那首曲子和我教你的第一首歌和弦走向和速度基本一样。”
我盯着坐在栏杆上的基斯。在周围的人看来,我大概像是在凝视着什么都没有的天空吧,但是我没有余力去在意那些事。
“你这个懦弱的阳痿处男,一个人没法唱的话我就和你一起唱。你别管周围,就像平时只唱给我听那样。”
还没等基斯话里的意思完全渗进我的意识,口袋里的手指已经在操作iPod了。踩镲、铃鼓、还有失真吉他的扫弦一个接一个地重叠起来,宛如漆黑坑道中鹤嘴锄上四散火花般的光辉。我屏住呼吸,用出了汗的手指夹住拨片击向琴弦。耳中的声音和手上ES-335弹出的音符不断交织、融合,在我的全身奔流。DDD的伴奏中,我甚至能听见基斯的呼吸。
歌声自然地从我的嘴唇里溢了出来。
相隔广阔海洋的两个国家的语言,生死相隔的两个人的声音,还有被导向同一和声的两条旋律相互接触交错,在不断地相互追求与拒绝中描绘出奇妙的螺旋。
基斯的身体,还有他为唱歌而存在的喉咙、嘴唇和手指都已经被夺走了,我心不在焉地想着。他已经化作加利福尼亚的公路上一阵吹过的风四散消失了,可是我对此完全没有实感。这并不只是因为那个身体透明的当事人就在我身边,而是录音技术把音乐世界中的死亡夺走了,我们无论何时都能与身处天国的他们相会,只要闭上眼睛按下播放按钮就好了。储存在数据中经过剪辑的歌声,可以无数次的播放。那些音乐没有因为数字化而变得劣质,但是我们本应感受到的哀伤却不断被削磨殆尽。
既然如此,为了不忘记这份悲伤,要怎么做才好呢?
我只能唱歌了。琴弦上渗进了指尖流出的血,喉咙因池袋掺着尾气的风而变得沙哑,我堵住耳朵隔绝嘲笑和脚步声,将自己的声音重叠在死者的声音之上。
就算无法传达到任何地方也好。我只是任其在自己内心的空虚中回响,只是为了确认自己失去了何等程度的东西而歌唱着。
但是,歌曲结束后,耳中激荡的乐队伴奏明明已经停止了,刺痛心脏的声音却仍然包围着我。
我抬起垂向手边的视线。
环视四周,我惊呆了。
是什么时候聚集起这么多人来的?我的视线被人墙淹没了,人们的眼神充满热情,不停地拍着手。……拍手?为什么?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我拔出耳机,满是灰尘的风吹进出了汗的耳朵。然后我总算意识到这是听众们正在向我鼓掌。
鼓掌。……向我?为什么?
“这是谁的曲子?”“原创的吗?”
“吉他弹得真漂亮。”“换个更好的音箱啊。”
聚集的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分不清他们是在对我说话还是在和他们身边的人交谈,我垂下视线缩紧了脖子。
我旁边的那个女孩小声说道:
“……25分。”
我吃惊地看向她的脸。茶色的镜片后面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盯着我。
“弹得真差劲。我虽然不知道你一边听着什么一边演奏,但那是乐队用的曲子吧?只用一把吉他就太空了。歌词中断的时候你连加个花【注】都不会吗?”
(译注:原文为意大利语“obbligato”,英语则叫做“fill in”,即过门、加花,在曲子中一般起过渡作用。)
“……啊、唔、那个、”
我变得惊慌失措,基斯张牙舞爪地说:
“你给我闭嘴小丫头,看我不打死你,上了你!”
基斯你快别说了,无声地对他说。这时观众们都笑了起来。
“别在意啦,Miu打分一直都这么严格。”
“Miu第一次就给20分以上的家伙我还没见过呢,不错嘛。”
被叫做Miu的少女脸上浮现出怒色,她拉下兜帽遮住了眼睛。
“我说的不对吗?快点唱下一首歌。”
下一首?
基斯的脸上露出笑容,“后面还有四首歌啊。”说完就一下子消失了。突然被留在陌生的喧闹中,我只想抱着吉他缩成一团。喂,基斯?给我出来,你跑到哪儿去了?回答我的只有扑面而来的基斯的笑声。那个家伙,藏到吉他里去了吗?就这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被人们围观?
“刚才开始你一直在做什么?不做那种可疑的举动就记不起歌来吗?”
Miu边说边探过头来看我的脸,我慌忙摇了摇头。
周围的人们眼中也露出期待的神色。唱一首歌就回去——看来是不可能了啊,我暗自想到。
没办法了。
我一边重新调整并没有走音的琴弦来争取时间一边思考着。弹吉他和唱歌的技巧是基斯教我的。还有四首歌,只要用他的歌把自己封闭好歹能够唱完。每首DDD的曲子我都听过几百遍,如果是这些成为掩蔽我内心的屏障的曲子,多少首我都能搞定。
我再次把耳机塞入耳朵,重新握住粘着汗水的琴颈。
第二首曲子的引子开始流进耳朵的时候,那个叫做Miu的少女太阳镜后看起来非常悲哀的眼神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

“要我说的话也就4分吧。”
在回家的电车上基斯哈哈大笑着对我说道。我不高兴地把右半身靠在车门的玻璃上,一句话也不说。总觉得肩上背着的吉他比来的时候重了三倍。
最后我在池袋站东口前的街上唱了一个小时左右。那段时间我把意识沉浸在iPod中流出的音乐里真是太好了。结果在欢呼声、鼓掌声、鼓声和贝斯声都消失的现在,被疲劳感包围的我冷静地回想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了一阵微微的寒意。我居然在众人面前厚着脸皮演奏。给我4分都嫌太多。从我开始弹吉他到现在可是连一个月都不到啊。
“有必要继续增加曲目啊。要是演到末班电车的时候,不知道能吸引多少女人。”
“……今天你还没满足吗?”
我筋疲力尽地说道。
“你傻了吗?不是连去武道馆演出都还没做到吗?”
我的叹息吐在了玻璃上。他这句话有多认真呢?
不知道这种事我还要做多久。直到基斯成佛吗?美国人有成佛的概念吗?
我扶了扶肩上背着的吉他琴盒,弓起后背。列车碾过铁轨,也碾碎了我心脏的微弱鼓动。
       
§

基斯强迫我每周去三次池袋。
没长进、简直就是屁股在发声、感性太差……新的曲子在我被骂得很惨的同时渐渐成型了,我一心只顾戴着耳机在街上唱歌。
“摇滚的基础就是模仿。把过去的曲子也都记住!”
因为基斯这么说,所以我开始练习巴迪•霍利(Buddy Holly)和埃迪•科克伦(Eddie Cochran)老歌。我试着打开吉他谱自弹自唱,发现这些老歌也很适合DDD的伴奏时稍微有点高兴。我觉得如果仅仅是就这样在房间里或是河滩上一个人——不,和基斯两个人,抱着吉他一首一首地练习不会唱给别人听的歌就好了。但是当我新学会一些曲子,基斯总会用脚踢着催促我,把我推上埼京线。
那是第五次或者第六次到池袋的晚上。那时的我正在东口五岔路的手机店前的广场上,坐在低矮的绿化带栏杆上唱歌。周围聚集了一大群人,我和每次一样戴着耳机切断了意识去演奏,所以没有立刻意识到有人过来大声吵嚷。看到坐在旁边的Miu站了起来,皱着眉头在说着什么时,我停止演奏抬起头,发现是三个年轻人站在差一点就要要踩到我脚尖的距离上,低头看着我。我吓了一跳,屁股差点从栏杆上滑下来。三个人中有两个人背着吉他琴盒,另外一个在腰上抱着一组小太鼓。大概是街头乐队吧。他们的体格都不错,而且晒黑了,被凶恶的眼神看着,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随便就表演?”
“这里明明已经是我们预订的。”
“最近总能看到你啊。”
我被那三个人险恶的声音包围了。
“咦,那、那个、”预订?
我站起身时,感到腹部深处传来一阵寒意。
“对不起,我不知道。”
“别来碍事!”“表演还没结束呢!”
从观众的人群中传来了抱怨声。三个人咬牙切齿地环视四周,其中一个人抬起脚尖顶我的大腿。
“总之赶快消失。这边有这边的规矩,你别得意忘形了!”
“我好兴奋啊。”基斯在我身后粗俗地笑了。“把他们三个都杀了吧。没错,用我的吉他打翻他们。就算把那个不结实的头盖骨砸到凹下去也没问题。”
我求你了闭嘴吧,我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把吉他背带从肩上摘了下来。
“随便的是你们吧?”
Miu突然插嘴说道。
“妨碍表演的你们才更是违反规矩。”
不少赞同的声音传了过来。Miu看我的视线也带着刺。
“春也是,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你是笨蛋吗?这么做对聚在这里的听众们也很失礼吧?”
“可是……”
“Miu你别碍事。”
“闭嘴,这和你没关系吧?”
来找碴的人把话锋转向了Miu。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知所措地把正要装回盒子里的吉他垫在脚上。乐队的三人和观众们的争吵越来越激烈,眼看就要动手了。
“干什么呢,安静点!”
那句话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完全改变了气氛,所有人都闭上嘴一动不动地朝那边看去。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刚好经过人行横道,正朝这边走过来。没有仔细梳理的金发下,是一双就像用美工刀胡乱刻出的严厉的锐利眼睛。年龄大概二十五岁左右吧。橙色衬衫的领子敞得很大,却完全没有给人轻浮的印象,肩上巨大的吉他琴盒看起来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自然而然的存在。
“别在这里叽里呱啦的,要是把警察引来这附近的人都要跟着头疼。”
男人瞪着乐队的三人说道。
“可是,玲司先生……”抱着太鼓的人不满地争辩。
“这家伙无视我们的预订擅自占了这里。”一个吉他手指着我说。
被称作玲司的人毫不顾忌地把我全身打量了一番。
“所谓的预订,不也是我们事先擅自商量好的吗?又不是什么义务。”
那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不情愿地闭上了嘴。然后金发男人的视线回到了我身上,粗鲁地说道:
“你别管了,继续演吧。”
“……抱、抱歉、那个……我不知道有这种事,看到场地空着就……”
我把吉他塞进盒子里,站了起来。
“你用不着道歉。还有,你正在演的不是新歌吗?现在不演的话来听的人会不高兴吧?”
我惊讶地眨了眨眼。
“……为什么……你知道这是新歌?”
金发男子的语气变得有点犹豫。
“在这附近的街上演出的显眼家伙们我基本上都留意过。”
他以前就在听了吗?完全没注意到。不过每次我都是戴上耳机盯着手看,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到现在才发现,一直以来我都是随意地披露自己的作品,意识到这件事时,我感到一阵微微的寒意。即使我封闭内心,还是和以前闭门不出的时候不一样,到底还是和其他人产生了交集。
我不想看周围的情况,紧紧地低下头快步走向车站。
“喂、春!”
尽管背后传来了Miu发怒的声音,我却装作没听到继续加快了脚步。除此之外还听到了人们的抱怨声,但是从BIC CAMERA前面经过时,店里的音乐、车子的排气声还有无数的脚步声将我包围了。只有那个时候,我才会感谢池袋这种强加于人的喧嚷。
等待红绿灯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五岔路的方向。玲司高高的身影在拥挤的人群中忽隐忽现。然后又看到了他旁边两个穿藏青色制服的人的背影。
是警察。
我的心里充满了罪恶感。都怪我,因为我而出现了争执,而且真的把警察引来了。不仅如此,玲司代替我被……
但是,我也没有勇气回去亲自向警察说明事情的经过。我随着信号灯刚一变绿就开始涌向人行横道的拥挤人群一起,被推向了池袋站东口。
       
§

“去**的干巴瘦(青瓢箪:日文中对面色苍白者的蔑称,注。),你两腿之间长的是条干巴巴的芋虫吗?一下都没反击就夹着尾巴跑回来了!”
到了第二天,基斯还在不停地骂我。日语中为数不多的谩骂词汇组成的变奏曲结束后,紧接着袭来的是英语的脏话。我听不懂真是太好了。
“快点去池袋!把昨天那几个臭小子打到连话都不会说,然后重新表演新歌!”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下午六点了。最近老是拖拖拉拉到傍晚才起床。
我一言不发地下了床,从门缝中探出头偷偷地看向客厅,从那边露出的一束光线打在了走廊上。我听到有节奏的切菜声,是母亲正在准备晚饭。父亲还没有回来。我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
“喂,春,我的吉他!快拿上啊!”
我无视基斯的声音背着手关上了门。遇到那种麻烦的事,又被骂成这样,为什么我还要继续到街上唱歌呢?
很久没有只身一人出门了,我惊讶地发现不背吉他的感觉是如此轻松。只要关上门就听不到那些脏话了。因为他附身在吉他上,所以只要我把吉他丢在一边不管就可以安静地生活。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发现这件事呢?
果然我还是做不到向外面的世界传达些什么。在我塞住耳朵的时候,说不定还有人嘲笑我的歌声,或是发怒。稍微这样想想,我的喉咙和胃就开始一阵阵收缩。
我好想一个人去哪里静一静。
但是,在我走出公寓大门,沐浴在初夏柔和的晚风中时,却迷失了方向。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只是为了从基斯那里逃走才来到这里的。
我又想起了昨天的事。在那以后玲司先生怎么样了呢?他因为我被警察缠上了,不会被带到拘留所吧?就算没有变成那样,如果他们因为我不能继续在街上演奏的话——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地走向了车站的方向。

被池袋站东口Green大道上的人群推挤着的时候,我紧紧地缩着身体。结果我还是来到了这条街上。无论是擦肩而过的人,还是从身后超过我的人,总觉得他们好像对我说:你怎么又来了、回去、别再出现了,不停地责备我。
赶快办完事回去吧。我想确认昨天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暗自决定,如果事情的讯问还没结束,我就老实地去向警察说明。没办法,玲司先生又没有责任,是逃走的我不好。
快到三菱东京UFJ银行前的时候,我意外地碰到了恰好从地下通道里走出来的Miu。没有戴兜帽的她看起来比以前更娇小,看到我后表情变得不高兴起来,马上用兜帽盖住了头发。
“你今天怎么没带吉他?”
听起来就像在说我的存在价值只有那把红色的ES-335一样。
“那个,我……”
我说不出话来,悄悄窥视着Miu的表情。说到底她到底是谁呢?每次我来这里都能看到她在这一带闲逛,而且看起来街头乐手们都认识她。
“那你来干什么?”
“我想知道……那以后,怎么样了。那个……警察来了吧?”
“没什么大事。”Miu咬着嘴唇说道,“只是责备我们挡路了,真要说的话,完全没事。因为玲司和这一片的警察已经混熟了。”
什么事也没有吗,太好了……。
Miu白了一眼安下心的我,指向五岔路的方向。
“既然好不容易来了,就去向玲司好好道谢。明明他来帮你解了围,你却就那么走了。”
我惊讶地向那边看去。在我每次演奏的手机店门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的,在这里都能清楚地听到吉他扫弦的声音。Miu迈开脚步,我几乎是无意识地跟了上去。
背对交叉路口的绿化带前面,有好几层人墙包围着。歌声穿过参差不齐的人墙朝我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眯起眼睛。就像是冰消雪融的水中混入了铁屑一样,澄澈而有攻击性的声音传来。从观众们律动的身姿和肩膀的空隙中,我看到了那头时隐时现的金发。不熟悉的打击乐器支撑着吉他的旋律。那是另一个人用更高更明亮的声音铺在上面,和声相互交织调和。
Miu毫无顾忌地挤了进去,我也借人群分开的一瞬间清楚地看到了两个演奏者的样子。玲司先生在激烈地弹奏一把马丁D18,在他旁边黑黑的背心男子正用手掌拍响他跨着的木箱。(这里所写的是一种叫做木箱鼓的打击乐器,注。)两个人的声音使飞散的汗水看起来像火花一样,他们的声音碰撞着,吞没了聚集在这里的所有人。
这音乐是有生命的,那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
原来有生命的音乐是这样的。它不只回响在我耳边,还在我身体表面扩散,濡湿我的嘴唇,溶进我的血液,最终震撼心魂。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音乐这种真正的模样。我无法呼吸了,哪怕只是稍稍吸进了一点空气,我身体里一直沉眠的种种记忆就会被唤醒,然后像是要突破胸口冲出来一样激荡着。
周围到处都是人,我也没办法靠近,就一直站在离得很远的广场的一端,听着两个人的歌声。身体和意识几度分离,就算因为妨碍行人通行而被撞到肩膀,我都一动不动。
连续演奏六首歌后,玲司先生潇洒地摘下了吉他。鼓掌和欢呼声甚至盖过了交叉路口大量经过的汽车声音。那个穿背心的男子一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一边站起身来,将塑料瓶中的水一口饮尽,然后从脚下铺的垫子上的格子箱里拿出什么东西开始发放。看起来是CD,大概是在卖自己录制的音源吧,观众最前面的女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递出千元钞票然后收下装光盘的盒子。其他客人稀稀拉拉地开始离开了,音乐的余热仍在街道上扩散着。
我终于又看到了Miu的身影。她蹲在玲司先生旁边说着什么。然后她向我看了过来。冷不防地,麻痹身体的魔法解除了,我晃了一下才站稳。玲司先生也看到了我。气氛变得尴尬,我垂下视线,但是这样下去也逃不掉。我盯着自己的脚尖走向广场的另一端。
“……昨天……非常抱歉。被你救了。”
我在玲司先生眼前低下了头。
“我不是说你没必要低头吗?”
玲司先生一边生硬地说着,一边开始给吉他调弦。
“啊,你叫做春,没错吧?”
负责打击乐器的黑黑的背心男子也朝我靠了过来。这个人也知道我的名字吗?我有点不知所措。虽然以前就只有一次,一个喝醉的观众问我名字就回答了,但是什么时候连街上的大家也都知道了呢?
“我只听说过你的事情,还没听过你弹琴。你是来表演的吗?”
“淳吾,有客人。”玲司不高兴地催促了一声。垫子前又出现了想买CD的女顾客,被叫做淳吾的人急忙露出营业性笑容转过身去开始和客人交换商品和纸币。
玲司先生看着马路对面的警亭说道:
“我并不是在帮你。警察都是装作没看到我们在街上表演。如果惹出麻烦让他们管得严了我就头疼了。”
我咬着嘴唇低下头。
我想,果然我还是没有在这里演奏的资格。我只是一个被捡来的吉他纠缠,被奇怪的幽灵踢着屁股才被迫唱歌的家伙。我紧紧地闭着嘴,再次低头道歉,然后转向车站想要回去。
“春,你回去干什么,新歌!”
Miu生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哑然地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看到她坐在绿化带栏杆上不高兴地噘起嘴甩动双脚,茶色镜片后的眼睛瞪着我。
“Miu,这家伙弹得那么厉害吗?”
淳吾先生指着我问道。Miu耸了耸肩。
“完全不够。吉他和唱歌都不行。……但是,曲子里……存在着什么。”
我真想立刻从世界上消失。虽然Miu的评价一直都很尖刻,但今天她说出了更本质的东西。写曲子的人是基斯,不是我。
“……那个……反正我今天也没带吉他。”
我这么说着想要离开,可是Miu从玲司先生的膝盖上抢过吉他站了起来。
“喂,Miu!”
Miu无视玲司先生生气的声音大步向我走来,把吉他推到了我的肚子上。我目瞪口呆地来回看着吉他和Miu的脸。
“现在没问题了吧?春你除了新歌以外就没有什么价值了,快点演吧!”
我有无数话想说出口,却全都凝作一团堵在喉咙上。为什么我非要被你命令做这种事情不可?随便让我用别人的吉他你是怎么想的啊?就算是玲司先生也会发怒吧?
但是,在我说出什么之前,玲司先生用手指把什么小小的东西弹向了我。薄薄的东西击中我的额头,掉到了吉他上。
这个三角形的黑色塑料片状物体——
是拨片。
“弦还没调完,你先把它调好。”玲司先生这样对我说。
在我抱着吉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的时候,人们似乎开始聚集。
“咦,春?”“那不是玲司的吉他吗?”“借来的吗?”“今天也要表演吗?”
背后的人们议论纷纷。我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去,有几个年轻的男女围住了我。Miu戳了戳我的胸口,然后坐在了旁边的栏杆上。玲司先生绷着脸,淳吾先生一边偷笑一边看着我。喂,不要这样,我在心里想到。大家都在期待什么啊?我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为了唱歌才到池袋来的。我只是想把本该扔掉反而却增加了的垃圾在这里一点点丢掉的。
远处有节奏声响了起来。我被那声音撞击的时候,身体内部产生了些微裂纹。
那是我的心跳。
然后我的耳中——不,是脑中,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
演吧,臭小子。
不会有错,是基斯的声音。我屏住了呼吸,我明明把它扔在家里了呀。
别管了赶快演吧你这个慢性子。这把吉他和我的差远了,而且你弹得也不好,虽然有这些负面因素,但我的曲子写的那么好,总的来说也是能听的吧。
本应是打算把他丢掉的,我心想。
不知不觉中,我的右手按向琴弦,左手伸向了弦钮。把嗡嗡作响互相干涉的两道泛音一点一点调和。调音刚一结束,歌词就和急不可耐的苦闷感觉一起爬上喉咙。我勉强忍住,把它咽了下去,仅仅吐出一口气来,然后把手伸进口袋里。看来事到如今已经逃不掉了。既然这样我就只能和往常一样把自己封闭在耳机中,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地熬过去了。
可是,想要伸向耳朵的耳机线,被人拉住了。
“我吃了一惊回过头去,是Miu。”
“你这么做,不管弹多久都没用。”
喉咙冻住了。我的大脑理解了Miu说的是我的歌声和吉他。因为一边听其他音乐一边演奏所以才不会进步。但是,心里却无法接受。语言的利刃探进了更深更深的地方。
就因为我这么做,不管再过多久——我还是无法到达任何地方。
那把利刃,把我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一刀切断了。
突然,手变轻了,紧张感也消失了。实际上,是我意识到束缚我的东西消失了。耳套从缠在手指的线中落下,两个都滚到了路上。
“啊……”
Miu茶镜后的眼睛变湿了。
“对、对不起……”
Miu用发抖的声音小声说道。明明是她把耳机线扯断的,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无法理解这个事实,也不明白她用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向我道歉的理由。我只是想,耳机是这么容易就能弄坏的东西吗?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随它去好了。
我把耳机线塞进口袋,捏住了拨片,觉得自己好像能看到流动到指尖的血液。我还没有腐烂,我还活着,我必须去确认这件事。所谓唱歌就是毫不遮掩地用灵魂去撞击灵魂,然后两败俱伤,有时甚至会留下无法痊愈的伤口。我们只有靠这种流血的方法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所以我咬住发抖的嘴唇,随着痛感抬起了头,我面向围在周围的人们的目光,心脏重新开始跳动了。
拨片扣动琴弦时,触感就像是亲手把什么人留了好多年的美丽长发一下子切断一样,那是一种冰冷彻骨的畅快感,同时也清楚地感到了痛觉。但是我没有停手,我甚至看得见在柏油路上飞散的每一颗音符。
我吐出声音,池袋灼热的空气烤焦了我的喉咙。我的歌声——混进汽车尾气和表情阴郁的行人们的叹息中,一闪一闪地燃烧着。我自己也好像在琴弦和拨片之间被削得粉碎,向街上散去。或许所谓唱歌就是像这样渐渐耗尽一切然后死去。所以他们最后才都因为麻药中毒或是交通事故而燃烧殆尽。可是,我觉得这样就好。如燃烧一般激烈才是活过的证明。人们总是不得不为了死去而活着。尚未死去的闭门不出的我不过是一块蜡炬而已。那么,现在就在这里变得伤痕累累,化作齑粉,被火烧尽然后随风飘走,一丝痕迹也不留就好了。
一曲结束了。我像是把自己榨干一样拨响最后一声,擦了擦额上的汗抬起头。拨片从颤抖的指间滑到了地上。我被柴火噼噼啪啪地爆裂一样的声音包围了,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周围真的在燃烧。虽然头晕目眩的感觉让我暂时闭上眼睛沉入黑暗,然后很快就被拉回了现实。

那是鼓掌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聚起了几十个人,形成的人墙几乎完全挡住了对面的那排商店,每个人都用兴奋而湿润的视线注视着我,不停地拍着手。我被这种气势压得抬不起头,咬着嘴唇忍耐着。耳中听到基斯正在哈哈大笑。尽管听到他说臭小子快说谢谢啊,但是感觉那声音离我很远,而我仅有的一点勇气也只坚持了一首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仅仅是不让吉他掉下去就让我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悄悄地转动脖子,淳吾先生朝我竖起大拇指,在他旁边的玲司先生像是在说“赶快唱下一首歌”一样用食指向我比划。然后——
我和Miu的目光重合了。
我本以为又会被毫不留情地打分,没想到她满脸通红地从栅栏上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就冲进了人群,朝车站的方向跑去。
自己的演奏有这么差劲吗?我简直陷入了绝望。但是旁边的一个客人捡起掉在地上的拨片递给了我,没办法一直担心Miu的事情了。我还没有燃尽,至少还有这个人在等待我的歌声。多亏淳吾先生把装水的塑料瓶扔给了我。既然嘴唇和喉咙都润湿了,脸上的热气也稍微镇定了一些,确认了手指上的麻木已经消退后,我就只能继续唱了。

在我唱完五首歌后暂时休息的时候,Miu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是全力跑回来的吗?连兜帽掀起来了都有没注意到。她来到我身边后先是用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把手伸到我面前。
“……给你!”
我不明所以地接过她递过来的东西。
是一副耳机。包装上贴着BIC CAMERA的胶带,看来是刚刚买来的。我惊讶地看着Miu。
“……赔你的!”她难为情地说着戴上了兜帽。
“……啊,啊啊,嗯。”
对了,确实刚刚耳机被Miu扯断了。明明只是十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情,却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谢谢。”
“真是的,为什么你要向我道谢啊!这只不过是赔偿,是我的不对啊!”
这说话的口气完全听不出来你有认为自己不对。还有这副耳机不仅是粉色的,上面还有兔子的花纹,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是没法用的吧……
“可是,你不马上去买也没问题啊。”
“这、这种事、我才不要往后拖!不然你要怎样?让我就若无其事地听春唱歌吗?”
有一瞬间我有点想要讽刺她说实际上你确实呆呆地听了一首歌,但是立刻放弃了。
“既然你这么说,”Miu别开视线不好意思地说道,“那就把我不在的时候演的曲子再演一次,我要打个让你想哭的分数。”
我正想对那种蛮横的说法表示抗议,可是从观众的人群中传出了“哇”的欢呼声。从演奏中途开始听的人也相当多。
“可是这把吉他是借来的,本来玲司先生的表演还没结束,差不多该……”
“没什么不好的。我再借你一个小时,随便你怎么演。”
玲司先生把我的借口一脚踢开。
“我们的曲子你也演一下吧,难得不用干活就能卖CD。”
连淳吾先生都说出这种话来。
我死心地望向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的Sunshine 60大街,在拥塞的街道上急不可耐的汽车引擎声之间寻找自己心脏的鼓动。自己的存在到底在何处呢?我想一个一个地仔细确认。
(Sunshine 60大街:サンシャイン60通り,位于东京都丰岛区东池袋,是池袋最繁华的街道,注。)
喉咙火辣辣地疼痛,指尖干燥僵硬,衬衫被汗水粘在背上。但是没问题,我还能动。我向变得无力的身体中残存的燃料中注入大家的能量,扫动琴弦,用歌声把自己活着的证明——还有基斯活过的证明唱了出来。

 楼主| 发表于 2016-3-16 19:32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插电之泪



池袋这条街有两种面貌:办公大楼林立的东侧和热闹街区无秩序地蔓延的西侧。沿着车站和铁道被切断的东池袋和西池袋简直可以说是两片不同的街区。气氛,过往行人的种类,甚至天气我都觉得不一样。
连接两侧的路少得可怜使得断绝进一步扩大。虽然徒步的话只要从车站地下通行就可以了,但是一旦心血来潮想要试着骑自行车过去就很麻烦。只能从车站南端的大桥下走过去,或是从车站最北边的桥上过去,不然就是通过北口侧面的隧道穿过去。这条隧道虽然叫做杂司谷隧道,我却没见过人叫它正式的名字。因为入口上面的金属板上写着“We Road”,大家也就都这么称呼它。
We Road就是前面所说的少数几条连接池袋东西两侧的通路,不止行人很多,而且可以躲避风雨,还能产生不错的回音,所以成了街头乐手们经常聚集的地方。但是我一次也没有在那里表演过。
“春为什么不在We Road表演呢?”
在池袋街头已经算老手的淳吾先生有一次这么问我。
“偶尔去一次那边也不错呀。不怕下雨,而且客人又多。”
“不,那个,那边有点……”
“嗯?你在意下水道的味道吗?”
“不。不是因为那个。”
由于直接做出了不愿意说的表情,没法蒙混过去了。
“我的高中就在西口那边,说不定会遇到认识的人。”
“这样啊。”淳吾先生若无其事地说道。“春你是高中生吗,看你长得这么小还以为是初中生呢。”
我苦笑着,暗自感谢淳吾先生的体贴。他察觉到我有不太想被触及的问题,所以才帮我开个玩笑混过去的吧。本来,像我这样每天不去学校而是在车站前弹吉他唱歌的家伙,肯定有些不同寻常的原因。
但是坐在旁边栏杆上那个比我更像小孩子的女孩却毫不留情也不顾虑。
“你是笨蛋吗?既然那样一开始不来池袋不就好了?”
Miu噘着嘴说道,从茶色的太阳镜后面斜眼盯着我。
“……虽然说是那么说……”
我面容苦涩地从琴盒里取出了吉他。乐器就是在这种时候很方便,不想说话的时候就可以用音乐掩盖沉默。
坐在我对面的高个子金发美国人叫着“臭丫头你还是这么嚣张啊看我不把你的脸打肿!”之类的话,我觉得基斯的样子和声音只能被我察觉到真是太好了。可是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我也不能朝幽灵说什么,他还在我的耳边喋喋不休地讲“能轻易让女人闭嘴的250种方法”。
那时候我甚至会庆幸能够听到Miu的辛辣言辞,因为能让自己分散注意力。
“说到底为什么不能让认识的人看到你在街上表演?觉得不好意思不演不就好了吗?”
“如果被问到不来学校都在做什么,不是很为难吗……”
“那你就去学校啊。”
“这么说Miu你的学校呢?”我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大了。“我总能看到你,有时候从白天开始就转来转去的!”
Miu的脸刷的一下变红了。
“春你这个大笨蛋!”
我被这丢来的声音吓得险些掉到身后的车道,Miu从栏杆上跳下,就那样跑进东口的人群中不见了。
我哑然地看着她离开,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我朝淳吾先生的脸看去。
“啊——,嗯。”
淳吾先生来回看了几次Miu离开的方向和我的脸,挠了挠头。
“春,你是只听西乐的那一类吧?”
冷不防的询问让我不停地眨眼睛。
“是、是啊。……但是,那个、”
“那样的话,没发现也不奇怪了吧。”
没发现?发现什么?
淳吾先生说着“有些事是不能由我说出来的,别在意”,然后摆了摆手。虽然我非常在意Miu的事情,想问得更详细一点,但是刚好那时候玲司先生来了,话题也随之被打断。
       
