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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绅堂副教授之帝都异闻录 二 才媛篇 [爱德华·史密斯][台角][简繁TXT&彩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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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7 18: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1990416 于 2014-10-7 18:12 编辑

绅堂副教授之帝都异闻录 二 才媛篇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爱德华·史密斯
插画:碧风羽
翻译:江宓蓁
图源:多喝蛇草水
录入:身体棒棒哒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传统与现代共存的大正,讴歌浪漫与自由的年代。
  沐浴在女性们热情视线下的帝国大学副教授——绅堂丽儿。他那不为人知的一面,使得身旁自然会有怪异事件聚集而来。有时是美貌之事,有时是妖异之物——
  一桩桩的离奇案件,都透过随行在绅堂副教授身侧的少年之手记录下来……




  在走廊上有位美女正襟危坐。
  高雅的发髻,配上仿佛透明的雪白肌肤,一身淡桃色的和服,包裹在纤细的身体之外。微微低垂的眼眸,让人感受到一股蕴藏于内的魅力。
  是位虽然内敛,却能从隙缝当中隐约窥见惊人性感气息的女性。她将身体朝着绅堂微微倾斜,眼前飘来一片乘着夜风的桃花花瓣。然而在短短一瞬之间,她仿佛雾气般烟消云散。
  秋生不经意地抬头,看见了以眩目满月为背景,尽情伸展枝桠的桃树。有一阵风吹进了内庭,桃树树枝随风摇曳,洒落大量花瓣,纷飞舞动的浅桃色花瓣,感觉似乎比刚刚增加了一点……








  爱德华·史密斯
  Edward Smith
  荣获第18届电击小说大赏——MEDIA WORKS文库赏。以幽默的笔调与充满梦想的奇幻故事,大受瞩目。和笔名不同,是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着有《绅堂副教授之帝都异闻录》系列。




  江宓蓁
  /译
  铭传大学应用日语系毕,广岛女学院大学文学硕士。现为专职翻译,正努力朝向自己最爱的日本文学与动漫电玩领域前进。志向是有朝一日能在译文当中正大光明地写出「非人哉!」三字。译有《萌奈美即将终结世界?》系列、《乘秋千飞翔的圣修伯里》、《绅堂副教授之帝都异闻录》系列等书。








  绅堂副教授之帝都异闻录 二 才媛篇
  CONTENTS




  花样少女香
  贯间宅多人同时发起之杀人未遂的未遂事件
  满月配桃花
  鵺
==================
下载:http://dl.vmall.com/c0wl6vixio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2a6c85da/
http://pan.baidu.com/s/1dD2BsKL
链接若失效请看这里:http://weibo.com/p/23041894599ee00102v48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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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0-7 18:08 | 显示全部楼层




  花样少女香




  筱崎秋生的手记。




  现在写下这段纪录的我,只有十四岁。虽然虚岁已经十六岁了,但是我觉得用出生存活到现在的时间来计算,感觉比较自然。
  换句话说,去除零头之后,我活了十四年。
  这十四年,若是减去尚未懂事的时期,在变得更短的日子当中,我和多少人相遇了呢?
  我想应该非常多吧。特别是来到东京,成为绅堂丽儿的助手之后,每天都会接二连三地发生新的邂逅。
  与人相遇、与知识相遇、舆案件相遇。如果设有和绅堂老师相遇,就绝对不可能碰上的这些种种的缘分。
  而我也是第一次了解到,只要有相遇,就会有离别。一直以来都只能看到模糊轮廓的东西,如今深刻地体会到了。
  十四年,我始终毫无自觉地虚度,完全不知道离别所带来的心酸,以及痛苦。
  我前往美作家拜访,是在那份有生以来初次知道的疼痛,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
  是在每当早晨来临,流个不停的眼泪止住;入睡前,无论如何都会回想起那个人的时候。
  是在伤口虽已愈合,但在单薄的皮肤下依然无法控制地隐隐刺痛的时候。
  相信绅堂老师一定知道这份刺痛。
  所以那一天,他才会介绍我和她认识。




  ●




  麻布十番这个地名,不存在于大正九年(※西元一九二〇年。)的东京。
  这个名称是进入昭和时代之后才正式确立,当时冠上「十番」这个半俗称的地方,顶多只有麻布十番商店街而已。
  虽说只有这里,但正因为将来会升格为正式地名,附近一带显得相当热闹。明治时代以后,店面与人潮纷纷涌入,现在已经成为拥抱着众多演剧场与花街的繁华地区了。
  所以当秋生第一次来到这个区域,就觉得这里的气氛和她所熟悉的神乐坂十分相似,其实这也并不是偶然。
  而且,身为绅堂丽儿的挚友的美作,和绅堂还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同样居住在距离繁华街的喧闹尚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这可能也是某种特别的缘分也说不定。
  这里是麻布新网町的一角,商店街的吵杂声隐约可闻。在许多类似的庭院住宅当中,其中有一栋外观看起来莫名朴素的房子,就是美作的家。
  在围墙后方的屋顶是以瓦片与木材组成,颇有年代感。不过灰泥墙似乎相对较新,这些墙壁为了避免在古老建材当中过于突出,仔细地组合排列着。整体质感偏向古老,而非现代。
  「很寒酸对吧?听说是美作的祖父买下原本是武士人家使用的房子,然后在二十年前左右,美作的父亲动手修缮过……看来祖孙三代似乎都不喜欢引人注目呢。」
  绅堂丽儿一边沿着建筑物外的围墙旁行走,一边这样评论着好友的住宅。
  完美衬托起舶来品西装的修长体态,头上浅浅戴着他最中意的中折帽,细长的双眼皮眼睛,像是看着某种怀念之物般微微眯起。
  实际上,尽管口头上说着「寒酸」,但是秋生知道绅堂也很喜欢这种风格。就连他自己的住宅,和住在其中的本人的华丽程度相比,确实也相当朴素。
  这位美貌的青年,只要提到自己的好友,总是会故意用一些不太动听的措辞。然而只要跟他亲近后就会知道,这只是一种表现亲昵的方式而已。
  已经担任助手职位超过一年的秋生当然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没有开口反驳绅堂的话。
  「我觉得这样很有美作中尉的风格。」
  身上穿着纯白衬衫,搭配以吊带固定的短裤,头顶上的招牌鸭舌帽则是大了一个尺寸。绅堂丽儿的助手筱崎秋生一边仰望着比自己高的围墙,一边配合绅堂的步伐快步行走,以免落后。
  (……说是跟想像中一模一样,可能一点都不为过吧。)
  透过绅堂认识美作,差不多也有一年之久,今天还是秋生第一次来到美作的家。平常从他身上联想出来的住宅外观,如今几乎是分毫不差地出现在眼前,感觉就像展现出他的直率一般,相当有趣。
  ……也就是说。
  「呀,我来了。」
  「喔,你来啦。」
  那份直率,可能就是特地守在玄关前等候两人,并与绅堂展开这种对话的美作正三郎,那与生俱来的天性吧。




  ●




  美作正三郎帝国海军中尉。
  他是和东京帝国大学副教授绅堂丽儿有着十年交情的朋友。
  他身上穿着沉稳色调的和服,前来迎接两人并亲自带领至接待室,看着这样的他让秋生有种新鲜的感觉。
  因为到目前为止,自己只有看过美作身穿军服或西式外套。所以当他穿着貌似家居服的和服时,外表看起来有着极大的落差。
  但是话又说回来,内在毕竟还是「美作中尉」:随时都是抬头挺胸、眉头深锁、一副标准的「老古板」模样。
  「屋主竟然亲自出来迎接,真是不胜惶恐啊。」
  「少来了,你明明知道这里没有其他人。」
  绅堂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地开口揶揄,而美作则是一一点明纠正。这两个气质完全相反的人,为什么会成为彼此独一无二的好友?对秋生来说,这是个天大的谜团。
  然而谜团归谜团,看起来却一点也不会不自然。姑且不论他们到底是如何培养出友情,现在在秋生眼前交谈的他们,言谈之间可以看出只有非常了解对方才会有的轻松态度。
  那种感觉真的非常轻松自在。正是因为如此。
  (……真好。)
  秋生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走着。
  虽说拉开距离,不过实际上也只有半步。然而这小小的半步,正是此刻的秋生心中所怀抱的空虚与悲伤。
  因为不久之前,自己失去了一个原本可以和他们一样熟悉彼此的挚友。
  「接下来——」
  接待室里,绅堂在美作对面坐下,轻轻啜了一口端给自己的茶。这杯味道有点淡的绿茶,是出自于长年在这个家里工作的老妇之手。
  坐在绅堂旁边的秋生也低头望着自己的茶杯。沉在杯底的茶叶碎片缓缓浮出,茶梗立起。
  「秋生,我现在要跟美作聊一些无聊话题。不过难得来了,你这段期间就去庭院看看吧。」
  并排而坐时,秋生的头顶就在绅堂的肩膀旁边。看他轻描淡写地侧眼俯视自己,秋生也像是将头歪向一边般仰望着他。
  「……庭院,是吗?」
  绅堂说的「无聊话题」到底是什么?必须特地把秋生支开才能聊的话题,让人相当好奇。
  但是当秋生把视线移到美作身上,发现平常总是表情僵直肃穆的海军中尉,现在却极其罕见地嘴角上扬,脸颊肌肉松弛。与其说是在笑,比较像是脸部抽筋,看起来相当逗趣。
  看来是真的很不想让人听到的话题。秋生边这么想边老实回答:「我知道了。」然后起身。
  绅堂和美作很明显是早就串通好的,但是那个美作中尉竟然勉强自己挤出了假笑,光凭这一点,秋生就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再追问些什么。
  「请到这里来……」
  过去曾担任美作的奶娘的白发老妇,领着秋生来到外廊。从该处眺望美作家的庭院,整体来说果然还是相当质朴,以绅堂的说法则是「寒酸」。庭院里没有任何亮眼的花朵,也没有什么造型古怪的石块。
  「……哎呀?」
  一个相当异样的东西,像是被庭中草木团团包围似地矗立在角落。
  大概和普通的仓库差不多大,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用透明玻璃盖成。定睛看去,里面似乎也种了不少植物。
  「那是温室。」
  老妇人以平静的声音说出来的,是秋生知道的名词。
  (温室……之前确实在书里看过。)
  记得是透过一年四季都维持着温暖的环境,促进植物蓬勃生长的建筑物。至于实物,秋生当然是生平第一次看到。
  「这是美作中尉的兴趣吗?」
  对于秋生的问题,老妇人只含糊回答了一句:「……不是。」
  「那是绅堂老师做出来的东西,也请过去那边看看吧……」
  说完这些话之后,老妇人便退下了。
  这时:心思敏锐的秋生已经预测出一个结果。
  (老师和美作中尉想让我看看那间温室……?)
  他们并不是不想让秋生听到他们的谈话,而是想让她独自前往温室。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来?秋生心里留下了这个疑问。
  秋生穿上一双放在外廊边的草鞋,走下庭院,沿着一个个的铺路石前进,来到温室入口。
  在绅堂佯装无事的指引、美作蹩脚的假笑,以及沉默不语的铺路石的引导之下,秋生走进了玻璃制的小小城堡当中。
  才刚进去,秋生整个人呆住了。
  「咦……」
  整个世界似乎都变了。
  刚刚被外面的草木挡住视线,所以没有注意到,温室里面其实是鲜艳的暖色世界。白色、黄色、桃色、红色,各种缤纷绚丽的花朵争相怒放,其中还有同样艳丽的蝴蝶穿梭飞舞。
  正上方的天花板开了一个洞。角度设计得极为巧妙的玻璃屋顶,让穿透进来的阳光照亮了整间温室,散发出和外面的朴素庭院截然不同的光彩。
  但是真正让秋生说不出话的,并不是这些光线,也不是这些色彩。
  而是伫立在百花齐放、蝴蝶飞舞的温室正中央,一头柔亮的黑发。
  以及包裹在纤细身体、娇小肩膀之外的浅蓝色和服。
  对方悄然伫立的姿态,让秋生想起了一名少女,在她丝毫没有褪去任何色彩的回忆当中,浮现出那名少女恍惚而虚幻的笑容。
  「……啊。」
  那个名字差一点就脱口而出。
  如果那个时候,对方没有回过头来的话;如果不小心说出了那个名字的话,想必秋生一定会痛哭失声吧。
  那名少女的面容就是如此深刻地烙印在秋生心中,同时伴随着依然疼痛的离别之痛。
  「哎呀……?」
  然而,命运没有带给秋生更多的泪水。实际站在眼前而非回忆中的少女注意到了秋生,微微歪着头,转过身来。
  不带任何毛躁感,长而笔直的黑发倾泻而下。眼前那名看向自己的少女,脸上的表情让秋生惊觉了过来。
  「是筱崎秋生对吧?」
  因为她的表情、她的眼神,让人感受到明亮的光彩和热情。
  不对,完全不一样,她和那个淡然虚幻的她完全不同。
  「你、是……」
  所以眼泪并没有流下来。
  「呵呵,」
  对方有点戏谵似地笑了起来。她的表情,牢牢抓住了秋生内心仍想追寻回忆的软弱部分。
  秋生又碰上了新的邂逅——
  「初次见面,我叫做美作春奈。正三郎是我的哥哥。」
  和那名露出宛如花朵绽放般笑脸的少女。




  ●




  小小温室的正中央,摆放着两块尺寸合宜、正好适合坐下的大石头。
  秋生顺着对方的邀请,在其中一块石头上坐下,而春奈也跟着坐在另一块石头上。她的膝盖就在秋生的膝盖旁,仿佛依靠过来似的,随后她细细凝视着秋生的脸。
  一阵香气直扑秋生的鼻子,像是酸酸甜甜的柑橘香气。
  「难怪我觉得哥哥似乎有点坐立难安,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秋生也没有听到他们提起这件事吧?」
  「啊……没有。」
  春奈饶有兴趣似地直视着秋生的脸和眼睛,然而秋生却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名少女。
  (美作中尉的妹妹……)
  如果只是听说,秋生其实已经多次听闻这号人物了。
  例如身体虚弱、鲜少外出,还有美作与其说是哥哥,感觉更像是父亲一般溺爱着她等等。绝大多数的情报都是透过名为绅堂丽儿的转换器得知,所以多少有点夸大也说不定。
  但是自己可从来没听说过她是拥有这么一头美丽黑发的美少女。
  「哥哥真是太坏了……不对,这应该是绅堂老师的主意吧,想让秋生和我像是偶然邂逅一样遇见彼此。」
  春奈用袖子遮住嘴巴轻笑的动作,看起来实在像极了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但是相对于这股高雅气质,她的言谈和表情当中并没有刻意的感觉。
  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紧盯着秋生,春奈立刻查觉到秋生的眼中,带着某种像是迷惘、又像是犹豫的神色。这种一般称为野性的直觉,似乎是她与生俱来的。
  「……秋生在意着什么呢?」
  「……」
  没有。秋生无法立即这么回答。因为此刻,秋生的确在春奈的身后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虽然脑中十分清楚她们不一样、虽然目光看着眼前的她,但是心里某个角落还是存在着无法摆脱的想法。
  (这样实在是太失礼了……)
  秋生重整好思绪,轻轻呼出一口气。不过当然没办法把真正的理由全部说出来就是了。
  「抱歉……那个,我只是觉得你的头发真漂亮。」
  这个答案并非全都是真相,但是的确有一部分是真的。
  闻书,春奈相当开心似地歪着头回答:「是吗?」脸上露出了不带任何阴霾、做作,而是像小动物一样惹人怜爱的笑容,然后又说:
  「不过,要是秋生也把头发留长的话,一定更好看……毕竟是女孩子呀,一直剪得短短的,实在太可惜了。」
  「咦……」
  秋生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绅堂丽儿的助手筱崎秋生,光从外表来看,相信任何人都觉得是位十一、二岁的少年。
  这就表示秋生的男孩扮相是多么地适合她,让人无法轻易看出她其实是名叫做筱崎秋绪的十四岁少女。
  然而今天初次见面的春奈却轻而易举地看出来了。秋生会如此惊讶也是人之常情。
  (是老师告诉她的吗?不对,不可能……)
  虽然很难完全断定没有这个可能,不过秋生认为应该不是。因为命令秋生换上男装,还吩咐她不行无意间泄漏出去的人,正是绅堂本人,而且他似乎不太喜欢自己以外的人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是女的……」
  看着张口结舌的秋生,春奈一边咯咯轻笑,一边伸手指着秋生小小的鼻头。
  「是香气告诉我的。」
  说完,她朝着秋生的身体凑了过去。她的鼻尖贴近到秋生的脖子附近,这近得吓人的距离,让秋生忘了彼此都是同性,心脏猛然一跳。
  「那、那个……春奈小姐……?」
  「和哥哥或绅堂老师那样的男性完全不同的香气。就像美冬姐一样,是既温柔又甘甜的花样少女香喔!」
  为了维护名誉,稍微补充一点说明。春奈感觉到秋生身上的香气,和一般汗水或皮脂之类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比常人稍微灵敏一点的嗅觉,以及她所拥有的独特感性,让她闻出了秋生身上无法凭外表掩饰的「少女」部分。若是套用她的说法,就是所谓的「花样少女」吧。
  就在同一时刻,秋生再次注意到那股从春奈身上散发出来的酸甜香气。那和和服上的薰香不同,也不是抹在头发上的发油香气。
  「而且呀,秋生。」
  春奈依然维持在刚刚贴近过来的距离之下,凝视着秋生的眼睛。同样望着对方眼睛的秋生也注意到了,注意到那极为明亮澄澈的眼神。
  「我才没办法和第一次见面的男生靠得这么近呢……就连坐在旁边,也一定没办法。」
  她难为情似地笑了。脸上的表情,触动了秋生的心弦。
  「春奈小姐……呵、呵呵。」
  秋生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温和的表情,让春奈也眯起眼睛注视着她。
  「你终于笑了……嗯,笑容果然和我想像的一模一样。」
  在这充满耀眼阳光的小小温室里,这段友情揭起了序幕。




  ●




  「根据我的推算,差不多已经聊起来了吧。」
  「……唔嗯。」
  美作对绅堂的发言做出了多次「唔嗯」的闷声回应。脸上看起来并不会不高兴,但是却有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前一个「唔嗯」是因为绅堂说了「差不多是自我介绍结束的时候」;更早之前则是针对「差不多已经在温室见到面了」所回应的「唔嗯」。通常来说,听到绅堂把自己的推论一个一个全说出来的时候,美作应该会半无奈地回答「够了,别再说了」才对,但是今天的状况对美作来说也是相当不寻常的。
  自己最重要的妹妹,现在正和另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独处。光凭这件事,就能让这个年轻军官心神不宁。
  绅堂非常了解他的心境变化,心想差不多该停止捉弄,随后将手肘撑在接待室的茶几上。
  「我很感谢你,愿意让秋生和春奈见上一面。」
  「……还好啦。」
  美作当然不可能不信任秋生。应该说,他其实相当中意这个名叫筱崎秋生的少年(美作对此深信不疑)。这个孩子相当机灵、聪敏、而且又有行动力。如果春奈是他可爱的妹妹,那么秋生就相当于他的弟弟。
  「毕竟自从前阵子那件事,他好像一直没什么精神……而且,那个……我也希望春奈能够结交一些家人以外的朋友。」
  由于平常几乎无法踏出家门,也没办法外出上学,所以春奈的交友关系极度地狭隘。如果对象是秋生,那么应该可以成为妹妹的好朋友。美作是这么想的。
  「朋友……朋友,是吗……」
  听到绅堂意味深长地重复这两个字,美作又闷哼了一声「唔思」。
  实际上,当初答应让秋生和妹妹见面,美作心中的父性已经做好了一半的觉悟:觉悟到两人可能不会仅止于「朋友」。当然,他根本没想到这觉悟其实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绅堂当然知道这点,他一边强忍着不让嘴角扬起来,一边确实打从心底感谢友人的谅解。
  主要原因就是美作所说的「前阵子那件事」。
  秋生之前遇上了一名少女。与她一同建立起温厚交情的那名少女,本来应该可以成为秋生最新的、同时也是最独一无二的好朋友。
  但是少女的秘密并不容许这件事情发生。
  超越世人的智慧、超越世间的常识、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东西。
  与人为善则为神秘,与人为害则为妖异之物。
  这些东西,统称为「魔道」。
  秋生遇上的少女,其存在就是魔道本身。然而若想试着让她生存下去,当中所需的代价,正是人们最为仇视的、只能称为妖异的东西。
  于是绅堂消灭了那个妖异之物。不为别的,只为了保护秋生。
  ——魔道即人道——
  这是绅堂的信条。就算是超越世人智慧的魔道,也不一定全都是蛮不讲理、毫无脉络可循。最根本的理由其实是人道,人类的道理贯穿其中。
  也就是说,如果同样站在魔道这条线上,当然是由强者胜出,绅堂丽儿粉碎了那个持续疯狂执著了一百年的妖异之物。因为他是极为强悍、聪敏,而且心地善良的魔道之人。
  结果就是让秋生在难以忍受的伤痛之下,经历了那次离别,而且距那之后还不到一个月。
  「我只是想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地为秋生做点事情啊。」
  绅堂站了起来,一边看着窗外单调冷清的庭院风光,一边低声说道。
  秋生的伤痛,是出自于纯粹却又稚嫩的亲爱之情。
  而且绅堂也知道,当初为那次事件种下远因的人,其实就是自己。因为他不只强悍而聪敏,同时也是个温柔的人。
  所以绅堂才会拜托美作帮忙配合今天的安排,心里也暗自希望他的妹妹春奈能够成为秋生的新朋友;另外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够成为交情深厚而绵长、能够长久下去的好朋友。
  (再说,如果是她的话……)
  在美作面前,绅堂刻意换了别的说法。不过刚刚说出「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春奈大概已经发现秋生真正的性别了,因为绅堂相当清楚她拥有的独特感性以及敏锐的感官。
  「不管怎么说,以那两个孩子的个性来看,一定可以成为好朋友的……另外要是秋生的心情能够跟着振奋起来,那就太好了。」
  「是啊。毕竟没有活力的秋生小弟实在……不像他。」
  虽然美作不是一个善于言词的人,但是这句话真的再正确不过了,只是未经修饰而已。用「实在不像他」来形容最近的秋生,实在是太贴切了。
  这一阵子的秋生,感觉似乎有种无法掩饰的寂寞之情,在不知不觉当中渗入了她的内心。就连全体一致公认对于人心变化极度迟钝的美作,都察觉了这一点。
  其中当然也有时间能够治愈的部分,但是绅堂研判现在的秋生需要一些显而易见的变化,以及促成该变化的契机。这是他自己的赎罪,同时也是对秋生的爱情表现。
  「如果是春奈,相信一定能够为秋生带来好的影响。这次可以算我欠你一次人情喔。」
  「不管是做人情还是欠人情,只要跟你扯上关系,感觉就不是什么好事啊。算了,我就姑且记住吧。」
  能够充分了解这一点,就是美作正三郎这个朋友的优点。虽然本人的确如同他所自知般,相当迟钝笨拙,不过两人从少年时期结束后一直来往到大学,然后再持续到现在逼近三十大关,如此一来渐渐觉得对方的人生并非与己无关。
  没错,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举例来说,看着美作的父母早逝、兄长们也先后亡故,如今只有和妹妹春奈相依为命,想催促他快点以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分成家立业,如此想法也是出于自己不能置身事外的心态。
  「就算春奈离得开哥哥……不过那也要哥哥离得开妹妹才行啊。」
  绅堂虽然这么说,但是眼睛其实盯上了某个征兆。因为刚刚一走进接待室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就是它。
  「话说回来,那边那瓶花。」
  绅堂指着的是插在壁龛的桔梗花。紫色的星型花朵,与左右簇拥的绿叶相互辉映。
  「以老妇人插的花来说,感觉有点太年轻了。是春奈插的吗?」
  「不,是我那个表妹,前天她跑来了。」
  我想也是。绅堂打从一开始就猜到了。以春奈插的花来说,看起来似乎更成熟一点,并不是天真地用美丽花朵加以装饰,而是隐藏了某种晦涩的秘密。
  美作的表妹,也就是他叔父的女儿。绅堂也曾经见过她,虽然没有实际交谈过,但是光看外表,也能看出她是个好胜的女性。
  根据美作本人毫无自觉泄漏出来的情报,她似乎正努力照顾着美作兄妹的生活起居。这样看来,很难不让人觉得正是她带给那个死脑筋的木头人一线曙光。
  不过美作本人当然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自觉。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在刚插好的花面前对我说教。说这个家对春奈这种年轻女孩来说,实在太死气沉沉了。还说什么不只有温室,若不让更多色彩进入日常生活当中,就会伤及心灵之泉……之类的。」
  「……喔。」
  这番出乎意料的话,让绅堂挑起了眉毛。相信美作应该只是借用了表妹的措辞。心灵之泉,感觉他应该不是会用这种字眼的人。
  「所以她征询了我的许可,希望将来更加频繁来访,除了家中以外,顺便照料花朵……」
  「……然后呢?」
  「因为没有理由拒绝,我就答应了……结果在那之后,就被她得意洋洋地念了一顿。」
  「被念了一顿?得意洋洋?」
  绅堂左右两边的眉毛各自朝着上下弯曲。原本以为是对方说错了话才反问回去,不过实际上似乎并非如此。
  「啊啊,她说『真是的,正三郎先生真是个没用的人』……我没办法反驳,而且那的确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所以就随她的意思去了。
  不过,春奈似乎挺开心的,这样也好。」
  「你那是在搞什么鬼啊。」
  绅堂靠在柱子上,伸手按住了太阳穴。
  感觉一切历历在目。那个性格强势的大小姐一听到美作说出「你可以过来」,脸上马上露出笑容,然后假装生气说着「真是没用」的模样。至于美作毫不迟疑地形容这一幕为「得意洋洋地念了一顿」,实在让人忍不住想为他的迟钝脱帽致敬。
  「啊啊,糟了。我好像把帽子放在玄关了。」
  「你在说什么?」
  总而言之,既然这个男人对于她的态度完全没有任何不满,就表示他们绝对不会合不来。绅堂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可是,光是这么旁观下去,原本应该有进展的事情都会停滞下来。
  ……那么,该怎么做才好呢?)
  现在正需要某种契机,就像绅堂与美作今天联手安排让两名少女相会一样。
  (秋生现在差不多已经发现春奈的优点吧。
  ……那么,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呢?)




  ●




  先不管性别与年龄,一般中产阶级的住宅当中,个人所拥有的房间顶多就是六至八叠大。以这个标准来看,春奈的房间大概是一般人的两倍大,至少有十叠以上,相当宽广(※叠为日本人室内铺地的蓆子,可用来计算室内大小,二叠合为一坪。)。
  虽然是间铺了叠蓆的和室,不过当中也混了几件西洋家具。和洋风情十分均衡地交错在一起,没有任何不协调。
  「……好惊人。」
  然而秋生脱口而出的惊叹,并不是针对房间的大小或内部气氛。
  「真不好意思……早知道就事先整理一下了。」
  春奈坐在房间角落的一张大床上。床铺之大,足以让三个身材娇小的她并排躺在上面也不会掉下来。秋生也应要求,一起坐在床上,然后再次仔细环视整个房间。
  环视这个塞满了数量庞大的书籍、标本,以及其他各种东西的房间。
  「跟绅堂老师的住宅比起来,我觉得已经非常整齐了喔。」
  「哎呀,这听起来不太像是称赞呢。我曾经听哥哥说过,据说绅堂老师的家里,连可以走路的地方都没有吧?」
  果然知情吗?秋生苦笑起来。不过心里还是暗自觉得比较的对象很正确。
  春奈的房间,这个宽广的空间里混杂着大量书籍、标本,还有一堆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物品。如果光看内容物的话,跟绅堂丽儿的住宅真的非常相似。
  不过,这个房间并不如绅堂家的「魔窟」。例如书籍,除了枕头旁边以外,其他书本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书架上,而大部分的标本也都是出自那座温室里的蝴蝶。至于其他不明物体,若是和绅堂持有的那些超乎想像的诡异物品相比,都还算是在一般常识的范围之内,而且秋生也能隐约猜到用途大概是什么。
  「这些东西全部都是春奈小姐的……?」
  「嗯嗯,应该可以称为兴趣……吧?只是这些东西很难拿出来向别人炫耀就是了。」
  春奈露出苦笑。而秋生的视线被桌上一字排开的物品吸引过去。
  那是一张和少女的房间完全不搭调的巨大书桌。桌上散落着无数的金属零件、看似复杂的工程图,甚至还有装着某种药品的小玻璃瓶,说是一片混乱,一点都不为过。
  「那个……这个零件是?」
  当秋生指着一个小小的圆形金属零件时,春奈脸上的表情瞬间一亮,随后站了起来。
  「啊啊,那是时钟的零件。以前,我请叔父把坏掉的怀表让给我,然后再试着分解它,真的非常有意思……最近则是迷上了把不同形状的时钟零件组合在一起,试着让它们转动。」
  就像这样喔。她边说边从壁架上拿了一个时钟出来,钟面上复数的指针全都以不同的速度和间隔转动着,甚至还有逆向转动的指针。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些指针当中到底有没有一组显示出正确的时间,相当不可思议。
  「……那这个瓶子呢?」
  「啊,不可以随便乱碰喔!因为里面是防腐剂的原液。我会像这样……把死在那座温室里的蝴蝶做成标本。起初我也只是看着绅堂老师给我的标本,不过后来就想要自己试着做做看。」
  经过细心处理的蝴蝶标本,闪耀着和生前一样的鲜艳色泽。由于温室规模不大,蝴蝶种类不多,不过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尽管是同样种类的蝴蝶,翅膀花纹还是会有一些不同的地方。
  「好厉害啊……」
  「这和我们人类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长相。啊啊,对了!看看这个,这只蝴蝶是——」
  眼中绽放出光彩的春奈,对着内心佩服不已的秋生细数着每一只蝴蝶的魅力。
  拆装机械、制作标本。两者都很难说是少女会有的兴趣,但是听着听着,连秋生也跟着觉得高兴起来了,话匣子也因为这股热情而开启。
  那是光辉,从美作春奈这名少女体内绽放出来的魅力光辉。
  「呵呵,还有啊……对,然后……」
  春奈不停地说着话,完全不中断,但是她的呼吸却突然急促了起来。
  「啊、还……还有……」
  「……春奈小姐?」
  看到她的眼神突然不稳定地晃动着,秋生立刻抱住了她的肩膀。直觉敏锐的秋生,瞬间察觉那是因为身体出现某种异状的关系。
  「啊……秋生……」
  「没事吧?」
  得到秋生的支撑后,春奈像是放心下来似地把身体靠在秋生身上,然后在床上躺下。同时,那股柑橘香气也在春奈的体温加持之下,飘散开来。
  「哈啊……啊、呼……」
  春奈持续地急促呼吸,脸色看起来似乎莫名地苍白。另外,刚刚秋生抱住春奈的时候,还被她轻得惊人的体重给吓了一跳。
  (身高明明和我差不了多少……)
  春奈的身体十分单薄,这一点从她身穿和服的外表就能看得出来。但是实际接触后,才真正感受到她的肩膀与手臂之纤细。
  秋生再次想起了绅堂和美作曾经提过的事。她天生身体孱弱,甚至没有办法上学。
  「春奈小姐。那个,我去叫美作中尉——」
  看到秋生一脸担心地望向自己,春奈笑着摇了摇头。
  「没事的。只要这样躺着,马上就会平静下来……这是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
  脸上的微笑依然带着一丝痛苦,不过抓住秋生手掌的手指确实相当有力……不想孤单一人,秋生感觉到这份思绪。
  春奈凝视着天花板,反复呼吸好一阵子,最后「呼」的一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抱歉。我已经没事了。」
  她坐了起来。虽然秋生现在只能相信她所说的这句「没事」,不过春奈就像是为了消除秋生心中的不安一般,笑着补上一句「是真的啦」。
  「我的心脏不是很健康,据说这里的成长速度比其他地方都慢。」
  春奈伸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微微下垂的视线,仿佛带着自嘲之意,不过同时也像是做出觉悟的样子。
  「所以只要一兴奋,带给心脏负担,最后就会变成刚刚那样……因为我几乎不曾像这样聊天聊个不停,所以难得激动起来了。」
  看到她脸上恶作剧似的笑容,秋生的表情也总算是放松了下来。春奈左右张望着整间房间,轻声说道:
  「……这个房间和那座温室,就是我所拥有的一切了。很狭窄吧?」
  秋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狭窄的世界,以及寂寥地低声诉说这一切的春奈,再次唤醒了「她」的身影。
  秋生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话语,才能够支持春奈。感觉不久之前的自己好像还知道,但是现在已经不知道了。
  然而春奈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秋生心中的迷惘。
  「不过……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到外面去的。现在虽然偶尔可以外出,但是我要去更多次、更遥远的地方。等到身体变健康了,我就会去看看这个广阔的世界。」
  「春奈小姐……」
  秋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看得出来,春奈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是出自于某种坚定的意志,而非逞强。
  (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这次秋生真的开始为了自己的愚昧感到羞愧,因为自己竟然把春奈的身影重叠在另一个人身上,因为自己竟然擅自断定她从头到脚都是软弱而虚幻的人。
  支持她什么的,这个想法也未免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春奈是以远远超越自己的强大意志,准备放眼看这个世界。
  「其实,我本来想请秋生告诉我好多好多事情……」
  春奈在此稍作停顿,凝视着秋生的脸庞,距离近到两人的鼻子快要碰在一起。在她清澈眼眸的注视之下,秋生忍不住不断眨着眼。
  「不过还是算了,因为实在很不甘心呀。
  如果是像哥哥或绅堂老师那样的成年人也就算了,年纪比我小的女孩子,竟然知道一大堆我不知道的世界百态……听了之后一定会羡慕到睡不着觉的!」
  和话中的内容相反,春奈以爽朗的声音放声大笑。秋生先是愣了一下,不过最后也开始笑了起来,同时感觉到自己被她的耀眼光芒所吸引。
  「我说啊,秋生……」
  笑了好一阵子之后,春奈握住了秋生的手。这一次,她的眼中露出了些许挑战的神色。
  「这是之前绅堂老师告诉我的……人类这种生物啊,只要诞生在这个世上,就一定要谈恋爱才行喔。」
  (您到底教了她什么东西啊,老师?)
  秋生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虽然这的确很像绅堂会说的话,不过对于一个几乎不能外出的少女来说,这种内容实在让人觉得不太恰当。
  不过就连这一点,似乎也只是秋生杞人忧天了。
  「所以我必须努力让身体强壮起来才行。因为谈恋爱一定会让人心跳加速吧?以我现在的心脏来说,那真的会变成赌上性命的恋情啊。」
  对尚未谋面的恋情所抱持的期待与羞涩,让春奈羞红了脸。她的表情,甚至让秋生的双颊也跟着染上绋红。
  对恋爱的向往,确实让春奈变得更加坚强。然而绅堂是不是预料到这个状况才这么做的,就无从得知了。
  (不过春奈小姐一定能够……)
  一定能够谈一场美好的恋爱吧。秋生心想。
  因为她是有办法露出如此灿烂笑容的人呀。
  这时,她那灿烂的笑容,随着一句「然后呀」,变得有点奇特的感觉。
  「秋生,你知道……这个瓶子装的是什么吗?」
  春奈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虽然不是非常华丽,但是外观上有波浪花纹的雕刻,看起来相当精致。
  不过,秋生至今见识过春奈各种不像少女会有的兴趣,感觉已经彻底麻痹了。
  「……滴在时钟里的润滑油?」
  「不对~」
  「那么,会是制作蝴蝶标本时用的……那个……药物、吗?」
  「不要说得像是什么恐怖的药好吗。先说清楚,我可不会把活生生的蝴蝶抓来做标本喔!」
  真是太让人伤心了。春奈鼓起了脸颊。
  「再说,就算是我,也不会把润滑油或是药物放在枕头旁边呢……真是的。」
  春奈噘着嘴。秋生虽然觉得自己的口误的确非常失礼,但是却更因为春奈鼓着脸颊的可爱模样而弯起了眼睛。
  「对不起,不小心就……」
  看着面露苦笑的秋生,春奈摆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说出了答案。
  「这个呀,是香水喔。」
  「香水……啊,原来如此。」
  秋生终于找到了春奈身上飘荡的柑橘香气的真面目。
  「春奈小姐身上的香味……原来是香水啊。」
  「思思……说起来很难为情,我只要身体状况一变差,就会好几天都不能洗澡。所以美冬姐……啊,她是我的表姐。美冬姐就给了我香水。」
  这一瓶就是她给我的,春奈边说边拿出了另一个瓶子。这个动作,让秋生隐约猜出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难不成……你在使用香水的期间,开始想要自己试着动手做做看?」
  「猜中了!呵呵,真不愧是绅堂老师的助手。」
  真不愧这三个字,其实应该用在春奈身上才对。秋生心想。
  时钟、标本以至于香水的调配。虽然她说自己的世界十分狭小,但是她的好奇心,却能将那个狭小的世界利用到最大的程度,这让秋生难掩自己的惊讶之情。
  另一件事情也同时获得解答,那就是罕见的柑橘香水。相信那也是出自于春奈之手吧。
  「我正在一点一滴地搜集材料,试着做出各种味道来。现在总算是找到了除了押花以外,还能够尽情活用温室花朵的方法了。」
  春奈一边貌似得意地说着,一边把最早拿出来的那个瓶子,慎重地递给了秋生。
  「这个给你,这是我试了各种方法才做出来的自信之作喔。希望秋生务必试用看看。」
  「那、那是为什么呢……?」
  如果只是单纯的香水,那么春奈自己应该也能试用才对。秋生有点疑惑。
  事实上,香水是与人体的气味混合后才散发出味道,所以洒了香水的当事人间不到正确的香气。不过春奈的话中之意似乎不是指这个。
  好奇心旺盛的少女,将和服袖子轻轻移至嘴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这个啊,秋生……是用来吸引男性的香水。」
  「……咦?」
  秋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不过春奈微微泛红的脸颊,已经充分表现出自己并没有听错。
  「呃……你是说只要用了这瓶香水,就可以吸引男性?」
  「没错。」
  秋生像只鹦鹉重复同样的话,而春奈则是以热情的眼神认真点头回应。秋生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小小玻璃瓶上。
  可以吸引男性。这句话到底应该如何解释才好呢?这么说来,之前也曾在绅堂家中,找到了「爱情魔药」这种东西,因而经历了一段相当难为情的体验。秋生脑中闪过了当时的回忆。
  看见秋生脸上半信半疑的表情,春奈煞有其事地点头说道:
  「这不是什么咒语之类的东西喔。该怎么说呢,应该算是一种生物学吧。这个香水的味道,是能够激发男性本能的魅惑香气。
  ……另外当然不必担心,里面并没有对人体有害的成分。只是会在不知不觉当中,吸引住男性的目光。唰啊,在这个状况下可能是吸引住鼻子吧。」
  没有任何明显的可疑之处,这一点大概就是春奈和绅堂不一样的地方。不过秋生当然不会去想像它有多么夸张的效果。
  (也就是说,这是能让男性主动注意到自己的香气吗……)
  秋生如此解读春奈的说明。原来如此,如果有喜欢的对象,这瓶香水的确非常有吸引力。
  如果有,喜欢的对象……
  「……那个,春奈小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抢在秋生继续说下去之前,春奈反复地点头。
  「竟然用这种方法吸引意中人的注意,你一定觉得很不像话吧?可是我平常能够接触的男人,就只有哥哥、叔父,还有绅堂老师而已。而且之前拜托美冬姐,也已经被她拒绝了……
  所以,我不会硬是拜托你这么做。只要你有兴趣的时候,稍微试一下就好了。」
  「喔……」
  相对于兴致勃勃的春奈,秋生只能做出虚弱无力的回答。不过这也不能怪她。
  (就算跟我说了意中人什么的……)
  春奈完全是以秋生正在谈恋爱为前提而提出这个要求。可是,秋生自己根本还没有任何恋爱经验。至少,不曾有自觉过。
  虽然没有过。
  「那个……要是太兴奋,对身体造成影响就不好了……对吧,春奈小姐。」
  「啊啊,也对……谢谢你,秋生。呵呵,和秋生一起聊天真是太让人开心了。」
  「……我也一样。」
  秋生实在难以拒绝春奈几乎隐含了威胁的请求,最后只能半推半就地连同香水也接了下来。




