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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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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校] [二校][有川浩][我的鲸鱼男友][全1卷][简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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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1 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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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CY小猪
    录入:CY小猪
    校对:sunweiheng
    二校:tabithahinagi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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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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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鲸鱼男友

  有川 浩

  目 录
  我的鲸鱼男友
  完工
  国防恋爱
  能干的女友
  越栅挽歌
  亲爱的战机驾驶员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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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6-1 01:2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鲸鱼男友

*
  「近来好吗?浮上水面,看见渔火很美,拍下来寄给你。春天还很远,小心别感冒了。」
  一如往常的简短讯息里附着照片。
  照片上是渗透于黑暗之中的点点橘光。
  如果没有说明,根本看不出是渔火,不过仍无损画面中的梦幻气息。
  中峯聪子仰躺在套房的床上,凝视着手机上的小小液晶画面。说到冬天的渔火,聪子只联想到海钓船。
  不知他现在人在哪儿?会担心我感冒,代表他人在寒冷的地方?不过这个时期各地的海上应该都很冷。他能传简讯,应该是在沿岸地带,但不见得是国内……
  算了,别想了。聪子拿着手机的手往旁边一摊。说好不去追究他人在哪儿的。
  「这表示我们现在还在交往吧?」
  渔火很美(想与你分享),拍下来寄给你。
  自行补充这一句,应该不过分吧?至少他对聪子仍有分享美景的心意在。既然他们还在交往,将这份心意解释为爱意,应该不算是聪子自作多情吧!
  包含标点符号在内共三十七字,任凭聪子反复再读几百次,也不会多迸出半个字来。这是暌违两个月的简讯,然而这段简洁有力的文字却显得太过淡漠,教聪子不由得满怀不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句话,果真是半点不假。
  他原本就不能常常联络,这回隔了两个月才传来一份简讯,更是目前最长的记录。这么久没联络,却只有短短三行字,未免太冷淡了。
  好歹也多甜言蜜语几句嘛!聪子不奢求他说「我喜欢你」或「我爱你」,但至少说句「我想你」啊!
  这回聪子真的希望他能说几句甜蜜的情话。
  春天还很远。
  「我觉得你比较远。」
  聪子喃喃说道,说完以后才发觉这句话居然是一语双关。他的小名就叫「春」。
  聪子看了看简讯传来的时间,大约是一小时之前。她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意拨打他的手机,果不其然,又是耳熟能详的「你拨的号码没有回应,将转接至语音信箱」。
  一小时前,聪子人正在回程的电车上摇摇晃晃。她搭电车时,把手机调成振动模式收在包包里,根本察觉不到简讯传来。假如当时聪子已经回到家,立刻回拨,说不定打得通。可恨的加班!不,倘若聪子仍是行政人员,就算加班也不会加到这么晚,一切都要怪公司将她调到营业部门。资历相同的女性职员明明有三个,为什么偏偏找上我?
  聪子的思考越来越负面,她为了甩开这些千头万绪,便合上了手机。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只怕最后会冒出一些不该有的傻念头。
  下回联络不知是几星期或几个月后?
  ——当潜艇水手的女友,真的很辛苦。

*
  聪子和他是在一场寻常无奇的联谊上相识的,只不过情况有些不一样。
  她学生时代的朋友川边惠美到了联谊前一刻才找上她,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有人临阵脱逃。
  「临阵脱逃?未免太夸张了。发生了什么事?」
  惠美在电话彼端尴尬地说道:
  「也没什么啦!这次联谊的对象是自卫官,那个女生有点小姐脾气,说她不喜欢这种没保障的行业。」
  「你一开始没说吗?」
  「起先只笼统地说是公务员,瞧她听了那么兴致勃勃,我反而不好意思解释了。到了今天好不容易说出口,结果她立刻翻脸拒绝。」
  惠美的声音充满疲惫,看来她们似乎争执了很久。
  「其他人没意见吗?」
  「其他人一开始就知道了,还说听起来很有趣呢!不过她们好奇的成分居多,有几分认真,我就不清楚了。」
  平时没交集的行业的确格外引人兴趣。和上班族联谊,不管是哪一行,谈起办公室的话题都是大同小异;不过和自卫官联谊,至少有新奇的话题可听,就算当成一般聚餐也值回票价了。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找自卫官联谊?」
  「我叔叔是海上自卫队的,想替部下找伴。他还说费用让男方负担就好了呢!」
  确实如惠美所言,这次的联谊费比行情便宜许多。地点选在品川,似乎是因为参加联谊的自卫官是在横须贺工作,交通较为方便之故。会费大半由男方负担,所以女方就在地点上迁就他们,以示公平。
  「结果到了前一刻,人数竟然不够。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帮帮我?就算当成普通聚餐也划得来啊!而且我叔叔说他会找帅哥来,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呢!」
  其实用不着惠美恳求,聪子已经跃跃欲试了。日期订在星期五,当天聪子并没有其他行程;隔一天星期六虽然碰巧是隔周休,但是说来可悲,她完全没安排任何活动,晚点回家也无妨。
  再说,瞧她这个心地善良的朋友为了叔叔的请托如此费心安排联谊会,聪子怎么忍心拒绝呢?
  「OK,反正我也没事,可以参加。不过我认识的人只有你一个,你可要负责照顾我喔!」
  「谢谢,你真是我的救星!」
  「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这句推销用语,此时的聪子只是顺耳听听,根本没当一回事。
  参加联谊的男士之中,有个人长得格外英俊,一眼就猜出他正是叔叔找来的帅哥。
  经过自我介绍之后,聪子才知道他名叫冬原春臣。这个冬原春臣是个心思细密的人,虽然女孩们的兴趣全集中在他身上,他却能见招拆招,找机会把同伴拉进来,炒热话题。在冬原的穿针引线之下,起先紧张的男士们也渐渐放松心情,开始轻快地聊起天来;一旦打开话闸子,才发现风趣健谈的人其实不少,就算少了冬原也聊得下去。他们全都在潜艇上工作,新奇的话题教女孩们听得津津有味。

  喜欢漫画的女孩还挺多的,一谈起某部有名的潜艇漫画就没完没了。
  见场面熟络起来,冬原便功成身退,开始专攻吃喝。看来他已经很习惯出面当招牌了。
  聪子向来不擅长和这种长得帅、手腕高明又深知自己有异性缘的人相处。她是个平凡的小老百姓,见到这种高格调的人总会有点畏缩。
  聪子虽想加入其他人的话题,但她跟大家都不熟,根本没有插话的余地。答应照顾她的干事惠美聊漫画聊得正起劲,正在讨论漫画里的两个舰长比较喜欢哪一个。聪子这才想起惠美有个爱看冷门漫画的哥哥,看来惠美本身也很有宅女的资质。光是旁听便能跟上内容的聪子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看了我叔叔,才知道舰长根本不像漫画里的那么帅,好失望!」别失望了,拜托你快点想起我的存在吧!
  仔细一看,坐在桌角边的男士似乎也搭不上腔,脸上流露出茫然的神色;不过聪子还没积极到特地换位子去接近「猎物」的地步。
  正当饱受冷落的聪子无所事事之时——
  「我沾到什么东西了吗?」
  坐在对面,正将生鱼片往自己盘子里夹的冬原突然问道。聪子直到他唤了一声「中峯小姐」,才知道他是对自己说话。
  「咦?」
  「我的脸上沾到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啊……」
  「是吗?我看你好像一直在偷瞄我,还以为是我的脸上沾到了脏东西。」
  冬原点明了聪子的无礼视线,用筷子利落地搅和碟子里的酱油和芥末。
  啊!被发现了。聪子微微地缩了缩脖子。
  聪子不得不承认,冬原虽然令她觉得高不可攀,长相却是他最喜欢的那一型,因此她无所事事之下,便忍不住多瞄了几眼。
  「对不起,冒犯到你了?」
  「嗯,多少会。用偷瞄的,要不注意都很难。」
  冬原直截了当地坦承自己的不快,和刚才炒热场子时的亲切态度完全相反。看来他也不是一味地笑脸迎人。
  也对,他长得这么帅,何必迎合女孩子?这个感觉似乎有点酸葡萄心理。
  既然已经惹他不高兴了,再辩解也没用。聪子也坦白回答:
  「对不起,眼前摆了张正合喜好的脸,所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冬原正要把生鱼片送进嘴里,却突然停住动作,垂着头抖动肩膀。等他抬起头来,聪子才知道他在忍笑。
  「唉呀……我还是头一次碰到有人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喜欢我的脸。女人也挺现实的嘛!」
  「平常我比较含蓄一点,不过今天实在太闲了。」
  聪子瞥了开怀大笑的众人一眼。假如聪子是美女,或许男士们会设法让她加入话题;只可惜她没有这么大的魅力,男士们也就顺其自然了。
  「中峯小姐,你是不是被拉来凑人数的?」
  「嗯,我和干事是朋友,其他人我都不认识。」
  「难怪搭不上腔。川边小姐也聊得浑然忘我。」
  惠美正在兴头上,完全没有回神的迹象。
  「她受她哥的影响,很迷潜艇漫画,叔叔又是潜艇舰长,也难怪她聊得这么起劲了。」
  说着,聪子朝着冬原微微垂下头。
  「我真的闲得发慌,所以才观赏起你的脸来,对不起。」
  「用不着光看,可以和我说话啊!还是你只对我的脸有兴趣?」
  「没这回事。」
  解释凡人这种微妙的畏缩之情并无意义。聪子一时间想不到共通的话题,便姑且跨入对方的领域。
  「潜水艇潜进水里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冬原听了她的问题,显得有点意外。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不,我只是在想,原来你是用『潜』字的人啊!」
  聪子不明白冬原这句话的意思,一脸讶异。冬原又补充说明:
  「对潜艇水手而言,世界上的人可分为两种;一种是说潜艇『潜』进水里的人,一种是说潜艇『沉』进水里的人。外行人大概有一半的几率会用『沉』字,不过你没用。」
  「咦?可是……」
  听了这段补充说明,聪子更是一头雾水了。
  「没人会说鲸鱼沉进水里啊!」
  「……这时候又蹦出鲸鱼了?」
  冬原喃喃说道,笑开了脸。聪子不懂他的笑容有何含意,只觉得被取笑了,连忙辩解:
  「你不觉得像吗?两者都是黑色,体积很大,而且能潜进深海里。啊,鲸鱼不一定是黑色,不过潜艇的形状还挺像鲸鱼的啊!」
  「嗯,非常好,很有见地。」
  冬原宛若学校老师般高高在上地评论道,开怀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开头干杯过后,他一直是烧酒和日本酒轮流着喝,看来酒量还不浅,只能小酌的聪子跟不上他的步调。
  「我们形容潜水艇时不用『沉』字,因为一定会浮上来。潜艇水手最排斥『沉』字啦!潜艇只有被击沉的时候才用『沉』字。」
  冬原话才刚说完——
  「……恕我啰嗦,潜水艇是『潜』水,不是『沉』水」。
  方才坐在桌角搭不上腔的男士纠正了某个女孩的用词,惹来一阵大笑。冬原横眼看着他们苦笑道:
  「那个女孩以为他在说笑,其实他心里很不爽。」
  「你听到别人这么说,心里也会不高兴?」
  「我没那小子那么幼稚,不会放在心上。不过要是纠正了好几次还是不改,就从恋爱对象名单里剔除了。」
  那表示我现在还没被剔除罗?想这些未免太早。聪子可不认为光凭这一点就能虏获冬原的心。
  后来冬原说了许多潜水艇「潜」水时的事。潜进水里以后,船身便不再摇晃,没有晕船之虞;船身不再摇晃,是因为水中不受波浪的影响;不过浮上水面时,潜艇摇晃的程度却比一般船只厉害。
  冬原并不是自顾自地说话,而是适时让对方参与话题,聪子不得不佩服他的聊天技巧。
  在冬原高明的谈话技巧之下,聪子的畏缩之情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冬原的兴致似乎也很好,黄汤也连连下肚。
  众人决定转移阵地续摊,纷纷走出店门之时——
  「我们先溜吧?」
  身旁的冬原突然若无其事地说道。
  「可是……」
  「你不是喜欢这张脸?欢迎单独观赏。」
  哇!真亏他说出这话能脸不红、气不喘。
  「可是你不是干事吗?」
  男方的干事开溜,惠美可要伤脑筋了。然而冬原却毫不在乎地说道:
  「所以你没问题啰!」
  冬原态度如此强势,教聪子有点心理不平衡,但要拒绝他的邀约又觉得可惜。冬原不只长相符合聪子的喜好,谈起天来也很投机,这可是大为加分之处。假如冬原也和聪子有着同样的感觉,聪子就更开心了。
  冬原不再征求聪子的同意(如此精准的判断力也教聪子不平),朝着前方唤道:
  「夏!」
  闻声回过头来的,正是方才纠正女孩用词的男士。
  「我先溜了,接下来交给你啦!」
  「喂!哪有人突然……」
  他看来也想打道回府,冬原却无视于他,离开了一行人。冬原强拉着聪子的手,连头也没回过一次,却仿佛看见聪子担心惠美的神情一般,说道:「丢给那小子就没问题了。」适时缓过了聪子与干事一起开溜的罪恶感。
  聪子鲜少有这种让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经验,感觉还挺新鲜的。
  「末班电车还赶得上吧?」
  听冬原一问,聪子才发现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去续摊的其他人也差不多该散会了吧!
  「对不起,你应该有门禁吧?」
  她听说自卫队宿舍是有门禁的。
  「今天我已经申请好外宿了,没问题,和女孩子一起聚餐却说:『我们有门禁,得先回去了。』这样不是很逊吗?这种时候大家都会申请外宿,更何况名义又是假日。」
  那就好。慌忙起身的聪子再度坐下。现在得顾虑的只剩聪子自己,反而教她举棋不定。他们已经交换了手机号码,就此散会并不成问题,但不知何故,她就是开不了口。
  「那你打算怎么办?」
  话说出口,聪子才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都快到末班车电车发车的时间了,一个女孩家还问这种问题,岂不是在诱惑人?更何况她和冬原今天才相识。聪子并不排斥见面当天便忘情共枕的行为,但这不合她的性格,冬原也不见得有这个意思,说这话未免显得太过积极了。
  最重要的是——她不希望冬原对她有错误的认知。
  该怎么解释刚才那句话?不,解释反而显得我想太多,或许自然带过才是正确的选择?可是……
  就在聪子不知所措之际,冬原笑了。
  「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对吧?」
  「对,没错!」
  聪子立刻附和,附和完后才觉得自己太过激动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
  聊得很开心,舍不得散会,希望能多聊一会儿。「依依不舍」四个字用得恰到好处。聪子喜欢冬原用词精准,也喜欢冬原用这四个字来形容他们俩现在的状态。
  「不如我们先搭电车到你家附近的车站,要是路上没话题可聊了,就在车站解散;如果还聊不够,就在附近找家店坐下来继续聊,如何?回到住处附近,就算累了也能马上回家,比较没有心理负担。」
  这个建议完全迁就聪子,但聪子没和冬原客气,一口就答应了。她确信只要做好促膝长谈的准备,聊到天亮都不成问题,而她相信冬原也有同感。
  ——我是不是太得意忘形啦?
  果然不出聪子所料,他们俩在干道旁的一间家庭餐厅里天南地北地聊到天亮。花费数个小时聊这些旁人耳中的废话,简直像是虚掷光阴的学生一样。非但如此——
  「天啊,我觉得好开心喔!」
  话题告一段落时,聪子如此轻喃,而冬原立刻接着说道:
  「既然中峯小姐对我脸孔以外的部分也感到满意了,就和我交往吧?」
  这是聪子求之不得的建议,但她微乎其微的自尊心却不容许她一口答应。
  打从一开始,聪子便说过她喜欢冬原的长相;要是现在立刻答应和冬原交往,岂不显得她真的是一个只看外表的蠢女人?
  「我可以问你看上我哪一点吗?」
  「鲸鱼。」
  冬原一本正经地回答。
  「潜艇像鲸鱼的说法实在太犀利了,对潜艇水手而言,简直是致命一击啊!」
  那句话只是聪子的无心之言,没想到却正中冬原的红心。
  看来他非常热爱自己的潜水艇。聪子也喜欢这股隐藏在轻佻性格之下的热情。
  「要是让你和其他人说上话,竞争率铁定暴涨,所以我才急着带你走人、更何况今天还有个强敌在。」
  自然而然就知道他所指何人,聊天中这个人的名字也出现好几次。
  「是那个夏先生吗?」
  「……你怎么知道?」
  「咦?因为我觉得你好似对他另眼相看。」
  冬原说起他时,语气中总是流露着以友为傲之情;不过聪子猜测冬原应该不愿承认,所以就没说出来。
  「你在这方面也很犀利啊!和这种女孩交往可不轻松。」
  「你也不是为了轻松才想交往的吧?」
  「哇!你说得是。」
  冬原缩了缩脖子。
  「那要怎么办?需要时间考虑吗?」
  「不需要。」聪子毫不犹豫,立刻回答,随即补充说明:「——要是拒绝了,我铁定会后悔一辈子。」
  说一辈子或许太夸张,不过这正是聪子此时的心情写照。管他客不客观,难得谈场恋爱,沉浸一下又何妨?
  天亮以后,冬原便跟着聪子回家,两人一齐倒头大睡,过了中午才醒来。熬夜聊天聊到体力耗尽,更像是蠢学生才干得出来的事。
  不过聪子学生时代反而没谈过这种恋爱。学生时代的恋爱不是太过紧张,就是勉强自己去迁就对方。
  这次的交往对象是史上罕见的高档货,却是聪子感到最为放松的一次。这种特殊的感觉也很美好。
  「唉,真没想到会被你拔得头筹。」
  担任干事的朋友事后说道:
  「听我叔叔说,冬原先生真的是纯当招牌用的。他本人个性比较冷淡,联谊时带女生开溜可是破天荒的奇观呢!」
  被这种人强行带走的感觉如何?惠美看热闹的心态一览无遗 。聪子苦笑道:
  「很平常啊!就和平常一样说话,和平常一样做些蠢事。除了长得帅以外,其实他很普通的。」
  「长得帅就已经很不普通啦!你少得意忘形喔!」
  惠美贼笑:
  「不过看你们发展顺利,我也很欣慰。今后可能会很辛苦,你要加油喔!」
  惠美如此鼓励之时,聪子还感受不到任何辛苦之处。
  冬原的潜艇母港位于横须贺,只要搭JR就能直达聪子住处附近的车站;除了轮班日以外,假日都能见面。冬原偶尔也会申请外宿,留在聪子家过夜。
  冬原依然常参加联谊当招牌,不过他从不对聪子隐瞒,可见没做过任何有愧于聪子的事。自卫官大多不擅长与女人相处,冬原这种缓和气氛的角色相当可贵。奉长官之命参加联谊听来奇妙,不过聪子在初见面时便已见识过冬原的手段,倒也可以理解。
  平日也可以打电话。冬原的工作时三班制,聪子不知道他排哪班,不能主动打电话;不过每当聪子开始想念冬原时,冬原便会来电。
  聪子不知冬原时摸清了她的心思,或是正好在同一个时候想念起她,才打电话来;无论何者,都代表冬原惦记着她,这一点让她很高兴。
  聪子打电话时,若是「你拨的号码没有回应,将转接至语音信箱……」,就代表冬原正在值班。
  这就像用铝箔纸包住了手机;潜水艇就是铝箔纸,在船里收不到任何讯号。
  手机不能打也就算了,船上居然没有电话,教聪子大为惊讶。
  「现在就连渡轮也有船上电话耶!」
  「军舰的配备当然和民船不一样啊!」
  军舰、听见这两个字,聪子才猛省过来。这个人是现代日本社会的军人啊!
  「有急事联络的时候该怎么办?」
  「家属可以透过总监部用无线电联络。有一回航海时,还接到队员的孩子出生的消息咧!如果是一等亲发生不幸,可以就近靠港,放队员下船。」
  还真辛苦啊!聪子附和着,冬原也点了点头,带着苦笑说了声:「对不起。」当时的聪子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道歉,只觉得莫名其妙。
  就在聪子的称呼从「冬原先生」转变为「春」的时候,她总算明白这阵子能如此幸福美满的理由为何了。
  「我们的船底盘有点问题,这几个月一直在船坞进进出出,就算出港也只在近海晃个几天,观察状况。」
  说着,冬原走到已成了他专用席的床前,拿起他最爱的布偶把玩。
  「喂,别拿它当枕头啦!它的肚子都留下你的头形了!」
  「咦?聪子没听见吗?你听,它正在说:『小春,累了可以在我的肚皮上睡觉觉喔!』这孩子心地真善良啊!」
  「它根本没说话!不要说谎说得像呼吸一样轻松!」
  冬原毫不在意,用力抱紧小熊布偶。
  「所以啦,既然潜艇的底盘已经修好了……」
  冬原依旧只顾着蹂躏小熊,完全不看聪子一眼。
  「也该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了。」
  呃。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要考虑什么?
  「哇!慢着!哪有人说哭就哭的?」
  冬原连忙丢下小熊,朝聪子探出身子。
  聪子话不成声,除了哭还能怎么办?
  「……你还不是一样?」
  哪有人像平时一边说笑,一边提分手的?
  「我没说!我没说要分手啊!」
  拜托你别一下子就导出这么可怕的结论来!冬原以苦涩的声音喃喃说道,拿起手边的毛巾替聪子擦拭眼角。那是昨天聪子擦完头发搁着没洗的毛巾,不过在这种状况之下,她也说不出口,只得自认活该,乖乖地任冬原拭泪。
  「『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这句话,除了分手还能怎么解释?」
  「要考虑的不是我,是你。」
  我有什么好考虑的?我那么喜欢你,和你在一起那么快乐,那么自在。
  「你凭什么要我重新考虑啊?」
  聪子逼问,但声音却是有气无力。
  「唔,因为潜艇修好了。」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今后的日子,或许会变得爱越深,愈是痛苦。」
  为什么?
  「简单地说,以后我们就变成远距离恋爱,而且是很辛苦的那种版本。以后我长期出海的机会将变得更多。」
  「我知道啊!」
  之前能够常常见面才是特例。冬原提起这个话题时,聪子便已经明白这件事了,也知道他们以后不能像现在这样时常见面。
  聪子原以为冬原所属的部门不必长期出海,听到那番话时不由得大失所望;但即使如此,她也从没想过要分手。
  「你凭什么衡量我的感情?」
  既然今后无法像现在一样时常见面,那就干脆分手吧——聪子一想到自己的感情居然被衡量得如此轻微,就觉得懊恼不已。
  聪子不敢夸口说自己不会因相隔两地而变心,也不知道「很辛苦的那种版本」究竟有多辛苦;但至少以她现在对冬原的感情之深,断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打退堂鼓。
  我不知道自己捱不捱得住两地相思之苦,但至少现在的我绝不会连试都不试就放弃。别擅自衡量我的感情,擅自作结!
  「对不起。」
  冬原轻轻抱住聪子。
  「我这么说,让你觉得我是在衡量你的感情吗?」
  这时候聪子才恍然大悟。或许冬原也感到不安吧!
  「……没问题的。」
  聪子轻轻拍着冬原的背。
  「我不知道有多『辛苦』,不过我愿意忍耐。」
  「我爱极了你在这种时候不说『能够忍耐』,而说『愿意忍耐』这一点。」
  冬原的手臂束得更紧了些。沉默片刻以后,他又说道:
  「不过,如果你无法再忍了,就算当时联络不上我,你想分手的那一刻就是我们分手的时刻。」
  回复聪子条件的时候,不以「不愿再忍」,而是以「无法再忍」为前提,正是冬原细心之处。
  从那天起还不到一星期,冬原便突然断了音讯,电话指示不断地重复:「你拨的号码没有回应,将转接至语音信箱。」
  正当聪子开始确信这是世上最可恨的讯息之际,手机传来一通「无法显示号码」的神秘电话。她头一次接到这种来电,战战兢兢却又抱着些许期待,按下了通话键;果不其然,是暌违两个月的冬原。通话状态很不稳定,两人只说了几句「近来好吗?」、「那就好」,确认彼此平安之后,电话便断了线。
  事后聪子调查之下,才知道海外打来的电话会出现「无法显示号码」的讯息。聪子突然觉得好累。两个月没见,好不容易说上一、两句话,没想到对方竟然不在国内,不知他几时才能回来?原来如此,这的确很辛苦。
  之后冬原并未再度来电,又过了一个月,两人才重逢。潜艇靠港两星期,但冬原只来过夜一次,而这一次也是他们唯一见着的一次面。不久后冬原又断了音讯,想必是出海了。
  接下来的情路也是坎坷崎岖。
  潜水艇的航海行程属于军事机密,出航日及预定靠港日都不能对外人透露;据说连家属都不知道航海行程,更何况聪子只是女朋友?
  一旦断了音讯,下回不知何月何日才能相见;最短也要一个月,至于两、三个月更是家常便饭。
  而这段期间之内完全无法联络。换作水上船舰,偶尔还能接收到陆地上的讯号,但是潜水艇基本上都是潜航,能用手机的时机远少于水上船舰。就算电话奇迹似地接通,没一会儿又要断线,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改用简讯联络。
  雪上加霜的是,冬原的简讯里没有半分情侣之间的浓情蜜意。「近来好吗?我过得很好。」苦等数月,等来的简讯只有这种内容,真是越看越闷。聪子每封简讯都能打上几十行,为何冬原的简讯却如此淡泊?这是感情的差异?或是感情分量的差距?
  Q,你的简讯内容太过简洁,我看了觉得好寂寞,能否设法改进?
  A,我从前没有写信的习惯,对不起。我会努力改进。
  经过谈判之后,冬原改进成至少打三行字,不过内容却是「近来好吗?我过得很好。」+「今天晚餐吃咖喱。」聪子险些回他一句:又不是小学生写日记!见面时话那么多,为何打起简讯来落差这么大?
  而最后的障碍则是——聪子周遭的人可不体谅她的远距离苦恋。
  聪子被不该看上的人看上了。这是发生在职场的事。
  聪子上班的贸易公司是个父亲当执行长、母亲当总经理的家族企业,员工有百余人规模;而原先在其他公司上班的儿子最近回到公司里来。
  他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说得好听一点是从容自若,说得难听一点是昏庸愚昧,说得直截了当一点呢,则是有够烦人。他的态度并不特别恶劣,外貌也不特别丑恶,却能在短短一星期内被同一个课里的所有女性职员讨厌,说来也是一种才能。
  「我受不了了!」
  聪子刚走进茶水间,就看见同期进公司的田口连踹墙壁好几下。
  「中峯,我跟你说!我今天已经重打了那个蠢少爷的文件十四次!十四次耶!」
  「辛苦你了……」
  享有十指神功及神速打字王等美誉的田口素以电脑作业的迅速正确闻名,即使是写得再潦草的草稿,她也能够正确解读、校正,赶在期限之内打成书面文件,功力在公司之内无人能及。
  如此了得的田口居然重打了十四次,公司里的人都明白问题不在她。
  「这里的数字从全形改成半形,不,还是全形好了。这里的标点符号去掉,框线弄粗一点,不,还是细的比较好看,你改回来。用双线看起来好像比较帅……就这样害我改了十四次!而且你知道他做的文件是什么吗?高尔夫球联谊赛的通知书!而且还是发给公司内的版本!不过一张A4纸就花掉四个小时!这样就能领经理的薪水,我也想当经理了!白痴,白痴、白——痴!」
  看来少爷传奇又增添了一页啊!聪子一面苦笑,一面泡咖啡。这个公司作风老派,职员还是得负责端茶打扫。
  「啊,这是要端出去的吗?少爷的是哪一杯?」
  田口一面说着,一面拿起厨房洗洁剂。
  「等等!再怎么样也不能下毒啊!再说,别在别人当班时策划这种阴谋好不好?」
  「呿!」
  田口满脸遗憾地放下洗洁剂,似乎不是开玩笑。
  「所以他现在指名你去啦!茶我来端就好,你快过去吧!弄到一半的文件放在少爷夹里面。」
  又来了?聪子不由自主地叹口气,田口则是满心同情地说道:
  「看来你是不幸被他看上了。」
  「不幸」。确实是「不幸」。
  即使上司再怎么天怒人怨,也不能所有人一齐漠视他,更何况他是这间公司的小开?最后总得有人去帮他一把。聪子和上司闹得不愉快时,总会告诉自己「当作是向钱低头,就不气了」;也因为她这种性子使然,通常都是由她出面收拾残局,最后便落得不幸被少爷看上的下场。
  聪子回到办公桌前,打开田口「弄到一半」的文件,显示出来的内容极为完美,也不知少爷究竟是哪里不满意?少爷的文件有太多无谓的修正,往往会弄出十几二十版来,为了与其他文件区隔,便专门做了一个资料夹,就是俗称的「少爷夹」;「高尔夫球联谊赛1.01」至「1.14」档案(若是在档名前加「新」字,之后就会变成「新新」、「新新新」、「新新新新(以下省略)」,没完没了)就放在少爷夹中。
  「啊!中峯小姐!」
  眼尖的少爷一见聪子回座位,便立刻靠过来。假如只看那欣喜的笑容,感觉上人倒也还不坏。
  「听说有文件要修正?」
  「嗯,对,没错。田口小姐也很用心了,不过小错误实在太多,还是得请中峯小姐帮忙才行。」
  居然怪到别人头上来了。幸好田口还没回来,要是让她听见,不从茶水间里拿出菜刀来才怪。
  聪子很想讽刺他几句,不过一想到说越多就得和他牵扯越久,便打消念头。再说他毕竟是小开,惹他生气只是自找麻烦。
  「你先把目前的版本全部列印出来,我再仔细比较。」
  不过是一张A4大小的高尔夫球联谊赛通知书,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再说,光为了比较内容,居然要列印十四张纸;看来总经理节省经费的训示似乎没传到儿子耳里。
  看来得加班两小时了。这是和少爷一起工作的标准加班时间。若是碰上周末,有男朋友的人可就为难了;不过聪子的对象通常不在陆地上,可以慢慢陪少爷磨。就这一点而言,聪子也是最适合替少爷擦屁股的人。
  只要同事开始哭诉下班后有约,少爷的工作却做不完,聪子便会帮忙接手。同一课的女性职员全都有男朋友,有空约会的日期时间也大同小异;由男友不在身边的聪子接手,可说是最为妥当的选择。
  聪子明明也有男友,却能毫无顾虑地替人加班,说来也挺凄凉的。
  这一天,聪子果然加了两个多小时的班。
  中峯小姐有男朋友吗?
  好像有。
  可是感觉不出来啊!任何时候找她加班都没问题。会不会她只是嘴上这么说,其实并没有男朋友?
  她没事干嘛撒这种谎?
  因为我们课里的女生都有男友啊!或许她觉得自己有自己没男友很没面子,所以才说谎。
  「……刚才蠢少爷和我说了这些后。」
  田口一脸凝重地告诉聪子。她们目前正位于公司附近的午餐专用店里。
  「我居然没当场扁他,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嗯,很了不起。」
  「喂,你现在还有心情称赞我?」
  你打算怎么办?田中恢复正经的神色。
  「那家伙打算追你耶!也不想想他大了你几岁。」
  少爷今年应该是三十七、八岁,和聪子差了十三、四岁。聪子不认为年龄差距是恋爱的障碍,不过对象是少爷的话,根本不用考虑。
  「算了啦……反正我没那个意思,他也不能怎么样啊!我会适当地敷衍一下的。」
  话说回来,那句「觉得只有自己没男友很没面子,所以才说谎」实在很伤人。聪子明明正和心上人交往,为何得被质疑是否真有男友?而且还硬套了个没面子才撒谎的无聊理由在她身上。
  说来凑巧,田口才刚警告过,当天少爷就问了她同样的问题。少爷是在已成惯例的加班时间开口的。最近他老是找名目指名聪子,害她每天都得加班。
  「中峯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来了。聪子早做好万全准备,立刻回答:
  「有啊!」
  聪子不得不承认她的语调带了点攻击性。
  「可是感觉不出来啊!任何时候找你加班,你都没问题。」
  别再说下去了。聪子表露出明显的排斥感,但少爷并不具备察言观色的技能。
  「其实你根本没有男朋友吧?」
  我说有你是听不懂吗?去死吧白痴!幸好聪子的怒吼只停留在幻想之中。
  「我正和心上人交往啊!只是他因为工作关系,不能常和我见面。」
  聪子无意把冬原的身份告诉这种人。自卫官兼潜艇水手,这种行业已经够惹人好奇了。少爷追问,聪子便随口敷衍,打发过去。
  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到了隔天,聪子却从田口的口中得知少爷下了个结论:聪子说有男友是骗人的。
  因为我问她男友的事,她都不说啊!还说什么因为工作关系不常见面,听起来就很假。
  你怎么不觉得是人家根本不想告诉你?
  假如不是骗人,就是交往得不顺利,快分手了。
  要你多管闲事?聪子嘴上骂得铿锵有力,心里却有点泄气。
  不但不常见面,就连简讯都是一个月难得有一封。聪子自己也没把握和冬原是否还算在交往。
  我仍然是春的女友吗?春还喜欢我吗?
  我打的简讯每次都长到快挤不下,但他打的简讯却总是只有三行。这一点令聪子不断怀疑他们两人的用情深度是否不同。还有苦等联络的时间太长,也是个问题。春下次入港是什么时候?入港时会不会联络我?说不定他对我的感情已经转淡,开始嫌麻烦了?就算他的心境有所改变,我也无从得知啊!
  不安就像幽灵的数目一样,越数越多。
  正因为聪子平时老是胡思乱想,才会发生那种事。
  隔了一个月重逢,和上次相比已经快上许多,照理说应该很开心的,谁知居然败在最后一刻。
  前来过夜的冬原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归队;聪子又一如往常地抱怨道:
  「唉!又结束啦!不知下次何时才能见面?」
  「对不起。」
  面对无法回答的问题,冬原的脸上并无不耐烦的神色,只是略带为难地笑着。
  「假如知道得等多久,至少心里会轻松一点啊!」
  明明知道责备他无济于事,聪子却停不住无谓的抱怨。
  接下来这句话更是决定性的错误。
  「假如你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就好了。」
  当时冬原的表情,聪子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显得非常非常非常地——
  伤心。
  「……这么说不久等于否定我们相识的前提?」
  你不觉得潜水艇像鲸鱼吗?这句话就是他们坠入情网的契机。假如冬原是个普通的上班族,这样的契机根本不会发生。
  对不起。聪子无声地轻喃。我为什么会说这种话——聪子深深诅咒自己的不小心,但说出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如今她能说的话只有一句:
  「对不起,我以后绝不会再说这种话了。」
  「嗯。」
  冬原也只是简短地如此答道。
  在尴尬的气氛之下,冬原收拾好行李,一如往常地在玄关简短地说了声「再见」,并轻轻吻别聪子。正当聪子庆幸一切依旧如昔的时候——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冬原喃喃说道:
  「你随时可以分手。」
  聪子反射性地全力大叫,但听在自己的耳里却只是惨叫,所以她又重复了一次。
  「我不要!」
  这话就像是在耍赖一般。泪水一口气决堤,模糊了冬原的身影。
  冬原一言不发,轻轻摸了摸聪子的头之后,便离开了聪子家。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喜欢骑着鲸鱼的春,因为我认识的春就是骑着鲸鱼的春。
  如果是面对面,聪子还能化冲动为动力,说出这些羞死人的台词;然而当她用手机一字一句地打文章时,恢复冷静的自己便又挡在跟前把关。
  最后她打出来的,终究是「一路小心,保重身体」这类不痛不痒的话语。
  冬原也回了封不痛不痒的简讯:「我会的,你也要保重身体。」接着杳无信息的日子又开始了。
  欸,我们和好了吧?(似乎不算)你已经原谅我了吧?(不知道,说不定他还在生气)那件事不等于分手吧?(还是不知道)我们不会就此曲终人散吧?(我没把握,谁教我伤他那么深?)
  心中忐忑不安却只能等待的日子很苦,偏偏雪上加霜,连公司里都多了个苦差事。
  少爷转调营业部门,而每个营业员都有一名女性助理,所以少爷也顺理成章地指名聪子当他的助理。
  聪子与成了直属上司的少爷一对一接触之后,才发现他是个相当恶质的暴君;只要事情不如己意,他马上使起性子来,并发泄在聪子身上。即使在客户面前,他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之色,所以每当拜访客户或是客户来访时,聪子总要费劲心思打圆场,弄得自己神经衰弱。
  这么一来,聪子只好以别触怒少爷为最优先事项,纵使是共进晚餐等显然与工作无关的命令,她也只能乖乖遵从。
  自从成为少爷的助理以后,聪子的薪水之中便多了一份其他女职员所不知情的神秘津贴,看来便是出于这个缘故。每当少爷捅娄子,聪子就得被执行长和总经理叫去训话。
  「你要好好处理啊!」就是为了要你替她擦屁股,才替你加薪的。有蠢子必有蠢父,眼前的就是标准范本。抱歉,替你们的蠢儿子擦屁股,只领两万元的津贴根本划不来。你们期待一个三流二专毕业的女人能有什么本领?
  聪子任职行政人员的时候,可以向同事抱怨,或在下班后找些乐子,发泄怨气;但自从转调营业部门之后,这些机会就大为减少了。营业助理下班的时间都很晚,鲜少相邀聚餐;就算想找人诉苦,每个营业员都是各行其是,根本没有交集点。聪子好怀念田口的毒舌。
  非但如此,老板夫妇也开始明目张胆地偏袒儿子。自创业以来一直为公司卖命的元老级高阶主管不过是纠正了一下少爷的工作态度,居然就被解雇了;这件事震撼了公司上下。
  现在没人敢招惹少爷。这正是二世祖败坏家业的典型构图,有些耳聪目明的员工已经开始准备换工作了。
  负责驾驭这个棘手人物的人就是聪子。老实说,一想到自己竟有本事操纵这个执绔子弟,聪子开始觉得她应该也能胜任大公司的秘书职位;有时电视上播放搭配着轻快音乐的人力公司广告,她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幕,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看得如此认真。
  少爷虽然把聪子当出气筒,但「追求」聪子的心意似乎未变;拜访客户后直接下班,要聪子陪他吃晚餐的频率越来越高。少爷嘴上说他请客,但结账时一定会以公司名义拿收据,这种斤斤计较的小气态度让聪子厌烦至极。连追求女性职员的开销都可以报公费?当小开还真是稳赚不赔啊!偶尔自掏腰包一次行不行?
  「其实你没有男朋友吧?」
  「我有。」
  这类对话如今已成了鸡同鸭讲,各说各话。纵使聪子显露出厌烦之色,少爷依旧不以为意,一再追问。这世上就是有些不挨揍就不知道自己有多惹人嫌的人,但这些人偏偏处在揍不得的地位。
  「那就给我看他的照片啊!」
  别闹了,我干嘛拿男友的照片给你这种人看啊?我可没义务向上司公开我的私生活。
  或许让少爷看了照片,便能摆脱他的纠缠;但聪子总觉得这么做便如同沾污自己的宝物。她在离别的前一刻伤害了冬原,不愿在冬原不知情的状况下对这种烂人揭露他的庐山真面目。
  日复一日,聪子越来越难以忍受。
  「我根本不想继承老爸的事业!本来我是想当宇宙开发技术员的!」
  「可是你数理根本不行啊!」
  别吵了,很丢人!没这么大叫出声,聪子已经很佩服自己了。办公室设置于便宜的住商混合大楼里,就算门关起来,外面还是听得见老板一家三口在执行室中的吵架声;想当然耳,只用便宜隔板围起来的接待室里也听得一清二楚。偏偏少爷的客户总挑在这种时候来访,聪子每回上茶时都觉得羞愧不已,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好吓人啊!客户半带失笑的咕哝声中显然带有轻视之意。会在拜访他人公司时显露这种态度的客户水准可想而知,不过聪子却得被归类于水准更低的一方,教她欲哭无泪。谁教聪子是这儿的员工,而上司又是那种人呢?
  这种时候通常是高阶主管出面提醒,却没半个人走进执行长室,人人对争吵声置若罔闻。先前高阶主管纠正少爷而惨遭开除的记忆犹新,还有谁敢犯言直谏?聪子当然也不敢。
  反正这家公司的水准就只有如此,员工的水准也只有如此,包含聪子亦然。
  结果这场亲子吵架以总经理的一句「只考得上XX那种水准的学校,还敢说什么大话!」而收场。少爷的母校在一般人眼中已经算得上是一流大学,在执行长口中却是不值得一提。
  你也挺可怜的。要是我考上你的母校,我爸妈早就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了,你爸妈却是一句「那种水准」就带过。你该生在我们「这种水准」的家庭。
  少爷并不值得聪子暗自怜悯他,却像是欲报一箭之仇似地在客户面前骂她出气。
  自小被灌输这种观念的少爷或许可怜,但现在根本不是同情他的时候。被拿来当出气筒的自己比他更可怜。
  压力这种玩意儿,便是从高处往低处流,流到弱者身上。
  好想念春,至少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聪子明知打不通,却还是打了冬原的手机号码好几次。
  或许冬原的潜艇正奇迹地浮在近海上,而冬原也刚好拿着手机上了甲板。
  倘若是连续剧,这时候便会发生奇迹;但现实却是枯燥无味、残酷无情,不可能的事就是不可能。
  正当此时,聪子期待已久的简讯总算出现了;在那尴尬离别后的两个月,附上了冬天渔火的照片。
  聪子觉得这回的简讯似乎隔得特别久。
  换作平时,她只会认为是航海行程所致,但现在却不由得疑神疑鬼。欸,我们还能继续走下去吧?
  近来好吗?
  浮上水面,看见渔火很美,拍下来寄给你。
  春天还很远,小心别感冒了。
  这淡淡的三行字不足以驱散聪子的愧疚与不安。
  她的思考开始转向负面,但她奋力打住了念头。
  若是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只怕最后会冒出一些不该有的傻念头。
  她已经决定了,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绝不再有「如果春不是潜艇水手就好了」的念头。