§

我得知真相,是几天后的夜里。漆黑的房间里,就在我筋疲力尽地坐在电脑前,漫无目的地浏览音乐相关的新闻的时候,站在一边瞟着屏幕的基斯突然对我说:
“喂,是那个女人。”
他指的是网页角落的广告栏,深重的阴影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短发少女的照片,上面写着:“小峰由羽,五大巨蛋【注】巡演决定!提前预定开始!”
(译注:五大巨蛋,即札幌巨蛋・東京巨蛋・名古屋巨蛋・大阪巨蛋・福冈巨蛋的统称。)
我点了一下打开网页,少女的侧脸变成特写,我屏住了呼吸。
是Miu。
她没戴太阳镜也没戴连帽卫衣的兜帽,在小图片的情况下,我一时没发现,但是放大以后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小峰由羽。
就连我也知道这个名字。两、三年前华丽出道的唱作人,凭借超越其十四岁的年龄的卓越乐曲及唱功一口气达到了顶点——大概是这样的。我基本上不听日本传统音乐,所以不是很了解。
“啊啊……”
想到这里我不禁漏出了声音,淳吾先生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如果是一般熟悉日本流行乐的人,很快就会把小峰由羽和Miu联系起来。就算是变了装,那么频繁地见面总会发现这件事。而我完全没注意到是因为自己只对国外那些已经死去的音乐家有兴趣。

我在搜索引擎中输入小峰由羽搜索。出道时十四岁,现在十七岁。我对她比我还大两岁感到惊讶,本以为她绝对比我小呢。那她就是高中生了吧,我这么想着继续调查,看到她因为日常生活中也被媒体纠缠不休,于是从高中退学的事情。
我用手遮住脸仰头朝向天花板。
就算不知道这些事,说出了那种不经大脑的话。“你才是怎么不去学校呢”,之类的。她当然会生气吧。在Miu来看,肯定想一边说能去我早就去了一边痛扁我一顿吧。
下次遇到她的时候要怎么向她道歉才好呢……
“哼,我还想她为什么对别人的表演说三道四的,原来是职业的啊。”
基斯把脸凑近显示器说道。
“真是恶趣味啊,靠嘲弄业余乐手的歌来释放压力吗?嘁,有种就堂堂正正地朝我这样的同行来啊。”
“不是那样的,大概……一定是Miu她遇到了各种各样事情吧。”
“什么啊,春,你了解那个女人的什么?”
被基斯这么问时,我只能回答什么也不知道。我还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啊。像这样在网络上登出的情报,也只是她的一部分吧。
别管那些了快搞新歌吧,基斯这么说着(用透明的脚)不停地踢我的后脑勺,但是只有那时候我无论如何都提不起拿起吉他的劲。
       
§
       
“我又没有在意。”
两天后再见到她的时候,Miu一脸不高兴地对我这么说。
“我还以为以春的迟钝程度一辈子都不会注意到这件事呢,就那样也没什么。”
那时候我们正并排蹲在东口前面的电话亭旁聊天,还没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来往的行人还很多,背后的明治大街依旧阻塞,停滞不前。
“总觉得被你道歉心情变糟了。”
被说到这份上我就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把厚厚的吉他盒抱在肚子上,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去看Miu的脸,试着把网页上照片里小峰由羽那严肃的侧脸和脑中的印象重叠在一起。没错,确实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人气明星每天晚上都跑到街上给业余乐手的演奏打分呢?对这个最大的疑惑,我问不出口。大概是从气氛中察觉到了吧,Miu从太阳镜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撅起了嘴。
“没什么复杂的原因,只不过是散心。”她说。“基本上都是些没救的笨蛋,不过偶尔也会有厉害的人,比如说UFJ。”
“UFJ?”
Miu视线的温度降到了冰点以下。
“就是玲司和淳吾。你连他们组合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Miu告诉我就是Ultra•Fullmetal•Jacket【注】,我之前完全不知道。
(译注:这个名字大概是出自《全金属外壳》(Full Metal Jacket),是一部描述美国海军陆战队与越南军队的战争片,导演为斯坦利•库布里克,被认为是电影史上最出色的战争电影之一。)
“因为我没怎么听过别人的演奏。”我向Miu解释道。
“那戈登的鼓也不知道吗?艾伦的小提琴也是?你是为了什么而到池袋来的?”
“春,给她三拳,我再来三脚。”基斯张牙舞爪地说,“然后跟她说‘现在再告诉我你坚持要说出来的表演者’。我再去听听看怎么样。”
虽然我打算和往常一样无视基斯的话,但最后我决定姑且不论前半句,按后半句说的去做。因为Miu又补充了这样的事:
“不听听别人,只顾着自己表演就完了。”
听起来就像是在自言自语。说不定她真的不是在对我说话,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Miu漫不经心地望着东口台阶上喧闹嘈杂的人群,我注视着她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试着问她:
“那个,那……能告诉我在池袋一定要听一听的人吗?”
“为什么我非要告诉你不可?”
辛辣的回答让我沮丧不已。
“……说得也是,抱歉。”
“为什么你那么简单就放弃了!”
Miu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快点,走了!”
“真是个麻烦的女人。”
只有这一点我确实和基斯意见一致。

在那之后我和Miu两个人在池袋到处转来转去,看了不知道少街头表演者的演奏。初夏的夜晚并不让人难过,街上也有很多人在演奏。确实和她说的一样,十个人中有九个——虽然我也没有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还没达到值得评价的水平。我们不会在这样的人面前驻足。但是偶尔会出现眼前一亮的演奏,那时候Miu就会停下来倾听一会儿。自己能让她停下来听说明Miu对我的评价还是不错的吧,我对这件事有点得意。
值得一听的表演者都有一定的倾向。首先,多数是外国人。其次以街头表演者的标准来说年纪大的人比较多。总之都是些有生活经历的人。此外演奏像小提琴,奥卡利那笛以及木琴这样街上少见乐器的人无一例外都是高手。
就算在那些人之中也算厉害的人叫做戈登先生,他用木桶代替鼓来敲。我拜服得哑口无言。取而代之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元硬币投进木桶里。戈登先生说他的目标是在街上赚钱来买真的鼓。
“你真是傻子。别这么慢吞吞的去抢啊去抢。以你这样的本事来说没问题。”
一起听的基斯不讲道理地骂道。
由于一个劲地听各种音乐,腿累得发酸,结果脚已经踏进了西口侧我却完全没意识到。直到接近西口公园入口时看到从艺术剧场【注】那边走过来的一群穿制服的人,我才发觉。
(译注:即东京艺术剧场,是位于东京都丰岛区西池袋的综合艺术文化设施。)
是我高中的制服。
他们离我有一段距离,而且公园的光稀稀拉拉的,基本上暗得看不清脸。但是,我觉得他们都在朝这边看,气也不敢喘。
“干嘛躲躲藏藏的?”基斯说道,“你这是被害妄想,没人会记得你的长相,半吊子的寄居虫。你去高中连一个月都不到吧?”
但是我用背上的吉他挡住脸,离开公园往车站的方向走。
“等等,春?”Miu斥责的声音传了过来,“不是那边,丸井【注】前面还有很多表演的人呢!”
(译注:丸井百货池袋店,位于东京丰岛区西池袋。)
“……抱歉,……今天就回去了。”
“春?你怎么了?”
Miu紧紧地跟上来,快步走到我旁边,一边走一边窥探我的脸。
“……刚刚那是春的学校的学生?”
我停下脚步,用一只手遮住眼睛四周,差点就要为自己的简单易懂和不争气而流下眼泪。但Miu没有放过我。
“笨蛋一样,早点退学不就好了。”
就算是我也生气了。
那种事Miu轻易就能做到吧。作为专业的音乐家,她已经确定了光辉的未来,所以就算不去学校也完全没问题。但是我只是普通人,如果连高中都不能毕业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想法后,我愕然了。
喂,我在想什么呢?不是已经不去学校了吗。我的未来现在就已经是一片黑暗。退不退学不过就是书面文件上的问题。
我在北口稍微下了几级台阶的地方停下脚步靠在墙上,把让我感到异常沉重的吉他从肩上放下来,然后蹲在了地上。随着脚步声接近,Miu运动鞋的脚尖扎进了视线。
“什么啊,今天的春真是的。”
“不,实在抱歉。……带我走了这么久谢谢了。”
“我还想带你听更多厉害的演奏,让你没信心到不想再玩音乐呢,哼!”
Miu丢下这句狠话,她的脚步声重新爬上台阶走远了。
仅仅是拼凑站起来的力气就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我垂着头啪嗒啪嗒地走向车站的地下检票口。
       
§
       
第二天我本想要让头脑冷静一下,没打算去池袋,但是看到傍晚五点左右发来的邮件时,我从床上掉了下来。是玲司先生发来的。
“想委托你来一首新歌 我今天8点开始在docomo【注】前表演,你过来吧。”
(译注:docomo,日本三大手机运营商au,docomo,softbank之一,全称为:“DO Communications Over Mobile Network”)
因为说法太过生硬,我还怀疑“想委托你来一首新歌”这句话在街头表演者中还不是有其他含义,但是怎么考虑也只能读出想要委托写歌的字面意思。
玲司先生他?委托我?怎么会?
但是我也没办法无视这封邮件,等到晚上,我走出了房间。
正在我穿鞋的时候家门开了,穿西装的父亲走了进来。我缩起身子,下意识地别开视线盯着水泥地的一角,鞋带从指间掉了下去。
粘腻的沉默紧紧地黏在脖子上。
“……最近你好像经常出去啊。”
被这么问,我点了点头。因为没有看父亲的脸,所以他的话只是在确认吗?还是有责备的意思呢?我也不知道。
“老师——”父亲一副难于开口的样子继续说道:“班主任老师打来过很多次电话,好像想和你谈一下。”
我的后背变得僵硬了,什么也答不出来。就算只是告诉我那种事实我也很困扰。接下来他就什么话也不说了,或许就连父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吧。对老师也是,对我也是。
微妙的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我发现父亲的视线并不在我身上,而是在注视着我身边立着的吉他琴盒。
“……你会弹了吗?”
父亲像是在低声自语般地问道。
我感觉父亲说的话就像是,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是在练习这种东西直到能弹为止吗?我果然还是没法回答,只能含糊地点头。
“这样啊。”
父亲嘟囔了一句,脱下鞋向走廊走去。
我叹了口气,但是这是因为放心还是吃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在想,那个算是父子之间的对话吗?父亲甚至没有问我都这个时间了还要去哪里,是因为这样对彼此来说都比较轻松吧。如果问了我就不得不回答,而且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街上搞live之类的事情的话,父亲也不得不说些责备的话,这样对谁来说都太麻烦了,不过问是最好的选择。
到达池袋时刚好是八点。我走过地下通道从银行前面出来,沿着人行道一直走,在五岔路口的广场上看到了玲司先生和淳吾先生的身影。他们两个的身材本来就很魁梧,而那天正在台上准备镲片的淳吾先生不同寻常地显眼。
“写一首歌你大概花了多长时间?”
刚一见面玲司先生就这么问我。
“哎?”
“你新歌写的很顺吧,一天时间能写出来吗?”
“啊啊,嗯,那个……”
不是我写,都是附身在吉他上的奇怪幽灵在作词作曲,这件事我当然不会说出来。
“偶尔也想试一下演别人的歌啊。”淳吾先生说道,“这么突然真是抱歉。玲司他一时兴起就不考虑太多。”
“但、但是,为什么要找像我这样的?”
“当然是因为你的歌很好呀?”
话是这么说,但玲司先生说话的腔调完全听不出夸赞的意思。
“虽然吉他弹得完全不行,但是词和曲都很好。就是说我们也想演一次试试,能帮我们写一首吗?”
“你这算是向别人拜托事情的态度吗?我杀了你!”基斯站在玲司先生面前像是打算用头槌一样,把脸贴上去瞪着他。玲司先生个子也很高,但是基斯更在他之上,看起来危险得吓人。所幸那一触即发的气氛只有我知道。
“啊,那个……”
“先谈酬金的事情吧小鬼。问他肯出几万美元?”
基斯你闭嘴吧,我在心里说道,在和他们说话的是我啊。
“下下周有我们主办的演唱会。”淳吾先生说。“在西口的公园,已经好好地取得了许可,另外客人也和平时不一样,我们也想试试和平时感觉不一样的演出啊。”
“下下周,是吗?”
所以一开始才问我写歌要花多长时间吗。
“报酬也会有的,不过也不勉强你。”
玲司先生这么说着,我慌忙回答道:
“啊、我、我做。后天以前写出来可以吧?”

那天夜里我向基斯伏地恳求。如果有人到我的房间来一定会因这奇怪的光景而面容扭曲吧。因为我正在用额头在地毯上摩擦,朝谁也不在的床上跪拜。
“求你了!玲司先生他们很照顾我的!”
我使劲地恳求着,但是基斯不高兴地靠在床上。
“你明明就不能自己写,却那么轻易地答应了!”
“虽然我知道那样不好。”我缩紧了脖子。“但是,你不是经常突然写出曲子让我练习吗?不就是做一样的事情吗?”
“啊?”
基斯怒目而视,我越发地缩成一团。失言了。基斯的鼻息大股地传到了我的脖子上。
“……真是的,没办法了。”
“你会帮我吗?”
我跳了起来,基斯咂嘴的感觉像是看到老鼠就去打死一样。
“这算什么啊?不久前为止你还没法看着别人的脸唱歌,突然就来了没必要的干劲。”
“不,就算你那么说。”我局促地避开基斯的视线。“我没法拒绝吧,都那么拜托我了。”
我确实是轻易地答应了。明明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却轻率地答应了下来,这点我没法否定。
然而基斯用一只眼睛冷冷地盯着我。
“你不明白吗?应该不只是写首歌吧?”
“……哎?”
但是基斯没有对他谜一样的话再作任何解释,一脚踢向我的肚子。
“真是个没救的笨蛋。算了。喂,快点把吉他拿出来,准备录音!”
       
§
       
把写好的歌交给玲司先生的第二天,基斯说的谜解开了。我背着吉他琴盒和往常一样去了docomo前的广场,玲司先生正在准备和平时不一样的乐器。虽然说吉他也算吉他,但是琴颈更长,琴身更小【注】,另外琴弦只有四根。无论怎么看都是低音吉他。
(译注:一般来说电贝斯的尺寸要比电吉他大,春这里用来对比的ES335是特例。)
“……今天……用贝斯吗,真少见啊。”
玲司先生停下正在调弦的手,稍微抬头看了我一眼说道:
“你的吉他是电吉他啊,应该用贝斯合奏比较好吧?那首曲子我也感觉音色相当尖。”
“咦?啊,是的。”
UFJ的两个人演的曲子和我的吉他有关系?等等,不会吧?
“呦,春。”
背后被敲了一下,我回过头去,看到穿背心的淳吾先生正扛着木箱鼓和镲架站在那里。
“曲子不错啊!你还真两天就搞定了,干得漂亮。还有,你能唱出这么高的声音呀,但是副歌部分和声不太好加,加点即兴演奏也不错吧?”
“是、是的,那个。”
“那B小节只有你和玲司唱就好了。”
“我?我也要唱吗?”
淳吾先生眨了眨眼睛。旁边的基斯一副“你看吧”的表情。
“因为这是春的歌吧?”
“不、不对,但是我只是被拜托……”
“抱歉,我没说过吗?哎算了,就是那么一回事。三个人合唱绝对会受欢迎。在街头很少见吧?主唱有三个人。”
“难道说,那个,演唱会时我也要出场吗?”
“当然的了。”
调完弦的玲司先生毫不客气地说着,把音箱接上小型发电机。我感觉到自己面无血色。
“给你酬金。这个,先是写歌的份。”
玲司先生直接在我的口袋里塞了几张纸币。
“如果把春的歌放进唱片里的话,酬金要怎么办我们还没有考虑。”
“那时候就按惯例分配销售额吧。不说这个了,快准备吧。”
我远远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虽然玲司先生戳了我一下,我还是有一会儿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演唱会?是嘛,那就去呗。”
夜里和来到这里的Miu谈起这件事,她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说道:
“要和玲司还有淳吾一起演吧,不是很好吗?我以前就觉得因为春弹得太烂,连歌都变得可怜兮兮的。”
我自己也有同感,所以一句话也没有反驳。平时对Miu反应激烈的基斯也只有在这时点了点头,朝我补了一刀。
“加进了贝斯和打击乐器就变成乐队了吧?那样才好。春写的歌哪首都不像是只用一把吉他来演奏的,一股硬邦邦的布鲁斯风格硬摇滚味道。”
听过就知道了吗,我深感佩服。Miu说的没错,毕竟写歌的就是硬摇滚乐队的人。
“你还有什么犹豫的理由吗?”Miu责难似地说道。
“好像是在西口公园演啊。”
那是我高中里的学生也经常经过的地方,说不定会被什么认识的人看到。Miu一副“还是那么在意那件事?”的眼神看着我。就算不在意这件事,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舞台也会让我感到不安。
“所说的西口公园,就是那个舞台吗?”Miu问。
“大概是吧。”我点了点头。修在池袋西口公园的舞台职业的艺人偶尔也会使用,很是气派。“就是觉得我真的能好好地在那样的地方弹吗……”
“明明每天晚上都在街上唱歌,到现在却害怕了?你是笨蛋吗?”
被能在几万的粉丝注视下唱歌的Miu这么说,我完全没法反驳她。
我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把刚要说的话吞了下去,结果被眼尖的Miu注意到了。
“怎么?”
“不,没什么事。”
“想问什么就快说。”
被恨恨地踩了一脚,我放弃挣扎开口问道:
“我在想,你在舞台上,面对那么多人唱歌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啊,当然我也知道自己的情况和你没法比。”
Miu冷冷地看了不停辩解的我一眼,然后视线又回到了Green大街上那一列等待信号灯的车子上。
“那种心情最棒了。”
明明Miu说的是这句话,但我却觉得她好像是在说:太糟糕了。
“光这种东西呢,是有重量的,被无数的聚光灯照射着的话,就会明白的。”
那时我感觉到,她也是对什么感到不安才躲进这池袋的夜晚的吗?就算是在这条街上走着,也会暴露在多到令人生厌的光下。但那不是在舞台上全都朝向自己一个人的光,而是没有责任也不沉重的光。那样她反而能放下心来吗?
当然这种事我问不出口。
和Miu告别后,就在我下了台阶朝地下通道走去的时候,在车子的声音混杂中听到了一群年轻人的声音。
“——真的?”
“当然是真的,就是我的班级。”
“叫小野寺的家伙。”
“那是谁啊?来过吗?”
我的身体僵硬了。小野寺。是我的姓。我扭过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台阶入口,看到了穿我高中的校服的人。我像摔下去一样从台阶下到通道里。
“到上个月为止他还来上学呢。”
“中途退学?”
“听说他在这附近弹吉他。”
“真的吗?真是落魄的人生。”
我打了个寒战。不是听错或是误会,也不是自我意识过剩。怎么想都是在说我的事情。
“好,把他们全都揍一顿。”基斯说道:“我特别准许你用我的吉他,把他们的头盖骨都砸碎吧。”
我摇了好几次头。声音和脚步声从台阶向这边传了过来,就算堵上耳朵还是听得非常清楚。
“不过他经常和女人在一起。”“骗人的吧?那我也要弹吉他。”
“说起那个女人,好像和小峰由羽很像。”“要是小峰由羽那我就真要弹了啊!”
“在这一带有很多目击情报哦。”
“那家伙好像很能玩啊。”“小峰比我们年龄还大呀。”
我跑向了检票口的方向。沉重的吉他一次又一次撞上后背,我的骨头吱嘎作响。总算跑到了埼京线的月台,满身是汗的我还没来得及喘几口气,快速电车就带着要把我吹飞般的风压驶来了。

那天夜里,我想给玲司先生写邮件,却怎么也做不到。
被学校里的人看到我在街上表演了,他们还知道了Miu的事情。因为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所以不能出场。……明明只要这么写发过去就行了,但是手指无论如何也没法行动。
我把智能手机丢向地板,滚到床上盯着天花板。
“你明明那么不想去的,现在找到了不去的理由为什么又犹豫了呢?”
站在枕头旁边的的基斯对我冷嘲热讽。
“可是,还剩下不到两周了啊,到现在才说不行这种话反倒会给他们添麻烦吧……”
基斯用鼻子冷哼了一声。
“对于不需要找理由的事情拼命找理由?你的脑子生蛆了吧!”
连我的想法都看透了吗?我心想幽灵真是方便的东西啊。
基斯说的没错。不想给玲司先生他们添麻烦,这种说法只不过是借口。真实想法只不过是我不想放弃。因为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什么人拜托。而且,玲司先生还有淳吾先生想要的是基斯的能力,而我只不过是在欺骗他们罢了。那样的话,至少想要参加演奏,这样自己还能有些用处。
“你长本事了呀。”基斯龇牙咧嘴地对我说:“现在的你只会碍事,算了吧算了吧。”
“既然你那么想就更认真地教我弹吉他啊。”
实际上基斯只是粗略地给我上过课,不过因为他没有实体碰不到吉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反正你弹吉他也是在模仿我吧?去看我的现场演出。一遍又一遍地看到你眼球干透脑浆从耳朵里迸出来。”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那么做。
但是,想想就发现自从基斯死了以来我一次都没有听过DDD的录音,我甚至曾想过要把那些CD都扔掉。
现在的话大概——没问题吧。
我取出现场演奏的DVD塞进电脑里,戴上了耳机。不久后我的意识就沉浸在了挤满场地的几万名观众的欢呼声和打拍子声之中。低音鼓的撞击从下方支撑着律动。舞台的正中央有一团金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欢呼声迸开了。那是基斯,他正披散着长发用拨片在弹深红色的ES-335。
“这是四年前吗?哈哈,就算用这么差的录像画面来看,我果然还是最帅了。”
就算耳机在轰鸣也还是能听到幽灵的声音啊,我心想。再次把膝盖上的吉他和画面上基斯那把比较了一下,看起来果然是同一把。
“这个时候……你还活着啊。”
嘴里漏出了理所当然的话,基斯的鼻子冷哼了一声。
“活着还是死了和你没有关系吧?你不是一次也没见过活着的我吗?”
说得也是。真是不可思议。这个死了的基斯•摩尔反而让我更深刻地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明明以前只是心不在焉地一边跟着旋律一边让视线在画面上爬行,现在却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基斯右手的节奏,将自己的心跳与之重叠,任自己的感觉在DDD的乐队伴奏的奔流中畅游。我甚至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数着踩镲发出的火花。
我不知道基斯的吉他是如何容下他的灵魂,并且漂洋过海艰难地到达那个垃圾场的。但是我感谢这个奇迹。我希望让他那些没来得及成形的歌曲尽可能多的发表出来,然后,让尽可能多的人聆听他的音乐。
所以我用目光追着电脑画面上在舞台两端之间跳来跳去的基斯,紧紧地握住拨片,开始用眼前真实的吉他奏响自己的节奏。
       