  ●




  「那么,春奈小姐的病情是老师诊断的吗?」
  「说是诊断……其实比较类似检查啦。」
  两人离开了美作家,踏上归途。
  下了电车,一边并肩走在回去神乐坂事务所的坡道上,秋生一边询问绅堂关于春奈的事情。绅堂似乎都会为了检查春奈的健康状况,每个月前往美作家两次左右。除了检查之外,好像也会带一些她喜欢的书籍与标本过去。
  「原本负责诊疗她的医生,因为高龄退休了,我只是接下他的工作……不过话说在前头,我可是确实拥有医生执照的喔!」
  「我一点都不意外,因为是老师您啊。」
  相信他一定比其他随便找来的医生更优秀吧。不是「庸医」而是「基于兴趣的医生」,不过就绅堂来说,他基于兴趣的医术大概足以和名医匹敌。
  而且秋生原本就有一件事情想问绅堂。既然他现在是春奈的主治医生,就更应该问他了。
  「那个……老师。」
  「只要继续维持下去,她的身体总有一天会恢复到可以自由外出喔。」
  秋生呆愣地张大了嘴,不过她马上把嘴闭上,点头回答「是吗」。
  看到绅堂暗自得意似地扬起嘴角,秋生感觉有点不甘心。像这样事先读取助手心中的想法,然后再捉弄取笑,是绅堂的兴趣之一。虽然秋生只认为这是坏习惯就是了。
  不过,一想到春奈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却误会自己,比较起来绅堂的做法除了事先读取之外,还能完全看穿秋生的想法,这其实让秋生有点开心。
  「春奈的心脏天生成长得比较迟缓,等到身体成长完全:心脏也随之跟上后,问题自然就会消失。但是反过来说,身体还在持续成长的期间,心脏就会一直承受着沉重的负担。」
  秋生微微低着头,聆听绅堂这一番话。
  「因为她从小就靠着药物一点一点地改善。再过两年……最慢再过三年,她应该就能过着普通的生活了。」
  「是吗……」
  太好了。最后这一部分,秋生只在口中悄然发声。
  未来正为着春奈敞开。知道这件事之后,卡在胸中的小小不安逐渐消失无踪。
  与其说是因为事实,其实更大的原因是这番话出自于绅堂之口。这名青年的多才多艺与天赋异禀,秋生是再清楚不过了。而且更重要的是,自己对他的信赖十分坚定厚实。
  「这么说来,秋生。你好像从她那里获得了某个东西?是土产之类的吗?」
  「呃……」
  秋生不禁说不出话来。放在口袋里的小玻璃瓶莫名地增加了存在感。
  为什么他会知道呢?那个时候,老师明明不在场啊。
  「呃……那个……」
  明明只要正常回答就好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办不到。突然充斥在胸口的害羞与尴尬,秋生不晓得其原因为何。
  「这个嘛,我希望你将来能继续和她成为好朋友,而且这也是美作认可过的了。如果秋生不介意,往后就算没有我陪同,还是可以过去找她玩喔。」
  绅堂在事情还没厘清之前就结束话题,纯粹是因为他提不起兴趣?还是因为顾虑到秋生的态度?这一点没有人知道。
  这时两人正好走到了事务所前。秋生一边注视着绅堂走进熟识的「虎猫」咖啡厅:心里一边反复思索春奈的话。
  ——人类这种生物啊,只要诞生在这个世上,就一定要谈恋爱才行喔——
  但是为什么会回想起这句话呢?乱哄哄的内心至今依然找不出明确的答案。




  ●




  梅雨季节将近的六月上旬。绅堂、秋生,还有美作兄妹四人一起来到了东京车站。
  美作从事贸易商的叔父,即将离开日本三个月左右,所以绅堂他们过来一起送行。
  船只是从横滨出海。美作在上午就把海军省的工作告一段落,在月台目送列车离开之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看来那个表妹真的是千叮咛万嘱咐了呢。」
  听到绅堂取笑似的口气,美作的表情有些苦涩。而秋生和春奈则是互看了一眼。
  美作的表妹,也就是春奈的表姐。她今天陪着父亲一起前往横滨,然后傍晚的时候,美作似乎必须再来东京车站接她。
  秋生只在远方看着他们的模样,不过看起来的确像是在认真讨论着某些事。不对,正确来说应该是美作单方面地听着对方说话。
  「不过美作中尉大人当然不可能搞错接人的时间吧。」
  「……别拿我寻开心。」
  被人再三叮咛,看起来有点精疲力尽的美作重新打起精神,邀请秋生他们一起吃一顿稍微迟来的午餐。春奈睽违已久的外出当然也是原因之一。
  「不好意思,我去拿一本新的时刻表回来,你们就先在外面等我吧。」
  绅堂说完就朝向窗口前进。三人悠闲地配合着春奈的步伐走出车站。
  随着前年增设中央本线,大正九年的东京车站正好进入了快速发展的颠峰期。不过在当时,比起「东京车站」,大多数的人或许还是习惯称之为「中央停车场(※东京车站是在大正三年(一九一四年)完工并改名,在此之前一直称为中央停车场。主要的设计师为辰野金吾和葛西万司。)」吧。
  由辰野金吾和葛西万司所设计,耗费六年的时间,以钢筋砖头建造三层楼高的车站。不论是外观还是构造,都是集结当代日本建筑技术之大成的建筑物,与皇居正面相对的凛然风范,被称为「帝都的门面」的确实至名归。
  想当然耳,站前聚集了许多人,非常热闹。由于其他地方的观光客大多选择这里做为周游东京的起点,到处都能看见以这些客人为目标的计程车和人力车。
  「……人果然很多啊。春奈,你还好吗?」
  关心妹妹的年轻海军中尉,为了不让比自己矮小的两人走散,立刻开始检视后方环境。
  ……这时,他的眼前突然飘过一片阴影。
  「唔……?」
  一只小小的纹白蝶,翩然鼓动着翅膀,朝着秋生的方向飞去。感觉就像是正好适合稍作休憩一般,停在她稍大的鸭舌帽上。
  「因为天气好的关系吧……」
  可能是因为刚刚遭受了表妹的炮火猛攻,这幕充满田园气息的光景,让美作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下来。
  春奈也笑着附和道:「真的呢。」一手按住和服袖,另一手小心地从秋生的帽子上捏起了纹白蝶。不过这时,一股淡淡的香气钻进鼻腔,让她轻轻「咦?」了一声,歪过头去。声音、动作细微到秋生无法察觉。
  「既然这样,午餐应该可以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吃吧。」
  要是离车站太远,和绅堂会合的难度就会跟着提高。美作走下了车站出口的短阶梯,寻找可以躲避阳光的地点,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某个地方。
  然而,那里并不是为了等候绅堂而寻找的地方。
  「……抱歉,我马上回来,你们两个先去不会挡到人的地方等一下好吗?」
  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点。
  虽然不想丢下妹妹离开,但是现在秋生和她在一起。美作并没有仔细去听两人的回答,直接迈步走了出去。
  秋生一边目送那个身穿纯自制服的背影,一边调整帽子的角度。
  「美作中尉是怎么了?」
  「秋生,总之……先到那边去吧。」
  春奈在车站外墙周围找到一张长椅,和秋生一起坐了下来。多亏这里有棵行道树,阳光几乎都被挡了下来。
  「春奈小姐,还好吗?」
  「嗯嗯,可能有点累了吧。不过我没事,谢谢你。」
  春奈笑了一下,随后将身体轻轻贴近秋生,距离近到肩膀几乎碰在一起。
  (春奈小姐,果然有点……太近了。)
  初次见面时就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出自下意识的动作,春奈总是以距离来表现亲爱之情。漆黑柔亮的长发,以及与晒黑无缘的肌肤,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她那双动人的澄澈眼眸。就连同性的秋生,都会因为距离太近而紧张起来。
  这绝对不是讨厌,只是还没习惯而已。
  春奈根本没发现秋生的小小紧张,自顾自地用她小巧的鼻子嗅了嗅。
  刚刚纹白蝶停下来的时候,其实也隐约察觉到了。
  「果然……秋生,你用了前阵子我给你的那瓶香水吗?」
  「咦!……啊,那个……」
  秋生的眼睛就像只受惊的小猫一样,睁得大大的。虽然心里也认为春奈不可能没发现,但是真的被她说中时,还是难免狼狈起来。
  然而真正满心疑惑的人,反而是春奈。
  「不过有点奇怪呢,这个香气……闻起来好像没有和秋生的香气融合在一起。」
  「……对不起。」




  ●




  出发前一刻,坐在镜子前面的秋生,正在和春奈给的香水瓶干瞪眼。如果这瓶香水的效果真的和春奈所说的一样,那么绅堂丽儿应该也会受这个香味的吸引。
  (这才不是恋爱……并不是。)
  要是那个绅堂丽儿被区区一瓶香水迷惑的话,感觉那样应该会很有趣。
  没错,这并不像是恋爱那种还无法确定的东西,而是纯粹的兴趣、是好奇心。
  ……是好奇心使然。
  (这才不是恋爱。)
  秋生一边说服自己,一边打开瓶盖。从中飘散出来的浓缩香气,无法判断到底是来自于植物还是动物。不过鼻腔深处所感受到的淡淡香甜,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凡事都要尝试……只是试试看而已。)
  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地找借口?无法察觉到其中的不自然之处,可能正是因为秋生的稚嫩也说不定。
  依照春奈教导的方法,先在手腕上滴了几滴,然后……




  ●




  「为什么香气是从帽子上散发出来的呢?」
  看到春奈的视线半确定地盯着自己,秋生只能再次重复同样的话。
  「……对不起。」
  就在即将擦在脖子的前一秒,秋生还是放弃了。
  因为心里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觉得正准备做一件不像自己会做的事情。而且一旦觉得所有的想法大概都会被绅堂看穿的时候,就再也没办法坚持下去了。
  秋生连忙将手腕上的香水狠狠擦在帽子上……结果就是让帽子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再加上那个香气非但没有吸引到绅堂的注意,他更像是什么也没注意到,这让秋生觉得既害羞又难为情。
  春奈望着老实交代事情来龙去脉的秋生,眼神极为温柔。外表看起来完全是个活泼少年的秋生,如今竟然能够透过这种方式窥见她隐藏起来的少女羞涩,这似乎让春奈觉得非常幸福。
  「那个……我还不是很清楚那个、有关恋爱的事情……所以……」
  脸颊绯红,扭扭捏捏地说着话的秋生,让春奈感受到某种和自己哥哥相似的笨拙。尽管知识与经验秋生都比春奈多太多,但她却为了无法用这些来解释的「恋爱」而伤透脑筋。
  春奈觉得那样实在可爱到了极点,简直惹人怜爱。
  所以才会忍不住想要捉弄她一下。
  「是吗……不过既然你想要用用看,就表示你并不是完全没兴趣嘛。
  而且今天是和哥哥还有老师一起出门,这就表示……」
  「所、所以说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出自于兴趣……讨厌啦,春奈小姐!」
  秋生通红的脸扭曲得一场糊涂,而春奈则是开怀大笑。看在旁人眼中,这只是一幅令人不禁莞尔的两小无猜图。
  「不过秋生果然是……哎呀?」
  春奈在脚边的地面上发现了某种东西。秋生也跟着望了过去,发现那里有一道小小黑色物体所排列出来的队伍。
  「是蚂蚁呢……」
  「是蚂蚁呀……秋生,你知道蚂蚁是如何排列出那么长的队伍吗?」
  春奈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莫名地兴奋。春奈当然知道秋生相当博学多闻,不过有时还是会想要挑战一下她的知识,特别是在自己拿手的领域。
  「……是不是因为一直跟着眼前的同伴呢?」
  秋生的回答正好是春奈最想听见的回答,只见她露出了满脸的笑容。
  太好了,我可以告诉秋生她不知道的事情了!
  春奈喜孜孜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蹲在那排小小的队伍旁边。
  「那么,你看看这个……」
  她边说边从队伍中轻轻捏起一只蚂蚁。被纤细手指抓住的蚂蚁,正不断地摆动脚抵抗着。
  「啊,好过分……」
  秋生忍不住喊了起来。若是光看这一幕,原本完全符合纤弱少女形象的春奈,反而比少年打扮的秋生更像男孩子。
  「呵呵呵……把它放在这里。」
  春奈把手中的蚂蚁放在长椅底下。从蚂蚁的角度来看,应该会因为仿佛巨大柱子般的木制椅脚而看不见同伴才对。
  「你仔细看喔,秋生。」
  春奈拨了拨她闪亮的黑发,抬头仰望秋生。她那从下往上看的表情,看起来像只小猫一样惹人怜爱,同时也带着某种自信。
  这时,因为春奈而被迫与同伴分开的可怜黑色昆虫,先是在原地画圆似地绕了几个圈子……然后开始朝着同伴所在的队伍前进。
  「……这是?」
  秋生也不认为它是凑巧朝着同伴的方向前进。很明显地,蚂蚁是朝着根本看不见的同伴所在地前进。
  「好厉害啊。这是怎么办到的……?」
  昆虫拥有不同于人类的复眼构造,秋生还算是知道这一点。不过就算如此,它也不可能看得到完全被椅脚挡住的另外一边。
  秋生兴奋地注视着蚂蚁的行进过程。一旁的春奈露出温柔的眼神,望着她的侧脸。
  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同时……看起来应该也像是弱小无力的人吧。
  「很有趣吧?这是因为……」
  「……那边那个小妹妹。」
  「……咦?」
  在那个无声无息地接近两人的男人眼中,看起来应该就是如此。




  ●




  先将时间稍微倒回去一点。
  离开了秋生和春奈的美作,正把他的肩膀借给一个走下计程车、准备朝着车站前进的男人。
  男人的左腿以下空无一物,头上像是盖住右眼般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虽然有个看似家人的女性以及计程车司机搀扶,但是要扶着高个子的他越过不平的路面和楼梯,似乎相当困难。
  美作看到这一幕,从男人的体格和动作直觉地发现一件事。
  发现他和自己是同类。
  「非常抱歉,中尉……」
  无法自由移动的身体,应该还是会剧烈疼痛吧。面对痛苦呻吟的男人,美作只简洁地回了一句「不必在意」。
  美作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和阶级。不过男人立刻从美作的肩章判断出官阶,并且对着出声叫唤的美作反射性地挺起背脊。至于敬礼的动作则是被美作制止了。
  那就是他和美作同为军人,或者是曾经同为军人的证明。
  同时,那也是他和美作的亡兄同样身为伤残军人的证明。
  「……要去疗养吗?」
  「是的。在妻子的老家……实在是太丢脸了。」
  「别这么说,这是光荣。」
  「……是。」
  本来是为了鼓励对方而说出「光荣」二字,但对美作来说相当苦涩。在保卫国家的战争中所负的伤,是一种光荣。尽管理智能够了解这一点,但是情感上实在没办法完整切割开来,因为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
  日俄战争期间,美作的哥哥在亚洲大陆失去了一条腿。归国之后,又因为残留在体内的子弹碎片而卧病在床。哥哥受尽折磨而死的过程,当时还是少年的美作全都看在眼里。
  所以他对伤残军人有着多过于他人的关心。这名年轻军官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身为军人,当然不能置之不理,至少要让生存下来却遭受众多苦难的人们,能够短暂地忘却那些痛苦。
  「谢谢您,中尉。」
  抵达车站入口后,看着依然不便于行的男人对着自己低头致谢,美作有点犹豫自己到底该不该敬礼。
  仔细思索之后,他只「嗯」了一声点头回应,然后转身离开。不会把无法切割的部分硬是挤进框架当中,正是美作正三郎这名青年笨拙的诚实之处。
  不过现在这一刻,只能说是他的美德造成了疏怱。
  「……美作中尉!」
  传进耳中的声音,来自有点距离的地方。美作立刻将视线扫过去,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
  「秋生小弟……春奈!」
  来来往往的人潮另一端,一个男人动手抱起了站在长椅旁边的秋生,正准备塞进一个巨大的麻袋里。
  旁边还有另一个男人,手里抱着另一个差不多大小的麻袋,不必想也知道里面装的是谁。
  「站住!」
  随着一声大吼,美作冲了出去。
  正大光明地在大白天绑架。但是事情发生得太快,周围的人们就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美作努力穿越甚至推开人群,奋力朝着手里抱着麻袋的男人追去。但是那两人把麻袋扔上了停在附近的一台人力车上,猛然加速离开。
  「……这两个浑蛋!」
  因为拖着车子,所以人力车经常会被误以为速度比跑步慢。不过,当技巧熟练的车夫真的出力加速的时候,人力车的前进速度其实是超乎一般人想像的。
  其中一个男人跑在前方开路,让人群散开,而人力车则是从中呼啸而过。美作虽然拼了命地追赶,可是却不断被人群阻挡,一直无法缩短距离。
  「唔……」
  其实美作还不是非常了解状况。只是他能确定的,就是自己最重要的妹妹,以及挚友最喜爱的助手被人抓走了。而且还发生在自己没有看着两人的时候。
  光凭这几点,就让美作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要沸腾了。他以双脚将猛然爆发的情感狠狠踏在地面之上,发足狂奔。
  「美作!」
  随着一阵引擎声,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这些声音并没有让美作回头,因为就算不回头,他也知道那个男人现在正在做什么。
  在奔跑速度丝毫不减的美作身旁,出现了一台并肩同行的计程车。美作像是扑上去一般跳进车门,随即发现开车的人果然就是绅堂丽儿。
  「绅堂……」
  「先追再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疏忽。」
  交谈内容只需要这几句便足矣。两人从初次见面至今,已经过了十年。他们之间的默契,从日常会话到现在这种紧急状况,全部都通用。
  绅堂之所以这么说,绝对不是为了安慰美作。虽然美作的确因为他过去的亲身体验,让他无法对伤残军人袖手旁观,因而导致了疏忽。不过明知他有这样的习惯,却还是把秋生她们交给美作的人,则是绅堂。
  而且,现在追踪比反省更重要。
  人力车的速度相当惊人,却还是能在人群中灵活穿梭。渡过锻冶桥后,笔直朝着银座、朝着人潮汹涌的主要干道前进。
  绅堂也丝毫不让地追赶在后。他开着从驾驶手上半强迫借来的计程车,仿佛紧贴在人来车往的缝隙当中直冲。穿着鲜艳和服的妇人发出尖叫,西装打扮的绅士此起彼落地怒吼。比东京车站前生活水准更高一层的人们,各自穿着日式或西式的服装,纷纷回头张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汽车与人力车的追逐战中突然出现了意外的插曲。在银座中央大道的十字路口,朝着京桥方向飞奔的人力车正后方横向驶来了路面电车。
  「……啐!」
  绅堂的反应极快。他一口气将方向盘打到底,迅速绕到电车的后方去。这突如其来的急转弯,美作好不容易才没被惯性作用给甩了出去。
  计程车的车体朝着一边倾斜过去,但还是顺利闪过了电车,直接上了京桥。
  人力车离开银座的主要干道,渡过三十间堀川,钻进了住宅区的小路里。绅堂看见这一幕,立刻将车子开进快要和车身同宽的狭窄小路,而且几乎完全没减速。这里的路宽和人力车的宽度相等,实在不是汽车能够开进去的宽度。
  如此一来,计程车就只能追到这里为止了。绅堂和美作跳下车子,迅速追进了小路,可是人力车的影子已经消失在众多住宅之中了。
  「……唔!」
  这一连串追逐行动,绅堂驾驶的车辆完全没有降低速度。要是没有受到电车的干扰,相信应该早就追上人力车了吧。
  「春奈……」
  美作脸色铁青。绅堂从来不知道,这个男人的表情竟然可以变化到这种程度。
  (……不过我也没有立场说别人。)
  他用计程车的后照镜确认了自己的脸,轻轻拍了拍僵硬的脸颊。
  「……好!」
  在镜子里,绅堂的眼中出现了锐利的光芒。




  ●




  现在大概很难想像,不过当时的银座中心区域,其实是一片被水路包围的土地。西侧是皇居的外墙,东侧有三十间堀川流过,以这条宽阔的水路为界,街道景致也跟着有所变化。
  西侧不是只有皇居,各大主要厅舍也坐落于此,可说是日本的中枢。坐镇中央的,是以炼瓦红砖与西欧文化组合而成的银座中心区。东侧则是距离中心区的繁华街道稍远的住宅区,称之为下町也无妨。
  位于那片住宅区内的木挽町某户人家,秋生和春奈就被囚禁在该户人家的仓库当中。话虽如此,当时的秋生并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什么地方。
  「春奈小姐,你还好吗?」
  「……啊、秋生。」
  刚从麻袋里出来的时候,春奈是没有意识的。幸好她马上就醒了过来,不然的话,秋生肯定没办法继续保持冷静。
  反过来说,若是除去春奈这个因素,秋生其实比较有办法相对冷静地面对目前的状况。原因则在于……
  「真、真是对不起啊,不过我要拜托你们在这边乖乖待上一阵子……只要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马上就会让你们平安回家的。」
  男人相当愧疚地双手合掌。现在正在外面把风的另一个人,态度也差不多相同。
  动手绑架的罪犯竟然摆出了低姿态。虽然只是秋生个人的印象,不过从他们的言谈和态度来看,似乎不像在说谎。
  (大概是没有做过这种坏事吧……)
  秋生相当冷静,至少她还有办法做出这种程度的分析。
  仔细观察这个男人的举止之后,秋生大致推测出了这些人的境遇。大口袋的背心搭配草鞋,另外下摆线头外露的短外套,也透露出久经风霜的疲惫感。
  从刚刚把秋生她们抓到这里的时候来看,这两人的拉车技巧并不是匆促之间学来的。换句话说,他们肯定是真正的人力车夫。
  「……可能没办法让你们洗澡,不过饭菜一定会准备好的。所以,呐?可以拜托你们乖乖待在这里吗?」
  「我知道了……不过,要是你想对这个人做出什么事情,我一定会开始大吵大闹的。」
  秋生一边小心不让自己的口气太强硬,一边如此说道。先设好最低底线。
  「啊啊、啊啊。只要你们安分点,我就什么也不会做……所以,拜托你们乖一点,呐。」
  男人不断地反复请求。是请求,不是命令。可能本性比较胆小吧。
  (大概是因为……缺钱吧?)
  轻而易举地就能想像出来。过去曾在帝都当中穿梭奔走的人力车,因为这个时代连结帝都各个角落的电车和巴士,以及逐渐崭露头角的计程车,而被赶下了「帝都市民之足」的宝座。
  虽然也有脑筋灵活的车夫顺利转职,不过从事车夫这个行业的人,原本就以无法在其他行业混饭吃的人占了多数。由于工作量明显减少,走投无路,因而键而走险。这是不管任何时代都会出现的转换期之黑暗面。
  (总而言之,我必须保护春奈小姐的安全才行……)
  秋生把这件事情放在首位。虽然可能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犯下的罪行,但是一个人若是真的走投无路,实在无法想像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
  不希望自己大声吵闹,就表示目前的所在位置只要出声喊叫,就会被人听见。实际上,秋生的确可以从铁窗看到外面,也能听见远方隐约传来小孩子的嬉闹声。
  (什么都好,快找出一个可以逃生的空隙……)
  身为绅堂丽儿的助手,现在正是发挥自己价值的时候!秋生绞尽了脑汁,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而是为了春奈。
  听那个男人的话中之意,除了送饭过来的时候,似乎不打算把这里打开。那么……
  「那个……想上厕所的时候要怎么办?」
  「……里面一点有个地方挖了一个小洞,就在那边解决吧。小弟弟应该很容易吧?小妹妹也是,不过很不好意思,还是要拜托你忍耐一下了。」
  说完这些话,男人便离开了仓库。他关上门之后,又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呼。」
  秋生呼出一口气。虽然还不能松懈,但是至少已经躲过了眼前的危机。
  这时,一直在秋生背后看着事情发展的春奈轻声说道:
  「……上厕所对秋生也没那么容易就是了呢。」
  「春、春奈小姐……」
  虽然没说错,但是拜托别说这种让人无力的话啦。
  春奈朝着回过头来的秋生微微一笑。秋生也下意识地想要放松脸颊肌肉,但是旋即发现了轻轻放在自己手上的春奈的指尖,正在微微发抖。
  (不行,我一定要保护好春奈小姐才行!)
  秋生并不拥有像绅堂那样超乎常人的能力与知识。不过,担任他的助手一职也不是只有口头上说说而已。在这个情况下,自己的工作就是保护春奈。秋生这么想着。
  「没事的……」
  秋生轻轻握住春奈的手,然后凝视着她。
  「有我在你身边,我一定会保护春奈小姐的。」
  相信就在这一瞬间,绅堂和美作也一定正在寻找自己和春奈。但是,若不小心说出现在不在场的人名,反而会煽动起不安的情绪。
  所以秋生才会这么强调「我」这个字。为了让春奈知道,眼前的自己,会成为她的支柱。
  这是非常符合绅堂丽儿助手的发言,但是春奈的反应大大超出了秋生的预期。
  「……不行。」
  春奈声音虽小,但是却十分清楚地这么说。她否定了秋生的话,随后春奈又像是为了让秋生知道她并没有听错一般,主动握住了秋生的手。
  「春奈小姐?」
  「这样是不行的,秋生。」
  春奈又说了一次。她的眼睛里,绽放着和不安同样强烈的情感,并凝视着秋生。
  「恐怖的时候,任何人都会感到害怕。我现在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但是我也不打算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到秋生身上。」
  「我没有……」
  没有在害怕。秋生说不出口。因为从春奈手中传来的温暖,让秋生知道自己的手也发着抖。
  春奈瞬间拉近了和秋生之间的距离。是鼻子几乎碰在一起、属于春奈的距离。
  「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放心当个女孩子。因为要是你努力过头,可是会连内心都变成男孩子的……那样是不行的。」
  「……好。」
  秋生坦率地点了点头,两人像是十指交握一般握住了彼此的手。
  (我实在还没那个能耐模仿绅堂老师啊。)
  自己并没有彻底理解春奈的坚强,总是会一不小心就把她当成比自己还要弱小的人。秋生在心中暗自觉得羞愧,同时反省。
  这时,眼角余光有个东西轻飘飘地飞过去。盯着秋生看的春奈,立刻露出了开朗的微笑。
  「哎呀,真可爱。」
  「咦……哎呀?」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她在看自己的头顶。秋生顺着春奈的催促,轻轻把帽子拿下来,随即发现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飞进来的蝴蝶,正停在秋生的帽子上。黑色翅膀上带着黄色的色彩,是一只凤蝶。
  「是柑橘凤蝶呢。你看,翅膀根部是黄色的吧?」
  「是从哪里……啊啊,是那个窗子吧。」
  铁窗,那是唯一能从仓库里看到外面的地方。蝴蝶也就算了,如果是秋生她们,就连伸出一只手臂都极度困难。
  这么说来,刚刚在东京车站的时候,也有一只纹白蝶停在帽子上。看来今天的自己相当受到蝴蝶青睐呢!秋生开始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放一只蝴蝶出去通知老师我们在这里,这种事情肯定不可能……)
  还是先避开那两个男人的耳目,好好搜索一下仓库内部吧。秋生原本是这么想的。
  「你看,秋生……呵呵,好可爱喔。」
  看到春奈喜孜孜地让蝴蝶停在自己的手指上,秋生就觉得肩膀的力气似乎全没了。当然,是在好的意义之下。




  ●




  跟附近的住户借用电话,通知了警方。相信那个熟识的警部一定会惊慌失措,但还是会适当地部署警力吧。
  打完电话,绅堂回到原地。美作在人力车逃进去的巷道交叉口焦急地走来走去,一看到绅堂,立刻露出了阴沉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们没时间等警察来了,绅堂。我们在这里等待时,对方搞不好早就逃远了。」
  「那是不会发生的,美作。」
  绅堂斩钉截铁地回答,并用手指指着地面。
  两人沿着足迹和车轮痕迹一路追踪到这里,可是没有办法一直追到最后。因为地面十分干燥,而且对方不时选择了石板地面做为逃跑路径。
  「对这里非常熟悉的人……更正确地来说,应该是住在这块区域的人,把那两人……困在自己家中的可能性最大。」
  故意不用「囚禁」这个词,而改用另一个说法「困在」,是为了不要刺激到眼前的好友。
  (或者是曾经用过类似的手段来摆脱别人也说不定,例如讨债的人。)
  绅堂已经推测出犯人是什么样的人了,其正确性和直接与犯人面对面的秋生不相上下。
  犯人的职业十之八九是车夫。大概是在东京车站前的人群当中,锁定富裕家庭的孩子。不过会选在那种人多的地方动手绑人,可见他们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由于目前的交通现况而无法维生的车夫,因一时鬼迷心窍而犯下幼稚的绑架案。绅堂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那么,把这附近的住宅一间间搜过就行了吧!先找家中仓库容纳得下人力车的房子!」
  「那种大小的仓库到处都有吧。而且要是不小心惊动犯人,就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现在必须隐密而确实地找出犯人的所在地。为了让美作了解这一点,绅堂的用字遗辞非常谨慎小心。
  「从状况来看,犯人的目的肯定是为了赎金。若是如此,他们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太危险的事。冷静一点,美作。」
  「我很冷静!」
  哪里冷静了?绅堂硬是压下了自己出言反驳的冲动,因为自己也是相同的感受。
  美作不时瞪着地面,焦躁不堪似地甩着头。照理来说,他现在应该非常想要跑遍所有小巷,大声呼喊妹妹的名字才对。绅堂以外的人即使想出面制止,大概也是没办法做到吧。
  「……春奈。」
  父母双亡,哥哥们也都离开了人世。对美作正三郎来说,能够称之为家人的人,就只剩下春奈了。要他冷静下来,原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事。
  「难道现在没有我能做的事吗?任何事情都好!」
  认真、正直、有胆识,向来与狼狈二字无缘的美作竟会失去冷静成这样,真是前所未见。
  绅堂侧眼看着自己的好友,脑中飞快地运转。
  现在无法保持乐观,必须立刻正确地找出秋生她们的所在地。为此……
  面对着同样的状况,被抓走的是同样重要的人。在这种情况下,绅堂与美作所表现出来的差异,只能说是超人与常人之间的差异。
  压抑感情,将所有情报与知识交叉比对,想出对策。正在沉思的绅堂,眼角突然扫到了某个东西。
  「那是……」
  小路另一头,有一群小孩正一边喊叫一边跑来跑去。可能是在捕捉虫子,握在手上的小笼子里也已经有好几只被他们抓到的猎物了。
  「你们几个!」
  绅堂朝着孩子的方向跑去,蹲在地面上,开始和他们说话。
  平常帅气到无以复加的美男子,现在正配合着天真孩童的视线高度蹲了下来,露出亲切的微笑。不论相处的对象是谁,都有办法做到完美的演出。这就是这个男人和一般以长相为卖点的演员不同的地方。
  美作暂时安静下来,看着这一幕。
  「你们抓了不少呢。是在这附近找到的吗?」
  「是吗,原来是在对面的田地啊。所以……」
  「原来如此,那么你们可以帮我叫其他孩子过来吗?」
  看着绅堂满脸笑容地说着这些无聊的话,实在让人忍不下去。
  「绅堂!你知道事情有多么严重吗!」
  海军士官突然破口大骂,让孩子们全都瞪大了眼睛,但是最主要的对象却还是神色如常。
  「别这么大声,美作。我是为了解决这件重大事件,所以必须拜托这些孩子们帮忙啊。」
  「你说什么?」
  绅堂站了起来,把手放在眉头皱起、半信半疑的美作肩上。
  用着坚定凝视对方的双眼如此游说——
  我知道,所以拜托你再忍耐一下。
  即使沉默也能充分传达出去的这句话,让美作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在绅堂手下的肩膀也垂了下去。
  这只能说是有了十年交情的结果。不是什么道理,纯粹只是信赖感。
  绅堂轻轻点头,然后开口:
  「……美作,你曾想过你妹妹的才能是什么吗?」
  「才能?春奈的吗?」
  绅堂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美作脸上浮现出讶异的表情。绅堂对着皱起眉头、满脸怀疑的朋友,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
  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因为这个男人无时无刻都是狂傲不羁的。
  「她的才能,就像是绽放在温室里纤细而缤纷的花朵。那股香气,一定能够为我们指路。
  放心交给我吧,美作……别担心,你一定会有表现机会的。」