*
  春天还很远。
  又过了两个月,来到了四月。
  横须贺发生一场大骚动,连自卫队都出动救灾了。电视画面上的横须贺就像灾难片一样惨不忍睹,据说死者已达数百人,说不定会破千。
  这场变故对聪子造成的直接影响,只有神奈川方面业务活动有所不便及电车班次的变化;不过某艘潜艇在横须贺触礁动弹不得的新闻,却让聪子有些挂怀。
  该不会是春的潜艇吧?聪子才担心着,久未来电的惠美便打了电话来。
  她说她的叔叔在横须贺事件之中过世了。她的叔叔正是冬原的舰长。
  春呢?
  听惠美哭得那么伤心,聪子不好开口询问;就在她结结巴巴之际,惠美主动提及了。
  「听说船员几乎都平安避难了,不过有几个人被困在潜艇里;我不知道冬原先生人在哪一边,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
  「谢谢你,在这么难过的时候还特地通知我。」
  说再多谢谢也不足以表达聪子对朋友这份厚意的感激之情。
  「听说你人在横须贺,你没事吧?」
  聪子发了封简讯,但冬原并没联络她。是因为状况太过混乱?还是他已经不在乎我了,所以没联络?聪子好厌恶在这种时候之际还操这种心。
  聪子怕造成冬原的困扰,不敢再发简讯。就算她再怎么不安,也没蠢到不懂得看情况。
  聪子每天都紧追着报道不放,不但预录新闻,每天早上还在车站买齐各大报,趁着上班前的些微时间拼命检查报纸上有无潜艇水手死亡的消息,完全不顾同事讶异的眼光。
  在横须贺港触礁的潜水艇叫做「雾潮号」。意外得知冬原乘坐的潜艇名称之后,聪子才发觉冬原从未告诉她任何足以猜出他是乘坐那艘潜艇的资讯。
  聪子对军事没有半点知识和兴趣,就算告诉她舰名也不致于泄露机密,但冬原还是谨守公私之分。或许冬原对工作的态度比聪子所想的更加一丝不苟。
  我的鲸鱼骑士,一板一眼的鲸鱼骑士。
  你可千万要平安无事啊!
  如果可以,聪子真想整天守在电视前,但她总不能一直请病假,直到事件解决。
  她在公司仍然得看少爷的脸色,同时又得担心可能身处事件中心的男友。现实便是如此无情。
  六天之后,事件总算解决了。
  聪子原以为事件解决之后,冬原就会联络她;没想到那天依旧没有任何音讯。
  事件尚未解决之时,聪子只须担心冬原的安危就好;但事件一旦解决,过去封印于理性之下的无聊担忧便一口气爆发出来了。
  为什么事情已经结束了,还不联络我?春已经不想理我了吗?离别前的那一场争执果然成了我们之间的致命伤吗?
  今晚打电话给他吧!事件已经解决了,我只是打个电话确认他的安危,应该不致于造成他的困扰。聪子下定决心的这一天,少爷又宣布傍晚跑完业务之后不回公司,直接下班。
  「我今天想早点回家。」
  聪子试图反抗,但少爷又立刻发起脾气来,她只得乖乖答应陪他吃晚饭。
  「啊,时间很晚了。」
  受到横须贺事件影响,神奈川往东京都内一带面临前所未有的大塞车,开车跑业务总会拖得很晚。聪子本以为时间已这么晚,应该可以免赴晚餐之约,没想到还是得奉陪到底。
  我到底算什么?这个中年人的下女吗?
  假如是找间家常餐厅速战速决也就罢了,偏偏少爷却选择上高级餐厅享用最花时间的全餐料理。
  太晚打电话给冬原,会造成他的困扰。冬原在队员宿舍里可是过着团体生活啊!
  聪子心急如焚,却只能耐着性子等待料理上完,结果离开餐厅时已经是十一点多了。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今天电话是打不成了,只能等到明天。至少发封简讯好了。
  少爷表示时间已经很晚,要送聪子一程;聪子见电车班次仍然混乱,便同意了。她原以为只要在住处附近的车站下车即可,但事实证明她太过天真了。
  「假如你没有男友,就和我交往吧!」
  「我有男朋友了。」
  为何我得和少爷坐在公务车里鸡同鸭讲?
  「其实你根本没男友吧?你从没说过有约会,想准时下班啊!」
  少爷那自作聪明的表情教聪子想吐。
  假如我真的没男友还硬对你说有,那就表示我根本不想和你交往。我可以对这个白痴挑明这一点吗?
  聪子真想回敬他一句:「就算没男友,我也从没把你当男人看待过。」不过一思及纠正少爷而被炒鱿鱼的高阶主管,她便开不了口。
  「你究竟喜欢我哪一点?」
  聪子不想再争论下去,便问了这个问题。少爷天真无邪地笑了。
  「你不像其他女性职员那么拽,而且又不会反抗我。」
  哇!好差劲!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差劲,更是他最差劲的一点。
  我没反抗你,是因为我领了那两万元的神秘津贴;至于还没领津贴之前,则是因为我认为别和白痴对扛才是最明智的作法。
  早知会变成如此,我就像田口一样口无遮拦、畅所欲言了。
  「总之我有男友了。失陪了。」
  聪子硬生生地打断话头,跳下车。
  「等等!」
  少爷也跟着下车,迈开脚步追上聪子。说不定我拿「跟踪狂规制法」告他能胜诉呢!
  少爷不断呼唤着聪子,聪子除了「已经很晚了」、「我累了」以外什么也不说,只是自顾自地回家。她居住的公寓用的是密码式大门,只要逃进大门内就安全了。让少爷知道聪子住哪儿是个大问题,不过聪子已经下定决心,若是他日后胆敢到住处纠缠,便要抱着辞职的觉悟去报警。独居在外,一旦丢掉工作,生活便会拮据许多,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公寓就近在眼前,聪子忍不住小跑步起来。一冲进玄关门廊,突然传来一股前所未闻的异臭。
  像油臭味、像烟味,又像汗臭味,也像男人的体味。
  咦?什么味道?聪子不由得停下脚步,才发现有人坐在篱笆之下。
  「回来啦?星期六还得上班到这么晚,辛苦你了。」
  一脸疲倦地抬头望着聪子的人,正是冬原。异臭的来源也是冬原。
  哦!这么一提,冬原曾说过潜水艇内密不透气,所以刚下潜艇的人身上总会充满强烈的臭味。
  「对不起,没先打理一下就跑来。出了一点事情,所以我下潜艇以后直接来找你。」
  起身后的冬原头发也显得油油塌塌的,不过还是衣服上的臭味最为惊人。在长期航海的过程之中,潜水艇的臭味已经渗透衣服。
  少爷也追了上来,踏入门廊。
  「中峯!」
  他一面呼唤聪子,一面靠近;只见他似乎也察觉到臭味,一脸讶异地交互打量着聪子及冬原。
  冬原也默默无语地凝视着少爷,随即又望着聪子说道:
  「哦……对不起。」
  「……傻瓜!」
  冬原欲离去,聪子从正面用力抱住他,抱住以后才觉得有点后悔,因为鼻子快废了。不过——
  「为什么是你走啊!」
  聪子低声说道,冬原露出苦笑。
  「……唉呀,你的衣服会染上臭味喔!」
  「没关系。」
  其实有关系,不过聪子依然将脸庞埋在冬原的胸前,没有离开。俗话说得好,一不做二不休。
  冬原轻轻地用手臂环住聪子的背部。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哪位,不过能请你别打扰我们吗?我们已经四个月没见面了。」
  只听见几声仓皇失措的「哦,嗯」,紧接着便是一阵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待脚步声完全消失——
  「抱歉,我撑不住了!」
  聪子立刻从冬原身边跳开。
  「哇!你也不用闪得这么明显吧?」
  「真的太毒了嘛!虽然我听你说过,但没想到这么厉害,我还是头一次闻到能熏眼的臭味。」
  「那当然啦!搭电车的时候,半径五公尺内可是无人敢靠近啊!真没想到你居然敢在这种状况之下抱住我。」
  千钧一发之际王子英勇登场,的确是很戏剧化;不过浑身散发异臭的王子可就不怎么戏剧化了。不知道下周到了公司,又会被少爷说得多难听。
  不过这下子正好证明她的确有男友,一点儿逆风也算不了什么了。
  一回到家,聪子便赶冬原进浴室,把他所穿的衣物全都丢进洗衣机。
  「啊!聪子,你的衣服不分开洗会沾上臭味喔!」
  从浴室里传来冬原一派轻松的声音,说得好像无关己事。
  「早点说嘛!」
  聪子连忙把自己的衣物从洗衣槽中拉出来。
  「你有带换洗衣物吗?」
  「没有。上次我不是留了套休闲服在这儿?」
  「休闲服是有,可是没内裤啊!我这就去买。」
  便利商店就在公寓旁,聪子套了件针织外套便出去了。少的只有内裤,不过光拿内裤去柜台结账有点奇怪,所以她又多买了饭团及零食,或许冬原会想吃。
  虽然男用内裤是放在篮子里,上头还有饭团及零食掩护,但聪子仍觉得难为情,硬是等到柜台没有其他客人时才去结账,大约花了十分钟才回到家。
  「还不到十分钟,你已经出来了?」
  聪子的声音近乎惨叫。
  「你真的有洗吗?」
  「有啦!自卫官洗澡很快,你也知道吧?」
  「可是你刚才那么臭耶!」
  「唉呀!你真的很啰嗦耶!你自己闻。」
  冬原将脑袋凑近聪子,他的发丝带着聪子使用的洗发精香味。勉强及格。聪子将内裤递给他,又从衣柜里拿出休闲服。
  聪子也去冲了个澡,待衣服洗完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一小时。这明明该是场戏剧性的重逢,却一点也不戏剧。冬原也自顾自地吃着聪子买来当掩护的食物。
  「明天应该就会干了。」
  「谢谢。对不起,突然跑来。」
  两人的对话像极了散文。才刚处理过现实中的琐事,很难再回过头去沉浸于浪漫的气氛之中。
  「之前你人在横须贺,对吧?」
  「啊?原来你知道了啊。」
  「我听惠美说的。我有传简讯问你是否平安……」
  「咦?不会吧!」
  冬原慌慌张张地拿出手机,查看简讯。
  「啊,真的有。对不起,既然你都知道我在横须贺了,我该联络你一声才对。你一定很担心吧!」
  这下子被你知道我坐的是哪艘潜艇啦!冬原苦笑道。
  「你放心,我知道不能说出去。」
  「嗯,我相信你。」
  闻言,聪子流下泪来。
  「哇!哪有人说哭就哭的啊!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
  聪子断断续续地挤出声音来:
  「我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假如你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就好了——假如你不是潜艇水手就好了。
  我说了这种话,你还肯相信我吗?
  「傻瓜,你还惦记着这件事啊?」
  冬原轻轻摸了摸聪子的头,一如他上回离别时一样。
  「因为你临走前居然说什么我随时可以分手啊!」
  「这话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啊!毕竟是我让你单方面等我,亏欠了你;而且那时候你似乎已经等得很累了。」
  「那你呢?」
  如果聪子等不下去了,随时可以分手。冬原所说的全是迁就聪子、只为聪子着想的理论。
  「如果你回来发现我已经另结新欢了,你完全无所谓吗?」
  冬原露出非常心痛的表情。
  「无所谓到我随时都可以分手是吗?」
  「怎么可能无所谓?」
  他恨恨地说道:
  「……刚才那个人是谁?」
  聪子一时之间不知道冬原问的是谁。少爷对她而言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一赶走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哦,原来你在乎啊?」
  「当然在乎啊!要是你的新欢居然是那种货色,我可会大受打击。」
  「他是个可能变成跟踪狂的讨厌上司,不过王子已经出面替我击退他了,所以往后只会是个单纯的讨厌上司。」
  冬原向聪子招了招手,待聪子靠近,便一把抱住她,卸下伪装,安心地松了口气。
  「虽然我们当初交往的大前提,是你等不下去可以随时分手;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等下去。假如你不等了,我会很难过。」
  啊!
  这会儿可真的够戏剧化了。
  聪子伸手环住冬原的颈子代替回答,两人的唇自然而然重叠了。
  ——聪子与冬原彻夜长谈,说了许多话。
  冬原来找聪子之前,向来会先把自己打理干净;这回他连澡也没洗就来,是因为发生了许多令人难以承受的事。
  冬原谈起横须贺的事,流下了男儿泪。这是他与聪子交往以来头一次在她面前掉泪,强忍着声音的哭法教人看了格外心痛。
  聪子认识的冬原是个圆滑伶俐、表面温和,实际上却顽固不服输的人;换句话说,他是个讨厌在别人面前示弱的人。
  冬原应该也不愿意在聪子面前掉泪,但他还是来找聪子,并在她面前流下了眼泪,一面哭,一面强忍着不哭出声。
  这是种多么别扭的示弱法啊!冬原得用这么别扭的方法才能哭,可见他有多么痛苦。
一思及此,聪子便百感交集。冬原对她展露最脆弱的一面,但她不过是个被公司里的蠢上司耍得团团转的窝囊女人,能成为冬原的支柱吗?
  到了收假归队的时候——
  「你的心情好一点了吗?」
  面对聪子的询问,冬原一如往常地吻了她一下,以嘶哑的声音轻轻说道:「多亏有你,好多了。」
  听说星期一将为过世的舰长举办葬礼。
  「再见。」
  冬原简短地道别,聪子则回答:「我会等你的。」冬原听了,露出十分欣喜的笑容后才离去。
  新的一周来临,等待着聪子的是一如往常的烦闷生活。
  不过王子登场之后,状况有了些许改善。少爷不再追问聪子男友的事,和她说话的次数也减少许多。对于他的现实,聪子只能苦笑。
  如今聪子不用在跑完业务之后陪少爷吃饭,所以有空像从前一样与田口聚餐了。
  「欸!」
  在暌违已久的聚会上,田口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
  「少爷逢人就说你的男友很臭耶!」
  聪子忍不住噗嗤一笑。这是他报仇的方法?
  「我记得你说过他是自卫队的人?」
  「嗯,他是海自的水手,每次出航回来总是弄得脏兮兮的,有一次刚好在这种状态之下碰到了少爷。」
  聪子姑且替少爷留点情面,没说出他纠缠到家门口的事。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以后有人提起,我就替你这么解释了。」
  「嗯,顺便加上一句:『他很有男子气概,长得又很帅。』」
  「哇!你真敢讲耶!」
  我的鲸鱼骑士,完美的鲸鱼骑士。
  今天不知又游到了哪片未知的海洋?
  不过现在聪子已经不觉得等待有那么苦了。
 楼主| 发表于 2015-6-1 01:28 | 显示全部楼层
  完 工



*



  这是宫田绘里在K重工担任航空设计师以来头一次遭遇的危机。
  K重工以总包商身份承揽航空自卫队新时代运输机的开发工程,为了聆听客户的需求,宫田绘里造访了小牧基地,而事情正是发生在这一天。
  双方人员在每两栋机库各设一间办公室里打过招呼之后,便要动身去参观现行军机。
  「我带各位到二号机库去。」
  负责带路的队员若无其事地打开门,年长的干部们理所当然地走进门内。
  绘里的上司及前辈也先后通过,绘里随后跟上,却猛然停住了脚步——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绘里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开门的队员又催促她一声:「请。」
  「请……?可是……」
  「这是通道。」
  通你个头啦!绘里内心大声回嘴,然而纵使年龄相仿,她又岂能真的向衣领上别着少尉阶级章的队员(而且还是客户)顶嘴?这是干部级自卫队的最低阶,即使对方再怎么年轻,绘里也不敢失了礼数。
  「这个,呃,真的是通道吗?」
  她做了垂死的挣扎。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自我介绍时自称为高科的少尉若无其事地答道。
  有什么问题吗?问题可大了!
  假如我的眼睛没毛病,这不是通道,是男厕!
  贴着瓷砖的墙边并排着小便池,更里头则是一间间的隔间。尽头的墙上也有一道门,似乎连接着隔壁的机库。
  「呃,没有其他通道吗?」
  「要走其他通道,得走出去绕一大圈才行。」
  换句话说,穿过男厕是最近的捷径,所以男厕才成了通道。
  「你跑得动吗?」
  一脸严肃的高科说起话来毫不留情。他的言下之意,便是不想走这里就得用跑的。的确,干部与上司都已经先走了,绘里这个头号菜鸟岂能让他们久等?但她又没把握能穿着窄裙和有跟女鞋绕过两栋宽敞的机库跑。今天穿的女鞋虽然是低跟的,但毕竟不是跑步用的鞋子;为了给客户留下好印象而精心画好的妆也会被汗水弄花。
  我跑不动。绘里摇了摇头,高科说了句:「那就走吧!」率先踏进了通道。
  绘里又不是打扫厕所的清洁妇,居然会有「因公」踏入男厕的一天。这对妙龄女子而言实在是个残酷的打击。啊!幸好现在不是「使用中」——或许她已经心存感激了?
  走在前头的高科完全不顾绘里心中的踌躇,连头也没回过一次。混账,这个冷血铁人!绘里半是迁怒地瞪着他宽阔的背部。
  此时的绘里还不知道这只是漫长厕所之战的序曲。
  倘若把市场遍及世界、需求多元的民航机设计比喻成建售住宅,军用机设计就好比订制住宅,用途与使用者都是固定的;尤其自卫队每一机种的生产数量都很少,订制性质就更强烈了。
  加上军用机不如民航机那般常开发新配备,因此队员一遇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求自然也就多了。
  说归说,他们的要求怎么能如此天差地远啊?明明是看着同一架飞机说话,这个人说的和那个人说的确实南辕北撤。
  「我希望能把居住空间扩大,因为有时会有政要乘坐,最好能有一定水准以上的餐宴设备。」
  「不用加装和任务无关的设备,重视实用性就好了。餐宴设备?要那种鬼东西干嘛?把那些资源拿来增加载重量!」
  诸如此类。
  这些问题麻烦你们事先协议好嘛……听了这些此起彼落的矛盾要求,不光是绘里,所有厂商代表全都是一脸困惑。
  军方要求不同意,规格便敲不定。从现在的状况来看,每个人的要求都可以自成一套规格了。
  「现在才刚开始咧!」
  一位年长的职员气定神闲地小声说道。他是这方面的老手,以前也曾在其他公司开发过自卫队机种。根据他的说法,在要求不统一的情况之下开始设计是家常便饭,规格不过是试作之下的结果。
  哇!前程坎坷。绘里是第一次参与大型企划案的公听会,但现在已经开始萌生退意了。
  上司与前辈各自锁定目标,开始征询自卫官的意见。他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军阶最高的人由职位最高的人负责接洽,往下依序类推。绘里也开始寻找洽谈对象,结果唯一空着的居然是——
  哇……是这家伙啊?
  高科。绘里还记恨着刚才那件事,对他甚无好感;不过这是工作,没得挑剔。
  「呃,可以请教一下你的意见吗?」
  绘里与高科正面相对,才发现他的制服胸口别着航空徽章;那不是老鹰加翅膀的操纵士徽章,而是樱花加翅膀的航空士徽章,可见他应该不是驾驶员,而是机组人员。
  既然人在这里,便代表他也是现行军机的使用者,应该可以提供许多实际的意见。一思及此,现实的绘里便把刚才的不快全抛诸脑后,兴致勃勃地问道:
  「请问你对新时代军机有什么要求?」
  「厕所。」
  高科立刻回答,绘里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啊?你说什么?
  高科一脸认真地再说一遍:
  「我希望厕所能设计成隔间式的。」
  「啊?」
  现行军机的机内厕所除了一部分已修改成隔间式,其他全都是以浴帘相隔。
  这对机组人员而言,的确是个不太优良的设计;不过头一个得到的答案竟是厕所,实在令绘里扫兴万分。
  「好,我们会列入考量。」
  绘里姑且笔记下来。
  「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绘里又问了一次,这回高科回答的则是走道宽度及机材配置等事项。这种时候的回答一定是「我们会列入考量」。无论再琐碎的事项都要当场应允,乃是开发现场的规矩;绘里不过是个新手,自然更是谨遵不违了。
  「要不要听听维修人员的意见?」
  或许是已经想不出其他要求了,高科如此建议绘里。瞧他一脸冷冰冰的,没想到挺细心的嘛!绘里心中暗自下了这番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评论,二话不说地点了头。
  待征询完所有人的意见,他们又准备返回先前的办公室。
  唉,又要走那里啊?
  绘里的担忧果然成真了。领头的高科理所当然地走向了方才的厕所。
  高科打开门后,一行人毫不迟疑地走入厕所,绘里也闷闷不乐地跟在后头。
  绘里以光速低下头。她碰上最恐惧的状况——这次是「使用中」。一名身穿作业服的年轻队员正面向小便池。
  慢着慢着慢着!这样也要通过?行吗?
  绘里忍不住打退堂鼓,但走在前头的男士们丝毫不以为意,而如厕中的队员似乎也毫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啊!
  绘里期待那名队员至少能在她通过之前解完手,故意放慢脚步;谁知关上门随后跟上的高科居然多事地问了句:「怎么了?」害她的计划泡汤——可恶!
  绘里半闭着眼,小跑步通过如厕队员的身后;此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她的肩膀,她发出滑稽的尖叫声,睁开眼一看,才发现快要合上的门与她之间的距离近得连眼睛都对不准焦距了。
  抓住她肩膀的是高科。她回过头,正好看见经过身边的队员「收枪」的动作,连忙又转回前方。
  「你在做什么?」
  要我怎么解释?
  「对不起,我刚才闭着眼睛。」
  「干嘛闭着眼睛?」
  你还敢问?绘里瞬间萌生杀机。
  「请小心一点。」
  「……对不起。」
  虽然绘里心知无用,还是试着用「……」部分表达自己的不快之意。想当然耳,这招对高科完全不管用。
  「呃,这个部门没有女性队员吗?」
  「有啊!不过很少。」
  「女性也走这条通道吗?」
  听绘里如此一问,高科总算意会过来了。
  「女性队员也照常通过,请你不用顾虑,尽管走就是了。」
  什么叫尽管走就是了!
  开发过程中,绘里得频繁出入这个基地;本来她打算设法改善环境,没想到对方根本不了解她的苦处。
  之后,厂商代表汇整自卫队员的意见,回到岐阜工厂开会。
  「他们说希望能装设雷达干扰丝和火球。自卫队总算知道不装飞弹防御装置会被攻击了啊!」
  「也太后知后觉了吧!」
  身在现场时,众人都是毕恭毕敬、唯唯诺诺,一回到公司里,便毫不客气地大肆批评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绘里提出了高科所说的厕所问题,编开发小组时,她便分到了卫浴设计组。