§
       
从池袋西口出来,经过计程车车站左手边的路,就能看到豁然开朗的高楼丛林中有一块空地。用来阻挡汽车的柱子上刻着雕刻,在这些高高的柱子之间可以听到水声。
西口公园里,有一块由三个圆形组成的形状奇怪的地方。最小的那个圆靠近车站,中央的圆上是喷泉,白天时常有成群的鸽子聚集。最大的圆在公园最里面,是东京艺术剧场旁边的广场。
那一天,被夹在它们之间的第三个圆上人山人海的。
混凝土建成的舞台的中央里侧摆着一套爵士鼓,淳吾先生很有架势地坐在低低的圆凳上。因为午后演唱会就开始了,所以他几乎一直在敲。露出来的晒黑的肩膀上,汗水闪着黑色的光,背心就像被水淋透一样湿。主持人是个扎脏辫【注】的年轻男人,他正合着淳吾先生敲出的细碎节奏以略微说唱的方式介绍接下来的表演者。从挤满公园的数百人中发出了不知是今天的第几百次欢呼。
(译注:脏辫,即“dread hair”,是一种把头发像绳索一样紧紧缠在一起的发型,在牙买加的雷鬼音乐家之间非常流行。)
我一直在淳吾先生旁边看着这一光景。
吉他背带因为ES-335的重量深深地陷进了肩膀,握着的琴颈被粘在上面的汗弄脏了。几乎弹了所有演出者的伴奏和副歌,我已经筋疲力尽了。隔着鼓的舞台另一侧,玲司先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拿着贝斯。他应该也一样是一直弹一直唱,为什么还能那么轻松呢?
在歌曲之间的空闲时,我将塑料瓶里的运动饮料一饮而尽,然后朝舞台后面看了好几次。幕布上大字写着的演唱会名进入了视线。
“BAND IN THE STREET”
两周前,我听说这场演唱会的详细内容时真的觉得“被骗了”。
“平时大家在街上的表演都很简陋吧?难得有场演唱会,就想用舞台和音响,让每个人都各展身手,而且演出时用乐队伴奏才尽兴吧?我偶尔也想打打爵士鼓嘛。”
淳吾先生这么和我说明。
“哈,倒是确实尽兴。”
“因为是我们主办,所以伴奏乐队一直由我们担当。”
玲司先生“嘭”地击了一下有些年头的P-BASS【注】,我小心翼翼地说:
(注:P-BASS,即Precission Bass,起源于Leo Fender在1951年生产的全世界第一支电贝斯。在此之前的BASS普遍是DOUBLE BASS,体积庞大不便携带,而且DOUBLE BASS是无品的,这需要演奏者有更高的音乐素质。而Precission Bass有了品丝,使得这种新的低音乐器变成了一个拥有固定音高的乐器,“Precission”即精准之意。可以说这种乐器的出现使音乐史发生了重大的转变。)
“……连爵士鼓和贝斯都有的话,确实像个乐队的样子了啊。”
“你在说什么呢?节奏吉他是你来弹啊。”
不好的预感迎面袭来。
后来我试着考虑了一下,就开始怀疑,这两个人拜托我写歌不会也是为了让我难以拒绝担任伴奏乐队的吉他手吧?但是我不敢去确认这件事。而且一个接一个地配合表演者练习期间也没有余力去考虑其他的事情,总之光是记下曲子就让我用尽了全力。无论什么风格什么曲子都能一次就成功配合的UFJ的两人让我从心底感到可怕。
为了不给这两个人丢脸,我埋头苦练,等回过神时已经到了演出当日。就这样一直沐浴在同扬声器中传出的厚重回授声和大批观众们的热切呼吸浑然混杂的空气中,我总算找回了忘在前几天的现实感一类的东西。
“春,弹得不错哦。”
连续演了三曲的艾伦先生一边向观众招手一边看着我微笑。艾伦先生是出名的黑人小提琴演奏家,有一副不相称的粗犷容貌的他听说是毕业于著名的音乐学院,像我这样的外行本来是没资格和他同台演出的。被他称赞的我有些过意不去。
“……我,弹得还可以吗?明明错了不少地方。”
“小错误就别在意了,不破坏律动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春你的吉普森音色很棒,弹什么曲子都很合适。”
我想,玲司先生选我作伴奏人员有一半的理由就是这把吉他吧。从让人激烈地摇摆身体的摇滚乐、乡村乐、爵士到古典乐,无论什么样的曲子空心电吉他ES-335都不会破坏嘉宾的特色,是潜力无限的多面手。
另一半理由,恐怕是我很闲看起来不会拒绝吧。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主持人的说唱腔,一边用布擦拭琴弦然后调音。我不太想过多地考虑。站在这里的是我真的好吗?一旦转念去想那些事就完蛋了。
在观众们合着爵士鼓简单的节奏打出的暴风骤雨般的拍子中,玲司先生说道:
“春,接下来轮到我们了。”
他指了指舞台后的幕布。
“趁现在去修理一下背带,不然演到一半就掉了。”
被他这么说我才发现,肩上挂着吉他的革制背带连接处已经破破烂烂地绽开了。好险,要是演到一半吉他掉了就演砸了。
我拨开乐器连接线小心地走到后台,用胶带做应急处理。已经到UFJ了吗,也就是说还有四首歌狂欢也要结束了吗。我一边擦额上的汗一边朝西口公园张望。艺术剧场巨大的影子刚好把空地完全盖住,在高楼和树木之间可以看到池袋略微浑浊的傍晚的天空。垂下视线,已经结束演奏的表演者们坐在舞台的台阶或是瓷砖地上,注视着淳吾先生和玲司先生的后背,朝我露出微笑的人也不少。我难为情地向他们点头示意,然后错开视线。
不可思议的感觉紧紧地裹住了我的皮肤,这和游泳课程结束后从更衣室里走出来时,那种既安心又寂寞的感觉很像。
不行不行,还没有结束。还有那首最紧张的曲子——那首基斯写的由我来弹主音的曲子。一直被我无视的心悸现在开始在胸口自作主张起来。我无论如何也要完成,屏住呼吸坚持到最后。
“春,已经结束了吗?”
我朝声音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从树木之间穿过靠近了舞台。虽然已经很暗了,看不清长相,但是从贴在连帽卫衣兜帽上的大三角形耳朵的轮廓我立刻认出那是Miu。
“你来了啊。”
出现在灯光下的Miu难为情地别开视线。
“今天……工作完成得意外地早。”
“这样啊,接下来刚好是我的曲子哦。”
周围的街头音乐家们也因为Miu的出现变得非常热闹。
“Miu你再早点来啊!”“本来还想让你给我打分呢!”
虽然我担心观众们会不会觉得奇怪,但是主持人还在外面合着淳吾先生的drum solo炒热观众席上的气氛,看来在后台稍微吵闹一点也不必担心会被发现。打拍子声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热烈了。
我再一次看了一眼Miu的脸。只见她像是在说“还不快去演”一样用下巴指着舞台。我把卡在喉咙里令人难受的呼气吐了出来,朝连接舞台的台阶迈开脚步。
就在那时,我听到在观众席与舞台左侧的分界线附近,有一些与会场气氛明显性质不同的声音。
“……野寺吗?”“真的是他。”
“真的?”“刚才看到了。”
“那不是职业的吗?”“我和他同一所初中,不会看错的。”
“怎么会在这里?他父母亲——”
“我怎么知道,老师您自己去问啊。”
正踏上台阶的我身体僵硬了,转动脑袋时皮肤绷得死死的。在观众们的欢腾中,听见那对话的只有我吧。因为那声音我听过,而且自己的姓唐突地出现了。
我想把那当做错觉,但是没法假装没听到。在人群的右侧,有一小群穿着眼熟制服的人,正在绕过观众席朝这边过来。只有打头的那个中年男子没有穿制服,而是穿着高尔夫球服和休闲裤,那是我的班主任。他身边的学生正指着舞台说着什么。那些能让我血液逆流的声音灌进了我的耳朵。是那时候在地下通道的台阶上不凑巧遇到的同年级学生们。为什么连老师都带来了?是因为学校里我的传言传到了班主任那里了吗?而且连我要在演唱会出场的事情都调查清楚,然后特意来和我说话吗?放着我别管啊,我这种只在学校出席了一个月就突然断了消息不去上学的学生对你们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吧?彻底地把我忘干净啊!别来管我!
我把脚从上一层台阶上拿下来,压低身子藏到了舞台的后面。
“春你在干什么?”
Miu焦急的声音提高了音调,她越过我的肩膀仔细地朝舞台的方向看去,顿时哑然了。她也发现了。不只是那样,我的那些同学也指着Miu,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喂,春!”
玲司先生的大喊声传了过来,我已经没法把脸转向那边了。低着头一动不动,只有意识退缩到了阴暗的泥泞之中。这样下去如果连Miu的真面目都彻底暴露的话会给她添麻烦的。还有演唱会上大家等了又等的主办者的演奏就要在正要开始的时候毁掉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春,该你上场了。”
演出者中的谁推了推我的后背,可能我也不知道在否定什么,一遍又一遍地摇头。我没法在那些家伙们眼前走上舞台,肯定会被他们嘲笑咒骂着拉下去吧。果然不参加就好了。像我这样的人只要躲在家里整天带着耳机在沙暴中抱紧膝盖就好了,为什么要到阳光下来呢?明明就是条厕所虫,为什么还想要唱歌呢?为什么?
我把感觉像铅块一样沉重的吉他从肩上摘下来,悄悄地抬起头,看到了坐在舞台的台阶上穿皮革夹克的金发男子。基斯,我这条厕所虫该怎么办才好?只能逃走了吧?
基斯什么也没回答,只是笑着看着我。平时我明明没有拜托你却喋喋不休个不停,为什么想要向你求救的时候就沉默了啊?一开始是你把我带到这里的吧?如果没有遇到你、没有和吉他、和音乐相遇的话,我——
喂,小野寺、是小野寺吧?我正要在不知是谁的呼喊声中堵住耳朵闭上眼睛。
就在那时。
“——哪有什么Onodera【注】。”
(注:”Onodera”是”小野寺”的日文发音。)
声音,穿透了将我裹住的黑暗。
我屏住呼吸,悄悄地抬起头。
艾伦先生庞大的身体挡在正想进入后台的那群老师和高中生们面前。
“他是春,池袋的春。”
“客人就到客人座席上去听。”
土耳其的口风琴手拉菲特先生也站了起来。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那些同学们退缩了,只有老师站在原地说道:
“不,不是,我是小野寺的班主任。”
“不是已经说了没有你说的那个家伙吗?”
杂技小号手大叔也要站起来威吓他们。
“这种地方不会有高中生的吧。”
“别进来!”
表演者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为了在老师和同学们面前把我挡住形成了一睹人墙。我在身后愣愣地看着他们,忽然听到了整齐地跟着低音鼓打拍子的声音。
“春,怎么办?”
旁边的爵士钢琴手小哥对我耳语道。
“要逃走吗?我来帮你收东西啊。”
怎么办。怎么办?
我走投无路地抬起头,远远地看着在夕阳下挤满公园的人们的脑袋。打拍子声响个不停,像是焰火一样在空中绽开四散。淳吾先生的背影跃动着,玲司先生朝我瞟了一眼后马上转回去面向客人。Miu坐在台阶上一声不响地注视着我。站在她身边的基斯说话了。
你要怎么办啊?
为什么你来问我那种事,我心想。想要发问的是我才对。就因为你我才会在这里的吧,不是应该由你来决定吗?
没错,基斯答道。可是为什么那声音是从我身体内响起的呢?
是因我的意志来到这里的。要怎么做也由我来决定。
令人愉悦的颤抖从后背游走到了指尖。我用力地握住提在手上的吉他琴颈,上面传回了炽热的搏动。我重新把背带背到肩上,走向了舞台的台阶。与基斯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朝他竖起了大拇指。Miu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身边空无一人的地方。
刚一走上台阶,迎面吹来的热风让我差点后退几步。
“你来晚了蠢货。”
玲司先生骂了一句,走向了舞台边缘。淳吾先生一边继续踩着低音鼓一边笑着用鼓棒戳我的屁股。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还听到里面夹杂着一些正在叫我——叫着池袋的春的呼喊声。
我再一次确认了ES-335的重量,在迎面毫无遮拦地吹来的火烧般的风中,一步又一步地迈开脚步。身后四下倒数的开镲声爆炸了。我高高地抬起琴颈,右手里的拨片用力地击向琴弦。
这一天,我第一次体验到自己的声音飘洒在整片天空中的感觉。即便没有翅膀,我还是觉得这声音能够飞到遥远的大洋彼岸。此时我能够确信,大家就是为了这一瞬间而歌唱。
为了这一瞬间——而活着。
就像Miu曾说过的那样。这种心情棒极了。
       
§
       
我一直在酒馆陪到最后一班电车,回到公寓的时已经过了半夜两点。浑身筋疲力尽的,背上吉他琴盒的重量压得我没法好好地笔直走路。总觉得吉他那边才是真正的身体,而这样疲惫地蠕动手脚的肉块不过是额外附送的东西。
我把后背靠在电梯墙上,在门关上的同时闭上了眼睛。乱糟糟地交杂着的乐器声和人们的声音浮了上来,在意识的海面化作泡沫。明明只是几个小时前的事情,我却一点都没法清楚地想起来,就连自己的歌声也是。
刚一打开家门,我就听到了水声,橙色的光线从锐角射到了漆黑的走廊上。父亲刚好正从厕所里出来。他也是刚刚回来吧,还穿着西服衬衫,领带也只是松开了。差点和父亲目光相碰,我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低着头。
就像是现在才回神一样,live安可(Encore)时演的曲子在我耳中清晰地复活了。我吞下口水,也把那曲子压到了喉咙深处,压抑的沉默再次来临了。
“……你妈妈很担心。”
父亲小声说道。
“至少该在凌晨之前回家。”
我微微点头,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看到。过了一会儿,走廊吱嘎作响的声音开始边远了。
“——那个。”
我下意识地叫住了父亲,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的手握在客厅门把手上朝我回头。不知为什么,父亲的样子看起来比我更加不安。
也难怪。我很清楚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但父亲不知道,他觉得可能是他们自己的错吧,这点从他眼镜后闪烁的眼神就看得出来。
正因如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去,弹吉他了。”
从语塞的喉咙里露出的是这样的话。
“……看了就知道。”
父亲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说道。
“我去车站前……的街上唱歌了。”
在我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父亲的脸陷入黑暗中,看不太清了。
“这样啊。”
父亲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走进了客厅。
门的对面传来了“啪”的一声,走廊里漏进了微弱的日光灯光。
我松了口气,脱掉鞋子走进自己的房间。几乎在从肩上放下吉他琴盒的同时脸朝下瘫在了床上。
渐渐地,节奏开始清晰地在脑中响起。意识轻飘飘地离开了筋疲力尽的身体,在灿烂夺目的声音海洋里畅游。小提琴与萨克斯笑谈风声,曼陀铃翩翩起舞,笛声像柳叶般摇曳。手鼓和铃铛邀我前往水底那一片光的方向。我向下沉去,沉得更深,更深,更深……
       
§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昏暗,菱形的淡红色光正打在铺在地板的地毯上。从床上爬起来的我呆呆地盯着那片光看了一会儿,才总算意识到从窗户射进来的是夕阳。
全身仍然没什么知觉,仿佛那不是我自己的身体一样。我拿出智能手机来确认时间,睡了超过十二个小时吗。即便是稍微活动脑袋,也能感觉到混凝土般沉重的摩擦,我微微打了个冷颤。至少先冲个澡再睡觉就好了。
我一从床上爬下来,就打开了地板上吉他琴盒的盖子。不好,昨天从背上拿下来的时候好像很粗暴。我一边想着不会坏了吧,一边拿出吉他检查。在微弱的夕阳反射中,ES-335的琴身隐约溢着温暖的红光。
没有问题。我松了口气,然后朝吉他小声说了句“辛苦你了”。
“一直弹了那么久,回来以后马上擦一擦啊。”
坐在旁边的基斯说道。
“啊,抱、抱歉。”
我拽出抹布细心地擦拭琴弦、琴颈和指板。差不多该换弦了,我心想。从弹吉他开始一次都没有换过。
“下次一定要换上light•heavy弦啊。”基斯说。
“我知道啦,已经买来了。”
我是想到如果演唱会中发生什么就糟了,于是事先买来备用的,明天换上吧。
“还有弦钮也换了比较好,已经松得很厉害了。”
“嗯,我也这么想。”
“然后就是中央拾音器啊,因为改装成和上面的拾音器组成一对很容易啸叫,如果再用大号音箱表演的话——”
在那之后基斯又仔仔细细地为我说明了吉他的注意点,甚至说到了关于夹在品丝里的手垢的清理方法,就连我也笑了。
“怎么了啊,突然说到那么详细的事情。”
“为了春你一个人的时候也能做好对这家伙的保养啊,毕竟是把娇贵的吉他。”
我眨了眨眼睛。
“不是,嗯,是……那样没错,但是怎么现在说那种——”
我注视着基斯的侧脸。因吸毒又不好好保养而变得干巴巴的皮肤上出现了很深的阴影。他的眼中聚集着强烈的火焰。
咽下的口水在耳朵深处想起了沉闷的水声。
为什么基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呢?
他从床上站起来转向了书架,指着从上数第四层排列着精神医疗相关的书籍附近说道:
“春,这个。”
“……咦?”
“这本书,读一读。”
“喂、喂,基斯。”
“真啰嗦,别管那么多按我说的做!”
我疑惑地下了床走到书架前,抽出来他指着的那本书。那是心理学的入门书。是现役医生以Q&A的形式写的,感觉很好懂。我按基斯说的翻页。
“就是这里,看吧。”
随着基斯的话,我的手停了下来。

想象中的朋友,这样的标题飞进了我眼中。

Imaginary Friend——直译为“空想的朋友”,是只存在于心中的虚构人格。在童年时期比较多见,也有形态不是人类而是动物或妖精的情况。对本人来说是超越了空想,可以感觉到的真实存在的东西,拥有具体的外观和声音,可以进行对话,有时也会提供建议……

我朝基斯的脸看去。
“看完了吗?”
被这么问时,我什么也答不出来。他的瞳孔中,理所当然地没有映着我。
“是你以前看过的书啊,因为文章很好懂所以你看到最后了吧。因为我所有的知识全都是你的知识啊。”
“……基斯?你在说——”
“已经,明白了吧?”
温柔的声音。基斯•摩尔不会用那种语气,也不会朝我露出微笑。我的意识几乎要溶解了。
已经,明白了吧?
我把基斯的话在心里重复了几次,慢慢地合上书。总觉得一切的一切只要稍微用力一碰就会变成沙子破碎飘散,把书放回书架的手也在颤抖。
“说不定,从一开始你就已经知道了吧。”
基斯继续说道。从一开始。从捡到红色的ES-335的那天开始。说不定。我移开视线,说不定只是不想考虑这件事。因为真的基斯•摩尔怎么能把日语说得这么流利?就因为想让我也能听懂就用日语?
“但是,但是、”
不想相信这一切,我向基斯逼问。总觉得透过那个身影,我看到了他背后壁橱门上的深棕色。
“你不是帮我写了词歌和曲子吗!”
“都说了。”
基斯朝我的肩膀伸出手,不可能碰到的手掌抓住了我身体里的什么东西。
“写了那些的都是你自己啊。是你写的歌,因为我就是你。”
骗人。基斯。你在骗我吧。
“你说那完全是基斯•摩尔的曲风?哈哈哈哈,那是当然的了。已经把DDD的歌听过几千遍的你,写的东西很容易变成那样啊,像是当然的。但是,你稍微冷静地想想看。就算在说上多少还算可以,这样的我也做不到用日语写什么歌词的吧?”

“基斯……我,我,”
我已经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基斯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
“但是,现在,就算我消失也可以了吧。”
“为什么?基斯!”
“因为,你——”
基斯看了看我的手,然后是脚下横放的ES-335。
“现在,你一个人不是也做得到了吗?”
“没有、”过于激烈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没有那回事啊,我什么都做不到,如果基斯不朝我踢过来,我,一个人就什么都”
“都说了已经没问题了。”
基斯的脸因为嘲讽般的笑容变形了。
“别说这种蠢话了,你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做的啊。”
Adios【注】。他这么轻声说了一句,然后食指戳向我的胸口。
(译注:西班牙语,意为再见、别了。)
只有那个时候,确实有什么碰触到了我。温暖穿透了我单薄的身体。我紧紧抱住那并不疼痛的痛苦。
我闭上眼睑,追寻那份扩散到指尖的痛楚。
呼出一口气,我打开眼睛和双手,咬住颤抖的嘴唇抬起头。
我变成一个人了。我独自一人站在由本身剥落堆积起的死气沉沉的厚厚灰色之中一动不动。
声音也好,样子也好,温暖也好冰冷也好,哪里都没有留下。深红色的吉他在地毯上沉默着,落山的夕阳仍然在它侧腹鲜红地灼烧。
       
§
       
我曾在网上看过基斯•摩尔刚发售第四张专辑后的采访。刊登的照片上的基斯非常年轻,翻译很坦率。就是这样一篇文章:

——你平时听的是什么样的音乐呢?
“我才不听什么音乐呢,蠢货。明明职业就是搞乐队,为什么没有工作的时候还非听不可啊?”
——可是你有喜欢的艺术家吧?
“塞巴斯蒂安•巴赫和巴托克•贝拉还有伊福部昭【注】。”
(译注: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巴洛克时期的德国作曲家,被普遍认为是音乐史上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并被尊称为“西方现代音乐之父”;巴托克•贝拉•维克托•亚诺什(Bartók Béla Viktor János),匈牙利作曲家,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匈牙利现代音乐的领袖人物;伊福部昭,是日本作曲家、编曲家、日本北海道出身。)
——不好意思,能说歌手吗?
“卡伦•卡彭特【注】。当然的吧。你那是什么奇怪的表情,意外吗?哪有比她唱歌更好的人啊?”
(译注:卡伦•安•卡彭特(Karen Anne Carpenter),美国著名流行音乐歌手及鼓手。)
——那吉他手呢……?
“是我在音乐学院里的老师那个老头子,不过被问到这种问题的时候我就举安德烈斯•塞戈维亚的名字好了,不是说第二次要圆滑地妥善处理吗。”
——哈。作为参考可以请教一下你觉得最完美的吗?
“就是不想被问那种问题我才不想接受什么见鬼的采访。顺便诚心地回答你,我觉得世界上最厉害的吉他手就是我,排第二的是那个音乐学院的老头子。”
——虽然你有完整地学习古典吉他这一与众不同的经历,可是你的曲子里不怎么能感觉到古典乐的影响。
“我说啊,你坐车的吧?家里通了电吧?那你知道怎么使它们运转的吗?是石油和煤炭。是很久以前的树木啦臭虫子啦臭蜥蜴啦臭猴子之类的化石。然后你拧车钥匙的时候,会考虑现在在油罐里扑哧扑哧的汽油是什么样的臭虫子变成的这种事吗?不会考虑吧?能烧就好了。古典乐也是同样的道理。虽然我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混蛋留下的东西,但是它正在我身体里燃烧。能烧就好了,什么形式之类的怎样都好。就是这样的东西吧?”

在那三年后,载着他的BMW猛然撞在路边的树上,里面的汽油一滴不剩地一漏而空,和他一起燃烧殆尽。那是什么样子,已经没人想得起来了。
       
§
       
已经有几天闭门不出了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担心我的母亲放在门前的食物,从杂烩粥,面条,到稀饭……不断地变得容易消化。虽然对她的关心很抱歉,但是我完全没有食欲。
又变成原来的样子了,我心想。
我回想起从看到讣告,到基斯来到这个房间为止的事情。那个时候我也是这样空虚地抱住肚子一直待在床上。我第二次失去了基斯•摩尔。真是糟透了。早知道这样,我注视着放在地板上的吉他,不把它捡回来就好了。
没有失去啊……我试着嘲笑自己。
从一开始基斯什么的就不存在于这里。那只是我毫无意义的妄想。为什么那么难过,傻不傻啊?不就是从梦里醒来了吗?虽然很遗憾但是基斯的死亡本身好像不是梦啊。糟透了啊。糟透了。
那么,就把那时候被妨碍没能做到的事情去做了吧。把DDD的专辑全都扔掉,吉他也放到那个垃圾场去。那样就真的回到原样了。我也能回到我的泥泞中,回到积存在房间地板上微暖的死亡残渣之中。
我从床上下来,握住吉他的琴颈。惊讶地发现,这原来是如此冰冷的东西吗?当然了。毕竟它没有生命,只不过是一堆木材和粘合剂还有金属部件,其中有的只是空虚。
但是,我却拿不起来。
最终我只是瘫坐在吉他旁,在琴盒的小包里摸索到新弦拿出来,把旧弦放松。像是确认上面曾经粘着萦绕的汗水与歌声一样,一根一根地取下来,将染上血液气味的新的粗涩琴弦穿过琴码的孔。在拧动一个弦钮时,刚刚产生的张力向整根琴弦扩散。
心底变得炽热起来。
我没法把与自己如此紧密的东西扔掉。扔了也不会有任何东西变回原样。因为我已经知晓了歌唱。知道了灼烧胸口、烧焦喉咙、溶化心脏般的炽热。随着调弦就感到血液流动。只要弹出E大调和弦,悦耳的振动就会渗透空心吉他的身体。
如果就这样让身体随着余音而去,过量的感情就会决堤,满溢而出,简直就要趴到地板上。所以我用右手梳理六根琴弦,探索下一组和弦、再下一组和弦。嘴唇因渴望歌曲——渴望新的歌曲而吞咽虚空。就算是妄想也好,基斯确实曾存在于这里。存在于这个房间里,在我的身边。他一直支撑我,踢我的屁股,给我行动的力量。只有我才知道。他曾在此处的证据,只有我写出来的歌。如果我现在全都丢掉放弃的话,就连基斯曾经存在的痕迹都会消失。我已经失去他两次,不想继续失去了。我想,我能做的就只有在这深红的空虚中,尽情地唱到喉咙嘶哑为止。只要那么做,基斯就能继续在我身体里燃烧。就算一根骨头都不剩,还有歌能够继续留下去。
       
§
       
刚一从西武口来到地上,明治大街上往来车辆的前照灯就刺痛了我的眼睛,对面折扣店和药店的的灯光也一扎一扎不停地晃眼。废气,生活垃圾还有被烤热的沥青的味道将我裹住。
令人怀念的,池袋夜晚的味道。
在本该完全不喜欢的空气中,我不可思议地松了一口气。明明只是逃避的地方,现在却让我觉得这里就是自己居住的街道。沿着西武百货商店的窗户走在人行道上,路旁抱着吉他和键盘的熟人们都向我这边招手,我也用僵硬的表情一边朝前走一边反复地微微招手。哪里都去不了。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大家都是没有去处才自然地聚集到池袋,仰望着满是灰尘的夜空歌唱。经过环形转盘,在BIC CAMERA前走过,总算到了平常的五岔路的广场。没有表演者的身影,只有年轻的巴基斯坦人正在打开饰品摊。
我坐在围住灌木的低矮栏杆上,取出吉他挂在肩上。虽然有什么人停下脚步说出我的名字,但是我没法抬起头,调弦的手也在颤抖。从迷你音箱里流出呲啦呲啦的噪音,让我重新回想起腹底的炽热。
指甲拨动琴弦,目送琶音一颗一颗飞散的方向,想着它们会和全世界的天空相连,现在或许还漂着曾经是基斯的灰尘的加利福尼亚的天空也是。
然后,安静地叠上歌声。
还残留着铅笔味道刚刚诞生的新歌。我第一次一个人写出的歌。
基斯说,到现在为止的曲子全都是你写的,你从一开始一个人就能做到。我不想理解那些话,不想否定那个粗俗啰嗦粗暴对我冷嘲热讽自信满满的比谁都热爱摇滚的男人。你曾经就在这里啊,和我在一起。尽管全世界只有我知道,但是你确实存在过。不然我怎么会有如此空虚的感觉。现在我的歌声正尽情回响的可怜的空虚,就是你存在过的证明。我将其怀抱,接下来也会拖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你的东西的吉他,继续歌唱。
音箱的电池迎来了它的寿命,劣化而廉价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不久之后支撑我歌声的就只剩下ES-335切削自身吐出的不插电的单薄声音。
干渴的喉咙中,声音中断了。手指停在勉强弹出的最后的和弦处不动了。鼓掌的人们的身影也变得模糊,看不太清楚。
就在那时,我感到了身边微弱的温暖。
忽然往旁边看去,颜色明亮的连帽卫衣的肩,发红的柔软头发,茶色太阳镜的深处星空一样的眼瞳,都近在咫尺。
是Miu。
是什么时候开始坐在旁边的呢?
是什么时候开始——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的呢?
她摘下了太阳镜。就在我无法承受她坦率的目光而低下头时,Miu说道:
“……有谁,不在了吗?”
我愣住了,盯着她的嘴边,Miu有点害羞似地晃了晃头发。
“突然,有那样的感觉。……总觉得,春……”
接下来的话语寻找出口,在夜晚浑浊的空气中彷徨。
“明明就是春的歌,却一直是为了别的人在歌唱。我有这样的感觉。”
“……一直?”
“直到现在。”
我的目光落在吉他f字孔发出的不安的黑暗上。
“那个人不在了吗?”Miu问道。
我点了点头。我想,大概可以承认了吧。
雨点落在我的手背上,然后,又有一滴落在吉他深红色的身体上。好温暖。雨水不该如此地热。我花了好久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泪水。
基斯,你曾存在于这里。只有Miu注意到了。确实曾存在于这里啊。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眼泪啪嗒啪嗒地把ES-335的拾音器,琴桥和琴弦止不住地淋湿。
Miu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我膝盖上拿起吉他。用连帽卫衣的袖子擦干指板上的泪水,一言不发地弹了起来。大概是巴赫的大提琴组曲中的一首吧。
车子的引擎声朝我的背后削来。在剥露而出的内心的空虚之中,Miu温柔地喃喃细语般的吉他声直接响起。所以我放弃了忍耐,任由泪水肆虐。想来,这是我在基斯死后第一次流泪。他被带着油臭味的风吹散,被轮胎碾碎消失了,留下来的只有歌。那歌声不会消失,而是会渗入街灯、人的皮肤还有涂了油漆的老树的树皮,不停地继续燃烧。Adios。我终于能向基斯在内心最深处的深处,用不成声音的声音说出告别的话了。接下来能不能一个人走下去,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会在你不在的这个池袋,继续歌唱。
我感觉到不知哪里有什么人在笑,还听到了口哨声,大喊声,猫的脚步声,甚至还有腐烂的水声。它们从混凝土的接缝处,生锈的排气口,还有路上行人们的耳机和鞋底传来。在这令人无可奈何地嘈杂着又令人困扰的现实的夜里,我侧耳倾听着Miu的吉他声,静静地等待眼泪流干。
 楼主| 发表于 2016-3-16 1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空中飞行的最终列车


池袋站东口刚出来的位置有一座青铜像,那是大大的手掌包着一对母子的奇怪模样。在它脚下,放着一本已经破烂不堪的厚厚的笔记,封面上什么也没写,只是在左上角开了个小孔,用塑料绳系着一支蓝色圆珠笔。
最开始是谁把笔记放在那里的,又是从谁开始把那本笔记叫做“老大(BOSS)”的——没有人知道。
但是不管怎样,对于每晚在池袋的泥泞微暗中不安地聚集的人们,大家都知道。这条街上的老大不是地头蛇、黑道、警察或是西武集团,而是那本不太干净的笔记。其证据就是,尽管它被置放在恶意与不负责吹积成堆的城市路边置之不管,但是没有人拿走或是涂鸦,也没有人把它弄脏,还有路过时会打招呼的人。偶尔也有开玩笑地用三得利的罐装咖啡上供的家伙。
翻开笔记,就能看到用蓝色墨水密密麻麻地写着的日期和时间。“docomo前”、“UNIQLO前”、“ISP”这样的地点也有补充,再后面记录着名字。笔迹、字体大小和墨水飞白的样子各不相同。也有写上预订演奏的曲名的家伙。有时也会有失物招领的通知。因湿气而膨胀的笔记本,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厚度填满了我们泛着蓝色的历史。
       
§
       
教给我“老大”用法的人,是玲司先生。
“占场子基本上是先下手为强。要是想表演的时间被其他人抢先的话,要么换个地方,要么老老实实地放弃吧。虽然不知道是谁规定的,但是要提前一周以上开始预订。要是预订以后有什么事不能来也要写上。”
玲司先生是在二手服装店打工的同时经常到街上表演的大哥,他身材魁梧,眼神看起来很凶暴而且实际上也有很多恶友,因此我自作主张地以为他是这一带的老大。我把这件事说给玲司先生,结果他说“蠢货,才不是我呢”,然后把我带到了“老大”笔记的地方。
街头乐手们各随己意来到车站前,唱到筋疲力尽为止。由于行人多的好位置有限,有时会变成互相争夺的情况。但是在东池袋这里是“老大”一手管理,所以不会出现纠纷。
当然“老大”不过是一堆纸和墨水,维持和平的是每个歌手的良心。但是,大家把它当做某种骄傲的寄托,对笔记极尽礼数,毕恭毕敬。说不定还把它当做如同国旗一样的东西。
“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有这种笔记。”
我不知道这些就随便地演奏了很多次。但是玲司先生用力地拍了拍过意不去的我的肩膀。
“没事啦,又不是法律规定的。有不少不知道这些就表演的家伙,也没有立场抱怨他们没写预定。”
“可是……”
“而且,才刚来的你,怎么说呢——让人担心啊。不想教你老大的事。”
让人担心,说的是怎么回事呢,那时候我没有仔细去问。玲司先生弯下身子在笔记上记录的末尾记下下周的预定,然后站起来扶了扶肩上的吉他琴盒,消失在东口台阶的拥挤人群中。
我从青铜母子像离开,坐在吸烟场所旁边的栏杆上。虽然已经过了二十一点,但夜晚却被地面上带刺的光亮压迫着,蜷缩着躲到了西武百货商店的屋顶上。眼前的人行道上过往的行人,还有绕着背后公交转盘的汽车都太多了。将我包围的无数脚步声,引擎声,呼吸声和说话声混在一起,乱糟糟地分辨不清,完全没有现实感。白天暑气的余热从七月初更的沥青里渗出来,也没有直接传到皮肤上。只有陷入肩膀的吉他琴盒的肩带,是我能够触及的一丝真实。
从高中入学开始,我几乎没去上学,就这样一个学期快过去了。在这因逃跑误入的池袋的路边,我迎来了十五岁的夏天。玲司先生说的“让人担心”,大概就是这件事吧。我还在逃跑途中,不会被这条街所接受。
是这把吉他——基斯把我硬拉到街上,教我唱歌。那家伙已经不在,只留下歌消失了。拜他所赐——虽然每次想到都会感到心中的痛楚——但是我有那么一点,能够靠自己走下去了。
走出房间,被埼京线晃来晃去,然后来到池袋在街上唱歌。和基斯还在时重复的一天又一天一样,不过现在是以我自己的意志在继续。
但是,那只不过是改变了逃跑的地方吧?
因为,在池袋站前的拥挤人群中,一看到自己高中的制服,我一定会背过脸去,躲在吉他琴盒的后面,紧紧抓住肩带,屏住呼吸一个劲数自己的心跳,其他的一切都听不进耳朵。
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我害怕被人这么问。因为什么都答不出来。这里又不是我家,只不过是寄人篱下罢了。
       