  ●




  被关进仓库里之后,大概过了一小时左右吧。因为没有时钟,所以秋生无法得知正确的时间。这时春奈从和服袖子里拿出一只怀表,告诉她正确时间。
  「那只怀表也是春奈小姐做的?」
  「我拜托叔父搜集零件,然后自己做的。上面装饰用的小石头是绅堂老师给的喔……对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下次让我做一只怀表送给秋生好吗?」
  两人就像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不痛不痒的话题,度过了这段时间。虽然仔细调查了仓库内部,但是果然还是没办法逃到外面。
  而且在那之后,犯人就再也没有露脸了。如果目的是为了钱,相信他们现在应该正在进行勒索赎金的交涉动作吧。
  不管怎么说,两人现在只能静静观察事情的发展。像是为了转移不安的情绪,秋生与春奈一直不断地说着话。
  「不过秋生应该比较适合手表……秋生?」
  「咦?……啊、是呀。」
  相对于春奈已经开始思考什么样的手表适合秋生,秋生的注意力却从春奈身上移了开来。春奈感觉到秋生注意力转移的方式有点不太自然,开始紧盯着她。
  出现些许紧张感。这一点相信春奈也一样,不过秋生的紧张感与其说是精神方面,不如说是身体方面……
  「啊啊,原来如此!」
  春奈敲了下手掌。然后她在没有其他人的仓库里压低了声音,对秋生悄声说道:
  「……秋生,忍耐对身体不好喔。」
  「!」
  春奈彻底看穿了一切,她的话让秋生忍不住把膝盖并拢在一起,缩起了肩膀。被春奈看穿的是……尿意。
  当时询问犯人问题时,秋生心想用来当作某种脱逃方法的借口,如今变成了现实。也就是说,那个借口真的促使了尿意。
  「你看,那个地方有他们刚刚说的小洞……」
  春奈体贴地压低声音说话,但从秋生的角度来看,实在没有比这更让人难为情的事了。
  「可、可是春奈小姐……」
  「没事的,我会看着别的地方……啊,耳朵也会塞起来的。」
  「不,不是这个问题……那个,应该说是心态方面的……」
  手足无措的秋生,似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使得下腹部的紧张感益发增加,眼睛不断左右逡巡。另一方面,已经把耳朵塞住的春奈,一直听不清楚秋生说的话,歪过头表示疑惑。
  这一幕,会让人觉得两个人的内在气质和外表正好相反。相对于秋生因为害羞而涨红了脸,少女心一览无遗,春奈反而更加干脆,相当男孩子气。
  因为春奈带出了秋生充满少女气息的那一面。
  ——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放心当个女孩子——
  知道自己真正的性别,而且还彼此互相吸引的朋友,让秋生悄悄流露出本质。
  (怎么办……)
  就算只有春奈在场,但是在这种地方……秋生的少女心因为尿意和害羞而动摇不已。
  然而不知道是幸或不幸,此时出现了一名从完全不同角度突破现状的使者。从窗户外面钻进了铁栏杆,轻飘飘地飞舞。
  「哎呀,又是蝴蝶。」
  春奈不自觉地放下了塞住耳朵的手。白色翅膀的蝴蝶飞进了仓库,和刚刚的凤蝶一样,停在秋生的帽子上。
  「又停在帽子上了……」
  自己变成了蝴蝶的停靠处,其实并不会让秋生觉得不舒服。感觉从下腹部升起的尿意似乎因此稍微缓和了一点。
  不过下一秒钟,发生了让尿意彻底消失的状况。
  「……咦?」
  轻飘轻飘……轻飘轻飘、轻飘轻飘……轻飘飘轻飘飘轻飘飘轻飘飘轻飘飘。
  秋生张开的嘴巴瓦全合不起来,眼睛瞪得斗大。
  一大群蝴蝶争先恐后地挤过铁栏杆,挡住了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大量的白色翅膀如洪水般涌入仓库,同时朝着秋生聚集过去。
  「哇、哇、呜哇啊!蝴蝶、蝴蝶飞过来了!」
  现在已经不是在意尿意的时候了。虽然只是小小的可爱蝴蝶,但是突然冒出一整群朝着自己飞过来,实在有点恐怖。
  秋生被这群锁定自己的蝴蝶吓得惊慌失措,感到困惑不已。然而在旁边看着这副光景的春奈,虽然也很惊讶,态度却相当冷静。
  「没事的,秋生。这些都是纹白蝶,没有毒性的!」
  「就说了不是这个问题……呜哇哇哇哇!」
  春奈的感觉可能真的有点问题也说不定。她露出了兴奋莫名的表情,对着被聚集而来的蝴蝶吓得惊慌失措的秋生出言打气。
  不过,因为这场骚动感到最困扰的人应该是……
  「喂、喂!干什么?如果你们不安分一点的话——」
  他可能是在仓库外面监视吧。车夫模样的男人打开门锁,露出了脸。但是下一瞬间,他整个人就飞到了半空中。
  巨大的身体在空中转了一圈,然后继续旋转落下,圆睁的眼睛也跟着打转。
  「呜嗝!」
  一阵让人联想起青蛙的诡异声音。至今仍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男人,就这样狠狠撞上仓库的墙壁,昏了过去。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人,还有秋生和春奈。秋生忘了那群包围自己的大量蝴蝶,和春奈一起呆愣地看着仓库大门。
  首先出现在漫天灰尘当中的,是一套雪白的军服。
  「哥哥!」
  「春奈!」
  以俐落的柔道技巧重摔绑匪的美作,朝着妹妹跑了过来。可能是因为哥哥的身影让她松了一口气,只见春奈露出了极度感动的表情,冲向美作的胸膛。
  「没有受伤吧?他们没有对你做出什么事情吧?」
  「没有、都没有……太好了,哥哥……」
  抱着妹妹的肩膀,确认她平安无事。唯有这个时候,看得出美作的眼中微微湿润。
  哥哥为了妹妹平安无事而欣喜,妹妹也为了哥哥救出自己而高兴,美作两兄妹沉浸在温暖的感动当中,根本不在乎旁边被蝴蝶团团包围的秋生。
  「哎呀呀呀……这样看来,要离开妹妹的日子还远得很呢。」
  绅堂慢了一步进入仓库,大概也是制服了另一个人之后才过来的。
  「唷,秋生。真是华丽非凡的打扮呢!」
  「老师……」
  秋生松了一口气。这时,绅堂从她头上拿起那顶稍大的鸭舌帽,弹了一下手指。
  这一声轻响,到底拥有多少效果呢?不是包围着秋生、而是包围着帽子的蝴蝶们,就像是中了催眠术一般轻飘飘地离开帽子,零零落落地飞走了。
  「那些蝴蝶是老师安排的?」
  「是这附近的孩子们帮忙抓来的,我只是稍微引导了它们一下。」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玻璃瓶,将内容物倒在手帕上,然后擦了擦秋生的帽子。一股淡淡的藤花香气,盖过了春奈所做的香水味。
  看到这一幕,秋生总算明白了其中的机关。
  「难道那群蝴蝶是……」
  「啊啊,它们似乎是被秋生身上飘散的魔性香气吸引过来的。多亏如此,它们变成了很好的引路人。」
  虽然绅堂是用这种玩笑话带过,不过他优秀的助手当然正确地理解了他的话中之意。
  「被帽子的味道吸引……是春奈小姐的香水?」
  绅堂笑着点头,表示这就是正确答案。




  ●




  把绑匪交给随后赶到的警察后,四人离开了囚禁现场,也就是车夫的家。
  那里是一条挤满了住宅的小巷道,仓库和隔壁住户只隔着一条狭窄小路,可以清楚看到邻居的厨房。若是在这个地方,只要秋生她们大声呼救,的确马上就会被人听见。
  秋生偷偷借用了犯人家里的厕所,总算放下心中的大石,她对着手中还在玩弄自己帽子的绅堂发问。
  「可是,为什么蝴蝶会因为那瓶香水……那个应该是,呃……」
  应该是激发男性本能,吸引他们注意的香气才对。秋生实在没办法说得这么坦白,不过当她抬头看向绅堂时,对方兴趣盎然地笑着回答:「该怎么说好呢。」
  秋生帽子上的香气,相信他一定一开始就发现了。但是这个男人虽然发现了,却故意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不过光是这样,就让秋生出现某种莫名难为情的感觉。
  「那个香气,似乎会对蝴蝶的本能产生相当大的刺激呢。」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偶然,绅堂说出了「本能」二字,这让秋生忍不住心中一跳。他一边抚摸着手中秋生的帽子边缘,一边开口回答:
  「能让这么多的纹白蝶晕头转向,相信从蝴蝶的角度来看,一定是非常美味的香气吧。就像是刺激食欲中枢的……」
  「……食欲?」
  秋生愣住了。虽说同样都是本能,但是「男性的本能」竟然变成了「蝴蝶的食欲」。
  「那个——」
  不管怎么想都应该是性欲吧……秋生差点说出这句话,但是随后立刻发现这是天大的地雷,连忙闭上了嘴巴。一双细长的眼睛,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表情千变万化的助手。
  「昆虫当中,有很多都是嗅觉特别发达,像蝴蝶和蚂蚁就是最佳范例。它们在寻找食物的时候,会将嗅觉发挥到极致。
  ……这就表示,从这顶帽子上散发出来的香气,正是促进它们食欲的香味啊。」
  这么一说,秋生也意会过来了。在车站看到的那些蚂蚁并不是运用视觉,而是运用了嗅觉来确认同伴的所在位置。
  「春奈的才能真的很有意思,虽然关于昆虫嗅觉的知识是我教给她的,但是她竟然有办法把刺激蝴蝶嗅觉的香气成功重现到这种地步。
  ……只是我不懂她为什么以促进食欲的香气,做出香水来。」
  虽然很想问问当事人,但是很遗憾的是,那个过度保护的哥哥正紧紧靠在她身边。
  于是绅堂决定仿效好友,好好疼爱自己的助手。
  「……秋生。」
  「是……」
  秋生抬头,一顶帽子应声落在头上。调整好角度,再次抬头仰望的秋生,眼中映照出绅堂无比温柔,却又带着些许困扰似的表情。
  「香水……我也知道你差不多到了对它感兴趣的年纪了。」
  话语声停顿了一下,感觉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就绅堂来说,如此迷惘极为罕见。
  不过那也只有几秒钟的时间。绅堂仿佛对自己的任性感到难为情一般,开口说道:
  「不过能不能拜托你,不要试着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变成大人呢?
  ……我希望我能在最近的距离之下,看着你逐渐长大成人。」
  这个男人相当难得地露出了些许羞涩的神情。
  至于秋生的脸颊微微染上一层红晕的模样,除了绅堂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看见。




  ●




  筱崎秋生的手记。




  蝴蝶是透过视觉恋爱的生物。
  这件事,是在我与春奈小姐的绑架事件结束复好一阵子,我才知道的。
  结论是春奈小姐严重误会了。她在观察温室里互相戏耍的蝴蝶时,彻底误会它们是以嗅觉来寻找对象的。
  「对不起……下次我一定会调出正确的香气!」
  看着先是苦笑着道歉,随后又立刻自信满满地发出宣言的春奈小姐,自己实在说不出「不必了」这个回答。
  这并不是顾虑到春奈小姐的想法,而是当时我已经彻底喜欢上春奈小姐的关系。
  我一心追逐那个深深烙印在胸中的影子,但春奈小姐以温暖的笑容包容着这样的我。不是用颜料覆盖,也不是改写回忆,而是在我心中加造了新的色彩。我希望我能用最真实的自己,来回应她的真心。
  不过,要习惯她那独特的感觉与感性,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
  举例来说……




  ●




  秋生再次拜访美作家的温室,并问了春奈一个问题。
  「春奈小姐……那个,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正在谈恋爱呢?老实说,我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在谈恋爱啊。」
  「嗯……大概是因为香气吧。」
  「香气?」
  「嗯。大概是在去年吧?美冬姐的香气也变了,不是换了香水,而是本身的香气变了。」
  「喔……」
  「我观察了姐姐好一阵子,才知道她似乎正在谈恋爱。也就是说,一旦坠入爱河,人的香气就会出现变化喔。」
  说完,春奈轻轻贴近秋生。在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在春奈的距离,悄声说道:
  「秋生身上也有同样的香气,有正在恋爱的花样少女香喔。」




 楼主| 发表于 2014-10-7 18:08 | 显示全部楼层




  贯间宅多人同时发起之杀人未遂的未遂事件




  筱崎秋生的手记。




  我很犹豫,到底该不该把写在这里的内容称为「事件」。
  从客观角度来看,这是件不足以称之为事件的事情。
  绅堂老师称之为「闹剧」,而我也完全赞同他的说法。
  所以……这是一场闹剧。




  ●




  「好气派的房子啊。」
  秋生一边按住自己的招牌鸭舌帽,一边抬头仰望着眼前的大门,吊带也因为胸口向后仰而拉得笔直。
  以现在来说,是位于东京都港区北部至西部的大片区域,当时则是名为东京市赤坂区的高级住宅区。这扇大门属于其中一栋西洋风格的建筑,里面可以看到墙壁涂成白色的主要宅邸,另外朝着东西两边延伸的回廊,以及盖在两侧回廊尽头的高塔,则是最大的特征。
  「只是感觉有点太夸张就是了……」
  看着刚刚坐来的计程车开走,然后伸手把他最喜欢的中折帽重新戴好的人,正是绅堂丽儿。身上虽然穿着全套笔挺的白西装,但是表情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
  就连刚刚那句话的口气,听起来也像是完全不以为然,也像是讽刺一样。
  (好像没什么干劲呢……)
  光是抬头看了他的侧脸一眼,秋生就看出来了。不过那也是因为绅堂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完全提不起兴趣的关系。
  虽然脸上的表情还是一样美得无懈可击,但是眉毛却有点怠惰似地微微下垂,眼神之中也感觉不到精神。即使「呼」的一声吐出一口长气,试着让脸部肌肉紧绷起来,但是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厌倦感。要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还会打起呵欠。
  对任何事情都会表现出强烈好恶之情的绅堂丽儿,对于不好玩、没有兴趣、无聊的事情完全不屑一顾,但他竟然会用这样的表情外出,说是稀奇其实也真的满稀奇的。
  「……老师。既然都已经专程来到这里,请您一定要认真听听他们的说法好吗?」
  与其说是再三叮咛,秋生的口气其实更像是在安抚对方。而绅堂则是斜眼瞥了自己认真过头的助手一眼。
  「如果秋生愿意以女装美少年的身分,在虎猫担任一天女服务生的工作的话,我说不定就会有干劲了。」
  「请容我坚决反对!」
  立刻驳回要求。秋生摆明了「请不要说这种蠢话」似地眉头深锁,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要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再换上女装,假扮成女服务生。这样不但复杂难懂又丢脸,而且知道真相的根本就只有绅堂一个人。实在是恶劣到极点的玩笑。
  原本以为绅堂会因为玩笑遭人认真拒绝而闹起别扭,然而他却只是微微弯起了嘴角,边说「这也难怪」边偷笑。
  对话内容并不是问题。因为对他来说,秋生算是某种清凉剂,同时也是营养剂。
  当绅堂丽儿和他的助手一如往常地拌嘴时,一名女性从大门后方小跑步地靠近过来。
  「绅堂老师,秋生小弟!」
  她身穿白色围裙,挥着小手。两人就在她的带领之下,穿过了那扇大门。
  这里是旧华族(※明治时代旧宪法确立了华族制度,华族是位于皇族之下,士族之上的贵族阶级,备受众多礼遇。)贯间家一族所居住的宅邸。他们穿过了贯间宅的大门。




  ●




  贯间宅的大厅里,聚集了八个人。
  这八个人也是日后发生在宅邸中的事件,以及其他普通小插曲的主要登场人物。
  当然不必说也知道,其中两个人就是我们非常熟悉的绅堂丽儿,以及他的助手筱崎秋生。
  「我带绅堂老师过来了。」
  把绅堂他们从大门带到这里来的那名女性,身上穿着和服与围裙,举手投足都像极了管家。年纪大概二十多岁的她,名字叫做町子。
  她从今年初开始来到贯间宅,在此从事附带膳宿的帮佣工作,至今已经有半年左右了。秋生知道这一点,因为两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因为她一直到去年为止,都在绅堂事务所的建筑物一楼,也就是咖啡厅「虎猫」里担任女服务生。所以别说是绅堂,她也和秋生见过好几次面。
  而且两人今天之所以会来到贯间宅,原因无他,就是因为町子的请求。
  绅堂环视了室内所有人。
  「看来全部都是初次见面的人呢。」
  绅堂拿下帽子打招呼,秋生仿效跟着拿下帽子。大厅里的视线几乎全都集中在绅堂身上。
  「初次见面,我是绅堂丽儿。这边这位是我的助手,筱崎秋生先生。」
  绅堂姑且还是彬彬有礼地报上名字,但是一旁的秋生却忍不住抿了抿嘴。怎么可以在介绍自己助手时加上敬称「先生」,这是个只着重表面形式,实际上却暗藏了完全没干劲的玩笑话。
  而且看出这一点的人,就只有秋生一人。其他在场的人,大概只把这句话当成是夹杂在俊美青年谦恭有礼的招呼当中,一个小小的幽默而已。感觉实在加倍恶劣。
  (……不对,町子小姐好像也知道。)
  町子站在稍远的地方,背着其他人偷偷耸了耸肩。秋生和町子的关系,顶多只是会在虎猫里偶尔交谈,然而她认识绅堂的时间远在秋生之前,所以应该多少知道绅堂是什么样的人吧。
  除了町子之外,还有五道视线朝着这里看来。秋生开始依照距离远近,逐一记下他们给人的印象。由于现在实在不方便拿出笔记本书写,所以她打算先记在脑子里。
  首先是坐在真皮沙发上的女性,年纪大概是三十五至四十岁左右。高高盘起的头发以及鲜红色的小礼服,散发出浓浓的上流社会气息。脸上的妆看起来有点浓,大概是在意年龄的关系吧。
  不过最明显的,还是在这个距离之下依然可以闻到的淡淡香味。感觉应该是源于动物性的香气,让人印象深刻。当然,多少有点不好的印象。
  接下来,是一个紧紧靠着墙边站立、贴紧到让人怀疑是不是背后黏在墙壁上的男性。年纪大概是三十岁出头,身高和绅堂差不多高,身上穿着茶色的西装。瘦削高跳的体型和国字脸,让人不禁联想到蝗虫或螽斯。
  站在这个男人的后方不远处,在桌子旁边双手环胸看向这里的人,是一个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书生打扮,配上镜片稍小的眼镜。由于身上的服饰不同,给人的印象也十分迥异,不过五官和西装男子确实非常相似,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兄弟。
  然而相较于西装男子是以某种冷眼旁观的眼神望着这里,书生则是皱着眉头,看似极度不快地瞪着绅堂。
  另外还有一个少女,坐在一张附把手的小小椅子上。年纪大概比秋生稍大,约十六、七岁。蓝底白色领口的洋装,还有一头长发,看起来相当清秀。和身穿小礼服的女性相似的细长大眼,是这里唯一朝着秋生看来的目光。
  「啊……」
  两人四目相交。当秋生还犹豫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她已经先尴尬地转开了视线。
  若是换算成时间,至此大约过了几秒钟。在秋生大致记住了所有人的印象之后,端正坐在大厅最深处的人物开口说话了。
  「感谢你们前来。我是贯间菊臣,绅堂老师。」
  年纪应该已经超过六十五岁。以这个时代的感觉来看,已经是惊人的高龄了。别说头发,就连浓厚的眉毛和长长的胡须都是白色的,刻划在脸上的皱纹,让人感受到他经历的岁月之厚重。是一名非常适合男性正装和服的老人。
  贯间菊臣老先生,从一张厚实的单人沙发上站了起来。可能是不良于行吧,随侍在旁的町子立刻扶住了他拄着拐杖却依然摇摇晃晃的身体。
  其他四人,也就是贯间宅的家人们,只把这一幕当成「一切如常」,冷眼旁观。他们的态度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协调,但是却让秋生觉得有点落寞。
  (家人之间的关系不太好吗……)
  虽然没有人表现出露骨的态度或言词,但就是有这种感觉。绅堂应该也感受到了某种东西,因为他用只有秋生听得到的声音,轻轻哼了一声。
  「当家亲自出面迎接,实在不胜惶恐……也希望各位之后能够多多指教。」
  「是吗?那么我先告辞了。反正正式介绍可以之后再说对吧?如果有需要的话,请再随时过来找我吧。」
  听了绅堂的社交用语,西装男子态度干脆地这么说,随后便离开大厅。摆明了就是完全没兴趣的模样,但是看在秋生眼里,他的步伐似乎带有某种焦躁的感觉。
  其他家族成员也像是被西装男子的态度带动一般,各自说了几句简单的话、稍微点头致意之后,随即离开大厅。露出高雅笑容的小礼服女性,散发着不太高雅的香气;书生则是从头到尾都板着一张脸;洋装少女向绅堂行了一礼后,又朝着秋生瞄了一眼。
  所有人的步伐动作,看起来都跟西装男子有点相似。
  (好冷淡的家人啊……)
  绅堂和秋生是以当家亲自招待的客人身分前来。主人们应该在这个地方待久一点,感觉会比较得体,可能是因为感情真的很差的关系吧。
  另一方面,完全不制止家人离开大厅的菊臣老先生则是边拄着拐杖,边来到绅堂面前。
  「真是惭愧。他们大概都因为这次的事件而有点心浮气躁吧。」
  看着愁眉深锁的菊臣老先生,绅堂不知道该说什么而露出苦笑。若是平常,他应该会伶牙俐齿地至少回答一句玩笑话,不过他本来就对于菊臣老先生说的「这次的事件」没什么兴趣。
  (还没有进入状况呢。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老师能更配合一点……)
  内心的叹息,让秋生的眉毛微微垂了下去。仔细一看,发现站在菊臣老先生身旁的町子也露出了类似的表情。看来町子对于绅堂丽儿的了解程度,似乎远远超过秋生的想像。
  (也对,毕竟老师还是过来露脸了,就表示关系应该相当亲近吧。)
  绅堂姑且装出一副认真的表情,切入正题。
  「那么,请让我询问关于那封恐吓信的内容吧。」




  ●




  大概在十天前,来了一封指名送给贯间菊臣的信件。
  上面没有寄件人姓名,也没有贴邮票。信件内容则是针对贯间菊臣的威胁文字,写着:
  ——若是不在下个满月之前辞去当家一职,并放弃所有财产退隐的话,你就会没命——
  「这实在是一封非常诡异的恐吓信……的确,您的家人会如此焦急也是情有可原。」
  读完恐吓信之后,绅堂把信件拿给秋生。得到他的允许后,秋生便拿出了爱用的笔记本,将信中内容,以及她注意到的小细节,一一写了下来。
  (字写得不是很漂亮。是故意这样写的吗?纸张看起来倒是相当高级……)
  秋生把自己的印象,连同现在无法做出结论的事情全部钜细靡遗地记录下来。为了能正确地分析出结果,首先最要紧的就是情报。品质虽然也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还是尽可能地从各个角度获取大量情报。这是秋生的行事信条。
  比起同年龄的少年少女,秋生的观察力与分析能力只能说是出类拔萃。因为她本人的才能相当优秀,而且又在绅堂丽儿这个超凡之人身边待了一年之久,如此造就了这个成果。
  「如果只是单纯的恶作剧也就算了,可是上面竟然写了『你就会没命』这种话……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不能把这封信交给警察。」
  菊臣老先生在长沙发上坐下,表情相当沉痛。因为他十分理解这封恐吓信所代表的意义。
  那是身为大家长的他不得不引以为耻的事实。然而这个老翁却微微低下了头,拜托眼前这个年纪远远不及自己的男人。
  「绅堂老师,希望你能帮忙找出送来这封恐吓信的犯人,拜托你了。」
  就算是绅堂,看到如此年长的老人对着自己低头请求,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尽管他的确在菊臣老先生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苦闷的表情。
  「我知道了,请让我帮忙吧。」
  因此,他接下了寻找犯人的委托。




  ●




  再重申一次,绅堂丽儿是个以兴趣为优先的人,只要是自己没有兴趣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涉人其中……所以……
  「我就说我不是侦探了……」
  就算是在菊臣老先生面前,他也应该很想说出这句真心话才对。
  贯间宅的玄关大厅,位在以一道巨大的弧线连结到二楼的楼梯下方。在重新阅读恐吓信的秋生身旁,一个懒洋洋地靠着楼梯扶手的身影,正用全身传达出「烦死了」的气息,然而那站姿却依然美得像幅画。所以说世上的一切总不可能都尽如人愿呀!
  「再说,如果是立志成为法律与正义的守护者,因而加入警察机构的人,这倒也罢了;那种一听到事件或骚动就喜孜孜地一头栽进去,甚至还以此为生的人,我才不可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完全无法理解!」
  绅堂的喃喃自语,听起来不只是装模作样,还很拐弯抹角。
  对秋生来说,他的反应和闹别扭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所以在她仔细调查手中信件的这段期间,那些话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
  「谢谢你。」
  每个角落都检查过之后,秋生把信件还给了町子。根据已经回房休息的菊臣老先生的指示,在贯间宅内若是需要任何东西,都可以跟町子说。
  「秋生小弟真是认真啊……老师明明就那么不认真。」
  町子将信件小心折好,收进围裙口袋里,然后「唉」的一声叹出一口气。
  「拜托您了,老师。自从收到这封恐吓信,老爷也因为担心过度,身体变得不太好啊。」
  「既然如此,干脆按照信里的要求退隐不就得了?……话虽如此,不过当然不能照做嘛。」
  绅堂之所以中途推翻自己说的话,是因为秋生和町子同时皱起了眉头,狠狠瞪了过来。绅堂原本随意挥着手,以轻浮口气说着话,也只能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我知道了啦,口头约定也是约定的一种,我一定会找出犯人。」
  他重新挺直了腰杆,戴上帽子。
  绅堂从楼梯上仰望着二楼,脸上的表情还是一样懒散没干劲。
  「……若是直接按照那封恐吓信的内容加以解释,倒是可以缩小可疑范围至极少部分的人身上呢。」
  「毕竟内容就是那个样子啊。」
  秋生站在绅堂旁边,确认着自己记录下来的恐吓信内容。
  既然会送恐吓信这种东西过来,就表示对方的目的应该是为了透过信上的要求来获得利益。
  会因为菊臣老先生辞去当家一职、放弃所有财产而获利的人,一般来说,顶多只有拥有继承权的家族成员而已。
  换句话说,就只有刚刚聚集在大厅的四个家族成员而已。
  「感觉似乎有点太明显了……」
  秋生抬起了原本落在笔记本上的视线,仰望着绅堂。绅堂也低头迎向她的视线,态度轻浮地笑了笑。
  「一开始就深入解读是没有意义的,总之还是先和他们好好打声招呼吧……而且有需要的话,好像可以随时过去找他们呢。」




  ●




  现在的贯间家,加上当家菊臣,总共有五名成员。菊臣的妻子已在十年前去世,而且他又和其他兄弟住在不同地方,所以家族成员是自己的孩子与孙子。
  「哎呀,听说您是帝国大学的老师?」
  身穿红色小礼服,现在又披上一件披肩,她叫做贯间菊子,今年三十六岁。是菊臣的女儿,也是长女。
  「请坐。町子,拿些饮料过来——」
  「不必了,我不打算在这里打扰太久,因为只有几个想问的问题而已。」
  菊子和刚刚在大厅里的时候不同,眼神当中的怀疑之情已消失。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的态度之所以软化,完全是因为绅堂的帝国大学副教授这个头衔。
  (其实是个很好懂的人吗……?)
  位于宅邸二楼最南端的菊子房间里,整间都能微微闻到当时飘荡在大厅里的那个香气。
  她大概相当喜欢红色吧。不论是桌子还是地毯,全都是浓烈的红色。在理所当然地也染上红色的真皮沙发,菊子像是把人埋进去般坐下,然后吐出一口看似哀伤的气息。
  「是关于那封信吧?我觉得只是普通的恶作剧,但是父亲却整个人都不安起来……大概是年纪大了吧?感觉他以前还比较有自信一点呢。」
  她的表情,与其说是怀念过去的父亲,不如说是厌恶现在的父亲。不过也可能是站在绅堂身后一步之远的秋生正盯着她看的关系。
  (是对自己十分坦率的人……吧?)
  因为绅堂是以「记录者」来介绍秋生,所以就算她动笔写字,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秋生把留下印象的事情边简单整理边写下来时,突然有个东西映入眼帘,她转头看了过去。
  (这是……)
  这是用来化妆的梳妆台。大概是舶来品吧?充满华丽装饰、看似相当昂贵的梳妆台,上面放的物品似乎也同样贵得吓人。
  (香水瓶……那是资生堂的。其他大概都是国外的产品吧?)
  密密麻麻地摆放在狭小梳妆台上的香水瓶,其中约有一半秋生曾经看过。大多是现在已经彻底熟识的美作春奈所持有,或是她手上的型录曾经刊登过。
  其他还有镶嵌着大小宾石的装饰品,以及各类宝石。极尽绚丽豪华的物品齐聚于此,看来应该是菊子的兴趣吧。
  (……说出来可能不太好吧。)
  这个兴趣实在不怎么样。
  姑且不论宝石,就秋生多少有些认识的香水来说,感觉她只是全力搜集高价位的东西而已。
  原来如此,这股深深渗透她与房间的味道,就是杂乱搜集并杂乱使用的香水残香。
  「那么,关于那封恐吓信……菊子小姐有什么头绪吗?」
  听到绅堂的问题,菊子回答「不,完全没有」,脸上甚至露出了笑容。看来她是真的觉得那只是恶作剧,不过又立刻补上了一句「不过……」。
  「如果那真的是用来威胁父亲退位的东西,寄件人可能是我弟弟也说不定。」
  她完全不打算压低声音,明显表现出露骨的厌恶,并如此说道。
  「……喔。」
  绅堂像是饶有兴趣似地弯起了嘴角。菊子从正面看来,可能会把这一幕看成某种善意的回应,但是秋生从斜后方看到的侧脸,感觉比较像是浅浅的冷笑。
  「因为弟弟总是为了金钱的使用方式跟父亲争吵。我不知道那是节俭还是什么,总之就是胆小怕事。就算我们贯间家失去了全盛时期的荣华,但若是因为这样就畏缩不前,只会让家里越来越衰落。」
  简单来说,这个姐姐正好和弟弟相反。香水、宝石、家具。另外,紧闭的衣柜里肯定也塞满了许多衣服吧。
  (……有奢侈浪费的倾向。)
  秋生在笔记上加了这句话。绅堂还是一样挂着毫无诚意的微笑。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不过,您应该有两位弟弟吧。」
  听到这句话,菊子「啊啊」了一声,拍了一下手。
  「没错呢……我说的是贵臣,就是那个比较阴沉的大弟。」
  菊子边说边动手把滑落的披肩重新披好。




  ●




  原来如此,的确是一对完全相反的姐弟。才刚进入这个房间,秋生便了解了。
  因为贯间家的长男(次子)——贯间贵臣的房间,和姐姐菊子的房间正好完全颠倒,内部装潢十分朴素而且死气沉沉。
  家具毫无装饰性可言,也看不到任何日常用品,只有排列在书架上的书背带着仅存的色彩。不对,说到色彩,应该还有另一种。排列在桌上的钢笔和尺规等文具用品,带着冷冽的金属质感,占据了房间的一角。
  「我也有熟识的人在帝国大学任职,偶尔会听到您的传闻呢,绅堂老师。」
  报上姓名之后,贯间贵臣立刻要求握手。他的态度也同样和刚刚在大厅时不太一样。
  「刚刚真是失礼了。我只是觉得在那个场合下,实在不该说太多话。」
  「您的意思是?」
  绅堂顺着对方的意思,在椅子上坐下。在他对面坐下的贵臣一听到他的问题,脸上原本就十分僵硬的表情顿时变得更加紧绷。
  不起眼的木制椅子,配上茶色西装和僵硬表情,三者合为一体,看起来就像是一尊雕像。
  「……因为舍弟在场。」
  仿佛低声呻吟般说出口的,就只有这句简短的话,然而他的弦外之音却不言而喻。换言之,贵臣认为自己的弟弟贯间芳臣就是送出恐吓信的犯人。
  「那孩子真的让人伤透脑筋。明明还是个学生,却总是爱说大话。他还曾说要和同学一起成立公司,跑来要求父亲出资……不过当时是被我和父亲骂回去就是了。」
  连回想都不愿意。他脸上苦涩的表情充分表现出这个意思。
  (若是从菊子小姐的角度来看,的确会觉得他很阴沉吧……)
  但是秋生写在笔记本上面的,却是不同的印象。他是个认真而严肃的人,虽然多少有些神经质,但是还不到阴沉的程度。
  「人年轻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是这个样子。况且他又是贯间家的人,应该有必要了解资产运用的方式吧?」
  绅堂的话,让贵臣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点点。看似有些神经质的贯间家长男点了点头,回答:「真不愧是老师。」
  「但是,我们家的声势已经大不如前。不论是家父、舍弟,家姐也不例外,大家都没看清现实……说来惭愧,我们实在没办法像过去仍是华族时一样任意挥霍,或是随意投资事业了。」
  如同他所说,贯间家最昌盛的时期,是距今约二十年以前。和当时相比,现在的资产规模确实缩减了许多。
  ……然而即便如此,以一般人的标准来看,他们仍是十足的「有钱人」。
  如今,在贯间家中独排众议,提倡「节俭」的贵臣如是说道:
  「家父的想法已经不符合时代潮流,这的确是事实。老实说,我也觉得有点恼怒,但是我绝不会因此送出那种幼稚的恐吓信。」
  相反地,他想表达的是自己的弟弟就是拥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不过,就算令尊辞去了当家一职,芳臣应该也不可能继承他的位了吧?」
  「没错。」
  贵臣笔直地望着绅堂的眼睛。就连这一点,也和视线懒散地逡巡的菊子完全相反。
  「之前就已经决定,继承下一任当家的人是我,不过财产方面倒是还没决定。
  既然上面还有一个姐姐,所以应该不可能全部交给我管理吧。芳臣他也知道这一点。」
  他像是回想起某种恼人的事物一般眯起了眼睛。照这个反应来看,说不定兄弟俩曾经讨论过类似的话题也说不定。而且对他来说,那次会谈多半没有得到好结果吧。
  (兄弟感情不太好。但是贵臣先生似乎有点轻蔑他的弟弟……?)
  由于自己还没有见过那位弟弟,所以秋生也对此抱持着疑问。
  「像这次事件也是,以恶作剧来说,实在太过分了。绅堂老师,请您务必找出无可撼动的证据,把舍弟交给警察处置吧!」
  「……这个嘛,现在话不能说得这么笃定啊。」
  绅堂安抚着一个人激动起来的贵臣,换了别的话题。然而就算询问他关于家人的事,他的回答应该都不会出现太大变化吧。
  「那边那张桌子……看起来放着相当充足的尺规工具。您有在制图吗?」
  听到绅堂的问题,贵臣的表情意外开朗了起来。今年三十三岁的男人眼中,绽放出如同少年一般的光彩。
  「真是好眼力,老师。大概从三年前开始,我一直在从事家具设计。
  比起订购高价位的物品,自己制作要便宜许多,而且又能准确无误地获得符合自己喜好的东西,我觉得这样相当有效率。」
  只是个人嗜好而已。贵臣谦逊地这么说。
  (这到底是普通的谦虚,还是真的只是嗜好呢……)
  秋生写下这行文字之后,突然停下了铅笔。
  (……我好像绅堂老师。)
  这种坏心眼又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毫无疑问是受到绅堂丽儿的影响。秋生把这行字涂黑,然后重新写上「不知制作技术是否高明」。虽然少了坏心眼的感觉,却多少变得有些辛辣。
  对谈即将结束的时候,秋生在自己感受到的印象当中,发现了一个错误。
  「老师现在坐的椅子,就是用来当成教材而专程从英国进口的东西。另外,我每个月都会请专业人士前来两次左右,学习各种技术。
  ……嗯,这只是将来一定会派上用场的必要投资。只要是有意义的投资,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我们家的一份助力吧。」
  虽然方向性不同,但是对金钱方面的感觉,他似乎跟姐姐差不了多少。
  两人在最基本的地方,可能意外地相似也说不定。