*
  开发航空器时,向来是各部位同时进行设计,因此往往化为空间与重量的争夺战。机体尺寸打一开始就固定了,无法更动;总重量也得维持在航空力学上的适当范围之内,所以各小组须得在有限的条件之下瓜分剩余的资源。
  尺寸与重量受限,设计条件便严苛许多;因此每个小组为了自己所负责的部位,都是你争我夺、抢破了头,礼让精神荡然无存。我们一定要保留这个!我们也坚持保留那个!纵使终究得妥协,也得多争取一点有利条件。
  「成本尽量压低一点喔!」这个最后顺口加上的要求更是加剧了资源瓜分战、小型轻量化等于成本暴涨,这可说是技术界的真理;若想压低成本,尺寸和重量条件就该订得宽裕一点啊!
  这种时候最容易被牺牲的,便是与机体运用性毫无关联的生活设备。
  「厕所要做成隔间式的毕竟有困难。如果厕所重量能减轻,其他部分就轻松多啦!」
  机内空间有限,尺寸、重量占空间的隔间式卫浴设备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采用简易厕所加浴帘,重量就轻多了。我们可以用那种加了支架的折帘啊!总比飘来飘去的好吧?」
  这个无害的提议很快获得采纳,就连卫浴设计组内也无人反对。
  「对方也说过,和任务无关的部分可以尽量削减嘛!」
  这是第一线队员的主要意见。
  「所以啦,小宫,下次开会时去向他们报告一声吧!」
  公司认为自卫队成员以男性居多,女性出面交涉较占便宜,所以卫浴设计组每回都派绘里向自卫队报告进度。
  真倒霉。绘里反射性如此想道,或许是因为她想起了要求厕所隔间化的高科那张一板一眼又毫无通融余地的脸孔。
  先前绘里一直以「尚在研讨中」敷衍过去,一旦说出「办不到」,那个男人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绘里的预感果然正确。
  一提出卫浴设备的设计方案——
  「请重新考虑。」
  会议室中头一个响起的便是高科的声音。
  「隔间式厕所是机组人员的第一希望,请你们列入最优先考量。」
  高科虽然年岁尚轻,毕竟是干部级人员,坚持己见时的魄力非比寻常。空气仿佛真的变硬了,沉甸甸地压住绘里的头,她须得奋力抵抗才不至于垂下头来。
  「好啦,高科,别对女孩子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嘛!」
  身为高科长官的中校开口打了圆场。绘里不喜欢因女性身份而受到特别待遇,但这回却很想拿这种特别待遇来当挡箭牌。慢着,你们太奸诈了!根本没人告诉我自卫官生起气来这么可怕!
  「我们也做过多方面的研讨,为了兼顾各个部分……」
  绘里奋力挤出声音来,语尾却微微颤抖着。好丢脸,好窝囊,不知道其他与会者可有发现?
  「你应该也知道隔间式会压缩到整体的重量与空间,这已经是我们研讨出来的最佳方案了!」
  绘里为了掩饰声音的颤抖而大声说话,结果听起来反而像在寻衅。糟了,不妙,这样只会让对方更加生气而已。
  「研讨、研讨,你们到底研讨了什么?」
  果不其然,高科的声音也变得非常冷硬。
  「你们的眼里有使用者的存在吗?你们只要把东西做完交货就没事了,我们却得每天使用,直到耐用年限到期为止!」
  为什么首当其冲的是我啊?快来个人和我换手吧!绘里对同事投以求救的视线,但没人肯接下她的担子,就连上司也一样。与其说是社会人士的狡猾天性使然,不如说是因为自卫官的魄力实在太过可怕。厂商的基本态度便是能闪则闪、能逃则逃,没人想当箭靶。
  「你们的工作是考量使用者的方便,别拿自己的方便当理由!」
  高科说的是正理,不过正理往往最容易教人反弹。
  什么嘛!
  什么跟什么嘛!不过就是个厕所嘛!干嘛这么夸张啊?
  绘里在心中嘲讽道。不这么做——只怕她会哭出来。不,她已经濒临极限了。这根本是游街示众嘛!
  谁来救救我吧!
  正当绘里动起这窝囊的念头之时——
  「高科,好了啦!我们就请厂商重新研讨,行吗?」
  刚才的中校出面调停,这场争执便就此结束了。
  「刚才失礼了。不过,请你们务必好好研讨厕所问题。」
  会议结束后,高科又特地前来叮咛。绘里仍在气头上,不禁暗想;厕所厕所厕所,厕所有那么重要吗?
  反弹之心让绘里没有乖乖点头,反而追问道:
  「非得要隔间式才行吗?刚才我也说明过了,隔间式厕所所有重量及空间上的问题。就算不考虑这两点,预算也很有限啊!」
  绘里暗讽防卫厅拨的预算过少。就是因为你们小气巴拉,我们才得这么辛苦。
  「这是两码子事。节省国家经费是各省厅的义务,你们既然承接了政府包案,就该有这种自觉。」
  又是无从反驳的正理。绘里大感不快。
  「不过其他队员也说过,和任务无关的部分可以尽量削减啊!」
  话才说完,高科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觉得这和任务无关?」
  绘里发现自己似乎踩到地雷,有点害怕,但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对不起三个字她说不出口,也不想说。
  「我觉得没有直接关系。」
  「所以我才说你们的设计自以为是。」
  这回轮到高科踩地雷。不同的是,绘里是不小心踩到的,高科却是故意踩的。混账,仗着自己地位比较高就摆出这种态度。
  「你们在公司办公都不上厕所的吗?」
  绘里无言以对。高科说得一点也没错,她无从反驳。诚如高科所言,没人能在上班时间一直忍着不上厕所。
  既然从事工作的是人,生理现象便是个无法切割的问题。认定厕所与任务无关,就等于漠视从事任务者是人的事实。
  你们的眼里有使用者的存在吗?别拿自己的方便出来当理由!刚才高科的一番话又再度爬上绘里的心头责备着她——难怪高科要说她自以为是。
  「可是……」
  可是限制仍旧存在啊!重量、空间、平衡及安全规范。若是把厕所改成隔间式,机内所有部位都得重新设计。他们费尽心血,好不容易拼凑出一幅设计图,难道要他们从头来过?
  不能体谅一下制作者的辛苦吗?
  高科叹了口带刺的气,对着收拾物品准备离去的绘里上司说道:
  「抱歉,宫田小姐借我一下,马上就好。」
  说完,高科便拉起绘里的手腕,迈步离去。
  高科理所当然地穿过男厕通道,带着绘里进入隔壁的机库,走向某架运输机。那是年代久远的C-1,重工三十年前开发的机体。绘里跟着高科爬上舷梯一看,才发现这架军机采用的是最旧型的机内设计,驾驶舱附近马马虎虎地安了个浴帘分隔式厕所。
  「这架军机得服役到新世代机完工为止,我们每天都在使用。」
  说着,高科拉开厕所的浴帘。
  「进去。」
  咦?什么?绘里迟疑不决,高科不容分说地推着她的肩膀:
  「我叫你进去。」
  高科把绘里推进厕所后,便从外面拉上浴帘。
  「你现在敢脱裤子吗?」
  这是什么?新型的性骚扰吗?绘里太过震惊,连声音也发布出来。什么?我得照他说的去做吗?这是命令吗?
  「用不着这么惊讶吧!」高科讽刺地说道,似乎是听见绘里在浴帘之后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连这么细微的声音都会传到外头去?
  「机组人员区和厕所只有一块浴帘相隔,同机人员近在左右,厕所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一清二楚。是你们设计出这种如厕环境,机组人员每天都得将就着用。」
  一针见血。高科只是陈述事实,却是刀刀见骨。
  「设计出这种厕所的是你们,总不会说不敢用吧?你们应该是认为在里头脱裤子拉屎完全不成问题,才这么设计的吧?」
  对不起,我办不到,不敢用。又不是在野外,哪有这么简陋的厕所啊?
  绘里包包中的手机突然响了。
  「请接。」
  高科在外头说道,绘里接起电话,原来是她的上司。
  「宫田,你现在人在哪儿?事情还要多久才能办完?」
  「咦?呃,我现在人在隔壁的机库……」
  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方。这句话她可说不出口。
  我能擅自答复「我马上就回去」吗?
  此时,高科从外侧拉开浴帘,示意绘里将手机交给他。绘里此时的思考能力近乎于零,乖乖依言交出手机。
  「我是高科,对不起,我马上把人还给你。」
  听见高科这么说,绘里松了一口气。啊,我不用上这间厕所了。
  「抱歉,使用这种震撼疗法。我只是想让你了解队员的现况。」
  高科又装模作样地用回敬语,迈开脚步,走向男厕通道。绘里走进厕所之后,突然响了一声。
  「对不起,我的手机……」
  平时总会从包包外侧口袋探出头来的手机吊饰不见踪影,似乎是掉出来了。机库里的维修声相当嘈杂,绘里没听见手机掉落的声音。
  「我去替你找,你先回去吧!」
  「不,我自己去就行了。」
  「没关系,我随后跟上。」
  看来高科对于刚才的震撼疗法颇感内疚,才硬把这件差事揽下来,以示歉意。
  与其被独自留在这条通道上,我宁愿回去找手机。绘里还来不及如此主张,高科便已走出通道。
  绘里一心只想尽快通过通道,便小跑步起来,谁知却发现前方门口的雾面玻璃上映了道人影。
  她从来不把这里当通道,此时感受到的只有女生走进走进男厕时的心虚及羞愧感,情急之下便钻进附近的隔间。
  等她锁上门,才发现大事不妙。这下子不是反而把自己逼近死胡同?冷静下来一想,其实只要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就好了啊!
  怎么办?要是他进了隔壁的隔间——男厕的隔间只有一种用途。这里又没装音机(注1:厕所用拟声装置,可模拟流水声,以遮掩排泄声。),任何呼息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幸好脚步声在小便池前停了下来,不过由于距离过近,连「掏枪」时的衣物摩擦声都鲜明地传到了绘里所在的隔间。
  哇!有声音!
  强力冲击陶瓷便池的水声——不,这当然不是水声。
  哇!我不想听!这是世上我最不想听见的声音!绘里在隔间之中拼命捂住耳朵。
  不久后,一阵连捂住耳朵都听得见的强劲开门声响起,有人跑进厕所来。
  「嗨!」
  来者和先来的人打了声招呼,看来又是个「使用者」。两人开始聊起天来,绘里根本没机会出去。要是她在这种时候出去,不被当成潜入厕所窃听的变态才怪。幸好他们似乎没发现其中一个隔间有人。绘里继续屏息以待。
  求求你们快点出去!
  绘里在关键时刻的运气向来很差,这回的祈祷也完全不管用。队员们解完手,却仍聊个没完。她总不能一直窝在隔间里吧!
  过了五分钟,绘里终于放弃了。
  偷偷摸摸躲了这么久,现在才突然出去,实在有点尴尬。一直躲着没出去和「有事」拖到现在才出去,到底哪个比较好?
  从高科的态度判断,男性队员似乎都不认为将男厕当成通道不妥,自然无法理解绘里情急之下躲进隔间的心理。
  反正都得丢脸,至少选个别人能够理解的理由丢脸吧!绘里虽未解手,却装模作样地冲了马桶的水。
  她先用水声提醒队员自己的存在,才开门走出来。站在洗手台边聊天的队员目瞪口呆地看着绘里。他们是负责维修的队员,绘里征询意见时见过几次。对方似乎也认得绘里。
  「……呃,你在这里上厕所?」
  我好像选错选项了。绘里浑身不自在,含糊地点了点头。戏已经演了一半,现在总不能改口说不是。
  「呃,我以为这是男女共用的。」
  两个队员发出不带恶意的笑声。
  「高科少尉没跟你说吗?太狠了吧!」
  「女厕在对面墙边,你下次去那边上就行了。」
  其实绘里知道。要是被他们知道高科其实说明过,该怎么办?要是他们认为绘里明知女厕在哪儿却跑来上男厕,又该怎么办?绘里不愿被当成怪女人,也不愿被想成是「憋不住」而冲进男厕解手。
  可是她和高科又没有熟到可以私下套说词的地步,也不认为高科能够理解她要求套说词的心理。
  「好,下次我会注意。」
  绘里逃也似地走向门口。
  「啊,等等!」队员叫住了她:「你不洗手啊?」痛恨的一击。
  绘里的脸就像火烤般炙热,简直快爆发了。她虽未如厕,却也只好洗个手做做样子。队员在她洗手时离开了厕所。
  绘里在包包里找手帕,不一会儿,腋下便流了许多汗;衬衫吸收汗水,凉得教她发寒。
  她走出厕所,站在墙边等候高科,贴在墙上的纸张映入眼帘,令她不禁失笑。
  「性骚扰禁止周」。
  ——哈!你们居然有脸发起这种活动?
  不久后,高科回来了。一看见那张正紧八百的脸孔,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情沸腾了。
  绘里无暇忍泪,泪水便已夺眶而出。她的视野一角捕捉到高科错愕的表情,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垂下脸。
  「——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
  「你……」
  绘里抬起脸,瞪着屈身听她说话的高科。
  「你是最没资格拿厕所来批评我自以为是的人!竟然大刺刺地要求女生通过男厕!什么性骚扰禁止周,别笑死人了,这不叫性骚扰叫什么!别的不说,小便时有人经过身后也毫不在意的人学人家讲什么厕所隐私啊!」
  绘里连珠炮似地说道,随后而来的沉默令她猛然僵硬下来。糟了,对方是客户耶!她忍不住用双手捂住嘴巴,但说出口的话已经无法收回了。
怎么办?她悄悄打量高科。
  只见高科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困惑表情。他没生气?好机会。
  「对不起,我失言了!」
  绘里用力鞠个躬,便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等坐上回程的新干线,她才想起自己忘了拿回手机。
  隔天一早,绘里便开始大伤脑筋。手机该怎么办?
  绘里知道她该联络高科一声,或是请他将手机寄回来;可是一思及自己昨天那番无礼的言语,她实在提不起勇气来。
  绘里只要一进设计室就得待上一整天,没手机倒是不成问题,可是朋友的电话号码全在手机里。她住家里,不致于因此断绝音讯,但电话只能打到家里也挺麻烦的。
  上司今天什么也没说,看来高科并未把她离开前的行径抖出来,这点她很感激。
  不过她昨天才破口大骂,今天要拿什么脸去联络人家?昨天真的很抱歉,能麻烦你替我把手机寄回来吗?她哪拉得下脸来啊!
  可是今天不联络,一直把手机搁在高科哪儿,又会造成他的麻烦。
  绘里整整烦恼了一个早上。午休时间结束之后,股长笑咪咪地来到卫浴设计组。
  「小宫在吗?」
  平时的绘里尚能半带苦笑地容忍这种中年人特有的装熟行径,不过今天的她心情不佳,只觉得厌烦。
  「什么事?」
  她的声音之中带着些许不快,但股长完全没发现,兴高采烈地说道:
  「我现在手上有个好东西,你猜是什么?」
  「又是食玩啊?」
  股长刻意卖关子。平时的绘里或许会一笑置之,但现在只觉得心烦。对不起,我现在没心情陪你胡闹。
  「其实是这、个!」
  「啊……!」
  绘里反射性地叫出声。股长故弄玄虚之后拿出来的,竟然是绘里昨天忘了问向高科索回的手机。
  「这怎么会……」
  绘里一把抢过来。
  「你猜这是怎么回来的?」
  「不知道,请揭晓答案。」
  与其被绘里打断,股长显得有点不满,但还是宣布了答案。
  「是今天从小牧前来定期维修的C-1送来的。听说是你昨天忘了带走的?」
  众人哄堂大笑。
  「好厉害喔!宫田小姐,你竟然让空自替你空运手机耶!」
  「宫田特别快递!」
  周围笑得很开心,但绘里可笑不出来。
  「呃,高科先生有没有说什么?」
  「对对对,高科先生有留言,说要向你道歉。」
  道歉?他干嘛道歉?该道歉的是我。
  「说是临走前又绊住你,害你匆忙之下忘了手机。他到底找你去干嘛啊?」
  「咦?呃……他带我去看现行军机的厕所。」
  绘里总不能说她被关在厕所里,便姑且换了个不算撒谎的说法。
  「高科先生也太坚持了吧!」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不过这可不是笑话。
  「我实际上看过以后,才知道厕所真的不太好用。」
  你敢在里头脱裤子拉屎吗?——我不敢。
  我自己都不敢用的东西,怎么能要求别人使用?
  「我能体会他想改成隔间式的心情。」
  「不过重量毕竟是个瓶颈啊!还有平衡。这可不光是卫浴的问题而已,要改就得全部改过。」
  可是现在还在初期设计阶段啊!要改还来得及,何必吝惜这一点功夫?
  我们制作的究竟是什么?是客户想要的飞机?还是方便制作的飞机?
  「关于卫浴设备的问题,高层也研讨过了。」
  股长的声音变得公事化。
  「他们说要和自卫队的长官商量,请他们撤回隔间式厕所的要求。提出这种要求的大多是尉级以下队员,只要请高阶军官出面施压……」
  怎么可以!绘里险些叫出声来,其他人却是鼓掌叫好。
  我得设法阻止,但要怎么做?在昨天以前,我也觉得隔间式厕所很麻烦啊!现在要如何力挽狂澜?
  「啊,小宫,记得打个电话向高科先生道谢喔!」
  股长的一句话点醒了绘里。
  「好,我立刻去打。」
  她赶紧离开座位,走向外头。幸好此时没人提醒她可以直接拨打外线电话。
  绘里拨打小牧基地的总机号码,请对方转接给高科。有时高科正好在飞行中,无法接听,不过这回顺利联络上了。
  「久等了,我是高科。」
  他的声音还是一样正经八百,不过这个看似铁面无私的人却没把昨天的事张扬出去,反而替绘里掩饰,给她台阶下。
  「你好,我是K重工的宫田。」
  绘里仍感尴尬,但她现在有了理由,说起话来也就干脆利落多了。
  「谢谢你替我把手机送回来。昨天真的很抱歉。」
  「不,我才觉得抱歉……」
  高科的声音之中也带着些许尴尬。
  「昨天……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什么事吗?」
  哦,他仍记挂着我昨天掉泪的事。原来他还有点人性嘛!这是高科头一次露出破绽,而现在的绘里相当庆幸他也有这一面。
  「有是有,但我觉得你一定无法理解。」
  高科没有回话。数位化过后的无声时间让绘里觉得高科似乎有些受伤,是她多心了吗?
  「呃,我不是在责怪你。比较我们一个是自卫队,一个是普通百姓,性别也不一样。即使是一般男女,也不会去深谈厕所问题。」
  无论是情侣、朋友或同事,没有人会特地把排泄问题搬上台面。吃喝拉撒虽是天性,但人们总会刻意回避这类话题,图个清净。
  「不过我们要盖厕所,不能回避。排泄是个敏感的问题,我们彼此的认知不同,没有深入谈过就要对方了解,才是强人所难——我认为我们必须先理解对方的立场。」
  「——是啊!」
  高科的声音变得比平时柔和些。
  「我希望能找个时间和你私下谈一谈,越快越好。」
  不加快动作,重工就要开始行动了。
  「好。」
  「容我再做一个任性的请求,我希望形式上是由你约谈我,请通过K重工指名找我。」
  绘里找不到主动会见高科的理由。
  高科虽然不明白绘里为何急着见面,却没有多加追问,便一口答应了。
  高科指定的会谈时间是周一。担心绘里的股长表示要一同前往,绘里设法搪塞,最后总算得以单独成行。高科似乎是有意缓和气氛,没带绘里到会议室去,而是选择了基地内的咖啡厅作为谈话的场所。
  待前来帮忙点饮料的服务生离去之后——
  「对不起。」
  两人不约而同地低头道歉。由于实在太过凑巧,绘里忍不住噗嗤一笑,高科也微微地笑了起来。
  啊,我好像是头一次看见这个人笑,笑起来还不赖嘛!平时的他总是一副正经八百的可怕表情。
  「……上次你为什么哭了?」
  高科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这个问题很难解释。
  「你能体会我不愿走进男厕的心情吗?」
  高科的表情果然显得茫然不解。
  「假如那间男厕已经不再使用了,或许我还可以抱着平常心通过;但是事实上,那间男厕仍在使用中,有时甚至得经过正在如厕的人身后。站在女人的立场,这种感觉很糟,就和遇到暴露狂差不多。」
  「暴露狂……?」
  高科有些震惊。
  「可是我们的女性队员都是照常通过啊!」
  「我相信她们起先也觉得不太自在。至少在她们进入自卫队之前,应该不会毫不犹豫地通过男厕;就算她们在这里能够平心静气地走过『使用中』的人身后,假如在路边,呃……」
  绘里尽可能保持平静,但是要她对着男性说出这句话,她仍有抗拒感。
  「……看到男人站着小便的时候,我想她们仍会产生厌恶感,移开视线。没有一个年轻女孩能满不在乎地在男人小便时经过他的身后。」
  说了!我说出来了!干得好!我真是太了不起了!绘里不再有任何踌躇。
  「说得直接一点,让女性处于这种『必须平心静气地走过如厕男性身后』的状态,就是一种组织性的性骚扰。高科先生,如果有人宣称女厕是通道,要求你通过,你也会觉得困扰吧?」
  绘里以为这是个很好的比方,没想到高科并不赞同。
  「女厕全都是隔间,看不见『使用中』的样子;只要『使用者』都知道自己所上的厕所也当成通道使用,我倒是觉得无所谓。」
  咦?那还有什么例子是和这种情形相似的?
  「那假如换成女用澡堂……」
  话说出口,连绘里自己都觉得引喻失当。
  「如果可以通过女用澡堂,反而该高兴吧?」
  你居然还一板一眼地回答?绘里忍不住对着他那正经八百的脸孔问道:
  「高科先生也会觉得高兴?」
  「那当……」
  答到一半,高科猛省过来,露出可怕的表情。
  「这是什么问题啊?这算性骚扰吧?」
  「是啊!对不起。」
  绘里乖乖道歉。这下子可伤脑筋了,她找不出适当的比喻来说明通过男厕的排斥感。
  既然如此,不如直接说明自己为何排斥通过男厕吧?
  「……以上回的事为例——」
  听见「上回的事」四字,高科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对高科而言,「弄哭」绘里的事件似乎成了他的弱点。其实绘里掉泪并不是任何人的错,不过既然女人的泪水这么管用,绘里也就跟着摆出凝重的神情,好好利用了。
  「当时我一个人被留在男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高科先生是好心替我去找手机,可是对我而言,独自留在那种地方反而困扰。你认为你是把我留在通道上,但我却认为自己是留在男厕里。就算大家都说那是通道,对我来说它还是男厕;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绝对不会通过,也不敢通过。」
  绘里独自行动的机会很少,不过她单独往来机库时一定会绕外侧的远路,即使跑得汗流浃背、弄花了妆也在所不惜。
  「你离开以后,有队员走进男厕,我一时着急,就躲到隔间里去;可是那个队员上了很久,最后我只能乖乖出去……假如我只是窝在隔间里,不是很奇怪吗?所以我只好假装是在上厕所,故意冲水之后才出去,结果被队员取笑;『你竟然上男厕?』好丢脸。后来我忘了做样子洗手,又被问了一句:『你不洗手啊?』更加丢脸。上男厕还不洗手的女人,简直乱七八糟嘛!一想到人家不知道是怎么看待我的,我就觉得好窝囊、好凄惨。」
  啊,糟了,我又想哭了。绘里为了分散自己的泪意,用力低下头。
  「所以那时候我只是迁怒而已,对不起。厂商居然对客户乱发脾气,太不像样了。真的非常抱歉。」
  「不,我也有错……」
  高科也低头道歉。
  「我没想到对你而言,通过男厕是那么痛苦的事情。对不起,我这个制造你痛苦的人居然还敢向你强调自己的痛苦,实在是太厚颜无耻了。」
  「不,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我们的设计的确是自以为是。」
  双方都自以为是,没有体谅对方的心境;当面说开以后,都觉得羞愧不已。他们俩互相道歉一阵之后,又相视而笑——这就叫同病相怜。
  和解成立,正好饮料也送来了,气氛跟着焕然一新。
  绘里点的是最便宜的立顿红茶,味道也正如其价格一般。自卫队的咖啡厅顶多也就是如此了。
  「我有个单纯的疑问。要我用浴帘式厕所,我的确不敢用,不过自卫队的队员也和我一样排斥吗?小便时不在乎有人经过身后的人,怎么会坚持机上厕所一定要用隔间式的呢?我觉得有点矛盾。」
  绘里虽然有心为隔间式厕所奋战,但若是别人攻击这个矛盾之处,她可无从反驳。
  不过高科的回答却是简单明快。
  「并没有矛盾啊!」
  没有矛盾?
  「你似乎以为只有自卫官才不在乎小便时有人经过身后,其实不然。所有男人都不在乎小便时有人经过。」
  「……这话怎么说?」
  「因为男性用的小便池不是隔间式的。」
  啊!原来如此。
  「小便本来就是以被人看见为前提——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不过男人通常是和其他人一起并排小便,就算半途有清洁妇进来打扫,也能够继续。男人在小便这方面的隐私意识是很薄弱的。可是大便就不同了。没有男人愿意大便时被人看见。」
  「哦——换句话说,小号和大号时的心理状态是不同的?」
  「没错,在机上难免会有想上大号的时候。再说,如果采用浴帘式厕所,臭味容易外漏,就算是用除臭剂也盖不掉。」
  原来如此。绘里完全懂了。这么一来,即使其他人攻击这个矛盾之处,她也有备无患了。
  绘里放下茶杯,正襟危坐说道:
  「我支持隔间式厕所,也会努力争取其他人的支持。」
  高科默默凝视着绘里片刻,开口问道:
  「我该怎么做?」
  脑筋转得很快。高科给予绘里的第一印象虽然很差,其实人还挺好的。
  「请军方的口径一致。如果军方三心二意,这场仗就打不下去了。」
  绘里不能说出重工打算请空自高层施压,撤回隔间式厕所要求之事。
  高科并未细问,只说了句「好」。
  离去时,绘里又向送她到门口的高科低头致谢。
  「谢谢。」
  高科一脸讶异,似乎不懂绘里为何道谢。绘里揭晓答案:「我是谢你的震撼疗法。」高科反射性地露出愧疚的表情。
  不过绘里这话并不是在讽刺他。
  「要是没经过那次的震撼疗法,我应该不会发现设计师强迫使用者接受自己的设计是一件多么不合理的事。所以我要谢谢你。」
  高科似乎明白绘里并非讽刺,但脸上的愧疚之色仍未褪去。

*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战争。支持隔间式厕所的只有绘里一个人,因此她无可避免地成了全公司的公敌。
  「现在的C-1已经用了三十年以上,新世代机验收后,使用年数一定不会少于C-1。难道各位要客户忍受一架不满意的飞机三十年吗?」
  「我们只要交货就没事了,可是之后客户得一直使用下去。制作者与使用者的方便性出现冲突且有让步空间时,该让步的当然是制作者。」
  「我们制作的是什么?客户想要的飞机?还是方便制作的飞机?」
  「连末端使用者都不爱的飞机,有什么存在意义?」
  就连绘里自己也觉得这些理论过于天真,更别说是同事了。
  这是理想啦!每个人都这么一语带过,不愿一语带过的绘里便成了众人眼中的麻烦鬼。
  被人嫌弃的感觉很痛苦。
  高科不再使用男厕通道。「让女性通过这种地方毕竟不妥。」尽管不想绕远路的男士们满嘴牢骚,高科依然坚持走机库外侧。
  「各位可以走通道,没关系。」高科这么对其他人说,自己则陪绘里一起绕远路。现在有了自卫队干部同行,绘里就不用顾虑等她的人了。
  高科为了她而改变,她岂能不为高科奋战?
  「你不要紧吧?」
  在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回的进度报告时,高科一面陪着绘里绕远路,一面问道:
  「大家好像对你很不满?」
  高科似乎发现绘里与其他人员之间的微妙温差。
  绘里笑了。
  「不要紧。有你一起奋战啊!」
  军方高层对于厕所问题的意见分成两派,现在支持隔间式厕所的人越来越多,这都是高科努力的成果。
  「没事的,我并不孤单。」
  工作伙伴都不支持自己,确实教人有点难过就是了。
  军方的战友露出凝重的表情。
  「越说没事的人越有事。」
  糟了——一有人关怀,便难以继续故作坚强。
  绘里连忙垂下头,视野已经模糊起来了。高科递了条手帕给她,是条烫得又直又挺的纯白手帕。
  绘里正要接过,却察觉到附近有人。她转头一看,原来是重工的职员经过。是其他小组的成员。
  哭泣的绘里与依偎着她的高科,看在旁人眼里,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非比寻常——绘里仍保有这一点客观性。
  绘里暗叫不妙,表情倏然僵硬,正欲接过手帕的手也停了下来——事后一想,这些反应才是最不妙的。
  那些同事当下并没说什么。
  不过他们也没开口关心一下绘里究竟怎么了,便离开原地。
  绘里的处境越来越难堪了。
  绘里的主张不利于重工,她没有机会说明的事情自然被加油添醋愈传愈广,加入了对她的挪揄之中。
  只要她一拥护隔间式厕所,一定会有人半开玩笑——但语义中却有着玩笑所无法抵消的讽刺——调侃她:
  「我们『很清楚』宫田小姐支持隔间式厕所的理由。」
  要装作不知道他们是在取笑高科之事很难,但即使绘里想主动解释,众人也只是打马虎眼,完全不给她机会。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知道——你们到底知道什么?何不干脆明说我是想在意中人面前表现?这样我就可以为自己的清白辩护啊!
  前往基地报告进度时,高科一如往常地陪着绘里绕远路。同事见了,无不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教绘里十分难受。
  「我自己走就行了。」
  绘里婉拒高科相陪,高科不明就里,一脸讶异。
  「怎么了?」
  绘里无法回答。她总不能告诉高科:「公司里的人怀疑我和你的关系,我的立场变得更难堪了。」从前绘里见到唯一的战友只觉得安心,现在却充满了心虚。
  「宫田小姐,慢慢来没关系!」
  重工职员的声音带有明显的挪揄。闻言,高科立刻转过身去看,但出言挪揄的职员却若无其事地混入其他人之中,众人也欣然掩护他。
  绘里又说道:
  「我自己走就行了。」
  她宛若宣言似地扔下这句话之后便快步走开,脚步大得撑住窄裙裙摆,裙缝都快被她撑松了。
  求求你别追过来,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的表情。
  绘里感到心虚,是因为她确实有心虚之处。她之所以无法挺起胸膛斥责同事的无稽之谈,就是因为她的感情令她心虚。
  当着高科的面受人嘲弄时的难受感觉,让绘里察觉到自己的感情。虽然事实并不如同事所想,但她的感情却正如同事所想。她不希望这份感情破坏自己和高科之间的关系。
  她不愿高科瞧见她被人说中心事时的心虚表情,也不愿在这种情况之下被他察觉自己的心事,太凄惨了。
  对一个人的好感居然成了恶化自己处境的原因,还不够凄惨吗?
  绘里奋力打直的肩膀似乎发挥了功效,高科没有追过来。
  数天后,有架运输机从小牧飞到K重工隔壁的岐阜基地。
  这是高科一手安排的,他也跟着搭机前来。
  又没安排定期维修,他们来做什么?正当众人一头雾水之际,主管既卫浴设计组接到了召集令。面对隔间式厕所攻防战之军方急先锋高科的召集,组员显然阵脚大乱,主管亦不能例外。
  到了指定的时间,众人三五成群地迈向岐阜基地。高科正在停泊于机库中的运输机前面等候。
  「为了向厂商说明我们的现况,今天我们特地将运输机开过来。」
  啊!
  绘里忍不住凝视高科。
  他又要故技重施了?
  厂商代表一一走上飞机。机内果然有一座最旧型的浴帘式厕所。
  「这就是我们现在使用的厕所。浴帘和机组人员区的距离约为六十五公分,请各位确认一下。」
  唉呀,的确很窄。主管唯唯诺诺地附和道——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心知好戏正要上场,绘里拼命克制笑意。她的喉咙深处发出窃笑声。
  「现在要请各位在这件厕所里上大号。」
  「啊?」
  众人瞪大眼睛——绘里除外。
  高科的表情正经八百,毫无破绽。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孔在这种时候看来,真可谓天下一绝。
  「除了宫田小姐以外,各位都支持浴帘式厕所;既然如此,使用上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吧?这间厕所是三十年前重工设计给我们使用的,我们也使用了三十年。而现在为我们提出的方案,既然又是跟这种浴帘式大同小异的设计,各位总不会不敢上这个厕所吧?」
众人自然而然地低下头来。他们担心一和高科对上视线就会被点名。
  「运输机的座舱人数限制为五人,为了符合使用环境,也请各位以五人为一组。好啦,哪位要先来?」
  没人举手。
  「如果各位都敢上这种厕所,我们也愿意支持浴帘式。只要知道厂商不是把自己也不想用的东西硬塞给我们用,我们的心理就平衡多了。」
  高科的论点依旧犀利。这样的战友实在太可靠了。
  「——对了,要求女性在这种环境之下大号,是太刻薄了一点。宫田小姐可以只上小号就好。」
  绘里险些笑出声来,深深点了个头。不过周围的人却以为她是屈服于压力之下而不得不点头,开始显露关怀的神色。
  「可是这种要求对女性来说似乎过分了一点。」
  一名主管打圆场。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表面上打圆场,其实是拿绘里当逃路。
  白痴,这种伎俩对高科岂能管用!上吧!高科!
  「只上小号就好,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你以为空自没有女性队员吗?从事航空职务的女性人数年年增加,难道你要我们的女性队员上这种『过分』的厕所?」
  厂商代表一下子就被抓到话柄。
  「不先使用看看,要怎么讨论呢?最高负责人是哪一位?请进来试试看。如果大不出来,我们可以提供泻药。」
  设计部经历的肩膀倏然僵硬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他不知沉默了几十秒,方才说道:
  「——我明白了,女性的使用确实是个盲点,我们会往隔间式厕所的方向重新研讨。」
  「很高兴能获得你的理解。」
  高科伸出手来,经理带着苦笑与他握手。面对高科的攻击,众人只能以苦笑收场。
  穿过大门时,绘里「啊」了一声。
  「我忘了拿手机。」
  会不会太假了?然而旁人并未怀疑。
  「小宫,你又来啦?」
  或许是由于刚从高科的压力解脱之故,众人开怀地大笑起来。气氛很久没这么和乐了。绘里虽然觉得大家也未免太见风转舵,不过能消除彼此的芥蒂,倒是件可喜的事。她也不愿成天坐在荆棘之中。
  「对不起,我去拿一下手机,你们先回去。」
  「用跑的!不然又要人家空运快递了。」
  「好!」
  绘里小跑步回到机库,走向运输机。她想维修人员表示自己忘了拿东西,爬上舷梯,往机内一看——
  只见高科坐在座位上,手里正拿着绘里的手机端详。他没追过来归还,表示他知道绘里是故意留下手机的?
  高科发现绘里来了,抬起视线。
  「还你。」
  果然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绘里接过手机,奋力克制的高昂情绪决堤了。
  「高科先生,你好厉害,好帅喔!真是大快人心!干得好!太棒了!」
  绘里拉着高科的手胡乱甩动。「你不怕把手机甩出去啊!」高科连忙抓住手机吊饰。
  「出了我一口闷气!你瞧大家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你冷静一点。」
  「真的好厉害,好帅喔!」
  「冷静!」
  高科硬生生地将手压下,制止绘里继续乱甩。
 「你才帅呢!」
  高科一本正经地说道,绘里眨了眨眼。
  「你不是说过,如果军方三心二意,这场仗就打不下去?」
  哦,这么一提,我好像说过。
  「你都上战场了,我岂能贪生怕死?只要你仍在奋战,要我开几次运输机都没问题。」
  ……哇,这话听起来很不得了。
  绘里突然在意起那双被她用力捉住的手来了。
  「我的掩护及时赶上了吗?」
  绘里把全副心力放在掩饰自己的不自然之上,只能点点头。
  ——糟了。
  先前在那凄惨的状况之下不愿被察觉的感情又涌了上来。现在她倒希望高科能够察觉,但高科仍是她的客户,这么一来岂不是公私不分,和大家挪揄的一样了?不行。
  ——啊,不过……
  工作结束之后就行了吧?绘里的脑中闪过这个鬼迷心窍的念头,而她接下来这句话应该也是出于鬼迷心窍。
  「新世代机完工之后,我可以向你表白吗?」
  我在说什么啊,白痴!
  「……呃,这只是预约……不,预告?」
  蠢上加蠢。
  「刚才的话我就当作没听见。」
  高科若无其事地放开手。
  「这种事我向来是主动出击。我可不希望变得像是有保障才敢开口。」
  高科避过绘里,走向舷梯。他是故意不看绘里的。
  绘里追上他。
  「……原来高科先生还挺可爱的嘛!」
  高科彻底忽视这句话。这一点就不怎么可爱了。
  「希望能早点开始交往。」
  绘里故意说道,高科立刻一本正经地更正:「是早点完工!」
 楼主| 发表于 2015-6-1 01:29 | 显示全部楼层
  国防恋爱