§
       
“——春!”
我在叫声中回过神来。混杂着香烟云雾和尾气的粘腻晚风粗涩地舔舐我的脸颊。一抬起头,就看到眼前站着的小小人影。连帽卫衣的兜帽和下摆兜着风鼓了起来。存在感很强的眼睛就算隔着琥珀色的太阳镜也让人看了心头一紧。
“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背着吉他发呆。”
是Miu。        英文报纸印花的T恤和牛仔热裤外穿着连帽卫衣,虽然从外形上来看就像是小学男生,其实是女孩子,而且年龄是比还我大两岁的十七岁。因为把头发藏在兜帽里,性别变得更加难以分辨。恰好兜帽左右有猫耳一样的三角形隆起,就起了个名字叫“Miu”。本名包括我在内只有几个人知道。
“要演就别磨蹭,好啦快点。”
Miu坐在栏杆上在我旁边一边垂着双脚晃来晃去一边说。
“不,抱歉Miu,……总觉得今天没有那种心情。”
“说什么呢?那你怎么把吉他带来了?笨蛋吗?快点准备,大家都等着呢。”
被她这么说了一顿,我缩紧了脖子。大家?环视四周,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吸烟场所周围有年轻男女聚集起来形成了人墙。
“春,今天在这里演吗?”
“会挡路吧?”
“挪到台阶内侧去吧。”
“今天有新歌吗?”
在期待的视线中,我低下了头。因本来的目的聚集在吸烟场所的大叔们朝我们看过来,眼神好像在说碍到他们吸烟了。我只好从栏杆上下来,走到通向地下的台阶附近,打开吉他琴盒。
深红色涂漆的吉普森ES-335,看起来就像被包在微亮的火焰中一样。宽幅的琴体上刻着两个f字孔,简直像是把小提琴压碎后的形状。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在街头用这种吉他的家伙只有我一个。本来,电吉他也不适合在街上演奏。
但是,把我带到这里的就是这把沉重而古怪的吞食电力的红色ES-335。对听众来说,比起春这个名字,他们印象更深的也是这乐器的奇怪之处吧。
我把电池式迷你音箱挂在腰上,一口气把连接线插了进去。调弦的时候停下脚步的人也在增加。Miu坐在不远处的栏杆上,一边摆弄连帽卫衣上的绳子一边注视着我手的动作。结果害得我调弦老是差一点调不准。
“……有什么想听的吗?”
我试着问Miu,她稍微偏了偏头回答:
“约翰•丹佛【注】。”
(译注:约翰•丹佛,原名汉瑞•约翰•德茨全多夫二世,是一名美国乡村音乐作曲家以及音乐人,曾经在70年代以许多脍炙人口的歌曲红极一时的歌手,他录制以及发行的歌曲超过300首,约有一半的歌是由他作曲,1977年,被称为“科罗拉多的桂冠诗人”)
她是故意刁难吗?我总觉得有一点这样的感觉。约翰•丹佛的歌我只知道一首(虽然大部分日本人都是这样),对于从家里逃出来到处彷徨的我来说,思乡的歌让人心里很不好受。
但是我拧了拧吉他的音色旋钮,确认过变得劣化沉闷的声音,然后用刚记住的三指轮拨开始指弹。
简直像天堂一般的西弗吉尼亚,蓝色山脊的群山,谢南多亚河,那里的生命比森林更古老,比群山更年轻,如和风一样……【注】
(译注:这一段是约翰•丹佛的名曲《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的部分歌词大意,原歌词:Almost heaven, West Virginia,Blue Ridge Mountains, Shenandoah River.Life is old there, older than the trees,Younger than the mountains, blowing like a breeze.)
从自己的嘴唇溢出的歌声,洗去尘埃,流向蓝色的大海对岸。传回已经变硬的指尖的皮肤的痛楚,一瓣一瓣地剥开掩藏着我的真实的外壳。和往常一样,只有唱歌时我才能够呼吸到真正的空气。只有像这样委身于音乐的时候,我才能够感受脚下坚实的大地、还有血管中真实的血液。
因此,一曲终了,把吉他放在膝上擦拭汗水,朝鼓掌的人们眯缝着眼睛时,空虚的伪装立刻再次带着热量厚厚地涂上我的皮肤。我想,或许我哪里也回不去,只能这样一直不停到处逃跑。
开始这条街上唱歌,就快两个月了。为什么呢,我多少能被池袋里那些懂音乐的人们接受了。我想,这难道不是因为深红色的ES-335很少见,还有一开始我几乎每天都写新的原创歌很引人注目吗?我还没有习惯自己的音乐获得掌声这种事,总觉得像是突然误入他人的人生一样。
“……36分”
Miu的小声嘀咕,把我向着现实拉回了几厘米。我失望地垂下肩膀朝她看去。
“比上周高的那6分是什么?”
“弦调准了。”
就因为那个啊。她还是那么严格。
“以前还有过被Miu打了12分就消沉得再也不来了的家伙呢。”听众中有谁笑着说道。
“明明真不行的话就不会给他打分啊。”
“倒不如说听都不会去听。”
“春的表演她倒是每次都来听呀。”
“没、没有。只是偶尔!”
Miu发起火来反驳,连帽卫衣的下摆似乎也在气愤地一次又一次敲着栏杆。
“春他笨得要命,还读不懂气氛。跑得那么慢,警察来了就要被抓去辅导,太让人担心了呀!”
“给你添麻烦了……”我过意不去地说。
突然,Miu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然后慌忙按住差点掉下去的兜帽。我也听到了吵闹的节奏,于是朝明治大街望去。看到一辆车身两侧亮着灯的白色卡车,在拥挤的交通中慢吞吞地开了过来。就快能看到侧面巨大的广告时,Miu从栏杆上跳下来,将连帽卫衣的前面拽到一起,藏起了脸。
是CD的宣传车。就是那个,一边播放发售中的单曲,一边在市中心巡回。车身上印着放得很大的女性的侧脸。无机质地充满未来感的服装和化妆,使得那种美丽就像哪里的矿物一样。
“小峰由羽 NEW SINGLE NOW ON SALE”
那排文字从我们背后经过后离开了。我既没有往那边看,也没有用车上的照片和Miu的脸来比较,只是给吉他调音来蹭过时间。
现在就在我身旁躲在兜帽和太阳镜的阴影中,像是神经过敏的流浪猫一样的女孩子就是小峰由羽这件事,我到现在也没法相信。因为歌声和讲话的声音真的完全不一样。随着紧密的节奏,几乎渗入钢铁般的浑厚女高音从Green大街朝Sunshine 60大街的方向越来越远了。
过了不久单曲的声音被汽车声捣碎,完全听不见以后,Miu才松了口气。她理了理衣领,重新坐到栏杆上。
小峰由羽,是从出道专辑开始连续两次创造过百万专辑销量的流行音乐唱作人。差不多到去年为止还常在电视上出现,就算打扮再怎么像男孩子,该发现的人总会发现吧。实际上,我就是其中一个。即便如此大家都为了保护Miu而缄默。为什么每天晚上都在这样的街上到处听业余乐手的演奏,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去深究。虽然这条街干巴巴的满是灰尘,而且还有油臭味,却是一条非常温柔的街。
正因为如此,我才逃到了这里。
       
§
       
在池袋,有不少街头乐手的演奏地点。“老大”管理着的,是其中在东口附近的四个。
离车站最近的是“西武前”,就是位于车站大楼的西武百货商店旁边的人行道,行人也最多。因此人行道的宽度不算太够,而且警亭就在眼前,警察看得很严。在这个地点有很多外国表演者:用铁丝把布扎在水桶上暴风骤雨般敲响的澳大利亚人、一边用左手弹键盘一边用右手吹小号的意大利人、用小提琴做出人说话的声音和鸭子叫声的非裔美国人,像这样多才多艺的人聚集在这里。
刚过东口正面的人行横道,在浮在环形转盘正中央的岛上,有向下的台阶,通向名叫池袋shopping park的地下商店,所以这个台阶旁边的演奏地点被叫做“ISP”(译注:“池袋shopping park”三个词的首字母)。这里连爵士鼓都能带进去,是正式搞乐队演奏的人经常使用的场所。
从车站离开,沿着Green大街往前走,就会走出叫做东口五岔路的交叉点。这里的右岸是“UNIQLO前”,然后左岸是人气最高的演奏地点“docomo前”。在Dcomo前面朝交叉点的人行道一角以巨大的街道树为中心,形成了有点像公园的空间,多的时候会有三组左右街头音乐家在各自演奏。街头艺人也很多。我第一次演奏也是在docomo前的树荫下。
明明是相隔不到数十米的地方,可是只要朝车站稍稍移动脚步,就能够感觉到夜晚到来的时间上有所差异。随着西武百货商店对面的太阳落山,薄暗先是吞没了沿着轨道的人行道,眨眼之间环形转盘也被浸入其中,向四通八达的五岔路那边扩散开去。就像是静静地咀嚼海滩上砂子的涟漪一样。夜晚就是大地本身抛出的巨大影子,虽然在哪本小说里读过这句话,但是在docomo前一边等待黄昏一边拨响吉他的我,总算对这一表现有了实感。如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概一辈子也不会了解吧。

玲司先生是名叫“Ultra Fullmetal Jacket”的二人组合的吉他手兼主唱。和淳吾先生组成搭档时,在池袋站东口对面的三菱东京UFJ银行前,对方问道:“UFJ是什么的缩写?”,玲司先生立刻胡编乱造说是Ultra Fullmetal Jacket,这勇猛得不知所云的组合名字也由此而来。所以几乎没人叫正式的名字,大家都叫他们UFJ。
他们恐怕是池袋街上最有人气的乐手,有live预定的日子,很早开始docomo前就会出现等待的客人。要说为什么大家都掌握着live的时间和地点,那是因为听众的一方也在用“老大”来确认。
“我倒是觉得用网络也没什么不好的。”
有一次,我对在母子像前浏览“老大”的常来做听众的熟人大叔这么说。
“在什么社交网络上建一个池袋街头live的社区,在那里记录时间表的话,大家就不用一个一个地到这里来确认笔记了……”
“笨蛋,那不就没意思了吗?”他笑道。“这个一直放在这里不也挺好。而且,没法连接网络的人也不少。”
确实和他说的一样。连乐器都没有的表演者也有很多。而且,必须亲自来看笔记这件事也为经常来池袋提供了理由。我想,“老大”也有增加顾客的一面。或许网络和街头live这种刹那间的无上愉悦并不相称吧。所谓人类,无论多久都不会朝能够轻易到手的东西伸出手的。
我也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每次来到池袋都会用“老大”来确认玲司先生他们UFJ的live时间安排。虽然只是稍微迟了一点,docomo前的广场上已经聚了一大群人,完全看不到演奏者。我只能听到闷热的人群对面传来激烈的节奏和炫技味道十足的吉他重复乐句。被律动感染的人墙在摇摆着。我扶了扶肩上沉重的吉他琴盒的带子,暂时离开到车道上从外侧绕过去接近广场。
我看到了两人的背影。
玲司先生穿着黑色的T恤,背后的骸骨图案随着节奏不时地晃动。简直像是直接削刮骨头般粗暴的吉他扫弦声。呢喃着祈祷的歌声并没有与汽车的排气声混杂,而是直接涌到我的胸口。淳吾先生穿着一件背心,露出来的肩膀被汗水浸得发亮,用手掌的根部细碎地敲打着木箱鼓侧面。这件乐器看起来只是一个方形木箱,却蕴藏着可以匹敌爵士鼓的丰富音色,它能够区分敲击位置和力道的些微差异,并自如地表现出来。淳吾先生手上的动作让人想到向神明祈雨的舞蹈,专心注视下去的话,几乎能够忘记此处是被混凝土包围的东京。像魔法一样——我只能想到这样的言语。在玲司先生不是说唱也不算低语的歌声之上,淳吾先生的高音一次又一次地穿插进来。
恍惚地望着这些举起手来、甩出去、弄乱头发的人们,我想。
什么时候我也能站在这样的景色面前呢?什么时候我才能以一己之身,把孤独和胆怯全都塞进深红色吉他的中空里,鼓起勇气,抬起脸来正面地放声歌唱呢?
我想起了西口公园那场live。那时多亏了玲司先生和淳吾先生,还有基斯的支撑,我才站在了舞台上。什么时候,我能够一个人做到呢?
现在还不行。无论如何我都会低下头。

连续演了五首歌以后,玲司先生从肩上摘下吉他粗鲁地说道:
“休息。你们先散了吧。”
虽然从聚集起来的女孩子乐迷们那里好像传出了不满意的声音,但是玲司先生完全无视了她们,喝过塑料瓶装的水之后,开始擦拭吉他的琴颈。而淳吾先生要比他亲切五十倍,因为他晒得很黑,而且用毛巾代替头巾把头发聚到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很有精神的果蔬店大叔。实际上,他那用熟练的语言顺利推销自主制作的CD的身影的确是一副老练商人的样子。
“哎?春,来了啊?”
淳吾先生回过头发现了我。我还沉浸在五首歌的热烈余韵中无法动弹,一直站在车道一侧那级台阶下面。
“在那种地方站着发呆小心被轧死。”玲司先生说道。我慌忙朝他们两个旁边靠了过去。
“春,今天要在这里演?”淳吾先生窥探着我的脸。周围的女孩子们也纷纷看向我背上的吉他琴盒小声交谈着什么。我缩紧了脖子答道:
“不演。怎么能在淳吾先生你们后面演啊。”
“为什么啊?我们也累了,就这么把周围的客人们晾着吗?”
我把头摇得嗡嗡响,那种事情怎么做得到。
“你怎么不在笔记上记录啊,不是教过你怎么用了吗?”
玲司先生一脸不高兴地说。
“对不起。总觉得,知道了那种东西的存在以后,就觉得我这样的来表演真的好吗……我表演的时候,其他的人就用不了那个地方了啊。”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老大就是为此存在的吧。”
没错,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管有没有笔记都一样。我也因为自己意义不明的话感到羞耻。
“总之先把吉他放下来吧,一直背着站在那里发呆像傻子一样。”玲司先生说。
“啊、嗯,好的。”
“稍微让我弹弹。虽然你怎样我无所谓,但那把ES-335是个好家伙,我偶尔也会想弹一下。”
玲司先生这么说,于是我打开琴盒把吉他递了过去,没有接迷你音箱。玲司先生弹电吉他的技术也很厉害,他一脸轻松地弹出史蒂维•雷•沃恩【注】味道的布鲁斯给我听。展开乐句随意地弹了一会儿以后,玲司先生把吉他朝我推了回来。
(译注:斯蒂芬•“史蒂维”•雷•沃恩,是一位出生于美国达拉斯的蓝调吉他手,他也是美国甚具影响力的电子蓝调吉他手之一。2003年在滚石杂志评选的一百大吉他手排名里位列第七。)
“记住了吗?”
“咦?
“刚才弹的记住了吗?”
“没、没有,只记得最开始的一段。”
“那就行了,演吧。”他说着拿起自己的马丁【注】,用拳头咯噔咯噔地敲击琴体打出节奏,开始弹出清脆的声音。淳吾先生笑着重新坐到木箱鼓前,让慵懒的节奏轻轻地潜到玲司先生吉他的声音下面。我一时间还在抱着深红色的吉他发愣,被玲司先生踩了一脚后,才慌忙把背带挂到肩上握住拨片。
(译注:前文提到过,玲司先生的吉他是马丁D18。)
随着玲司先生拨动的琴弦,像是在微风中飘洒软毛一样,一句、又一句地回忆起乐句连接起来。通过廉价音箱发出的ES-335的声音,像是干巴巴硬邦邦地凝固的焦糖般甜中带苦。那声音渗入指尖的伤,好像就那么同吉他的指板相互融合了一样。在哪里听到过的老歌,在马车的货台上目送血色的夕阳,在涂着白漆的柱子和砖块的缝隙间开放的小花。不可思议的画面涌上心头又落下消失。或许是在遥远的遥远的大海对岸出生又死去的某人的记忆吧。
我沉浸在三个人的声音中,一时没有意识到鼓掌声。猛然抬起头,聚集在docomo前广场上的人的数量比刚才增加了一倍左右。除了UFJ的粉丝那些女孩子,还有路过的职员,上班路上的陪酒女郎,提着乐天利袋子的高中生们。我吃惊地低下了头。
“春你怎么一被众看着人就那么胆小了?”
淳吾先生饶有兴趣地说道:
“明明从你弹那么华丽的吉他的时候就已经显眼了。”
“因为是傻子吧。”玲司先生毫不客气地说道,然后捅了捅我:“再多听听学点手上功夫,现在还完全不行呀。”
我缩紧脖子拔出吉他连接线,把吉他放回琴盒里。
收拾完以后我一下子抬起头来,穿着小巧运动鞋的纤细双脚进入了视线。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呢,Miu坐到我眼前绿化带的绿色石头上,把茶色的太阳镜稍稍放下一点注视着我。
“……42分。”
我只能朝她露出累得没有精神的笑容。
关上琴盒前,我低头看向吉他那耀眼的红色。
就是它,敲破房门硬是把我从房间里拉出来带到街头。无论多少次更换场所让火焰继续燃烧,我都只能继续使用它。这个故事,大概没有什么人会相信,所以我没有和任何人提起。
那是我的伤痛,是我和我自己的约定。

那天晚上就要到末班电车的时候,我正在西武百货商店的卷帘窗前,一边喝罐装咖啡一边听小提琴手艾伦先生和口风琴手拉菲特先生交谈,就在那时,我听到了靠近的鞋跟发出的脚步声。
我抬起头,在已经没什么人影的昏暗人行道上,站着一名穿西服衣裤的OL风女性。年龄大概是二十四、五,西服的穿着还留着哪里来的女大学生的感觉。她梳着利落的短发,可以看到形状姣好的耳朵。
大概是因为被一副粗犷黑人外表的艾伦先生一直盯着结果被吓到了,她眼睛微睁后退了一步。
“今天已经打烊了哦。”艾伦先生竭尽全力地作出和善的样子说道。
“那、那个……”
虽然要说当然也是当然的,那名女性对比了我们三人后,看来决定向最不可怕的我搭话。
“你们是经常在这附近、在街上……表演的人、是吧?”
她用不安的视线在我们的吉他琴盒和小提琴琴盒之间飘来飘去。
“……是的。虽然、只是偶尔。”
“那个,那么,你们认识其他表演的人们吗?”
艾伦先生和拉斐尔先生互相看了看。
“只要是经常来的家伙我们就认识哦。”
“说过话的家伙倒是不多。”
“只知道他们的声音。”
“没错,知道他们演奏的音乐。”
因为两个人帮我回答了,我只是点了点头。
“这……这样啊……”
她紧紧抓住手提包,一副犹豫不决的表情沉默着。我忽然反应过来。
“你在找谁吗?”
惊异的表情在她脸上扩散。虽然一时间没有回答,但是很快就把手提包按在胸口点了两下头。

她自称长谷川香奈,男友的名字叫寺谷篤志,据香奈小姐所说,他好像是以音乐家为志向的自由职业者,经常在池袋的街上独奏独唱。
“Teraya……Atushi【注】?不知道啊。”
(译注:寺谷篤志的日文发音。)
被电话叫来的玲司先生听过香奈小姐的话以后摇了摇头。
“我不怎么记名字,而且他用的也未必是本名。有照片吗?”
香奈小姐打开手机相册里的照片给我们看。大概是哪里的游乐园吧,背对着巨大的游乐设施的两人并排做出V型手势。右边的女性是香奈小姐,看起来比眼前的真人年轻很多,是因为照片上的她穿着便服吗?还是因为这是以前的照片呢?左边是大学生模样的高个子男子,一副毫无根据地自信满满的笑容。我对他的面容没有印象。
“啊——,……我见过他。”
玲司先生说道。香奈小姐惊讶地逼向玲司先生。
“真的吗?果然他在这里表演过吧?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喂,安静点,吵死了。我没记得那么多。”
“这个人,经常在docomo前表演啊。”艾伦先生指着手机说道:“记得确实是叫做篤志。”
“这样啊,那个,还有其他知道的人吗?”
“你为什么找他?不见了吗?”
玲司先生毫不顾忌地问道,香奈小姐的表情变得暗淡,点了点头。
“……之前我们住在一起。上个月月末左右,他离开了。”
“去找警察啊。”玲司先生朝车道对面的警亭轻轻扬了扬下巴。
“我已经和警察说过了。但是,我告诉他们阿篤发来的最后一封邮件之后,他们就说不会去找人。”
据香奈小姐说,篤志离开屋子以后她的手机立刻收到了邮件,上面写着:“不能就这么一直当小白脸所以我走了。”难怪警察没有出动,那不是只是告别的话吗。
香奈小姐在人行道的正中央蹲下,把头埋到手臂中。
“阿篤完全就什么都没对我说,突然就走了,电话也打不通……”
“那家伙,最经没见到他啊。”艾伦先生说道,拉菲特先生也耸了耸肩。
香奈小姐抬起头,眼睛湿湿的。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上个月吧。”
“到了这个月就没见过啊。”
“是……这样啊……”
无力的喃喃声落在人行道的瓷砖上。栏杆对面经过的出租车,将声音碾得粉碎。
“过分,好过分啊,阿篤。……什么也不说就突然……你去哪里了……”
香奈小姐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蹲着。
玲司先生张开了嘴。大概,是要说什么刻薄的话。街道又不是什么保护设施、他是自己离开的就算去找也没用、大概就是这样的话吧。
我打断他插嘴道:
“那个,只要看看‘老大’不就知道他最后来池袋的日子了吗?”
香奈小姐抬起了头,玲司先生盯着我,我的声音因为聚集的视线变得窘迫。
“那,那个,抱歉,只是突然想到的。”
玲司先生抓住蹲着不动的香奈小姐的胳膊硬是把她拉起来,用拇指指向了人行道那边东口的方向。

往回翻笔记上记录的时间表,很快就找到了叫做篤志的名字。
“6/29 2:30 UniKLO”
六月二十九日。确实是上个月的月末。
“最后是在UNIQLO演的啊。”
“那、那时候,有和他说过话的人吗?就算只是看到了也好!”
香奈小姐一副不顾一切的表情逼问。
“其他人我也去问问,不过别抱期待啊。”
“拜托了,明天,明天我还会来的。”
我捏着笔记的一边,一动不动地盯着篤志先生的文字。路灯的光被我自己身体的影子盖住,总觉得,在暗处蓝色墨水的文字就像是从笔记和眼睛之间一下子溶到了黑暗里。玲司先生奇怪地说道:
“春,怎么了?”
“没,没什么,那个”我指着笔记表面滑动,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说最后还是继续说了出来。“总觉得有点奇怪。”
“发现了,什么吗?”香奈小姐用变尖的声音说。
“不是,那个,就是这个两点半不是太早了吗?”
“也有那个时间就开始演的家伙。还有可能是半夜两点半。”
“唔……”
确实白天开始就在街上表演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是被警察盯上的几率不是一般的高,就算没有警察,在白天会停下来听的人并不多,基本上到了晚上这里才会变成主舞台。而且按这么说半夜两点半也太晚了,那不是连电车都没有了的时候吗?还有虽然有点在意他把UNIQLO的拼法弄错了,但是估计玲司先生会嫌我每件零碎的小事都要啰嗦,所以我没说出口。
翻着笔记,可以稀稀拉拉地看到篤志的名字。他差不多一周一次,在docomo前从二十一点开始表演一个小时左右。但是我对他没有印象。
“那个,篤志先生他,是吉他手吗?”
我试着问道,香奈小姐点了点头。
“从高中的时候开始他一直在弹……还扬言要正式出道……”
“什么样的吉他?有的家伙我记得的不是长相而是乐器。演奏说的曲子什么风格?”
香奈小姐对玲司先生的询问摇了摇头。
“不是很清楚。我对那些完全没有兴趣。偶尔他也会在房间里弹唱什么,但是是我不知道的英文歌……”
香奈小姐的声音越来越小得可怜。
“出道之类的,那种事情怎么都好,就算当小白脸也好,突然……就走了什么的……”
她再一次把脸压在手臂中蜷缩起来。
但是就算在这种时候,玲司先生还是冷漠得令人不寒而栗,确认了电车的时刻后立刻走下通向车站的台阶离开了。被留下来的我在香奈小姐的身后断断续续地安慰她,反复地说,总之今天先回去吧,电车快要没有了。

我坐末班电车回到了家。那是位于东京和埼玉交界处,一直以来空气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的住宅街上的公寓。轻轻地屏住呼吸拉开玄关的门,把身体溜进去放下吉他。走廊里一片漆黑,但是从客厅里漏出了光亮,可以听到电视或是什么的声音。
就在我走进玄关正想进入左手边自己的房间时,客厅的门开了。探出头来的父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直盯着吉他琴盒。是因为说什么话都没用所以放弃了吗?还是他明白除了等待以外没有能做的事情了呢?不论是哪个,都无法辩解地让人不快。
为了从父亲的视线中逃走,我走进了房间,把脱下的鞋子朝墙甩过去,脸朝下躺倒在床上。虽然冰凉床单的感触让汗津津的皮肤感觉很舒服,但是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贴着脸颊的布料很快就被沾湿了。
我一句一句地回想起香奈小姐的话。
以出道为目标在街上持续演出的年轻人有很多。玲司先生他们也一样。就算有那样的实力,如果运气不好也不会有机会。“老大”的字里行间也包含着那样令人焦急地无处可去的热度。无法忍受自己梦想的沉重的人就会离开街头。
这种事情我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我没有考虑过以后要怎么办。不去上高中,也不认真地面对父母,只是逍遥自在地接受零用钱,寻找下一个逃跑的地方,再下一个逃跑的地方,背着吉他四处徘徊吗?
我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但是,我能做到的就只有戴上耳机打开播放器的开关。一按下播放按钮,低音鼓便开始敲打我眼皮的内侧,踩镲在黑暗中迸出火星,吉他和班卓琴一点一点地朝意识的角落刮削而去。
不久后鲍勃•迪伦向麦克风吐出气息,以黑暗的夜路上被留下来的少年的声音,唱出歌声来。没有家,也完全没人知道你,就像一块滚动的石头【注】……
(译注:鲍勃•迪伦,原名罗伯特•艾伦•齐默曼,是一位美国唱作人、艺术家和作家。他的大多数著名作品都来自1960年代的反抗民谣,也被广泛认为是当时美国新兴的反叛文化的代言人,尽管他否认了这一点。最后一句的出自鲍勃•迪伦的《Like a Rolling Stone》,原歌词:With no direction home,Like a complete unknown,Like a rolling stone。)
摇滚什么也没有教给我,也没有为我指路,仅仅是踢着我的心脏。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
       
从接下来的一天开始,一到晚上八点左右香奈小姐就会出现在东口,来确认“老大”的记录。
玲司先生似乎给各处的熟人打过电话或是直接去问,结果是“虽然有记得长相和篤志这个名字的家伙,但是没有人和他说过话啊。”明明态度那么冷淡,行动却如此认真。口出恶言多半是是为了隐藏害羞,实际上是意外地关心他人的人。况且他以前还帮过我。
“会不会是去其他地方演了?比如新宿。”我对香奈小姐说道:“还是说,去录音室或者live house演了呢……”
“不知道,但是……说不定,他已经放弃音乐了。”
香奈小姐寂寞地垂下了视线。
“他没有那么厉害,不是说没有什么人记得他吗。于是就不来池袋了,会不会是这样的事……什么的……”
即便如此她还是每天晚上过来,在蓝色墨水写下的梦想中寻找那个男人的名字。她在母子像前徒劳地花费一瓶罐装咖啡的时间,眺望夜晚朝公交转盘的对面扩散的池袋那杂乱的光影,然后被地下的车站吞没。看着那沮丧的背影,我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篤志先生的消息。
“你在干什么啊,又不是侦探。”
玲司先生对我感到惊讶。可是我很好奇。无论是抓到了期望之物,还是因为没能得救而消失,人早晚都会离开街头。我想知道在那之后的事情。或许,我的未来早晚也会变成从街头沦落的篤志先生那样。
我拜托香奈小姐拿到了篤志先生照片,每天晚上都拿给表演者周围的人们看,向他们询问。极少数情况下,会有人说似乎有见过他的感觉,但是这以外的成果就完全没有了。玲司先生一个晚上打电话收集到的消息, 我花了一周时间磨破双脚去确认。
“你是蠢货吗,反正是白费时间,就算了吧。”
玲司先生肯定地说道:
“还有,春,你背着那么大的吉他在池袋干什么啊?最近不是完全没表演吗。要是没有演的心情就卖了吉他吧。我早就想要那把ES-335了。”
“玲司,你真是一有机会就盯着春的吉他啊。”旁边的淳吾先生笑道。
“不,那个,倒不是没有表演的心情。”
我们那时候正在ISP的台阶旁,裹在混杂着闷热尾气的风中吃着冰激凌。休息日刚入夜的出口处,步伐浮躁的男女往站前溢了出来。朝人行横道对面东口的前面看去,在吸烟场所旁边是弹着合成器说唱的年轻女子,稍远一点,进入视线的是坐在百货商店的窗前懒洋洋地演奏吉他和口琴的大叔。明明只是隔着一条车道,却完全听不到音乐,也不记得他们的长相。在这座每天有几百万乘客的市中心的车站,几乎没有人去留意路边的歌声。路过时听到的一首歌也会很快从耳边消失。
或许,篤志先生也是湮没在那种漠不关心的泥泞之中了吧。
       