  ●




  「反正哥哥一定怀疑我吧?」
  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隐藏在眼镜后方的双眸,带着少许自卑之色。
  「而且您也一样,绅堂老师。」
  在大厅就已经看似相当不悦的贯间芳臣,听到绅堂的自我介绍之后,怒气又加深了一层。这个变化正好和他的兄姐相反。
  「话不能说得这么笃定啊。」
  绅堂这番话,和刚刚说给他哥哥听的一模一样。
  「我在这个事件是站在完全中立的立场。我只打算和所有关系人谈话,然后做出客观的判断……不论令兄怎么说,我对你的判断绝不会因为那样就有所定论。」
  相较于始终维持温和态度的绅堂,芳臣连半点软化的征兆都没有。
  「这样啊。意思是说,您不会因为人的外表或头衔就妄下断言,对各种人都有办法保持中立的立场,是吗?
  那还真是了不起啊。相信您在这个世界上,肯定被视为相当怪的人吧!」
  和他说出来的话正好相反,他脸上充满讽刺笑容的自卑之情正在逐渐增加。
  真奇怪。秋生第一次出现这个想法就是在此刻。感觉他对绅堂的话所做的回应,似乎非常地牛头不对马嘴。不过他的话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的,很难立刻做出判断。
  (但他说老师在世人眼中是个怪人这一点,倒是说对了。)
  总之秋生就是这么想。
  「姐姐和哥哥大概都告诉您,我是为了一点小钱才企图夺取父亲的财产吧?……先说清楚,他们的认知是错的。」
  芳臣的房间有个巨大的书柜,上面除了经济学和社会学相关的书本外,还有许多关于绘画、戏剧方面的书。但是看起来又不像是学生为了加深在专业领域的造诣,多半是个人兴趣吧。
  像高梨阳吉的画集便是如此。这个时期高梨的主要作品都是版画,而且大部分的画风都十分新颖,尽管常被画坛巨匠批评为「不按牌理出牌」,但是依然在新锐艺术家和学生当中享有广大的人气。以一个上流社会的次男喜好的兴趣来说,有种再贴切不过的感觉。
  铺在木质地板房间一角的榻榻米上,今年二十二岁的书生正盘腿坐在厚实的坐垫上,身体向前采了过来,奋力发表言论。
  「之后,我想开拓一个能纵观社会、经济,甚至国家未来的全新事粱。很多朋友也赞同我。
  但是哥哥、姐姐,还有父亲,全都不了解我的想法……不对,他们根本无法理解。那些人的脑袋实在太老旧了。」
  愤愤不平的表情,和他的姐姐还有哥哥十分相似。
  (但是他并不否认自己想要钱这一点呢……)
  果然没错,他的话听起来就是有种偏离主题的感觉。因为过度主张自我看法,才导致谈话方向朝着和原本问题不同的地方发展。
  绅堂一直默默地听着他说话,偶尔轻轻点头。
  「我这个人啊,老师,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只依靠既定的价值观来判断事物的人种了。光凭外表和头衔来判断一个人,我也讨厌那种傲慢的态度。
  然后恕我直言,我觉得您也是比较接近他们的人。」
  虽然芳臣对绅堂毫不掩饰地表现厌恶之情,但是在为此感到不快之前,秋生先因为他的前后矛盾而感到疑惑。
  (他自己不也是用外表和头衔来判断老师的吗……?)
  实际上,像绅堂一样拥有超脱一般世俗尺度的观点,这样的人其实很罕见。他反而更像是嘲笑这些事物的人类。
  若是光听谈话内容,芳臣大发豪语的程度不输绅堂,不过很遗憾的是,他只有话说得好听,根本没有付诸实行。虽然讲得十分夸张,不过内容却在各方面都给人一种支离破碎的印象。
  至此,秋生也明白过来了。绅堂之所以保持沉默,并不是因为他专注听着对方说话。他的行动就像是对无价值的杂音充耳不闻一样,虽然没发现这点的芳臣的确越来越兴奋就是了。
  「要是用这种狭隘的眼光观察事物,难道不会疏忽掉事件的本质吗?绅堂老师。
  举个例子,您大概已经认定了犯人的目的是这个家的当家大位和财产——」
  (才没这回事呢。)
  秋生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反驳,感觉怒火差不多要冒出来了。
  「不过,您不认为这应该是为了让父亲因担忧而受苦,然后借此杀死他的巨大恨意表现吗?
  我个人觉得这种解释更加自然喔。」
  「听起来相当具体呢。看来你已经锁定了某个对象。」
  绅堂总算开口说话,他的话引出了芳臣身上难以掩盖的狂喜表情,大概只是单纯因为自己的想法获得肯定而高兴吧。不过,绅堂的目的当然只是让他完整说完意见而已。
  (简直像个小孩子……)
  秋生毫不留情地记下这一笔。
  带着眼镜的书生完全不知道自己给人的印象,会被远比自己年幼的秋生写成这样。只见他一脸得意地说道:
  「相信老师肯定连想都没想过吧。
  ……是梅子。她对父亲应该是恨之入骨。毕竟就是因为父亲,才让她变成单亲的啊。」




  ●




  不必说,绅堂丽儿当然没有把贯间梅子排除在嫌疑犯之外。
  总而言之,让芳臣说完了他想说的话之后,必要的情报也大致搜集完毕。尽管绅堂对于那名书生根本产生不了一丝一毫的兴趣,但是他还是隐藏了这一点,姑且将「工作」告一段落。
  然而他的助手似乎没办法像他一样。看着芳臣对绅堂说出一堆狂妄无礼的话,就连秋生也忍不住恼怒了起来。走出芳臣房间时,她已经难掩脸上的愤怒之色,所以无可避免地……
  「那、那个……」
  「啊啊,不必太在意。他的表情一直都是这样。」
  贯间梅子感到相当困惑,而绅堂则是对她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秋生连忙伸手揉了揉脸上因愤怒而僵硬的肌肉。
  「……真是抱歉。」
  「不会……」
  梅子虽然还是半信半疑,但是依然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看向绅堂。
  可能是因为今年才十七岁的关系,她的房间和目前去过的另外三人的房间相比,还没有出现强烈的个人风格。
  家具虽然统一选用了相当适合千金小姐的柔和色调,但与其说是自己准备,其实更像是把别人买给自己的东西直接拿来使用的感觉。
  「听说梅子小姐是菊子小姐的千金……请问你读过那封寄给祖父的信吗?」
  跟她两个舅舅贵臣、芳臣,以及母亲菊子相比,梅子的个性似乎比较内敛,绅堂用字遗辞时也选用了刺激性较低的字眼。
  「有的……我觉得应该是某种恶作剧,只是有点可怕。」
  照这样看来,梅子对绅堂他们的距离感,似乎打从在大厅见面以来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回答问题。
  (感觉有点怕生,也可能是家庭环境的关系吧。)
  芳臣曾说「梅子是因为菊臣才变成单亲」。先不论菊臣老先生如何,她只有母亲能依靠的状态确实是事实。
  「关于寄件人,你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啊,不过……」
  与白色领口相互辉映的蓝色洋装。梅子把手轻轻放在胸前,有点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知道自己实在不应该这样怀疑……当初看到那封信里的文字时,我在想……那会不会是母亲的字。」
  「菊子小姐的?」
  绅堂的说话口吻依旧没变,而梅子则是点了点头。
  「虽然并没有正式确认过……只能说是看见时的第一印象,总觉得有些地方很像。」
  「原来如此。」
  绅堂不置可否,仅点头回应。
  (虽然没办法立刻做出判断……)
  秋生认为这可能是梅子自己的错觉。因为刚刚她已经仔细观察过恐吓信的内容,并没有在里面的文字中找到可以看出个人写字习惯的特征。
  大概是为了避免被人认出笔迹,才用那种方式写的吧。还没确认过梅子的母亲,也就是菊子的字迹如何之前,实在不好下判断,但是如果一看到那些字就能认出来的话,其他家人应该也都已经认出来了才对。
  「而且,那个……如果是母亲的话,就算送了那种恐吓信给祖父,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而且和舅舅们相比,动机也不只是关于金钱方面而已。」
  「你是指你的父亲,对吧?」
  「……是的。」
  动作虽小,但梅子十分明确地点了点头。
  梅子是菊子和某个青年画家生下的孩子。两人邂逅时,菊子的年纪就跟现在的梅子差不多。而且菊子是在未满二十岁的时候生下梅子,菊臣老先生完全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存在。
  女儿不仅突然怀孕,而且怀的还是自己完全不认识的男人的孩子。这件事情让菊臣老先生勃然大怒,他把怀孕的菊子关在宅邸里,赶走了梅子的父亲,从此再也不让两人见面。
  「我没看过父亲的样子所以不太清楚……但曾经听舅舅们提起,母亲当时似乎相当沮丧。
  所以不只是财产,连同对祖父的恨意,说不定……」
  (她是真的很烦恼啊……)
  梅子沉痛的表情与情感,秋生也能够理解。不过她强行忍住,试图不让自己的感情被对方拉走。要保持客观!秋生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
  至于不论何时何地,大概都不曾被他人感情影响的绅堂则是这么说:
  「谢谢你……你不要太烦恼了。做出这种恶劣恶作剧的人,我一定会把他揪出来的。」
  绅堂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握住梅子的小手,让她露出了羞涩的神情。不必多说,绅堂的手当然不只是为了安抚梅子,同时也夹杂一些不能说是正常的心思在里面。
  (……明明只要稍微感同身受一下就好了。)
  怎么会这么不庄重!秋生忍不住朝着绅堂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但是很不幸的是,这个动作变成了狠狠瞪着绅堂对面的梅子。
  「那、那个……」
  「啊啊,不必太在意。他的表情一直都是这样。」
  根本没有回头的绅堂,又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




  ●




  和所有人打过「招呼」之后,他们再次回到了玄关大厅的楼梯下。
  既然是这么浅显易懂的恐吓信,那么只要稍微问过话,应该就能抓出犯人才对。秋生原本是这么认为,但如今却为了自己写下的纪录内容而抱头烦恼。
  生性浪费而且喜欢铺张的菊子—目称节俭,但是兴趣方面和姐姐相去不远的贵臣;话说得夸张,却没什么内容的芳臣;以及看不出是烦恼还是在钻牛角尖的梅子。
  这四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对目前当家菊臣不满的理由,而且每个人都在怀疑别人。
  结果最糟糕的是,出现了所有人都是犯人的可能性。
  「老师,这里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可疑……该怎么办呢?」
  「谁知道?我又不是侦探。」
  「拜托,求求您做些什么吧!」
  一个头两个大的秋生,事不关己似地回答的绅堂,还有双手合掌请求的町子。这么说来,刚刚逐一拜访四人房间的时候,町子始终是默默地站在一旁。
  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身为帮佣的立场,导致她不好开口插嘴的关系。
  (之后再来问问町子小姐的说法,应该会比较好吧。)
  关于那四个当事人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可以从她口中得知更加客观的意见与情报。秋生一边看着町子为了激发绅堂的干劲而苦苦哀求,一边写下这项备注。
  随后,在町子「神明!佛祖!绅堂老师大人!」的百般恳求之下,绅堂老师大人终于苦笑着回答「真是拿你没办法」。
  看到她露出不带任何矫饰,和当初在虎猫工作时一模一样的表情,开口说出「拜托!」,被她这么一说,就连绅堂也没办法继续板着脸孔。在这一方面,町子可是相当拿手。
  「那么,就稍微认真一点吧。」
  绅堂从怀中拿出了某个东西,町子和秋生都紧盯着看。
  身穿和服与围裙的女佣开口:
  「这是什么?」
  她显然相当疑惑。十分适合鸭舌帽的助手也开口:
  「……这应该是阴阳道所使用的式神,对吧?」(※阴阳道源于中国阴阳五行学说,传入日本后发展成独特的自然科学与咒术系统。式神为阴阳师所役使的灵体,以符纸、木偶等媒介召唤式神。)
  虽然从她优秀的脑袋里抽出了相关情报,但是表情却和町子差不了多少。
  「没错。不过这是比较简易的形式就是了。」
  绅堂把式神——用薄纸仿造的人形纸片——啪的一声贴在楼梯旁边的墙壁上,大概在他的胸口高度。只要不是小孩,通过这里的人应该都能轻易看到。
  背面可能涂了一层薄薄的胶水吧?式神就这么毫无缝隙地黏在墙壁上了。从外观上看来似乎没办法随便撕下来,而且也真的撕不下来。
  「那个……这个东西撕得干净吗?要是留下痕迹的话,我可能会被老爷骂。」
  「这一点不必担心……好,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绅堂走遍整栋宅邸,在走廊或楼梯的墙壁上贴满了式神。
  走廊大概是每五公尺一张,楼梯则是每个转角一张,而且全部都贴在夜灯照得到的位置。在这个状况下,不管人在宅邸的哪个位置,一定看得见式神。
  (不对,说不定……不是看得见式神,而是会被式神看见。)
  秋生记录着每个式神的张贴位置,同时大致画出了宅邸平面图,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难道您想用这个来找出犯人吗?啊,莫非是为了预防可能会有可疑人士偷偷闯入?」
  看来町子也有同样的想法。绅堂轮流看着两人的脸说:
  「嗯。如果看起来像这样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
  然后他心满意足似地点了点头。虽然秋生什么都没说,但是绅堂早就看穿她的想法了。
  (……实在有点不甘心呢。)
  秋生眼睛盯着笔记,故意不看向绅堂:心中念念有词。不过对绅堂丽儿来说,她的心声应该就像是实际听到的声音一样清楚也说不定。
  「这些是我的留言。」
  绅堂边说边又贴上一张。这里是宅邸二楼,张贴地点是今天晚上借给绅堂与秋生过夜的客房房门正前方,只要一开门就能立刻看到。
  不仅如此,绅堂还以同样随便的态度,在刚刚去过的家族成员的房间门前,一张又一张地贴上纸片。而且还装模作样地用手指抵住嘴唇「嘘——」了一声,不让房间里的人发现……简直就像是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乱来。
  看起来似乎多少比较有干劲了,但是就绅堂的状况来说,他越是认真,就越容易出现偏离常人理解范围的倾向。
  (这么一来,所有出入房间的人,势必都会经过式神面前呢。)
  可能是监视或预防吧。不过刚才绅堂说了「如果看起来像这样的话」,那种说话方式,让秋生相当在意。
  「啊啊,您的意思是说,犯人可能是会使用一些诡异咒术的人,是吗?」
  针对绅堂所说的「留言」,町子似乎如此解释。原来如此,有办法读取留言的话,就表示对方可能也是熟悉式神的术者。
  「好了,要是这些家伙能够顺利发挥效果就好了。」
  绅堂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别有深意地弯起嘴角。至于他所说的「效果」,马上就出现了。
  「这是什么!是谁贴了这种鬼东西!」
  不必多加确认,那个响彻整栋宅邸的声音,来自于贯间家的次男。芳臣直接越过疑惑,一开始就发出愤怒的声音,让其他家人纷纷从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探头张望,然后一齐愣住。
  一如秋生的想像,原因当然在于打开房门后立刻出现贴在正前方的式神。
  至于第一个发现诡异人形纸片的芳臣,一看到在楼梯旁边的绅堂,立刻不由分说地说道:
  「看看这个,绅堂老师。这是您做的吗?」
  虽然是问句,但是实际上已经断定是绅堂的杰作了。当然,遭受芳臣威吓的绅堂丽儿绝不会因此而畏缩的。
  「没错。我只是不想让诡异的东西在这栋宅邸里作乱而已。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是辅佐各代天皇的阴阳师家系。像这种式神,只不过是小把戏。」
  绅堂一脸得意地说着。相信不只是芳臣,同时也是说给其他家族成员听的。至于站在后面的秋生则是吓得呆住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什么阴阳师家系啊?竟然有办法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漫天大谎,秋生先是惊讶,随后立刻感到佩服不已。
  町子似乎也表现了类似的敬佩之意,但是芳臣则是说:
  「太愚蠢了!说什么式神,再怎么过时也该有个限度!」
  不会用上非现实或不科学等句子,因为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芳臣可能想要表现出自己是个有常识的人,露出了完全不相信的表情。但是秋生却觉得他的声音有时高亢得相当不自然。
  相信绅堂早就看出他为什么会这样了吧。
  「愚蠢,是吗……可能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呢。
  不过芳臣,真正有器量的人呢,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去在意他们觉得愚蠢的事物喔。这也没什么,你就想成是件蠢事,然后一笑置之吧。」
  他这番话,摆明了就是在嘲笑芳臣的器量狭小。除此之外……
  「……再者,这是针对那个想要加害菊臣老先生以及这个家的犯人,因而采取的对策。之所以会在每个房间前设下同样的机关,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你们并不需要害怕这些东西。」
  「唔……」
  芳臣说不出话来。其他家人被绅堂彻底叮咛了一番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时只有原本就打算外出的芳臣重重哼了一声,大跨步地从绅堂身边走过。
  「……」
  绅堂可能不是很喜欢芳臣的态度吧。只见他的嘴角扬了起来,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然后对着芳臣准备走下楼梯的背影丢出一句话。
  「小心一点吧。如果你心里的疑惑是真的,这栋宅邸里已经有某个满怀恶意的人正在进行他的邪恶计划了……如今也不能保证楼梯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喔。」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芳臣边抱怨边走下了楼梯。程度这么轻微的挖苦,就连秋生都不觉得说出来有什么意义。
  (真难得……)
  如果是平常的绅堂,应该不会把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说出口才对。
  该不会有什么根据吧……就在秋生这么想的时候。
  「哇啊!」
  楼下传来一声惨叫,秋生和町子立刻从楼梯上面往下张望,随即看见了芳臣在楼梯上滑了一跤,以狼狈不堪的模样紧紧抱住楼梯扶手。
  看起来应该没有因为滑倒而受伤,但是当他发现秋生和町子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芳臣马上落荒而逃似地冲出玄关。
  「「这是怎么一回事?」」
  秋生和町子对着绅堂问出了完全相同的问题。这时,绅堂带着难以言喻的邪恶笑容回答:
  「我什么都没做喔。真的!」
  他边说边用手指轻抚楼梯扶手。
  「就算是平常已经用习惯的楼梯,一旦听到可疑人物说出『可能已经有人动过手脚』,身体就会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可是当事人还是打算像平常一样走下楼梯。
  这时,出现在脑和身体之间的微小冲突,可能会让他的脚不小心滑倒也说不定……这只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像是偶然啦。」
  然而,这是经过高明算计的偶然。如果是从绅堂丽儿这类人物口中说出来的话,大概会对一般人产生等同于魔术的效果吧。真是的,只要是绅堂,就算是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都会带来超乎想像的一级效果。
  像这样发生的「偶然」事件,大大增加、增强了绅堂丽儿的可疑和诡异程度。式神也好,刚刚的事件也罢,这些事在贯间家的成员中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作用呢?秋生根本想像不出来。
  (大概会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吧……)
  连同刚刚那个阴阳师的虚张声势,甚至让秋生觉得仿佛毒害了贯间家人的内心。
  毒害。没错,是一种毒。尽管随着用法不同也有可能变成药物,但是使用方式极为困难。
  只要不是他的助手、朋友,或是恋人,绅堂丽儿这个人对普通人来说,就是一种剧毒。




  ●




  满月就在两天之后,也就是后天晚上。在这段期间,绅堂和秋生决定滞留在贯间宅。
  吃过晚餐,秋生坐在出借给自己的房间床上,盯着笔记本看。她反复阅读着白天记录下来的内容,试着自己分析。
  「嗯~……」
  只是……假装分析而已。
  实际上,现阶段的结论早就出来了,也就是「大家都很可疑,无法锁定嫌犯」的结论。
  不懂的东西就不要强迫自己搞懂,必须等待新的情报。由于秋生也有办法做到这种区别,所以就用「今天到此为止」一句话来停止行动。阖上笔记本。原本应该要这样才对。
  可是……
  「嗯……果然准备了好东西啊!看来今天晚上可以睡得很好。」
  从背后传来的声音,那个声音的主人,让秋生迟迟无法冷静下来。
  这间客房是双人房,所以床铺当然也有两张。秋生现在坐在其中一张床上,而绅堂则是在另一张床上躺了下来。
  「……」
  秋生只将脖子偷偷转了过去。
  身穿西装背心的绅堂,在他自己的床铺上大大伸展着他的长手长脚。
  (实在是不习惯啊……为什么呢?)
  共同行动的时间已经超过一年以上,像现在这样和绅堂一起在同一个房间过夜,也不是一、两次的事情了。秋生自己都觉得该是习惯的时候了。
  可是秋生怎么样也办不到。脑子明明知道自己不需要觉得狼狈,但是在这层意识之下仍不断骚动的感觉,还是拿它没辙。而且这种感觉还会一直持续到进入被窝、闭上眼睛为止。
  (我想应该不是觉得危险的关系。)
  秋生是个芳龄十四的少女。和年长的男性单独共处一室,脑中的妄想会朝着不能说是正常的方向膨胀,这也是情有可原。但是长久以来的经验,已经让秋生非常清楚自己不需要对绅堂感到这一类的担忧。
  绅堂拥有许多华丽美艳的女性关系,他对筱崎秋生也同样维持绝对的绅士态度。秋生从来不曾质疑这份安心感。
  那么,现在这种坐立难安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最近的秋生真的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了。
  「……秋生每次都把我逗得很开心呢。」
  「啊?」
  听到绅堂突如其来的发言,秋生应声回头,这才发现绅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望着自己的背影。
  看着无法了解自己话中之意的秋生,躺在床上,用手撑着下巴的俊美青年「嗯」了一声,像是自我确认般点了点头。
  「要是秋生干脆地说出『我已经习惯了』的话,那样反而让人觉得有点无趣呢。毫不矫饰的少女羞涩,最能让人一饱眼福啊。」
  「……请不要捉弄我。」
  秋生用力把头撇向另一边,不让绅堂看见自己的脸。因为她感受到自己脸颊突然烫了起来。
  相信一定是这一点害的。绅堂丽儿虽然是个绅士,却从来不隐藏他对秋生的好感。就算那份好感已经转变成恶作剧之心,就算秋生也还没成熟到能够正确理解对方的心意,但是这些都确实传达给内心深处等待绽放的蓓蕾了。
  现在,绅堂不会试图强迫那朵花开花。他只是一边等待蓓蕾成长,一边不时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碰触,感觉就像是畏惧着贸然地催促一般。
  说巧妙其实相当巧妙,但说笨拙确实也相当笨拙的,绅堂丽儿的爱情表现方式。
  「总、总而言之,现在必须先找到恐吓信的犯人。再这样下去,实在没办法知道后天晚上,犯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秋生真的很认真呢,就算我这么不认真。」
  同样也很喜欢秋生这一点的绅堂,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过去一把抽走秋生手中的笔记本。
  「啊……」
  「我看看……嗯,观察得很仔细呢。」
  「……是。」
  刚开始,秋生还因为「笔记本被看见很不好意思」而慌张起来,不过几秒之后,她就切换成「被夸奖真令人开心」了。从这一点来看,秋生毕竟还是把绅堂当成「老师」看待。
  「虽然秋生的观察多半还是以充满善意的角度为主——」
  绅堂也承认这一点更像是秋生的优点。
  「——不过对于这个家里的人,确实分析得很好。而且最后写下,这样无法锁定嫌犯的结论也很不错。」
  「感觉每个人似乎都有动机……」
  刚刚的害羞之情已然消失,秋生恢复成原本「助手」的表情。
  听了她的见解,绅堂先是点头「嗯」了一声后便说: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脸上随即露出已习以为常,又有些不怀好意的微笑。
  「您的意思是什么呢?」
  不知道的事情就要老实发问。面对秋生的问题,绅堂闭口沉吟了一阵子。
  「奢侈成性的长女,不仅为了报复被迫与丈夫分开之事,还希望拥有能够自由使用的财产。
  自称节俭的长男,想在继承当家位置之后整肃家风。
  过于大言不惭的次男,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而需要资金。
  容易钻牛角尖的孙女,因为单亲而感到寂寞的同时,又比母亲更加在意祖父赶走了自己的父亲一事……更甚者,她说不定怨恨菊臣老先生。」
  秋生分析的,是这四名家族成员的「动机」,虽然各自包含多种因素,但是绝大部分都能借由「菊臣退隐后」来实现。
  然而绅堂说了一句「这可难说」,视线移向一旁。
  「虽然多少有些家道中落,不过贯间家的资产仍然是十二万分地雄厚。就算子女们各自大肆挥霍,也应该还游刃有余。
  贯间贵臣说的危机意识啊,充其量只是对于晚餐桌上少了一道豪华料理的不满之情而已。口头上说得夸张,但是他也不曾想过自己的立场或生活实际上会受到什么威胁。
  简单来讲,他根本没办法想像自己流落街头的样子啦。虽然说了些担心家里未来的话,不过那和庶民的感觉毕竟还是天差地远。」
  语调听起来像是讽刺,不过也像是在取笑对方的孩子气。事实上,绅堂多半不认为贵臣的态度不妥,毕竟上流社会的人大多都是如此。
  「另外,关于贯间菊子的丈夫……老实说,我不觉得那会成为她的动机。你想想看,距离他们被迫分开已经过了十五年以上,她没有任何明确的理由选在这个时候翻旧帐。
  而且……你也看过她的房间吧?那里面根本不存在女性被迫与丈夫分开的哀伤啊。」
  「您的意思是说,菊子小姐对她丈夫的执著,其实并不如梅子小姐想像的那么深吗?」
  倘若真是如此,梅子所认定的「为了父亲,母亲相当憎恨祖父」的想法顿时变得幼稚起来。虽然这样有点令人难过就是了。
  「不平、不满。这些情绪啊,秋生,不论身处何时何地的人类都会拥有。贵族有贵族的、庶民有庶民的、军人有军人的、工匠有工匠的生活,其中好事与坏事的质量都是相同的。」
  绅堂说的不是「数量」而是「质量」。若是个别计算,数量可能不会相等,但是以总质量来看,就能取得平衡。这是他个人的论点。
  「至于贯间家的人又是如何?总结今天一天搜集到的情报之后,至少在我看来,他们没有威胁菊臣老先生、甚至是真的企图杀害他的『动机』。就算有,顶多只有那个『想法』吧。而且那都是因为恐吓信才被突显出来,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样不对等啊,说实在的。」
  秋生细细揣摩着绅堂的话。
  如果他说的没错,那么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才寄了恐吓信来呢?
  「会不会是外部人士的阴谋?例如试图加害贯间家……」
  「这个嘛,谁知道呢?」
  绅堂没有正面回答,只把笔记本还给秋生,这个反应代表今天晚上到此为止了。虽然秋生觉得他应该已经相当接近事件核心,但是没有直接说出口,就表示应该还没有真正确定吧。
  「……秋生。」
  绅堂一边猜测着聪明助手的思绪,一边竖起了他的食指。
  「明天和后天,我会在宅邸外进行调查。两天都会在傍晚回来,不过白天时,我希望你可以留在这里。」
  「好的。」
  秋生没有异议。因为绅堂的语气已经表明了这是确定的事,那么这个命令就一定具有意义。而秋生该做的,就是正确理解其中的涵义。绅堂丽儿与其助手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
  「大概不需要到警戒的程度……对了,你就和町子一起到处打听观察一下吧。反正机会难得,就顺便帮忙她的工作好了。」
  「我知道了。」
  秋生乖巧地、却也充满使命感地点头。绅堂也满意地颔首。
  「我没打算让你太兴奋……不过这桩事件会如何结束,全都寄托在你的观察力了,秋生。」
  语毕,绅堂从床上站了起来。
  「那么,我有点想在睡前小酌一杯,拜托町子分一杯菊臣老先生最爱的葡萄酒给我好了。」
  这就让我来。秋生坐了起来,不过绅堂伸手制止了她。
  「干劲可以留到明天没关系,秋生……总之,你趁我不在房里的时候,把衣服换好吧。」
  「啊……」
  原来如此。秋生发现了绅堂的用心良苦。同时,脸上也浮现因为事件而紧绷的焦躁感。
  由于绅堂以外的人都认为他的助手是一名少年,所以在这种时候,会顾虑到秋生的少女心情,也只有绅堂一人。
  「……我会的。」
  如此共享秘密,感觉就像是两人之间的连系一般。秋生也知道,这个想法让她很高兴。
  ……但是。
  「你先睡也没关系喔……啊啊,不过,要是你愿意一边装睡一边等我回来,那也算是一种新境界呢。」
  绅堂自顾自地把想说的话全说出来,当他离开房间之后,被留在房间里的少女心,开始不由自主地暴动起来。
  目送着房门关上的秋生,脸颊变得越来越红。
  「……唔、唔唔……」
  每次逮到机会就会取笑自己。明明知道自己因为同处一室而静不下心,却还是说了那种话,这该怎么说呢?实在太卑鄙了。而且那到底有什么「新境界」可言呢!
  「真是的、真是的!」
  一阵又一阵殴打枕头的噗噗声,从双人房里传了出来。




  ●




  隔天清晨。送走了一大早便离开贯间家的绅堂之后,町子咯咯笑了起来。
  「哎呀,真不愧是绅堂老师。竟然为了忙碌的我送了秋生过来帮忙,真是太体贴啦。」
  一起目送绅堂离开的秋生,对于这位身穿围裙的女佣如此干脆地送走绅堂,感到有点意外。
  「这样好吗?你好像连老师要去哪里都没有问吧?」
  听到秋生的问题,町子爽快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呀,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老师是个很厉害的人。
  我没办法像秋生小弟一样协助他,就算问了他要去哪里、做什么,我应该也听不懂吧。」
  町子重新绑好了围裙的带子。
  「既然老师已经愿意过来帮忙了,那我也只能全部交给他了不是吗?再说,要是老师真的、真的一点干劲也没有的话,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听我的请托了。」
  原来如此。秋生接受了这个说法。
  由自己做出评论实在有点嚣张,不过町子的确是个聪明的女性。只不过她的聪明才智,还不至于能理解绅堂惊人能力的「实质」。
  但是她还是知道绅堂丽儿这个人的诚实、区分事物的方式,还有只要没有兴趣,不管对方多么困扰,也绝对不会出手帮忙的冷漠之情,以及只要曾经介入,就一定会做到最后的责任感。
  她站在比世界上的人们更接近绅堂丽儿,但是又比秋生稍远一点的位置,观察着他。
  「那么,今天难得多了一位优秀的助手,我们就来努力工作吧!」
  关于恐吓信,相信她心里不可能没有任何担心或不安。虽然说原本是出自菊臣老先生的委托,但是前来联络绅堂的人毕竟是她。连同这件事在内,能够把所有事情放心交给绅堂,自己则是意气昂扬地工作。秋生觉得能够做到这一点的町子实在了不起。
  那么,自己也必须要好好地工作,而且不光只是协助町子而已。
  ——这两天之内,那四个人一定会有动作。必须注意——
  这句写在笔记本全新页面上的话,并不是秋生的笔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不过这个讯息就是秋生必须面对的课题。
  ——这桩事件会如何结束,全都寄托在你的观察力了——
  秋生想起昨晚直接从本人口中听到的话:心里开始振奋起来。
  既然如此,首先就是……
  「那么,我们就从洗衣服开始吧。别担心,洗衣板确实有两人份的啦~」
  首先就是从一大篮的待洗衣物开始。




  ●




  大正九年当时,上流社会的宅邸当中经常可见被称为下人或下女的「仆役」。诞生在富裕家庭的人,生活能力不足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家中太宽大,也不可能光靠自己动手打扫整理。
  那个时代并不像现在一样高度机械化和自动化。只要人手不足,就雇人回来。如果需求遍及日常生活所有事务,那么雇来的人就必须从事所有日常生活的工作。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这样真的相当辛苦啊……)
  用洗衣板和大脸盆搓洗一大堆衣物,打扫工作则是从宅邸的楼上至楼下。至于早餐与午餐的准备,若是不能将昨天事先处理好的东西加进去迅速处理完,就会碰上用餐时间这项限制。
  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是中午了。秋生深深感受到女佣这个工作的辛苦。
  「今天还算是轻松的喔!要洗的衣服不多,打扫也只需要扫去灰尘就好。而且今天还有秋生小弟在,所以工作量都减半了呢。」
  町子说得轻松,不过实际上秋生协助的工作量,应该远比一半要少得多。因为即使工作时间相同,两人的熟练程度完全不同。再加上秋生是以客人身分,和贯间家的人一起用餐,而这段期间内,町子还要负责送餐的工作。
  「而且有的时候,还可以从菊子小姐和梅子小姐那里拿到一些她们不需要的用品。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不过在这里工作的薪水,可是比当初在虎猫工作时好上太多了。」
  町子的开朗态度并不是装出来的。当时的日本,尽管贫富差距比现在更加显著,但也是每个人都知道该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与幸福的时代。
  町子吃完迟来的午餐,两人朝着二楼前进。因为刚刚家人们一同用餐时,菊子曾要她过去。
  「菊子小姐,我是町子。」
  她敲了敲门,过没多久,便听见菊子说了一声「进来吧」。
  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僵硬。町子打开了门,看见房里……
  (菊子小姐和……梅子小姐?)
  隔着桌子,母女两人坐在一起。两人是母女关系,这一幕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但是就秋生来说,她必须注意的两个人现在正好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看来梅子正在复习英文。由于菊子曾在美国留学,所以应该能够胜任简单的家教工作吧。
  正在接受母亲指导的梅子,朝着站在町子身旁的秋生看了过来。她轻轻点头致意后,随即有点寂寞似地垂下了目光。
  「这瓶香水已经用完了,你就把空瓶拿去丢了吧。」
  菊子交代的事情就只有这个。现在不能对她说这点小事自己去做不就好了,因为上流社会的人,基本上不论大事小事,都有命令别人去做的习惯。
  「遵命……请问需要我端茶过来吗?」
  不知是出自女佣的习惯,还是因为感受到母女之间的沉重气氛,总之町子表现出她的体贴。
  「也好,就送来吧。记得前阵子收到的茶叶——」
  当菊子正在对町子指示东指示西的时候,秋生的视线从房间正中央转向一旁。因为心里虽然想着应该和一直盯着自己看的梅子说些话,可是却完全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才好。
  (……哎呀?)
  视野当中的景物似乎有点不一样。更具体来说,是菊子的梳妆台。那张放满香水与宝石的梳妆台上,有某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香水的排列顺序跟昨天不一样……不对,不是排列顺序。)
  秋生迅速地回溯记忆,和眼前的光景相互对照。
  排列在梳妆台上,各种光辉夺目的物品。其中有一个昨天还在的瓶子,今天却消失无踪。
  应该不会有错。因为那个瓶子是资生堂的产品,名称为「菊」的国产香水,上面还画着与名称相符的菊花。因为美作春奈也有一瓶,所以秋生的印象相当深刻。
  (啊啊,就是那瓶用完的香水吧……咦?)
  真奇怪。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就有两个相当巨大的疑点了。
  首先,瓶子虽然有减少,但是梳妆台上密密麻麻的香水瓶总数却没有变化。
  多了一个新瓶子。而且外表相当朴素,没什么装饰,乍看之下甚至看不出来那是不是香水。
  (虽然是刚拿出来的东西,可是内容物已经少了将近一半,看起来似乎也不符合菊子小姐的喜好。而且——)
  如果秋生的记忆正确,那么还有另一个可疑的地方。菊子要町子拿去丢掉的那个「菊」的香水瓶,里面应该还剩下一半以上才对。