*
  老实说,那些家伙实在是有点得意忘形了。
  我所说的「那些家伙」指的是咱们的女性同胞,亦即女性陆上自卫官,简称WAC(注2:Women's Army Corps)。
  男多女少的职场环境大大提升她们的附加价值,只要生物学上分类属于雌性,稀有价值便是无限大。尤其队上的男人尽是些习惯了「当兵两三年,母猪赛貂蝉」这种苦闷集体生活的人(不习惯的人会自动离职),美丑概念早已荡然无存;最惨的是这些人个个精力旺盛,春心荡漾。
  只要有洞就是女神。即使是外界乏人问津的女人——说得难听点,就是丑八怪、恐龙妹——到了队上也能摇身一变,成为「我这辈子从没缺过男人」的抢手货。
  虽然有时看到自以为是性感女神的丑女会很火大,有时看到外界的美女之后正常审美观会复活,但远水毕竟救不了近火,与其去奢求高山上的花朵,不如将就着吃窝边草。
  在这种状态之下,这些女人自然深知自己的价值了。她们对士官不屑一顾,满脑子只想钓个前途无量的军官。
  至于滞销的男人,就只能当只丧家犬,在远处干吠了。
  那些家伙未免太得意忘形了。
  无论嘴上说得再怎么正气凛然,只要那「得意忘形」的女人一贴上来,男人马上又二话不说、张臂欢迎。男人实在是种可悲的生物啊!
  ——具有八年自卫官资历的伸下雅士下士如此想道。

*
  「听清楚了,你们可别在教育训练期间谈恋爱啊!等到分发以后,多得是钓到军官的机会,用不着在这时候贱卖自己!至于那些饥渴的大头兵,更是连想都不用想!假如他们来搭讪,尽管泼水撵回去!」
  口无遮拦地对着新进女队员训话的,便是三池舞子下士。她素有魔鬼女教官之称,威名远播整个真驹内。
  「……太过分了!」
  在同一个训练场进行战斗训练的男性队员们掩面说道。他们正是三池口中「连想都不用想」的士兵,待命突击时无可避免地听见三池的训话。
  「伸下下士,你也说说她啊!我们把得到的也只有刚入队的WAC,被她这么一说,还有戏唱吗?」
  一名上等兵向伸下哭诉,伸下皱紧眉头:
  「跟我说有什么用啊……同梯里没人能对抗那个魔鬼士官啦!」
  「可是伸下下士,你不是和那个魔鬼士官在交往吗?」
  「这个谣言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啊?」
  伸下瞪了上等兵一眼,上等兵显得一头雾水。
  「你和魔鬼士官不是常常一起出去?」
  「我只是她的跑腿,在她需要的时候得随传随到。」
  主要的功能是泄愤解闷、泄愤解闷和泄愤解闷。说穿了,只是个方便的出气桶。
  「我陪她喝酒的时候,根本连一滴也不能喝。因为她从来不自己开车来。」
  「哇!魔鬼士官好狠!根本是把你当小弟嘛!」
  「我倒觉得比同梯还不如……」
  听了这失礼的感想,伸下只说了句「对、对」,一语带过。
  「既然你和她是同梯,为什么得受她欺压啊?」
  「因为她手上握有我长年积累下来的把柄啊……别说我了,倒是你要留心。」
  伸下一来懒得回答,二来上等兵的问题越来越接近他不愿触及的核心,因此他干脆扯开话题。
  「要是你在她面前不小心说出魔鬼士官四个字,她铁定会宰了你。刚才的话我就当作没听见。」
  「魔鬼士官」是男性队员在背地里替三池取的绰号,三池每次一听见这个绰号就气得暴跳如雷。
  「哇!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上等兵吓得面无血色,连忙恳求伸下保密。
  「伸下!」
  时值午餐时间,伸下坐在队员餐厅里,突然听见三池叫唤自己的声音。伸下循着头顶上的声音转头一看,只见三池手端餐盘站着,似乎正在找座位。
  「明天你会陪我去喝酒吧?」
  听了她那不容拒绝的傲慢语气,伸下不禁叹了口气。
  「我说你啊……」
  伸下现在正和班兵坐在一起,三池对他如此强横,教他以后怎么带兵?他正要开口抱怨几句,却发现三池的眼睛又红又肿——没发现就没事了,我干嘛发现啊?伸下诅咒自己的好眼力。
  「……几点?」
  「七点,记得开车过来!」
  用得着你提醒吗?你哪一次有自己开过车啊!伸下很清楚,假如他胆敢如此出言讽刺,三池铁定会当着部下的面海扁他一顿,因此只能自暴自弃地点了点头。三池只说了句:「到时候见!」便淡然离去了。
  众班兵屏息凝气,目送三池离去;待三池完全走出警戒圈外,才敢和伸下说话。
  「她真的把你当跑腿耶!」
  首先发难的是方才向伸下哭诉的上等兵。
  「简直骑到你头上去了嘛!你为什么不拒绝啊?」
  另一名士兵也义愤填膺地问道。
  「因为拒绝了会有一堆麻烦。」
  伸下简洁有力地答道,众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中一人喃喃说道:
  「明明是和女人一起去喝酒,可是完全不值得羡慕……」
  对陆自士兵而言,魔鬼教官三池便是挡在新进女队员跟前的一块巨石,根本不算女人。
  「就是说啊!就算可以代替伸下下士赴约,我也绝对不去。」
  「搞不好喝到一半还得立正站好,听她训话咧!」
  「而且绝对没有打上一炮的机会。」
  「你想死啊!」
  一群粗俗的男人聚在一起,总是三句不离打炮。伸下面带苦笑地听着这段露骨的对话。
  「说归说,三池刚入队的时候可是很惊人的。」
  「哪里惊人?」
  「你们仔细想想,咱们自卫队可是母猪赛貂蝉的环境耶!」
  三池现在虽然背着魔鬼教官的招牌,但平心而论,外貌可是相当高档的。
  「你们想象一下三池那副容貌再加上刚入队时的青涩模样。」
  众班兵依言而言,沉思了数秒——
  「哇!天啊,超萌的!」
  「天啊!太强了!简直是终极兵器嘛!」
  众人一阵骚动。
  「那时她三天两头就被找去拍公关照,不知又多少人在追。」
  「那为什么现在会变成那副德行啊?这是队上的损失啊!」
  「为什么啊……」
  伸下只想替三池说点好话,没想到却弄巧成拙,只得设法找个无害的答案来解释三池的转变。他和三池是好几年的老交情,当然知道直接的原因;但他答应过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
  「WAC只要资历深了,都会变成那样啦!顶多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
  哦!众人一脸认命地接受这个答案。
  「也对,看得那些晋升上等兵的WAC,每个脸皮都很厚。」
  「泼辣、跋扈又得意忘形。」
  看来他们各自把矛头转向同梯的WAC了。
  还是该趁着刚入队时把过来,免得被污染了。班兵们开始兴致勃勃地畅谈这近乎妄想的愿望,伸下撂下他们站了起来。
  泼辣、跋扈又得意忘形。他们还不明白这些WAC的真正可怕之处。
  隔天,伸下准时去接三池,结果她还没做好出门的准备。时间是她订的,但她每次都不守时。
  伸下在女子队舍的玄关之前百般无聊地等着,有个相识的WAC向她打声招呼:
  「唉呀,你又来啦?真是辛苦你啦!」
  伸下无言以对,只得苦笑。「今天的她可不好应付喔!」那名WAC吓了吓他。看来三池已经在朋友面前闹过一场了。
  「你别多话啦,萩原!」
  一面穿鞋一面走出玄关的三池对着萩原吼道,萩原耸了耸肩,乖乖走人。
  三池连句「久等了」也没说,便直接走向停车处。
  「外宿申请好了吧?」
  为了能够不顾虑门禁时间尽情喝酒,他们总会申请外宿;因为只要有外宿许可,便可在门禁时间过后才回营。当然,一如伸下对班兵所说的一般,其实酒都是三池一个人在喝。申请外宿早已是惯例,三池会特别问起的时候,通常便是心情极差的时候。看来萩原的警告并无夸大。
  他们的目的地向来是位在附近的薄野,所以伸下没和三池商量就上路了。
  「气死人哩!」
  三池是北海道人,每次一喝醉,说话便会掺杂着北海道腔调。
  「听我说哩!伸下!」
  「我在听啦!」
  他们随便找了间酒馆,三池一坐下来便马力全开,头一杯就点烧酒。
  「他在一流证券公司上班,是国立大学毕业的,长得帅,网球又打得很好,对吧?」
伸下已经听到耳朵快长茧了。他所说的是三池的前男友,也是三池昨天哭红眼睛的原因。简单地说,三池失恋了,而且是被甩的一方。
  三池和他是在联谊时相识的,当时交换了手机号码,后来便开始私下见面;正式交往之后的第一次约会是小樽的两天一夜旅行,白天参观水族馆,晚上漫步运河畔,投宿高级饭店,最后上床,上床时穿的是决胜用的樱桃色内衣裤——伸下真希望三池能站在他这个「单纯的同梯」的立场,想想他听到这番话的感受。
  「然后你在第一次约会就被甩了,对吧?」
  「不对!我不是说了,是我甩了他的!」
  三池简称,不过伸下已经听了五次,怎么听都觉得被甩的是三池。
  「他脱下胸罩摸了一把以后,居然笑我的胸部很硬!还说:『你连胸部都是肌肉啊?』」
  「拜托你别说了,太露骨了吧!」
  「怎么可能连乳房都是肌肉嘛!我只是有胸肌而已!乳房还是软的!」
  哇!别思考,别想象!这家伙为什么一喝酒就变得这么口无遮拦啊?
  「光是这样也就算了,他看了我的肚子以后居然捧腹大笑!腹肌有什么好笑的啊?当了八年的自卫官,没腹肌才奇怪咧!我可是每天按表操课耶!」
  「好啦,小声一点!嗓门那么大,想昭告天下啊!」
  伸下早知道会演变成这种状况,所以选了包厢;但三池嗓门实在太大,周围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就给了他一拳,把他丢在饭店自己回去了。活该!」
  「唉!所以你就露宿野外,直到电车发车?」
  「是啊!当时是连续假期,临时哪找得到地方住啊!我跑到公园挖了道临时壕沟,还特地用灌木掩护,免得被警察发现带回警局,丢了自卫队的脸。」
  「很好啊!在队上培养的野战技术派上用场了。」
  伸下不能喝酒,闲着没事干,只好一面拿筷子剥花鲫鱼,一面随口附和;谁知三池突然沉默下来。
  伸下转头一看,才发现她正低着头扑簌簌地掉眼泪。
  「……他没追过来,回来以后也完全没联络我。」
  唉,这就是今天的核心啊?伸下停下筷子。
  「他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自卫官了,当然想象得到我有肌肉和腹肌啊!要是他那么喜欢软绵绵的女人,和一般女人交往就好哩!既然要嘲笑我的身体,干嘛和我交往啊!」
  ……唉!这家伙真是个傻瓜。
  她在队舍的女性朋友面前铁定是把这件事当笑话说,在向伸下哭诉之前,同样的内容至少说上五次了,而且次次喝得酩酊大醉。为何她老是这么傻、这么好强又这么爱面子?伸下只觉得啼笑皆非。
  「我有那么不堪吗?身体有丑到被人嘲笑的地步吗?」
  「没这回事。」
  这是种男人非常难以劝解的话题,但伸下也只能设法劝解。
  「你为了保家卫国,每天操课,才换来结实的体格。嘲笑你的人才是没见识,是那个男人太烂了。」
  「别说场面话了。」
  三池那双带着醉意的红浊眼眸瞪了伸下一眼。哇,不然我还能怎么说啊?伸下别开视线片刻。待移回视线之后,发现已完全化为醉汉的三池正对他怒目相视。
  「……没这回事!」
  伸下死心说道,三池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我说你啊!」
  这会儿轮到伸下开口。
  「还是和自卫官交往吧?你和一般人交往从来没顺利过啊!每次到头来都是像这样痛哭收场。」
  分手的理由虽然不同,不过最后都一样是嚎啕大哭。然而三池闻言却板起面孔。
  「队上多得是想和你交往的人,也没人会嘲笑你的腹肌。和一般人认识的机会本来就少,你又何必坚持找一般人当对象?你也不想每次都来找我哭诉吧?」
  「就算如此!」
  三池厉声打断伸下。
  「我也不和队上的人谈恋爱。我早就打定主意了,你也知道吧?」
  「可是就算你和一般人交往顺利,调任令下来了,还是得二选一啊!再说对方也可能外派他地吧?」
  「不要让我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平时老是一再勾起我回忆的人由什么资格责备我啊?伸下暗自想道,但一看见那双瞪着自己的汪汪泪眼,他也只能这么回答:
  「……对不起,我太多嘴了。」
  三池没有答话,只是一口气喝干剩余的酒,避过向经过身边的店员加点了几瓶。
  三池一杯接着一杯,要不了多久便醉倒在店里。店员在厕所发现瘫倒在地的三池,伸下连忙再三道歉,扛着她逃也似地离开。三池胡来,伸下丢脸,乃是一贯的模式。
  回到车边,伸下将烂醉如泥的三池塞进副驾驶座,替她系上安全带。每次见到她醉到任人摆布却毫无知觉的地步,伸下总有些心猿意马,但也只能强自镇定,将她当成软体生物看待。
  将三池安置妥当之后,伸下坐进驾驶座,不自觉叹了口气。
  「你别太过分啊……」
  老是在我面前如此放浪形骸。伸下恨恨地瞪了三池泪汪汪的睡脸一眼。「小心我下次把你载到其他地方去!」
  队上多得是想和你交往的人——我就是头一个。
  三池向伸下吐的苦水种类几多,举凡工作上的问题、队舍中的纠纷,不胜枚举;不过她向来不找伸下「商量」恋爱问题,因此伸下总到了三池失恋之后才得以知晓她的爱情故事。原先一无所知的他,得在毫无预警的状态之下聆听心上人描述她与某个男人从相识至破局的经过,而且还得陪她藉酒消愁,不醉不归。这种「单纯的同梯」也未免当得太痛苦了。
  刚失恋的三池浑身上下都是空隙,看似趁虚而入的好机会;然而由于她太没有防备,反而教人不敢贸然行动。或许这也是种另类的防备方式吧!
  「如果不是我,你不知道已经被睡过几次啦!蠢蛋!」
  说归说,许久之前的经验告诉伸下,对自暴自弃的女人下手,只会徒留罪恶感。
  「……伸下,对不起哩!」
  三池居然答腔,教伸下暗吃一惊;不过仔细一瞧,她依然处于软体状态,原来只是在说梦话——唉!这个女人真是的。
  怎么会有人挑在这种时候作梦呼唤别人的名字啊?如果我的理智就此崩溃,应该怪不得我吧?伸下一面在心中破口大骂,一面发动引擎。宾馆的霓虹招牌此刻看来格外刺眼。
  绝对没有打上一炮的机会。伸下想起白天士兵之间的低级对话,不由得反射性地啐了一句:「天真!」就是因为机会太多才伤脑筋啊!
  他们根本不懂这些泼辣、跋扈又得意忘形的WAC真正可怕的地方。所有的WAC都是泼辣、跋扈、得意忘形且不可一世——
  「……但是有时候却又楚楚可怜、浑身空隙,所以才难缠啊!」
  伸下叹了口气,将方向盘往左边打。副驾驶座上的三池仿佛少了颈骨似的,随着车身的微震摇头晃脑。
  到了营区附近,伸下打了通电话给萩原,请她到女子队舍的玄关前等候。伸下一靠近,萩原立刻捏住鼻子。
  「喂,伸下,你很臭耶!」
  「……唉,说来话长啊!」
  「长话短说。」
  「她在我背上吐。」
  说着,伸下摇了摇背上的犯人。
  行车时的微震对于烂醉如泥的人而言似乎过于剧烈,当伸下将醉醺醺的三池扶下车并屈身背她时,她竟在伸下的背上狂呕起来。
  「慢着,有你陪着她,怎么还搞成这样啊!」
  「啊,对不起,因为今天……我好像不小心刺激到她了。」
  伸下反射性地辩解,说到一半又嘟起嘴来。「等等,你应该先慰劳我一声吧!」WAC说话时的态度总是盛气凌人,所以伸下也不知不觉养成卑躬屈膝的习性。
  「处理善后的人是我,你放任她这样喝酒,是制造我的麻烦。总之你先背她进来吧!」
  伸下依言走进玄关,让三池在门阶上躺下。
  「她身上还挺干净的嘛!脸上有沾到吗?」
  「本人应该几乎没有受害吧!因为她是从我肩膀上往我前身吐。」
  「技术挺好的嘛!」
  萩原啼笑皆非地说道,又以同样的口吻对伸下训话:
  「你也不用这么老实,每次都乖乖送她回来。弄成这副德性回来,我反而麻烦。她都几岁人了,就算喝到不省人事被人怎么样了,也是自作自受啊!」
  「不,这样未免太……而且后果很可怕。」
  「窝囊废。」
  萩原骂了一句,挽起三池的上半身,将她一把扛起。只要平日训练有素,女人也能轻松扛起醉汉。
  「其实你用不着这样舍命陪君子。这家伙只是看你好说话才依赖你,她自己也知道是在利用你。就算你不理她,也不会遭天谴的。」
  萩原和外表强悍内心却多愁善感的三池正好相反,是个理论至上的女人。听了这番针针见血的话语,伸下不由得苦笑。
  「……唉,没办法。」
  萩原不再多说,撇了撇下巴,示意伸下可以回去了。伸下恭敬不如从命,走出玄关。
  现在这个时节,半夜里仍是凉飕飕的。伸下走向男子队舍,口中又喃喃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题。
  没办法。不是我不敢反抗她,也不是有把柄在她手上。
  她只是看我好说话才依赖我,只是在利用我。在我面前出尽洋相之后,又与别人相恋;分手之后,才又回来找我出洋相,漫长的无限循环。即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遍体鳞伤的三池选择在我面前出洋相,没办法。
  伸下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之下做出如此结论,不由得对自己的痴傻摇头。

*
  八年前的三池非常惊人。她入队的时候才十来岁,又有着公关组三天两头借调的美貌,自然是倾倒众生了。下至同梯,上至长官,无不对她特别留意。伸下之所以能和三池变熟,全归功于他们毕业于同一所高中。其实伸下是在三年级才从本州转学过来,和三池不但班级不同,就学期间也没有任何交集;或许是刚来到新环境的不安使然,三池偕同几个同校的女生主动与伸下攀谈。
  伸下先生,你和我们读的是同一所高中吧?
  没错,当时的三池可是温文有礼地以「先生」二字来称呼伸下。伸下有幸与三池说话,内心雀跃不已;不过这种幸运与不幸却是密不可分的。忌妒他的学长常因此恶意操练他。
  北海道是自卫队的大本营,高中毕业后直接入队的人不在少数;除了伸下以外,还有好几个男生也就读同一所高中,这些人因为同窗之谊,自然而然就成了好朋友。
  不知是因为之前说过话,还是伸下本来就是「好朋友」型的人,当时三池就常找伸下商量烦恼或吐苦水;有时甚至还托他代为拒绝其他队员的表白,害得伸下因此得罪不少人。
  男性队员都很羡慕他们的私交,能被三池这样处处依赖,伸下自己也对这种状况抱着些许期待,也曾想过要主动出击。
  然而见了三池对待自己时的那股豪爽直率,伸下便明白她根本不把自己当异性看待,终究没有勇气跨出关键性的一步。
  与其表白而变得尴尬,不如维持现状——这种想法虽然颇有少女漫画女主角的味道,不过伸下的确是选择了安于现状,而非更上一层楼;因此无论三池与谁交往,他都无权抱怨。即使三池要他代为打探心上人的心意,他也一样无权抱怨——或许有权抱怨,不过无权拒绝就是了。
  虽然内心百般纠缠,伸下表面上仍故作平静,旁观着三池与别人分分合合,就这么过了数年。
  同梯的女生们一晋升上等兵,便不能免俗地变为刁蛮狡猾的女人,三池亦不例外。曾几何时,三池称呼伸下不再加上「先生」二字,有时甚至只以「喂」、「欸」这种粗鲁的叫法唤他。
  到了这个时候,军中好友开始转调他地,先后离开真驹内,伸下也被调到了中部营区;大家都有了新环境,渐渐地便疏于联络了。就伸下的记忆所及,留在真驹内的朋友到伸下的驻地出差,邀他出来喝酒的那一回,便是他和当时的朋友最后一次相聚。那次相聚之所以成为伸下最后的记忆,或许是因为当时那段令他扼腕的对话。
  他们谈起其他好友的消息,那个朋友对伸下说道:「我本来以为你和三池会在一起。」伸下一时语塞,没有答话,朋友又自行做了解释:「也对啦!你从来没在乎过三池和别人交往。」害得伸下没机会坦承他其实非常在乎。
  「我也问过三池,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和伸下的时机总是错过。』」
  慢着,她说的时机是什么时候啊?——伸下险些揪住朋友的衣襟逼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克制下来。这股无从宣泄的郁闷只能藉酒消愁,当天的他醉得格外厉害。
  晋升下士调查分发志愿时,伸下选择了真驹内。一来是因为地近薄野(=玩乐好去处)二来是与军中好友之间的快乐回忆使然,还有一个原因——或许是他还念念不忘那个关系亲密却始终未能进一步发展的三池。
  于是在三年前,伸下回到真驹内。老旧的队舍与设施一如从前,丝毫未变,未有白杨树长高了许多。
  伸下感触良多,但他万万没想到那最大的感触居然会出现在眼前。
  「伸下!」
  他的肩膀突然被捶了一下,回过头一看,竟是三池。
  「咦?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伸下措手不及,手忙脚乱。三池哈哈大笑:
  「吓到你了吧?瞧你的表情,活像撞鬼一样!」
  一问之下,原来三池也在一年前回到了真驹内,阶级和伸下一样,都是下士。
  「我听说你要来,就想着一定要吓吓你。」
  「嗯,的确吓到我了。」
  全国共有一百数十个军营,分发到不同营区的队员重逢的几率可说是微乎其微,更何况是和自己念念不忘的心上人重逢?莫非我和三池其实很有缘分?伸下开始相信起命中注定来了。
  「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啊?」伸下找机会询问。这对他而言已是相当果敢的进攻了。
  魂牵梦萦了这么久,如果还有机会,这回我一定要——
  「问得好!我现在正和炮兵科的卫藤中尉交往呢!超甜蜜的!」
  ——迎头痛击,而且是致命等级?
  三池丝毫不知伸下负伤惨重,当场便开始炫耀起她的恋情来了。原来她和中尉上个月才刚开始交往,正是逢人就想宣扬的时期。
  为什么时机总是这么差啊?「不知道为什么,时机总是错过。」这已经不只是错过了,根本就是上天的恶作剧啊!
  过去的权力关系在三池权力增长的状态之下再度复苏,三池有事没事就找伸下充当她的爱情故事听众。伸下左耳进、右耳出,心里不禁感叹:「唉!我终究只能扮演这种角色啊!」
  然而不过短短两个月,事情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三池的中尉男友接到了调任令,赴任地点远在西部;这么一来,三池与中尉便得分隔于日本的南北两端。
  轻松的爱情故事转变为凝重的恋爱咨询,三池和伸下通电话及见面的时间变得比中尉还要长。
  主要的问题,在于三池该不该跟随中尉赴任。中尉希望三池和他结婚,随他赴任,但三池若要随中尉赴任,便得辞去队务;若要留在自卫队,则会演变为国内最远距离恋爱。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三池对伸下深信不疑,毫无保留。
  「我爱他,真的很爱他。他是我最喜欢的那一型,值得依靠,人又温柔。」
  「我是头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努力好久才让他注意到我,当上他的女朋友。」
  「现在要我和他分开我怎么受得了?假如是东北,距离还算近;可是九州真的太远了,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每个月见面啊!」
  「我怕距离会破坏我们的感情。」
  「可是一时之间,我又下不了决心结婚。如果要辞去队务,在九州另找工作,我又担心有一天和他分手了该怎么办。再说我没什么专长,现在又不景气。」
  「我才二十三岁,去年刚升下士,说不定还能继续升官,要我现在辞职,我不甘心。留在自卫队,我可以管人,在民营企业根本不可能。」
  「不过一想到得分隔两地,我就好不安。如果因此分手,我一定会后悔的。欸,你觉得我们如果分隔两地,最后会分手吗?」
  三池的天秤相当微妙,只要在其中一端放上一根稻草,天秤便会往那一端倾斜;而伸下手中正握有那最后一根稻草。
  喂,别那么信任我。不要无条件地相信我会真心替你和别人的恋情着想,把稻草放在最有利于你们的那一端。
  「到底该怎么做,最后做决定的还是你。」
  伸下拿这个前提当后路,以示自己的一番话持平公正。
  「如果你舍不得放弃工作,可以和中尉商量看看啊!中尉也是自卫官,应该能够体谅你的心情。再说,咱们队上也有分隔两地却还是继续交往的情侣啊!你也可以提出调任申请,等到有缺额时,就可以调到同一个营区去了。当然,我相信中尉可以给你幸福,随他赴任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伸下表面上公平地陈述两种选择的可能性,其实却暗中诱导三池做出他所期望的抉择。连伸下都惊讶自己怎么能如此奸诈。
  三池反复考虑之后,决定不随中尉赴任。过了两个月左右,伸下的期望成真了。
  你现在马上申请外宿。
  三池说完这句话,便立刻挂断电话。外宿必须提前一天申请,伸下再三恳求队长才征得许可。前往女子队舍后,只见三池红着双眼等他,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走进刚开张的餐厅,三池几乎没吃东西,只是默默喝酒。她的喝法之中带了中骇人的魄力。
  伸下不爱明知故问,但不问又不成;因为三池始终没有主动开口的迹象。
  伸下询问过后,三池才恨恨地低声说道:「他变心了。」情绪一口气涨到了最高点。
  「才两个月耶?你敢相信吗?就算相隔再远,不过两个月就变心?太过分了吧!」
  啊,原来她还挺有活力的嘛!伸下暗自松口气,摆出这会儿才知情的表情附和道:「的确很过分。」
  三池气呼呼地描述来龙去脉,每三十分钟一轮,说完了一轮又从头说起。说完第三轮后,三池的情绪突然像电力耗尽一般低落下来。
  「他说是我的错。」
  「……什么意思啊?」
  「他说都是因为我不随他赴任,他才变心的。还说他的新欢对他说:『要是我,一定会辞掉工作跟你去啊!我觉得她根本不爱你。』然后他就问我……」
三池表情并未改变,唯独泪腺静静地决堤了。
  「『你真的爱我吗?』」
  啊——这就是致命伤啊?这一击的确很重。话都说成这样了,当然只有——
  「……你们分手了?」
  伸下战战兢兢地问道,三池冷笑:「不然还能怎么办?」
  「当初对他说我不想放弃工作的时候,他说有我这种女朋友,他觉得很自豪,还说同为自卫官,他很尊敬我的信念与热忱;说什么虽然分隔两地很寂寞,不过我们一定能够兼顾工作与爱情。说得那么动听,结果呢?我对他真的是彻底寒心……!」
  抽噎声转变为呜咽声。伸下找不到安慰她的话语。
  这是惩罚吗?心爱的女人弄得遍体鳞伤,自己就在身旁,却无法为她做任何事。而且她受伤的原因追根究底正是自己。当初伸下表面上装得公正持平,暗地里却不安好心。他压根儿不信一对情侣分隔日本两端还能坚定不移,却利用三池期望两者兼顾的心情,说些大道理来怂恿她留下来。
  伸下心里淡淡期待着他们感情生变,而如今三池果然在眼前放声大哭。
  他并不想见三池如此伤心。他只是期待他们两人的感情逐渐转淡,自然消灭而已。其实我根本没勇气追求三池,抱着这种肤浅的期待又有何用?
  伸下并不希望他们以如此残酷的形式分手,如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期待就是如此残酷。我只是希望他们的感情自然转淡,我的心肠没那么坏——这个自欺欺人的假面具被硬生生剥了下来。
  然而伸下还得厚着脸皮摆出朋友的姿态陪着三池。承受不了良心苛责的他,便跟着三池一起藉酒消愁,喝得酩酊大醉。
  事后回想起来,他实在不该逃避于酒精之中。
  我再也不和自卫官恋爱了。我无法忍受自卫队的男人背叛我不愿放弃工作的心,因为我不想对伙伴失望。
  伸下最后只记得三池说了这番话,之后的记忆便是一片混乱,因此他也不知为何会演变成那种情况。
  宿醉醒来时,伸下发现自己并不是在队舍里。嵌了一堆镜子的廉价装潢显然是出自于某种特定用途的住宿设施。
  睡在身旁的三池一丝不挂。
  伸下用不着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一片铁青——天啊!他的心境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烂透了……」
  三池似乎被伸下的呻吟声给吵醒,微微地张开眼皮。她那睡意朦胧的双眸逐渐清醒,接着整个人猛然弹起。
  「……我该不会酒后乱性了吧?」
  「该说是你乱性,还是我乱性……?」
  他们的确酒后乱性了。
  「等等,这一定是搞错了!说不定只是睡在一起,什么也没发生?」
  「虽然我的记忆模模糊糊,不过我确定有做过。我还记得感觉很爽。」
  「哇!你在说什么啊?太露骨了吧,大色鬼。」
  「你完全没知觉吗?」
  伸下反问,三池沉思片刻,说道:
  「这么一提,好像有点刺刺麻麻的。」
  「你才露骨咧!」
  天啊!抱头哀嚎的三池对于伸下反驳的话语充耳不闻。她一沉默下来,气氛就显得格外尴尬。
  「——对不起,我……」
  伸下才刚开口,便收到了反击。
  「当作没发生过吧!」
  「啊?」
  「我不是说过绝对不再和自卫官恋爱了吗?所以这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把昨天抹消掉吧!」
  「你居然把和我共度的一夜称为意外?而且还只是单纯的?」
  「你有什么意见啊?你也不希望朋友关系变得尴尬吧?」
  见三池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心中有愧的伸下无从反驳。
  「糟了,现在几点了?」
  三池猛醒过来,慌慌张张地找时钟。
  「天啊!离起床号只剩一小时了!」
  两人跳了起来,开始整理仪容。不在起床号之前归队,难以做士兵的榜样。
  那一夜发生的事便被这一阵手忙脚乱给带过了。
  之后,三池果真如她所宣示的一般,将所有自卫官屏除于恋爱对象之外。
  「我一定要找到比他更好的人!」她开始积极参与一般人的联谊,但在队上炙手可热的WAC对上一般人时似乎占不了上风,手机号码是增加了不少,但有下文的却是寥寥无几。
  其实告诉伸下这些事的不是三池,而是萩原。三池似乎也还记挂着那场「意外」,不再和伸下谈论恋爱话题了。
  说归说,伸下依旧是三池方便的工具,每当三池被甩或分手时,伸下总得陪她喝闷酒。
  她正是靠着这个方式来补充逐渐失去的自信——欸,我真的那么缺乏魅力吗?
  既然要当作没发生过,就别找我补充自信!我也会痛啊!你太自私了。伸下虽然这么想,但亏欠三池的他又岂能口出怨言?心知伸下不会埋怨而拿他补充自信的三池的确是自私的。既然无意在我身边靠岸,又何必停留?
  三池与中尉分手后的三年间,伸下大约听了五、六段痛彻心腑的失恋故事。伸下陪三池一起去喝酒时,变得滴酒不沾。
  他不愿再藉着酒意趁虚而入了。与其再次受罪恶感折磨——
  他宁可被吐得浑身都是。