§
       
“……我知道。我听他在docomo前演过几次。”
我把篤志先生的照片拿给隔了好久才出现在东口的Miu看时,她这么说道。我精神一振问她:
“真的吗?什么时候?和他说过话吗?”
Miu一脸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
“我不可能和他说话吧。而且他弹得又烂,最多给20分左右。我稍微有点印象只是因为他和春一样用电吉他,而且演ELO【注】的家伙很少见。”
(译注:Electric Light Orchestra,中文名为电光乐队,曲风以前卫摇滚为主。之后文中提到的Electric Light Orchestra及ELO指的都是这支乐队。)
“嗯……这样啊。……对了,你看过他在UNIQLO前那次表演吗?上个月二十九日的时候。”
我把“老大”翻开给Miu看,可是她摇了摇头。
“不知道。你为什么找的那么卖力?最近你真得完全没表演?玲司已经生气了。”
“嗯、嗯……”
为了找人忙着和人打交道,我这样解释,结果Miu的心情越来越糟。
“你是白痴吗?为什么做那种事?你认识他?”
“不,完全——”
我闭上了嘴。从Parco那边过来的大批行人中我看到了香奈小姐。她正朝母子像前的我们这边跑过来,注意到我后停下了脚步。
“啊……”
香奈小姐看了看我手里的笔记,然后窘迫地别开视线。
“那个”
我抓住Miu的手腕把她带到香奈小姐面前。
“这家伙,好像记得篤志先生的事情。”
“等下,春,你干什么好痛!放开手!”
Miu甩开了我的手。我遭到了更加严重的忿然和抗议声,但是却几乎充耳不闻,因为香奈小姐仍然扭过去的脸上现出了疲惫的笑容。
“说是记得,也只是见过几次而已啊。”
Miu一脸不高兴地对香奈小姐说道:
“是多久以前的事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已经过了好久。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样……。嗯。”香奈小姐含糊地点头。
“可以把篤志先生的照片发给其他人吗?如果大家一起找——”
香奈小姐摇了摇头打断我的话。
“已经……够了,春。”
她的喃喃声在隐约听到的山手线发车广播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每天过来,……像笨蛋一样。明明阿篤就是自己离开的,我却不愿意承认,那个样子……真的,像笨蛋一样。已经可以了。我不会再来了,忘了吧。能帮我向其他人道谢吗?”
我只能呆立着目送她向台阶下走去的背影。像笨蛋一样。她说得没错。明明就不可能找到。
“……那算什么啊。春,你是为了她才找人的吗?”
Miu一脸急躁地说。我一边看着早已将香奈小姐的后背吞没的台阶口,一边小声嘟囔道:
“……不是的。……怎么说呢,我是为了自己。因为我很在意,有话想问那个已经离开的人。嗯。……真的,像笨蛋一样。”
我正想把笔记放回到母子像下面时,Miu突然把它抢走了。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她愤怒的面孔靠了过来。
“那就找到最后啊。无论做什么半途而废就只有42分!”
我愣愣地眨了眨眼。
“不,那个,但是……已经完全没有线索了呀?”
“戈洛先生。”
“……哎?”
“我曾见过戈洛先生和那个叫篤志的人谈话。”
我睁开眼睛,绿灯开始倒计时后走向了人行横道。

在以东口五岔路附近为根据地的流浪汉中,戈洛先生似乎是他们的领头,这个季节里基本上都在青空银行前盖硬纸板屋子。就算是在这种热得要命的热带夜里,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也绝对不会摘下他的绒线帽,因为有点像列奥纳多•达•芬奇,所以也有人叫他列奥。
“……啊啊,篤志。篤志吗。”
像垂死的芋虫一样慢吞吞地从硬纸板屋里出来的戈洛先生,对我说的话点了十五次左右头。
“好怀念啊,篤志。我还给他换过尿布呢,长得真像爷爷啊。”
“我说的不是你的孙子,请不要犯糊涂!”
我抓着戈洛先生的肩膀摇晃。这人一直就是这幅样子。
“就是这个人,到上个月为止都在这一带表演,你和他说过话吗?”
在我放到他眼前的手机画面上,戈洛先生用焦点不定的目光看了好久,然后绷紧了突然变红的面孔,指了指我肩上的吉他琴盒。
“……咦?”
拿来拿来,戈洛先生勾着手指催促我。像是在说,把吉他拿过来。
尽管无法置信,但是戈洛先生确实对音乐有所理解。只有一次,我听过他喝醉以后胡搅蛮缠地硬是让不情愿的玲司先生把吉他借给他弹,尽管弹不太好,仍然有种专业的味道。或许正因如此,他才和街头音乐家们合得来。我沉默地取出ES-335,递给了他。
熟练地调弦后,戈洛先生的右手拨动了琴弦。清脆悦耳的节奏,朴素的降E调旋律,不时夹杂着戈洛先生假声和即兴交织的苍老哼唱。我听不太懂歌词,或者说,大概他不知道歌词,只是适当地顺着感觉在唱。高中生、无家可归的白发老人还有深红色吉他这样的组合吸引了行人的目光,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但是我没有去在意的余裕。我跪座在地上铺的硬纸板一角,一动不动地专心听着戈洛先生的歌。
我在哪里听过。总觉得好像是我知道的歌。
唱完歌,把吉他推回到我膝盖上的戈洛先生“咳”地朝路上吐出一口痰,然后说道:
“……就是这首歌。篤志经常唱。我不知道歌词,因为是英语。”
在戈洛先生脏得漆黑的骨节突出的手指和手边吉他的红色光泽之间,我来回看了几次。
“……其他的,还说过什么吗?”
“哎,说的都是些和周围的家伙类似的话:没钱、每天都过腻了、想早点摆脱这种地方、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总有一天……之类的。”
“是……这样啊。”
我垂下了肩膀。每天都过腻了……。我也只是没说出口,一个劲地考虑着那种事活过来的。而且我和他们不同,并没有“总有一天要摆脱这里”这样的意志。如果没有遇到这把吉他——一旦这么想象,寒气就会立刻爬上来,使冷汗黏在皮肤上。
“说起来篤志不见了啊。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不光是吉他,还带着一个大行李箱,他是趁夜逃走的吗?”
我瞪大了眼睛。
“行李箱?什、什么时候?”
“上个月的……大概是月末左右吧。那是个周日。我正去买赌马券的路上,所以记不太清了。”
我用手机里的日历来确认,六月最后的星期日是二十九日,那不是“老大”笔记上所写的,篤志先生最后一次演奏的日子吗。
……去买赌马券的路上?
“那是白天的事情吗?”
“当然了。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在Sunshine【注】前面看到他的。”
(译注:指前文提过的池袋最繁华的街道Sunshine 60大街。)
奇怪。他不是预定两点半开始在UNIQLO前演奏的吗?上午带着行李箱是去了哪里?
就在那时我发现了,要说在Sunshine前面的地方,那里是——
“……他是去王子酒店前的公交站吗?”
“……可能是吧。我怎么知道,我很忙的啊。”
膝盖上的吉他突然倒了。
两点半,UNIQLO,行李箱,还有王子酒店发车的公交。
像是被雷打到一般,我想起了刚刚戈洛先生唱给我听,篤志先生非常喜欢的那首歌的名字。
然后一切都串起来了。
       
§
       
和香奈小姐说的一样,她再没有出现过。
明明前一段时间每天都到母子像这里来,从那天开始突然就见不到她了,大概是真的放弃了男友的事情吧。
就算是那个在女人方面动作很快的淳吾先生,他也没有拿到香奈小姐的联系方式,我就更没办法和她取得联系。现在才知道篤志先生的去向已经太迟了。没办法,香奈小姐又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会来听我演奏的客人,她只不过是一个因为束手无策的事情才游荡到池袋,花了大概播放一张CD时间和我到处走的对象。
但是,我无法忘记她道别时露出的像月球表面一般荒漠似的笑容。
别无他法,我第一次在“老大”笔记上做了记录。明明之前那么犹豫,那个时候就连自己也很惊讶,我能毫不迟疑地用蓝色墨水一笔一划地写下预定。
说不定,是因为不是自己的名字吧。
“寺谷篤志  8/11  9:29~  UNIQLO前。”
在笔迹方面我竭尽全力地模仿。日期是一周以后。
在那之前,就算只有一次,如果香奈小姐会一时兴起来池袋看一下笔记就好了。
我没有祈祷的时间。写出新的乐谱,恳求艾伦先生为我表演小提琴的部分,然后就是努力地练习。
合上笔记离开母子像的时候,我的脑中开始响起列车的声音。剥开华丽的迪斯科节奏,暴露出来的是琴弦声和歌声的交织对立。那是篤志先生留下的歌,因车轮碾碎而变得凌乱的碎片……
       
§
       
仲夏夜里的池袋,柏油路像是烤过肉以后的铁板。路面上萦绕着暑气,像是粘着鞋底一样。在高楼之间穿过的微风也几乎不起作用,我甚至觉得乐器本身也在出汗。
作为街头表演的地点UNIQLO前是最没人气的。和对面的docomo前相比,离Sunshine 60大街稍远一些,所以人流相对较少,而且沿着同一条人行道就有警亭,被注意到的几率也很高。
但是那一天,就算过了晚上九点半,我和艾伦先生的周围几乎没有聚起客人,并不只是人流的原因。
“春,今天是你表演的日子吗?”
“没听说你要和篤志一起演啊,好好写完整呀。”
偶然路过的熟人向我抱怨。用篤志先生的名字写下预定,然后聚不起人这个事实让我畏缩地回想起胸口的疼痛。
“春,开始演吧,不然对过来的大家就失礼了。”
艾伦先生额头上的汗像是黑檀木一样光亮,他用毛巾擦了擦,然后把小提琴弓熟练地用指尖一圈圈打转。我含糊地点点头,又望了一次人行道。
香奈小姐没有来。果然没用吗。因为她说再不会来池袋了,当然不会发现我留在笔记上的信号。
太迟了。
“……说得也是,开始表演吧。”
我把吉他背带挂到肩上站了起来。那一天的ES-335比往常还要令我感到沉重。音乐并不是仅仅为了一个人而存在的东西。即便是赠予某一个人的歌,只要和一片天空相连,就会传到任何地方。
我把吉他接上音箱,音量调到最大。同艾伦先生视线相交,在心中倒数4拍后,拨片随即滑入琴弦。金属风的声音缓慢地,但是确实在不停地加速,朝遥远的街道跑了起来。时间是九点二十九,太阳沉入都市后街,周围充满音乐,就是这样的夜。你感觉好像地球停转,我要明早永不到来。我愿与你一起,让音乐奏响不停【注】……艾伦先生那思乡的小提琴回应我夹杂着假声的歌声。过去Electric Light Orchestra曾用没有止境的华丽迪斯科节奏从这条路上跑着经过,篤志先生则是蹒跚地走过。因为速度相差太多,所以听过戈洛先生的歌后没有立刻发现。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列车开往的方向——篤志先生作为目标的街道,我已经知道了。
(译注:从“时间是九点二十九”开始就是电光乐队的《Last Train To London》的歌词大意。大家可以去听一听,真的可以循环很久。)
所以,想把这个传达给你。
在歌曲的间歇处,正在我用手指抹掉眉毛上发亮的汗水时,不经意间看到了从车站方向跑过来的人影。那身影在公交站等车的乘客之间穿过,她的头发凌乱着,跌跌撞撞地向我这边跑来。我险些忘了歌词叫出声来。是香奈小姐,她来了。呼进的空气堵在胸口,手几乎停止了动作。小提琴拉出乐句,让我记起了接下来的和弦。歌唱。现在要歌唱。因为我站在舞台上,所以现在要让这盏灯继续燃烧。
艾伦先生黑的发亮的肩膀在视野的一端猛地抬起。每次驱动奏响乐句,他都会将小提琴抛起来,翻个跟头或是在背后接住,然后准确地接上我的歌声。欢呼和鼓掌声袭来,我感到了加倍的热气。
即使是唱完以后,我仍能在令人畅快的满身大汗的疲劳感之中,听到列车轧着铁轨远去的声音。我在拥挤人群的肩膀之间朝香奈小姐望去。她还在围成一圈的人群之外一动不动地站着,追寻歌声继续的方向。
我从肩上拿下吉他放在琴盒里。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身体像是变成了一张冰冷单薄的纸。
“对不起,等一下,那个”
我用手分开人群靠近香奈小姐。
“刚才……刚才那首歌,……阿篤他……经常唱。”
香奈小姐看着我的胸口小声说道。我点了点头。
“我、我、看、看到了这个,然后——吃了一惊飞跑过来。”
她抬起了的手上握着“老大”笔记。周围的客人发现后朝香奈小姐逼了过来。
“喂你这家伙!拿着什么过来的?”“不行的吧?随随便便的!”“不是规定放在那边的吗?”
“啊、对、对不起!”
“现在就去放回去。”我拉着香奈小姐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春,你要去哪儿?”“只唱一首啊?”
背后传来大量不满意的声音。我回了下头,用“对不起,这边就拜托了。”的视线朝艾伦先生恳求。他向我竖起大拇指,然后再一次拿起了小提琴和琴弓。我转身向车站快步走去。
“等、等一下春!”
香奈小姐结巴着说道。她甩开我的手,大步走到了我旁边。
“那首歌,是怎么回事?你已经知道阿篤的事情了吗?”
我在人行横道前站住,转过身去。
“嗯,那是ELO的歌。叫做……《开往伦敦的末班火车》。”
她眨了眨眼。路灯变成了绿色,等候的大批行人从两岸流入车道。但是我们仍然一动不动地面对面站着。
我从香奈小姐手中抽出“老大”,翻开六月二十九日那页。
“在这里,记着篤志先生最后的日程。”
我用手指所指的,是“6/29 2:30 UniKLO”。香奈小姐疑惑地在纸面和我的脸上来回看了几次。
“这里,不是优衣库(UNIQLO)。拼写中Q的位置变成了K吧。大概是这个意思。”
我用蓝色水笔在“UniKLO”的旁边这样写道:

United Kingdom LOndon

香奈小姐眼瞳中泛起了数道涟漪。我等到她平静下来,斟酌着言语,轻轻地送出嘴唇。
“这一天,白天有人在太阳城【注】旁边看到了篤志先生。听说他带着吉他和行李箱。从太阳城王子酒店前的公交站出发的,是直通成田机场的公交车。所说的两点半大概就是航班的时刻。”
(译注:这里的原文直译为“Sunshine Bill”,推测是指位于东京都丰岛区东池袋的摩天大楼太阳城60。)
然后我不再说话。路灯再次变成红色,汽车的引擎声从左右两边碾碎了短暂的沉默。
“……伦敦?”
香奈小姐终于小声说道。
“他……去了伦敦?”
我点了点头。
“他是有什么门路,还是说什么都没有就那样出发了,我也不知道。但是,他确实带着吉他。篤志先生并没有放弃音乐,而是去追寻自己的音乐了。”
他越过大洋,去了地球的另一面,弥漫着他憧憬的音乐的雾都。
香奈小姐的身体失去了力气,摇摇晃晃地差点栽进车道。我慌忙抓住手腕把她拉回来。
“……这样啊。……那么,他已经不在了。……我,是阿篤的累赘啊。对音乐完全没有兴趣……而且说不定说了很多不经大脑的话……”
路灯再一次变成了绿色。香奈小姐低着头,慢吞吞地开始挪动脚步。人们纷纷匆忙地超过了她。我也一边思索接下来的话一边走过马路。看着她消沉的背影,总觉得无论怎样的安慰,都会在传到她心里之前变得干瘪单薄,失去效果。
总算到达东口的母子像前,香奈小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她勉强地笑着,没有什么比那看起来更让人悲伤。
“谢谢你,春。……啊哈哈,我很奇怪吧?明明说过不会再到池袋来了,可还是偶尔会来检查那本笔记。……像笨蛋一样呢。这样、就已经、真的……”
香奈小姐的声音带着湿气,喉咙深处像撕裂般不成声音,眼看就要变成呜咽。她咬住嘴唇,就要调转脚跟。
“会回来的。”
我的话惊得香奈小姐的肩头一震,再次回过头来。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哆嗦着嘴唇。
“篤志先生会回来的。”
“……为什么?……如果是安慰我那种事情就不用了。”
我摇了摇头。因为,《开往伦敦的末班火车》就是这样一首歌。明明不得不走却还是留在了恋人身边,在歌词中,最后一夜的结论是不离开。而且……
“……香奈小姐,你住的地方是桜台吧?在练马那里的。”
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告诉你吧?”
“果然没错。最近总算发现了。是这样的意思啊。”
我翻开“老大”笔记的倒数第二页给香奈小姐看。
她倒吸了一口气,眼瞳含满泪水,目光模糊了。纸上还没有人写下预定,不到很久以后的未来,应该都会被埋在深处,在几乎崭新的这一页上只有孤零零的一行蓝色墨迹:

“篤志 桜台”

香奈小姐从我手中接过笔记,就那样原地蹲下了,眼泪不住地落在纸的边缘。偶尔路过的行人都奇怪地看着我和她,但是她并没有发觉,也许她的心已经飞到伦敦去了吧。
我悄悄从母子像离开,背对着香奈小姐迈开脚步。离开品牌店橱窗中的华丽景象,走过人行横道,缩着脖子通过警亭和麦当劳之间后,音乐总算回到了我的周围。打拍子声和小提琴声搅乱的我的心。是怎么回事呢?这不可思议的小提琴声,这本应很熟悉却不了解的声音。

“春!”“春你跑到哪儿去了,快!”
大家七嘴八舌地叫着我。分开人墙,投入地演奏的艾伦先生那庞大的身体刚一进入视线,我便目瞪口呆了。那个大叔,拿我的吉他代替小提琴用琴弓在弹!艾伦先生看到我后停下他那表情诙谐的演奏,笑声和鼓掌涌了起来。
“因为等得太久,我就秀了下以前练过的把戏。”
我故作镇静地从艾伦先生那里接过ES-335,挂在了肩上。因为这里是我的舞台。虽然要做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但是就这么把客人晾着就太随便了。
蜷下身子调过弦后,我站起来转过身去。在数十道耀眼的期待目光中有点畏缩,我好几次用舌头润湿嘴唇后说道:
“……那,再唱一首。”
闷热的欢呼声迎面吹来,我差点拿不住拨片。
       
§
       
“真是最差劲的男人,他是傻子吧。”
Miu从我这里听过事情的始末,翻着“老大”吐出这样的话:
“幸亏春偶尔发现了,结果还算不错,不过他一言不发就消失这件事没有改变。而且,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写。真是最差劲了。”
“嗯,哎……你说的也是。”
我从旁边伸出手一页一页翻过去。
两天前那一页的正中央处,混在日程记录中的,写着女性风格的郑重的文字:
“给篤志 我保管着你落下的东西。”
这是她的问题了。等待也好,原谅也罢,都是她的自由。我们只是寻找话语传达给她,之后的事情就不该多嘴了。而且,香奈小姐的回复相当漂亮。从这一点来看她是个十足的诗人也说不定。总觉得和我相比,反而是她和“老大”更相称。
“那件事无所谓啦!”
Miu把笔记推回到我手上。
“为什么从那之后春一次都没有记下预定啊?第一次写还是借用别人的名字,你不觉得惭愧吗?”
Miu说的没错,我缩紧了脖子。
未来的事情没人知道,说不定我会在什么地方的街头死去。但是,现在这里是我唱歌的地方。要问原因,那是因为有来听的人在,其他的理由都不需要了。
“那……嗯,下周的周一或者周二吧,docomo前还空着。”
Miu噘着嘴扭向一边。
“我可是明天开始因为工作暂时不能来了。”
在兜帽下面我看到了她一脸寂寞的表情。
一旦太阳升起,Miu就必须变回小峰由羽,而且她也没办法每天晚上都来玩。她也又会有其他应该去唱歌的地方。
“这样……啊。”我说着垂下了肩膀。“本来还想着下次的分数能再稍微高一点就好了,真可惜。下次——”
“笨蛋!”
Miu用食指戳向我的胸口。
“今天从现在开始演不好吗!为什么这种事非要我说出来啊!”
“呃……”
在Miu茶色太阳镜后的眼瞳与被蓝色文字铺满的笔记纸之间,我反复地看了好几次。
确实,今天晚上西武前是空着的。
“不、不行,那个,心理上的准备还……”
Miu从我手上抢走笔记,擅自写上了表演的安排。把笔记放回母子像脚下以后,接连用力推动我的肩膀,朝百货商店前的表演地点走去。即便如此我仍然在犹豫,这时,一对眼熟的男女走过来翻起了“老大”。
“……咦,接下来春要演了?”“真是lucky!”
事已至此,也没法回去了。我死下心来在人行道的瓷砖上放下吉他琴盒,打开盖子抚摸伙伴那几乎刺痛眼睛的鲜红身体。我把背带挂在肩上,调音刚一开始,我就感觉到血液开始流向指尖,流过触碰琴弦的手指,好像直到吉他沾满鲜血才会停下。连接线插进音箱时的感觉虽然令我失去知觉,却把我的真实同这条街道的真实紧紧相连。
我在这里活着。这样,紧紧黏在能把人煮熟般的池袋热带夜的最深处,用竭尽全力的声音唱歌。
“想听什么?”我问Miu。
“能得50分的家伙。”她蛮横地答道。
我苦笑着,把音量拧到最大。
 楼主| 发表于 2016-3-16 19:37 | 显示全部楼层

想在身边注视着你



虽然不太为人所知,不过池袋的标志是猫头鹰。其由来是“袋”和“猫头鹰”的发音相似【注】。一开始,是为了创造足以匹敌涉谷那座八公像的池袋标志,才在东口刚进入地下的地方安置了叫做“猫头鹰像”的石像,后来整条街都推行了猫头鹰的形象——据说是这样。
(译注:这里是发音梗,在日语中池袋的袋是ぶくろ(bukuro),猫头鹰是ふくろう(fukurou)二者只差开头的清浊音和词尾的“u”;而下文说的“猫头鹰像(いけふくろう)”也一样同“池袋(いけぶくろ)”发音很像近。)
但是,直到现在,猫头鹰仍然比不上八公那压倒性的知名度。我也是常来池袋以后才开始知道“猫头鹰像”的存在。目前还差一点没能普及,这大概是因为它和那个感人的轶闻不太合称吧。
“饲主死后仍然在车站等待的猫头鹰这种事,太扯了吧?”
玲司先生说出了非常冷静的看法,他的说法我也同意。
       
§
       
池袋站西武口的对面一侧,蹲坐着这条街上最大的猫头鹰。
那是一座倾斜式屋顶的两层小屋。两扇圆窗代表双眼,墙角用涂上红色的倒三角形代表鸟喙。这只猫头鹰把Green大街当做从明治大街向东面伸出枝干的栖木,环视四周,监守着池袋上行人最多的一带。
实际上,所谓的监守并不是比喻。这座猫头鹰样子的建筑其实是警署。在繁华街道的正中心,从早到晚都能看到穿制服的警察在处理麻烦的事件。对于那么忙碌的他们,有一件他们不怎么在乎、重要程度大概排在倒数第六位的工作,那就是管理我们这些街头乐手。
“……小野寺……春人吗。高一?今年春天才刚入学吧。唔。那不是所不错的学校吗。有没有好好去上学?”
一个头发斑白,刚过中年的警察抓住了我,看了我的学生证后用困倦的声音说道。
“……不,那个……”
我坐在警署里硬邦邦的钢管椅上,哑口无言地地弓起后背,低着头。我被抓住的时候还不到晚上十点,背后的人行道上行人还很多,我几乎要让身体扭曲一般,拼命地祈求着“拜托了千万别有认识的人路过”。不等我的回答,老警察继续说道:
“你开始在街上表演,是最近的事?”
“是、是的。”
“我就说嘛。难怪跑得那么慢。”
警察冷冷地笑了。
“我说啊,小野寺小朋友。你们所做的是违反道路交通法的事。”
我的喉咙因为这一指摘凝固了。
“如果接到通知,我们就不得不出动了呀。警告了事也只有一开始才行得通,等到了第三次就必须把你抓起来,判三个月以下徒刑或者五万以下的罚款。你知不知道我要被迫写多少文件?那个超麻烦啊,真的。”
我小心翼翼地窥视老警察的脸色,总觉得话题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所以说逃吧。你看到玲司和淳吾逃跑的速度了吧?就按那个来。不被抓到对大家都好。”
我愕然,心想警官说这种话真的好吗。
“不过,你用的吉他真少见啊。稍微给我看看。”
会不会被没收啊,我战战兢兢地想着打开琴盒给他看。
“对高中生来说太老气了啊,是哪个憧憬的吉他手用的吗?”
“……啊、嗯、算是……”
“哈哈哈。果然啊。演的曲子也全都是老歌,还有我知道的曲子。彼得、保罗和玛丽【注】之类的,那是我小孩子时候的组合呀。”
(译注:彼得、保罗和玛丽,是1960年代活跃在美国乐坛上的一支三重唱组合,曾被格莱美最佳新人奖提名。)
接下来老警察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他60年代的回忆。
“我还是学生那会儿啊,池袋连Sunshine都脏兮兮的,到处是地痞流氓……”
总算挨到年轻的警察回到警署,才让他停下他的自吹自擂,也没有像我所担心的那样联络家里或是学校,就把我赶出了警署。
       
§
       
第二天,我和玲司先生说起这件事,他一脸不快。
“啊啊,是黑田那个老头呀。”
“那个人……是叫做黑田先生吗?”
“他是那里的箱长。”
玲司先生用下巴比了比隔着Green大街对面的猫头鹰警署。那只夜里也监守着池袋的鸟儿眼中,映出了霓虹灯的刺眼光芒。
“箱长?”
“就是警署的班长。就算他那么没正经也是警部补【注】啊。”
(译注:日本警察阶级之一,位居警部之下、巡查部长之上。一般负责担任警察实务与现场监督的工作。)
“不是他那样的也做不来猫头鹰警署的工作吧?”在旁边听着的淳吾先生笑着说道:“要是不像黑田大叔管得那么松,早就因为压力过劳死了吧。”
“那家伙有时候还一身酒气,真亏他没被开除啊。”
“还有在桃色沙龙前面也经常看到他呀,就算说是巡视也是骗人的吧。不过拜他喜欢偷懒所赐我们也得救啦。”
我叹了口气。看来他是个有名的不良警官。
“但是啊春,就算堕落他也是警察,小心点啊。”玲司先生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违法的。黑田老头再怎么没干劲,只要旁边有认真的年轻警察,他就必须来管我们。”
我咽了口口水,看着玲司先生认真的表情说道:
“……就是说,我要逃是吧。”
“说得没错。”
表演的当事人都痛快地说了是“违法”,我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那个,虽然现在才说有些晚了……拿到许可再表演就不会违法了吧?”
“不会给我们许可的啊。”淳吾先生耸了耸肩说道:“我们以前曾去过池袋警署试着说这件事,刚一说街头live就在窗口被赶走了。”
“没办法啊。”玲司先生摇了摇头。“因为会阻塞人行道,作为警察不会允许的吧。”
“虽然说如果去再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看样子能得到许可——”
“果然不是池袋就不行吗?”
“像这样人多、能够表演的地方也多的车站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呀。”玲司先生说道。这两个人还在卖自己制作的CD,地点的选择是很现实的问题吧。
我漫不经心地望着南池袋公园路上稀稀拉拉往来的车灯,还有对面一侧人行道上经过的陌生人群。心里想,结果这条街对谁来说都只是临时的居所,或许正因如此才会心情愉快。虽然沥青的地面对什么人都很冰冷,但也没有拒绝任何人。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才好呢?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我才会忘记这样的不安。
       