  ●




  「梅子小姐的状况也很复杂呢……」
  送了全套红茶茶具到菊子的房间之后,听到町子一边走向庭院打扫一边轻声说出这个名字,让正在沉思的秋生猛然抬头。对,现在最优先的工作应该是观察才对。
  虽然有点在意新增的香水瓶,以及一个晚上就消失无踪的香水下落,不过只要之后再和绅堂一起讨论就行了。更何况自己早就偷偷从町子手中,拿到了菊子命令她丢掉的香水瓶。
  「复杂?你是指什么呢?」
  贯间宅的庭院相当宽广。两人手里握着扫把,先朝门的方向走去。
  「昨天她也有跟绅堂老师说过吧?她似乎为了父亲的事情,感到十分烦恼呢。
  ……嗯,若是连面都没见过的话,倒也不能怪她。」
  秋生也回想起梅子刚刚的眼神,那双看起来依然卡在死胡同里的眼睛。
  「那么菊子小姐又是如何呢?她已经和丈夫分开很久了……」
  「嗯~怎么说呢。我从来没看过菊子小姐对梅子小姐提过她父亲的事。而且……这件事情要保密喔,她还在相当多的地方和男性有所交际喔!」
  「是、是这样吗……?」
  绅堂提出的见解完全命中。只不过菊子并不是单纯「没有留恋」,而是「已经和其他男人发生关系」,这一点有点超过秋生的想像。当然这不是什么好的意思。
  「贵臣先生好像也很清楚这件事喔。平常梅子小姐在场的时候不会说出口,但是他们每次吵架的时候都会把这件事情搬出来。」
  「……喔。」
  「与其说是寻找再婚对象,不如说像是享受玩火的感觉。举凡外出吃饭、旅行、观赏戏剧,自从和梅子小姐的父亲分开之后,她的作风就越来越夸张,据说在朋友之间也是人尽皆知。
  ……嗯,不过那也有点像是在报复老爷就是了。」
  这是所谓大人的世界。仔细想想,绅堂其实也是相当类似的人种。但是考虑到这是一个女儿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母亲所做的事。看在秋生眼中,感觉又完全不同了。
  (不过,菊子小姐因为丈夫的事情而怨恨菊臣老先生的可能性就此降低了吗?平常就已经透过这种方式抒发压力,现在突然为此生气,反而有点不自然……)
  而且,梅子至今依然认为母亲因为父亲憎恨着祖父,两人之间似乎有着情感方面的隔阂。
  (刚刚也是。感觉是在指导功课没错,但是看起来却没有半点亲子同乐的感觉。)
  梅子果然有点可怜。秋生忍不住心想。
  「梅子小姐也是这样,似乎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关于父亲的事情啊。对了对了,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
  当町子正准备进入下一个话题时,门后传来了「不好意思打扰了」的喊声。
  「来了!」
  町子出面应对。对方是已经十分熟悉的邮差。
  这段期间,秋生并没有停下挥动扫把的手,但是一个突然横过眼前的人影,让她抬起了头。
  「梅子小姐……?」
  梅子上气不接下气地从玄关跑过来,硬是挤进了邮差和町子中间。
  「把那个交给我。」
  「梅子小姐……啊,好的,请。」
  这些信件原本就是寄给贯间家的信。梅子像是抢夺似地拿走了町子手上的一叠信,抱在胸前,随后跑着离开。
  「呃……那么,我告辞了。」
  「好的,辛苦了……」
  惊讶不已的邮差也随即离开,只剩下秋生和町子留在原地。两人先是互看一眼,然后秋生歪过了头。
  「今天有什么重要信件预定寄达吗?」
  闻言,町子的眼睛稍微转了转并说:
  「可能是我看错了……不过梅子小姐说不定是在等她父亲寄来的信吧?」
  「……咦?」
  「那叠信里,有一封是寄给梅子小姐的。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没错。」
  单凭这一点,实在很难下判断。像现在,秋生也认为「说不定」不足以当成判断根据。不过町子却边叹气边补上一句「果然是这样……」。
  「梅子小姐找到她父亲的地址了。这么说来,她好像从几天前就已经在等待邮差送信来。」
  「为什么说是果然呢?」
  「刚刚才正要告诉你。我刚到这里不久的时候……梅子小姐曾经因为想要知道她父亲的地址,直接和老爷谈判喔。
  当然,老爷几乎快要气疯了……因为梅子小姐平常是那么乖巧,所以才更让人生气吧。她被狠狠骂了一顿,有好一阵子都不准外出喔。」
  「竟然发生过这种事……」
  芳臣之所以认定梅子就是犯人,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嗯,老爷其实也为了那个时候的事情深深反省过了。可是……」
  「可是?」
  「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吧。虽然已经反省,但是就是没办法老实开口道歉。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有原谅梅子小姐的父亲。」
  相对于这番严肃的话,町子脸上带着某种混合着笑意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讨论某个令人伤脑筋的小孩或是弟弟,让秋生差点忘了她到底是在说谁。
  门口到庭院的打扫工作告一段落,两人朝着后院前进。
  这时,两人在杂草丛生的后院角落里,碰上了贵臣。
  「贵臣先生!哎呀,这种事情真的不需要您亲自动手……」
  町子会这么慌张地跑过去,也是情有可原。因为贵臣所处的地方,是已经损坏的家具、或是从庭院树木上修剪下来的枝栖等大型垃圾的放置场所。
  先前也有提过,上流社会人士把所有杂事交给佣人负责,非常理所当然。至于从佣人的角度来看,雇主家里的人自己动手做事,也同样令人伤透脑筋。
  理由之一是,自己的工作被人抢走。看在其他人眼中,也有可能被视为佣人怠惰的现象。在这个受雇保障远远不如现代的时代里,因为一件小事惹主人不高兴而被赶出家门的状况,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所以真正有自觉的上流社会人士,就算非常重视家里的佣人,也绝不会做出抢走他们工作的事。他们会用给予休假或薪水等方法表示谢意。
  在此观点之下,贵臣明显是毫无自觉的上流社会人士,他开口:
  「不,这是出于我自己的兴趣制作出来的东西,必须亲自处理才行。」
  他挺起了胸膛,仿佛在说这是当然的。看来他似乎把制作家具时剩余的木材全部拿了过来,他一直都在后院角落的仓库里进行作业。
  (町子小姐也真辛苦啊……)
  贵臣平常就把节俭挂在嘴边。不难想像他一定也做了许多让町子等人提心吊胆的事情吧。
  「前阵子,我不是在修理父亲床铺的顶篷吗?这就是那个时候剩下的木材。仓库里还有一点……啊啊,你可以不必顾虑我。」
  气势十足搬着木材的贵臣,虽然讲得十分轻松,但对町子来说,那并不是顾虑,而是工作。
  「唉……秋生小弟,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完,町子便跑了出去。住在贯间宅内的佣人只有町子一个,不过宅邸隔壁就住了一名负责生火或搬运工作的男佣,所以町子应该是去叫他过来吧。
  「把节俭当兴趣也真让人头痛啊。」
  这时,秋生不经意地看了看堆在一旁剩余的木材。贵臣说他之前修理了床铺的顶篷,里面确实有好几根看似顶篷支架的长木头。以外行人制作的成果来说,算是相当不错,表示他本人的技术并不差。可是……
  (看起来应该还能用呀……)
  大概是制作途中的试作品或失败品吧。至于没想到可以把原本做成「顶篷支架」的那些木头,拿来用在「其他物品」上面这一点,显示贵臣的节俭和自制家具果然只是单纯的兴趣而已。
  「……哎呀?」
  其中几根木头上,缠着某种细而坚硬的东西。秋生慎重地拿了下来,发现是长长的钢丝。
  「这种东西……会用在顶篷上吗?」
  虽然不清楚制作家具的要领,但是秋生就是忍不住在意起来。循着钢丝找到起点之后发现,钢丝被捆在原本是左右两边支架的木材上,固定在一个刻意雕刻出来的凹陷处。
  (难道……)
  秋生把木材放在地面上,朝着左右摊开。随后她立刻发现,被钢丝紧紧捆住的刻痕微妙地朝着两侧支架的内侧倾斜,而且以雕刻来说,这道凹陷有点太深、太细了。
  (简直就像是为了缠绕钢丝才刻出来的……怎么可能嘛。)
  原本应该是床铺顶篷支架的木材上,出现了不自然的雕刻。而这张床不属于别人,正是贯间菊臣的床。
  秋生左右张望了一下,把木材和钢丝偷偷藏了起来。然后再把原本堆好的剩余木材弄乱,让人看不出来有东西被拿走。
  (……希望贵臣先生没发现就好了。)
  总而言之,秋生把偷拿的木材放进了放置扫把的置物间里。之后只要和町子说一声,应该就能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搬进绅堂与秋生的寝室里吧。




  ●




  过了下午三点,秋生和町子在宅邸一楼的町子房间里稍作休憩。虽然房间只有四叠半大,但是町子似乎相当中意。
  「那么,晚餐之前得要继续完成一些工作才行。」
  相较于贯间家是以红茶和西式点心优雅度过下午茶时光,身为佣人的町子,下午茶是一杯绿茶和一小块煎饼。而且搭配点心还是一件相当难得的事,今天据说是为了秋生才特地准备的。
  短暂的休息时光结束,两人把上午晒好的床单收了进来,送回每个家人的房间里。将充分吸收太阳光线和热度的床单铺在床上,依序做好铺床的准备工作。
  将四名家人,以及绅堂与秋生房内的床单都铺好之后,最后才前往当家位于一楼的寝室。
  「老爷说他在太大的房间里会静不下心,没办法入睡。」
  如同町子所言,从菊臣的个人房当中隔出来的寝室,大概只有六叠大,和其他房间比起来,是个相当狭窄的房间。附设巨大顶篷的床铺就占去了寝室一半的面积。
  (这就是贵臣先生修好的顶篷……)
  取得准备铺床单的町子的许可后,秋生开始调查顶篷。根据町子的说法,贵臣是在收到恐吓信的两天之后,突然主动要求修理这个东西。因为确实有些摇晃,而且贵臣突然开始修理家具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大概是因为房间里的湿气比较重吧,半夜会发出一些摇晃的声响。」
  在当家的寝室里,而且还是半夜发生的事情,为什么町子会知道呢……?秋生差点不小心问了出口,不过转念一想,这个房间的隔壁其实就是町子的房间。双脚不便的菊臣既然能够立刻呼唤町子过来,那么夜深人静时听到几声家具摇晃的声响,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有了。」
  盖着帘幕的顶篷支架,上面刻着和丢弃的支架相同的雕刻。秋生拿出事先准备用来代替钢丝的风筝线,试着绑在上面。
  「把这个、绑在这边……」
  绷得笔直的风筝线,正好横过了枕头上方。若菊臣睡在上面,就会落在他的脸到脖子附近。
  「嗯~……」
  这样当然不能当成任何证据。秋生动手上下拨着风筝线……
  「这么说来,那条钢丝的长度好像更长一点……」
  秋生这次预留了更长的风筝线,然后再试着把它向上拉。结果……
  「这是……洞?」
  顶篷上,刚好在风筝线拉到顶端的位置,开了一个小洞。虽然被帘幕盖住了,不过大小能让一整束的风筝线轻松通过……换言之,钢丝也可以。
  (穿过这里之后……)
  秋生下了床,抬头看着穿过顶篷之后的更上方,也就是寝室的天花板。结果她马上就在那里看到一个看似轮子形状的小小金属配件。
  「秋生小弟……这是怎么回事?」
  一直默默观察的町子,也因为这些用途不明的东西而不安起来。
  秋生更进一步地调查了寝室墙壁等,但是没有再发现其他特别不对劲的地方。
  她伸手撑住下巴,试着分析。刻在顶篷支架上的雕刻、小洞,以及天花板的金属配件。绅堂经常以小猫来比喻的那双圆滚滚的眼睛,正依序望着这些东西,但是深锁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导不出结论。
  「之后必须请绅堂老师过来调查才行……总之我先去调查一下窗户外面。」
  就算在无法理解的事物之前止步,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自己只能在绅堂回来之前尽可能地搜集情报。如此心想的秋生迅速地跑出门外。
  既然会在房间里布置钢丝,就表示可能会在房间之外抽出钢丝,试图引发某种事情也说不定。而菊臣老先生的寝室是在一楼,想在窗外拉出钢丝应该不是件难事。
  实际上,寝室的窗户高度只到秋生的胸口,用钢丝设下陷阱的可行性相当高。
  (可是……找不到其他类似的可疑之处。)
  窗户的构造实在称不上坚固,似乎可以让钢丝穿过狭小的细缝,但是秋生完全找不到近期内有人动过手脚的痕迹。只要看过窗户下的杂草,就能瞬间了解最近没有任何人踩踏过这里。
  (既然这样,上面……是我们的房间。)
  秋生一边记录一边抬头仰望,正上方是绅堂与秋生的房间。也就是说,那里平常是没人使用的空房间。如果犯人——以目前的状况来看,秋生假想的对象是贵臣——准备利用那里,如今会被秋生他们所阻挠。
  (如果是从其他房间,就有点太远了……哎呀?)
  秋生的视线不经意地朝旁边扫过,看向最后一间房间,随后视线停留在二楼最南端的窗户。
  「那里是……菊子小姐的房间?」
  窗户下方出现一条垂直下降的纹路。秋生走过去抬头一看,发现那并不是纹路,而是墙壁上的脏污。
  (好像倒了某种液体下来……从窗户往下倒。)
  一楼并没有房间。秋生看向脚边,看到原本生长茂盛的杂草,只有窗户正下方一小块的杂草不自然地枯萎了。
  「没有被人踩过的痕迹……可是却枯萎干掉了。」
  为求谨慎,秋生用手帕包住了手,拔起了几根杂草。感觉这些杂草似乎连根部都枯死了,轻轻松松便拔了出来。仔细观察,发现它们并不只是单纯枯萎,叶面上带着一层黑色。
  「这是……」
  再次抬头。墙壁上的脏污,让人联想到出现在绿叶上的恐怖黑点。
  (一个晚上就用完的香水、取而代之的瓶子、墙壁的脏污,还有这些枯死的杂草……)
  秋生心中联想起各种东西,但是无法将之串连在一起。
  「嗯~……应该不是。」
  这些东西没有任何关连性。秋生的结论当然不是这个。自己直觉地认为,这些在心中不断涌现的各种想像,大概都不会是事实。
  这是担任绅堂丽儿的助手所培养出的感觉。分析各个单一情报再将之串连,等到剖析出最正确的结论时,心里就会出现毫无疑问的「就是这个!」的感觉。
  秋生把包着杂草的手帕收进口袋,回到町子等待的宅邸里。
  (无论如何,今天晚上就来和老师讨论吧。)
  其实现在这一刻,秋生的内心正兴奋地鼓噪着。尽管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妥,可是就是无法压抑内心的激动。
  若是换成绅堂,肯定能在一瞬之间就破解自己无法解决的难题。能在近距离之下看到结论出现的瞬间,那份喜悦之情,纯粹只是秋生的求知欲,对绅堂的智慧所抱持的好感与尊敬。
  秋生将这份喜悦藏在胸口,从玄关大厅回到屋内走道。当那件围裙映入眼帘,自己正准备喊出「让你久等了」的时候,秋生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是……菊臣老先生?)
  不会有错。因为两脚不方便,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个人房的贯间菊臣,现在正和町子一起站在寝室前方。
  当然,身为这个家的主人,菊臣不管出现在哪里,都没有任何不自然之处。只不过……
  (那两个人……)
  他们的距离有点令人在意。刚开始,秋生还以为是町子搀扶着菊臣,但是老翁轻轻放在她手上的手,像是在确认她丰润细致的肌肤触感一般,来回抚摸着。
  町子低声说了几句话,而菊臣则是不断点头。他脸上的表情,和昨天严肃稳重的印象完全不同。看起来就像是疼爱孙女的祖父一般,平静而温柔。
  (……要是家人都是那个样子,应该会对照顾自己的女佣疼爱有加吧。)
  町子毕竟是町子,她绝对不会忘记体恤心劳意冗的菊臣吧。
  秋生在楼梯下一边等待着,一边这么想着。
  这么说起来,这次事件当中最伤心的人,应该就是菊臣老先生了吧。再这样下去,就会变成在自己的家人当中找出威胁自己的犯人。
  以町子的个性来看,她一定认为那样的当家,才是最需要细心对待的人。自己不该打扰她。
  「哎呀,秋生小弟,你怎么在这里?……难不成是迷路了吗?」
  面对过了一阵子才突然出现的町子,秋生只能露出含糊的微笑。既然她对菊臣老先生的温柔纯粹是出于体贴,那么自己若是一一追问这件事情,也未免太没礼貌了。至少绅堂应该就不会询问任何问题。秋生心想。
  町子开始准备晚餐。而秋生则是觉得差不多可以等候绅堂回来,于是去了玄关大厅,今天的协助工作告一段落……当事情即将发展成如此的时候……
  「啊啊,有在有在。町子小姐。」
  住在隔壁的贯间家男佣,带了一个衣着时髦的中年男子进来。那名男子自称是银座某间贩卖美术品商店的人员。
  「因为前些日子,府上的小少爷购买的物品费用尚未付款,是,所以……」
  听到这句话,别说是町子,连秋生也意会过来了。在这个家里,会出手购买美术品的「小少爷」就只有一个。
  「前阵子已经代为支付了图鉴的费用……美术品?芳臣先生这次又是在想些什么呢……所以要付多少钱?」
  町子有点意外地歪着头。由于请款单上留有芳臣的署名,所以应该不会是诈欺之类的。顺带一提,单子上面的数字,的确不是小少爷的零用钱能支付的金额。
  「可以让我问一下吗?芳臣先生到底买了什么东西呢?」
  这是秋生提出的问题。为了不让对方太惊讶,还刻意选了比较含蓄的用词。于是男子一边说着「是、是」一边点头回应。
  「是元禄时期(※西元一六八八年至一七〇四年间。)打造的短刀,是……
  当时少爷说了刀子的装饰非常精美,似乎相当喜爱的样子。啊啊,不过少爷再三确认『这把刀砍不砍得动?』的时候,实在有点让人伤脑筋呢。」
  男子像是闲话家常般哈哈笑了几声,随后离去。而秋生和町子两人忍不住对看了一眼。
  「芳臣先生原本就有搜集这种东西的兴趣吗?」
  「没有……刚刚也说了,平常都是书籍,顶多还有绘画。」
  两人之间突然出现了相当尴尬的沉默。打破这个气氛的,正好就是话题中的主角。
  「刚刚好像有人来了……?」
  一个书生身影从二楼探出头来。心里可能已经预测到了吧?他藏在眼镜后方的眼睛,以及他的声音,都透露出某种刺探似的气息。
  町子偷偷望了秋生一眼,微微叹出一口气之后,用极为普通的口吻回答。
  「是的。对方是来收取前阵子芳臣先生购买物品的费用。」
  脸上连一丝狼狈之色都没有的町子,胆子似乎大得吓人。另一方面,芳臣虽然像是在威吓两人一般从楼梯上往下看,可是却不时出现视线左右游移的慌张模样。
  「那、那么……你有询问物品是什么吗?」
  「没有。您买了被人知道会很困扰的东西吗?」
  这是秋生回答的,同时又把问题抛了回去。因为担心町子可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抢先一步,但芳臣立刻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这件事情跟你这种小孩子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要玩这种侦探游戏,专心读书吧。再这样玩下去,将来顶多也只能成为工人或是仆役而已。」
  他毫无根据地大放厥词,这让秋生的内心同时感受到愤怒与震惊。因为他口中的「仆役」,指的就是像町子这样的女佣。
  即使同样无知,兄长贵臣是以出自善意的行动来表现,所以也能以善意的方式来回应。但是芳臣却完全不对自己的无知与愚昧感到羞愧,他的所有行动都只为了满足自我表现欲。完全就是厚颜无耻!
  那是绅堂丽儿最讨厌的人种,而他的助手亦然。
  (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从初次见面的印象到现在为止,实在找不到半个能够对他抱持好感的地方。就连向来坚持以善意与敬意待人的秋生,都快要突破忍耐的极限了。
  (虽然不太想在老师不在的时候擅自行动……)
  但是若不反驳个几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然而在秋生开口前,这次换成町子抢先开口了。
  「这么说来,芳臣先生。刚刚的费用是由我先代垫了,请问这笔钱您要如何处理呢?」
  町子的态度极度客气,不见任何动摇。口气也相当柔和,脸上甚至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秋生呆愣地仰望着她的侧脸。至于芳臣……
  「唔……嗯。先欠着。之后再还你!」
  他甚至无法直视町子,愤愤地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刻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目送他远去的町子「呼」地叹出一口气。
  「真是的,既然没有半点还钱的意思,干脆一开始就说『帮我出』不就好了吗……真是的,最擅长的只有打肿脸充胖子了。」
  这应该是一名女佣的抱怨,但是她在厌烦的同时,却又带着温婉的笑容,让秋生联想到「姐姐」或「母亲」的角色。
  「町子小姐其实——」
  「嗯?什么?」
  「啊……没什么。」
  秋生忍不住想要说出口,但是最后还是没说。先不论「姐姐」,町子应该不会因为「母亲」这侧角色而开心,所以秋生决定转移话题。
  「芳臣先生不是想和朋友一起成立公司吗?会不会是想等到出人头地之后再还钱?」
  秋生这句话其实也有一半是在开玩笑,但是町子却做出了超乎秋生想像的反应。
  也就是说,她像是再也忍不住一般「啊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然后身穿围裙的女佣立刻按住了嘴巴。
  「啊啊,不好意思……不过秋生小弟呀,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我偶尔会听到他和他的朋友一起大声聊天……就连我这种没学问的帮佣都知道,他们的谈话根本没有内容可言。虽然会互相说着『来做一番大事吧!』、『好,做吧做吧!』,但是最后也只是那样而已。」
  「喔……」
  町子总算停止大笑。虽说从刚刚的对话当中也能略见一二,不过她似乎是真的打从心底对芳臣感到无奈。
  秋生终于确定,自己从芳臣身上感受到的印象,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误会。那名书生的内在就是如此轻浮肤浅。这和外在刻意表现得相当轻浮肤浅,但内在却深不可测的绅堂相比,两个人本来层次就不相同。
  町子连这一点都能仔细观察到,真的让人越来越感到佩服。
  关于贯间家的人们,町子的熟悉程度有时会吓到秋生。虽然住在一起是个相当重要的因素,不过实在不能小看了她的观察力。
  另外,还有一点。
  「这么说来,町子小姐可以自由调度金钱呢。」
  看到刚刚的交易,秋生感到相当佩服。
  一般来说,佣人是不可能拥有调度家中金钱的权利。如果是服侍多年的管家或会计也就算了,像町子这样的年轻帮佣想要拥有这项权利,如果没有相当程度的信赖,多半是不可能的。
  听到秋生这句话,町子的眼睛突然游移了起来。
  「啊,嗯。呃……因为经常发生类似的事情嘛,所以老爷特别准许我这么做。毕竟住在这里工作的人只有我啊。
  不过,只限于刚刚那种的小额付款喔!当然不可能随心所欲地乱买东西呀。」
  町子随意挥动着双手,脸上的笑容和刚才完全不同,有点不太自然。但是并没有可疑的感觉,所以秋生也仅止于暗自疑惑而已。
  再说,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就是芳臣。
  (感觉有点太刻意了……不行,先入为主是不好的。)
  在收到恐吓信的时候特地购买刀子回来,根本就是在公告说快点怀疑我。至于进行交易的店内人员也刻意来访这一点,表示他毫无隐蔽之意。只要请警方调查,应该马上就能知道了。
  ……不过相反地,同时也必须考虑他是透过这种刻意的做法,试图将他人的怀疑转到别人身上去。也就是「一般人怎么可能会用这么明显的方法买下凶器」的想法。
  但是,就算秋生已经告诉自己先入为主是不好的……
  (……如果是那个人,大概会不经思索就买下来吧,那把刀子。)
  只要看过那名书生愚昧无知的表现,就会觉得那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




  绅堂丽儿满脸笑容。
  他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秋生从笔记中誊写下来的「报告书」,满脸笑容。
  「就是这样,我观察到每个人都做出了可疑的行动。菊子小姐的香水瓶和贵臣先生的木材也已经回收了。」
  「嗯,真不愧是秋生。」
  从善于讽刺且爱开玩笑的绅堂口中听到真诚的赞美,是相当珍贵的。秋生也为此感到高兴,但是现在最在意的还是眼前的问题。
  对着依然满脸笑容的绅堂,秋生先说出一句:「这只是我的个人印象——」
  「我相信那四个人的确试图进行一些事情,但是我不知道那些事情到底是……」
  「不就是杀害菊臣老先生吗?」
  绅堂的表情根本没有任何怀疑,理所当然似地说出这句话。
  他把秋生的报告书全部摊在床单上,用手指轻轻抚过每一张纸。他的指尖看起来充满诱惑,一种仿佛正在自己肌肤上滑动的感觉,让秋生羞红了脸。
  「真是了不起啊!秋生。老实说,我觉得就算只有这一半左右的成果也非常足够了。」
  接着,绅堂的视线从报告书转移到秋生身上。
  「看来我真的太小看你了。能够找到这些情报,靠的绝不只是运气。从不放过任何疑点的观察力,以至于每一项客观的分析,秋生都远远超过了我的想像啊。」
  绅堂温柔地笑了。他也因为秋生超乎想像的成果,以及能够实际体会自己的助手——秋生的显著成长,因而高兴不已。
  「……谢、谢谢您。」
  绅堂丽儿大肆赞美秋生。而且这和他平常半开玩笑地夸奖秋生「好可爱」不一样,他是针对秋生的个人能力做出评价。
  (好开心……)
  心里只有这个想法,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了。
  被优秀的人认同能力的喜悦之情,而且那个人还是绅堂丽儿。对秋生来说,那大概就是至高无上的惊喜吧。
  至于被绅堂看见自己泛红的脸颊一事,也已经不再重要了。秋生就只是不断地发呆。
  「多亏如此……关于这次事件,所有不明了的地方都已经消失了。」
  「是……咦?」
  因为过度喜悦,对于绅堂说的话一直心不在焉的秋生,突然被拉回现实世界。
  绅堂刚刚说了「所有不明了的地方都已经消失了」……也就是说……
  「那么……您也知道是谁寄了恐吓信吗?连同那四个人的目的是什么,全都知道了吗?」
  「是啊。都已经消失了嘛。」
  绅堂得意地笑了笑,表情实在是帅气无比。
  他把报告书重新叠好,然后对着秋生说道:
  「对秋生来说,可能很想立刻知道问题的答案吧——」
  秋生忍不住用力点头。绅堂脑中到底起了什么样的化学作用,她极度感兴趣。可是……
  「——不过机会难得,还是再等一阵子吧。
  今天一整天,你达到了超乎我想像的成果。做为奖励,就让秋生坐在特等席,欣赏这件事情解决的情景吧。」
  秋生暗自反驳了这句话。
  (老师身旁随时都是特等席啊。)
  但是要把这句话说出口实在有点令人难为情,所以没说出来就是了。
  「另外,明天早上秋生就自由行动吧。相信绝对不会发生任何让你担心的事情,你就放松心情,等待明天晚上开演的那一刻吧。」
  接下来,负责这项「演出」的导演自信满满地说道:
  「不会有人流血,也不会有人因此陷入不幸。这是可以确定的。」
  绅堂如此断定。虽然秋生并不完全了解他的话中之意,但是她知道这番话值得信赖。
  所以明天,她决定按照绅堂所说的去做。不过什么也不做实在有点无聊,外出又让人有点犹豫,所以应该还是会像今天一样,帮忙町子做事吧。
  没错,帮忙做事。就像是今天白天,在这个房间里……
  「好啦,我也差不多该睡了。今天晚上和昨天不一样,床铺睡起来的感觉似乎有点变了……毕竟这可是秋生帮我准备好的床铺啊。」
  「……!」
  秋生连脖子都红了起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不过绅堂早就已经背对着自己躺下了。
  「啊……唔唔……」
  (太奸诈了,竟然说完这句话就睡了……)
  虽然懊恼,但也无计可施。而且现在也不能像昨晚一样,有深仇大恨似地殴打枕头。
  没办法,秋生只好关了电灯,钻进被窝。她背对着绅堂,在心里反复地大叫。
  (真是的、真是的!)
  光凭些许不同的床单铺设方式,就能知道出自何人之手。绅堂丽儿的观察能力令人惊讶,同时也坏心眼到吓人的地步。




  ●




  隔天早上,绅堂依然离开了。
  秋生和町子目送他离开,但是却没有任何人看到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宅邸后门偷溜出去的贯间芳臣。
  唯一的例外,就是贴在门柱上的式神。
  「……啐!」
  眼镜后方的眼睛微微眯起。芳臣对着那张不想看也还是会映入眼帘的人形纸片咋舌,随后仓促离开。
  手中似乎抱着某个长条型的布包。