*
  三池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队舍寝室。啊,又来了。她暗自想道,抓起枕边的闹钟钻进被窝一看,时间已将近中午。
  同寝室的萩原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向她说了声:「『早』啊!」现在时候的确不早了,三池只能默默承受这句问候。
  「就算是假日,你也未免太怠惰了吧?下士。」
  三池还记得自己早点名时曾起床漱过一次口,后来又钻进被窝睡回笼觉。
  「啊……」
  三池开了开嗓子,发出来的声音因酒精而呈现完全嘶哑的状态。
  「我昨天几点回来的……?」
  0200。萩原以自卫队的计数方式表达凌晨两点之意,啼笑皆非地转向三池。
  「你还真有胆识啊,完全不问是怎么回来的。」
  「还用得着问吗?」
  三池知道是伸下送她回来的。
  「你昨天吐在伸下的衣服上。」
  「呃?」
  她在伸下面前出过的洋相不少,不过呕吐倒是第一次。
  「我看里头那件毛衣就算送洗也没救了。」
  「哇,那么严重啊?」
  「根本可以归类成厨余啦!毛线全毁了。你可要赔人家啊!伸下穿的衣服其实还挺高档的。」
  「呜,这个月可能没办法。」
  三池并非花钱如流水的人,不过伸下有时穿的衣服不是发薪日前的财产买得起的。
  「我说你啊,别再把伸下当成便利的工具行不行?」
  这记无助跑便直接投出的球吓坏了三池。
  「他未免太可怜了。你明明一开始就判人家出局了,却老在沮丧的时候依赖他,把一块肥肉吊在人家面前晃啊晃啊。伸下又不是木头人!」
  「我和伸下不是那种关系啦!」
  「我知道你受过创伤,可是有必要这么决绝吗?连尝试的余地都没有?」
  萩原完全进入说教模式。
  「别的不说,你根本没有看男人的眼光,和你爱上的人在一起铁定会失败的。你也差不多该认清这一点了吧?就拿调任的中尉来说吧,我从前不就跟你说过,他不是温柔,是优柔寡断吗?你看,果然被那边的女人一勾就走了。」
  萩原说话向来不留情面,这会儿又用她得意的连珠炮攻击无情地轰炸三池的旧伤。
  「像你这种没眼光的女人啊,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外界找对象,根本是自杀行为。更何况你每次都找那种根本不适合你的,所以才老是被玩弄。就这一点而言,和伸下交往不是很划算吗?无怨无悔地陪着你这种狡猾的女人,从来不求回报。」
  「我不是说了,我和伸下不是那种关系。」
  三池咕哝地反驳。
  「我们只是朋友啦!我和他认识八年了,他从来没有追过我啊!」
  其实他们曾出过一次娄子,不过那次是酒后乱性,并非伸下对她有意——应该是。三池甚至怀疑是自己为了泄愤而霸王硬上弓。
  三池也曾自问为何入队以后从没和伸下交往过,然而时机一直错过是事实,最后也只能解释成她与伸下之间没有那种缘分。
  「我话说在前头,伸下也不是谁都使唤得动的。」
  「他只是对朋友比较好罢了。」
  三池皱起眉头来。
  「如果他有那个意思,多得是机会行动吧?」
  自从那回酒后乱性以后,伸下陪三池喝闷酒时就变得滴酒不沾。这不就代表他拒绝演变成男女关系吗?
  「我看是你先说话梗住人家吧?」虽然萩原这么说,不过——
  即使伸下对三池有意,对三池而言,被伸下背叛是种致命伤,她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冒着这种风险与伸下交往。
  伸下与其他人不同,是三池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伙伴;倘若连他也像从前的中尉一样残酷地背叛她——
  三池没把握能在自卫队继续待下去。

*
  「你们听清楚了!(以下省略)」
  三池每天依然精神奕奕地对着新进队员进行近乎语言暴力的训话。
  看来她心情好多了。伸下一面听她训话,一面训练。
  上回的闷酒事件过了约半个月,发薪日总算到了,三池又邀伸下出去。
  她说要赔偿那件被她吐坏的衣服。外套送洗过后倒还能穿,不过里头的毛衣却报销了,因此伸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乖乖让她出钱。
  明明是自己说要赔偿的,一到付钱时,三池又开始抱怨价格太贵。伸下不过是重买一件一样的毛衣而已。
  「拜托!下次陪我喝酒时穿便宜一点的衣服来好不好?像你这种货色,穿福利社卖的休闲服就够了啦!」
  「你是哪国的女王啊?而且你下次还要吐啊?饶了我吧!」
  「我又没说我还要吐,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三池完全恢复暴君本色,看来失恋的痛楚已经消退许多。
  买完衣服已是傍晚,三池又表示要请伸下吃晚饭。
  「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啊?又有什么企图了?」
  伸下调侃道,三池面带尴尬地抓了抓脑袋。
  「萩原训了我一顿……不先还你人情,下次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
  伸下还是头一次看见三池在意前添人家麻烦,不过难得有免钱的晚餐,他没理由拒绝。队舍的餐点虽然也不用钱,但味道却是天壤之别。
  三池挑选的异国料理店味美价廉,只要敢吃辣,倒还不赖。
  「女人对餐厅果然很有研究。」
  队上的男人全都是重量不重质,常去的大多是大学生喜爱的便宜连锁店。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太吵。伸下瞥了吵闹声的来源一眼。时间才刚过七点,坐在附近的客人却已经醉态酣酣,开始大声喧哗。
  三池似乎也觉得吵,时而皱起眉头。
  「平时没这么吵啊!」
  有个身穿西装的上班族从人声鼎沸的桌席起身走来,大概是要去上厕所。伸下朝那群吵闹的人瞥了一眼,对方也注意到他们,快步走近。
  「这不是舞子吗?」
  三池措手不及,愣在原地,脸色一片铁青。这个五官长得极为好看的男人堆着满脸笑容,大刺刺地将手放到桌上。
  「他是谁啊?」
  伸下问道,三池低着头回答:「之前的……」光凭这三个字,伸下便明白他是谁了。
  「你介绍的这家店真的很不错,我办庆功宴时常来。啊,这一位是你现在的男友?幸会!」
  男人似乎完全没把分手时的事放在心上,一张嘴说个没完;他发现三池一直僵着脸没答腔,歪了歪脑袋。
  「咦?你怎么无精打采的?你是不是还记挂着分手时打我一拳的事?不用自责啦!我没放在心上。」
  我该赶他出去嘛?伸下的立场相当微妙,掌握不了主导权,只能小声询问三池;「要不要回去?」但三池只是低着头,一动也不动。这个重逢来得太突然也太不是时候,令她方寸大乱。
  男人的大嗓门引来留在座位上的其他同伴,只见他们一齐靠了过来。
  「怎么啦?你的朋友啊?」
  「嗯,就是之前那个啊!」
  男人一回答,他的同伴便开始哈哈大笑。「哦,原来是那个啊!」三池虽然不明就里,却也感觉得出自己成了他们的笑柄,肩膀更加僵硬了。
  「欸,听说你有腹肌?」
  三池的脸颊一片通红,连在柔和的灯光之下也看得出来。
  「哇,我也好想试试看!既然身体练得这么结实,那方面应该也很强吧?」
  「你这是什么话啊!性骚扰、性骚扰!」
  酒品不佳的醉汉集团一面说着黄色笑话,一面捧腹大笑。
  咚!一道用力捶桌的声音与碗盘弹起的声音重叠,吓得醉汉们纷纷倒抽一口气。
  伸下抬起要来,朝着三池的前男友探出身子。
  「羞辱女人很有趣吗?」
  前男友慑于伸下凌厉的视线,结结巴巴地说道:
  「只是开玩笑嘛!你何必……」
  「腹肌有什么好笑的?你以为打扮得花枝招展、喝得醉醺醺的当得了军人啊?我们每天操课,就是为了在出事的时候保护你们。光是耍嘴皮子,练得出腹肌来吗?」
  哇,好恐怖!前男友的同伴们喃喃说道,面带尴尬地一哄而散。前男友也想逃,但伸下怒目相视,不放他走。
  「个头比你矮小的女人为了保家卫国这么拼命,你没慰劳她也就算了,凭什么羞辱她啊?」
  前男友不敢直视伸下,视线四处游移,口中念念有词地辩解着,但伸下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伸下不想再理会他,拿起座位上的外套,说道:
  「三池,走吧!」
  三池连忙抱起私人物品。伸下拉着她的手臂扶她起身,走向柜台。走到半路,三池突然拉住伸下的手。
  只见她转向仍愣在原地的前男友,搁了句狠话:
  「幸好我没和你上床!」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应该只有身旁的伸下发现。三池搁完狠话后,又躲到伸下背后。原来她还挺外强中干的。
  走出店门,三池的泪水潸然滑落。她逃到路旁,抹了抹眼角。
  「对不起。其实我已经不在乎了,只是有点惊讶而已。」
  三池连珠炮似地辩解道,露出了笑容,但泪水一时间却停不住。
  「我真的吓了一跳。幸好有你在,谢谢。」
  「……算我求你!」
  伸下忍不住大吼,见三池吓得缩起肩膀,他的气势反而衰退了,接着别开视线,放低音量说道:
  「别和那种男人交往。」
  就算不和我交往——
  「以你的条件,需要被那种男人耍得团团转吗?别作贱自己,不然队上那些一开始就被你淘汰出局的男人岂不是太可怜了?」
  队上的男人——其实伸下说的是自己。
  伸下拿出手机,打开电话簿。三池瘪着嘴问他打给谁,他一脸不快地回答:
  「打给我们两个的队长,请他们帮忙弄外宿许可。遇上这种鸟事,要是就这么回去,岂不是一肚子鸟气?我们再去喝一摊!」
  换了家店以后,三池始终维持在亢奋状态。
  「我也太没眼光啦!居然看上那种男人,太烂了吧!」
  虽然她的语气之中隐含着微妙的自虐,至少不像上次那样自怨自艾,而是拿前男友来当箭靶。就某种意义上,还算是健康的发泄法。
  「老实说,我早就觉得你的男人品味有问题!每次找上的都是烂人!」
  「说得好狠!可是没得反驳!」
  伸下宛若与三池拼酒一般,一杯接着一杯。三池见状,喃喃说道:「你今天破戒了啊?好棒!」又噗嗤笑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正在兴头上,三池越喝越猛;待店家打烊时,她已经处于不拄着伸下便走不动的状态了。一如往常,又是浑身空隙。
  车子只能留在路边,隔天再来开了。伸下走到大陆上拦计程车。
  「你要去哪里啊?」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回营区啊!你喝醉啦?」
  话一说完,伸下才想起三池本来就喝醉了,忍俊不禁,便开始大笑起来。看来他也醉得挺厉害的。三池也跟着笑,两人的笑声又带动彼此的笑意,结果笑到肚子发疼才停止。
  「啊!肚子好痛!」
  好不容易止住笑意,三池突然垂下攀着伸下的手臂,用掌心握住他的手指。透过手指的触感,伸下发现这是三池头一次对自己做出这种举动。过去他和三池之间从未有过这种亲密的触感。
  「今天……」
  不回去也没关系。三池垂着头轻声说道。
  一瞬间的犹豫令伸下错失当成玩笑的时机。为了确认三池的心意,伸下张开手指握住三池,而三池的手指也回应了他。
  哇!这也是空隙吗?如果是,那可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空隙啊!
  「……我今天喝了酒,可不会主动踩刹车。如果你只是一时冲动,现在立刻放手。」
  三池的头垂得更低了——她紧紧握住伸下的手。
  混账,就算是空隙我也不管了!
  伸下犹如脱缰的野马,紧紧抱住三池。
  一阵陌生的闹铃声响起,三池连忙跳了起来。
  她在枕边摸索一阵,找到一个粘在床头柜上的闹钟;她乱按一通,不知按着哪个正确的按键,闹铃声总算停止了。
  这里似乎是某个宾馆的房间。三池身旁并没有人,衣服也还穿在身上。闹钟设定的时间是队舍起床时间的两小时前,设定的人现在不在此地。
  「哇,我怎么了?」
  她甩着钝痛的脑袋起身一看,发现茶几上放着车钥匙,钥匙下又垫了张纸条。三池对那个钥匙圈有印象,那是伸下的钥匙。
  纸条上有着一排微微往右上方倾泻的文字,一样是三池熟悉的字迹。
  起床后开我的车回来。
  P.S,与其睡着让我干瞪眼,不如一开始就别挑逗我。
  「唉呀,真对不起他……」
  连衣服都还没脱就睡着,的确是太过分了。
  事到如今才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也只是狡辩而已。三池拿起纸条,在光线的照射之下,她发现背后也有文字。
  三池翻过纸条一看——
  我居然喜欢这种女人八年,看来我的品位也很差。
  「啊!混蛋!」
  三池忍不住大叫。
  「写了就跑啊——?不对!」
  你干嘛不早讲啊!她在肚子里大发牢骚,随即又开始后悔起来。
  「……我不该睡着的。」
  难得时机到了。三池垂头丧气——不,还没完呢!
  若是她现在就打退堂鼓,不知下一个时机何时才会到来。伸下已经等了八年,随时可能放下这段感情。
  你以为打扮得花枝招展、喝得醉醺醺的当得了军人啊——当时是伸下替她说出了她的心声。
  如果连伸下也背叛我,我一定会一蹶不振。这正代表伸下对我有多么重要,难道我连试都不试,就要放弃如此重要的人?
  三池抿紧嘴唇,冲进装潢华美的浴室里梳洗。

*
  离起床号还有一小时以上,伸下却被手机铃声给吵醒了。他在室友的嘘声攻击之下慌慌张张地冲到走廊上。
  是三池传来的简讯,内容写着要归还钥匙,叫他到停车场来。操课结束后再还钥匙就行了,她却偏偏要挑在一大早把人吵醒。这就是三池的作风。
  这女人真是的。
  伸下一面咕哝,一面穿过冷飕飕的朝雾,往停车场走去。三池已经把车开到伸下的车位上等着他,她那身睡皱的衣服令伸下回想起昨夜,不由得尴尬起来。
  三池将钥匙交还伸下,一阵微妙的沉默流动于两人之间。她抓住伸下的衣袖。
  「昨天很抱歉。」
  见三池为了这种事向自己乖乖道歉,伸下只觉得既难堪又窝囊。
  「不过我并不是一时冲动。」
  ——此话当真?伸下一时间不敢相信,露出讶异的表情。三池抬起头来瞪着他。
  「视情况而定,下次要我不喝酒就上也行。」
  「……你说话能不能文雅一点啊?」
  什么上不上的,不能换个说法吗?八年来的宿愿好不容易到了实现的关头,却一点情调也没有。
  「长久以来,我在队上最信任的男人就是你。如果连你也背叛我,只怕我再也无法振作了。」
  伸下立刻意会三池要求的是什么。他可不是白白在她身边守候这么多年。
  三池在真驹内已经待了四年,伸下也待了三年,随时可能调任。
  嗯,这些年来你为了追求什么而落得一再遇人不淑的下场,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想我们彼此都无法保证分隔两地之后感情不会生变,不过至少我能保证,如果生变的原因在我,我绝对不会把错推到你头上。」
  再说——伸下又补充一句:
  「我这个人拖了八年还不懂得死心,大概没那么容易变心吧!」
  三池的脸皱成一团,大声吼道:「合格!」
  你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耶!伸下苦笑。
 楼主| 发表于 2015-6-1 01:30 | 显示全部楼层
  能干的女友



*
  过了三十岁以后,只怕你不敢开口求婚啦!
  ——十年老友的忠告似乎渐渐成真了。

*
  潜水艇结束预定的航海行程,在傍晚时分驶进横须贺港,往潜艇码头靠岸。
  办完靠岸后的船上业务之后,第一批上岸人员开始下船。夏木大和中尉这回也幸运地分配到第一批,不过他尚有杂务在身,仍拖拖拉拉地留在船上。
  杂务一时之间难以解决,夏木便趁着空档爬上瞭望台。他本想打电话,但是甲板上有警卫站岗,不方便打私人电话。
  泛红的天空从升降筒正上方的舱口探出脸来,似乎已经有人先他一步登上了瞭望台。他爬上舷梯,从舱口探出头来一看,原来老友——和夏木同为中尉的冬原正在上部指挥所中讲手机。冬原发现夏木之后,便以视线打声招呼,爬上瞭望台顶端,空出位置让给夏木。
  「……嗯,我已经入港了,晚上应该就能回去。不过大概无法赶在孩子就寝前到家。」
  冬原平时说话很毒,不过打电话回家时的语气却是判若两人的温柔。
  「那我回去之前会再打电话通知你。」
  挂断电话之前,冬原又添上几句话。那些是夏木不相信日本男人居然说得出口的甜言蜜语,若是他被刀抵着脖子或许会说,不过他会优先尝试夺刀。
  「你也要打电话给女朋友啊?」
  冬原合上手机问道,夏木含糊地应了声嗯。
  「——我待会儿再打。」
  慢着。见夏木转身就要回去,冬原立刻抓住他的衣领,轻轻将他拉回来。
  「一到关键时刻就打退堂鼓,是你的坏习惯。我马上自动消息,你现在立刻打。现在不打,得等到回队舍才能打;等回到队舍以后,你又要说时间太晚不打了,对吧?」
    不愧是十年的老交情,冬原的预测可信度极高。
  「等待的人日子比较难捱,但她们依旧肯等,所以我们得勤快一点,不然可会遭天谴的。」
  潜水艇航行中无法与外界联络,在海自各分队里,恋爱难度可说是首屈一指,说不定居陆海空三军之冠。不但认识异性的机会少,维持感情也难。
  绝大多数的分手理由都是感情自然淡掉,其次则是航海中女方移情别恋。常有人说与海自队员交往便等于等待,与潜艇水手交往尤以为甚。
  手机普及之后,海上船舰要在航海中与外界联络变得容易许多,但潜水艇通常在水中航行,得等到靠岸之后才能对外联络。
  恋爱的成败可说完全取决于对方能不能等。纵使对方等不下去,也是要求对方做这种不合理等待的水手理亏,怨不得人。
  若是交往对象比自己小五岁,就更不用说了。
  「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等?」
  或许她已经不等了。每回联络前,夏木总会这么想。
  冬原微微一笑。「没想到你这么胆小。」
  要你管!夏木满脸不悦。
  「我不像你手腕那么高明。」
  「话说在前头,其实我的手腕并不高明。从前我不够勤快,不知道害聪子掉了几次泪。现在她也常常怪我简讯写得太短。」
  「不够勤快会遭天谴」这句话,原来是出自亲身经历啊?
  「再说,和聪子相比,小望坚强多了。」
  我的老婆是个爱哭鬼。这话表面上是埋怨,其实是炫耀。
  「好了,你快打电话让她高兴一下吧!」
  说着,冬原便走进升降筒。夏木目送他离去之后,打开手机。女友「森生望」的名字登录在电话簿中最容易叫出的位置。
  之所以建在最容易叫出的位置,是因为拨打时最费气力。
  要是我现在不打,事后冬原一定又会去告状。夏木对自己找藉口,按下了通话键。冬原与望从以前便是盟友关系,过去曾有几次夏木拖拖拉拉没联络,望经由冬原才得知他们已经回港。生了好久的闷气。当时夏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平息望的怒气。
  电话才响了两声就接通了。「喂,我是望!」自报姓名的声音听起来极为兴奋,令夏木明白她还等着自己,不禁松了口气。
  「我是夏木,今天回来了。」
  夏木的第一句话总习惯用敬语,接着才又加上一句「好久没联络了」。上一回从港口联络是一个月以前的事。
  你还好吗?夏木又问道,望一面在电话彼端表示自己过得很好,一面窃笑起来。
  「咦?你笑什么?」
  「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头几句话一定都是这么说。」
  「……是吗?你干嘛记这种无聊的事啊?」
  「好过分!我是喜欢你才特别记住的耶!」
  「别取笑我,混蛋!」
  脱口骂了混蛋之后,夏木微微皱起眉头。他们俩不知已经为夏木的口无遮拦争吵过几次了,夏木还说是改不掉这个坏习惯。打从刚相识时,夏木便是如此;当时的望选择暗自饮泣,现在会正面争吵,对夏木而言是种值得庆幸的转变。
  望有时会斤斤计较用词,不过这回她心情好,没放在心上。
  「这次你可以待多久?」
  「大概一个月。」
  夏木答得含糊,望也没追问下去。她知道夏木不能说出明确的出入港行程。
  「好,那我去订短期套房。」
  他们相聚的时间本就不多,加上望又住在家里;因此望在去年提出一个方案——夏木上岸期间,租个短期套房一起生活。
  呃,这样不好吧?夏木听了手足无措。一来他刚认识望时,望还是学生;二来他与望的家人也相识,总觉得有点心虚。
  你在说什么啊?都几岁人了,在外头过夜还说什么都没做过,谁相信啊——被望这么一说,夏木哑口无言。
  坐稳望的男友位置,望又不排斥婚前性行为——要是这样还没发生过关系,那夏木不是不举就是同性恋了。
  「什么时候能见面?」
  「这礼拜都是上岸假。」
  「……OK,就租每次那一家,从明天开始。我是用你的名字租的,你白天先去拿钥匙,打开门窗通风。我下班以后会直接过去。」
  办事利落的女友一面讲电话,一面上网办妥了租赁手续。
  夏木想起一年前望提出这个方案时也是这样。当时夏木刚满三十,望则是二十五岁。

*
  幸会。
  头一次见面,当然说幸会。
  夏木与望是因为某个事件相识,而他们的相识又分为两个阶段。起初的望是学生,后来则以防卫厅技师的身份出现于夏木面前。望在这段空白期间内成长为强势又独立的女人,逼着夏木交换联络方式之后,又立刻提出交往要求。
  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
  自从重逢之后,夏木便一直处于被动,本来还想着至少这件事要主动开口,如今被望抢先,不由得面露难色。见状,望也鼓起腮帮子。
  「像夏木先生这种说话难听、神经大条的人,也只有我会倒追了,居然还犹豫,好过分!」
  你这番话就不过分吗?
  「好、好,非常感激你愿意纡尊降贵和在下交往!」
  夏木一时气恼,又不经大脑地回了句难听话,结果望突然哭了。
  「不愿意就算了,对不起。」
  话一说完,望便转身离去,教夏木慌了手脚。咦?为什么?生气倒也罢了,为什么突然哭着走掉啊?
  他抓住望的手臂。当时他们人在大马路上,虽然情况紧急,夏木依然不敢抱住她,只能口头问答。
  「是你先损我的耶!我不过是回敬你而已,你干嘛哭啊!」
  夏木是真的不明白才问,连他都觉得自己实在是无可救药。望抽抽噎噎地回答:
  「因为你看起来很不情愿啊!」
  哦,原来如此。到了这个节骨眼,夏木总算明白了。
  望那番话并不是在损他,只是故意使点小性子,想看看他的反应而已。倘若真是如此,夏木的反应可谓糟糕透顶。
  「对不起。」
  要夏木闯口舌之祸轻而易举,但要他狗嘴里吐出象牙来,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我只是希望能主动开口而已,抱歉。我一点也没有不情愿啊!对不起。我非常想和你交往,是我错了。我真的很喜欢你,原谅我吧!」
  说一句道歉一句的战法似乎让望感受到他的诚意,只见望破涕为笑:「真狡猾,这样我怎么好意思继续生气?」
  「对不起。」
  「天啊!别再道歉了!」
  夏木的谢罪似乎点中望的笑穴,她开始捧腹大笑。夏木不期然地成了小丑,不过总比让望哭泣来的好多了。
  「拜托你,继续生气。」
  夏木恳求,望露出讶异的表情。「一般该说保持笑容吧……?」
  「不,你也知道我就是这副德性,说话难听和脸色难看这两点改得了的话,我早就改掉了。」
  夏木不愿见望伤心,当然愿意努力改正,但他实在想象不出自己的言行态度变得温和稳重的样子。
  「我想我以后还是会说很多不中听的话,为了一些蠢事和你吵架;这种时候,我希望你能生气。与其掉眼泪,我宁愿你生气。」
  望之后似乎尽她所能地迎合夏木的期望,当把「刚才的话好过分」、「我生气了」挂在嘴边,与夏木争吵,夏木这才惊觉自己无心的言行居然伤害了望这么多次。
  虽然上岸期间不长,但夏木与望能够持续交往三年,全得归功于望。

*
  上岸隔天,夏木向队舍提出最大日数的外宿申请,扛着偌大的行李外出。外宿期限到了,他就重新申请一次。在外租屋的队员几乎都是采用这种方式,鲜少回队舍居住。
  队长收下申请书后,调侃道:「又是短期同居啊?」如果反应过大,就正中他的下怀,所以夏木只是淡然回答:「嗯,对。」
  「为什么你们不结婚啊?虽然这样也和结婚差不多了,可是每次上岸都要搬一堆行李过去,不是很麻烦吗?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
  这种神经大条的毛病似乎不只夏木一人,而是全队的通病。
  「潜艇水手向来晚婚,像我这种年纪还单身的人并不多。」
  不光是潜艇水手,许多队员升官之后依然单身住在队舍之中。
  「那是因为他们没对象啊!你有个那么漂亮的女朋友,这种歪理哪说得通?」
  女友在防卫厅工作就是有这种坏处,来历背景全被摸得一清二楚。有一回望换了部门,居然其他队员比夏木更早知道。从他人口中得知女友消息的感觉很奇妙。
  「听说她是个优秀的技师啊?对自卫官来说,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对象啊!你到底对人家有什么不满,一直不结婚啊?」
  没有任何不满。我怎么可能对望不满意!
  饶了我吧老爹!他原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暗自叫苦,没想到全显露在表情上了。队长探出身子来,进入说教模式。
  「你可别仗着人家喜欢你就拿乔。小心有一天让她给跑了。你要知道,同一个部门里想追她的人一堆,你又是个潜艇水手,一年当中大半时间不在陆地上。要是太过悠哉,最后哭的是你!」
  队长毫不留情地戳着夏木的痛处,最惨的是他完全出于好意,所以更教夏木哭笑不得。我记得询问婚期不也算是性骚扰的一种吗?夏木搬出一知半解的知识,不过这种观念在粗枝大叶的男人之间岂能管用?
  「我和女朋友还有约,先失陪了。」
  虽然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夏木还是拿望当藉口,逃之夭夭。
  夏木到办公室领钥匙,打开分配到的房间;或许是由于封闭多时之故,房间里有些许尘埃味。
  正当他忙着晒棉被、吸地板时,对讲机响了。有什么手续没办好吗?
  「夏木先生,是我,翔。」
  原来是望的弟弟。望读高中的时候,他还是小学生。自从与望开始交往,夏木与女友的弟弟便一直维持着良好的交流。
  夏木一打开门,翔就把一只行李袋丢进来。
  「我替我姐送行李到办公室,管理人说房客已经来了,所以我就上来啦!」
  说着,他便自行走进屋里,显然已经很熟悉这个套房了。
  「你长高啦?」
  夏木觉得翔似乎比上回见面时更高一些。闻言,翔如中年人一般嘿嘿贼笑:
  「我还在发育期咧!过不了多久就会追过夏木先生啦!」
  翔在餐桌边坐了下来,夏木扔了罐果汁给他。
  「学校呢?」
  「今天停课。就算没停课,还是得乖乖替我姐跑腿。」
  「没想到望还挺会使唤人的。」
  「没想到?夏木先生,你被骗了啦!」
  翔瞥了客厅一眼,看见搁在一旁的吸尘器。
  「你看,她还不是叫你先来打扫?」
  「不,这是我自己要做的。」
  这会儿轮到翔面露意外之色。「没想到你还挺勤快的。」
  「自卫官当到这个岁数,除了煮饭以外的事大概都会啦!再说你姐不是对灰尘有轻微过敏?」
  这是夏木与望开始同居之后才发现的。翔夸张地皱起眉头。
  「不用理她啦!她在家里的时候啊,房间都脏到眼睛发痒了还不打扫。对啦,她工作的确是满忙的。」
  话说回来——翔又笑着加上一句:
  「你还挺疼她的嘛!」
  因为我爱她啊!夏木的个性说不出这种话,只能含糊带过。
  「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啊?」
  这回轮到你啊?夏木在队舍受到的创伤尚未复原,现在又挨了这一记,整张脸不由得栽到桌面上。
  「因为我姐懒?不会煮饭?她煮的菜确实难吃得要人命,不过她也在反省了,从去年开始上烹饪教室。」
  「我不是说过了,我对她没有任何不满啦!」
  听了这句毫无脉络的「我不是说过了」,翔显得一脸讶异,夏木则是尴尬地别开视线。
  「……是不是望说了什么?」
  说来可悲,夏木只能这样旁敲侧击地打探望的心意。谁教他没勇气直接询问本人呢?
  「没有啊!就是因为她什么都没说,家人才担心啊!不知道她和你的感情到底进展顺不顺利。」
  啧啧啧啧啧!仿佛有把隐形的刀子刺进夏木的侧腹。
  「你们……很担心吧?」
  「是啊!毕竟是一家人嘛!」
  「呃,其实我也觉得这样不上不下的,对你们不好交代。」
  夏木当真是狗急跳墙,居然和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认真商量起来了。
  自从望提出短期同居方案以来,夏木就想过该不该去拜访她的家长;但是一来他们之间对于将来还没有明确的承诺,现在就去拜访家长,似乎操之过急;二来夏木若主动提出登门拜访,又像是逼迫望作出承诺,更教他踌躇不前,最后只能乖乖顺从望的「我家人不反对」的说法,不了了之。
  夏木曾表示若有需要,他随时可以登门造访,但望从未拜托过他。
  「啊,没关系、没关系啦!我们知道是我姐不让你来的,再说对象是夏木先生,我们很放心。我跟阿姨他们说过了,要是我姐避孕失败,夏木先生死也会负责的。」
  哇!这小子说话居然变得这么露骨。一想起翔从前天真无邪的模样,夏木便百感交集。
  「反倒是我姐那副德性,个性倔强,刚愎自用。我们还担心找不找得到下一个男人咧!」
  望有那么泼辣吗?夏木心中暗暗纳闷,说道:
  「——用不着担心,以她的条件,要找几个都没问题。」
  夏木的回答显得有点自暴自弃,因为他心里还记挂着队长的那句话——同一个部门里想追望的人一堆。就距离这点,他们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翔不明白夏木为何突然说这种丧气话,显得一脸困惑。
  望到了近十点才回来。
  听见望在对讲机彼端简短报上名字之后,夏木便打开门。望一见到夏木,就笑容满面地说道:「欢迎回来!」
  啊!混账,这句欢迎回来实在太窝心了——你自己还不是累了一天刚回来?
  夏木一面点头,一面回了句:「你回来啦!」谁知望却纠正他:「不行,不合格。」
  「你要说『我回来了』才对,因为你隔了三个月才回来。」
  「好,是!我回来了,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望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里,嗅了嗅味道。「是咖喱耶!」
  「嗯,我煮的。现在又要出门也很麻烦吧?」
  他们本来约好一起出去吃饭,不过望后来传了封简讯表示会晚归。她隔天突然请特休假,得赶在今天之内把工作做完。
  「哇!好棒!你煮的咖喱最好吃了!」
  夏木觉得望是在刻意捧他。他用的是市面上卖的咖喱块,味道任谁来煮都差不多。望不会煮饭,所以一找到机会就想偷懒。
  「捧我也没用,收假以后,饭还是得轮流煮。我比较早回来的时候倒是可以替你煮就是了。」
  「咦?我没这个意思啊!再说现在的我可和从前不一样了!」
  「哦,听说你去上了烹饪教室?」
  夏木顺口问道,望立刻横眉竖目:「谁跟你说的?」问完以后,她才想到情报来源只有一个,又鼓着腮帮子说道:「真是的,谁教他多话了!明明是男人还那么大嘴巴!」
     夏木不慎制造姐弟的争端,连忙打圆场:
  「反正迟早都会知道的嘛!」
  「我去上烹饪教室的事打算保密的!」
  「保密?可是要说你的手艺是自然变好的,未免太牵强了吧?」
  「好过分!」
  才刚回到家,气氛就变得不对劲了。夏木连忙转移话题。
  「你今天穿得和平时不一样耶!」
  望穿着亮色系套装,下半身是条及膝裙。平时的望无论私下或上班时都穿裤装,而且大多是较为素雅的色调,因此今天这种鲜艳的颜色令夏木倍感奇怪。
  她是不是穿给某个同事看的啊?队舍的诅咒效力仍在,使得夏木不禁产生了这种自卑的念头。
  望和白天来访的翔露出相似的——亦即带着中年人味道的贼笑,比了个V手势来掩饰自己的羞怯。
  「今天你要回来,所以我特别打扮漂亮一点。高兴吗?」
  哇!我真是太差劲了!精神上的全力一击不偏不倚地击中夏木。
  「啊,反应平淡。你不高兴啊?」
  望的声音中带有玩笑二字不足以解释的低气压。糟了!夏木连忙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说道:
  「高兴!这么漂亮的女友为了自己打扮得这么可爱,岂有不高兴之理!」
  「一点诚意也没有。再说以你的个性,怎么可能会连声称赞我漂亮可爱?一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你在胡说什么啊!夏木嘴上敷衍,内心暗自焦急。望又继续逼问:
  「那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哇!才没一会儿,就跳进可怕的无限循环里啦?「反应平淡」恶化为「看起来不高兴」,正是争执延长的前兆。
  「没有啦,我只是有点惊讶……因为你打扮得太花枝招展了——」
  「花枝招展?」
  糟了。夏木暗自后悔,但为时已晚。他恨透自己这种老在关键时刻说错话的天性。
  「不是啦!是因为你太漂亮了!刚才只是说太快啊,你别想太多!」
  「可是你说我花枝招展!一般花枝招展不是什么好意思吧?为什么见到暌违三个月的女友会说出这种负面的字眼啊?」
  「没有为什么啦!你也知道我不会说话吧?我真的没有恶意,相信我!」
  夏木知道这么说无济于事。望只要一拗起来就没完没了,而夏木偏偏用错词。连他自己都觉得花枝招展这四个字太难听了,应该还有其他更适当的字眼。
  不知在日期变换之前能不能结束?夏木绝望地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
  夏木反应平淡的理由实在太差劲,他怎么也不愿招认,因此又争执了许久。不知不觉之间,他们俩改成坐在客厅里促膝谈判。
  望相当执着于夏木为何「看起来不高兴」这一点,而夏木又提不出具有说服力的说法,导致情况越演越烈,最后望甚至说她这一辈子再也不穿裙子了,夏木连忙劝她打消念头。
  望的气势逐渐衰退,鼓着腮帮子一言不发的时间渐渐增多。夏木心知时机到来,偷偷瞄了下时钟,今天已经快过了(要是看时钟看得太明显,又会引发另一场争端)。
也该收场了。
  「……欸,我们别再吵了好不好?」
  望依然鼓着腮帮子,把头撇向一旁;但她没说话,便是她也想停止争吵的信号。过去的经验告诉夏木,只要别在这时候犯错,就能顺利收场。
  「我们难得见面,难道要一直吵下去吗?这样我好难过。」
  他略施苦肉计,这招对望应该有效。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逗我开心。」
  又是个难题。不过现在的夏木无权抱怨。
  「……望既漂亮又可爱,穿裙子当然很合适,今天的裙子也很好看。要是不觉得漂亮,我根本不会提起穿着的事嘛!对不对?」
  「我不是要你说这些!」
  望的声音闹着别扭。唉,要是我能像冬原一样在这种时候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我爱你,铁定能扭转乾坤吧!夏木努力了片刻,但这时候又没人拿刀抵着他,他哪说得出口?
  我努力过了,抱歉,这么说已经是我现在(这是谎言,以后大概也一样)的极限了。
  「我真的很喜欢你,航海时满脑子都是你。」
  夏木询问能不能触碰望,望点了点头,他便轻轻拉过望,将她拥入怀中。
  「对不起,你刚回来,我还跟你吵架。」
  望轻声说道,声音断断续续,显然是在忍着不哭。这件事全是夏木的错,望主动道歉,反而教夏木惭愧;但望道歉的理由及时机却又令夏木怜爱不已。
  夏木说过他宁可望生气,也不愿她掉泪;他知道望为了达成他的愿望,吵架时总是拼命忍着不哭,因此更觉得心疼。
  已经和好了,没事了。夏木拍了拍望的背,望终于哭出声来。她一面交互说着「对不起」和「我喜欢你」,一面哭泣,教夏木心潮澎湃。
  等她不哭了,我要是提议晚饭待会儿再吃,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夏木暗自想道。而他煮好的咖喱果然成了隔天的早饭。