§
       
后来我又有几次机会见到警部补黑田先生。
有时候是和弹珠店兑换处的阿姨闲聊,也有时候是和流浪汉大叔一起不雅地蹲在银行前咕唧咕唧地咬着鱿鱼干。我还看到过他走进成人玩具专卖店的背影。因为每次他都穿着制服,我开始担心日本的警察真的没问题吗。
他穿便服的样子我只看到过一次。那天已经很晚,也没有客人了,就在我正在做回家的准备时,看到了从Sunshine60大街那边经过路灯走过来的强壮身影。那是穿着皱皱巴巴的夏威夷衫,戴着太阳镜的黑田先生。让我不由得感到恐惧的,不只因为对方是警官,还有他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地痞的样子。
“小野寺君,今天已经结束了吗?”
来到我身边的黑田先生看着关上的吉他琴盒说道。
“……呃,嗯,那个……”
“别那么僵硬。今天休息,所以我只是个路过的老头。你啊,每天都演到末班电车的时候,父母亲知不知道或者是有没有去学校这种啰嗦的事我也不会问的。”
我缩紧脖子蜷成了一团。就在我想要赶快离开而拿起吉他琴盒的时候,黑田先生在绿化带的边缘坐了下来。
“给我演一首歌吧。”
“……咦?”
黑田先生摘下太阳镜,一双浑浊的眼睛露了出来。大概他是去喝酒回来的吧。
“我这是在点歌哦。每次都放过你,这点事还是能满足我的吧?”
他那副要我报恩的语气让我无法拒绝。我拿出吉他接上了迷你音箱。虽然有几个路过的人转头看了过来,但是没人停下脚步。大概,是因为我旁边这个头发斑白、散漫地晃着双脚、品行糟糕的人吧。
“……想听什么?”
“就警察【注】吧,因为我是警官嘛。”
(译注:the Police,警察乐队,是七十年代风靡欧洲的一支乐队,曾六次获格莱美奖。)
黑田先生用仿佛腐朽木材吱嘎作响般的声音笑道。警察乐队是在我出生的很久以前活跃的英国三人乐队。好像几年前组合复合来着?只知道他们最出名的一首歌,要是让我唱其他的就麻烦了啊,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黑田先生继续说:
“给我演那一首吧,《想(Eve)要(ry B)注(rea)视(th Y)着(ou T)你(ake)》”
我在心里松了口气。是那首我唯一知道的歌。
我背上了吉他背带。ES-335那沉甸甸的重量,让我稍微忘记了自己不得不在警官面前唱歌这样奇怪的状况。
我用出了汗的手指捏住拨片,叩响琴身倒数四拍。大提琴指弹似的琶音,不断地继续的九和弦,就像是一边想要想起遗忘的东西,一边仰望着夜空步行的舞步一样。
你的每一次呼吸,你的每一个细微举动,你打破的每一个约定,你踏出的每一步,我都想要注视着你。每一天,你说的每一句话,你的每一次嬉闹,度过的每一夜,我都想要注视着你。难道你不知道,你属于我【注】……
(译注:这一段是The Police的《Every Breath You Take》这首歌的部分歌词大意。)
精致如刺绣一样编排的脚韵,使朴素的语言变得耀眼起来。这是何等完美的歌啊,我边唱边想道。旋律,还有重复乐节,所有的一切都在质朴地、无止境的深入中回响着。
趁着曲子末尾不断重复,我悄悄地偷看了黑田先生的脸。他那副不愉快的表情好像能让汗中的盐分直接析出一样,完全没有变化,也没有跟着节奏的样子。就算我弹完最后的和弦行了一礼,他也没有鼓掌。大概是因为我弹得太烂了吧,没能让他满足,果然要被逮捕了,不会变成这样吧,我开始担心起来。
“……真是该死的一首好歌啊。”
黑田先生低声说道。我咽了咽口水,动作慢到不让他听到喉咙的声音。
“……哈”
“以前我经常听哦。是三十年前左右吧。那时候经常用收音机听,录在磁带里都听烂了。”
“……你真是,喜欢警察乐队啊。”
我想不出其他该说的话,于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这么向他询问。黑田先生哼了一声:
“是讨厌透了啊。”
我沉默了。怎么个意思?明明讨厌还要点他们的歌?
“我说你呀,觉得这首歌是情歌吧。”

黑田先生出乎意料地问道。我注视着路灯在他太阳镜的边角映出的光。
“难道不是吗?”
“不是啊。虽然我对英语之类完全不清楚,但是我看到斯汀【注】在访谈中说‘那首歌一点都不像样,并不是情歌。’然后调查过了。‘I’LL•BE•WATCHING•YOU’才不是‘想要注视着你’这种甜言蜜语吧。所谓的‘WATCHING’不只是含有看这种意思的语言,而是‘监视’的意思。”
(译注:警察乐队的主唱。)
I’ll be watching you。
——“从这以后我也要一直监视着你。”
我感到了一股寒气,手上的汗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当然,斯汀为了误导粉丝们,巧妙地写了歌词吧。那也有监守的意思啊。一直以来我都搞错了真是太好了呀。”
黑田先生吸了几次鼻涕后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啊,开始觉得,这首歌不是在唱警察的事情吗?”
我半张着嘴,看着身边老警察的侧脸。
真是荒唐的过度解释。乐队名叫警察所以唱的就是警察的歌?
但是,我笑不出来。岂止如此,我心里正在接受黑田先生的说法。想法最终在心底成形。
如果是情歌,从第三行开始就会觉得有点奇怪了。
“Every bond you break”
这里“bond”所说的单词可以说是“羁绊”,也可以解释为“规则”,“想要注视着”将其破坏,这样的表达总觉得和情歌不太相称。
但是,如果说是警察的歌。
——“你的呼吸,你的一举一动,你废弃的契约,甚至你的每一个足迹,我都始终监视着。每一天都不会放过,你的所有发言,你所有伺机而动的手段,我都彻夜监视着”……
意思说得通了。
所以,我笑不出来。
“就因为那个我才讨厌透了啊。”
黑田先生露出染上烟油而变得发黄的牙笑道。
“为什么就算在听音乐的时候,还必须想不正经的条子的工作啊,就是这样。”
原来是不喜欢警官的工作呀。所以才那么没干劲的吧。虽然对于作为被管理的一方,我们觉得值得庆幸,但是对于池袋的善良市民来说是无法容忍的吧。
“抱歉啊,说了奇怪的话。”
黑田先生轻轻地把手放到我的头上,他的手掌瘦骨嶙峋的,像树干一样粗糙。
“你弹的该死的棒极了。偶尔也去一次学校吧臭小子。”
拜拜,黑田先生站了起来,朝车站的方向走远了。在我的耳中,现在所带含义已经完全改变的自己的歌声,仍在不断地重复着。我在监视着你。一直一直监视着……
       
§
       
“在美国那是婚礼的固定曲目。”
第二天,我向Miu请教《想要注视着你》这首歌。Miu好像到十岁左右都生活在纽约,所以英语无可挑剔,对那边的事情也很了解。
“就算是当地人,应该也有很多人搞错了。我觉得这大概是被误解得最厉害的一首歌了。”
“……就算是情歌,也总觉得歌词像跟踪狂一样啊。”我小声嘀咕道。
Miu坐在了栏杆上,摇晃着双脚说道:
“但是说是警察的歌也过于臆测了。我觉得,这是斯汀对离婚的妻子啰里啰嗦地说,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这样一首歌。”
原来如此,那样也合情合理。不过,无论哪个都是余味很糟的歌词。
“不说那个,春你跑得太慢了!”
Miu突然改变了话题,发起火来。
“和警察混熟是做什么?这下长相不是完全被记住了吗!说到底本来就不能被抓住!”
我翻了翻白眼。
“为什么Miu你非要这么生气啊……”
“要是春被抓住的话”
“……被抓住的话?”
Miu一副憋下火气的表情,一时间陷入沉默。
“会给街上的其他人带来麻烦呀。”
“啊啊,嗯,确实是那样啊……”
“街头live这种事,只要出一点小问题立刻就不能继续了,所以最重要的是不能惹麻烦。”
“我知道了……”
不久之前我连那本“老大”笔记的用法都不知道,却一直表演至今,所以说不定在其他什么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也给附近表演的人感添了麻烦,这么一想就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这是违法的。我再一次说给自己听。这个场所就是这种什么时候消失都不算奇怪的模糊存在。
       
§
       
Miu的担忧眼看就要以另一种奇妙的形式变成现实。第二天开始,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池袋东口周围开始被冷冰冰的气氛所支配。我多次目击到在此之前完全没看到过的喝醉的年轻人在吵架,就算在唱歌观众也完全没有靠近。“老大”笔记上,也有些人报告品行恶劣的家伙们在闲逛。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开始经常能看到警车的红灯。虽然原本池袋就是连夜里也能听到警报器声音的街道,所以说不定是我的错觉,但是每次看到开过明治大街的黑白车身,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黑田先生的事情。
可是,虽然从猫头鹰警署前通过时,我都会仔细地向屋子里面看,却一次也没有看到黑田先生。
他真的能好好工作吗。I’LL•BE•WATCHING•YOU。不会是除了监视以外什么都不做的意思吧。不,连有没有在监视都值得怀疑。
那个周末,我被玲司先生用邮件叫了出来,来到了Sunshine 60大街的乐天利【注】。不只UFJ的两个人,五、六个在东口一带经常见到的表演者也聚在这里,总觉得好像是一次严肃的碰头。艾伦先生在玲司先生对面的椅子上抱着头。
(译注:乐天利是食品品牌,这里指的是卖乐天利的商店。)
“艾伦的小提琴被偷了。”
玲司先生一等我坐下就这么说道。我大吃一惊,看着黑人小提琴手垂头丧气的脖子。
“附近有人吵架,我想去阻止他们,就暂时把小提琴放在那里……真的就只是目光离开那一瞬间的事啊。”
艾伦先生有气无力地嘟囔道:
“没有那个的话……我就活不下去。”
大概这不是夸张的哀叹,而是事实如此吧。那是他的谋生工具,而且,尽管我对小提琴完全不了解,但应该不是便宜的东西。
“是昨天夜里十一点之后的事。春,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在西武口附近。”
对玲司先生的询问,我摇了摇头。
“昨晚,十点左右的时候我就回去了。”
“这样啊。”
玲司先生开始往什么地方打电话。淳吾先生从刚才起也一直在写邮件。其他人看样子也在毫无目标地打听消息。不时听到集中搜索某处一类的话,我惊呆了,他们打算靠自己去找吗?
“有没有向警察报案?”
听我这么问,艾伦先生摇了摇头。
“没有、去找警察。很多事一被深究就麻烦了啊,而且我还是外国人。”
啊啊也对。经不起警察深入询问呀,原本就是正在做违法行为时受损失的,很难向警察说明吧。所以指不上警察了。
结束了一段时间的电话练联络,玲司先生嘀咕道:
“说不定又是街头狩猎啊。”
我眨了眨眼睛。
“街头狩猎?那是什么?”
“很久以前就出过这种事啊。”淳吾先生不痛快地说道:“我们表演的人,还有流浪汉大叔们也有几个被偷了。他们几乎也不偷什么值钱的的东西,不知道他们那么做是为了找茬还是泄愤。”
“小提琴……要拿钱去赎回来我也愿意……要拿就去拿钱啊!”
艾伦先生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
“我那家店的门锁最近也被搞坏了。”
玲司先生咬牙切齿地说道,说的大概是他打工的那家二手服装店吧。
“虽然钱还在保险柜,也没有其他的损失……”
“是因为知道玲司在那家店打工才干的?”
“有可能啊。说不定是之前被我揍了一顿的家伙们来报复的。”
总觉得话题渐渐开始出现火药味,揍了一顿?
“春也小心点。要是看到可疑的家伙立刻告诉我。”
听到玲司先生可怕的声音,我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也不是能轻率地说出“有没有什么其他我能做的事”这种话的气氛。
       
§
       
不过,艾伦先生是非常坚强的人,第二天他就站到了街头。和我一起。要说乐器该怎么办,他是把我的吉他当做小提琴,用琴弓来拉。虽然之前也开玩笑似地这么玩过,但是整个晚上都这么演还是第一次。艾伦先生的身材很魁梧,所以用肩头和脸颊支撑的ES-335看起来只不过像把稍大一点的中提琴。
“果然还是要春的这把好吉他。要是普通的乐器,这么荒唐的弹法也弹不出像样的声音。”
不不不,那只不过是你太厉害了。
就算是那么魁梧的艾伦先生,手腕和下巴也会很吃力,没法长时间演奏。他休息的时候,就换我来普通地弹唱。是因为很稀奇吗,总觉得比平常更能吸引行人。
“但是,这种事情也不能一直持续下去啊。”
第四天的夜里,我们一边轮流喝着一瓶可乐一边休息的时候,艾伦先生叹着气说道:
“而且春也会为难吧。”
“不,我没这么想……”
“虽然一开始他们觉得稀奇,但是也不会停下太长时间。果然客人们还是想听小提琴吧。而且我想春的客人大概也想一直听春唱歌。”
这么说或许也对。而且投进琴盒里的钱,也不会因为两个人表演就翻倍。不过,就算我说自己的那份就算了,也因为艾伦先生的自尊心而被拒绝了。
从大家那里集资买小提琴怎么样呢。因为艾伦先生在池袋很有人气,不是能凑到足够的钱吗。不对,那可是小提琴啊?而且艾伦先生受过正式的音乐教育,集资买来的便宜货他是没法满足的吧。
“是不是该回老家了……”
艾伦先生的话中透着一股寂寞的味道。
可是,第二天傍晚,我和艾伦先生正为了开始演奏而准备琴弓和吉他的时候,玲司先生来了。他的左手里,提着我眼熟的满是胶带修补痕迹的小提琴盒。艾伦先生瞪圆了眼睛。
“喂,是这个吧。”
“玲司!”
打开琴盒,艾伦先生确认了那的确是自己心爱的乐器,就要抱住玲司先生,结果被一脸麻烦地用胳膊撞了回来。
“谢谢,真的真的非常感谢!”
艾伦先生真的哭了出来,行人们都惊讶地往这边看。
“真的找到了啊……大概有多少人去找的?”
我松了口气问道。玲司先生绷着脸摇了摇头。
“不是我们找到的。”
“咦?”
“被放在我那家店里了。”
我没有明白。在玲司先生打工的二手服装店里放着艾伦先生被偷走的小提琴?怎么回事?
我正想要他继续说明,玲司先生打断道:
“春和艾伦今天接下来有时间吗?”
我和艾伦先生互相看了看彼此疑惑的脸,轻轻点了点头。
“跟我过来一下。”

令人吃惊的是,玲司先生带我们两个人去的地方,是西武百货商店地下,排列着日式点心店和西洋点心店的一角。在我们选蛋糕的时间里,大概是用电话叫来的,以淳吾先生为首,街头的熟人们陆陆续续地聚了过来。
“选歌帝梵啊,歌帝梵。”“Takano Fruit Parlour的百汇超好吃的。”
“喂,谁来出钱?”“当然是平摊了。”
不修边幅的街头乐手们一边七嘴八舌地交谈,一边购买有着华丽装饰的西洋点心——这实在是可怕的情景。尽管没有任何人说明为什么非要买点心不可,但我还是出了大约两百日元。
惊讶的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玲司先生接下来竟然走向了花店。同样是百货商店地下一层有一家,有一家青山花店。制作花束的时候,店员一次又一次用诧异的目光朝我们看过来。也难怪。大概十个穿着随意的男人,大家都抱着吉他或是打击乐器。这实在不是适合花店的一群人。
从西武口出来的地方,Miu等在那里。
“有什么事啊?特地叫我过来。”
她鼓着脸颊向玲司逼问。玲司先生把花束和点心推给了Miu。她的眼睛在太阳镜后面越睁越大。我也吓了一跳。这是给Miu的礼物?为什么?
但是玲司先生粗鲁地说道:
“拿着,你来给他。”
“哈?”
Miu皱起了眉头。
“就算是像你这样的小孩,多少也比脏兮兮的男人来交给他更好吧。”
“等等!怎么回事?”
玲司先生没有再做说明,开始穿过路灯刚刚变绿的人行横道。Miu急躁地小跑追上他,我们也跟了上去。虽然我想向走在身边的淳吾先生询问,但是他只是笑眯眯地朝我点头,好像在说:马上你就知道了。
刚过明治大街,左手边就是猫头鹰警署。刚好那时,一个穿黑色西装,头发斑白的人影出现了。是黑田先生。我稍微有点吃惊,那个不良警官也有穿着那么整齐的私服的时候吗。大概是从什么仪式回来的吧。
玲司先生加快脚步,追上五岔路跟前穿西装的背影。
“喂,大叔。”
被玲司先生叫住,黑田先生噌噌地挠着头转过身来。
“干什么,杂碎们?”
Miu被玲司先生推着肩膀,往前一步递出了花束和装点心的纸袋。黑田先生皱着脸接住之后,先是瞪着Miu,接下来用严厉的视线看着玲司先生。
“这是什么意思?”
“是谢礼。”
玲司先生用下巴比了比站在他身后的艾伦先生的小提琴,说道。包括我和艾伦先生,不太了解情况的几个人都做出了一副吃惊的表情。
“我才不知道呢,你在说什么?”黑田先生嘟囔道。
“哎,说得也是。作为警官,也只能装糊涂了。如果是正式逮捕,变成扣押的东西,也不会立刻还给艾伦啊。”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边艾伦先生的表情。果然他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既然知道就别刨根问底啊。”
黑田先生小声说着,目光垂到了脚下。
“偷东西那伙人,你放走了?”
玲司先生沉下声音问道。身旁的车道上有车开过,他的声音小得几乎消失在排气声中。
“……什么放不放走,又不是作为警察去调查的。我只不过是抓到臭小子团伙的线索,去他们的老窝转了一下,和和气气地说说话,然后收下了刚好放在那边的乐器。那东西对我又没用所以才丢在你的店里。就只有那样。”
“你那是和和气气地说话的表情吗。”玲司先生苦笑着说道。
我也渐渐开始理解事情经过。就是说黑田先生个人地,去了盗窃团伙嫌疑人的住处,把小提琴夺了回来。如果作为警察正式地闯进去查抄,在回到艾伦先生的手上之前就不得不经过一些麻烦的手续。对于不想麻烦警察的艾伦先生来说,那是非常严酷的路程吧。
所以,他才违背了公仆的做法。
“还真亏你,轻轻松松就找到了啊。”淳吾先生说道:“你知道我们几十个人在到处找的嘛。”
“你傻吗,臭小子。我和你们干的时间可不一样。你以为我在这条街上巡逻了多少年啊。”
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堵在了我的胸口。
在小胡同里,风俗店前,弹珠店的奖品兑换处,路边的硬纸板屋旁,黑田先生到底在做什么?假装怠工闲逛,其实是对街上的风声竖起耳朵,瞪大了不眠的双眼——
I’ll be watching you.
每一夜,都在监视着。以街上的猫头鹰的身份。
黑田先生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所以不需要什么谢礼啊。又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家伙做的。搞这么夸张的阵势干什么。花束?又不是扫墓。”
“那个是退休的祝贺哦。”
听到玲司先生的话,黑田先生用呆呆的目光看着他。
大型公交开了过来,停在了旁边的车站,黑田先生抱着的花因为灼烧胸口的热气而摇晃。
“……你怎么会知道?”
黑田先生面无表情地说道。玲司先生淡淡地回答:
“最近几天,你不是不在吗?是住院了吧。然后昨天我和警署那个年轻的打听了。”
黑田先生转身朝猫头鹰警署看了看,龇出黄色的牙齿。
“那个家伙,嘴巴真大,下次该揍他一顿。”
退休。
那么,完全不合适的西装,也是为了去警察局本部露面……?
“真可惜啊。明明你还差一点才到退休的年纪。”
淳吾先生玩笑似地说道。
“烦死了。我也差不多看腻了你们这群祸害惹麻烦,现在总算清静了。”
监守着东池袋的街道,不为人知的老鸟,从今天开始就不在了吗。明明是夏天的夜里,我却感到了令人不安的凉气。
“大叔不在的话我们就头疼了啊。没有你那张凶恶的脸盯着的话,治安肯定会变差吧。你住院的时候就不怎么安分了呀。”
“你们也是让治安变差的原因吧。”黑田先生不耐烦地说道:“这种事真不适合你们。拿着什么花束和点心,去和老婆说明就好了。无赖拿礼物过来,看起来就更像在做无赖的事了。”
“什么啊。想说干点适合我们的,演一首歌吗?要是你点歌的话我们会答应哦。”
估计玲司先生也就是句玩笑话,但黑田先生却认真了起来。他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视线回到玲司先生身上。
“……说得也是啊。我也已经不用在乎立场了。能给我唱一首歌吗?”
我们有点吃惊地互相看了看。
“给我演警察吧。虽然那边的小野寺(君)最近给我演过,但是果然还是要有贝斯啊。玲司,今天你背着的是贝斯吧?”
玲司先生的笑容消失了。
“那首歌,你不是讨厌的吗?”
“讨厌透了啊。”
沉默了一小会儿以后,玲司先生放下了肩上的吉他琴盒,然后朝我使了个眼神。我偷偷瞄着黑田先生的苦瓜脸,打开琴盒拿出了ES-335。淳吾先生把木箱鼓放在路边坐在了上面。艾伦先生也拿出小提琴,用手指怜爱地划过琴身的曲线,开始调弦。
“春,你唱警察的那边。因为只由贝斯起头,你就找机会加进来。”
“……咦?”
我歪了歪头。唱警察的那边,这说的是怎么回事?
不等我们准备好,玲司先生一把P-BASS接上迷你音箱,就用脚尖踩出四拍倒数,开始了节奏的步伐。
听到那个乐句,我停下了调弦的手,哑然地看着玲司先生的侧脸。这不是警察乐队。不是《想要注视着你》那无机质的八拍子。这完全是另一首歌。很快我就知道了这是哪首歌。在场的每个人也都知道了吧。这样的歌——这种只是听了两小节的Bassline,冷清荒野上的铁路就清晰地浮上心头的歌,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是本•E•金的《STAND•BY•ME》【注】。
(译注:Ben•E•King,本名为本杰明•厄尔•金,经常被称为本•E•金,是一位美国灵魂乐和节奏布鲁斯歌手,《STAND•BY•ME》大概是他最有名的一首歌了。)
为什么?
我一边用指尖确认ES-335的琴弦,一边在脑中摸索和弦,然后理解了。一样的。《想要注视着你》和《STAND•BY•ME》的和声变化,甚至是调子都完全是一致的。
在玲司先生的贝斯之上,随即填上了将街上的喧闹踏碎般的节拍。淳吾先生的手掌在木箱鼓的侧面起舞。从响彻心底的击打,到火花般消失的音之浪花,全都从魔法的匣子里弹射出来。
我把迷你音箱的音量拧到最大,再次同玲司先生目光相合。
你来唱警察的那边。他再一次无声地向我示意。
我在你的身边,唱King的歌。
我在牛仔裤上擦了擦被汗弄得滑溜溜的手指,重新捏住了拨片。能顺利地进行吗?我们能合到一块吗?我将心中的鼓动静静地交给手指。那压低的九和弦琶音,在由贝斯温柔支撑着的现在,听起来就像流浪猫在小胡同里散步时的脚步声一样。
那是已经被用滥的,染着汗水的循环行进。等到一次循环结束,我静静地唱了出来。玲司先生的声音稍稍错开,填在了我旋律的空白处。他以少年的声音向我询问:当夜幕降临,黑暗笼罩大地,即使唯一的指引只剩下月光——我也不会害怕。我不害怕,是因为有你站在我身边【注】。
(译注:从“当夜幕降临”开始到段末为《stand by me》的部分歌词大意。)
没错吧?
我向他回应:你的每一次吐息,你的每一个举动,你破坏的每一个羁绊,你每一步的行踪,我都想一直监视你。没有一天休息,你的话语,你的战斗,不论你度过怎样的夜晚,我都想要监视着你……
两首歌交织对立,不时互相碰撞,在同一流向中形影不离地推进,交相呼应。这不是什么奇迹。就像是同一口灼热震颤的井底汲取出来的和声和旋律,无论相隔怎样的时间和空间,都可以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所以音乐才能轻易地跨过时代和国境。
黑田先生曾这样说过,这是首警察的歌。没错。如果你认为是那样,那么这就是你的歌。在这池袋的街上,你一直站在我们身边,看着我们不负责任的、微不足道的、满身大汗的每一天。这是一首保护我们的,你们猫头鹰的歌。
歌词间断时,在艾伦先生拉响旋律悠长的小提琴独奏中,我一边一刻不停地刻画琶音的循环,一边不时偷看黑田先生的面容。长年累月的疲劳刻下的深深皱纹,在车子前照灯和店面的灯光下现出了浓厚的阴影。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朝向十字路口对面,经过Sunshine 60大街的人群,看着从栖木过来,他一直监守着的街道和人们。
副歌中,在我的歌声之上重叠着淳吾先生的歌声。注意到的时候,我看到大批的行人正停在人行横道的出入口,围着我们专心地听着。而且,我好像瞥到了人墙的那一面,从警署里出来的警察戴的警帽。
一曲结束,尽管鼓掌声压过了汽车的声音,响彻四周,黑田先生却看都没看我们,而我们也不太清楚他的表情。
路灯变成绿色,行人朝五岔路溢了出去。无数的脚步声、说话声、笑声和电子音在池袋浮躁的夜里散开了。
“……拜拜,谢谢你们这群混蛋啊。”
黑田先生说着,粗鲁地摆了摆拿着花束的手,最后也没有转过头来看我们,就那么向前迈出了脚步。他那线条粗糙的背影经过十字路口,被吞没在Sunshine 60大街上杂乱的人群中,看不见了。
我们一动不动地站着,目送老警官离开。
聚集的观众们开始用手打拍子,缠着我们唱下一首歌。但是,我也好玲司先生也好,淳吾先生还有艾伦先生都没有去回应,也没有朝他们看。即便路灯转变,成群汽车遮住视线,我们仍然注视着马路对面。只有那一夜,我们是为了唯一的一个人而歌唱。
       
§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在池袋见过黑田先生。
根据淳吾先生打听到的消息,他是搬去了四国岛,在女儿和她丈夫那里静养。听说他的肺恶化得很严重,所以大概是想离开这空气混浊的都市了吧。对于黑田先生不在东京这件事,我总觉得有些难以想象。每次从Green大街的警署前经过,我一定会想起那个头发斑白的身影。抬起头看着二楼圆窗那对眼珠,就会觉得自己被那双浑浊的眼睛监视着,不放过我们的每一次吐息。
我又练了另外几首警察乐队的歌,加到了表演的曲目中。唱《想要注视着你》的时候,总会想在心里唱起另一首歌来。总觉得自己好像稍微比以前更喜欢这首歌了。我想,如果那个人也是这样就好了。在巨大的猫头鹰监视下,我每晚都在喧闹的十字路口那么想着,不停地唱着歌。
 楼主| 发表于 2016-3-16 19:40 | 显示全部楼层

流浪猫不会知晓明天



登上Sunshine 60【注】的观景台,池袋的街区便一览无余。铁轨看上去就像泥浆的河流,从街道正中央向南北流淌,人群和汽车在转盘里打转,只要抬起头,在新宿副中心地区云雾中朦胧的摩天大楼、甚至更远处的东京塔都可以看到。
(译注:即前文提到过的摩天大楼太阳城60,下一段相同。)
不过,正是因为这个高度,脚下微暗的公园反而被Sunshine本身遮住,无论是浑身沾满落叶,在完全干涸的喷泉睡觉的流浪汉,还是饿着肚子徘徊的流浪猫,全都看不到了。
想要朝远看身边的东西就不会进入视线,仰望星星就不会留意路边的小石块。我们每个人能留意到的范围非常狭小,正因为这个限制,我们流浪猫们才聚集在街道一隅,互相之间仿佛毫不关心的样子,同时又互相依靠着肩膀。什么人在为我哭泣,我又在为了什么人而歌唱。或许有成万上亿那样的连结重叠起来,组成了街区或是国度吧。虽然复杂但实际上很单纯,虽然单纯但本体又很复杂。因为,即便是一滴水,也是由无数的分子组成的;就算是地球,从火星上远眺过来看上去也不过是一滴泪珠。
       
§
       
过去的我对活着的音乐家的音乐完全没有兴趣,所以,小峰由羽,这个歌手我只是在电视上看过几次,她的歌也几乎不了解,热门歌的副歌旋律只能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她接二连三地在日本音乐业界创下最高记录或是最年少记录之类的事情,尽管我有所耳闻,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对我来说她不是小峰由羽而是“Miu”,是沐浴在暗淡的路灯下而不是聚光灯下,总是在我旁边,一脸不高兴地听着我的吉他和歌声的娇小的女孩子。
没有人知道,本应很忙碌的她,为什么每天夜里都在池袋东口转来转去寻找乐手。虽然起初我最来池袋时也有过这个疑问,但是无法深入地询问。因为,如果自己被问起为什么漂流到池袋,我也会对说明感到困扰。Miu肯定也是一样的。
虽然这么说,她也是音乐家,我们之间谈的又全是音乐的事情,所以话题进行下去的时候偶尔也有时候会触及身为小峰由羽的她。
“春你为什么用这把ES-335呢?”
就快到末班电车的时候,在行人变少的西武百货商店前,我正用心爱的深红色半原声电吉他指弹时,蹲在旁边的Miu这样向我问道。
“那个,一般是人到中年以后才会弹的吉他吧。春本来个子就矮,又很瘦,完全不合适。”
“别说得那么直接啊……”
我苦笑着,手指划过光辉暗淡的琴体。ES-335这把吉他巨大的身体让人想到野牛。大到一旦我坐下来弹,就几乎完全挡住胸口。说不定自己看起来已经像是吉他的附属物一样了。
“是捡来的。”我老实地回答。“只有这个,也就只好弹这个了吧。”
实际上还有更实际的理由。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吉他手用的乐器。
名为基斯•摩尔的吉他手,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在加利福尼亚的高速公路上,开着BMW飞驰时在林荫树上猛撞得七零八落地死去了。他应该也还在算不上是中年的岁数。
“不知道到了中年我还会不会继续弹吉他呀。倒不如说,我能不能活到中年呢……”
我一边给吉他调弦一边喃喃自语。我无法想想自己上了年纪的样子。但是Miu撅起嘴说道:
“谁都会上年纪啊。像春你这样的家伙,肯定还在发着呆就变成步履蹒跚的老头子了。”
“发呆的话会饿死吧。而且就算是父母也会毫不留情地把我赶出去,要是赚不到钱的话……”
“你这不是在赚钱吗?”
Miu用脚尖戳了戳一直开着的吉他琴盒。里面放着四张千元钞票和几枚硬币。那是喝醉的大叔们放进去的。最近,钞票的比例也一点点地增加了。
“这种程度,和Miu赚的钱比起来……”
刚说出口我就噤声了。糟了,我这么想着偷偷看了Miu的侧脸一眼。因为她平时就是一副不高兴的表情,所以不太清楚她会不会对刚刚说的话发火。
“……抱歉。”
我一道歉,Miu的脸绷得越来越紧了。
“你为什么道歉?”
“……那个,嗯嗯……”
想了一下发现确实没有道歉的理由,我越发地畏缩了。
“我又没在意。只不过没人问过所以我才没说。”Miu说道。夜色变浓,让我看不清在她隔着琥珀色太阳镜的眼中浮现的表情。
“这样啊。……那,呃,大概赚多少?”
Miu狠狠地揍了我的大腿。我差点从栏杆上掉下来。
“无法置信!为什么要问?”
“你的意思不是被问了就会说吗……”
我揉着腿呻吟。
“要是我说去年赚了六亿元,春你有什么好高兴的吗?”
“不,那个……不会……只是有一点好奇……”
六亿元,我想。无法想象的数额。如果全部换成现金,能装满这个的吉他琴盒多少次呢?
“不过是数字而已。”
Miu看着百货商店的百叶窗嘀咕道。
“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写歌,然后到处去唱。六百元也好六千元也好,都没有区别。”
在她的语调中,我听到的不只是疲劳,还有染得更深的、绝望一样的东西。所以,尽管知道这是多余的关心,我仍然斟酌着语言。
“……六亿元,差不多是上百万人付给你的钱,就是说有那么多人被Miu的歌所感动了吧。……那不能说……是没有意义的吧。”