  ●




  到了恐吓信所指定的那个晚上。贯间家大厅的巨大窗户之外,可以清楚看见圆形的满月。绅堂丽儿确认了这件事之后,拉上窗帘转过身来。
  聚集在这里的七个人,总计十四只眼睛,全都盯着他看。
  这和绅堂与秋生刚造访这里时的状况有点像,就是那天第一次见到贯间家成员的时候。
  大厅的中央位置,安放了一套沙发。身体深深坐进了沙发的人,是贯间菊子。至于一边不时望着姐姐的身影,一边紧紧靠在大厅最大的柱子上的人,是贯间贵臣。
  离贵臣有段距离的桌子旁,伫立不动的贯间芳臣,眼中依然充满敌意。不过与其说他直视着绅堂,不如说他的视线一直在绅堂的脚下来回游移。接着是用手指不断轻点椅子扶手,完全静不下来的贯间梅子。今天她没有看向秋生,而是全神贯注地望着绅堂。
  端坐在大厅最深处的是贯间菊臣。感觉老翁脸上的皱纹似乎变深了许多,然而一看到他拒绝了町子从旁端上的水,相信他的意志并没有受到影响。
  演员都到齐了……接下来……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这是开演的信号。绅堂表明将公开「试图谋害菊臣老先生的犯人真实身分」,为此聚集起来的关系人当中,坐在厚实沙发上的贯间菊臣口气凝重地说道: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犯人就在这群人之中吗?绅堂老师。」
  菊臣老先生的话,让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互相交错。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其他四名家族成员,表情全都因紧张而僵硬着。
  (菊臣老先生……)
  秋生揣测着老翁的心思。虽已预测到大半,却还是非得把自己的家人当作嫌犯。而且……
  「就是如此。」
  而且还有人极度干脆地告诉他这就是事实。他的心情到底会是如何呢?
  绅堂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菊臣老先生「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十分严峻。和昨天秋生看到的那副好心老爷爷的模样相比,实在不像是同一个人。
  「想要父亲的命,到底是谁策划了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不过呢,可能成为犯人的人,我心里倒是有数。」
  持续保持沉默的四人当中,芳臣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怀疑的视线朝着自己以外的三人看去,声调提高许多,额头上也冒出了不少汗珠。
  「……呵。」
  绅堂对着他一笑置之。芳臣的脸色虽然瞬间沉了下去,不过下一秒钟,他又被美貌青年的尖锐视线看穿,陷入沉默。
  闭上嘴巴,还没轮到你登场。对于不懂分寸的外行演员,导演是没有半分宽容之心的。
  「首先,请各位先看看这个。」
  说完绅堂拿出一张人形纸片,是他贴在屋内各个角落的式神。
  「各位应该在四处都有看到吧?这是我贴在这栋宅邸内外的式神。这些东西无时无刻都在监视着屋内是否有人心怀不轨。」
  有人紧张地注视,也有人愤怒地瞪视,还有人转开了视线。反应虽然不一,但是很明显地,所有人都非常在意这个式神。先将他们的表情仔细观察一遍后,绅堂咧嘴一笑,露出了仿佛想把人一口吞掉的笑容。
  「……这种事情当然是开玩笑的。用这种纸片来代替耳目,世界上才没有这么方便的咒术呢。嗯,不过这种过时又愚蠢至极的咒术之类的东西,我也没想到有人似乎信了这一套。」
  若要说哪个人因为这句话出现最大的反应,那当然是贯间芳臣。所谓的张口结舌,指的就是这种情况。等到他僵硬的下巴恢复原状,至少花了整整十秒以上。
  其他家人的反应也都相去下远。有人惊讶、有人狼狈,就连菊臣老先生,也在佩服之余,发出了低沉的呢喃。
  (老师似乎有干劲了……)
  如同绅堂昨晚所说,或是一如往常般,秋生在特等席看着这一切,她忍不住为了和刚来时不同、充满干劲的绅堂而面露苦笑。
  不过,他这番话中有个小小的谎言。虽然他说「没有这种咒术」,但是秋生确实看过绅堂施展了以式神代替自己耳目的咒术。
  当然,撒谎是因为有着相当重要的理由。
  「我想把这次事件的犯人直接公布出来……」
  绅堂站在贯间家人面前,对着所有人开口说话。除了秋生是唯一以背相对的人。
  没错,他对着所有人说话。不只形迹可疑的四人,还包括菊臣老先生,以及一旁的町子。
  「就算只是未遂,或是已经遭到阻止,坏事一定会东窗事发。希望各位知道,出于邪念的企图是绝对不可能不被看穿的。
  就算不使用诡异的咒术,只要有人类的耳目以及智慧,不论构思出多么巧妙的奸计都没有用,一切都是没用的。」
  那是非常有绅堂个人风格,同时也非常不像他会说的一段话,有点装模作样的语气还有肢体动作,确实是平常的他,但是绅堂绝不可能如此高亢地诉说世间的正道。
  「……此外还有一点。」
  绅堂转过身来,举起一根手指。手指前端,指的是他的助手。
  「这栋宅邸里有着错综复杂的阴谋,然而能够看穿这一切掌握确切证据,绝大部分都是我的助手秋生所立下的功劳。
  我绝对没有出言侮辱之意……不过就算是如此幼小的耳目,都有办法抓出犯人的狐狸尾巴。这次的事件顶多就是如此,希望各位能够把这个概念放进脑中。」
  不知不觉当中,绅堂的说话对象已经从「犯人」变成了「各位」。
  此外,当秋生看着迟迟不愿进入正题的绅堂时,她默默修正了自己心中的认知。
  (老师果然没有真正进入状况……总觉得他很不耐烦。)
  他的表情莫名带给人这种感觉。尽管从干脆的语气来看,确实是绅堂惯用的声调没错,不过隐藏在这之下的,却是无边无际「想要快点结束」的心情。
  「那么,前言就到此结束吧……」
  绅堂的双脚重重踩在大厅地板上。仿佛缓缓描绘出曲线的双手,轻轻碰触了长沙发的椅背。
  裸露在小礼服之外的肩膀明显震了一下。
  「菊子小姐,你拜托平常熟识的舶来品香水贩卖商,偷偷购买了毒药对吧?以专用溶剂稀释之后,就能成为消除肉瘤或疤痕的药品,但若是未经稀释的原液,则会变成腐蚀皮肤的剧毒。当然,要是喝下肚就糟了。
  然而你并没有购买最重要的溶剂……顺带一提,你试图把药倒进菊臣老先生的葡萄酒里,葡萄酒是没办法成功担任溶剂的角色喔。」
  「……!」
  菊子的表情冻结了。当绅堂的手轻轻碰上她的肩膀,菊子立刻像是跳起来般抱住自己的身体,开始发起抖来。
  「不、不是的……我并没有做……那是……」
  「菊子!难道是你……」
  菊臣老先生的双眼圆睁。就寝前喝一杯最喜欢的葡萄酒,是他的每日课题,同时也是他每天的小小娱乐。
  然而绅堂举起手来,制止了还想继续说下去的菊臣老先生,以及其他即将骚动的人。
  「请各位等一等!菊子小姐的确买了毒药,让菊臣老先生喝下去也是她的目的。这是事实。
  但是实际上,她并没有把毒药拿来用在原本的目的上,而是直接丢掉了。」
  绅堂从怀中拿出来的东西,就是那个空荡荡的香水瓶。至今仍是化妆品大厂的资生堂所贩卖的国产香水「菊」。
  描绘在瓶身上的菊花,是在资生堂工作的日本画家,小村雪岱(※小村雪岱(1887-1940),大正至昭和初期的日本画家,一九一八年进入资生堂,从事广告设计的工作,并以设计泉镜花的书籍最为著名。)的作品。笔法充满着日本的清纯风情,因此外观上也同样大受欢迎。
  「这是她昨天命令町子拿去丢掉的香水瓶。可是在前天,里面的内容物仍然剩下相当多。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绅堂一边轻轻摇晃着手里的空瓶,一边说道:
  「因为你换装在另一个瓶子里了。换装在倒光了内容物,变成空瓶的毒药瓶子里。」
  这一次,绅堂像是轻轻压住般碰触菊子再次抖动的肩膀。这个动作微微缓和了她的颤抖。
  「虽然买进了毒药,但是途中害怕起来了吧。于是便把内容物倒在自己的房间窗户外面。
  然而虽然已经变成空瓶,要直接丢掉毒药瓶子,还是会让人心生抗拒。而且实际上,取而代之的这个瓶子也就这么来到我的手中,所以才能证明这瓶香水的内容物被装到其他瓶子去了。
  当然毒药瓶子不会当作香水瓶使用,只是为了等风头过去,等待丢掉瓶子的时机到来。」
  「啊啊、啊啊……」
  菊子所发出的细微声音,诉说着绅堂的推理正是事实。
  大厅笼罩在沉重的气氛之下,但是绅堂的三寸不烂之舌并没有因此停下来。
  「这,就是她的企图。然而试图加害菊臣老先生的邪念并不只一人拥有……贵臣先生。」
  「唔!有什么事吗……?」
  贵臣直视着绅堂的眼睛,但是几秒之后,他微微移开了视线。
  「你动手修理菊臣老先生寝室里的顶篷,真是辛苦了。相信你的木匠工作已经逐渐脱离兴趣的范围了吧。
  ……但是以此为障眼法,趁机在顶篷设置杀害令尊的机关,实在不能说是好的兴趣啊。」
  「什么……贵臣!」
  菊臣老先生的一声大喝,让贵臣全身僵硬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原本半瞪视的眼神,被老翁回瞪的视线给反弹回来。
  「父亲……可是我……」
  「值得庆幸的是,最后关头似乎还是良心胜出了。」
  绅堂走进两人互瞪的视线中,高举着不知从何处拿来的木材……就是那根捆着钢丝的木材。
  「这是贵臣先生试做的顶篷支架。如各位所见,上面多出了为了捆绑钢丝的雕刻。此外顶篷本身也有利用帘幕隐藏起来、让钢丝通过的小洞,寝室天花板也已经安装好金属配件。」
  说完后,绅堂从怀中拿出一把小刀。尖锐刀刃的下方、刀柄位置附着一个小小的环。
  「举例来说,只要准备一把类似的刀,然后用隐藏在顶棚帘幕之后的钢丝,把它吊起来。而钢丝的另一头则是延伸到窗户外面,等到菊臣老先生入睡后,再把吊起刀子的钢丝松开……」
  刀子从绅堂的手中落下。咚的一声,笔直掉落的白刃直直刺进了地板当中。
  「之后只要在窗户外面把钢丝抽出来,就不会留下任何看似证据的证据了。话虽如此,不会留下来的只有实行犯案的证据,加工过的顶篷小洞以及天花板的金属配件,则是一目了然。
  ……只要稍作调查,别说是我了,随便来一个警察都能破解这种机关。不过实际上,这些准备全都是徒劳无功,实在值得庆幸。」
  「……你的意思是?」
  绅堂对着整个人向前探出来的菊臣老先生微微一笑。
  「这个机关,必须在白天的时候做好准备。然而原本预定进行杀害计划的今天,一直到傍晚太阳下山之前,贵臣先生完全没有试图接近菊臣老先生的房间。
  以贵臣先生的个性来说,事前预演反而是比较自然的事,但是却没有出现任何类似的迹象……也就是说,他的良心制止了他。」
  「是吗……贵臣……是吗……」
  菊臣刖力地点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
  「真是的,哥哥和姐姐都一样,明明受到金钱迷惑,却还这么胆小。这样不是很好吗?就是因为发生了想要杀害父亲的事件,所以关系着这个家的未来啊。」
  是芳臣。眼看矛头正指着自己的哥哥和姐姐,他又开始擅自出头了。
  「……呼。」
  绅堂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看在秋生眼里,面对这个无可救药的外行演员,导演的忍耐似乎也已经到达极限了。
  「……芳臣。」
  绅堂朝着他迈出一步,然后将手伸进西装,缓缓拿出一个细长的布包。
  「什……!」
  芳臣的脸部肌肉开始抽搐。但是秋生真正讶异的,反而是绅堂的西装里怎么会有放置这种东西的空间。
  怎么会有空间放置这种年代久远的短刀。
  「这是你前阵子和银座美术商买来的东西,就是你反复询问砍不砍得动的短刀。」
  「那、那是……」
  芳臣立刻惊慌失措起来。看着拼命思考借口的书生,菊臣老先生大喝一声:
  「芳臣!你打算用那个东西刺杀我吗!」
  「噫……不、不对……那是,那个……」
  他的声音抖到说不出话来。刚刚对付菊子和贵臣时,绅堂多少还有点手下留情,唯独这一次丝毫不留任何情面。
  这名书生,需要好好教训一番。
  「你就好好说明一下到底哪里不对吧!你特地和店长确认『砍不砍得动』的这把短刀,还会想用在什么目的上?」
  「唔、唔唔……」
  在眼镜之下充满恐惧的双眼,正不断左右游移。
  绅堂丽儿在他眼前昂然而立,以更加强烈的口气持续猛攻芳臣。
  「芳臣,你的谋略实在无知,所有的一切都太过无知了。
  除了完全不加掩饰地购买凶器,一旦发现我在这栋宅邸,会阻碍到你的加害计划之后,竟然就把刀子卖回同一家店里……在下手犯罪之前,你的行动只能说是太小看这个社会了!」
  「唔……!」
  芳臣跪倒在地。被人彻底识破自己的企图与行动,毫无辩解的余地,也没有可以逃脱的地方,只能不断呻吟。
  「满口都是对他人的不满,只会要嘴皮子,却没有努力实践梦想的气魄,这种程度的人,到底能够成就什么大事?
  像你这种只会依赖他人的生存方式,充其量只能允许到中学二年级为止!你就打从心底忏悔自己的无知,进入社会好好学习待人处事的方法吧!」
  与其说是指责他的邪念,更像是对他的幼稚说教.
  秋生觉得绅堂应该全都说中了。相较于菊子和贵臣,芳臣的思路实在太肤浅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中学二年级……)
  这么一来,绅堂特地选在此处「表演」的真意,秋生也莫名可以理解了。说是真意,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开始注意到这件事有多么愚蠢了。
  (结果这群人到底是……)
  刚刚依序是菊子、贵臣、芳臣,所以接下来应该是……
  秋生的视线前方,梅子一直坐在椅子上,低头不语。绅堂在她面前单膝跪下。
  俊美的青年配合着对方的视线高度。在他的视线诱导之下,梅子缓缓地抬起头。
  「梅子小姐……在所有人当中,我最害怕的就是你了。」
  听到绅堂的话,梅子的眼睛晃了晃。
  「你曾写信给你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吧?询问他愿不愿意为了报复当年赶走他的祖父,助自己一臂之力……」
  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梅子放在膝盖上的手,握得更加用力。
  「梅子,你……」
  「竟、竟然恨我恨到这种地步……」
  菊子跑到自己女儿身边,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站在原地不动。而菊臣老先生似乎也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只见坐在沙发上的他猛然垂下了肩膀,町子正在出书安慰。
  绅堂站了起来,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这是她寄给自己父亲的信……我特地造访了当事人,向他借来的。
  老实说真的很了不起。在这座广大的帝都当中,梅子小姐完全不假他人之手,自己找出父亲的下落。正常来说,她的努力应该值得嘉许才对。」
  绅堂的声音十分轻柔。他再次单膝跪在少女面前,仰望着对方低垂的脸。
  「梅子小姐,我能理解你为什么无法原谅不承认你父母关系的祖父,我和你父亲都能理解。
  可是关于这件事,你不觉得应该先和母亲说说看吗?令尊的答复,你也已经看过了吧?」
  听到绅堂的问题,梅子点了点头。秋生看见一滴泪水滑落她的脸颊。
  「菊臣老先生,还有菊子小姐,两位大可放心。梅子小姐的父亲并不打算协助她所说的『报复』行动。
  他为了阻止女儿而写了回信,梅子小姐也因此决定不再复仇,又写了一封信过去,昨天后续的回信应该也已经寄到了。
  那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为了钻牛角尖的梅子小姐,送来了充满鼓励的信件,而且还说绝对不可以怨恨自己的母亲和祖父。」
  她的母亲和祖父同时沉默了下来。然而绅堂在这片沉重不已、一不小心就会被压垮的气氛当中,依然轻松地笑着说道:
  「不过话说回来,梅子小姐的报复行动相当可爱呢。竟然希望父亲把自己和母亲抓走,借此让祖父感到困扰。她的确相当清楚这种耗费心神的方式,比直接下手更能折磨菊臣老先生。
  只能说令人畏惧啊。哎呀,真是期待她将来长大成人呢。
  搞不好一旦找到某个意中人,就会跟他私奔也说不定……就像菊子小姐一样。」
  「啊啊……」
  菊子闭起眼睛,低下了头。梅子则是一脸惊讶地看向绅堂,然后再看向母亲,她应该是第一次听见吧。菊臣老先生也露出了和菊子十分相近的表情。
  「梅子小姐,相信你一定为了无法得知令尊的事,感到相当寂寞吧?其实你的母亲和祖父,都不知该如何说出你的父母刚陷入热恋时的状况。希望你也体谅一下他们心中的复杂感觉。」
  「绅堂老师……」
  梅子握住了菊子的手。秘密终于被泄漏的母亲,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对着女儿道歉「对不起你啊」。而梅子也将一直以来压抑在心中的寂寞转化成眼泪,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一旁看着这一幕的贵臣和芳臣也都露出了仿佛内心获得洗涤的表情。
  最后,坐在最深处的菊臣老先生开了口:
  「……到头来,每一件事都是由我自己播的种。」
  他仿佛呻吟般喃喃自语,并站了起来。在町子的搀扶下,贯间家当家缓缓走到一行人面前。
  「现在想想,菊子像现在这样耽于逸乐,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我硬逼她和那个男人分开。
  贵臣会觉得看不下去也很正常。时代逐渐改变,老人家站在幕前的时候可能已经结束了。」
  他再踏出了一步。
  「芳臣的不成熟,是我身为父亲的管教不佳。一直把他当成小孩,关在屋子里扶养长大,看来是我彻底地错了。
  至于梅子……真是抱歉。
  当初之所以反对你的父母在一起,完全是因为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不希望女儿被人抢走。而且看到你追着父亲而去,又再次让我觉得连孙女都要被人抢走了。」
  老翁深深反省,同时沉溺在感慨当中。家人们也都凝视着他,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字。
  之后,刻划着数十年皱纹的面孔用力点了一下。
  「绅堂老师……这次承蒙你揭发了每个人心中的邪念,实在太了不起了。但是听你这么说来,所有人都是未遂,对吧?」
  「嗯,的确如此。」
  绅堂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是秋生发现,他只是配合着菊臣老先生,不再说其他多余的话。
  这根本不是未遂吧!因为他们并不是在实际执行犯罪时失败,或是遭人阻止。而是在更早之前的阶段,贯间家的人们就已经放弃了他们的计划。
  当事人们都对自己的邪念有所自觉,不过实际上,他们都在称不上是未遂的阶段,就蒙受挫折或是放弃。这么说来,应该是未遂的未遂才对。
  乖离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出现,贯间家的人们和秋生的想法渐行渐远。顺带一提,绅堂丽儿打从一开始就站在最高点俯视这群人,因为他是这个场子的导演。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内心暗自疑惑的秋生眼前,的确正在上演节目的最高潮。
  「菊臣老先生,这次的事件,充其量只是以恐吓信为导火线,让人得以窥见每位家人内心的邪念而已。如果菊臣老先生没这个意思,那么我也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警察。」
  「喔喔,绅堂老师……万分感谢。」
  就在绅堂说出无比宽大的处理方式之时,现场仿佛流过一阵温和的暖流。贯间家成员的表情也都放松了下来。但是秋生心想……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秋生忍不住觉得内心冷静的自己有点奇怪。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这栋宅邸里除了恐吓信之外,再也没有发生其他事件。到头来,所有事件都在发生之前就不复存在。为了这种状况报警,只会被取笑或是臭骂一顿吧。
  没错,这份感动中存在着错觉。由于绅堂丽儿以惊人干脆的手法,爽快地揭发了所有人的邪念,才让他们的恶行仅止于计划,没有付诸实行。甚至连没有付诸实行这一点,都像是被当成自己的罪行一般摊在阳光底下。
  由于这算是伴随着杀意的邪念,所以对家族成员来说,可能的确是「坏事」也说不定。
  这时,菊臣重新看向自己的家人,以他衰老却不失分量的声音,坦然地大声说道:
  「透过这次事件,我终于了解大家心中的不满与不安了。相信你们应该也了解到,受到无聊的邪念影响而采取行动,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
  既然这样……我想我还是退隐吧。」
  「父亲!」
  贵臣发出了喊叫。菊子和芳臣也同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至于绅堂则像是为了缓和现场气氛一般,看准了空档开口:
  「至于寄出恐吓信的犯人……到头来,我也不知道。搞不好真的是和贯间家毫无关系的外人所做的恶作剧。毕竟实际上,这个家里的确动荡不安,根据情形甚至可能造成流血事件呢。
  如果犯人真的有什么目的,应该就是为了这个吧。」
  这个推理,似乎让菊臣也「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但是秋生却不如此认为。理由不光是她退开一步观察这一切的关系。
  (记得老师确实说过,所有不明了的地方都已经消失……了吧。)
  但是,他却说不知道寄出恐吓信的犯人。
  这么一来就会变成绅堂丽儿对着其中一方说谎,而秋生认为他现在说出来的话才是谎言。因为绅堂虽然会假装自己不知道某些已经知道的事情,但是却从来不曾装腔作势地把自己不知道的事当成已知的事。
  现在还是先别插嘴吧。秋生之所以能够如此事不关己地独自站在一旁观望,是因为她在这里的身分是「观众」。
  至于她是一流推理剧的观众,还是无聊三流故事的观众,还有待商榷。
  「知道你们的想法后,我发现我也有许多需要反省的地方。四个人大概都不小心鬼迷心窍了吧。不过你们并不愚蠢,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所以,这把老骨头的登场机会就到此结束吧。之后就由你们负责守护贯间家……贵臣。」
  「是,父亲。」
  「当家的位置就交给你了。我原本就有此打算,而且最能撑住这个家的人,就只有你。不过财产必须和菊子还有芳臣均分。至于均分的方式……算了,你应该有办法好好处理。」
  「……好的、好的。」
  贵臣睁大了眼睛,不断点头。
  「……芳臣。」
  「是!」
  「如同我刚刚说的,你也可以分到财产,不过目前先让贵臣负责管理吧。你也要和贵臣好好学习一下工作这件事。
  你的哥哥是个比你想像中更聪明的男人,这点你要铭记在心。然后你首先要努力让自己能够在社会中独立……懂了吗?」
  「……懂了,父亲。」
  书生的眼镜已经被泪水浸湿,大概是深受感动的关系吧。尽管秋生也不是不了解他的心情,但是还是觉得这个男人实在太夸张了。
  「菊子、梅子。」
  「是的,父亲。」
  被父亲点名的菊子,做出了谨慎的回应。她的手和梅子的手握在一起。
  「你的丈夫,以及梅子的父亲,器量比我想像得要大上许多。关于这一点,我非得道歉不可。请原谅我。」
  「祖父……」
  梅子正努力不让眼中的泪水流下。而菊臣则是温柔地望着自己的孙女。
  「之后要怎么做,就由你们两个讨论决定吧。如果要我低头认错,我就这么做……希望你们不要再有任何后悔了。」
  说完这番话,菊臣老先生也感动落泪了。当他最后用力点头时,梅子像是溃堤般放声大哭,扑倒在其膝上。以此为开端,贯间家人们也都聚集到菊臣老先生身边,互相牵起了对方的手。
  有三个人正从外围看着这一幕,是绅堂、秋生,还有町子。
  (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啊。)
  回顾这两天,秋生兴起了一股想要叹气的冲动。
  「……唉。」
  「……呼。」
  不过却被另外两个人抢先了。
  不必说,绅堂当然是带着「终于结束了」的苦笑,发出了叹息。而町子脸上虽然也有类似的表情,但是身穿围裙的女佣依然带着某种温柔的神色,注视着贯间一家人。




  ●




  由于前一天晚上,绅堂似乎也非常疲倦的样子,所以秋生决定把问题留到隔天早上再问。
  「这个式神,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贴的呢?」
  即将离开贯间家的那天早晨,町子手里抓着从宅邸各个角落回收来的人形纸片,而秋生则是问了这个问题。
  如同绅堂所说,这应该是没有施加任何咒术的普通纸片没错,但是绅堂应该不会光为了心情或表演,就把这种东西贴得到处都是。
  「老师在贴这个的时候,说了这是您的留言……」
  看着秋生打开笔记本,满心想要把所有事情问个清楚,已经做好回家准备的绅堂先说了句「真是认真呢」,然后好像觉得很有趣似地笑了。
  「没错,就是留言呀。『不要做出无聊蠢事』的无声留言。
  眼前所见之处,全贴满了这种诡异的东西,任何人都会觉得不太舒服吧?」
  绅堂的目的就是这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实际上就算只是普通的纸,心怀不轨的人也一定会因此产生某种被人监视的感觉。更别说贴了这些东西的人,是个宛如诡异化身般的男人。
  因为这层若有似无的广大压力,才让他们放弃了加害菊臣老先生的念头。
  「……不过呢,若是考虑到那四人的胆量,这种准备可能根本没意义就是了。」
  「的确……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老师,我们造访这户人家真的有意义吗?」
  由于绅堂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没有半点活力,所以秋生也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就算我们不在,就算老师没有揭穿那四个人,我也不觉得他们会真的下手加害菊臣老先生。
  就算放任不管,他们也一定会各自放弃自己的计划吧?」
  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秋生有点不安地抬头仰望。绅堂看着她,脸上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拍手说道「就是这么一回事」。
  接着,绅堂拿起已经整理好的行李箱,站起身来。
  「说到底,我们呢……嗯,就像是为了以防万一的安全装置,同时也是……被雇来的导演和助手。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
  秋生听不太懂绅堂说的话。当两人走下楼梯时,贯间家的人们正在玄关等着他们。
  大家脸上都带着开朗的表情,实在无法想像一直到昨天为止,他们都还在互相猜疑。
  绅堂和所有人握了手,随即离开贯间宅。走出大门外的时候,秋生回头一看,看见了他们持续挥手的身影。
  「所以说,那个……」
  要问,大概只能趁现在。秋生把自己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异常在意的问题丢给了绅堂。
  在这三天里,发生在贯间宅的事情。恐吓信、围绕在当家位置和财产上的奸计,尽管大小事件相互交错,可是最后什么也没发生,而且不知为何,所有家族成员都恢复了笑容。
  这到底是…
  「……结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闹剧而已!」
  绅堂说完,随即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




  ●




  这件难以称为事件的事情,还有后续。
  说是后续,也可以说是附录,更有可能只是普通的结局而已。
  大概在两个月之后,町子来到了位在神乐坂的事务所。
  「我觉得应该要和老师致谢才行,老爷也是这么说的。」
  说出这句话的町子,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女佣打扮,而是有点时髦的和服装扮了。不只是因为她脱下了围裙,绑头发的方式也有种说不出的魅力,感觉像个年轻少奶奶。
  据说她现在和退隐的菊臣老先生一起搬到了一间小小的房子,一边照顾他一边生活。
  变得漂亮些的町子,一边啜着秋生泡好的茶,一边说道:
  「老师应该知道吧?那封恐吓信,其实是我写的。」
  有谁知道秋生被这句话吓到了什么程度!
  当时没能找出恐吓信的寄件人。虽然在离开贯间宅之后,秋生也有问过绅堂,但是他总是用一句「不久后就会知道」来打发秋生。
  绅堂像是故意说给目瞪口呆的秋生听一般,随意挥了挥手。
  「当然。应该说,那封恐吓信的内容本来就很奇怪啊。
  菊臣老先生一死,当家位置和财产明明就会自动继承,竟然还暗示要杀害,并以此要胁,要没常识也该有个限度。」
  「咦?那么老师……」
  「因为町子当初来信时,里面已经提到了恐吓信的内容,那时我就几乎全部了解了。」
  秋生这回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菊臣老先生为了去除家中的毒瘤,然后堂而皇之地退隐,才设计出来的事件。而绅堂只是老大不情愿地配合他,就是这样而已。
  「老爷的说法是,这是他赌上性命演出的绝佳大戏……」
  「这就是所谓老年人的乐趣啦。
  感受到自己年纪渐大,却又不想就此退隐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多少也要为我这个被迫配合的人着想一下吧。」
  绅堂露出了苦笑,但秋生却是惊讶得无以复加。
  这的确是绅堂所说的「闹剧」没错。秋生打开笔记本,重新审视恐吓信的内容:心里立刻想把当初认真面对事件的自己抓出来,狠狠揍一拳。
  另外一直隐瞒到今天的绅堂也不能放过。
  「不过呢,这次的事情就像是贺礼之类的东西,你就这样转达菊臣老先生吧。」
  这句话,秋生无法立刻反应过来。
  说到底,她并不知道打从一开始就发现这是场闹剧的绅堂,为什么愿意配合到最后。
  口头约定也是约定的一种。既然答应了就会一直做到最后。那么……
  (为什么会突然想要接下来呢?明明收到信的时候就已经大致猜想出来了,不是吗?)
  不过这其实相当简单,甚至可说每次都是如此。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就爽快地承认自己输了吧。不过町子如果有什么烦恼,我一定会帮忙。随时都可以过来找我。」
  「呵呵……我会记住的。」
  看着两人意有所指的笑容,秋生突然灵光一闪。
  对绅堂来说,町子是比「认识的女服务生」更亲密的人,绅堂没有办法拒绝她的要求,而町子也相当清楚绅堂的个性。
  换言之,他们两个之间是那种关系。
  但是还是有几件猜不透的事,「贺礼」和「认输」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




  筱崎秋生的手记。




  町子小姐回去之后,老师一边苦笑,一边回答我最后剩下的问题。
  「在菊臣老先生的计划当中,那封恐吓信以及要求我过去,这两件事可说是最重要的部分。他自己也说是赌上性命岭出的大戏。这么重要的事,你觉得会交给区区一个女佣负责吗?」
  这么一来,我也终于明白了。
  仔细想想,还待在贯间宅的时候,町子虽然只是个女佣,却非常了解宅邸以及家人的情况,甚至还负贡管理金钱。如果这些全都是出于菊臣老先生的偏爱,就都能说得通了。
  那个时候,我曾在走廊上看到菊臣老花生露出温柔的表情。没想到那并不是面对孙女,而是面对恋人的表情,这确实出乎意料之外。
  同时我也知道了其他几件事……例如……
  「能够带着年纪和孙女差不多的恋人一起隐居。啊啊,真想跟他学学呢。」
  我很清楚,这也是绅堂老师死不认输的表现方式。




 楼主| 发表于 2014-10-7 18:09 | 显示全部楼层

  满月配桃花

  筱崎秋生的手记。

  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到现在仍然可以钜细靡遗地全部回想起来。虽然还想得起来,但是大概再也溲有机会去到那个地方了吧。
  ——思则不达,若不多思,则获邀前往——
  绅堂老师是这么说的。而我,实在没有自信「不去多思」那个地方。
  那里是如此美丽、神秘、充满幻想……当时甚至让我有点心生畏惧的地方,如果获准的话,真希望能够再去一次。这个想法至今依然不变。
  那个地方绝对不遥远。
  通往异界的入口,总是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随时敞开着。

  ●

  大正九年,六月还剩一个星期的那个周末。
  绅堂丽儿和筱崎秋生一起前往长野山中,度过了三天两夜的旅程。
  ……若是这么说,可能会激发出浪漫非凡的想像,不过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因为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只有两个人独处。
  「啊~啊……结果还是变成了普通的观光旅行啊,真可惜。」
  在颠簸摇晃的公车里,她的肩膀重重垂了下去。虽然是表示沮丧的动作,但是看在秋生眼里,似乎也没有那么严重。沮丧程度大概相当于在糖果店抽奖,结果抽到铭谢惠顾的感觉。
  三七分的头发,仿佛盖住耳朵一般扎在后面,绑成了包头。这是当时开始在年轻女性之间流行的「盖耳」发型。斜戴在头上的绿色贝雷帽,以绝妙的平衡紧紧扣在她的头上。
  白色罩衫搭配淡绿色的套装,长度在膝盖附近的裙子,下摆呈现朝内缩的造型。以这个时代来说,感觉似乎有点太过新潮了,不过整体看起来确实有合为一体的印象,相信这就是服装搭配的精髓所在吧。
  轻微下垂的眼角,画着稍粗的眼线。沿着纤细的下巴线条看去,那张映入眼帘的小小嘴唇,感觉似乎跟秋生有点像。但是她的嘴唇上多了浅桃色的口红色彩,更有女性的气息。
  但是那两片嘴唇也「真可惜」地噘了起来,所以看起来更有少女气息,而非成年女性。
  同时拥有成年人气质和孩子气个性的女性,她的名字是相泽时子。
  「……反正东西很好吃,我觉得那是很不错的地方呀,时子阿姨。」
  公车的最后一排。和时子坐在一起的秋生,虽然不时因为公车摇晃而差点弄掉头上的鸭舌帽,但还是出言安抚她。这个地区距离东京不远,不过道路铺设似乎还不够完善。
  两人前面的坐位上,绅堂回过头来露出了哄小孩似的苦笑说道:
  「看,你可爱的侄儿都这么说了。这次就当作是没有缘分吧,时子小姐。」
  「真没办法……不过,我下次一定会找到的!平家的后裔!」
  说完,时子从侧背包里拿出一台相机,朝绅堂拍了一张照片。在这么摇晃的车子里拍照,照片肯定不能看。绅堂如此心想。但是他也知道那是时子个人抒发压力的方式,嘴角忍不住因为她的可爱行为而弯了起来。
  绅堂所说的「侄儿」,指的是秋生。
  时子是秋生母亲的妹妹,也就是她的阿姨。时子的年纪比她姐姐小很多,今年二十四岁。以秋生的角度来看,与其说是阿姨,感觉更像是年龄有段差距的姐姐。时子也把在自己孩提时代诞生的秋生当成妹妹一样看待。
  当秋生为了升学从故乡来到东京的时候,她就肩负起秋生的监护人一职,并让秋生寄住在自己家里,同时她也是秋生就读的女子学校的毕业生。
  这次旅行就是时子提议的。她一听到「长野深山里好像有个小村庄,里面住着平家的后裔」的传闻,便立刻跑到绅堂的事务所,高声大喊着:「我们一起去找吧!」
  当然,她所接触到的传闻,不管是在现代还是当时都一样可疑。以结论来说,秋生和绅堂算是提早享受了一趟避暑之旅。
  「难道下次也要命令我同行吗?」
  其实绅堂自己也挺期待这趟三天两夜的旅行,可是一旦被时子催促而不得不调整行程一起同行时,真的会很希望同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第二次了。
  然而时子却夸张地点头回答:「那当然!」
  「我都已经认同你带着我重要的侄儿到处跑来跑去,有时甚至还让你们一起过夜了,难道就不能稍微陪我一下吗?」
  她从绅堂的斜下方仰望着对方的脸,不怀好意地轻声呢喃。时子抬头仰望时的眼睛,拥有能充分展现其女性魅力的力量。
  另一方面,秋生一边侧眼看着时子……
  (还真敢说啊……)
  一边如此暗想。说到底,阳到东京没多久就把秋生介绍给绅堂的人,正是眼前的时子。
  自己成了绅堂丽儿的助手,而且不时还会碰上危险。秋生的秘密之所以能够没让故乡的父母知道,并保密长达一年以上,的确是时子的功劳。
  可是真要说的话,那句话实在不该由当初创造这个契机的人说出口。从旁人角度来看,这大概就是恼羞成怒,或是某种恶劣的挖苦吧。
  但是秋生和绅堂都知道,时子并不是上游说的这些情况。因为这名女性身上,具备着能把昨天说过的话在今天全部推翻的大而化之,以及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恶意的神秘人品。
  和秋生成为好朋友的美作春奈也有相当类似的地方,但是她会稍微偏重知识与经验,导致有时会做出惊人的装傻举动。
  至于时子,尽管她毫无疑问是个充分累积社会经验的成熟女性,可是个性却是微妙的随便与冲动,用大而化之来形容实在太贴切了。
  「再说,要是真的找到了秘密村庄,两个女人去会很危险吧。」
  「……你的目的不就是在那个什么秘密村庄里,和平家后裔一起拍张纪念照吗?」
  虽然无奈,但是并不觉得不快,绅堂丽儿的脸上露出了不上不下的笑容。就秋生所知,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人,就只有时子一个。
  最后只要用一句「嗯,反正时子就是这样吧」就能让所有人接受,那种大而化之就是她的个性。若是以百年之后的用词来说,大概就是「天然」吧。

  ●

  三人在千住的边界下了车,因为公车似乎会在这里折返。
  「时子阿姨……你有好好确认公车的终点站和时刻表吗?」
  秋生左右张望。其实不能怪她问出这样的问题。
  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是一望无际的田地,而且西斜的太阳已经快要碰到远方山脉的棱线了。
  「我当然有确认!公车傍晚的时候就会抵达转乘的车站……应该是这样。」
  语尾听起来实在没什么自信。再怎么看,这附近都没有车站。而且继续这样下去,就算找到车站也不见得能在今天之内回到东京。不管多么拼命,至少在太阳下山之前是不可能的。
  千住位于过去的江户以北。该处是前往奥州、日光街道(※奥州街道与日光街道皆是江户时代日本五街道之一,奥州街道从千住至白河(今福岛县白河市);日光街道则至日光坊中(今栃木县日光市)。两条街道从日本桥到宇都宫市共用。)的起点,设有大量的旅店。由于时常人来人往,所以当时的人口数量也相当惊人。
  但是,那也和现在这个边界地带毫无关联。站在连可以询问的人都没有的田地正中央,三人完全走投无路了。
  「当初果然应该早一点出发的……」
  「事后才说这个实在太奸诈了啦,秋生。」
  绅堂满脸笑容地看着她们拌嘴。有时机灵得不符年纪的秋生,以及对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时子,这两个人绅堂怎么看都看不腻。
  「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还是来找今晚的住处吧!」
  只不过当初把回家路线全部交给干劲十足的时子,实在是个错误的决定。
  (如果还有下次的话,我果然还是得一起同行啊。)
  绅堂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苦笑。这时,仿佛回应了时子「来找今晚的住处」这句话般,突然有个声音从某处传来。
  「三位正在找旅馆吗?」
  刚开始,秋生和时子都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在自己的正后方。回头一看……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各位前往最近的旅馆。」
  那里站着一个矮小的男子。不是比喻,那是一个身高比娇小的秋生还要更矮的中年男子。驼背男子仰望着三人,询问「不知各位意下如何?」。看到他手中的灯笼灯光,秋生才发现周围已经变得相当暗了。
  (我完全没发现,太阳竟然已经下山了,而且还……)
  时子似乎也出现了同样的念头,二话不说立刻拜托男子带路。先不论外表看起来是个少年的秋生,至少身边还有绅堂这个成年男子,相信对方应该不会把一行人带到奇怪的地方去吧。
  连同默默观望这一切的绅堂,三人就跟在手持灯笼的男子后方,在乡间小路上走了起来。
  男子说话的音量极小,但是高亢的音调弥补了这个缺点,不会让人有听不清楚的感觉。
  「有很多访客都在快要回到帝都的前一刻被困在这里呢。对,就像各位一样。」
  「看吧,秋生。不是只有我们喔!」
  「时子阿姨,你呀……唉。」
  秋生叹气的同时,一片竹林出现在一行人眼前。铺着石板的小路左右两侧,高大的竹子如同墙壁般耸立。日落的残光根本无法穿透,男子手中的灯笼光线,是这条漆黑小路中的唯一路标。
  (连脚下都快看不到了……)
  可能是因为愣愣地想着这些事情,秋生不小心绊到了石板边缘。在她轻声喊出「啊!」之后的下一秒钟,一只强壮的手臂从后面扶住了她。
  「不好意思,老师。」
  仿佛抱住肩膀般放在自己身上的手,虽然让秋生有点心跳加速,不过她还是回头道了谢。绅堂什么也没说,只微微笑了一下。
  感觉就像是避免自己的声音被这个漆黑的世界带走一样。
  (……的确,这里有可能就是那种地方呢。)
  望着走在前面的时子的背影,为了不让自己跟丢,秋生一边如此心想一边加大步伐。
  被高大的竹林一直覆盖到头顶上的小路,就像隧道一样。四个人的脚步声,在微风吹过而不断窃窃私语的竹叶声响中,小心翼翼地前进着。除此之外的声音或声响,似乎都太不解风情了。就连平常唠叨不休的时子,也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不发一语。
  于是,在一片静默无语当中,三人被带到了一个地方。经过小路登上石阶,闪闪发亮的温暖光辉正在等待着他们。
  「……哇啊。」
  秋生忍不住对眼前的景物发出赞叹。
  那是一栋充满历史气息的三层楼木造日式建筑。突出外墙的屋顶上,排列着雕有花纹的屋瓦。每一根柱子、每一扇气窗,都有着精美的雕刻。
  华丽却不失稳重,是间绝对不辱「豪华」二字的旅馆。
  「请往这里走。」
  男子领着目瞪口呆的秋生和时子直接进入旅馆。
  走进玄关,正面安置着一幅气派的屏风。上面画的是烟雾缭绕的高耸山脉,以及从中蜿蜒而下的大河。是一幅呈现出壮阔自然景致的山水画。
  绅堂露出了某种怀念的眼神凝视屏风,和出来迎接的女侍打过招呼之后,在登记簿上签名。
  「写夫妻也行喔,老师。」
  时子因为意外找到这么好的旅馆而兴奋不已,只见她边笑边从旁插嘴。但是绅堂则说道:
  「如果没做亏心事,就没有必要撒谎喔,时子小姐。」
  绅堂面带笑容地断然拒绝,将三人的名字如实写了上去。
  出来迎接的女侍又是一名个子极小的中年妇女。她接过绅堂写好的登记簿,以女童般的声音说出「谢谢您」,然后领着三人入内。
  看似和玄关的屏风有所关联的山水画妆点着纸门,以精细刀工表现出细微之处的蝴蝶雕刻装饰着气窗。来到走廊转角处,扶手上刻着的兔子蹲坐一团,可看出高雅中亦不失玩心的风格。
  「想不到这里竟然有这么豪华的旅馆……老师知道吗?」
  自从决定出门旅行后,秋生自以为已经把路上的名胜全部调查清楚了。千住这里确实有着不少繁华的声色场所,但是自己却不记得有如此高格调的旅馆。
  绅堂一边从走廊望着庭院,一边含糊地回答:「该怎么说呢……」
  他的视线另一边,有一间面对走廊的大型宴客室,里面似乎正在举行宴会。就算隔着纸门,也能感觉到许多客人正在大口吃饭、大口饮酒、放声高歌。
  ——嘿呀、唷!嘿呀、咻!
  虽说非得唤醒早晨不可,小女娃却迟迟不肯出来,
  夜晚已经结束,已经结束了,快点出来,嘿咻~哇咻~
  把酒拿来,把肉拿来,
  来比个高下,来喝个痛快!
  嘿呀、唷!嘿呀、咻!——
  感觉上应该不只十个人。可能已经醉得相当厉害了吧,扯着嗓音大笑、唱歌的声音里,甚至还夹杂着类似动物的叫声。
  「真是抱歉,因为有一整团的客人在这里住下了。可能会有一点吵杂,还请多多包涵。」
  负责带路的娇小女侍回头致歉,而时子则是一边挥手一边回答「不要紧不要紧」。
  「能找到地方住,就已经万分感谢啦……对了,如果可以的话,干脆拜托他们,让我们一起加入宴会好吗?」
  「那是不行的,时子阿姨。」
  听到秋生瞬间驳回自己的意见,时子一边抱怨「只是开玩笑啦……」一边悄悄叹气。这一幕,让女侍摇头晃脑似地「呵呵、呵呵呵」笑了起来。
  就连绅堂也压低了声音偷笑,所以秋生也只能苦笑以对。这时,已经重新振作起来的时子一边用手肘轻轻撞了秋生几下,一边小声说道:
  「不过话说回来,刚刚你们两个一直没有说话,让我好寂寞喔。刚刚实在暗得有点恐怖,所以我才跟你们讲了那么多话。」
  「……咦?」
  时子的这番话,让秋生歪过了头。她说很暗,是指刚刚走过的那条竹林小路吧。可是那个时候,时子应该一直都没有说话才对呀。
  (……是因为我没听见吗?)
  那时还有竹林的声音。时子也有可能在那个气氛之下,不自觉地压低了音量也说不定。
  若是如此,就算真的没听见也应该不算怪事吧。

  ●

  旅馆里有一个巨大的温泉浴场。
  从附近的温泉源头引来的热水,感觉仿佛深深沁入了肌肤。而如今可以在纯桧木制的浴池里享受这一切,不得不说,实在是太奢侈了。
  「我还真不知道,距离东京一步之遥的地方,竟然有这么好的温泉!」
  时子在浴池里大大伸展身体,声音在挑高的天花板上回响。另外也多亏除了她和秋生之外没有其他人在,感觉就像包场一样。
  题外话,时子说「距离东京一步之遥的地方」的说法,其实并不正确。大正九年当时,千住也同样是「东京府(※东京府为一八六八年明治天皇下诏将江户改为东京,因而设立的行政区;而东京市为东京府东部的一个市,辖区范围相当于现今的东京二十三区。一九四三年废除东京府与东京市,合并设为现今的东京都。)」的一部分。
  然而,当时说到「帝都东京」,指的大多是「东京市」,一般人的认知也几乎都是如此。
  「这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对吧,秋生?」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被骗的。下次旅行的时候,就由我来排回程计划。」
  秋生坐在桧木制的小小澡堂椅上,用毛巾擦着身体。她侧身悄悄看过去的视线,正散发出浓浓的「非这样不可」的气息。
  但是她的话里出现了「由我来」这三个字,就表示她还是愿意一起出门旅行。对时子来说,这个有点嚣张的侄儿就是这点可爱。因为很可爱,所以有时也会想要更加疼爱她。
  「真是的……」
  时子从桧木制浴池当中探出身子……
  「秋生实在太坏心眼了!」
  她用手指轻轻戳了那个面对着自己的小小屁股。
  「啊啊啊!」
  侄儿高亢的喊叫响彻整间浴场,而年轻阿姨则是不断拍打着浴池的水,捧腹大笑。
  她现在也会发出这么有女孩子气的声音了呢。绅堂老师,你可是没办法让秋生一直打扮成男孩模样的喔!