*
  刚开始交往时,夏木二十八岁,望二十三岁。
  望年轻貌美又积极,而且算是自动送上门来,周围的人都对夏木能有这样的女友感到欣羡不已。过去的夏木就算有缘结识异性,也往往被那张嘴搞砸,向来是被人怜悯的对象。
  夏木和冬原一样,自入队以来老是闯祸,在自卫队内外的知名度极高。望不但倒追夏木,还把他治得服服帖帖,在横须贺里自然成了小有名气的人物。
  据说她读高中时对夏木一见钟情,后来便一心一意爱着夏木——这个谣言与事实大不相同,不过爱做梦的饥渴男人最爱这种情节,所以传得煞有介事。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摇身变为美人再相逢,也是大受好评的戏码。
  大半队员对于夏木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友都是又妒又羡,每次一逮到机会就要调侃几句才甘心,对夏木而言是种沉重的负担;唯有冬原有回突然说了一番发人省思的话。
  当时夏木与望交往了一年左右,应邀参加学弟的婚礼;婚宴到了后半,宾客开始四处走动,冬原突然问道:
  「夏木,你有考虑过和小望结婚吗?」
  这个问题若是换作其他人问,夏木只会答一句:「啰唆,要你管!」不过冬原是不会为了挪揄或好奇而问这种问题的。夏木与望相识时冬原也在场,岂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看待他们的恋情?
  「呃,这个嘛……」
  夏木见到身穿婚纱的新娘时,的确想到了望。不知望适合和式礼服还是西式礼服?望穿哪种应该都很好看——而夏木当然也很想看。
  「假如能够的话,当然……」
  夏木答得不干不脆,纯粹只是因为他生性木讷,并不是因为他们俩的感情有任何隐忧。
  「你和小望提过这类话题吗?」
  「没有。」
  他们才交往一年,望也才刚入社会;默然的希望固然是有,不过一下子就要具体谈论婚事,似乎太突然了。再说,水手的恋情多了距离这道枷锁,步调总是特别缓慢;一年当中能够聚首的时间顶多只有数个月,而且还要扣除彼此忙于公事的时间。有些人觉得这种状况危险,便会趁早完成终身大事,可是这种事毕竟不是单方面能够决定的。
  「现在还早啦!望才二十四岁。」
  「我二十五就结婚了耶!」
  「可是嫂子和你同年纪吧?」
  「啊,原来你也知道啊?」
  知道什么?夏木一头雾水,冬原正色说道:
  「我劝你最好趁现在提一下这类话题。不先把底子打好,过了三十岁以后,只怕你不敢开口求婚啦!」
  不敢二字听来格外有真实感——或许是因为夏木现在已有这种感觉。
  五岁的差距比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
  夏木年近三十,自从风风光光交了个女友之后,长官老是关心他何时结婚。虽然长官只是担心这个情场老是失意的部下,但带来的压力却是极为沉重。
  队舍之中的谏言尤为直接。你身为军官,却老赖在单身队舍里,像什么话?早在夏木尚无对象时,就常有人催促他快点结婚,移居官舍;现在有了对象,炮火就更加猛烈了。
反观望呢?她才二十四岁,对工作还充满干劲、怀抱梦想,今后大有作为,根本用不着急着结婚。
  夏木岂能因一己之私而将望绑在家庭之中?当然,他没打算束缚望,可是一旦结婚,难免会有家庭工作不能两全的时候;望无须急于结婚,若是自己向她求婚,会不会造成她的负担?别的不说,夏木连望究竟有无结婚之意都还不清楚呢!
  夏木试着揣测望的心意,回顾自己的条件;说话不中听、不温柔体贴,平时吵架绝大多数的原因都是出在自己身上。老实说,夏木实在不认为自己是个优良的结婚对象。
  非但如此——
  「我怎么也算不上主流吧?」
  在防卫厅及自卫队这种组织之中,只有遵循常规且精明干练的人才方能成为主流;只是和平时期的组织难以避免的趋势。至于夏木与冬原从年轻时起显然就是战时人才,放在平时反而格格不入。
  他们这对活宝刚开始实习时,便曾以潜艇受恐怖分子挟持时的反恐训练为名,在未经长官许可的情形之下进入模拟战斗,造成停泊中的船舰内部大乱。当时没被惩戒免职,全得感谢一手提拔他们的舰长高抬贵手。
  舰长曾对他们说:你们只要在战时好好表现就好。战时人才确实是军事组织所不可或缺,不过站在主流派的立场,当然希望他们平时乖乖窝在角落,别惹是生非。到了这个年纪,夏木也知道自己大概一辈子都是这种定位了。
  至于望呢?分发到现在的部门之后,她的能力很快便受到肯定,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主流派。
  前途无量的女技师和潜艇舰队首屈一指的闯祸精——他们光是交往就已经让周围跌破眼镜了,更何况是结婚?夏木越想越丧失自信。暗地及明地里一定都有不少人质疑望何必跟夏木这种货色交往。
  「小望喜欢的是非主流的你。」
  冬原以安慰的口吻说道:
  「你的自卑与不安我能懂,不过你可千万别怀疑这一点。」
  冬原的口吻格外强烈,教夏木不禁猜测冬原在婚前是否也曾经历过不少风波,不过他终究没机会问清楚。
  婚宴赠送的喜饼是新娘强力推荐的西点名店产品,因此夏木便趁着和望见面的时候转送给望。
  夏木不讨厌甜食,但也不喜爱;既然要吃,就送给懂得品尝的人吃。这些饼干对夏木而言数量过多,不过望住在家里,对她来说应该刚刚好。
  夏木走进咖啡馆,将纸袋递给望;望观看袋中之后,发出欢呼声。
  「这家店的饼干很好吃耶!好棒!」
  望光看包装,就知道这是那家店的产品了。不愧是女人,对甜食了若指掌。夏木不禁会心一笑。
  「听说是新娘的最爱,店好像开在神户。你喜欢就好。」
  接着话题自然而然转到婚宴上。啊!现在或许是谈论婚事的好时机?夏木伺机而动。只要轻松说句「希望有一天能轮到我们」就好了。
  此时,望突然说道:
  「这么一提,前阵子开高中同学会,我们班上居然有好几个女生已经结婚了耶!」
    这本来是提起婚事的良机,但「居然」二字替夏木踩了刹车。
  居然——倘若望不觉得「太早」,应该不会用上这两个字。
  「我听了好惊讶,原来我们已经到这种年纪啦?」
  哇,这句话也很微妙。夏木不知该不该提起,最后还是敌不过刹车的威力。
  「不过这种事情应该是因人而异吧?」
  夏木选了个不痛不痒的回答,望也不痛不痒地说了句「说得也是」,之后话题就不曾再回到结婚只是了。
  「我听了好惊讶,原来我们已经到 这种年纪啦?」——要到何时才不值得「惊讶」?夏木觉得应该不之一、两年,因此在冬原忠告的三十岁那一年,他完全没有作为。
  这段期间的进展,就只有望提出的特殊同居方式;不过望也只说是因为相聚时间过少,并未多说什么。
  到了三十岁,夏木越发裹足不前;如今三十一岁都过了大半,还是不敢采取任何行动。

*
  某个平日的白天,望仍在上班时,冬原打了通电话知会一声,便前来拜访夏木。
  「你不用黏着孩子啊?」
  孩子认不得自己,乃是所有水手共通的烦恼,冬原也不例外;因此他休假期间总是将所有心力投注于培养亲子感情之上。
  「两个孩子都要上幼稚园,白天不在家。」
  「哦?小的那个也上幼稚园啦?」
  夏木以前看过两个小孩的照片,一眼就可看出是冬原夫妇的孩子。
  「我叫聪子在我休假期间替他们请假,结果被骂得狗血淋头。」
  有什么关系啊!也不过才一星期而已。冬原嘟着嘴说道,看来他无理取闹了很久,才挨太太骂。
  「啊,这是聪子要给你的,盒子有空再还就好了。」
  占据沙发的冬原递了一个纸袋过来,里头有好几个保鲜盒,装的似乎是一些炖煮料理。望和夏木的烹调技术都不高明,冬原夫人常会煮一些家常菜相赠。看来今天冬原便是专程送菜肴来的。
  「真不好意思,代我向嫂子说声谢谢。」
  夏木满怀感激地将菜肴收近冰箱之中,并拿出饮料。这回和翔来的时候一样,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拿出啤酒。
  「你那边情况如何?」
  夏木问道,冬原露出略为受伤的表情。「洋果然不记得我了。」他说的是长男。附带一提,冬原家两姐弟的命名方式极有水手风格,姐姐取名叫「海」,弟弟取名叫「洋」。
  「一看到我就哭,太伤人了。」
  「这就是你目前的烦恼啊?」
  两个孩子出生时,冬原人都在出航,无法陪产。
  「是啊!和水手结婚就是这样。」
  海自队员的妻子个个都很伟大。别说生产时丈夫不见得陪在身边,就连一般家庭中能够仰赖丈夫的时刻,丈夫也大多不在。
  家里出了任何问题都得一个人解决。就拿聪子夫人来说,结婚前她连锯子也没拿过,如今木工水电方面的功力都强过冬原了。当然,这也和官舍的老旧破烂有关。
  一想到这些问题,夏木就更是踌躇不前。
  果然很辛苦啊!夏木喃喃自语,耳聪目明的冬原立刻抬起眼来问道:
  「你在烦恼什么啊?结婚问题?」
  「啊……」
  夏木结结巴巴,不知该肯定还是否定;冬原见状,径自作了解释:「看来你周围的人也开始催婚啦!」
  「你和小望没谈过这件事吗?」
  「没有。」
  啊?冬原毫不客气地露出诧异之色。
  「你们每次上岸都住在一起,居然完全没谈过?」
  「同居不代表一定要结婚啊!」
  「那种自然而然开始的同居也就算了,像你们这种具有明确目的性的同居怎么会没提过呢?」
  「望没有明说。」
  他们俩都没说过是以结婚为前提,无凭无据。
  「你这个人啊,骑着鲸鱼时那么好强……」
  鲸鱼是冬原夫人对潜水艇的比喻,冬原谈起爱妻时提过很多次。
  「一下船就变得这么软弱,活像只搁浅的鲸鱼。」
  冬原啼笑皆非的表情刺伤了夏木。
  「……她现在工作正忙碌,跟她提这种事,只会给她压力而已。」
  「我话说在前头,她现在一路平步青云,看起来又没有辞去工作的意思,你再怎么等也等不到她闲下来的一天啦!」
  冬原无情地摧毁下面的拖延藉口,让他越来越沮丧。
  「老实说,我最近常想,虽然我很喜欢望,可是应该还有比我更适合她的人吧?我连个性都不好,常常不小心伤害她。」
  「看来你病得不轻啊!」
  居然在我面前承认你很喜欢她。冬原半是感叹地说道,夏木听了才发现自己说溜嘴,但话已经说出口了,又能如何?他索性乘机大吐苦水。
  「像这一次,居然头一天碰面就吵架,我真是越来越讨厌我自己。」
  「吵架这种事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吧?」
  「望没有错,错的是我。」
  望有时的确会去计较一些用词或态度上的小细节,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是我不该怀疑她。」
  「怎么回事啊?」
  冬原探出身子来,夏木只觉得难以启齿。
  「望难得精心打扮,可是当时我刚听完队长说些有的没的,反射性以为她是打扮给同事看;一问之下,才知道是为了我而打扮,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结果惹她生气了。」
  「哇,真是太差劲了。」
  我知道,你别再补我一刀行不行?夏木皱起眉头。见状,冬原又改口安慰道:
  「不过也难怪啦!分隔两地,总会不安啊!我以前也干过这种事。那时我老婆被一个怪男人缠上,我却以为她移情别恋了。没办法啊,谁教我们是理亏的一方呢?」
  冬原询问夏木可有与望和好,夏木又抱住脑袋。
  「她反过来跟我道歉,说她不该头一天就跟我吵架。」
  好丢脸!冬原也苦笑起来:「很可爱,不过你应该觉得很难堪吧!」
  「是啊!可爱指数爆表。可是我居然还怀疑她,我真是……」
  虽然言归于好,但罪恶感并未因此一笔勾销。
  「有了承诺,心情会轻松一些。我订婚以后就不再胡思乱想了。」
  先贤的教诲果然格外有分量,不过夏木和望从未讨论过终身大事,一下子就跳到订婚,未免太突然了。
  「其实也用不着搞得太正式啊!口头承诺也行,只要能确认对方的心意,心理负担就会减轻许多。这回正好是个机会啊——不,现在不说,痛苦的是你喔!」
  冬原指的是下次的航海时间会比这次更长。
  「用不着担心,你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好很多。」
  冬原喝了三罐啤酒,到了接送小孩的时间才离去。

*
  夏木曾看过工作时的望一次。
  那是在一年前上岸,夏木应召前往海幕(注3:海上幕僚监部,管理海上自卫队的防卫及警备相关事务的特殊机关。)公关室的事。当时某个军武杂志社要出版潜艇书籍,海幕因此召集亲潮级潜艇的水手前来。照片在长期拍摄积存之下已经绰绰有余,夏木只需提供专栏题材——换句话说,就是发表一些糗事趣闻。
  夏木当时还觉得奇怪,何不直接到基地来?后来才知道是公关室里有个老长官想顺道看看他。其实冬原也在征召之类,不过当时他接受另一起采访,不克前来。
  夏木说了几个屎尿逆流之类的老套趣事应付了事,之后才去拜访老长官,听了一席分不清是闲聊或说教的谈话。之前航海时夏木又闯了祸,自然免不了一顿唠叨。
  在年轻军官负责指挥的共同演习之中,夏木为了甩开反潜巡逻机,硬是让潜艇下潜,直逼极限深度——而他似乎有点潜过头了。至于有多么过头呢?大概到高层板起脸孔的地步。
  「你都入队几年啦?别和刚来实习时一样,老要我说教!」
  从老长官的一番话来推测,他似乎是受现任舰长之拖而说教。夏木独自前来,算他倒霉。这么一提,舰长一直很希望冬原和夏木一起来;冬原之所以跑去接受另一起采访,便是因为识破舰长的企图。可恶,那小子!夏木在心中暗自咒骂,但为时已晚。
  夏木一大早就来了,照这个局势看来,恐怕连午饭时间也得赔进去。再继续听他唠叨下去哪受得了啊?夏木随便编了个理由开溜。他是个好长官,可是说教时的无限循环实在叫人敬谢不敏。
  当时刚好接近午休时间,夏木本欲回去,又突然转了个念头。他记得望也在这里的技术研究总部工作。
  身为一个平时总与情人相隔千里的潜艇水手,会在此时动起邀请女友共进午餐的念头也是在所难免。虽说晚上会回到同一个家,夏木仍然珍惜每一次见面的机会,更何况他也挺好奇工作中的望是什么摸样。
  夏木站在门口的屏风之后,偷偷窥探办公室。不是夏木要往自己脸上贴金,若是望发现他,铁定会卸下工作时的面貌。
  工作中的望活力充沛——与夏木面前的望截然不同。工作时的干练与小憩时的笑容之间的落差极富魅力,令夏木有种重新迷上她的感觉,让他心头一阵烦乱。
  为什么?看到平时看不到的表情,不是很划算吗?
  夏木立刻明白他为何烦乱。
  望向上司作完口头报告之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此时有个不知是同事还是后辈的男人找她说话,她原以为是工作事项,绷紧了脸孔,随后发现只是闲聊,便又露出笑容——宛若花朵绽放一般。
  当夏木回过神来,他已经离开办公室,坐上电梯。他在那个部门里有几个认识的人,而他相当庆幸没碰上他们。
  理智管辖之外的内心深处喃喃说着:早知道就不去看了。
  望如此富有魅力,连男友见了都要重新为之着迷;而那个办公室的人——陆地上的人每天都看着这样的她。
  换作是我的话——
  夏木不由自主地想象。
  换作是我的话,根本不会把老在数百公尺之下的海里晃荡、浑身柴油味又音讯杳然的男友放在眼里。
  潜艇水手的敌人是距离——这个老套的理论过去对夏木而言只是个观念,如今却化为清清楚楚的实体。这既是分隔两地所代表的意义。
  别人待在女友身边的时间比自己还长。
  非但如此,和活力充沛、精明干练的女友相比,夏木不过是个年近三十还被老长官叫出来训话的问题军官。
  小望喜欢的是非主流的你。从前冬原曾在婚宴上如此安慰夏木,但这番话语如今听来只是徒增夏木的凄凉。
  望喜欢非主流的夏木,可是望自己却是标准的主流派优秀人才。
  那一天,夏木终究没有告诉望他曾到她的部门看她。
  在她身边多得是比我适合她的人。那一天得知的这个事实直到现在都还束缚着夏木。
  之后夏木出海了三次,每次回航时都担心望是否还等着他,也常为了一些琐事动摇。
  你是个潜艇水手,一年当中大半时间不在陆地上。
  认清事实之后,这句话沉重得令夏木无法一笑置之。
  现在这种时代,结婚不再是一生的契约;只要夏木一天不下船,分隔两地的常态就不会改变。
  就算结婚了,每回上岸都要担心对方是否还等着自己的不安就会消失吗?这不是望的问题,而是夏木的问题。搁浅的鲸鱼——这个形容格外贴切,夏木就像被浪潮打上岸的鲸鱼一样进退两难,动弹不得。没有主动出击的勇气,只能等望发出讯号。这么窝囊的行径更让夏木觉得自己不值得望等待。然而贪图眼前安逸的他,往往只顾着在短期的相聚时光里享受幸福的滋味,使得根本上的改革越离越远。

*
  「哇!冬原先生来过啦?我也好想看看他喔!」
  望在七点前回到家。除了头一天以外,她每天都很早回来,不过饭后一顶会打开笔记型电脑敲敲打打,看来工作并没减少。
  「嗯,嫂子煮了些菜,要他带来。」
  「太好啦!每次都劳烦聪子姐,真不好意思。下次我买些点心回来好了,你上班时可以直接交给冬原先生。」
  「好啊!不过他们家有小鬼,你可别买含酒精的。」
  「不可以说别人家的孩子是小鬼!」
  望常会如此纠正夏木,比夏木更像大人。她换上家居服,一面卷袖,一面走进厨房。
  「今天我的精神还好,就由我来露一手吧!」
  说着,她打开冰箱:「这条鱼可以用吧?」拿出了一块鱼肉。
  夏木在一旁看望做菜,只觉得怵目惊心,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开口提醒(毕竟连不擅长做菜的夏木都觉得危险);但他知道一旦开口,望铁定不高兴,因此全忍住了。
  做出来的法式煎鱼虽有各部位咸淡不均的问题,不过戴上男友的有色眼镜之后,还算得上好吃。
  「嗯,好吃。有上烹饪教室果然不一样。」
  即使夏木再怎么不擅言词,也知道这种时候该夸大赞美一番。
  夏木接下收拾善后工作,望立刻在空出来的餐桌上打开电脑,开始打字。她的工作应该不能带出防卫厅,现在做的可能是与工作有关的自习。
  潜艇内入浴不便,所以夏木便趁着上岸时捞本,在浴缸里泡了一个小时。待他出浴后,望仍在敲电脑;他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望突然嗲声嗲气地说道:
  「夏木哥哥,小望好想喝咖啡喔!」
  「你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啊?好恶心。」
  夏木忍不住噗嗤一笑,望微微鼓起腮帮子抗议:「好过分!亏我特地用这么可爱的方式来拜托你!」两人之间的交流一如往常。
  「我要即溶的,不,还是滤泡的好。泡之前买的那个新牌子,砂糖加一颗,牛奶多一点,用大马克杯。」
  「你的要求也太多了吧!」
  夏木一面烧开水,一面看着望,只见望连短暂的等待时间也不浪费,继续打字。她一转向电脑,便换上工作时的凛然神情——一如那一天夏木所窥见的一般。
  夏木也替自己泡了杯咖啡,在望的对面坐下来。望似乎也决定小憩片刻,拿起马克杯呼呼地吹。
  「你很忙啊?」
  夏木漫不经心地问道,望立刻露出抱歉的表情。
  「只要把这个做完,周末就可以休息了。」
  夏木并没有责备望的意思,不过若要解释又显得欲盖弥彰,便含糊带过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啊?」
  夏木这个问题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过去望在家鲜少黏着电脑不放,看她如此热衷,夏木自然关心。
  「五研有空缺,我提出了调转申请,到时得提交论文,所以现在正在用功。」
  这个回答大出夏木的意料之外,令他的脑袋一瞬间停止运转。防卫厅技术研究总部的第五研究所是专门研究声纳及鱼雷等水中装备的部门。
  「我从很久以前就提出调职申请,现在总算有机会挤进去了。」
  这该不会是——
  「虽然有点公私不分,不过我希望能够从事对你的潜艇有帮助的研究工作。」
  望。夏木唤道,望抬起脸来,下一句话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我们结婚吧!」
  望眨了眨眼睛。
  「好是好……」
  她答应得相当爽快,反教夏木一脸错愕。望忍不住笑道:
  「怎么这么突然?」
  「不,抱歉,其实并不突然。我早就想说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望笑得更开心了。
  「我是说,这种事情不是该穿西装、打领带,在正式约会时开口吗?」
  「啊,对喔!」
  天啊!夏木呻吟着。仔细一想,这可是值得纪念的大事,不是洗完澡的男友替身穿家居服工作的女友泡咖啡时所该提出的问题。
  「对不起,我一时间没顾虑到细节,我真是……」
  夏木一直以为他们俩工作时是分隔两地的,一直认为距离与时间都是障碍,一直认定望的身边有许多比自己更适合她的人;但望即使在分开的时候,心仍然与夏木同在,一思及此,内疚与自卑宛若麻痹了一般,一吹而散。
  所以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考虑,话便冲口而出了。
  「之前想说一直说不出口,为何现在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了?」
  夏木板着脸抓了抓脑袋,望露出意外的表情。
  「为什么说不出口?」
  望这么一问,夏木反倒不知如何回答。「呃,因为……」还没说到重点,夏木就开始结结巴巴了。
  「我担心求婚会造成你的困扰。」
  望什么也没说,夏木便继续说下去。
  「你还年轻,工作正顺利,不必急着结婚;这时候提婚事,或许或造成你的负担。和你结婚只是我个人的希望,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
  「……为什么?」
  望的声音带了种不肯善罢干休的味道,夏木顿时心惊胆跳。交往多年的经验全力发出警报,种类为地雷警报——你踩到一个大地雷了!
  「所以你怀疑我的感情罗?」
  呜哇!居然抓着这一点打?夏木血色全失。
  「不、不对!不是这样!」
  「哪里不对了?」
  「抱歉对不起求求你听我解释!」
  夏木叩头如捣蒜,但这回他踩到的似乎是史上最大级的地雷。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
  拜托,谁来救救我啊!夏木勇敢挑战第N回的辩解。虽说是脱口而出,好不容易求婚成功了,为何又演变成这种状况?
  「我不是怀疑你的感情。其实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揣测你的感情。」
  望嘟起的嘴角微微僵硬起来,看来夏木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但他现在没工夫去推敲自己那句话说错了。
  「我只是没有自信而已。」
  夏木苦恼地抱着头。
  「我说话不中听又粗枝大叶,常常惹你生气,伤害你;我根本不知道你为何喜欢我,时常担心哪一天你受够我了,就会离我而去。所以我听队长说了那番话以后会那么不安……」
  夏木已经被逼得说出这件事。
  「不是因为怀疑你,而是因为我缺乏自信。我担心你的部门里若是有比我更好的人,我会离开被淘汰出局。」
  「……根本没有这种人。」
  望不悦地喃喃说道。夏木希望女友能理解他的心境,锲而不舍地继续解释:
  「距离的问题太大了。其他人比我更接近你,而且你的同事又尽是些前途无量的人才,和你很相配。」
  「你以为我会为了这种事动摇?」
  夏木心知又踩到地雷,冷汗直流,但仍毅然主张:
  「我会动摇。」
  说来可悲,毅然主张的居然是这种窝囊的论调。
  「你这么漂亮,工作能力强,气质又好,要是我和你在同一个部门工作,一定更会追求你;如果知道你的男友是潜艇水手,平时都不在身边,更是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像我老是和你吵架,比我温柔的人到处都是。」
  「没人比你更温柔!」
  望大声驳斥,教夏木哑口无言。她那斩钉截铁的语气令他有些难为情。
  「如果真的有人想追我,那个人一定没和我一起工作过。至少我敢确定,和我一起工作的人绝对不会想追我。我个性这么泼辣,固执己见,老想把对方踩在脚下。而且我觉得自己这样已经很客气了!」
  夏木难为情的感觉开始变质——怎么好像有点怪怪的?
  「我和其他人吵架的时候,根本没和你吵架时一半认真!像我这种个性,就算和别人交往,一定没两天就分手!而且被当坏人的铁定是我!」
  糟了。夏木拼命克制涌上的笑意。现在笑出来就糟了。想归想,结果夏木还是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呃,对不起,抱歉。不过……你刚才说没人比我更温柔,可是照你的说法,应该是没人比我更耐打吧?」
  「还不都是你的错!」
  望嘟起嘴巴,将头撇向一旁。
  「我们刚开始交往时你不是说过,宁愿我生气也不愿我哭,所以要我继续生气吗?」
夏木说过这句话,他的确说过。不过——
  「为什么这是我的错?」
  「因为我发现尽情发脾气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现在我食髓知味了,要怎么和普通人交往,甚至结婚?」
  普通人?这么说活像我不是普通人似的。仔细一想,望用词也挺草率的。
  「能够让我认真吵架只有你,我本来以为你也这么想!」
  这番宛如以拳交心的男子汉发言是怎么回事啊?
  「别再逗我笑了,我会笑死!」
  夏木面前说完这句话,便再也忍耐不住,如发作般狂笑起来。啊,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原来我们俩其实是物以类聚啊!
  才刚求婚便挨一记回马枪,卷入这等胡搅蛮缠的争执之中还能撑住的男人确实不多。望常会计较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一拗起来就没完没了;虽然夏木认为这一点无伤大雅,不过觉得有伤大雅的男人应该不少吧!
  反倒是我姐那副德性——或许真如翔所言,望这样的女人其实相当难缠。
  「好,我明白了。你果然不能没有我。我完全明白了。」
  太慢了!望怒道。她所指的应该是夏木察觉得太慢了。
  「我也不能没有你,所以我们结婚吧!然后一辈子继续为了这种事吵下去。」
  望之所以在夏木年满三十的那一年提出短期同居,理由正如冬原所说的一样。
  「一起生活一年以后,我渐渐了解彼此的生活周期,也慢慢掌握到兼顾工作的方法;原本以为你差不多要开口求婚了,谁知道你居然为了一些无聊的理由迟疑不决。」
  长期以来的苦恼被批为无聊,夏木心里不太痛苦。
  「我也是顾虑你的感受啊!你前年听说高中同学结婚的时候,不是还很惊讶?」
  「因为那时候我才刚开始工作,钱存得不多,谈结婚还太早嘛!可是之后我努力存钱,加上孩提时代的存款,够我建立家庭了。」
  向来实事求是的望考虑婚事时变得更加精打细算。
  「新房还是用租的好了,因为我还在工作,没办法搬到官舍里。我听聪子姐说,住官舍得轮流做杂务,我怕我顾不来,给其他人添麻烦。」
  「你有特别想住的地方吗?我希望能住我家附近,这样要托家人照顾小孩也比较方便。」
  「设备和隔间也趁现在一并决定吧!租房子的事交给我发落,我会找个一迁完户口就能立刻搬进去的房子。」
  「还有,婚礼要怎么办?我不办也无所谓,可是你不办的话,对上司和同事无法交代吧?我觉得迁户口和婚礼不必同时进行,你觉得呢?你在乎这些吗?」
  望劈里啪啦地提出一堆方案,夏木好不容易插上话,提出两个愿望,一是趁着这次上岸期间拜访双方家长,一是购买订婚戒指;然而订婚戒指却被望以一句「不需要」给否决了。
  「只有我戴,太浪费了,不如把钱花在蜜月旅行或新房上。」
  面对这明快且经济实惠的理由,夏木完全无从反驳。
  「你未免太实际了吧?应该更……」
  夏木对于望过度实际的态度略感不满,正要开口埋怨,望却突然凑上前来给了一吻,并笑咪咪地对浑身僵硬的夏木说道:
  「因为我很开心,所以才这么起劲啊!你看不出我很高兴吗?望好难过喔!」
  见望装可爱,夏木反射性地骂了句白痴,不过望没和他计较。

*
  「夏木,现在甲板上收得到讯号。」
  休息时接到冬原的通知,夏木走上浮水中的潜艇甲板。现在的位置虽然靠近沿岸地带,不过太阳一被云朵遮住,海风就变得格外冰冷。
  夏木检视简讯,发现望寄来好几封。第一封的主旨是「谢谢」。
  他才刚打开简讯,冬原便喃喃说道:
  「不知道小望戴上了没?」
  「她说她戴上了。」
  其实你真的不用这么费心,不过收到了还是很开心,谢谢。我会每天戴着,你放心。款式很别致,是你选的?
  他们说的是订婚戒指。
  「哦,太好啦!站在男人的立场,总希望自己的女人戴上戒指,免得那些苍蝇、蚊子靠过来嘛!」
  「是啊!虽然可能只是多余的担心。」
  夏木不认为望会三心二意,而他与望经历那么多波折之后才在一起,自然也不会三心二意;只不过他依然不希望其他男人以为望还是机会。
  当望一口拒绝订婚戒指时,夏木采取的手段便是求助于冬原。夏木带着望到冬原家玩,先请冬原夫人设法问出望的尺寸,再由冬原陪同选购戒指,夏木则于回船之前偷偷将戒指留在房中。
  夏木希望她能体谅这一点小小的独占欲。
  「好,我就拿这件事来当话题吧!小望戴上戒指了……」
  冬原开始轻快地按起手机按键来。他常因为简讯过短而挨骂,这会儿可找到好题材了。
  夏木又打开第二封简讯。
  「……冬原,等一下告诉我你婚礼邀请了哪些人,比如同梯之类的。」
  「干嘛?怎么啦?」
  「她给我派了份作业,要我下次靠港时寄宴客名单给她……啊?为什么下聘省了?咦?双方父母通过电话了?什么时候的事啊!啊,混账,是我爸妈!可恶,为什么我得穿大礼服啊?我才不穿那种夸张的玩意儿咧!」
  冬原在一旁听了哈哈大笑。
  「之前一直原地踏步,这会儿确实畅行无阻,不是很好吗?」
  「这和那时两码子事……!」
  「待在岸上的人越积极越好。要是配合我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婚。」
  这种达观的意见就是所谓的经验谈吗?
  烦恼片刻之后,夏木开始回复简讯。
  戒指时冬原陪我挑的,你喜欢就好。宴客名单我列出来以后会寄给你,不过请你们高抬贵手,别逼我穿大礼服。
  打到这儿,夏木想了一想,最后又加上一句小小的意见。
  假如你们筹备时能够稍微尊重一下我的意愿就更好了。
 楼主| 发表于 2015-6-1 01:30 | 显示全部楼层
  越栅挽歌