我偷看Miu的侧脸,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摘下了太阳镜,用清晰地闪着强烈光芒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屏住呼吸,放倒了膝盖上的吉他。
很快,她不由得害羞似地别开了视线。
“春,你真的,很单纯啊。”
“……抱歉。”
“就说了,你道什么歉啊。”
“那个,因为……”
“我没有生气,是在夸你呀。”
“完全听不出来……”
Miu把一条腿踩上栏杆,脸颊靠在了膝盖上。
“我要是也能像你那么单纯就好了。”
“就说我完全听不出来你是在夸我……”
“唱歌、给人听到、得到掌声、收到请求、继续唱歌……明明只要这样重复就好了。”
我注视着Miu崩坏的侧脸。
难道说,Miu每夜都出现在池袋东口,侧耳倾听路边的歌声,是因为羡慕我们吗。
羡慕?
我不禁自嘲。Miu那样的顶级音乐家,怎么会羡慕粘在人行道上赚着小钱的技术糟糕的业余乐手?
可是,这还是Miu第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自己的事情。可能是因为周围没有客人或其他表演的人,甚至连行人都没有吧。
“我……已经是净写些一样的曲子了。说是为了畅销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得不……”
Miu的声音渐渐地消沉下去。
“就算是live,最近已经是……即便唱歌也看不到大家的脸。巨蛋什么的,那个是打棒球的地方吧,又不是唱歌的地方。笨蛋一样。为什么大家会想要买票啊?其实他们并没在听我唱歌吧。”
没有那回事哦,我正想这么说时,就吞下了那种轻率的话。因为面对连脸也看不到的几百万人唱歌这种事,我没有经历过。
“……那,不是说这周就开始巡回演出吗?”
我突然想起这件事,向Miu询问,她微微点了点头。
“明天从札幌开始。”
“明天就开始?那你怎么还来这里?现在都快12点了吧?”
“其实本该坐今天的飞机提前一天到,但是我说不要就推到了明天。”
“就、就说了, 还不回去的话不是会很麻烦吗?”
“我知道。”
Miu那么说着,朝另一边转了过去。由于连帽卫衣的兜帽,不只是脸,连头发也完全看不到了。我窘迫得不行。
“就算,你说知道……所以,呃,不回去的话……”
“我都说我知道了吧!春这个笨蛋!”
Miu突然抬起头大喊道,从栏杆上跳了下去。朝出租车站跑过去的时候,兜帽掉了下来,柔软的短发暴露在夜风里。啊,她果然是女孩子呀……我一边不合时宜地想着这个问题,一边目送Miu的背影。她坐上的出租车开走时留下的强烈光线,使夜色显得更浓了。
我垂下肩膀,从肩上摘下吉他背带。琴颈被手上的汗濡湿。无法体会到Miu所怀的不安这件事让我感到难过。明明她好不容易和我说了那么多,我却只是不解人情地用现实的担忧把她惹怒了。
或许自己的歌声没有传给任何人这种不安。
我又如何呢?
从来没有想过。说到底我只是为了自己才唱歌的。还有,为了已经无法再唱歌的基斯。明明到刚才为止Miu就坐在身边,互相能够轻易地碰到肩膀,可是我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却有地球的一周那么长。
那么,春,你也想要去她所在的地方试试吗?
自言自语的自问从心底溢出,穿过掌心,落在还残留着热量的沥青上,一点点地渗了进去。我不知道。
打算把吉他塞进琴盒里时,我想起放在里面为数不多的钱,把它们捡了起来。
四千八百元。
这与六亿元的距离,就同我与Miu的距离一样吧。
我把钱攥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关上了吉他琴盒。我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警车警笛声。还隐约听到了沿着充满热气的地面传来的,开往新宿•涉谷方向的末班列车到来的广播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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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的时候是半夜两点半,令我惊讶的是客厅灯亮着。父亲一个人坐在饭桌前,一脸无聊地盯着电视上无聊的购物节目。我没有放下肩上的吉他,就那么走向厨房的时候,眼镜的厚厚镜片后面,父亲的眼神仅仅跟着我移动了几毫米的距离。
正在我喝干残留在塑料瓶底的乌龙茶,为了回到卧室而再次穿过客厅时,父亲叫了一声“春人”,叫住了我。虽然考虑过假装没听到就那么离开,最后还是停在门前,等待接下来的话。一时间,只能听到电视里传出不停称赞新型手持吸尘器的性能和廉价的空虚冰冷的宣传词。电视购物公司的经理开始说好下面的产品是这个的时候,我越发地不安起来,越过肩膀朝父亲瞟了一眼。
“……你,还有钱吧。”
父亲总算继续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我也不知道该放下心来,还是应该觉得沮丧。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你,还去池袋吗?”
我再次点头。
“总是这么晚还在外面晃,要被警察教育的吧。小心点。”
我只能点头。父亲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犹豫了,重新转向了电视的方向。
我低下头,离开了客厅。
走进卧室,我就那么背着吉他脸朝下趴在了床上。
会被教育的所以小心点,吗。多多少少,开始担心我了吗。
我最后一次听到父亲怒吼是什么时候呢?
进入高中又回到闭门不出的生活时,父亲脸上已经只剩下放弃的表情了。我曾让他们看到接受并且通过高中入学考试这样片刻的希望,所以那之后再次到来的堕落已经连愤怒都彻底从他们那里夺走了吧。
如果能恨父母该有多轻松啊,我心想。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其他人的缘故变成这样,我就能活得更安心了。或许甚至能够在阳光下散步。但是,我很清楚。不是别人的错,不好的是我。是我把自己逼进这个牢笼里的。
感到睡意袭来的我把吉他琴盒推到了毛毯上。
父亲在最后,是想说什么呢?大概,就是“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或是类似的事情吧。
说到底,我的“以后”之类真的存在吗?不会在这个冬天抱着吉他被冻死在池袋街头吗?或者说,也许每晚从醉鬼那里得到一两千日元就是我的“以后”呢?无论哪个都完全没有实感。
我把手伸进口袋,那个时候的自己能够触碰到的仅有的真实便是那四千八百元,我紧紧地攥住它,就那么落入了沉眠。
       
§
       
第二天,我带着那四千八百元去了唱片店,买了两张小峰由羽的专辑。因为她的歌我只在电视或街头听到过些片段,所以想好好地听一次。说不定这样就能稍微理解她的事了。
回到家,剥开CD的外包装。果然,这一瞬间的昂扬感觉是什么也无法替代的。
专辑封面的照片上,面向镜头微笑的Miu一副成熟的样子,简直让我觉得是别的人。但是,确实是她。只有那像觅食的猫一样的目光,是无论怎样的穿扮和化妆都掩饰不住的。
我真的好久没有买活着的音乐家的CD了。是从什么时候以来呢?对了,是去年年初,买下基斯的乐队的最新专辑——也就是基斯的遗作——那就是最后一次了。我不认为以这种形式就能让我的CD架子取回生命的迹象。
把光盘放进CD机的时候,我莫名地感到了紧张。无论如何,我都会想起Miu在我旁边听我演奏时那严厉的眼神,所以我把CD盒子翻了过去,这样就看不到她的脸了。
我扣上了耳机。
俗气的电钢琴和节拍器像定时炸弹一样倒计时。很快,吉他铺了上来,镲片爆裂,架子鼓的节奏取代了廉价的循环。
Miu的——不,小峰由羽的歌声,把我拖进了奇妙的寂静之中。明明音乐始终响彻耳中,到来的却是寂静,我甚至没有余裕去感受这样不可思议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是落入了深沉澄澈的湖里。明明到处都是透明的,伴随着下沉,我的意识却沉浸在冰冷幽暗的水中,深不见底。不久,连重力都从我的身边消失了。明明呼吸困难,我却没有感到痛苦。怎么回事呢?难道已经不停地下沉到地球的另一侧了吗?
我摘下耳机的时候,CD早已停止了。指尖因为歌声的余韵而麻木,没法好好把眼睑上的汗擦干净。总算回想起呼吸的感觉,我感觉到自己连骨髓都充满了热气。
为什么没有早点买来听呢?
这是特别的。
歌声也好曲子也好,所有的一切都是特别的。就连和弦转换时左手手指摩擦琴弦的声音,还有乐句间断时微弱的换气声也是一样。一时间,我无法相信,创造出这样的音乐的人,时常离我近到能够感到她的呼吸。
我一直等到兴奋从耳蜗中落下,然后一句一句地回忆起Miu那令人心痛的话。
有我这样感觉的人,在这个国家还有几百万个,六亿元这样惊人的金额源源不断地流入了仅仅十七岁的少女手里。既然如此,为什么Miu会迷失在那样暗渠一般的不安中呢?
一个劲地写出一样的歌,她说的确实没错。第二张专辑虽然只是迅大致地听过去,但有好几首非常相似的歌。但是,那不是回应客人要求的结果吗?就连我也有过因为点歌太偏门的缘故,一个晚唱三十次普雷斯利【注】的时候。
(译注:即埃尔维斯•亚伦•普雷斯利,每当他演唱情歌时,总会吸引一堆女性歌迷,就像公猫会吸引一堆母猫,因此昵称猫王,知名美国摇滚乐歌手与演员,是20世纪最受欢迎的音乐家之一,常被称为“摇滚乐之王”。)
两张专辑都听过三遍以后,我把CD盒子翻过来,目光再一次落到了封面的照片上。夏日和冬天的景色里各种各样的小峰由羽温柔地微笑着。这不是受眷顾者奢侈的烦恼吗?这样的想法出现在脑中。我摇摇头,抛开这愚蠢的想法。原本烦恼就是受眷顾者的奢侈。就连我也一样。真正未受眷顾的人,还来不及烦恼就会因饥饿、疾病或是枪弹而死去。就算意识沉浸在那种悲惨的命运中,烦恼也不会消失。他们有他们的战场,我有我的战场,Miu也有Miu的战场。       
       
§
       
“以后的打算吗?我当然想过啊。”
那天夜里,我来到池袋东口的五岔路,向正在准备打击乐器的淳吾先生询问,他这么回答我:
“要是到三十岁还没混出名堂,哎,就去做园艺师吧。”
“园艺师……?”
“没错。我有园艺技能二级证书哦。”
园艺。有着那样的资格证吗。淳吾先生身材魁梧,晒黑的皮肤闪闪发亮,做手工活也很灵巧,说到园艺,我也觉得的确适合他。
“好像玲司也会被托付照顾那家店吧?”
淳吾先生朝坐在旁边的绿化带边缘给吉他调弦的玲司先生询问。玲司先生迟疑地抬起头来。
“可能吧。最近确实去进过货。不过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玲司打算努力到多少岁为止啊?”
淳吾先生用随意的语气说道,玲司先生斜眼盯着他。
“那种事我还没决定。怎样都无所谓吧?”
“不是无所谓吧,我们是搭档嘛。”
“如果哪一边不再搞音乐的话,组合自然就解散了吧。有什么可说的?”
淳吾先生苦着脸在我耳边小声问道:
“喂春我问你。那种话能对伙伴说吗?”
我除了苦笑什么也做不了。
“不过,你们两个都是以职业为目标呢。……好厉害。”
“如果只是说做梦一样的话,谁都能做到。”玲司先生冷淡地说道:“春,就算是你也能。”
“我……没想过那种事……”
我的目光落在膝盖上的吉他琴盒上,说不出话来。视线的一端,毛毯上排列的自主制作的CD映入眼帘。这两个人并不只是在嘴上说做梦一样的话,而是认真地行动着。
“倒是春你没有当职业乐手之类的想法吗?”
淳吾先生一边重新张紧木箱鼓内侧的弦,一边询问。我慌忙拼命地摆手。
“不行的啊。我又没有那种水平。”
“也不是不行。”淳吾先生按顺序竖起了拇指、食指和中指,有点玩笑似地说:“实力、运气和人脉,只要三者加起来有100分就能搞职业。就算其中一样不够也没问题。”
他认识的制作人曾经这么说过。我哪一样都没有,所以完全没法用作参考。
“那个制作人,不是在说你只有实力所以达不到100分吗?这不是什么能得意地宣布的话吧。”
玲司的指摘一如既往地辛辣,淳吾先生苦笑着挠了挠头。我觉得这两个人拥有的才能就算成为职业的也不奇怪,而且在池袋街头有那种实力的人比比皆是,大家是不是运气和人脉不够呢。
“你这难道不是和那个制作人有门路吗?”
“不,还没到那种程度。正在和他培养关系。”淳吾先生说。
“我这边也被唱片公司委托帮忙做演唱会的工作人员。不嫌人多。淳吾也要来吗?在下下周的星期四。”
“我去我去。”
玲司先生对培养人脉也相当热心啊,我意外地想着。我还擅自觉得他是更清心寡欲地一心搞音乐的人呢。
“物尽其用,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玲司先生瞪了我一眼。我缩了缩脖子。说的也对。认真搞音乐也不是说除了音乐什么都不做。
那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就向他们问道:
“不是……有和Miu的门路吗?”
身边不就有职业音乐家吗?难道不能依靠和她的关系吗?
然而,不止玲司先生,连淳吾先生也是,用望着掉在路上的破手套一样的眼神看了过来。好像我说了欠考虑的话。
“那家伙……不一样。”玲司先生嘟囔道。
“不一样啊。”淳吾先生也点了点头。
我没有继续询问更多。大概这两个人也没法说明吧。Miu不一样。那句暧昧的话就是最合适的解释。Miu是以Miu的身份来到池袋,而不是以身后带着各种各样关系的小峰由羽的身份而来……以这种话做借口,总觉得搞错了什么东西。
“哎,也不知道Miu来这里是打算干什么啊。”
玲司先生补上了那样一句话,然后弹起了他常弹的琶音。淳吾先生微微点头,坐到木箱鼓上打出了细碎的加洛普节奏,同玲司先生的吉他声自然地并驾齐驱。我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演奏,目光呆呆地游走在Green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的缝隙之间,想着Miu的事情。
是什么把Miu逼进这条街上吹积成堆的微暗之中,没有人知道。就像是在海底厚厚地沉降堆积的柔软砂子一样,漠不关心将街道不留一丝缝隙地掩埋着。或许正因为那砂子埋住了身体,我也好Miu也好,都能在那么近的距离轻松地交换话语。像我这样软弱的人,在他人的注视下便会害怕得发抖,只是因为被害妄想就不想去高中了。尽管如此,蹲在每夜数十万人经过的池袋站前却能够安下心来。没有人会打探我的内心。我们之间的交集,就只有音乐而已。
但是,也会有感到太过冷漠的时候。
我只是寻找逃避的地方才来到这里,漠不关心我也乐得轻松。但是我觉得Miu不同。她看起来像是在这里急切地追求着什么。无论玲司先生、淳吾先生,还是街上聚集的其他人们,大家都无视了Miu痛苦的样子。
是我想得太多了吗?
被什么人猛地撞到肩膀,我险些掉进车道里。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周围聚起了很多人,吉他和打击乐器互相切削般的激烈节奏在我的身侧响起。是UFJ的两个人开始演奏了。我吃惊地发现自己一直想着Miu的事情,连玲司先生的歌声都没有听到。
难以置信。为什么我会对她的事情如此在意呢?
我拿出iPhone,在网上搜索小峰由羽演唱会的日程安排。大约持续一个月的五大巨蛋巡演,一共十三场公演。最后在东京巨蛋的公演甚至会持续四天。暂时不能在池袋见到她了吧。
要是能再多和她说些话就好了。前几天的时候几乎没有好好地告别。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总觉得一个月长得让人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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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Miu在第二周的星期五就在池袋出现了。那是接近末班电车的时间,东口五岔路上的行人也变少了。那时候我在docomo前广场的林荫树下,正要把ES-335放进吉他琴盒里的时候,惊讶地看到一个穿着连帽卫衣,兜帽上带三角形耳朵的纤细身影,从宽阔的人行横道对面朝这边走过来。我甚至相当认真地考虑了Miu和小峰由羽不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
来到我面前的Miu一脸火大地和我错开视线,说道:
“……干什么?盯着人看个不停?”
“不、不是、那个、”
我偷偷看了看周围。看来没有其他注意到Miu的人。一群关掉了消音器的机车发出喧闹的排气声冲过了交叉路口。
“你现在不是在巡演中吗?”
“札幌和福冈已经结束了。”
“可是,明天开始要在大阪连续演两天吧?”
“为、为什么你会对日程这么清楚!”
“想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见面就去查了啊,我还想会不会是下个月呢。”
Miu突然满脸通红,背对着我,不停地摆弄脑袋两侧垂下来的兜帽带子。怎么回事?有什么让她那么害羞呢?
“……春、……今天已经结束了吗?”
听到她用我看不到表情的姿势用略低的声音说话,我就明白果然这个少女就是小峰由羽。那和我在CD里多次听到的苦闷而又甜美的轻声细语是相同的声音。
“嗯。末班电车到了,想着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感到Miu似乎稍稍垂下了肩膀,总觉得她会就那么继续缩成一团,混杂在池袋潮湿闷热的夜里消失不见,我慌忙说道:
“……如果点歌的话,演一两首倒也可以。”
她仍然背对着我,用运动鞋的脚尖在地砖上画了好多圆形还有三角形。过了一会儿,简短地告诉我想听的歌。
“《TOMORROW NEVER KNOWS》【注】”
“……Mr.Children的?”
“披头士的。”
(译注:①Mr.Children,即孩子先生,日本当代最著名的摇滚乐队之一;②关于披头士的《TOMORROW NEVER KNOWS》:这首歌经常被评入史上最伟大的歌曲之列,也被看作是迷幻摇滚的开山之作,其中怪异的音响效果据说使用了十六台录音设备采用不同速度同时拾音才得以完成,比如其中贯穿始终的如鸟叫一般的效果实际上是 Paul 笑声的循环快速播放囧……)
我叹了口气。那种迷幻的特殊音效飞行交织的歌,能在街头用一把吉他演出来吗?
再次背上深红色吉他的背带,我感到了加倍的沉重。
闭上眼睛。
我一直等到街上热气的余韵从皮肤牵引出来,黑尾鸥的鸣叫声一样倒转的循环录音带的声音在脑海中浮现。
胸口内侧,开始奏响了火车头一样的鼓点。
3、2、1……
我将拨片沉入了琴弦。Miu看着我,她脸颊上的红色还没有褪去。我一边用八度音摇曳着连绵不绝的最低音,一边重复着仿佛要将溶进ES-335的野性剜出似地深沉粗野的和弦。激烈的声音让我怀疑自己手指背面有没有被剥开渗出血来。我一句一句地回忆起冥想般的歌词,送到嘴边。停止思想,放松,漂浮于河流。那并不是死亡。并不是死亡。抛开一切思考,委身与空虚。它在闪耀。它在闪耀……【注】
(译注:从“停止思想”开始是《TOMORROW NEVER KNOWS》前四句的歌词大意。)
听着我唱歌的只有Miu一个人。附近经过了几个匆忙赶往车站的工薪族还有一起去开第二摊聊天的学生们。总觉得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就像是在水中,两个人面对着面,我一直用不成声音的声音向Miu述说一样。
即便歌词已经结束,我也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相同和弦的无限循环才好。Miu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听着。
直到我手指麻木,拨片滑落,《TOMORROW NEVER KNOWS》才总算结束。深夜里卡车粗鲁地开过的声音不留一丝痕迹地碾碎了乐曲结尾循环的余韵。
我捡起拨片,从肩上摘下吉他,等着Miu 说话。
不久,她在我身边坐下,开了口。
“春,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能问问吗?”
预料之外的话。我用力地咽了咽口水,垂下视线,确认了自己落在路上漆黑的影子那真切的轮廓。
可以说吗?因为是现在,因为对方是Miu,我能好好地说出来吧?
我讲了起来。在活着的音乐家中,我唯一喜欢的基斯•莫尔的事情;他终究也死了的事情;捡到这把和他用的一样的、深红色的ES-335,开始作曲,像是被引导一样来到街头的事情。
“大概,如果没来到这里的话,我……”
我的手指沿着开在吉他身体上的f字孔描过。
“觉得自己会变得无可救药。那个时候的我,怎么说呢,总觉得只要外出内心就真的会变得支离破碎似的,总是关在屋子里闭门不出。”
打算紧紧地抱住自己,保护自己的手、手指还有指甲,结果还是让自己遍体鳞伤这件事,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察觉。失去基斯以后,我总算意识到了。
讲完以后,Miu的视线从我的脸上落向我膝上的吉他,她握住琴颈,拿起来挪到了自己的膝上。
“……我,已经,支离破碎了啊。”
听到Miu的话,我倒吸了一口气,凝视着她的侧脸,想要说点什么。但就在那时,纤细的手指绕上琴弦,从迷你音箱中挤压出带刺的旋律。
第一次直接听到的Miu的——小峰由羽的歌声,直接灌进了血管,从体内灼烧着我。就像是被抛进了煮沸的蜜池,甚至无法呼吸。这真的是特别的、无可替代的声音。《TOMORROW•NEVER•KNOWS》。这和刚才为止我所唱的真的是同一首歌吗?
和开始唱的时候一样突然,Miu停下了手。歌声的碎片洒满混着油臭味的风,从明治大街飞向新宿的方向。我屏住呼吸,在不合时节的寒气中身体颤抖不已。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停止了流动。
Miu膝上红色的吉他倒下了。迷你音箱嘎吱作响。
“……这首,是最后的歌了。”
沉默了很久以后,她低声说了唯一的一句话。
我没能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是说这是专辑的最后一首歌吗?”我问道。《TOMORROW•NEVER•KNOWS》在《Revolver》中排在最后。但是Miu摇了摇头。
“不是的。……是披头士活着时候的,最后一首歌。”
我侧着脑袋,越发地不明白了。活着的时候?披头士的解散是再以后的事,而约翰•列侬的死更是在那之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谈话再次陷入沉默。
“春。”
过了好久,Miu忽然说道。
“怎么了?”
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映出路灯的眼瞳动摇着。
“嗯。没什么。”
Miu刚一说完,就把吉他向我的膝盖推了回来。还不等我说些什么,她已经站了起来,朝车道迈出一步,举起手来拦下出租车,坐了进去。她的身影被收进了车窗,转眼间就从愣着的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
       
如果是现在的我,就能明白那时候Miu所说的意思。
披头士活着的时候。也就是说,他们还在举行现场表演的时候,这样的意思。登上明星界顶点,在全世界举办巡回演出的披头士,不久之后彻底厌倦了。他们对连演奏也不听就疯狂起来的听众感到腻烦,决定了不再登上舞台。从现场乐队转变成了关在录音室里一心一意地进行录音作业的艺术性的乐队。以那一变化为分界线制作的专辑是《Revolver》,里面最后一首歌就是《TOMORROW•NEVER•KNOWS》。
那并不是死亡,约翰•列侬这样唱道。或许他只是停止了思考,放松下来,漂浮在河流而已。但是,总之这首歌之后“活着的披头士”结束了。至少对Miu来就是如此。
还有一点气愤的感觉。
被强加那种拐弯抹角的歪理,约翰会头疼的吧。就算是我也会头疼。我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光是继承吉他的重量就已经让我变得摇摇欲坠的孩子。
这个时候我应该把Miu留下吧。应该抓住正要坐进出租车的Miu的手腕把她拉回来,两个人蹲在林荫树下,唱遍其他披头士的歌,消磨时间直到天亮,然后一起坐上头班车去往什么地方吧。
直到所有事情都结束以后,我绞尽脑汁地思考才明白那就是正确答案。但是那个时候的我,能做到的就只有看着车子的尾灯,目送它开走。
       
§
       
我在体育报纸上看到,小峰由羽的巨蛋巡演中止了。在Bic camera对面,我在流浪汉大叔把杂志还有报纸捡起来一起卖掉之前浏览的时候,大得过头的标题一晃进入了视线。我震惊地上网调查,看到了东京公演第一天结束时身体状况不好所以中止后面的演出这样的官方消息,还有与之相关各种流言在漫天飞舞。也有亲自去演唱会的人,在博客上写道的确看到小峰由羽就算在舞台上气色也很糟。还有救护车从巨蛋工作人员用的通道里开走的目击言论。我打了个冷战。救护车?看来住院的传言也扩散得很广了。
胸口堵得难过,那天晚上我特别地不想唱歌。
尽管这么说,可是就这么抱着盒子里的吉他坐在人行横道的路缘石上也无济于事。我连Miu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二十二点时到来的玲司先生,看了我一眼说道:
“Miu的新闻,你看了吗?”
看到我用僵硬的表情点了点头,玲司先生只是说了一句“是吗”,然后就沉默地开始摆吉他和谱架。就只有这样啊?我不讲道理地感到了愤怒。但是,就算是玲司先生,也没有什么能做的。甚至不知道Miu 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在街道的角落里把两膝压在肚子上,一边脸迎着尾气,一边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三角耳朵连帽卫衣的身影。即便知道不会出现,我还是忍不住地找个不停。
       
§
       
那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是在第二天的夜里。正当我在三菱东京 UFJ银行前用两脚夹着吉他琴盒漫不经心地望着转盘里的车水马龙时,一个人影从地下通道的台阶方向接近了我。
“春……?你是春人对吧?”
被人叫住,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灰色西装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整齐地系紧的条纹领带上折痕工整,看起来却又完全不像工薪族。轻飘飘地梳着的发型实在是让我嗅到了一股习惯于出现在人前的感觉,而且深刻地过度思考的表情看起来也总觉得像是演技。
“是没错。……找我有什么事?”
我向他回问,进一步观察这个男子。年龄大概接近三十岁吧。仔细地看能发现被化妆掩盖的黑眼圈。明明就是男人。我的警戒心越发地强烈。
“啊,这是鄙人的名片。”
男子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三桥真斗,头衔的位置附上了音乐制作公司的名字。我来回看了看男子的脸和名片。是音乐业界的人。原来如此。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公司的名字上。感觉在哪里见过。的确,这不是小峰由羽所属的制作公司吗?
“我在找你。太好了。这么快就找到了。你真是出名啊,我向在百货商店前表演的人打听,立刻就告诉我了。”
我眨了眨眼睛。
“我有关于由羽的事情要和你说。”三桥先生沉下声音说道。

我被带到了淳久堂【注】斜对面的咖啡店里。这种一杯咖啡最少也要七百元的店,如果是我自己绝对不会进来吧。倒进古色古香的杯子里的咖啡被端了上来。我心情糟糕地一次又一次抚摸立在旁边的吉他琴盒。
(译注:指淳久堂书店,简称淳久堂,是日本的大型书店,1963年6月22日创业。在日本有多处分店,在其他国家也有分店。)
Miu的事情。制作公司的人,为什么特意来找我?
“虽然是只顾着我自己方便的话,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希望你能保密。”
三桥先生完全没动咖啡,慎重地压低声音开了口。
“我是相信春人才说的。”
“为什么相信我?”
对于刚刚才在路边第一次见面的小孩子,他相信着什么呢?
“因为,由羽信任春人。所以我也相信你。”
我只能沉默不语。
“直到去年,我都是由羽的经纪人。”
三桥先生的目光落在了咖啡的表面。他微微沉痛的表情在琥珀色中倒映出来。
“因为一些缘故我从经纪人位置上离开了,但是现在和由羽有关的事情还是我在负责。”
“因为一些缘故……?”
他漂亮的眉毛神经质地拧到了一起。
“我和由羽的母亲起了争执,因为她母亲向我们的经理抱怨,为了不让事态恶化,姑且被解除了经纪人的职务。”
总觉得话题好像预料之外地麻烦。
“由羽才十七岁,她应该暂时中断演唱会去学校,虽然事务所和我都这么考虑,但是她母亲和我们说,正是赚钱的时候就专心搞音乐吧。”
我叹了口气,喝了一小口牛奶咖啡。这的确是无法公开的话。可是,却相信我和我说?
“……演出中止,是发生了什么吗?”
我一边窥探着三桥先生的表情一边试着询问。
“演过一首安可曲以后就倒下了。虽然看来只是贫血,但还是保险起见住院检查了。”
“是……这样啊。”
安下心来到底好不好,我也不太清楚。她的疲劳积攒得那么严重吗?
“然后,我有事想问春。”
我眼珠朝上看了看三桥先生。暂时,还难以断定这个人对Miu来说是敌人还是同伴。
“由羽经常到池袋听街头表演吧?”
还不等我回答,三桥先生的表情就崩溃了。
“没什么,就算不隐瞒也好。以前我就知道了。觉得为了让她缓一口气这是必要的,也就没特别说什么。我偶尔会跟在由羽身后观察情况,也好几次看到你。”
就算他那么说,我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由羽最后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大阪公演的前一天她突然不见了,所以,我想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
“……既然知道何必再问我?”
口气无法控制地带了刺。三桥先生露出了干巴巴的苦笑。
“我并不知道呀。”
这时候他总算含了一口冷透的咖啡。
“我对由羽的事情完全不了解。因为她说已经不想再演出了,我就试着说暂时停止活动去学校也不错,结果她反对,说觉得现在停下的话以后就不会再唱歌了。我又问她是不是想按母亲说的那么做,结果她说那也不要。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我,已经,支离破碎了啊。我想起了Miu的话。
或许,Miu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由羽她,没对你说什么吗?如果是春人的话……”
“就说了,为什么是我?”
“因为,由羽只讲过春人的事情。在池袋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样的人、明明其他的事一件也没有告诉我……却只和我说了弹着深红色的电吉他用不可思议的声音唱着歌,比她小两岁的男孩子的事情。”
三桥先生在桌子上探出了身子。
“拜托了。只要和由羽有关,无论是什么事都可以。虽然对从出道以来一直做她经纪人的我来说很惭愧,但是我对那孩子的事情完全不了解。”
我感觉到面具第一次从他脸上的消失了。
但是我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总觉得Miu确实曾经对我说过重要的事的片断。但是一切还难以理解,没办法说明。确实我在最后遇到她的那个夜里,感觉到和她连结起来的实感,但是如果不是Miu的吉他和歌声就无法传达。