  ●

  「哎唷,我不是已经道歉过很多次了吗?」
  「我不想听。下次我绝对不会再跟时子阿姨一起进澡堂了。」
  即使离开了更衣室,秋生依然高高地噘着嘴。虽然只是同性之间的小小恶作剧,但对秋生来说,刺激似乎还是太强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这样。时子心想。要是她的年纪更小一点,或是更大一点,应该都发不出那么可爱的声音,而且也不会因此气成这样吧。
  时子的侄儿,正处在如此朝气蓬勃而纯洁无瑕的时期。
  「你还小的时候,我明明帮你洗过那么多次的澡……」
  「别……请不要把这种旧事搬出来讲啦。」
  秋生一边绑着浴衣腰带,一边侧眼朝着时子的方向看去。然而此时映入眼中的光景,差点让秋生说不出话来。
  时子把浴衣披在自己微微发烫泛红的肌肤上,正在重新绑好头发。刚刚在浴场里完全没注意到的肌肤色泽,如今在白底蓝染花纹的浴衣衬托下,更加显眼了起来。
  「……!」
  秋生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但是脑内仍然闪过了刚刚在浴场里看到的时子的裸体。
  在这个时代,女性的体态魅力除了「有女人味」之外,同时还要有「母亲的感觉」。若是太过纤瘦,就会被人比喻成牛蒡或枯枝。能让人感受到包容力的圆润丰满,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肥胖当然是另当别论。
  以这个标准来看,时子可说是极富魅力的女性。
  虽然她的细腰的确给人一种瘦弱的感觉,不过那样反而更加突显了臀部到大腿的丰厚曲线。至于当事人不太喜欢的宽阔肩膀,若是和充满分量的胸部搭配在一起,看起来也相当均衡。
  以秋生的角度来看,虽然只有一部分,但是仍然很难想像那副「魔鬼身材」竟然和自己有着相同的血缘。相对于时子一边绑腰带,一边为了盖不住自己丰满的胸膛而吃尽苦头,秋生早就把浴衣穿好在自己缺乏起伏的身体上了。
  (因为时子阿姨是成年人啊……毕竟差了十岁。)
  秋生试着说服自己。秋生目前的身体,还是距离女人味相当遥远,像个小孩一般的体态。但是以这个时代的这个年龄层来看,其实并不会比平均值差到哪里去。
  (没错,我现在还在成长……)
  现在想要赌赌看这个可能性。
  同时,某个画面却老是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
  时子成熟妩媚的身躯,以及在上面轻柔抚摸的、一双熟悉的青年之手。
  秋生当然不曾亲眼看过这幅光景。这只是单纯的想像,类似于妄想,而且自己也没有从两名当事人口中听过任何相关话题。
  但是秋生认为,自己想像出来的不洁画面,在过去应该实际存在过,至少可以确定一半。
  绅堂洋洋洒洒的华丽女性关系,「相泽时子」这个名字一定曾经存在其中。

  ●

  「虽说是偶然,不过我们真的可以吃这么好的料理吗?」
  一回到房间,就发现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不同于秋生一直为了三人抵达旅馆的时间太晚,而暗自担心着晚餐问题,时子早已因为眼前琳琅满目的餐点,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喜悦之情。
  时子的感叹并不夸张。远远超出她想像的豪华晚餐,是以山菜和鱼类料理为主,分别以精美的漆器盛装上桌,外观也非常地精致细腻。
  「你看,秋生。果然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我、我不会被骗的!」
  秋生的反驳,之所以不像刚刚在大浴场时那么铿锵有力,肯定是因为肚子饿了的关系。实在很难控制口中不断分泌的唾液。
  「你们要是太在意这些事情,就输了喔。来,趁还没冷掉之前先吃了吧。」
  绅堂比秋生她们早一步离开浴场,一直等待着。一如往常,他的浴衣装扮散发着惊人的魅力。在他的催促之下,秋生也在时子旁边坐下,双手合十说道「我要开动了」。
  山菜的菜单是荚果蕨嫩芽和楤木芽天妇罗。锁在薄薄面衣当中的山菜风味,在口中扩散开来。就算除去秋生爱吃天妇罗的要素,这也是让人想要极力称赞的美味。
  小钵里装的是凉拌水芹菜,浮在汤面上的鸭儿芹也散发出扑鼻香气。所谓的山间美食应该就是这些东西吧!秋生一边暗自佩服,一边尽情享用这些菜肴。
  然而,当她吃到主菜的烤鱼时,又是一阵惊呼。
  当秋生把看不出到底是什么鱼种的肥厚白肉鱼直接送进口中时,立刻吃到一股带着独特咸味的清爽滋味。是鳕鱼!
  「这是……」
  说到烤鳕鱼,通常都是先用味噌或沾酱腌渍后再烤,因为鳕鱼本来就不太适合盐烤。然而这道菜虽然用了调味过的油,但是像这样单烤鳕鱼的料理,秋生还是第一次吃到。
  不过下一秒,秋生的惊奇立刻又切换到别的地方去。
  (现在这个季节……有鳕鱼吗?)
  鳕鱼的产季是冬天,至少秋生从来不曾在冬天以外的季节吃到鳕鱼。
  在夏季即将正式开始的时候,吃到鳕鱼。
  (难道是别种味道相似的鱼……感觉不像。)
  虽然并不是没有将冬天捕捉的鳕鱼长期保存的方法,但是要呈现出眼前这道烤鱼的新鲜口感及风味,实在不可能办到。
  (这么说来,其他料理也是……)
  山菜当中,也有好几道是非产季的食材。尤其是楤木芽,盛产期应该是春季才对。
  但是,比起现在这样把非盛产期的食材端上桌,让秋生惊讶甚至感到疑惑的是,这些食材都还保有盛产期才有的味道。
  在满怀疑虑的秋生身旁,年轻的阿姨正快活地动着筷子。这也夹一点、那也吃一点。
  「啊啊……好幸福喔!原来鳕鱼也可以这样煮啊。」
  她半点疑惑都没有,一道接着一道地吃完了盘子里的东西。虽然姑且还是遵照着用餐礼仪吃饭,但是举筷的速度之快,实在称不上高雅。
  至于坐在时子正前方、秋生斜前方的绅堂则说:
  「哎呀,秋生,你动筷的速度有点慢呢……这么一来,时子小姐就会从旁抢走你的菜喔。」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平静地享用着料理。
  对于这顿晚餐,秋生认为绅堂不可能不抱持任何疑问。但是她同时也知道,若是没有必要,不管发生多么重大的事情,绅堂这个人都会表现得满不在乎。
  所以,既然绅堂表现得如此平静,就表示至少现在不需要为了这顿料理烦恼。
  理解了这一点之后……
  「……我会好好吃的,才不会剩下。」
  「讨厌,我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呀。」
  看到阿姨露出渴望的眼神盯着自己的晚餐,秋生集中一下精神,随后立刻趁食物还没被她抢走之前,迅速享用完毕。
  「时子小姐,如果你已经用膳完毕,那么现在换成这个意下如何?」
  说出这句话的绅堂,手里拿着小酒瓶和酒杯。看到那些东西,时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哎呀,你这人真讨厌。这些东西刚才是先藏于何方呢?」
  时子刻意选用高雅的文字,开心地将双手指尖贴在一起。绅堂把酒杯递给时子,但是时子说了声「我还没有高兴到那种程度好吗?」便从他手中抢走酒瓶,反过来帮绅堂倒酒。
  「哎呀哎呀,这还真是谢谢你。」
  绅堂一口喝干了酒杯里的酒,然后这次确实把酒杯交给了时子。反过来换他帮忙倒酒时,时子甜甜一笑,然后一口喝光。
  「呵呵……真好喝。」
  秋生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的一来一往,手中动着筷子,脸上露出丝毫不在意的表情,但是眼睛却一直朝着他们望去。
  已经用完晚餐的绅堂和时子,就这么开始互相为对方倒酒。事先准备好的两瓶酒瞬间变成空瓶,等到女侍前来收拾餐具时,时子的脸已经是一片通红了。
  「可以麻烦你再送个两瓶左右过来吗?」
  「好的,知道了。」
  女侍将三人份的餐具轻巧地叠在一起,然后用她娇小的身体轻松搬运出去,又马上拿了新的酒瓶进来。速度快得像是就放在房间外面一样。
  餐具刚收下去的时候,秋生想到可以趁机询问绅堂刚刚的食材疑惑。但是已经彻底喝醉的时子却抢先一步找上主要的绅堂,只见她几乎整个人倒在他身上。
  「真是的,老师,你想让我们家秋生打扮成男孩子到什么时候呀?你也想知道吧,秋生?」
  「咦?啊……这个嘛。」
  时子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对秋生来说,实在没有比这更难回答的问题了。
  先不论绅堂让自己穿上男装的意图至今仍然不明,然而秋生的确觉得,这似乎是一种依然把自己当成小孩看待的象征。
  但是若要说到自己是否对此相当不满,倒也没有这么一回事。因为秋生也有察觉到,多亏有身穿男装的「筱崎秋生」,才能让自己在「筱崎秋绪」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近距离靠近绅堂。
  「我不是很在意……因为我是老师的助手啊……」
  秋生一边喝着女侍为自己准备的茶一边说出口,话语相当模糊不清。尽管如此,那个逼她说出如此含糊话语的始作俑者则说道:
  「真的是耐人寻味的兴趣啊。这么说来,记得以前老师曾经告诉过我,男性赠送和服给女性,不只是期待对方穿上去,同时也期待亲手帮对方脱掉喔。」
  她早就没看向秋生了。也就是说,她只是想把秋生当成话题,借此和绅堂聊天而已。
  (真是的……)
  虽然平常就知道时子的自由奔放,但是看她醉成这样,果然还是会忍不住皱起眉头叹气吧。
  不同于从来不曾对秋生是名少年一事有所质疑的美作正三郎,时子是少数知道秋生的性别、同时又认识绅堂丽儿的人。光凭这一点,把绅堂和秋生凑在一起取笑的切入点就大不相同了。
  举个例子,像现在她硬是扯进了秋生说着和服如何如何的话题……
  「那个时候收到的洋装,我下次就穿去事务所给你看看吧?
  当然,要在秋生也在的时候……」
  然后用充满诱惑的声音朝着绅堂轻声细语,所以秋生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除此之外,她把浴衣领口不正经地拉开,还把头轻靠在绅堂肩膀上的模样,秋生也只能当成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视线转向窗户外面。
  这对眼睛来说是剧毒,真的是剧毒!对耳朵也是。
  「真伤脑筋,我实在不想让其他人看见啊。因为穿上那件衣服的时子小姐太动人了。」
  「这还真是动听呢……记得我和老师一起去箱根旅行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吧?」
  「是这样吗?毕竟我那个时候也喝了不少啊。」
  「嗯,那时候彼此都醉得很开心呀。像我现在也是……所以我可不知道我现在会在秋生面前说出什么话喔~」
  当初将筱崎秋绪这名少女介绍给绅堂的人,就是相泽时子。
  之后经过一番曲折,秋绪成为绅堂的助手,从此诞生了一名假扮成少年筱崎秋生的少女。
  但是说到底,相泽时子和绅堂丽儿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若能忽略语病,并以忽略细节的概括性说法来说,「关系匪浅」这句话应该是最妥当的吧。相泽时子也曾经是绅堂丽儿的情人。
  曾经,表示是无庸置疑的过去式,意思就是现在已经不是了。
  关于这件事,秋生曾经问过时子一次。
  ——时子阿姨是绅堂老师的恋人吗?——
  那是在秋生遇上绅堂,开始察觉到他的女性关系的冰山一角时提出的问题。把自己介绍给绅堂的年轻阿姨和他之间有着过度亲密的距离,纯真而年幼的秋生就是如此解读的。
  对此,时子的回答十分简洁。
  ——到去年为止还是呀——
  秋生没能完全了解这句话的涵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变成现在这样,实在不得而知。
  然而回答当中并没有任何引人误会的地方,所以秋生也就这么信了她的说法。
  绅堂与时子的关系已是过去式,现在出现在眼前的,是比以前有一点距离的男女友情。
  「要说什么才好呢?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美作先生的时候,实在太有趣了呢!」
  只不过,时子对于任何事情都是大而化之、不拘小节,她总是会这样戏弄绅堂。此外她也相当了解绅堂十分中意秋生,所以那也算是同时和绅堂一起戏弄秋生。
  她很清楚到底要怎么做,才会让绅堂丽儿这个男人伤透脑筋。
  (……月亮好漂亮啊。是满月呢。)
  秋生抬头看向窗外,小小地逃避了一下现实。
  秋生至今见过好几个绅堂丽儿的恋人,而且也不只一次亲眼目睹他们打情骂俏、卿卿我我。
  但是时子是特别的。
  除了她是自幼熟识的阿姨之外,只要和她扯上关系,自己就不再是「筱崎秋生」而是以「筱崎秋绪」的身分运作感官。就算明知道他们的关系早已过去,也还是一样。
  「你已经醉得很厉害了呢,时子小姐。」
  加点的酒瓶也几乎都空了。由于时子的酒量不算好,看穿这一点的绅堂随即开口安抚她。
  ……而且继续让可爱的助手这么困扰下去,也未免太可怜了。
  「你今天在公车里摇晃了这么久,肯定累了吧。差不多该躺下休息了。」
  寝室里铺着三人份的床铺。绅堂毫不费力地抱起时子,让她躺在正中央的床垫上。
  先是舟车劳顿,然后再被温泉暖和了身体,相信酒气应该是一口气冲上来了吧。距离刚刚喝下第一杯也过了快要一小时,时子早就站不直了。
  「嗯……我才不会……被这种事情骗了呢……」
  时子像是说梦话般喃喃说着这些话,随后她的意识就被疲劳与醉意给带走了。不过她的手依然牢牢抓紧了绅堂的浴衣袖子一角。
  「真拿你没办法啊……」
  绅堂形状优美的眉毛温柔地垂下来,伸手轻轻握住了时子的手。他用指尖像是循着时子手上淡淡的血管移动般抚摸着,抽出了浴衣袖子。
  「……我打扰到您们了吗?」
  当绅堂转过身去的时候,秋生恢复了冷静。
  两人竟然在自己面前近距离地打情骂俏。这件蠢事,让秋生一边放下已经空无一物的茶杯,一边用平坦无起伏的口气发问。
  「怎么可能打扰嘛。要是秋生不在的话,我可是会很寂寞的。」
  意料之中的答复。虽然心里还是无奈地认为「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但是比起绅堂尴尬地回答「真是抱歉」要来得好一点吧。秋生如此心想。
  所以,这两句「打扰到您们了吗?」和「可是会很寂寞的」就是两人形式上的协调。秋生是以她的方式提醒「我有在看喔」,而绅堂则是以他的方式点头回应「我非常清楚」。就是这样的一来一往。
  「那么,趁上床睡觉之前,我再去泡一次澡。秋生可以先睡了。今天也搭着车移动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你应该比你想像中还要累喔。」
  「……那倒也是。」
  看着时子散漫的睡脸,秋生也跟着萌生困意。绅堂站起身来,朝着房间外走去。就在他即将迈步的前一刻……
  「看这个样子,时子小姐不到天亮是不会醒的……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你做出夜袭之类的事情。」
  「那、那当然……我当然知道,」
  秋生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声音,盖过自己不自觉高亢起来的回答。
  类似的对话,已经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可是秋生每次依然都因为绅堂的一句话,使得内心激动不已。
  (长大成人以后……会不会不一样呢?)
  秋生认为,这是因为自己还小。但是秋生这样的少女情怀,正是绅堂想要珍而重之的东西。
  不管是固定模式的对话,还是不厌其烦地反复取笑。说不定,这是绅堂为了确认秋生的可爱,属于他个人的仪式。
  绅堂已经离开,房间里剩下秋生,以及发出小小鼻息声的时子。她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安稳、幸福。现在,秋生突然觉得自己为了她和绅堂之间的种种往事担心不已的行为,实在有点可笑。
  「……晚安。」
  对绅堂来说,自己到底是什么呢?秋生虽然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她的少女心还没有成长到能够直接飞跃性地想到男女之间的关系。
  至于偶尔会出现在胸口当中的烦闷情绪,老实说秋生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那是正面的东西,还是负面的东西。
  仍然等待着开花之时的花蕾。那就是筱崎秋生,也是筱崎秋绪。
  「晚安……」
  第二次的晚安,是说给现在不在场的青年听的。
  秋生闭上眼睛的面孔,跟睡在身旁的时子有些相似。
  如同绅堂所说,自己似乎真的在无意识之中累积了不少疲惫。尽管刚刚舒适的泡澡可能也帮了不少忙,不过秋生才刚躺进被窝,就立刻进入了梦乡。

  ●

  以前曾经听绅堂说过。
  人类的睡眠是以两小时为一周期,真正的沉睡,不论时间多短,至少都会有两小时。就算是睡到自然醒,也一定是以两小时间隔来计算。
  「话虽如此,两小时或四小时实在有点睡不饱啊。」
  这是绅堂的论点。
  当时,秋生觉得有点怀疑。她怀疑的并不是绅堂曾在自宅中睡了超过半天的那件事,而是「两小时」这个间隔。
  「睡眠是人类所拥有的生活型态之一。打从人类诞生以来,没有时钟的时代要比有时钟的现代漫长许多才对。那么他们是如何养成两小时为一周期的睡眠规律呢?」
  真的会有这种偶然吗?听到秋生的问题,绅堂点头回答「说的也是」。
  「没有时钟的时代。搞不好当时的睡眠周期可能更长,或者更短也说不定。
  话虽如此,我们也已经无从得知了。现在这时候,活着却不知道时钟的人……大概只有刚诞生不久的小婴儿吧。」
  秋生不太了解这句话的意义。就算继续问下去,绅堂大概只会用含糊不清的言词模糊焦点,最后变成「你自己想想看」,所以秋生就把这句话记录在笔记本上。

  ●

  (现在好像多少可以理解……也说不定。)
  踏进漆黑的走廊时,秋生心里出现了这个念头。脑袋似乎还有一点昏昏沉沉的。
  秋生不知道自己钻进被窝之后过了多久时间。时子还是一样睡得极为香甜,但是说要「再泡一次澡」的绅堂却还没有回来,表示时间应该没有过太久才对。
  如果相信他的话,最短的睡眠时间是两小时左右,然而现在秋生无法得知正确的时间。
  漆黑的房间里看不见时钟,来到走廊更不可能知道时间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秋生自己的意识至少还有一半忘在被窝里没带出来。
  「……厕所。」
  可能是睡前那杯茶发挥效用了。在尿意的催促下,秋生在黑暗的走廊当中前进,只能仰赖偶尔出现的微小灯火。
  (因为既看不到时钟,也不知道时间,所以身体也没办法遵照它们行动。)
  过去绅堂留给自己的「作业」,在自己尚未清醒的脑袋里逐渐形成答案。
  人类的睡眠周期之所以是两个小时,是因为在发明了时钟之后,人类学会了依照更正确的时间生活。把那个无意之间记住的时间单位,套用在原本含糊不清的周期上。
  (下次跟老师这么说说看吧……)
  先不论是否为正确答案,相信绅堂听了一定会很开心。因为他非常乐见秋生凭着自己的思考,找出某种答案。
  ——原来如此,这个答案的确很有秋生的风格呢——
  他多半会这么说,然后温柔地弯起他细长的双眼皮。
  「……呵呵。」
  我真的是睡呆了呢。
  柔嫩的脸颊放松下来,小小的嘴唇如同花瓣般张开。秋生不由自主地微笑后才自觉到此事。
  不过就算睡呆了,秋生仍然是绅堂丽儿的助手。她还是正确抵达了目的地,位在昏暗走廊转了三次弯之后的地点——厕所。
  ……过了一阵子。
  「哎呀?」
  解决生理需求之后,脑袋已经清醒许多。
  这么一来,回程应该变得更加容易才对,但是秋生在走廊转了四次弯,还是到不了房间。
  「记得应该……在这里……」
  秋生跟着一盏又一盏的灯火前进,寻找自己的房间。
  途中,她走进一条曾经见过的长廊。
  先前被带到房间去的时候,的确有通过这条面对中庭的长廊,就是举办了那场盛大宴会的宴会厅走廊。
  时间都已经这么晚了,相信他们应该早就已经结束宴会了。可是……
  ——嘿呀、唷!嘿呀、咻!
  早晨迟迟不来也无妨,反正为此困扰的只有你。
  我们无所谓,完全无所谓,只要饮酒作乐就好,嘿咻,哇咻:
  把酒拿来,把肉拿来,
  小女娃就别来了,可以去睡了。
  嘿呀、唷!嘿呀、咻!——
  「竟然还在闹……」
  秋生一边暗自佩服他们惊人的体力,一边从大吵大闹的宴会厅旁边穿过。
  倒映在纸门上的影子,没有半个人是乖乖坐在地上,此起彼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唱歌,也像某种鸣叫声。挥手、抬脚、展翅、伸舌头、凸着角、旋转鸟喙……胡闹的程度无人能及。
  (鸟喙……?)
  刚刚好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但是回头一看,还是只有闹得不可开交的影子正在跳舞。
  (那种醉法实在有点讨厌呢……)
  一到正月,人在故乡的父亲和亲戚家的男人们就会像那样疯狂喝酒。小孩子也就算了,但是总有一天,说不定连秋生也必须一起参加类似的宴席……感觉有点郁闷。
  (酒啊……)
  因为绅堂和时子都喜欢喝酒,所以秋生并不觉得酒是什么坏东西,只是很难想像自己喝下那种东西的时候而已。
  秋生边出神想着这些事情,边在走廊上前进。这时,她的脚下突然碰到了某个柔软的东西。
  「咦?」
  视线往下,一团白色的毛球从脚下穿过,让秋生忍不住莞尔。
  (啊啊,是兔子啊。)
  一只兔子,从秋生的脚下钻过去,在走廊上跳着远去。
  圆滚滚的柔软后腿蹦、蹦、蹦地跳着。这时,兔子的头顶翩翩降下了一只五彩缤纷的蝴蝶。
  (好漂亮的蝴蝶……是外国的蝴蝶吗?)
  飘、飘、飘地,仿佛悠然游泳般振翅飞舞的蝴蝶。从翅膀上飞散开来的金色鳞粉,在月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在银色月光下翩然飞舞的金色雨点中,有只雪白的兔子跳来跳去。出现在昏暗走廊里的神秘而鲜明的光景,吸引着秋生的目光。
  「……嗯。」
  不断朝着前方前进的兔子与蝴蝶。秋生的脚步也在不知不觉中朝着同样的方向前进。
  蹦、蹦、蹦地跳跃的兔子上方,蝴蝶飘、飘、飘地飞舞。秋生在后面躂、躂、躂地追上来。
  两只动物和一个人类,仿佛在月光下嬉戏一般。
  蹦、蹦、蹦、飘、飘、飘、躂、躂、躂。
  蹦、蹦、飘、飘、躂、躂、蹦、飘、躂。
  蹦、飘、躂、蹦、蹦、躂、飘、躂、飘。
  躂、蹦、飘、蹦、躂、飘、飘、躂、蹦。
  飘、飘、蹦、躂、蹦、蹦、飘、躂、躂。
  永无止尽的长廊,以及永不停歇的三重奏。
  不知不觉,秋生脸上露出了笑容。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很开心。
  因为很开心,所以一时之间忘了自己至今在什么地方,而且也没有发现现在身在何处。
  「……?」
  就在突如其来的那一刻……
  蹦蹦跳的兔子脚下,制造出小小的波纹。秋生赫然发现同样的东西也出现在自己的脚下,随即停下脚步。
  「啊……」
  抬头,是一片巨大高耸的山脉。淹没了山脚的大河河面上,秋生就站在那里。在水面之上,没有下沉,也没有沾湿。
  「哇啊……」
  这个时候的秋生,在为了自己闯入了山水画世界当中而感到不可思议之前,已经先被眼前这片画出来的壮阔景致夺走了目光。
  山水画并非全部都是描绘某个特定场所的风景。山脉、河川,有时也会有人。大多都是以桃花源为范本,把这些要素依照最理想的配置画下来。
  若是如此,秋生会因为眼前的光景而目眩神迷,完全没有不自然之处,因为这些景物原本就是无视自然法则所画出来的理想世界。
  浓淡交错的世界。在不远的前方转头看着秋生的兔子高高跳了起来,然后哗啦一声,钻进了刚刚还坐在上头的水面之下。下一瞬间,穿过水面的兔子变成了一尾鱼,就这么游去某个地方。
  翩然飞舞的蝴蝶也有了变化。可能是察觉到自己的缤纷色彩并不适合这个世界,于是翅膀转变成淡墨色,停在岸边的竹子上,随后便直接化身为竹叶。
  最后留在这个寂静世界当中的,就只有秋生一人。
  「……」
  头顶上的天空带着些许微光。映照在秋生眼中的光芒,和秋生自己的色调混合在一起。
  (很淡……非常地、淡。)
  这份触感、这份隐约存在的触感,秋生并不讨厌。
  所以,当她一直沉默地站在这个世界时,秋生也渐渐融合成山水画的一部分。
  在这个人为创造出来的世界里,成为一个痴痴仰望天空的人物……
  「……啊。」
  一道鲜艳的色彩,闯入了秋生的视野当中。
  是桃红色。那是随着不知从何吹起的微风,一起飘过来的桃红色花瓣。
  同时还有一股淡淡香甜的芬芳扑鼻而来。这股清香,把秋生从山水画世界里拉了回来,因为那个世界没有气味。无法完全满足五种感官的世界,只要有任何一个欠缺的东西闯进来,就会轻易受到动摇。
  「……咦?」
  当秋生回过神来,已经再次站在木质地板的走廊上了。
  该处没有山脉、没有大河,也没有兔子和蝴蝶。
  「我怎么了……」
  自己刚刚到底去了哪里?应该说,自己原本到底打算去哪里呢?秋生就在无法做出结论的状态下,被那股淡雅芬芳吸引而去。
  散发香气的中心,是在空中飘荡的花瓣的出发点。
  「这里是……」
  这里是四边都被回廊包围的内庭。铺满了细石砾的内庭正中央,长着一棵桃树。
  上面开着桃花,而且是盛开。
  「好美……」
  秋生忍不住赞叹。
  尽情向外伸展枝哑的桃树,让人觉得它的树龄达到人类寿命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仿佛夸耀般四处扩张的树枝,每一根上面都怒放着淡桃色的花。
  花瓣纷飞掉落,在昏黑的夜色当中,仿佛闪着微光的细雪。
  (……原来如此,因为天空很亮啊。)
  跟走廊的阴暗相比,内庭明亮得有些惊人。秋生像是受到吸引般看向天空,随即找到原因。
  宛如不让盛开的桃花隐没在黑暗中一般,高挂天上的皎洁满月正散发着光芒。
  被四方形的回廊切割的月光。看似被白色帐幕覆盖的内庭,仿佛圣域一般神圣不可侵犯。
  至少回廊这种建筑构造,应该就是为了这个效果才建造的吧。然而在此同时,秋生也感觉到一种过度保护、仿佛沉醉在自己独占的美景当中一般,类似这种倾向的感觉。
  将桃花一层又一层地包覆起来,那实在是无比爱慕的倾向。
  而筱崎秋生不带任何邪念的眼中,透露出因为不带任何邪念,才更显得真实的疑问。
  盛开怒放的桃花,以及照亮一切的满月。这幅过度完美的美景就像酒一样,不懂得酒醉之乐的小孩是无法理解的。
  所以秋生才注意到那件事。
  (……满月?)
  真奇怪。昨晚上床睡觉之前,自己也有望向天空,不过当时看到的月亮连一半都不到。怎么可能会突然变成满月?
  秋生也学过一点天文学的基础知识。月亮的圆缺变化必须花上一个月的时间,不可能因为赏月的场所、时间,甚至因为当时的心情而改变形状。
  (不只是月亮……桃花也是。)
  桃花盛开的季节是春季,也就是三月到四月这段期间,绝对不是七月近在眼前的时期。
  这份疑惑,迅速与当初随着晚餐的碗盘一同撤下的不协调连结在一起。尽管不是盛产期,却能吃到盛产期滋味的那些料理,全都一样不可思议。
  (这里难道是……)
  秋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所在地就像是神秘未知的魔境。她聪敏的脑筋立刻开始回溯目前所有的行动,逐一找出可疑之处。
  说到底,当初刚抵达千住的时候,还只是傍晚。以公车结束营业的时间来说有点太早,而且还选在那种偏僻的地方停车,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奇怪,不是吗?这么说来,刚刚自己也觉得太阳下山得似乎微妙地早了些。那么,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带进这片魔境当中?是那条竹林小路吗?不对,说不定是在更早之前……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刚刚那个山水画世界。将秋生引诱到那里的兔子和蝴蝶,是否真的存在现实当中呢?
  还有……矗立在所有幻想的中心点,这棵桃树。
  (这到底是什么……?)
  这里的确美得惊人。是个非常柔和、让人安心、一切都获得满足的世界。但那是操纵了原本的自然定律、修补得连一丝空隙也没有的世界。
  不过至少,秋生没有在这里感受到恶意。洁白璀璨的满月,以及争相盛开的桃花。这里只是把美丽的事物搜集起来,并调整成美丽的形貌而已。然而这个人为的景致,让秋生感觉到某种熟悉的气息。
  魔道,不寻常的力量。
  (老师……绅堂老师……)
  要找到他才行。
  曾经接触过魔道一角的秋生相当清楚,那并不是自己这种人能控制的东西。正因为如此,在这个无法完全掌握的情况下,想要找到绅堂的心情变得更加强烈。
  「老师……」
  当秋生没想要往哪个方向才能回到房间、才能找到绅堂,就直接准备迈步前进的时候。
  「这次承蒙您远道而来,实在不胜感谢。」
  一个极度平稳却又充满魅力的声音,正好从内庭的另一侧传了过来。
  由于被巨大桃树的树枝挡住没有发现,不过那里似乎有人。秋生在廊柱阴影处偷偷望了过去,随即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在走廊上正襟危坐的美女,高雅的发髻,配上仿佛透明的雪白肌肤。一身淡桃色的和服,包裹在纤细的身体之外。
  微微低垂的眼眸,让人感受到一股蕴藏于内的魅力。是位虽然内敛,但是却能从隙缝当中隐约窥见惊人性感气息的女性。从她的外貌以及刚刚那句话来看,可能是这间旅馆的老板娘吧。
  秋生之所以反射性地躲在柱子后面,并不是因为看见了她,而是因为看见了伫立在她身旁,抬头望着内庭桃树的绅堂丽儿。
  听见老板娘(秋生如此认定)说的话,绅堂的视线也没有离开桃树,只微微笑了一下。
  坐在地上的老板娘和站在旁边的绅堂,两人应该很难看见对方的表情才对,但是老板娘似乎非常清楚他的反应,原本低垂的双眼微微抬了起来,闪烁着不同于面对一般客人的喜悦之情。
  「我真的没想到竟然还能再次迎接您啊,老师。」
  已经转变成偷看模样的秋生仔细聆听着这句话,并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
  (老师以前来过这里……?)
  无视于秋生的疑问,绅堂依然仰望着桃树,以视线疼爱着纷飞的落花。
  「这次应该不是我吧。不小心闯进来的人是我的同伴才对。」
  至此,绅堂终于看向老板娘。就连站在远方的秋生,也能清楚知道他正温柔地微笑着。
  那份温柔,和他平常对秋生展现出来的平稳却又带着一丝坏心眼的温柔不同。那是对他的恋人们展现出来的,包含吸引力的温柔。
  光凭这一点,秋生就觉得似乎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不对,至少可以确定一半了。虽然她确定,但是眼光却一直离不开他们。
  「这里的温泉和美酒,还是一样沁人心脾……在宴会厅的客人,那场宴会是第几天了?」
  绅堂漫不经心地随口问起。老板娘用袖子轻轻盖住了嘴角,「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总共应该持续三个月左右了吧。饮酒、高歌,累了就去泡温泉。
  ……您意下如何?如果是老师的话,他们可能会愿意让您加入呢。」
  她隔着袖子朝绅堂看去。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双眼睛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诱惑,却和轻浮献媚完全不同。那是只有知道自己是能够同时包容善恶的女人,才有办法施展出来的眼神。
  比起她说的话,她的表情更加吸引秋生的注意。但是最主要的对象绅堂,却只微微承受了她甜腻热情的视线,然后轻轻包覆起来。没有回避带过,但也没有被她看穿。
  「我还有其他同行者啊,没办法在这里待太久。」
  脸上遗憾的表情,是发自于真心。绅堂丽儿对于女性关系绝对不会有任何疏漏,华丽的关系并不是只有表面的虚假矫饰而已。
  所以这并不是单纯的拒绝。虽然不能久待,但是至少会待一晚。
  「不过,我打算再去泡一次温泉。感觉浸泡在里面的时间越长,就越能延年益寿呢。」
  听到绅堂开玩笑似地这么说,老板娘「哎呀」了一声,看似歪过头笑了。看起来真的非常非常地高兴。
  「原来是这样吗……」
  接着,她将身体朝着绅堂微微倾斜,掩着嘴角轻声说道:
  「那么,如果您愿意的话,就由我来——」
  全神贯注地倾听两人对话的秋生,为了听到那句压低声音说出来的话,忍不住把身子探了过去。然而探出去之后,眼前一片乘着夜风而来的桃花花瓣,正好飘过自己的鼻子前。
  「哈……哈啾!」
  秋生打了一个喷嚏。然而这就像在止水般的寂静当中丢下一颗小石子,引发巨大的波纹。
  「……啊!」
  秋生猛然抬头,看见了正在望着自己,脸上表情有些困扰的绅堂。但是那张依然带着浅笑的面孔,表达着「真是个伤脑筋的孩子」的意思则不言而喻。
  同时,刚刚还在他身旁的女性已经消失无踪。在短短一瞬之间,仿佛雾气般烟消云散。
  「……老师。」
  在绅堂朝着这里走来的几秒钟之间,秋生一直带着像是害羞、也像是愧疚的表情,尴尬的感觉点缀在心中怀抱的疑问之上,不断地来回盘旋。
  对于面带苦笑的绅堂来说,秋生会出现在这里,大概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吧。他在来到秋生身旁的几步路程当中,思索着要对自己可爱的助手说些什么。
  尽管同样都是意外,但是应对方式却是大不相同。绅堂和秋生之间的不同,成年男性和依然稚嫩的少女,是不一样的。
  「睡不着吗?」
  小心不让自己的声音出现任何责难的口气,并尽可能地温柔、平稳。
  和秋生有关的事,不论是再怎么不正经的言词,绅堂都会十分注意说出口的方式。因为他非常清楚,这个年纪的孩子,会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动摇,或是不小心出现巨大的变化。
  而秋生也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她能够感受到绅堂对自己的小心翼翼。虽然觉得那是因为他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看待」,但是在此之前,秋生从不怀疑这就是绅堂的温柔之处。
  「对不起,老师……那个,刚刚那位是?」
  这不是在追问她与绅堂的关系,而是她那过于突然、过于不可思议的消失方式。因为只在短短一瞬之间,她就不见了。
  绅堂当然也知道秋生的疑问所在,他稍微想了想该怎么回答之后便说:
  「老板娘很不喜欢被人看到……是个容易害羞的人啊。真的很可爱。」
  他用含糊的言词转移焦点。这时,有一阵风吹进内庭,桃树树枝随风摇曳,洒落大量花瓣。
  简直就像在责备绅堂轻浮的话语一般。
  「不过真伤脑筋啊。刚才明明是难得能让老板娘帮忙擦背的好机会……」
  为了躲避追问,绅堂仿佛刻意散发出风流韵味似的。
  因为被绅堂转移了的问题焦点,这间旅馆到底是什么地方、老板娘是什么人、自己身处于什么状况等,原本跟随在这些事情旁边的不安感,仿佛渐渐地淡化了。秋生有这种感觉。
  (……不对,不是这样。)
  相信一定是自己安心下来了。因为绅堂现在就在自己眼前,听到了他对自己说的话。不管状况有多么混乱,只要在他身边就不会有问题。秋生的内心某处一直是这么想的。
  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不过,这份安心感确实让人觉得很舒服。
  秋生不经意地抬头,看见了以眩目满月为背景,尽情地伸展枝哑的桃树。纷飞舞动的浅桃色花瓣,感觉似乎比刚刚增加了一点。
  鲜明而冶艳。那仿佛俯视着秋生一般的耸立姿态,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呼啊。」
  可能是因为绅堂带来了安心感,让秋生忍不住打起呵欠。绅堂像是把头发缠在手指上般,轻柔抚摸着助手的头。
  「老师……」
  「晚安。对秋生来说,这里的色调可能太鲜艳了吧。」
  秋生无法询问他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绅堂伸手把秋生的浏海拨上去之后,脸随即靠了过来,然后在额头上轻轻一碰。
  用他的嘴唇。
  「啊……」
  淡淡的暖意,而且柔软。在秋生感受到的瞬间,她的意识一口气落入了朦胧深渊当中。
  绅堂丽儿的嘴唇,是将他深远丰富的知识与奥妙难解的魔道,编织成神秘与怪谨的出口。原来如此,被那种东西直接碰触而瞬间中了魔法,实在不足为奇。
  (不过,并没有讨厌的、感觉呢……)
  在舒服地轻飘落下的感觉当中,秋生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在眼皮完全闭上之前,她看到了。
  不知何时,绅堂身后突然出现了那套浅桃色的艳丽和服。她那如同漫天飞舞的花瓣一般伸出来的手指,轻轻抓住了绅堂的浴衣袖子。
  「请不要这样小心眼啊……这孩子也是会闹别扭的。」
  在缓缓下沉的意识当中,秋生看见了、听见了这一幕……
  (我才没有闹别扭……)
  闹别扭这种事我才不会做呢……