*


  越栅。
  对于一般人而言,这应该是个陌生的字眼;字典上查不到,打字时也无法自动变换。
  换成一般人耳熟能详的语汇,就是逃兵。「越栅」是队上用来描述队员逃离自卫队营区或基地的术语,当初使用这个字眼,是因为觉得逃兵二字太过难听;但是逃兵就是逃兵,不会因为换个说法而有所改变;再说酪农业者也以越栅二字来形容冲破电栏逃走的家畜,用这个字眼的等于把队员当动物看待,也没好听到哪里去。总而言之,是个教人越想越莫名其妙的用词。
  越栅者以新进队员及经验较浅的队员居多,常见的理由依比例多寡,依序为人际关系不良、跟不上训练及厌恶规矩一大堆的团体生活等等。
  还有个理由的比例虽然不高却不容忽视,那就是感情因素。
  「欸,我好想你,现在就想见你。」
  女友原本就爱撒娇,一有机会就挽臂拥抱。从前就读同一个班级,生活圈子相同,女友这个个性让他吃了不少甜头;所有有女友的高中男生想做的事,女友全都让他做了。
  然而高中毕业,离乡背井进入陆自之后,这种爱撒娇的性子完全发挥负面作用。女友进了家乡的二专,他则以新进队员的身份被分发到其他县市的营区,得搭三个多小时的电车才能回乡;对于时间处处受限的新进队员而言,这并非休假时可以轻松往返的距离。就算真的回乡,一见面就得不断留意归队时间,坐立难安。至于教育期间外宿,更是春秋大梦。
  既然不能常常见面,至少常通电话吧!然而他过的是团体生活,纵使自备手机也不能长时间通话。女友上了二专以后,只有时间变得比高中时代更多,似乎无法体会他的难处。前期教育接近尾声的那阵子,电话中的女友总是在哭。
  「我们已经三个礼拜没见面了耶!」
  不过才三个礼拜而已啊!他如此想道,却忍着没说出口,因为他知道一旦说出口就完了。女友尚未发现自己和男友的时间质量产生了决定性的变化,一旦被她发现,这段恋情就结束了。
  「不能常回去,我感到很抱歉。可是我现在真的无法立刻去找你……」
  这时正值平日的熄灯 前,再过三十分钟就要开始就寝前的晚点名,到时就得挂断电话了。但女友又在电话彼端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欸,这礼拜放假我一定回去,只剩四天,你再忍耐一下。」
  「还有四天耶,我忍不下去了……」
  她气若游丝地说道:
  「求求你,我知道你很为难,不过假如你真的喜欢我,现在立刻来看我。」
  倘若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一定会嘲笑这个女人怎么如此任性。不过四天而已嘛!连四天也不能等,要这样为难男友?这种女人,不如趁早分手算了。
  然而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有谁笑得出来?对自己心心念念、魂牵梦系,连区区四天都不能再等的女人,今后的人生还碰得上第二个吗?
  「……好。」
  他知道这么做等于越栅,但他不是逃离自卫队,只是去见女友而已。只要别被发现,就不算越栅。我还会回来啊!我只是去探望寂寞不安的女友,让她安心而已。
  「……你没骗我?真的吗?」
  她打着颤喃喃问道。嗯,我决定了。为了安女友的心,他坚决地说道。
  「不过我不能直接到你身边,你也得加油。」
  他对照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电车时刻表与目前的财力,临时拟定出可行的行程。营区里的提款机已经关闭了,他的资金只剩手头上的几千元。附近的超商店长都和自卫队相熟,熄灯后去买东西,倒还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要提款,他们立刻会怀疑是要越栅而通报自卫队。
  「我身上的钱只够坐到○○而已。」
  光靠手头上的钱,要在熄灯之后出发并赶走走点名之前搭乘头班电车回来,顶多只能坐到这站。
  「你也坐到这站来,只要在十一点前搭上就赶得上了。还有,很抱歉,我坐到这站以后就没钱了,得向你借回程的车钱。反正搭头班电车就能赶在点名之前回来,我们可以在车站一起待到发车,好吗?」
  「你要偷偷溜出基地?」
  他已经说明过很多次,但女友始终分不清基地与营区的差别,这时也使用基地二字。
  「没问题吗?要是被发现了……」
  「我等熄灯之后偷偷溜出来,就不会被发现了。天亮以前我会赶回来的。」
  「你肯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险……?」
  「当然啊!」
  他坚定说道:
  「只要是为了你,没有办不到的事。」
  ……这小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清田和哉中士望着被带来警卫室的年轻队员。带这名脸色发青的队员来此地的,是清田的部下吉川夕子下士;队员是同队的新兵,刚结束后期教育分发过来,是吉川的直属部下。
  「他只是未遂,我想从宽处置。」
  吉川报告,清田也点了点头。倘若她无此打算,就不会特地在就寝后拨打手机找清田出来了。
  此时,新兵突然跪地磕头。他的背上都是草屑,看来刚才是躲在草丛里。
  「求求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一定会在天亮之前赶回来的!」
  「适可而止吧!不然过了两年以后,你一定更会恨不得勒死现在的自己。」
  听了清田冷淡的制止,新兵错愕地抬起头来;吉川拉他起身,拿了把硬邦邦的椅子让他坐下。
  「吉川,去倒杯热饮来。」
  吉川点了点头,走向开饮机。
  「你的女朋友住在哪里?」
  新兵大为吃惊,目瞪口呆。他大概是惊奇清田为何能看穿自己的心思,不过对清田而言,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执勤态度无可挑剔,人际关系良好,学习意愿也高。这样的队员干出傻事时,十之八九是为了感情因素。」
  几天前清田便曾喃喃说道:「时候差不多了吧!」吉川也回答:「差不多了。」这段缘由,新兵自然无从得知。
  「好啦,她住在哪里?」
  清田又问了一次,新兵不情不愿地答了「佐世保」三字。佐世保离西部分队教育队所在的相浦营区很近。
  「原来如此,所以才能撑过教育训练期间啊?」
  清田自言自语,随即又问道:
  「不过饭冢离佐世保还算近啊!有必要越栅吗?你现在已经可以申请外宿了吧?」
  三个半小时的电车车程,虽然辛苦了一点,面前可以当日往返。新兵低下头,难以启齿地回答:
  「可是毕竟不能每个礼拜回去……教育训练期间离得近,几乎每周都能见面,我和她从高中就在一起了,过去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的经验……」
  「她是不是对你说『假如爱我就来看我』?」
  新兵的肩头猛然一震,看来清田又说中了。
  「不过搭电车在天亮之前赶不回来吧?你是怎么计划的?」
  「她会开车到中途来,回程再由她开车送我回营区。」
  「那是她的车吗?」
  不过才十几岁,应该买不起车子,不过清田姑且一问。果不其然,新兵喃喃地回答:「不是,她说要向她爸爸借车……」
  那就错不了了。
  「我敢跟你打赌,她不会来的。」
  「胡说……!」
  新兵大吼,随即想起对方毕竟是中士,勉为其难地放低音量。「清田中士凭什么如此断定?」
  「因为坐在你眼前的中士从前也干过同样的事。」
  清田若无其事地说道,新兵闻言大叫:「咦!」那当然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半个队员听到这句话时没吓一跳。
  「其实光靠常理判断也知道她不会来。你的女友既然是你的高中同学,那么年龄顶多是十八、九岁,驾照也是刚拿到的吧?还是驾驶新手的女儿说要在晚上开车上高速公路去见男友,有哪个父母会答应借车?」
  新兵默默无语,这时吉川正好送上「热饮」。她替新兵泡的是咖啡加奶精,替酷爱甜食的清田泡的则是可可亚。「哦,你真内行。」待清田接过烫手的热可可,吉川便微微行了一礼退下。她对于进退应对之道也很内行。
  新兵接过热饮之后并未就口,清田则是一面啜饮热可可,一面说道:
  「我知道你有爱,也有毅力,不过还是先听听老前辈的经验谈吧!」

*
  营区不比监狱,没有监禁设施,当真要越栅的人多得是门路。
  熄灯之后,清田又等了三十分钟左右,才穿着充当睡衣的休闲服走出寝室,佯装要去上厕所。休闲服底下其实还穿着便服;熄灯前,他已经先带着便服到厕所一趟,把便服穿在里头了。幸好当时仍是轻衫季节,点名时不致于因为穿着过于厚重而引人怀疑。
  他一面避人耳目,一面走进一楼的厕所,爬出窗户,趁暗越过栅栏,过程顺利得令他错愕。任何人都可轻而易举过到这一关。
  接下来便是运气问题了。如果室友发现清田不在,跑去报告长官,确定人不在队舍之后,便会视为越栅,立刻展开搜索。
  至于搜索行动是如何绵密且专业,他早从长官及学长口长听过许多次。首先会围堵附近的车站,倘若越栅者的老家位于邻近的县市,连老家也一并围堵;若是老家位于远方,则重点式监视通往老家的交通网,一一过滤。
  莫说铁路,巴士及计程车招呼站亦在围堵范围之中,并详细搜索各条主要道路,以免越栅者搭便车逃走。能够提款的便利商店也是监视对象之一。
  越栅者受困于包围网中,进退无门,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这么大的搜索阵仗或许显得有点夸张,但逃走的可是受过战斗训练的士兵;就算冠上越栅这等莫名其妙的字眼,逃兵就是逃兵。
  若是逃兵被逼急了,为了确保逃走手段或资金而闯入民家,问题可就大了。有的人豁出去了,搞不好会挟持普通百姓当人质。站在自卫队的立场,自然要在事情演变成这种状况之前设法逮住队员。
  清田的运气不错,室友全都很好睡。这些人睡得好,磨牙及打呼声自然也大,平时清田总是倍感困扰,唯有这次衷心感谢他们。他轻易抵达了车站,搭上最后一班电车,前往相约地点。
  清田搭乘往邻县的慢车,中途就是终点站。车上乘客寥寥无几,他把半路上脱下的休闲服折好,放进带来的烫衣袋中;除了剃得过短、不合时宜的头发之外(教育训练期间没有发型上的自由),看来就和普通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随着电车行进,城镇的灯火越来越少,所见的景色尽是些吸收了夜色而变得更为黑暗的山影。
  偶尔会有无人车站发着亮光,如岛屿般浮现于穿梭而过的寂寥夜色之中、清田已经数不清自己经过几座灯影幢幢的光之岛了。
  摇摇晃晃地坐了一个半小时的电车,清田总算抵达了目的地的岛屿。这个站位于中规模卫星市镇,几乎所有乘客都在这里下车,三三两两地走向检票口。
  清田背离潮流,独自走进候车室。死去的飞蛾及飞虫堆积在混凝土地板的角落,感觉上格外凄凉。
  她还要三十分钟才能到——三十分钟后就能见面了。清田雀跃地哼着歌曲,眺望着通往故乡的路线彼端。
  几列慢车经过之后,那辆电车总算来了。清田等不及电车入站,冲出了候车室,穿过天桥,守在可将进站月台尽收眼底的位置。
  电车宛若刻意卖关子似地缓缓减速停止,打开车门,吐出下车乘客。
  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两个一胖一瘦、满脸疲态的中年人。紧接着下车的是一道鲜艳的人影,教清田胸口一跳;但仔细一瞧,原来是个打扮花枝招展、风尘味极重的女人。
  这就是全部了。
  清田半带困惑地目送四名乘客通过剪票口。为什么女友不在里头?
  莫非她睡着了,忘了下车?糟了,若是坐过头,得再过五个车站才能下车。清田连忙拨打女友的手机,响了五回之后,一阵转入机械式回应之前特有的停顿传入耳中,教他不禁皱起眉头。
  「你拨的号码没有回应,将转接至语音信箱……」
  这条线路蜿蜒于山间,不易接收讯号。清田又重拨了好几次,一面思考着其他可能性。除了刚才的电车以外,还有一班慢车能够坐到前一站;如果女友只赶得上那班电车,或许会在前一站转搭计程车过来。
  为了慎重起见,清田先发了封简讯,接着又继续重拨。
  ——等过了凌晨两点,他才领悟到女友根本没来。
  「……她没有来吗?」
  新兵战战兢兢地询问,清田点了点头。
  「是啊!你可别期待十几岁的女孩能够和你拥有同样的行动力。我们好歹接受过军事训练,行动力及决断力的上限和她们完全不同。你该庆幸你在逃出营区之前就被吉川逮住了。」
  新兵失落地低下头。见他似乎仍未完全死心,清田苦笑道:
  「……不过或许你的女朋友比较有毅力。你现在打电话给她看看。当然,是打到她家里去。」
  清田离席回避之后,新兵便开始拨打手机。不久后,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传入清田耳中。
  「……我知道了。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
  清田算好时机回座,只见新兵带着半哭半笑的微妙表情抬起头来,望着清田说道:
  「她人不舒服已经睡了,没办法接电话。」
  「我想也是。」
  清田一口气喝干冷却得恰到好处的可可亚。
  「你们无法每个礼拜见面,已经有多久了?」
  新兵听了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眨了眨眼,在脑子里数一数才回答:
  「差不多……一个多月。中间我有回去一次,住了一晚。」
  「或许是我鸡婆,不过才一个月没见就受不了的女人终究是撑不下去的。你知道你以后可能转调几次吗?全国有一百六十个营区,要是你分发到无法当晚来回的地区该怎么办?你的女友知道你们见不着面以后,还肯等你吗?」
  清田原以为新兵会反驳,没想到他只是垂着头默默无语。
  「悔过书明天交上来,不知道怎么写去问吉川。」
  话才说完,吉川又露面了。「我带他回队舍。」她示意新兵起身。
  清田走向开饮机,想再泡一杯可可亚,却发现热气腾腾的第二杯已经搁在桌上了。

*
  坐了一个半小时的乡下电车,少说也有近百公里的距离,要步行回营区是不可能的。幸好清田还没出车站,可以先在候车室待上一夜,待头班电车发车后再搭车回去。问题是下车以后要如何混过剪票口?清田压根儿没考虑过若是女友没来该怎么办,把仅剩不多的钱全拿来买了车票,如今身上只剩几百元。乡下的便利商店有的一到晚上就大刺刺地关门打烊,清田不敢贸然离站。
  躺在硬邦邦的板凳上,清田倍感凄凉。
  正当他半梦半醒之间,突然被人踹醒,滚下板凳;他惊慌失措地跳起来一看,比魔鬼还可怕的区队长正杀气腾腾地站在他面前。
  啊,被发现了。清田睡意朦胧的脑袋如此想道。天还没亮。事后一问,才知道区队长是沿着通往清田老家的路线逐站搜索,一路追上来的。
  清田挨了好几记铁拳及一阵震天价响的怒骂,接着被揪住衣领,拖到车站之外,塞进停在那儿的小卡车。
  区队长用无线电宣布找到越栅者及结束搜索的消息,清田听了不由得感慨:唉!我也成了越栅者啦?
  「制造我的麻烦。」
  年纪和清田父亲相仿的区队长满脸不快地啐道,和学长一起挤在后座的清田喃喃说了声对不起。
  「可是我本来是打算天亮以前回去的……」
  「这就叫越栅,蠢蛋!」
  又是一道怒骂,清田不禁缩起脖子来。不,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不是觉得在队上待不下去了。」
  清田只是想声明这一点。
  我只是想为在电话彼端哭泣的女友做些事。
  只是想止住她那见不着我就掉个不停的泪水。
  「那种女人你还是趁早和她分了!」
  区队长又不快地啐道。我没说我是为了和女友见面而越栅的啊,为什么区队长知道和女人有关?当时的清田只觉得不可思议。
  如今一想,真是羞愧难当。
  处分确定之后,清田打了通电话给女友。
  他还没质问女友为何爽约,女友就先在电话彼端放声大哭起来。她再三道歉,并哭哭啼啼地说道:
  「我要出门的时候,我妈问我要去哪里,我照实回答,结果她说绝对不准我半夜出门,硬把我挡了下来。」
  接受严厉处分之后,「我妈」二字听来格外娇生惯养;不过当时清田只觉得女友本来就娇生惯养,并未和她计较。
  「你怎么会笨到老实回答啊?不会说是要去便利商店?」
  「人家那时候没想那么多嘛!」
  女友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我那天也很难过。我被挡下以后,在房间里哭到天亮。」
  「在暖呼呼的房间里钻进被窝哭到天亮?」
  怒气使得清田的声音尖锐起来。你怎么这样讲?女友的啜泣声又大了一倍,清田只得道歉,但心中仍怀着满腔不平。
  同一时间,我可是在积了一堆死虫的候车室里睡着硬邦邦的板凳,连条毯子也没有。虽说是轻衫季节,晚上的山间还是很冷的。
  叫醒我的可不是妈妈或闹钟,而是区队长的半筒靴。
  有时间哭,怎么不打通电话……不,至少传封简讯给我?如果在讯号被山峰隔绝之前收到你无法脱身的通知,我就可以半途折回了啊!
  清田心有不甘地质问,女友又气若游丝地回答:「人家不好意思说我不能去了嘛!」
  「而且我以为你在约定时间没看到我,就会知道我出不了门。」
  没办法,她还是学生,还没出社会,不懂得责任的意义。
  我已经是社会人士了,得原谅她。
  「阿和,你呢?你没事吧?」
  「我到了我们约好的车站,不过后来事情曝光,被带回去了。」
  女友在电话彼端倒抽一口气。
  「你有受什么处罚吗……?」
  「禁假半年。」
  这是个重大处分,不只限于后期教育期间,还会持续到分发之后。
  「怎会……半年?」
  半年见不着男友,对她自己也有影响;事到如今,她总算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了。
  「对不起,都是为了我!」
  她又开始哭哭啼啼,清田连忙说尽好话来安慰她。
  别放在心上,我不后悔。虽然没见到面,不过我能为了寂寞哭泣的你付出行动,已经很满足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女友又哭了。
  「我一定会等你的。你为了我这么牺牲,这次轮到我等你了。」
  我绝不会输给无法相见的时间。听了这郑重的宣言,清田暗暗想道:如果你能在只须再等四天的那一晚下定这个决心,不就好了?
  半年见不着面,对清田而言也是个极为痛苦的结果。
  清田泡好黑咖啡时,吉川回来了。她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队员,唯有担心发胖,喝咖啡不加糖及奶精这一点勉强保有一般妙龄女子的风格。
  吉川点头示意,接过泡好的咖啡。
  「谢谢你特地拿这段不愉快的往事来劝告他。」
  「没什么,反正是老话题了。」
  面对被爱情冲昏头的年轻人,这个残酷的经验谈是最好的镇静剂。
  「话说回来,每年都少不了这种人耶!」
  「因为大家还年轻嘛!」
  「你也成长啦!」
  吉川腼腆一笑,突然增添了不少女人味。
  「今天你没把故事说完呢!」
  吉川的语气之中带着些许调侃之意。清田板起脸来说道:
  「无论是过去或将来,能让我把故事说完的都只有你一个。」

*
  收到处分的三个月后,女友提出分手。
  换作现在的清田会赞许她竟能撑这么久,不过当时可就不然了。
  「什么意思啊?」
  清田大声怒吼,引来周围侧面,连忙一面移动到无人的地方,一面低声追问:
  「你突然说……是什么意思啊?」
  他没把「想分手」三个字说出来,是害怕旁人听见。女友又一如往常地一面抽噎,一面哭泣。
  我才想哭咧!居然得在这种到处都有熟人的环境之下谈这种事。
  清田走出队舍之外,好不容易可以专心谈话了。
  「对不起,可是我好寂寞,好难捱喔!」
  平时清田听见女友的哭声,只觉得又心痛又爱怜,总是一味地劝解安慰;不过这回可不能这么做了。
  「你不是说这次轮到你等我了吗?」
  「我是说了,可是……」
  女友不干不脆的说话方式如今只教清田倍感焦躁。
  「我身边的朋友每天都能和男友开开心心地见面,看他们那样,就觉得不能见面好痛苦。」
  「这种事从我进自卫队的时候就该知道了吧!」
  别生气嘛!女友又开始涕泪纵横地哭诉。别生气?这种话你现在说得出来?你的神经是什么做的啊?
  「跟朋友聊起恋爱话题的时候也很痛苦,她们嫌我冷场,气氛弄得好僵。」
  什么跟什么?恋爱话题?
  「你跟朋友的气氛比我还重要吗?」
  「我也有日子要过啊!」
  「每天等妈妈叫你起床,打扮得漂漂亮亮去上学,和朋友聊天,跑社团活动?」
  她夸张地吸了口气,装腔作势地使劲大叫:
  「太过分了!你瞧不起我的学业啊?」
  虽然她说得冠冕堂皇,但清田还记得她刚入学时说过:「学长姐告诉我哪些课的学分比较好拿,我已经加选了,万无一失。」因此听了只觉得好笑。
  你明明是以享受多彩多姿的校园生活为优先吧?
  ……女人一旦决心分手,无论你如何哄她、留她、骂她、求她都没有用。这个道理现在清田非常明白。
  倘若当时清田能干脆抽身,或许就不会伤得那么重。
  「追根究底,都是因为你说你很寂寞,想见我的关系!我为了你越栅,受了这么重的处分……」
  「我又没拜托你那么做!」
  不知女友是豁出去了还是怒急攻心,语气显得极为恶毒,是清田从未听过的。就算是百年之恋,听了这话也会瞬间冷却——不,或许已经冷却了。
  这种恶毒的语气居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令清田气昏了头。
  「明……明明是你讲的耶!是你说『假如你真的喜欢我,现在立刻来看我』!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不去吗?」
  假如你真的喜欢我。如果清田拒绝这种可爱的恳求,岂不显得自己并非真心喜欢她?
  自己先设了这种衡量爱情的前提,现在居然又说这种话?
  「我没想到事情有那么严重啊!」
  完全放弃掩饰的女友脸皮厚得教人肃然起敬。
  「我又不知道自卫队的规矩,要是你告诉我一被抓到就有半年不能见面,我就会忍耐了啊!想也知道嘛!是你什么都不说,就自顾自地计划起来了耶!」
  自顾自地?
  「你还不是……」
  你还不是很开心地说「你肯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险」?
  是你说你很想我,不能再等四天耶!
  平常都是女友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但这回气若游丝的却是清田自己。
  而女友呢?清田从不知道她也能如此粗声粗气。
  「反正我没拜托你,不要摆出一副我欠你的样子,是不是男人啊!」
  这句话是致命一击。天底下有哪个男人在听见女人说出「是不是男人啊」之后,还能继续争论下去?
  「是你逼我说得这么白的!本来我还想和平分手,都是你搞砸的!」
  如果清田人在家中的房间里,或许他会放声大哭。如果挂断电话之后,他不必回到队舍的共用寝室的话——
  为了喜欢的女人越栅,半年不得外出,结果这个女人居然三个月就提分手,还骂他「是不是男人」,甚至说是他逼她翻脸无情。
  待清田回过神来,电话已经挂断了。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她又说了什么,清田已经记不得了。
  之后没隔多久,清田经由家乡的朋友得知她一和自己分手就立刻在社团里交了个新男友,原来她早就准备好备胎了。面对如此老套的情节,清田也只能苦笑以对。
  ……说穿了——
  她只是在享受两地相思的状况,享受扮演悲剧女主角的感觉。
  连区区四天都不能再等,不过是她为了增添气氛而夸大其辞罢了,清田根本不必当真。
  对不起,害你受这种苦,不过你要相信我是真心爱你。其实清田只要婉言安慰,陪她制造两地相思的气氛就行了。
  对她而言,清田说要越栅去看她,才是意料之外。
  不过当时她觉得这个意外还不赖。男友为了见面而偷偷溜出「基地」,自己则为了见男友而半夜溜出家门搭乘电车。这种戏剧般的情节可不是每天都有。
  待她抱着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情怀挂断电话之后,才猛然回过神来。
  时间已经这么晚了,还得坐上近两个小时的夜车,既麻烦又花钱。而且在乡间车站的候车亭过夜,回来以后铁定要挨爸妈一顿骂,要是因此多了门禁或扣零用钱,该怎么办?而且隔天还得上学呢!
  其实冷静一想,就知道被母亲阻挡无法脱身只是谎话。他们通电话时还不到十点,她家又位于闹区,附近多得是便利商店;打从高中时代,她就常在这种时间偷偷溜出家门。妈妈问起要去哪里?那是胡说,她的母亲根本连问都不会问。
  她爱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气氛,自然不愿接受平淡无聊的事实。抱歉,我觉得好麻烦,还是算了。若是这么说,岂不是害得整出戏砸锅?
  不如改成是受到父母阻扰无法成行,要来得凄美多了。于是她关掉手机,沉浸于想去却去不得的甜美悲剧之中。
  所以愚蠢的是把话当真,决定越栅的清田自己。
  后来清田自暴自弃了好一阵子。
  外头那些娇滴滴的女孩没定性,不值得认真交往。不过既然要玩,当然要找个容貌漂亮、身材火辣又个性开放的的才好,最好是头一次约会就肯陪自己上床的那种。
  一旦想开了,清田突然变得大受欢迎。禁假结束之后,清田从头一次联谊起便连战皆捷,而且对象都是容貌漂亮、身材火辣,带出去走路有风,而且头一次约会就肯陪自己上床的类型。
  只要对方开始认真,他就左闪右躲,拖到调任之后和平分手。若是能够再加个戏剧性的理由满足对方,断得就更加干净。
  队上其他弟兄见清田美女一个换过一个,半带忌妒地说他「暴殄天物」,还说他该「多付出一点努力,试着交往下去」。
  不过站在清田的立场,若是以长久交往为前提,他根本不会选择这些女人,因此毫不觉得可惜。
  升官之后,他又放荡了好一阵子,直到前来饭塚赴任才收敛。过去他屯驻的营区都在都市附近,多得是爱玩的美女;但在饭塚一带,这类女人是少之又少。如今比起联谊,反倒是拉寿险的阿姨牵线之下认识的女人比较多。
  清田可不想在这种环境拈花惹草当坏人。
  于是乎,清田残酷的失恋故事便成了劝谏「为爱昏头的年轻人」用的压箱宝。
  「一般人听到一半就会泄气了……」
  清田苦笑,吉川也一面啜吸咖啡,一面露出腼腆的笑容。
  「没想到立场一旦颠倒,女人要比男人固执多了,说来也是个新发现啊!」
  巡逻中的清田是在三年前逮住了试图越栅的吉川。
  「当时我还年轻嘛!」
  「二十五岁的人在我面前说她三年前还年轻,教我情何以堪?」
  清田已经进入三十岁倒计时阶段。
  他和偷偷窃笑的吉川不经意地四目相交,便拿起自己的杯子,顺势别开视线;他正想把杯子送到嘴边,才想起第二杯可可亚也已经见底了。
  清田只好将杯子放回桌上。吉川正好啜了口咖啡,他便趁着热气遮盖及吉川垂下眼睛时偷偷瞥了她一眼。
  吉川的皮肤虽然晒成褐色,却变得光滑细致许多——啊,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为女人的肌肤了。
  清田逮到她越栅时,她还是脸颊、额头满是面疱痕的小鬼肌肤。

*
  试图去找男友的吉川听了今天清田对新兵所说的一番话,并未因此打消念头。
  她虽然没顶嘴,也没跪地磕头,但双唇却抿得紧紧的;从她的表情可知她认为「他才不会这样」,心里并不服气。
  如果就这么放她回去,改天她一定又会干出同样的事来、她才刚考完下士升等考,半年后才会放榜;若是在这半年内闯出祸来,就算合格也会被取消。
  那一天,清田头一次把最后的争吵也说出来。
  「或许你以为只有你了解你的男友,不过我要告诉你,没这回事。我也是男人,所以可以站在男人的立场判断他。他和我的女友一样,是喜欢沉浸于戏剧中的人;只要能够自我陶醉,对象是不是你无所谓。」
  默默低头的吉川终于抬起头来,那张脸半是不满,半是不安,和寻常女孩没什么两样。
  「你现在正在等下士升级考放榜,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怂恿你越栅的男人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没有怂恿我越栅!是我自己……」
  她这么激动,正是动摇的证据。
  「要是我就会阻止你。」
  清田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堵住吉川的嘴。
  「明知心上人正在关键时期,却要为了我做出可能自毁前程的事,要是我一定会阻止。正经的男人绝不会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干这种事。」
  换作自己的立场便一目了然。当时女友的担心只是做做样子,真正关心的却是男友是否真肯为了自己冒险。
  这么做真的不要紧吗?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你还是别冒险啦!虽然我说了那些任性话,不过我能忍耐的。
  如果我的女友是懂得这么说的人——时隔多年,怨怼又涌上心头,清田不禁苦笑。放荡数年,头一次对别人吐露此事之后,清田总算发现了。
  其实我也在自我陶醉,就和她一样。
  陶醉于为了心上人越栅的冒险精神中。
  不过要对现在的吉川说这番话,未免太残酷了。
  「你的男朋友怎么说?是不是很感动地说:『你肯为了我冒险?』」
  吉川垂下头来,表情说明了一切。
  「和我的女朋友一样。」
  吉川膝上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了。光看她的执勤态度,就知道她是位个性认真且脑袋灵光的队员。
  「你可以回去了。进队舍的时候小心别被人看到。」
  吉川深深地行了一礼,清田知道自己用不着盯着她走进队舍了。
  「当时逮到我的如果不是清田中士,我大概就成不了下士了。」
  吉川一面喝着清田泡的咖啡,一面笑道。
  升任下士之后的吉川是个冷静沉着、精明干练且心细如发的部下;她靠着女性独有的细心留意整个队上,时常发现为爱昏头的年轻队员。这对犯过同样错误的搭档默契极佳,过去也曾数度防范越栅于未然。
  「听说你要调任了?」
  再度开口的是吉川。
  「这回要调到哪儿去?」
  「应该是郡山吧!」
  清田又抱怨了一句:我已经习惯温暖的气候,到了郡山,冬天铁定很痛苦。
  「清田中士的压箱宝可以借我使用吗?」
  「当然可以,随你加油添醋。就当是我传授给你的。」
  「谢谢。」
  即使是玩笑话也要一板一眼地道谢,正是吉川的作风。吉川又用一板一眼的口吻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
  「现在的我有信心,不会输给距离及时间。」
  清田没迟钝到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
  她是个好部下,这点毋庸置疑;虽然清田一直努力不把她当女人看待,但她确实是个好女人。
  一想到今后喝不到不用吩咐就自动泡好的第二杯可可亚,清田便感到落寞万分。
  吉川又要开口,清田伸出手来制止她。
  「我听了会动摇,你先等等。」
  清田制止了吉川,一时之间却又不知如何说明,思索片刻之后方才说道:
  「到了这个年纪很怕跌倒,受了伤好得也慢。」
  自从十几岁与女友分手以来,清田一直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真心恋爱的经验值其实并不高。
  他已经近十年没在工作以外的场合接触不可草率对待的女人了。
  「要是你过了一年还没改变心意,再跟我说吧!」
  「好。」
  吉川以一如往常的淡泊态度回答,随即又微微一笑。
  「不过你可别以为这段期间没有后顾之忧,就可以四处风流喔!听说你从前在各地都是花名远播!」
  ……啊,果然是个好女人。
  这是清田头一次没有自踩刹车,毫无顾虑地想道。
  原来我一直和这么棒的女人一起工作啊!
  「既然你敢要求别人,自己也得好好守节啊!」
  清田一面说着,说着,一面起身笑道:
  「我十年前可也是为了女友越栅的纯情少年郎喔!」
  「我可是近在三年前呢!」
  吉川微微一笑,随即又恢复正色,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她起身敬了个挺拔漂亮的礼。
  「对不起,这么晚了还劳烦你亲自过来。火烛检查和交接交给我就行了,请你先回去。」
  警卫室的时钟指着0200,离起床时间只剩不到四小时,看来明天彼此都得和睡魔交战一整天了。
  虽然没有任何好处,也没有任何香艳刺激的遭遇,纯粹是为了劝解为爱昏头的年轻人而落得双双睡眠不足的下场,不过其他其实还挺喜欢这种夜晚的。
  离开这里之前如果能够再看一次这样的夜晚就好了——身为管理阶级,这似乎是种不太妥当的期待。
 楼主| 发表于 2015-6-1 01:31 | 显示全部楼层
  亲爱的战机驾驶员