我和三桥先生交换了手机号码后告别了。
“有什么事的话,……无论想到了什么,任何时候都请打电话给我。”
说完他低下了头,然后从西武口的台阶朝车站的地下通道方向走远了。
灰色西装的背影已经看不到以后,我稍稍有些后悔。要是让他告诉我Miu住院的地方就好了。但是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知道又能怎么做?去探望她吗?Miu因为贫血被留在床上的样子也不想被我看到吧。
我盯着iPhone的液晶屏幕上所显示的三桥先生的电话号码,在人行横道上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无论如何都想看到Miu 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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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深夜,我回到了家,一直放在房间里音箱上的CD盒子上,Miu在照片上微笑着。我的心情越发地变得空虚。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她到底在一边想着什么一边浮现出虚假的笑容呢?
我用耳机盖住了耳朵。按下播放按钮,她的歌声紧紧地将我包围。明明Miu就这么近距离地对我低声细语,却并不在这里。
我把设定改成自动循环,就那样顺着墙蹲下,将意识沉入了Miu的歌里。冰冷的水灌满了我的肺。一闭上眼睛,Miu就用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在我旁边抱着膝盖。尽管伸出手去,却什么也碰不到。
但是我立刻注意到了。
起初还觉得是不是错觉。循环了多少次也记不清了。专辑结束后再次从第一首开始播放。暂停、快进、确认。暂时摘下耳机哼唱。就算那样还是无法确定,于是试着回想起音符。写在五线谱上以后,我的怀疑总算变成了确信。
让Miu感到痛苦的尽头之处,就是这个吗?
我,已经,支离破碎了啊。
她的话在意识深处回响,同戴在头上的耳机中漏出来远去的歌声不和谐地一起响着。
支离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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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二十二点,从三桥先生那里打来了电话。那个时候,我正和玲司先生还有淳吾先生一起,在警署对面的麦当劳里解决晚饭。
“Miu从病房里不见了。”
听到三桥先生令人感到他已经走投无路的话,我差点碰倒立在桌子旁的吉他琴盒。
“因为在用GPS追踪,所以她中途就关掉了手机的电源,但是看样子大概是到池袋去了,她没在那边吗?”
“没……没有,我没看到她。”
“是……这样吗。”
极其憔悴的声音中还混着奇怪的干巴巴的声音。大概是他在揪头发吧。
“她还没吃饭,正在打点滴呢,擅自就离开了,要是出了什么事……”
这边也去找她,要是发现了什么就电话联系,说完我挂断了电话。找她?怎么找?
我无计可施地抬起头,结果吓了一跳。玲司先生正在盯着我这边看。
“……是说,Miu不见了?”
通话被听到了吗?我僵硬地点了点头。
“……好像是,从医院里溜出去了……”
玲司先生皱起了眉头。
“她到池袋来了?”
“看样子是。”
两个人突然将同时站了起来。
“淳吾去找这边,我去把西口大致转一圈。”
“明白了。春就待在这里,盯着大道。”
还不等我回话,两个人就离开了店里。二十分钟左右以后是淳吾先生,然后再过了一小会儿玲司先生也回来了。
“没有啊。街头表演的地点倒是转了一遍。”
“也没有见过她的家伙呀。”
同淳吾先生互相报告后,玲司先生抱着胳膊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她不是应该到我们这里了吗?但是……在池袋吗?”
一时间玲司先生嘴里嘀咕着不算自言自语也不算询问的话,然后抬起头对我说:
“春,给刚才那家伙再打一次电话,问出Miu的服装。”
“咦?”
“就是穿着的衣服啊,不知道的话没法找吧。”
我慌忙打电话给三桥先生。他到处找医院还有照顾Miu的人去确认,弄清了病房里不见了的衣服告诉我。玲司先生听了以后,点了点头拿出手机,以惊人的气势开始给各种各样的人打电话。
“就在警署前面的麦当劳。马上。……对。……很急。只拜托口风够严的家伙。”
淳吾先生也一样。
“是我。……运输的工作还好?现在有空吗?要找个人,蠢货,不是你想的那样,说明起来也挺麻烦,总之就在麦当劳……”
不一会儿,我们所在的楼层里玲司他们的熟人一个接一个地聚集起来,似乎全是聚在西口繁华街道上的年轻人。
“玲司大哥,我带了五个人过来。”
“要找谁啊玲司哥?”
“刚才发邮件找人,之后能过来十个左右。”
“都上来干嘛,去下面等着。”玲司先生说完,目光又落在了智能手机上。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的时候,麦当劳前聚集的年轻男人们几乎遮住了人行横道上的横幅。大概有上百人吧。警官担心发生了什么事,从警署里出来了。我从窗户朝下面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群人。玲司先生和淳吾先生同时从座位站了起来,我慌忙拿起吉他琴盒跟在两个人的身后。
玲司先生刚一走进人行道,聚集的人们就一起微微地低下了头。看起来就像是池沼表面的起伏,我打了个冷颤。
“要找的是女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中学生。”
玲司先生简单地说明了Miu的发型、容貌和服装,然后沉下声音加了一句。
“这件事有所隐情。明白了吧。别四处张扬,行动也别太引人注意。”
男子们一起顺从地点头。
“用邮件分配分工。找遍一个地方一定要报告。”
玲司先生环视聚集的人群,然后视线投向了车站的方向。以那为信号,男子们快步在夜里的池袋散开了。闷热的风,灌进刚才为止还挤满人的空隙中卷起漩涡,吹乱了我的前发。
“我去西口的方向,玲司就在这边整理情况。”
淳吾先生说道。玲司先生朝他点点头。
“还少了点线索啊……Miu会去的地方……”淳吾先生一边嘟囔着一边走向了车站。接着过来的是认识的警官。
“喂玲司,刚才那是什么,你又在搞什么——”
“没惹乱子,就是找个人。”
玲司先生把警官赶回了警署,又开始发邮件。我只是始终站在他旁边看着。
果然,这个人才是池袋街头的老大。仅仅十五分钟就聚起那么多能调动的人。
他对Miu太过漠不关心了、我对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感到羞耻。这个人只是分得清该行动和不该行动的时候而已。相反,我才是什么也做不到的小孩子吧。
扶了扶肩上的吉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让我感到疼痛的沉重。
“我也去找。”
玲司先生的目光没有离开液晶屏幕,说道:
“随你的便。……东大街那边还没有人找,你就去那边。”
我用干巴巴的声音向他道谢,然后走向了人行道。

便利店、咖啡馆、快餐店、书店,一个一个地搜索只身一人的女孩子能暂时落脚的地方,确认没有Miu的身影,用邮件向玲司先生报告。把东大街两边的店铺找过一遍以后,难以忍受勒进肩膀的吉他的沉重,我浑身脱力地坐在Ministop的店面喘着粗气。店里的灯光照在背后,拉长了吉他落在停车场上的影子。好像我自己的影子被压扁了一样。
这么做能找到吗?
就算是组织几百人寻找,池袋大的出奇又错综复杂,人非常多。这就像是要寻找丢在沙漠里的一粒砂糖。无论是一个人找还是一百人找都是毫无改变的绝望。
就没有、就没有——什么线索吗?
说到底Miu为什么来池袋?因为熟人在这里?但是如果那样为什么不在我们面前出现?还是说只是想混在人群中呢?
我拿出iPhone,再次在网上搜索小峰由羽的相关内容。虽然她住院了这样的说法散布得相当厉害,但是还好从医院溜走失踪的事情还没有人知道。只有担心的声音,和抱怨演唱会中止的声音。
忽然,我注意到了那则新闻。
那是说小峰由羽在演出中倒下的网络新闻。恰好还登载着当天演出模样的照片。Miu在舞台上沐浴着聚光灯,一只手拿着麦克风笑着。穿着粉色的吊带衫、透明肩带,还有纯白色的热裤。
这和三桥先生告诉我的,她从医院溜出去时的服装一样。
舞台的服装吗。
因为在演唱会中倒下,就那样被抬到医院,所以那套衣服也就一直放在病房里了。为什么她穿着舞台服装出去呢?能穿出去的衣服就只有这个吗?……不对,三桥先生特别确认过,病房里应该还有其他的衣服。Miu却唯独选了舞台的服装,来到了池袋。
这——有什么意义吗?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为了确认浮在心头的想法,我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调查小峰由羽粉丝的博客。她倒下的那天,听了公演的粉丝所发的博客也有很多。很快我就找到了记载着曲目的内容。
上面写着——安可的曲子,是披头士的《TWO•OF•US》。
还写着,刚用吉他弹唱完那首不长的曲子以后,小峰由羽就蹲下去不动了,会场骚动起来,工作人员跑上去把她从舞台上抬了出去。
——《TWO•OF•US》。
我给玲司先生打了电话。
“怎么,找到了吗?”
“没、没有,但是……”
兴奋感灼烧喉咙,没法好好发出声音。我不住地咳嗽,总算说了下去。
“我觉得我知道Miu在什么地方了。”
我听到电话对面玲司先生喉咙的响声。
“——她在什么地方的楼顶。”

跑上漆黑一片的防火楼梯,我感觉肩上吉他勒得越来越紧,疼痛让我怀疑自己的胳膊是不是被撕裂了。爬上楼梯顶,在绿色的指示灯模模糊糊地照着的铁门前的空间里,是淳吾先生,还有其他几个来搜索的人的身影。大家看到我后,从靠着的墙上离开了身体。
“我想,她还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了。”
淳吾先生隔着肩膀看向通往屋顶的门说道。
“虽然有点担心她会不会跳下去,不过看来不会变成那样。她只是一动不动地靠着栏杆。”
“……为什么……”我喘着粗气,声音扭曲着。“为什么、都聚在这里?快点抓住她带到医院去啊。”
淳吾先生的表情少有地变得严厉起来。
“蠢货。那不是你的任务吗。”
我上下耸动着肩膀喘息,朝淳吾先生的眼睛看了回去。
“如果不是你就找不到她对吧。要说那家伙想让谁来帮她,那就是你啊,春。我们就算去了也没有用。”
说完淳吾先生捅了下我的肩膀,走下了楼梯。其他人也和他一样在我肩上捶了一拳,跟上淳吾先生。接连不断的脚步声沉入了黑暗之中。汗水变冷了,我在干燥的喉咙里咽了咽口水,推开铁门。
被地面的光弄脏的、池袋的暗淡夜空,还有散发着电话俱乐部和金券店铺刺眼光亮的大楼招牌进入了视线。混着尾气、拉面、咖喱和体臭味道的熏人的风从侧面狠狠地扑了过来。这里是区政府后街对面的小楼屋顶。水泥剥落的地上通风管和电线四处蔓延,在瓷砖的缝隙之间苔藓密密麻麻地生长着。
我沿着栏杆前进,向右侧望去。靠在屋顶另一端仰望着夜空的Miu慢慢地垂下目光,看到了我。她穿着吊带衫,两臂完全露在外面,纤细的体格看起来让人心酸。我不禁心想,没有太阳镜和兜帽的时候,她就是如此虚幻的女孩子吗。
“……春……?”
Miu喃喃道。我摇摇晃晃地靠近她。大概还有三步左右距离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快要哭出来了,就立刻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这里?”
Miu 的声音颤抖着,简直就像是和母亲走散的婴儿。这和让上百万人狂热的歌声是同一个声音,我怎么也无法相信。或许,Miu也好,小峰由羽也好,都已经支离破碎的了。
“安可曲。”
我开口说道。Miu眼瞳里的光芒动摇着。
“Miu演的,安可曲。是披头士的《TWO•OF•US》。那首歌,是《LET•IT•BE》的第一首歌。我就觉得,你一定是在屋顶吧。”
Miu睁大了眼睛。然后垂下肩膀,低下了头。
披头士放弃了那种半吊子的演唱会活动,躲进了录音室里。但是在那之后,唯独有一次他们出现在人们面前,演了一场。那是在他们公司的楼顶,没有拿到许可,也没有通知,非常地唐突。回到作为披头士的原点、活着的披头士吧——这样尝试的活动,尽管讽刺还是成了他们的最后一张专辑。
那就是《LET•IT•BE》。
在严冬狂风呼啸的屋顶,他们听得到自己的歌声吗?自己的歌声确实传到人群的地方,他们看得清吗?
然后,同样地,想要回到活着的自己而来到这里的Miu,又找到了什么呢?
“……笨蛋一样。”
Miu小声喃喃道。
“无论哪里都好。……可以的话,要喧闹的地方,周围有很多人,但是谁也不会注意到我的地方,……那样的话、那样的话,我想……就能听到什么了吧、我想……就能看到什么了吧……”
“就算不做那种事……”
我用像是穿过深深的砂子一样的心情,摸索着斟酌言语。
“Miu你,活得好好的。Miu的歌好好地传给别人了。”
她摇头。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已经……不太明白为了什么而演出了。”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两手的手指搭在栏杆的网格上。
“小峰由羽这个人,其实,很久以前就已经不行了。然而,谁也没有发现。”
我想说,没有那回事。尽管其他的任何人都没有发现,但我发现了。可是,我想那样的话语无法传达给站在被烟熏脏的厚厚夜幕对面的Miu。
我放下肩上的吉他琴盒,打开了盖子。吉他身体的深红色点燃了我微弱的勇气。手指疼痛般地与琴颈重叠。Miu睁大了眼睛。
“……春……?”
是ES-335真是太好了,我心想。没有接音箱,在脚下开过的汽车嘶吼中几乎完全消失的、电吉他那孱弱沙哑的声音,总觉得很适合这个屋顶。在这个舞台,可能这会成为小峰由羽最后的演出也说不定。
屏住呼吸,闭上眼,在风中摸索第一个和弦。把散乱的歌重新编排,勉强地维持,然后拉到身边。
声音从身体深处涌了上来,在指尖喷发而出。指甲拨弦的疼痛变成了炽热的火星在风中飞散,连情绪也高涨起来。合着我的歌声,我感觉到Miu的嘴唇描摹着词句。因为是她的曲子。是十四岁的她敲开音乐界的大门,卷起狂热的第一首单曲。
弹过了一轮和弦。我喘了口气,右手的指甲用力划过琴弦,开始了更强烈的扫弦。Miu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嘴唇,正无意识地跟着我的歌声。没错。这也是你的曲子。是刷新了这个国家所有记录的你的第二首单曲。它在应有的地方被埋藏至今,现在越发地浓烈炽热地燃烧着。为什么?Miu在乐句的间歇时喃喃道。我明白。正因为我也是写歌的人,所以我已经知明白了。相互连结的两首歌高昂起来,硬是将副歌引了出来。这是你的第三首歌。是你竭尽全力地唱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第三首单曲。
不——这是一首歌。没错吧?就算其他人没有发现,我也注意到了。就这样在你的面前唱出来,看到你的嘴唇沿着我的步伐,就可以确信。原本这就是连在一起的歌。你把它拆散,分成三份副歌,改变调子,填上A旋律和B旋律,用丰富的编曲装饰起来,变成了三首歌。这是为了销售。如果能卖出三倍,大家就会有三倍的喜悦。母亲也好,公司也好,员工们也好,粉丝们也好,大家都获得了三倍的幸福,在几百万人笑脸的阴影里你沉默地枯萎着。这并不是谁的错,谁也没有办法。让你支离破碎的就是你自己。把想出来的动听旋律分给几首曲子来用,这种事谁都在做。但是你无法原谅自己所做的事。无法原谅用汽水一样口感清淡的主歌将烧焦般浓稠的最棒的一曲割散。甚至没有任何人发现掺了水分,这更加深了你的绝望。说到底,这只是任性的、不是创造音乐的人就无法理解、没有任何必要的、琐碎又没有价值、却又不想逃避的罪恶感。也无法赎罪。因为说到底这连罪都算不上。连一滴血液没有流。
但是——
如果对你来说那是伤口的话,那么我就这样将它缝合。因为我已经明白了那份痛苦。

注意到的时候,Miu背对着我,紧紧地抓住铁丝网,把额头压在上面。她的肩膀颤抖着。歌声在我指间擦过,被栏杆对面的夜风卷走消失了。
“……Miu?”
我一出声,她露出来的肩膀变得抽搐。怎么了呢。
“Miu?呃——”
“别看我。”
“咦?”
“转过去呀!”
大喊的Miu隔着肩膀勉强转过来的脸上,眼泪流得一塌糊涂。我慌忙把吉他抱在肚子上背对Miu转过身去。总算意识到她是不想让我看到自己哭的样子。
“春,你真的是、”
Miu带着哭腔说道:
“为什么那种事都没注意到,就只对音乐的事嗅觉像狗一样!笨蛋!”
接下来就只有吸鼻子的声音,还有蹲坐在水泥地上时衣服摩擦的声音。
“抱歉……”
“说到底,和弦走向完全不对!开头是F#小调,然后B旋律的根音一直是E!我、我的、”
Miu的声音混着呜咽,恢复了温度。
“我写出来的曲子,又不是春你这样的家伙立刻就能演的简单曲子!”
我缩了缩脖子。那个,因为基本上是我靠想象复原的,所以和Miu所想的曲子差了很多吧。
“抱歉了。我会继续精进……”
我正要把吉他放回琴盒,Miu不高兴的声音再次飞了过来。
“怎么收起来了?不是要精进的吗。好好像你说的重新弹啊!”
我叹了口气,再一次用左手确认琴弦的触感。
“我知道了。是这样的感觉?”
坐在被湿淋淋的汗水弄湿的水泥地上,我再次向ES-335单薄空洞的身体中灌入歌曲。比刚才更小心地深入,一针一针,一句一句,将歌曲零散的碎片拼了起来。简直就是压迫着身体一样的歌,我目眩得几乎失去意识。
不久,背后有重量靠了上来。体温,模糊的心跳,甚至Miu配合我哼唱的歌声都透过身体传了过来。
我们背靠着背,坐在破旧的大楼屋顶向略微浑浊的夜空不停歌唱着。不想让这里变成她最后的舞台,我心想。Miu,你接下来也会将自己切割贩售。因为你在原因不明的罪恶感中迷失,到最后还是没有放弃音乐。无论逃到哪里,都无法逃离歌手的身份。而且,在你耀眼的才能周围,纠缠着几万人份的欲望、得失与生活,无论多少次都会狠狠拉住你,让你变得支离破碎吧。
不过,到那时候,你以一只流浪猫的身份到池袋来就好了。我就在这里。无论何时都会将你重新拼好。
尽管歌唱完了,我们一时间仍在陶醉之中。渗出的汗水和干掉的眼泪不断反应生热,紧紧地包住了我和Miu。我感觉到Miu把头靠到了我的肩膀上。心跳的鼓动始终无法平息,到处不停地不停地追赶歌声的余韵铭刻着节拍。直到iPhone收到什么人担心地打来的电话响起为止,我们两个人一直处在那样的热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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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因为Miu的病才刚好,所以就那么因为贫血和脱水症状倒下,被救护车送回了医院。我也坐上车照顾她到医院。理所当然地,三桥先生在医院里等着,老练地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大发雷霆,作为应该被责备的当事人,我却像是在看别人的事一样,想着,大人真是不得了啊。
“果然我要对由羽说,以后禁止随便去池袋。”
我离开的时候他愤怒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样也好吧,坐在从医院开往车站的出租车里,我思考着。那个人对Miu奇怪的理解程度,大概也是把Miu逼到混乱场所的原因之一。一方面被母亲看做赚钱的工具,另一方面唱片公司反而像母亲一样给与了关心。简直就像是抱着冰块被扔进开水里一样的生活。任谁都会想要逃走吧。
但是,一想到会不会见不到Miu,果然还是会令人不安地感到痛苦。因为,她注意到了谁都没有察觉的我心里基斯的声音。对我来说,她是无可替代的、共同分担痛苦的同伴。
“那不过就是被经纪人抱怨得暂时安分下来。”
玲司先生那么说道。
“等到舆论平息了她肯定又会露面吧。”
希望如此,我也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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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Miu不在的夏天就这样结束了。
进入十月,夜里变得凉飕飕的,街头乐手们也像寻求越冬地的候鸟一样,转移到了基本吹不到风的地方和有屋顶的地方。露天的docomo前广场任凭风吹雨打,演奏预定表也变得几乎无人问津。
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坐在林荫树下,写出新歌、被常客开玩笑、被醉汉纠缠、被警察啰里啰嗦地说教、磨破手指上的水泡继续唱着歌,等待穿着兜帽上带三角形耳朵的连帽卫衣的女孩子把手插在口袋里一脸不高兴地来到这里,给我打出刻薄的分数。
但是Miu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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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会的形式实在是出人意料。十一月第一个星期一的早晨,父母已经出门,就在我横躺在床上发着呆构思旋律的时候,iPhone响了。是不认识的号码。
“我向三桥先生问了号码、”
Miu说道。
我从心底感到惊讶,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然后最近要录制新歌,那个,春在那时候,就是……你在屋顶,弹过的吧?我的曲子。那段吉他的琶音,……就是,想用一下。你听,就是这段。”
电话对面的Miu用手指弹了弹吉他。
“感觉用这个也不错,就想先取得你的同意。……春?喂,我说春,你在听吗?别愣着快回答我!”
“啊,啊啊,嗯。”
我总算出了声音。
“我在听。嗯。用就好了,本来就是听过Miu 的歌改编的段子。”
“这样。”
在Miu冷淡的声音里,我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温度。
“那,因为想让制作方好好听一下,……呃,下次我再去池袋的时候会带着录音工具,让春来弹。”
“……咦?可是,那种事,就算不用专门让我弹也可以吧,刚才Miu不是也弹——”
“有、有什么不好!就让你来弹!”
Miu大喊的声音尖锐地响了起来,我闭上嘴巴把IPhone从耳朵上拿开了十五厘米左右。
“因为春你技术还差得远呢!所以好好练到拿给人听也不会丢脸!”
电话挂断了。
一时间我没能接受这件事是真的,只是呆呆地盯着手掌中陷入沉默的iPhone。但是通话记录这个现实,确确实实地留着。
我趴到了床上。
虽然没有人看到,但是我对自己脸上绽开的笑容感到害羞。Miu回来了。我能再一次见到她。我拉过立在枕边琴架上的ES-335,在手中确认那份沉重的感觉。没错,我能触碰到的真实就在那里。
       
§
       
小峰由羽的新单曲,在那一年的年末发售了。
《I.E.Stray-Cats》这样奇怪的歌名开头的两个字母代表着什么含义,她最后也没有提起。杂志和网络上,各种各样的臆测漫天飞舞,但是没有一个是正确答案。那其实是池袋东口的缩写,这件事,只有我们流浪猫才会明白。
 楼主| 发表于 2016-3-16 19:40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这本书,是在电击文库MAGZINE上不定期刊登的四个短篇的基础上加上新写的一篇而成。在杂志上读过的各位如果再重读文库本,可能会觉得奇怪,不过连载的顺序是第3话→第5话→第1话→第2话。这一次,加上新写的第4话,按照作品中的时间先后重新排了序。
起初,标题是叫做《池袋东口的流浪猫》,后来注意到“口”被读作了片假名的“ロ”的问题,于是就有了在连载中途改换标题这样的情况。
这部作品原本是以漫画原作为计划制定的方案。结果那一边被其他计划代替,最后变成我自己用小说写了出来。本以为是自己所住街道的故事所以会比较轻松,但脑中无法浮现具体印象的地方意外地多,执笔中我有好几次遇到不得不特地前往车站前的情况。

从我住在池袋开始,已经是第六年了。
过去,池袋曾经是街头音乐家的圣地。从傍晚时分起,充满梦想的年轻人们抱着各式各样的乐器,在车站出口附近占好位置,随心所欲地放声高歌。刚刚搬到池袋的我完全不注意身体健康,每天晚上都四处逛酒馆喝得一塌糊涂,所以常常在深夜从车站前经过,的确看过了各种各样的街头演出。
大多数演奏并不引人注目,从旁边经过也不会留意。但是有一天夜里,听到在五岔路口广场上表演的二人组合的歌声时,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那是以分明的节奏弹着吉他的主音,以及一边拍木箱鼓一边唱出清澈和声的合唱组合。
无论是歌声,还是周围听众眼神的温度,都和其他演奏明显不同。
听了几首歌以后,我买下他们现场卖的迷你专辑回去了。那是我第一次有了想要再听一次在街头偶然听到的音乐这种想法。
碎片银行——起了这样不可思议的组合名字的两个人。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出了三张迷你专辑,大概从第三张改变了开始制作方法,我还记得录音效果的显著提升令我惊讶不已。
不久以后,他们的活动场所从街头转移到了live house,向更广阔的世界启程了。在那之后,我只是偶尔在网络上关注一下他们的活动。在iTunes上买下曲子,在YouTube上看现场演出的视频,碎片银行的事情渐渐地从我心头淡去了。
不过,在决定描写街头音乐家的故事时,我最先想起的就是碎片银行的事。让吉他+木箱鼓这种形式的二人组合登场,不用说就是以他们两人为原型的。
由于杂志连载,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同这本小说打交道。还曾以取材为借口在深夜前往车站前,寻找不可能存在的碎片银行那两人的身影。
然而,今年年初,我在他们的公共博客上看到了停止活动的消息。
在我完成这本小说最终稿的时候,碎片银行的两个人在吉祥寺演完最后一场,分道扬镳了。
没能赶上啊,这样的心情不是骗人的。
就算我在他们停止活动前完成这本书,情况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尽管如此,还是成了他们两人还一起唱歌时某种形式的回忆。

现在,在池袋街头已经几乎看不到表演者的身影。不清楚是警察的管理方针变得严厉,还是说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但是就算在热闹的夜里从车站前走过,也听不到歌声和吉他声了。至少,希望在故事中他们的歌声不会停止。

从小说在电击文库MAGAZINE上刊登开始,插画家kurodeko老师先生给我寄了很多非常棒的插图。Miu的连帽卫衣上露出一半拇指的袖子我超级喜欢。还有担任编辑的汤浅大人,从计划开始以来给您添了很多麻烦。非常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支持。借这个机会,容我郑重地致谢。

二〇一三年四月  杉井 光


【译者的一点碎碎念】

       

自从去年九月开这个坑开始,算下来已经过了差不多六个月。
因为一直很喜欢杉井光的文字,所以当初拿到这本书以后立刻就决定要把它翻译出来。虽然是第一次翻译小说,不过除了中途被台版NTR以外(囧),进度基本上算是顺利,而且身上似乎觉醒了奇怪的东西,打开开关以后就容易翻译得停不下来w。
最后,感谢和我一起填完这个坑的【校对】@闹哪样 和【润色】@ P飛,在最初开坑时为我提出宝贵意见的@魔理沙、帮我联络校对润色以及提供各种帮助的@宁,还有愿意读我的初稿揪出各种毛病的朋友@Readm。
那么,让我们在新坑杉井光的《夜樱Vanpanella》再见。
发表于 2016-3-16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沒想到台版出了這麼久還有人仍繼續翻下去,辛苦了
另外提醒一下夜桜ヴァンパネルラ這部在2月的時候台角已經代理了,我想大概半年後就會出版XD

光哥最近開的新坑《ブックマートの金狼》聽說還不錯,可以考慮看看

发表于 2016-3-16 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还好是一卷完,不然又得坑多久……
不过杉井光还真喜欢写音乐题材的小说呐……
发表于 2016-3-17 00:14 | 显示全部楼层
杉井光一卷完的小说还不错。。。
发表于 2016-3-17 01:5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我觉得再有个2章左右就好了。。。感觉结束的还是有点快,过于含蓄
发表于 2016-3-17 20:47 | 显示全部楼层
杉井光还是写音乐题材的好看,虽然有点短。。^
发表于 2016-6-19 21:17 | 显示全部楼层
oz5566 发表于 2016-3-16 21:30
沒想到台版出了這麼久還有人仍繼續翻下去,辛苦了
另外提醒一下夜桜ヴァンパネルラ這部在2月的時候台角已 ...

夜樱这本目前在等校对0.0
如果能在台版发售前发布就最好了orz
发表于 2019-1-24 14: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万分感谢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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