*


  「美由家是第一次约会以后,在爸比的房间里;小绫家是放学以后的……『社办』?」
  要问他们在谈论什么话题,便是「爸比和妈咪第一次亲亲的地方」。唔,现在的小孩话题真劲爆耶!高巳一面苦笑,一面抓了抓脑袋。小孩的嘴巴向来没遮拦,一回到家,便立刻将朋友父母的青春故事赤裸裸地传播出去。
  小绫的爸妈倒也罢了,美由的爸妈应该不会仅止于亲亲才是。这种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尽量不去想;这正是家长间的往来之道。
  话说回来,这回怎么会流行这么劲爆的话题啊?春名高巳大为苦恼。
  「欸,爸比和妈咪呢?」
  我就知道她会问。高巳忍不住抱头。想当然了,自己家里的情况也会传播到别人家去,藉此取得相互间的平衡,化为邻居交流时心照不宣的话题:「女孩子就是早熟嘛!」所以高巳不能独善其身,逃避这个问题。
  「爸比和妈咪的情况比较复杂一点。」
  说着,高巳将女儿茜抱到膝上——光稀,我好恨你啊!为什么这种尴尬的话题全由我来说啊?
  高巳真羡慕美由的妈妈,一句「第一次约会后在爸比的房里」就能解决。
  正当高巳认真思考该从哪里说起之时,茜又一脸严肃地叮嘱:「不可以编故事喔,爸比。」茜年纪小小,女性能力便已经超越母亲了。
  女性能力不及五岁小孩却令高巳一见倾心的妻子,正是在日本仍极为少见的空自战机驾驶员。

*
  他们是在第一次约会时接吻的。当时令全日本大乱的事件已然解决,高巳也回到了位于小牧的三津菱重工(MHI);然而他们的约会却从一开始便波涛汹涌。
  「……慢着,光稀。」
  一见现身于约定地点名铁犬山站的光稀,高巳便忍不住举起右手喊暂停。
  这是为了调查事故而长期出差的MHI技术员高巳自离开岐阜基地以来头一次与光稀见面。入秋后的晴朗假日正是约会的好时节,在这样的日子里与美丽的情人相约在车站见面,可说是无可挑剔的情境。然而——
  「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光稀一脸困惑,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装扮。「很奇怪吗?」
  哦,你也知道奇怪啊?高巳大大点了个头。
  「嗯,非常奇怪。」
  「反正我穿起来就是不合适嘛!对不起!」
  我要回去了!光稀怒吼道,立刻朝着售票机大步走去。
  「咦等一下,光稀!」
  「所以我就说我不要穿这种衣服嘛!穿起来明明不可能好看,大家却——」
  「慢着,我想我们一定有某种根本上的误会,你先别走!」
  高巳慌忙追上,从身后抓住光稀的手腕,光稀却不容分说地甩开他的手。被现役战机驾驶员用力甩脱还能牢牢抓住手腕的男人,大概也只有武术家了。
  「光稀!」
  高巳大叫,光稀才猛然停步。她回过头来看着高巳,表情分不出是生气、闹别扭还是泫然欲泣。
  「我们先来整合彼此的认知吧!这是基本,不是吗?」
  高巳朝光稀伸出手来,光稀由下方狠狠瞪着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往他的方向走进一步,并轻轻将手放上他的手。
  高巳握住光稀的手,开了个小玩笑:「抓住你啦!」光稀又带着赌气的表情(应该是赌气,虽然看起来无限近似威吓)低下了头。
  「这是你朋友替你选的?」
  光稀默默点了点头。
  亮色的针织上衣加上膝上窄裙,脚下则是低跟长靴。之所以选择低跟,应该是顾虑到光稀平时不习惯穿这类衣物,不然的话,穿高跟长靴看起来帅气多了。
  仔细一看,光稀脸上还化着淡妆。高巳只见过身穿飞行装或作业服的光稀,如今见她这身「女孩子」打扮,不由得心跳加速。
  「她们挑的衣服很适合你,好可爱,我很惊喜。不过……」
  高巳这回指着光稀的胸前说话,以免又造成误会。
  「这是什么?」
  「……你看不出来吗?」
  光稀的声音中依然带着怒气,不过至少她回答了,代表还有转弯余地。
  「我问的是——为什么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却要挂个识别证在胸前?」
  光稀工作时绝不离身的简陋钢牌识别证和一身精心装扮完全不搭。高巳曾听说钢牌尾端的缺口是为了方便撬开尸体的嘴巴而设计的,更使得杀伐气氛倍增。
  「不戴着怎么证明我是谁?」
  「……不能用驾照之类的证件证明吗?」
  「如果不是随身物品,发生状况时无法判别身份。」
  「你以为和我约会可以发生什么造成你身份不明的大灾难啊?」
  高巳忍不住叫道。
  「好了,拿下来拿下来!就只有这个看起来很不搭,怪到了极点。」
  光稀不情不愿地拿下识别证,收进包包里。高巳牵起光稀的手,迈开脚步。
  「电影就看下一场吧!到名古屋之后,先去买条适合你这身打扮的项链。」
  高巳坐进停在停车场里的车,拿起放在仪表板上的眼镜。
  「我头一次看你戴眼镜。」
  副驾驶上座上的光稀频频打量高巳的脸。
  「只有开车的时候戴。戴隐形眼镜,左眼的度数怎么样都不符合驾驶条件。眼镜很重,其实我不喜欢戴。」
  「所以你才老是戴隐形眼镜?」
  「今天我也有带来,下车时我再戴。」
  「没关系,你现在戴吧!」
  说着,光稀打开副驾驶座车门。
  「我替你开车到名古屋,换手。」
  「啊?是吗?不好意思。」
  高巳没那么喜欢开车,便乖乖和光稀换手了。坐进驾驶座的光稀皱起眉头,踩了几下油门几刹车,喃喃说道:「不好踩。」应该是长靴的缘故。
  高巳正要提议还是由他来开车,光稀却突然打开驾驶座车门,放下双脚,脱去长靴。
  她把脱下的长靴扔进后座底下,穿着裤袜的脚踩了踩踏板。「嗯,这样就行了。」——真的行吗?
  高巳觉得自己戴隐形眼镜所费的工夫和光稀穿脱长靴的工夫其实差不多,不过光稀也是出于一番好意,他便没多说了。
  话说回来,光稀突然脱下长靴,双腿的线条显得极为炫目;或许是因为裸足特别引人心猿意马之故吧!
  「光稀。」
  高巳呼唤正在发动引擎的光稀。
  「你的腿很漂亮耶!」
  「你在看哪里啊色鬼!再看我收钱了!」
  果不其然,光稀老大不客气地骂了回来。高巳暗自松口气,陪着笑了几声。
  若不故意开玩笑转移注意力,高巳只怕自己把持不住——伤脑筋,谁说她没女人味的?还不是一样引人犯罪!
  在前往名古屋的车子上,高巳只能强自镇定,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语。
  光稀将车子停在名古屋车站附近的停车场,重新穿上长靴,高巳也换上隐形眼镜。他的是软式眼镜,无须用食盐水。
  怎么不在车上换好?这样我和你换手就没意义了啊!光稀啼笑皆非地说道,高巳只能笑着蒙混过去,走向车站前的百货公司。
  高巳替光稀挑选比识别证更适合她今日服装的饰品,光稀起先大概是难为情,显得不怎么起劲,不过挑着挑着却也挑出兴致来了。
  「这个如何?」
  她自己也选了条项链放在胸前比较,一面窥探高巳的反应。那略带腼腆的神情活脱便是情人的面孔,简直可爱到凶恶的地步。哇,这种表情只有我看得到吗?高巳突然对同在岐阜基地工作的队员们产生了一股优越感。
  「这个应该比较好看吧?」
  高巳拿起另一条项链,从背后绕过光稀的脖子。这条项链色调比较稳重,不过雕工比光稀手上的复杂。因此看起来更为华丽。高巳的手碰到从宽领衣中露出的肩膀,光稀虽然没发现,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移开了手。
  「这个……会不会太花俏了一点?」
  光稀仿佛打冷颤似地皱起眉头。高巳从光稀身后看了看镜子,说道:
  「我反而觉得刚才的太朴素了,这样刚刚好。」
  「对啊!小姐这么漂亮,当然要选醒目一点的比较好啊!」
  卖场店员突然从旁打岔,她和光稀正相反,是个娇滴滴的年轻女孩。
  「我推荐这一款!」
  说着,店员拿起一条比高巳所选的更加花俏的项链,放在光稀胸前比较。「你看,很能衬托你的五官吧?」
  光稀困扰地瞧着高巳。她不习惯这种场面,连句应付的的话都不会说。
  「光稀,你喜欢哪条?」
  高巳把自己选的项链与店员选的项链排在一块给光稀看。
  「高巳……选的我比较喜欢。」
  听见光稀突然称呼自己的名字,高巳不由得沾沾自喜。
  「那就请你帮我把这条包起来。」
  高巳将信用卡与项链一并交给店员,光稀连忙说道:
  「不用,我自己付钱就好了。」
  「这可是第一次约会耶!男友付钱天经地义。」
  听了男友二字,光稀的脸变红了。啊!混账,太可爱了!
  「对啊!还是男朋友选的最合适了!」店员也机灵地附和道:「你的男友眼光真好!」
  请稍等一下,店员说完,正要离去时,光稀叫住她。
  「啊,不用包,把标价剪掉就好。」店员面露疑惑之色,光稀略带羞怯地解释:「我想立刻戴上。」
  更可爱了。
  等待结账时,光稀突然问道:
  「刚才的小姐说你很有眼光。」
  「是啊,不愧是当店员的,嘴巴很甜。」
  「这种挑项链的眼光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我那个已经出嫁的老姐很爱花钱,我常被她拉去购物。」
  公司的朋友也看重他因此培养出的好眼光,每回要买重要礼物时便会找他相陪。
  原来如此。光稀点了点头,高巳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彼此都是大人了,这种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明明在乎却故意逞强这一点也很可爱、其实她如果直截了当地询问,高巳就会告诉她自己没那么受欢迎。
  附带一提,结完帐后,店员送回项链,但光稀自己不会戴,最后是由高巳替她戴上的。
  我会好好珍惜的,谢谢。光稀说这句话时的笑容又是可爱到了极点。
  他们要看的电影是光稀一直想看的二轮战争片。买完项链后已接近开场时间,所以午餐就用速食打发过去了。
  电影情节惊心动魄,引人入胜,不过高巳身旁却突然传来一道啜泣声。仔细一看,光稀已经陷入严重的大哭状态,连拿出手帕来都办不到。
  ——这个人真的是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高巳微微一笑,从旁递了一条手帕给她。「不好意思。」光稀一面哭着一面说道,一面接过手帕。
  她哭成这样,之后知道该怎么补妆吗?高巳暗自操着无谓的心,注意力随即又被引回电影情节里。
  其实用不着高巳操心,光稀在化妆室里窝了十分钟左右,便补好妆出来了。泪眼汪汪的美人相当引人注目,而等待美人的高巳也不遑多让。
  「没事了?」
  「嗯,不好意思。」
  走吧!高巳伸出手来,光稀也坦然将手交给他,和一般情侣没什么两样。啊,我们终于变成牵手是天经地义的关系了!高巳略为感动。
  他们走进附件的咖啡店,高巳一面喝着咖啡(这可是头一次在基地咖啡厅及餐厅以外的地方「正式地」喝咖啡谈心啊),一面问道:
  「你几点以前得回基地?」
  「2030左右。」
  两洞三洞。一般人听了只会一头雾水,不过高巳却自动翻译为晚上八点半。
  「那我们差不多七点就该走了。」
  这么说来,只剩三小时左右。光稀的表情略为暗淡下来。
  「好快啊!」
  她指的应该是时间过得很快。知道光稀和自己有同样的感觉,高巳既开心又怅然。
  「我应该先申请外宿的。」
  光稀漫不经心地说道,高巳闻言大笑。
  「头一次约会就在外头过夜?好大胆的宣言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种话可不能随口说说,我会期待的。」
  光稀哑口无言,畏怯似地从高巳身上移开视线。
  糟了,吓过头了。高巳正感后悔,光稀又带着挑战的神色抬头说道:
  「下次我就申请外宿。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她显然是在赌气。高巳苦笑:
  「别为了这种事情赌气。到时骑虎难下,双方都尴尬啊!」
  说着,高巳一口气喝干冷掉的咖啡。
  「好,走吧!我已经想好要去哪里吃晚餐了。」
  「为什么要在名古屋机场吃饭?」
  光稀一脸讶异地下车。当时中部国际机场尚未落成。
  「我没听说过机场的餐点特别好吃啊!」
  「我想也是,因为我也没听说过。」
  高巳拿下眼镜,放在仪表板上。他锁上车后,便走向国内线航厦。
  「吃完饭后才是重头戏,快点吃吧!」
  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啊?光稀虽然大惑不解,却还是乖乖跟着高巳。
  他们在航厦内的餐厅随意点了餐,吃得差不多便迅速离开。
  「好了好了,快上车快上车。」
  「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啊!」
  还不到一小时,高巳又把车子开出机场停车场,在机场外绕了一圈,驶入跑到末端的公园,停进停车场。那座公园修葺有加,干净整齐,并设有孩童游乐器材;由于当时正值傍晚,停车场空荡荡,车位任君选择。
  「从今天的风向推测,应该是从南侧进入较多。」
  高巳话还没说完,喷射涡轮独特的尖锐引擎声便从上方落下。飞得好低!
  光稀睁大眼睛,挪动身体,试图隔着挡风玻璃窥探上方。
  即将着地的客机以掠过车顶的角度朝着跑道降落。
  「我猜你应该会喜欢看这个。」
  光稀已经顾不得回答,整张脸几乎都贴在挡风玻璃上。她这种只要是飞机哪种都爱的喜好与高巳相同,唯一不公平之处,便是女性热爱飞机教人会心一笑,可是高巳却得被称作航空狂。
  高巳觉得光稀此时的表情格外耀眼,教人怜爱。或许这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降落的客机全都大同小异,不是波音就是空中巴士;但光稀仍是每见一架到来便欢呼一次,直到目送第N架飞机着陆后,才心满意足地坐回座位上。
  「谢谢,下次我想在白天看。」
  「下次是吧?了解。」
  下次这个字眼能够自然而然出现于彼此口中,也是件可喜之事。
  ——终于到了该送光稀回去的时间,两人却反而变得沉默寡言。恋恋不舍四字不足以形容他们的怅然之情。
  我不想回去。
  这句话在绝妙的时机响起,高巳还以为是自己说的,原来是光稀。
  当然,光稀说这话的意思并非真的决定不回去,只是陈述她的心境而已。
  「在这种时候说这句话,简直是威力无穷啊!」
  我是成年人,已经不是小孩了。
  反过来利用她的倔强,应该不过分吧?
  高巳用手指抬起光稀的下巴。
  「别咬我喔!」
  高巳半是认真地警告,堵住了正欲反问的唇。
  生涩地依偎在高巳怀里的光稀突然僵硬起来,她反射性地想逃,却被高巳牢牢抓住,无路可逃。光稀抵抗了一下,才紧紧抓住高巳的衬衫。
  那紧抓不放的强劲力道也教高巳爱怜。
  再继续下去,高巳怕自己当真不放光稀回去了,只得悬崖勒马,放开光稀。
  光稀愣了一下,随即在狭窄的车内尽力拉开距离,逃到窗边。
  「你——你你你你你这个家伙!」
  光稀大声怒吼,声音与从天而降的喷射引擎声混在一块。
  「你干什么?」
  「干什么?你不是同意了吗?」
  「舌头不在我同意的范围里!」
  听了这夸张的抗议,高巳哈哈大笑。
  「光稀,你真的很有趣耶!」
  「有趣个头!这种事需要心理准备啊!」
  「心理准备……难道你要我半途停下来预告吗?那也太滑稽了吧!」
  光稀哑然无语,高巳又继续调侃道:
  「为了这点小事就动摇成这样,我看你暂时还是别申请外宿吧!好啦,系上安全带,走吧!」
  高巳戴上眼镜,拉起手刹车;光稀在一旁不悦地说道:
  「我想申请外宿的时候就会申请,谁也管不着。」
  「又在赌气了。好强也该有个限度啊!」
  你明明就很害怕。高巳又加上这么一句,光稀则坚称她只是吓了一跳而已。
  接着——
  「我是在说我并不是不愿意!这还要我明说吗?」
  她闹脾气似地吼道,将脸撇开。
  「——了解。」
  这个人怎么又说这种让人更不想放她回去的话啊?
  高巳一面苦笑,一面发动车子。
  他现在已经等不及再次见面了,这一点光稀应该也一样。不过绝不输给距离及忙碌生活的决心呢?
  这还要我明说吗?高巳可以清楚想象光稀如此怒吼的声音。光是这样,就教他感到万分幸福了。

*
  「爸比?」
  在女儿的催促之下,高巳回过神来。多亏了这段回忆,他找到合适的切入点。
  「爸比和妈咪是在约会以后,开车回家的路上。」
  「为什么大家都是什么事情的『以后』啊,好奇怪喔!」
  面对小孩特有的单纯一问,高巳苦笑:
  「因为这是重头戏,最让人紧张了,所以要留到最后,就像圣诞节也是到了最后才切蛋糕,隔天早上才送礼物啊!」
  「和蛋糕、礼物一样重要吗?」
  这时候如果说对,时候高巳又得成为邻居调侃的目标:「小茜爸爸说他的太太和蛋糕及礼物一样重要呢!」不过高巳不愿为了顾虑这种事而说谎。
  「比蛋糕和礼物还重要,现在也一样。」
  「我也最喜欢妈咪了!因为妈咪又帅又漂亮!比其他人的妈咪都还要喜欢!」
  茜兴高采烈地说道。亲戚都说茜的五官和光稀很像,以后一定会变成和妈妈一样的大美女。
  高巳尽量不去想象女儿出嫁时的情景,因为光是想象虚幻的女婿,他就有一股痛殴对方的冲动。
  光稀曾笑他自己还不是抢走别人家的女儿,不过高巳和光稀结婚时,岳父岳母可是哭着感谢他:「谢谢你愿意收留这种航空痴!」情况实在不可相提并论。
  真正的障碍反而是高巳的双亲。这些事高巳尽量不让茜知道,不过茜已经对爷爷和奶奶产生了抗拒意识。说来遗憾,纵使是站在高巳的观点,也看得出双亲显然不懂得拿捏什么事该对小孩说。
  他们经常指桑骂槐地说:「看看别人家的太太,哪个不是留在家里打理家务?」光稀每次探访夫家都得承受这些冷嘲热讽,高巳很佩服她的忍耐力。如果让高巳发现,他一定毫不犹豫使出杀手锏——立刻回家,而他的父母也很明白这一点,因此向光稀施压时总是巧妙避开高巳。
  虽然高巳早已声明不生第二胎,双亲却认为只要光稀辞掉工作,生第二胎根本不成问题,又是满嘴怨言。
  光稀曾说过一次丧气话:我是不是该辞职?
  茜出生半年之后,光稀重新归队受训,双亲的反应尤为激烈。居然扔下刚出生的孩子去开飞机,你真的爱孩子吗?双亲抓着这点猛打,教光稀毫无招架之力。
  要劝光稀别放在心上很简单,但这种事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别让这些话传进光稀耳里。高巳无法防堵双亲的冷嘲热讽,说来是他失职。
  我从来没说过希望你婚后辞职啊!高巳只能这么说,并紧紧抱住光稀。
  我保证绝对不会要求你不再开F-15,请和我结婚吧!
  求婚时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高巳都记得清清楚楚,没有出尔反尔的打算。
  光稀一面哭泣,一面说着谢谢和对不起,高巳硬是堵住她的嘴。他不顾光稀说出「对不起,当不成一个普通的妻子」这种话。
  双亲直到婚礼前夕还坚持不肯出席,这段记忆高巳选择埋葬于黑暗之中;不过自卫队相关人士的贺词,却长留在他的心里。
  之所以长留心里,是因为这些贺词全都是持家之道。
  你要谨记,前一天不管吵架吵得多凶,隔天早上也得带着笑容送她出门;因为干自卫队这一行,早上出了家门,或许就再也回不来了。这番训示紧紧嵌进高巳的心坎里——这既是即将成为我妻子的人。
  这番话一般是对新娘说的,不过高巳的情况是男人娶了战机驾驶员当老婆,所以守候的人就成了男方 。另一个原因,与光稀相交,高巳的工作较为自由。
  「武田中尉……不,春名中尉有个可靠的丈夫替她保护家庭,让她毫无牵挂地飞行,实在是令人羡慕不已。」
  据说再平凡的女人只要当上几年自卫官的妻子,就会变成一个捍卫家庭的女强人;因为她们随时做好失去丈夫的心理准备。连弱质女流都有这般骨气,难道高巳没有?
  让她好无后顾之忧,专心飞行,是高巳的义务;是高巳不惜赌上一生的义务。
  然而如今他却让这些风言风语传入赌命飞行的光稀耳中,令他深深懊恼之极真没用。

*
  「欸,爸比。」
  茜略带消沉地抓住高巳。
  「妈咪喜欢我吗?」
  高巳立刻明白茜为什么这么问。一星期前,他工作太忙,分身乏术;而第二顺位的光稀父母也抽不出时间,因此高巳只好拜托他的双亲去托儿所接茜。
  高巳已经尽快去接茜回家了,没想到幼稚的双亲居然趁这段短暂的时间向茜说些母亲的坏话。
  「奶奶说妈咪喜欢飞机胜过喜欢我,说妈咪因为比较喜欢飞机,才会丢下我『单身赴任』。」
  混账,接下来半年休想我回去。高巳在心中向双亲下了通牒。他知道对双亲而言,见不到他与孙女是最大的惩罚。
  「没这回事。」
  高巳用力抱住茜。
  「茜不喜欢开飞机的妈咪吗?」
  茜用力地摇了摇头,小声说道:「妈咪很帅。」虽然不知道是遗传到哪一边,不过茜确实印证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这句话。春名一家与航空渊源极深,母亲是战机驾驶员,父亲从事航空器开发工作,不过他们夫妻俩并未特意激发孩子对飞机的兴趣;谁知在不知不觉之间,茜居然认得出F-15就是「妈咪开的飞机」,说来也真了不起。
  正因为如此,听见祖父母声称开飞机的帅气妈咪喜欢飞机胜过她,她才格外伤心。这实在不是一把年纪的老人该对刚上大班的小女孩做的事。
  「你知道妈咪开飞机有多么厉害吗?」
  接下来这番话也很残酷,不过既然知道父母对茜说了什么,高巳非说不可。
  「你知道妈咪开飞机没死,有多么厉害吗?」
  泪水一口气涌上茜的眼眶。唉,果然太过残酷了。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妈咪每次开飞机都能平安回来,全是因为她受过严格的训练。」
  男人要继续当驾驶员比女人容易得多。就算结了婚,男人并不能怀胎,大可将生子及顾家的工作交给妻子,专心飞行。
  但女人可就不一样了,光稀便是最好的例子。即使高巳可以代替光稀顾家,却不能代替她生产。
  女人发现怀孕以后,就必须中止飞行训练,知道将小孩生下并抚养到数个月大为止。女性驾驶员担心忘记飞行时的感觉,几乎都在生产后半年便恢复训练;即使如此,包含怀孕期间在内,实际上仍有一年以上的时间「不能飞行」。
  高巳无意剥夺光稀的羽翼,光稀也不想辞职,因此他们一开始便有了默契——第二胎是不可能的。
  当然,也有家庭打一开始便放弃生小孩。
  不过——
  「妈咪从来没有犹豫过该不该生下你。」
  这对高巳而言,也是毋庸置疑的爱情。
  必须持续飞行以磨练技术的驾驶员,给了高巳及茜整整一年不开飞机的时间。
  「所以不管爷爷和奶奶说什么,你都要相信妈咪喔!」
  为了生下茜,为了替高巳带来茜这个女儿,光稀中止每天的训练,冻结安全系数一年。
  「我不要妈咪死掉!」
  茜开始啜泣。她顶多也只能理解到这个程度了。
  「没事的,妈咪为了活着回来,才会和我们分开,每天进行严格的训练。」
  高巳摇晃着在膝上的茜。
  「你的名字也是妈咪取的喔!」
  「茜?」
  「妈咪一知道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就说要取名叫茜。」
  光稀于向晚飞行之际,曾见过一片渲染着淡橘与粉红渐层色彩的天空。
  「她说那是她看过最可爱的天空颜色(注4:日文亦称橘红色为茜色)。」
  茜吸着鼻子,终于停止哭泣。高巳把茜抱到椅子上。
  「已经快到睡觉觉的时间了,要不要切蛋糕?」
  这是为了茜的生日特别订做的蛋糕。他们吃完晚饭后一直在等光稀回来,但现在已经到了就寝时间的极限了。
  茜一脸睡意,却摇了摇头。
  「明天再切,我要等妈咪回来。」
  乖孩子,高巳戳了戳茜的额头,茜腼腆一笑,冲进浴室里刷牙。母亲单身赴任的环境将茜教育成一个过度懂事的孩子。

*
  当临时安排的夜间训练结束,已经过了九点。
  今天是女儿的五岁生日,但这么晚了,她也差不多该睡觉了。光稀脱下飞行装,随手塞进铁柜;她没有多余的时间挑选衣服,便换上训练时穿的运动服。她是开车回来,用不着顾虑服装问题。根据丈夫高巳的说法,疏于仪容打扮乃是黄脸婆化的征兆,不过这回事态紧急,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辛苦了!」
  隔天光稀已经请了特休假。她单方面向飞行伙伴及警卫打完招呼之后,便背起旅行袋及背包,冲向停车场。她平时训练有素,背着行李跑个十几、二十公里也不会软脚。
  光稀送给茜的是和茜同等身高的泰迪熊。虽然高巳说大型礼物由他购买较为方便,但光稀却坚持亲自选购。平常她老是冷落女儿,自然希望女儿最想要的大礼能够交由自己负责。然而即使光稀已经用上最大号的背包,头部仍然塞不下,一路上还被人调侃:「春名中尉,晚上看有点恐怖耶!」
  高巳准备的礼物应该又是洋娃娃的新款礼服。光稀母亲送来的晚餐是来不及吃了,不过或许赶得上切蛋糕。
  光稀将礼物放到后座,发动高巳平时总说「太大辆不敢开」的休旅车,疾驰而去。
  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约两小时,光稀回到家已过了十一点。
  「茜呢?」
  光稀气急败坏地问道,已经换上睡衣的高巳满脸同情地回答:「你晚了一步。」大概晚了三十分钟到一小时。
  背着大礼物的光稀全身无力地在玄关口跪了下来,高巳也在门阶上陪她跪下,梳了梳她的发丝。
  「虽然看起来挺吓人的,多亏你真的努力把它带回来了。光稀,了不起!」
  从背包中探出头来的应该是泰迪熊吧!玩偶的身高和茜一样,如果把茜装进去,大概也会呈现同样的状态。
  「茜有乖乖吃饭吧?」
  没能及时赶上的打击令光稀的声音略带泪意,高巳为了安慰她,钜细靡遗地回答了菜单内容。炸鸡、马铃薯沙拉,还有铺了鲑鱼卵的寿司饭,全都是茜爱吃的食物。
  「不过她说蛋糕明天才要切,要等妈咪回来。」
  听了这句话,「泪意」完全决堤了。
  「我老是让茜受委屈,连她生日的时候都不能陪她一起吃蛋糕。」
  高巳梳着发丝的动作变得更加温柔了。
  「没关系啦!是茜自己决定要等明天妈咪回来再一起吃蛋糕的。她明白你是爱她的。等她再长大一点,就会知道工作的意义了。」
  高巳虽然没明说,不过光稀猜得出公公婆婆又向茜灌输一些难听的论调。他们是生养高巳的人,光稀只能忍耐,但有时真的忍得很苦。
  光稀觉得飞机比茜还有高巳都重要,所以才不肯辞职——这是他们的一贯论调。
  高巳告诉光稀,当他对茜说妈咪为了茜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没开飞机之后,茜哭着说她不要妈咪死掉。
  或许这是感觉问题,不过一个五岁的孩子居然能了解训练对于平安生还有多么重要,以及母亲正是为此与自己分隔两地,反而教光稀心酸。
  「……高巳,你也明白吗?」
  她明白你是爱她的。
  对于光稀而言,这个问题当然不只限于茜。
  不过——
  「明白什么?」
  高巳明知故问。
  「就是……和茜一样的事啊!」
  「说清楚一点嘛!」
  高巳的调侃语气令光稀赌起气来。她抓住高巳的后脑,给了他一吻。
  我以为用这种手法堵住对方的嘴是男人的专利耶!高巳在双唇分离之际喃喃说道,随即转守为攻。
  光稀习惯性地逃避,不过高巳快了一步,没让她逃走。预定之外的吻让光稀不再关心高巳究竟明不明白(其实她也不认为高巳不明白),然而——
  「你居然怀疑我不明白连五岁小孩都懂的事?」
  原来赌气的不只光稀,高巳也一样。
  平时丈夫面对之际时,总是摆出游刃有余的态度,让光稀颇为气恼;正因为如此,偶尔发现的另一面更显得格外可爱。
  「先把小熊藏在壁橱里吧!」
  说着,高巳从背包中拉出泰迪熊,突然又露出极为诧异的表情。
  「……光稀,这个是……」
  「我特别订做的,是钛合金喔!上回你不是说托儿所要举办亲子健行吗?我催厂商赶工做出来的。」
  挂在泰迪熊胸前的,是用珠链串起,两片一套的金属识别证,连尾端的缺口都和自卫队的一模一样。
  「不过是托儿所的校外活动,你以为会碰上什么造成女儿身份不明的大灾难啊?」
  「现在社会这么乱,怎么能让我的宝贝女儿没挂识别证就跑到野外去!」
  「托儿所禁止佩戴发饰以外的饰品!」
  「你居然说识别证是饰品?」
  「等等,该不会连我也得戴吧?」
  两人争吵到一半,才想起可能会吵醒已经入睡的茜,连忙压低声音;这时又想到过去也曾为了类似的事争吵,不禁相视而笑。
 楼主| 发表于 2015-6-1 01:31 | 显示全部楼层
  后 记


  一把年纪的女人喜欢写肉麻爱情故事有什么不好!
  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所以我豁出去了!
  而豁出去的成果就是本书。
  只要阅读本书的时候会心跳加速就OK!其他的我才不管!没错,我就是豁出去啦!男人婆只要一豁出去,脸皮厚得连子弹都打不穿啊!
  说真格的,我真的超爱肉麻爱情小说。《星へ行く船》的步美与太一郎之间若即若离的感情,《妖精作战》的榊及惟的初吻,《大森林里的小木屋》系列的罗兰与阿曼乐,还有《清秀佳人》及《长腿叔叔》。这些作品正因为都是小说,所以才格外动人!
  小说独有的心动感,是漫画、动画、连续剧及电影所无法供应我的。我就是爱它,你能拿我怎么办?
  以上便是写成这个系列之后豁出去的感想,伏乞饶恕!
  好啦,轻松也轻松过了,接下来作个简简单单的作品介绍。
·我的鲸鱼男友
  这是本书的同名作,也是我在《野性时代》上初次刊载的作品。由于本作是《海之底》的外传,我撰写的时候其实怀着藉此吸引读者阅读《海之底》的不良居心。说来《野性时代》的编辑也真乱来(这是称赞),居然让这种居心不良的作品打头阵。
·完工
  自卫队公关部门的人员称赞本作是「没有内幕消息提供者就写不出来的作品」?呃,是谁提供了内幕消息,我无可奉告;总之这是在闲聊时聊到「男厕当通道用」,因此激发我的灵感而写出这篇作品。我这个人一碰到屎尿题材就毫无节制,多亏了责编总是适时地替我踩刹车。
·国防恋爱
  采访前陆自游击队员时,他曾说来这么一句话:「WAC都是泼辣、跋扈、得意忘形且不可一世,但有时候却又楚楚可怜、浑身空隙,所以才难缠。」这句扣人心弦的话让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写出来却变成那种样子。责编看来三池的某句台词,曾劝阻我:「抱歉,我觉得讲这种话实在超越女主角的底线了。」然而我却无视他的制止,强力主张:「那就超越吧!」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能干的女友
  本篇也是《海之底》的外传,不知和《亲爱的战机驾驶员》比起来,哪个比较肉麻?我认为望是一个若是实际上与她交往会非~~~~~~~~~~~常麻烦的女人,而我在本篇中想要描写的便是她有多~~~~~~~~~~~~~~~么的麻烦。《野性时代》的总编异常中意窝囊的夏木,虽然我觉得很荣幸,不过至今仍不明白理由为何。
·越栅挽歌
  这也是参杂前陆自游击队员的经验谈而成的作品,是我难得撰写的浪子故事。一年后会变得如何,连我也不明白。浪子清田也是《野性时代》的总编异常中意的角色,我依然觉得很荣幸,不过还是不明白理由为何。
·亲爱的战机驾驶员
  自卫队三部曲的第二部《空之中》里有对情侣格外受到喜爱,许多读者希望我为他们写外传,这回总算交代了他们俩的后文。除了前作的读者以外,也希望没看过前作的读者能够藉由本作了解到日益增加的女性驾驶员(当然,女性战机驾驶员仍属虚构范围)要持续守在岗位上是如何辛苦的事。假如有读者因此对前作产生兴趣而去阅读,我会喜出望外。
  这回有幸向自卫队取材,并与各位高阶长官谈话;当我表示「我要以自卫队为题材,描写肉麻的爱情故事」时,各位长官都大笑叫好。
  「请用你的笔告诉大家,自卫官也是会恋爱、会结婚的普通人。」
  我想这句话应该是为了为数众多的部下们而说的吧!
  我所见到的年轻自卫官——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全都是可爱、纯真、努力且专一,但一谈起工作就变得英姿焕发的普通青年男女。
  取材得来的故事还有许多,希望以后有机会逐一发表。


  有川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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