  ●

  筱崎秋生的手记。

  隔天,我们平安无事地回到家了。
  在那奢华的一夜始终心情大好的时子阿姨,又再次调查那间旅馆,却找不到任何情报。
  别说情报,听说她最复甚至因为恼羞成怒而直奔现场,但是再怎么努力去找,也都找不到那间旅馆。虽然时子阿姨的「再怎么努力去找」实在有点不太可靠,但是应该就是如此吧。
  换句话说,那个地方并没有旅馆。
  我也因为在意而做了一点调查。那一天,我们乘坐的公车并不会停在像那种田地的正中央,而且那附近也没有我们曾经走过的灰暗宁静的竹林。
  时子阿姨曾经怀疑「是不是被狐狸给骗了?」,但是我想的东西跟她不一样。
  调查通公车路线和地图之复,我换了一个调查对象。因为根据那一夜烙印在脑海当中的印象,感觉应该比较通合从绅堂老师的藏书开始着手。
  然后我查到了。查到一个不小心就会误闯的异界,同时也被称为仙境的地方。
  听说是神明、是仙人,甚至可能是妖怪居住的那个地方,据说连时间的流逝都和外界不同。
  搞不好那间旅馆就是如此的地方也说不定。知道我的疑问后,绅堂老师对我这么说:
  「思则不达,若不多思,则获邀前往。」
  人们再怎么渴求也到达不了,只会因为误闯而追入的地方。此外,像我这样的人类应该是闯不进去的。老师这么说。
  「因为秋生很聪明啊。多少有点大而化之的人,才会因为那样的地方而高兴。」
  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像是那间旅馆本身会挑选人类的个性一样。不过听他这么说,我也觉得可能真的是如此。
  争相怒放的桃花。相信她一定觉得,像我这样带着疑问去看的人,实在太不解风情了。但是那也不能怪我吧?因为那时的满月,实在是美得太过分了呀。
  另外,如同绅堂老师所说,会被那间旅铝吸引过去的,一定是不拘小节、大而化之的人。
  也就是说,那一天不小心闯入那个地方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七月了呀?」
  ……如此这般。相信她一定是不深究为什么找不到那间旅馆,而且对于一个晚上就过了七天这件事,也只是歪着头看着月历,念了几句之后就没事的,那样不拘小节、大而化之的人。
 楼主| 发表于 2014-10-7 18:11 | 显示全部楼层
  鵺




  筱崎秋生的手记。




  绅堂老师很不喜欢被别人当成打杂的。
  之所以不想被人当成侦探看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由于解决麻烦事是侦探的「工作」,所以他们无法拒绝别人找上门来的委托。
  因此,对老师来说,「类似侦探的行动」充其量只是兴趣,并非本业,而且他似乎一点也不想让其中出现任何义务关系。
  只要自己不感兴趣、只要不符合自己喜好,任何事件他都不会接,而且也只为了自己喜欢的对象做事。不管那些事情有多重要,或是可能伴随著名誉问题,全都一样。
  相反地,不管是多么无聊、多么无益的事情,也会因为内容、因为心情,或是因为委托对象而欣然接受。就算无法获得他人理解,只要符合自己的价值观,付出心力或徒劳都在所不惜。
  能够被绅堂丽儿这个人看重,感受到这份喜悦钧,大多都是在那个时候。举个例子,就像那一天,三个人为了根本不值一提的谣言而出门的时候一样。
  虽然设有发生事件,也没有任何不可恩议的事情,但是能够和老师一起度过相同的畸兆,就让我觉得很开心。




  ●




  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关于打呵欠的原理仍然有许多未解之处,不过一般认为是和睡意有着某种关联性,这个认知是所有时代的共识。
  ……也就是说。
  「呼啊……」
  绅堂丽儿会在事务所的办公桌前打呵欠,大多都是在睡眠不足的时候。细长的眼角噙着小小的泪珠、眉头深锁的模样,看起来虽然不认真,却也有某种可看之处。
  然而就他而言,比起打呵欠这件事,反而更应该把重点放在睡眠不足这项事实上。
  任何方面都异于常人、不论何时何地都会保持形象的绅堂丽儿,他会睡眠不足,表示他在前一天晚上熬了夜。然而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只有他一人,而是因为和其他人在一起,说得更直接一点就是和女性一起度过夜晚时光的关系。
  因此,当绅堂丽儿在自己眼前打呵欠的时候,筱崎秋生几乎都会做出同样的反应。
  「您昨晚熬夜了吗?」
  光看台词是看不出来的。其实秋生从鸭舌帽下露出了一半的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绅堂,另外她的小嘴巴也嘟了起来。
  秋生并不负责监督绅堂丽儿的私生活,而且她也不是能够自称是他的伴侣的立场。至少在这个时候是如此。
  但是秋生还是依照自己的感觉,忍不住想对绅堂「不诚恳又不实在」的女性关系有所微词,非说出来不可,特别是她在事务所的时候。
  「嗯……差不多啦。」
  「……是吗。」
  虽然没有问出任何详情,但是秋生还是对他含糊不清的回答点了点头,在接待来客用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今天,秋生翻开了女子学校同学推荐给自己的诗集。她完全没有看向绅堂,甚至可说是背对着他。一旦变成这样,短时间是不会复原的。
  不过这一天,绅堂手中拥有对秋生绝对有效的魔法道具。
  「啊~秋生……前几天提过的那本书,已经送来了喔。」
  「!」
  她面向别处的头动了一下。大一号的鸭舌帽也跟着摇晃,让人联想到小猫的耳朵。看到秋生偷偷回过头来,绅堂动手把放在桌上的那本书立了起来。
  尺寸相当大,而且厚度也十分可观的一本书。写在封面上的书名是《万国猫类图说》。如同书名所示,那是一本记载了世界各地的猫,以及其他猫科生物的书。
  「唔……」
  秋生的眼睛,和封面上的长毛猫对上了,双方互看了好一阵子。绅堂故意把书往右微微倾斜,而秋生也不自觉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歪过头去。
  「……啊!」
  秋生猛然回神,有点难为情似地瞪了绅堂。然而瞪归瞪,她毕竟还是抗拒不了书的诱惑。
  「要看吗?」
  「……要。」
  刚从绅堂手中接过书的瞬间,秋生立刻喜孜孜地回到沙发。当她再次坐下时,刚刚的不悦已经彻底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呵。」
  心境转变之迅速。如果解释为见异思迁,会令人觉得虚情假意,但是绅堂认为这种女性特有的迅速转换心境的方式,反而是一种坚强的表现,相当喜欢。当然,他也觉得那个偶尔会超出男性理解范围的心境转换,是种深不可测的东西。
  至于秋生的表现,还算是比较可爱的。绅堂忍不住笑了出来,回到办公桌旁坐下。手上虽然还在随意翻阅文件,但是视野当中却看着秋生的身影。
  另一方面,把《万国猫类图说》放在膝盖上的秋生,眼睛闪闪发亮。
  (这就是《万国猫类图说》……那本有名的书!)
  据说内容是以详细的插画介绍世界上所有的猫,以及它们的近亲。根据传言,书里的插画精美异常,简直就像是看到实物一样,
  忍不住了。实在是让人无法忍耐的一本书啊!
  (不行不行,过度期待可是不行的。)
  秋生稍微绷起了脸,重新正面看向封面。
  相信里面肯定不会全部都是可爱的猫咪,一定会有看似凶猛野兽的种类,还有实在丑到不行的猫咪。就像是老家邻居养的,根本看不出手脚在哪里的肥猫一样。
  (……不过那样也有那样的可爱啦。)
  一回想起来,嘴角就忍不住上扬。自从来到帝都,除了偶尔和野猫擦身而过之外,还没有任何一只猫愿意亲近自己,所以光是想像就让人开心。
  不对,严格来说应该有一只认识的猫。那就是现在也在楼下对着客人撒娇,叫做「手球」的虎斑猫。但是和那只猫咪见面以来,都已经过了一年之久,而它至今仍然把秋生当成眼中钉,所以很遗憾地不能算进来。
  (哎呀,差不多该把书翻开了。)
  秋生一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一边万般慎重地把手放在梦寐以求的书本封面上。
  光看封面,内心不断膨胀的想像就已经让自己如此开心了。等到翻开它,一定会有许多毛茸茸软绵绵的可爱世界在等着自己。满心期待的秋生雀跃不已……就是现在!
  叩叩叩、喀嚓!
  「老师!大新闻!」
  根本不等人回应的敲门动作,到底有什么意义可言呢?而且,以说是擅自闯入也不为过的姿态登场的相泽时子,到底是如何解释当时看向自己的视线呢?
  秋生先是用尽全力嘟起嘴巴,又露出万般遗憾的眼神看向时子。还有绅堂虽然拼命忍笑,但是眼角都已经流出眼泪来了。




  ●




  「……鵺?」(※中文发音同「夜」。鵺是日本自古传承下来的妖怪,根据《平家物语》的描写,它有猴子的脸、狸猫的身体、老虎的手脚和蛇的尾巴。〈鵺退治〉是《平家物语》当中的一个故事,大意是平安时代末期京都御所里有鵺出没,把天皇吓出病来,因此命令源赖政消灭鵺,源赖政后来是以祖先流传下来的弓箭射落了鵺。)
  从时子口中意外听见的名字,秋生跟着念了一次。
  收录了四足动物们的甜美图片(秋生如此期待)的书,总之先收进了书架。既然时子来了,相信今天大概不会有多余时间可以沉浸在那本书里。虽然遗憾,但还是只能明天再看了。
  今天的时子,穿着以白色为基底色的洋装,帽子也是以相同的颜色搭配。
  她喜欢稍微贴身的裙子。今天的打扮也同样让她的身材曲线一览无遗,仿佛让人充分见识二十四岁的年轻风貌。
  这位年轻阿姨用力点头回答:「没错,就是鵺!」
  「最近这十天,只要一到傍晚,浅草地区附近就会看见它的踪影。据说是一个像鸟又像野兽的巨大黑影,会以一片赤红的天空为背景,飞过天际!根据目击者的证词,那个影子就像是传说故事里出现的鵺一样恐怖喔!」
  「……喔。」
  绅堂伸手撑着下巴,眼睛饶有兴趣似地眯了起来。与其说是因为谈话内容,不如说他是被时子的说话态度勾起了兴趣。他可能在这番话当中看见了惊人的价值,大概相当于观察秋生翻阅图鉴时的百变表情吧。
  「询问那些目击者的人,是时子小姐吗?」
  「啊,不是喔。我问的人是那个目击者的母亲的朋友……不过,这个谣言已经在仲见世那边彻底传开了,所以才想去现场问问看。」
  原来如此。绅堂点了点头。
  「然后如果可能的话,你还希望能用你最自豪的相机,拍下鵺的身影,对吧?」
  绅堂指着时子的手提包,而时子也回答了一句「果然敏锐」,拿出她爱用的相机。
  「如果真的成功拍到,一定会登上一整面头版新闻的!」
  时子目前的头衔是某家报社的记者。
  以女子之身,手持相机,跑遍帝都各地拍照,然后再和新闻报导一起带回公司。有时也会因为公司命令而前往特定场所采访,不过大多数都是凭着她的个人喜好寻找新闻。是个轻松又自由自在的记者。
  当初介绍她去那间报社的人,正是绅堂丽儿。她手上的相机,也是绅堂丽儿交给她的。
  若是正确地回溯历史,像时子手中那种小型、轻量,而且使用了卷式底片的相机……也就是基本构造一直通用到现在的巴纳克型相机(※奥斯卡·巴纳克(Oskar Barnack,1879-1936),于一九一四年成功制造出第一台小型徕卡相机的原型机(Ur-Leica)。巴纳克本人也是最早的徕卡摄影家,巴纳克型相机即为徕卡Ⅲ型相机。),首次出现在世人面前,还必须要等到一九二五年「徕卡Ⅰ型」于德国发售的时候。
  至于绅堂为什么会在数年之前就持有这种相机的原因,在此先割爱不提。不过徕卡Ⅰ型相机的原型机原本就已经在一九一四年左右试作成功,而绅堂也正好在几年前曾经出国一段时间,很难说他是不是透过了某种魔道手段得到这个东西。
  「如此这般,所以我想是不是可以请人称不可思议事件专家的绅堂老师和秋生一起同行。」
  时子干劲十足。绅堂虽然面露苦笑,但似乎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先提出所谓良知或常识之类的东西,而这就是秋生目前的工作。
  「可是时子阿姨,传说中鵺的出没地点,应该是在京都或大阪附近吧……」
  总之先不讨论鵺是否真的存在,这一点正好可以证明秋生是绅堂的助手。
  相对之下,时子的反应是满心疑惑地歪着头说「哎呀,是这样吗?」,所以现在就是秋生展现自己平日累积的知识的时候。
  「鵺本来应该是出现在平安时代的京都喔!」
  平安时代末期,近卫天皇的时代(※西元一一三九年至一一五五年间。)。
  名为鵺的怪物,每晚都在京都御所上空发出毛骨悚然的叫声,让天皇与皇族们饱受惊吓。
  最后天皇因焦心成疾,此时受命驱除鵺的人,是人称源三位的源赖政(※源赖政(1104-1180),在当时以平家为政治重心的时代,源氏氏族当官最多只能做到正四位之下,而源赖政是罕见做到从三位的人,所以称之为源三位。)。
  赖政取出过去以驱除妖魔鬼怪著名的祖先源赖光(※源赖光(948-1021),在多本传说故事集当中被塑造成击退酒吞童子、土蜘蛛等著名妖怪的英雄。)所流传下来的长弓,朝着覆盖在京都御所上方的乌云射去。结果怪物发出惨叫声坠落下来,而赖政的侍从猪早太(※猪早太(生卒年不详),为源赖政的侍从,最著名的传说为,在源赖政射落鵺之后,用赖政为其预备的短刀,一刀刺死鵺。)前去制伏,并给予最后一击。
  「过去源赖政驱除鵺的故事,是发生在京都御所。另外被杀死的鵺的尸骸,则是顺着鸭川流到大阪附近。
  不过这毕竟是平安时代的故事,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说到和鵺有关的地方,几乎都还是在那附近喔。」
  秋生的博学多闻,让时子不断地发出「喔~」的惊叹声,频频点头。看来她虽然知道鵺这个幻兽的名字,但是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晓得。
  秋生从书架上拿出更多文献资料。
  「记得是在这附近……有了!这就是鵺。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看过实物画下来的就是了。」
  「哎呀,原来它的样子看起来又像老虎又像猴子啊?我一直以为是某种鸟类……因为『鵺』这个字的写法不就是夜加鸟吗?」
  「是没错啦……再说,为什么鵺会出现在帝都呢?」
  「嗯……是上京了吧。对,一定是被文化开明的气息给吸引过来的!」
  「那么第一个目击地点,应该会是在横滨附近的停车场吧?」
  绅堂笑着看向这对一边望着古老文献上面的图片、一边如此拌嘴的阿姨和侄儿,然后看准时机站了起来,穿上外套。
  「如果谣言已经流传到这种地步,也有可能是鵺真的上京了也说不定。不是挺有意思的吗?就去看看吧。」
  「真不愧是绅堂老师!」
  「唉……我知道了。」
  时子欣喜若狂,而秋生虽然半信半疑,却也没什么讨厌的模样。就算找不到鵺,只要想成是三人一起到浅草逛街,应该也相当有趣。就像前阵子的小旅行一样。
  所以对秋生来说,来到事务所的时子,就只是负责把「虽然有点累但总觉得很有趣的时光」送过来的使者而已。
  正在准备出门的秋生,心情其实跟绅堂一样,并不是完全没有兴趣。看出这一点的绅堂兴致勃勃地戴上了帽子,然而他一回头,眼睛立刻眯了起来。
  「……可惜天气有点不太理想就是了。」
  绅堂仰望着窗外微阴的天空,低声自言自语。




  ●




  最近这十天,东京一直都是阴天。
  皇居附近以西还只是微阴而已,东边,例如浅草地区等地,则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乌云。
  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下雨,对于夏天即将正式开始的此时,可能会有点感谢阳光被挡住吧。
  不过,长期处在看不到阳光的状况下,不管说得再怎么好听,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就算没有阳光,还是热了起来呢。」
  结束浅草寺的参拜活动,走出参道的时子伸手扇了几下。如今已是七月中旬,自然会感受到渐渐闷热了起来。这个时代的平均气温虽然比现代低,但是体感温度毕竟还是不能忽视。
  「要热的话就热得干脆一点,难道太阳就没办法轰的一声大放光明吗?」
  「等到太阳真的变大,时子小姐就会说『真希望它有点节制啊』之类的话吧?」
  秋生也能轻松想像出那一幕。不过同一时间,自己也觉得天气的确如同时子所说,已经来到了能够亲身体验高温的季节,选择短袖果然是正确的。秋生暗想。
  (只是她说的也对,既然要热的话,还是在夏天的天空下比较好啊……)
  现在的天空,顶多只能挤出一点不需要伸手遮住的阳光,然后偶尔可以在白云后方看到光芒闪动,就是如此而已。
  三人踏上了仲见世小路。由于是从浅草寺正殿朝着雷门前进,因此和一般观光的方向相反。这是出自时子的建议,为了能够顺利找到鵺,先来参拜一下比较好。
  「不管来这里几次,都不会觉得腻呢!」
  小小商店在左右两边一字排开的仲见世小路,是浅草热闹繁华的象征。
  大正九年的仲见世,是在日式风景当中融合了西洋建筑风格的红砖建筑。
  这里是在明治十八年(※西元一八八五年。)依照东京府命令铲平旧有的仲见世,之后又重新建造起来的地方。直到后来因为关东大地震(※大正十二年(一九三二年)发生在日本关东平原的地震,芮氏规模7.9,受灾地区从东京、横滨扩及整个关东地区,是战前死伤最严重的一次灾害。)全毁为止,这里一直都能看到具有摩登气息却又充满下町风味的景致。
  现在,秋生他们所在的仲见世,依然充满了许多观光客。
  点心、金属雕刻、纺织品等各式各样的商店栉比鳞次,来往行人的言行举止也相当活泼。整条街道充满了活力与热气,感觉温度似乎比东京其他地方还要高。
  「人多成这样,要一个一个询问会很累呢……咦?时子阿姨?」
  「嗯……唔咕,你说什谋?」
  不知何时,时子嘴里塞满了刚做好的雷门米果。边走边吃实在相当不雅观,但是在秋生出言指责之前,时子已经边说「拿去,这是秋生的份」边塞了一份过来……现在也只能吃了。
  「真是的……这样很没礼貌耶。」
  秋生姑且还是说了这句话,然后才咬了一口。转头一看,发现绅堂也在吃着他自己的份。
  「新闻记者,我一直以为是……更加干练的人所从事的工作吧。」
  「别这么说,以时子小姐的状况来看,她也算是相当干练的喔。」
  两人在兴致勃勃地寻找受访对象的时子背后,以她听不见的音量低声交谈。
  时子的工作内容,除了负责以庶民为对象,又称为小报纸(※明治初期有所谓「大报纸」和「小报纸」的区分。前者以知识分子为对象,内容以政论为主;后者主打庶民,多为娱乐新闻。)的类型,另外还负责不定期刊登的评论报导。例如记录每个季节的风情景物、帝都风俗,还有流行、奇妙事件、深究谣言出处等,再加上时子以记者身分添加上去的感想与照片,类型像是现代的专栏。
  形式上虽然有报社专属记者的头衔,但是就现代来说,顶多只是个专栏写手而已。看在秋生眼里,这份悠哉的工作竟然能够发挥获得收入的作用,实在让人不可思议。
  但是,当初介绍时子这份工作的绅堂知道,她的报导相当受到大众欢迎,而且也知道在秋生所不知的领域,相泽时子女士可是大大有名。
  其实可以说出来,秋生应该也可以了解并接受才对。但是以绅堂丽儿的个性来说,他认为这样做实在太没意思了。而且就算要说,也应该要伴随着真实感才行,所以只要一聊到这个话题,绅堂就会以玩笑话轻轻带过。




  ●




  「鵺?啊啊,这么说来我家的老太婆说她有看到喔。刚到家的时候一脸惨白……在那之后就一直没什么精神啊。」
  「我知道我知道!是在傍晚的时候出现对吧?好像是朝着不忍池的方向飞过去……哎呀?还是两国?反正回去的路就是这两条吧。」
  「啊~我也有看过喔。因为那天没工作,所以我从中午开始大喝特喝然后睡觉,等到傍晚的时候,想说出门一下,结果就在天上看到这个,怎么说呢,就是一个又黑又大的东西飞过去。虽然只看到一下下就是了。」
  「附近的小孩们也都在议论纷纷,实在很担心会不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呢。」
  「可别说出去喔,听说实际上可能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吃掉了……不不不,只是谣言而已啊。是 谣 言!」
  「隔壁的先生兴致勃勃地说要把鵺抓起来展示,搞得那位太太烦死了……嗯,大概是这一个星期发生的事吧?」
  「老实说我一直以为那种东西是骗人的玩意啊。
  可是我看到了……就在前天。对对对,就在傍晚,看到一个黑黑的东西。啊啊,而且在那之后,我就觉得自己的肩膀莫名沉重,希望不是被作祟了啊。」
  如果要采访的话,就不要问仲见世里的观光客,只要问当地居民就好。根据绅堂的建议所得到的成果,大致上就是这一类的内容。
  不是为了观光出游而盛装打扮的客人,而是穿着居家服走在浅草街道上的居民们。将他们的证词全部汇整之后……
  「确实有人看见了鵺呢。」
  「因为不是二手讯息,可信度应该满高的吧?」
  秋生和时子正各自记录着访谈得来的内容。因为受访的对象相同,所以记录内容应该会十分相似才对……
  (这个……应该是个性不同的关系吧。)
  绅堂眯着眼睛,从后面偷看两人的笔记本。
  时子的笔记本上,写的是采访对象的「目击证词」和她对此的感想。与其说是情报,其实更像是在搜集小故事。
  相对地,秋生的笔记本则是详细记录了采访对象的性别、年龄、职业。关于鵺的目击证词,则是写了目击场所与时间等详细资料。至于对鵺的印象,除了外表特征几乎没有写什么。
  这并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只不过针对「鵺」,两人的确如实表现出她们的目的与立场。
  「共通点在于所有目击证词都是出现在傍晚。目击地点则是在浅草一带……不对,范围应该更大一点吧?」
  一行人走出了仲见世小路,进入浅草寺境内。
  秋生一边分析,一边疑惑地说:「可是……」
  「为什么会是傍晚呢?鵺不是在晚上出没的生物吗?」
  「喔喔,真难得有人知道!」
  秋生朝着沙哑声音的方向回头,看到一个蹲坐在寺庙境内石灯笼底座上的矮小老人。
  松垮的和服用腰带随意固定,光溜的头顶和一把纯白的胡子,让人联想到神话故事里的仙人。再加上他边扭曲自己满是皱纹的脸,边发出如同漏气似的「哗哈哈」笑声,感觉就更像了。
  「鵺呀,只有晚上才会出来。毕竟『鵺』这个字是写成夜和鸟啊。哗哈哈哈哈……」
  他说完这句似曾相识的话之后,又笑了起来。他的笑法相当夸张,几乎让人担心他是不是会随时休克倒地。
  「哎呀,老先生您也有看过鵺吗?能不能告诉我们细节呢?」
  绅堂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时子、秋生和老人交谈。这时,他突然从某个方向感受到视线。
  (……嗯?)
  有猫正在看着这里。应该是只野猫吧,像是躲在草丛里窥探般,眼中充满警戒。当它的视线和绅堂对上,身影随即消失,但是附近同时出现了好几个相同的感觉,表示应该不只有一只。
  绅堂微微眯起眼睛。
  (嗯哼……)
  那些猫到底在看什么?是自己?还是秋生她们?
  另一方面,采访老人的动作依然持续进行着。
  「那么,老先生您是在晚上看到鵺的吗?」
  「不是呢,是在傍晚。在一片红得像血一样的天空中,飞过一只又黑又巨大的怪物啊。」
  老人把整个头歪向一边,然后回答。在那个几乎快要转了一圈的角度下,实在很难看出对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胡闹。
  「红得像血一样,不是很有气氛吗!」
  但是那种装模作样的语气,似乎勾起了时子的兴趣。她在老人身旁蹲下,请求对方说下去。
  「虽说是傍晚,但是却红得不像是阴天啊。因为感觉很不舒服,所以我抬头一看,结果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像鸟一样的怪物,啪沙沙地飞走……」
  老人眯起眼睛,手舞足蹈地说着。他说的内容不只和其他人说的完全一致,而且还说了比其他人更详细清楚的特征。
  「它的脚上好像挂着某个东西。大小……对,差不多就跟那边那个小弟差不多。」
  「……咦?」
  一根枯枝般的手指指向自己,让秋生忍不住反问:「我吗?」时子则一边把老人说的话一字一句全写下来,一边回应:
  「哎呀,难道是抓了人吗?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不得了了。」
  虽然不知道她有多相信老人的话,但是可以确定她的确是兴致勃勃地发问。
  「马上就是鵺出没的时间了……它可能会在这附近飞来飞去吧。为了寻找猎物而聚精会神,准备抓走傍晚回家的小孩子们。」
  「猎物……秋生也要小心,不然会被抓走的喔!」
  时子皱着眉头看向天空,一片灰蒙蒙的天空。秋生虽然也跟着抬头看了看,但是态度比时子冷静许多。
  (要是真的有人被抓走,应该会引发更大的骚动才对吧……)
  话虽如此,但是这个不舒服的感觉确实无法否认。
  (虽然没有……引发骚动。)
  秋生的视线不经意地从寺庙境内看向仲见世。
  在仲见世小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依然非常热闹吵杂。但是当自己重新从外围观察这份喧闹时,看起来却有种难以呼吸的感觉。
  面带笑容走来走去的,全都是前来观光的人。至于一边用手巾擦汗一边顾店的老板娘,还有单手拿着烟管,和同伴站在一起的木匠,以及走在路上的小孩子等「浅草居民」身上,影响似乎变大了一些。
  当自己居住的地区出现毛骨悚然的谣言,就算觉得不在意,内心某处还是承受着压力吧。
  毕竟目击鵺的第一个条件是「傍晚」,这是每天都会来临的时刻。像今天,也只需要再过一小时左右就到傍晚了。
  (这么说来,传说里的鵺好像也是在未曾现身的状态下,让天皇染疾的?)
  画在图画故事里的幻兽姿态的确令人印象深刻,不过,在源赖政用弓箭把躲在云雾中的鹤射下来之后,它才真正现身。在那之前都是将叫声转变成诡异的狂风或雷鸣,让天皇饱受惊吓。
  这么一来,天空中厚重的云朵仿佛变得越来越沉重。想到浅草居民们每天都是在这种心情下度过,秋生就忍不住想要叹气。
  「就算秋生代替他们叹气,也还是没办法解决啊。」
  绅堂不知何时出现在秋生身旁。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恶意,只是以他个人的方式,试图让秋生轻松一点而已。
  而秋生当然也知道绅堂的体贴之情,所以她低声回答:「说的也是。」
  「不过,至少也希望天空能够放晴啊。」
  「应该说,只要实现这一点就足够了吧?只要抬头仰望蓝天,好好享受阳光,心情自然就会好转了。」
  可能真是如此也说不定。秋生心想。夏天的阳光虽然恼人,但是阳光本身对于人类、对于所有生物来说,肯定都是最重要的东西。
  「我好像可以理解。」
  翻开笔记本,秋生回想着刚刚询问关于鵺的事情时,受访者们的印象。里面每一页都写着「感觉很不安」、「有点烦躁」等简单却明确的负面情感。
  令人不快的谣言,以肉眼不可见的力量,让浅草地区的居民们饱受不安之苦。对,秋生有这样的感觉。
  (……哎呀?这么说来……)
  秋生的笔记本里,只有一个人没有留下负面印象。就是时子正在与之讨论鵺的那个……
  「既然如此,果然只能亲自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实物了!」
  「时子阿姨……」
  等到秋生回头时,老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莫名卯足了干劲的时子。
  尽管是自己因为思索着鹅的相关考察而转移了注意力,但是四周都没有看到类似的人影,表示他和时子说完话之后,便如同字面上所说的一样,消失无踪。
  「……嗯,毕竟人家年纪大了嘛。」
  到了某个岁数后,说不定就可以开开心心地说出一些诡异的话了。秋生把这个印象写进笔记本,随后阖了起来。
  另一方面,绅堂一边为了时子的干劲摇头苦笑,一边看着秋生的手边,在离开寺庙境内时,悄悄回头瞄了一眼。
  (……那么,该怎么办呢。)
  好几只从草丛中钻出来的猫,正一边包围着石灯笼,一边紧盯着这里。




  ●




  当时,浅草是帝都庶民的娱乐与流行之重镇。
  那里不像银座一样讲究门面,纯粹只是人们为了追求娱乐而聚集起来的街道,就这层意义来说,浅草可能是全东京最有活力的地方也说不定。
  浅草这里也有好几个相当有名的景点。然而若是从远方也能一眼看到的显眼建筑,以现代用语来说就是地标的地方,确实有一个鹤立鸡群的建筑物。
  建于明治二十三年,也就是西元一八九〇年的凌云阁,通称「浅草十二阶」。
  如名称所示,凌云阁有十二层楼高。高度达五十二公尺的观景塔,在当时的东京是超乎想像的高层建筑物。
  其他还有许多以红砖盖成的西洋建筑。但是以高度来说,浅草十二阶肯定是其中最特异的。
  「呼……原来如此。要寻找飞在空中的妖怪,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登上高处。」
  来到最顶楼观景台的时子,干劲依旧不变,但呼吸毕竟还是变得急促起来了。
  因为一行人中途完全没有休息,就这么直接爬上十二楼。姑且不论绅堂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被迫一起爬楼梯的秋生实在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哈、呼……为什么、不搭电梯呢……?」
  「我讨厌那种移动工具。关在笼子里上上下下的,总觉得没办法信赖它啊。」
  凌云阁同时也是日本第一栋设有电动式电梯的建筑物。因为在凌云阁落成的前一年,美国才将电梯成功实用化,所以真的是非常罕见的东西,几乎成为吸引客人的最大招牌。
  但是凌云阁电梯的故障次数实在太多,所以完成后隔年便停止使用。后来在一九一四年重新设置了新的电梯,当时未满二十岁的时子也曾经坐过一次,可是……
  「那个时候的时子真的很有看头。被她抓得这么用力却没有断掉,实在让我佩服不已啊。」
  「……什么东西没断掉?」
  「我的手臂。」
  啪!绅堂的背后被重重拍了一下。直接朝着观景台侧边大步走去的时子,头顶上那股仿佛喷发出来的热气,到底是因为生气还是害羞呢?
  「……不过,这栋建筑物的电梯不能相信,倒是千真万确。」
  绅堂一边低语,一边追上时子安抚她。虽然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秋生还是跟了上去。其实当初凌云阁在设计之时,并没有预定设置电梯。然而强行施工的结果,造成整体结构的平衡恶化,一般认为这就是在关东大地震时遭受毁坏的远因……不过这又是题外话了。
  站在观景台上,别说是瞭望东京,要瞭望整片关东地区都没问题。
  和现在不同,当时还没有其他高层建筑,而且也和空气污染无缘。不但可以看见上野车站,天气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看见富土山。只是很遗憾地,今天因为天公不作美,无法看得太远。
  「这边的风景,虽然刚开始会觉得很稀奇,但是来过好几次之后就习惯了呢。」
  时子说出了刚刚在仲见世时完全相反的话。可能是因为她的个性大而化之,不过缺乏剧烈变化的景色,可能真的难以刺激她的好奇心也说不定。
  「现在差不多是可以目击到鵺的时间了……」
  秋生放眼望去,天空已经有一半以上被染成红色的了。渐渐西沉的太阳,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球一般,而另一个方向,则是悄悄爬上一层灰暗之色。
  白天与夜晚的交界。只要在这座观景台上绕一圈,就能实际体会的神秘光景,让秋生忍不住轻声说道:
  「逢魔时刻……吗。」
  人与非人之物相遇的时刻。人类支配的白昼,和妖异支配的夜晚互相交错的黄昏时分,正是人类返家和妖异倾巢而出的时间带,所以才有这个称呼。
  (的确,如果是在这个时候目击到鵺,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秋生一边这么想,一边四处张望。
  ……一个黑影突然闯入她的视野当中。
  「啊!那是……!」
  「咦?什么?什么?」
  秋生忍不住大喊出声,而时子立刻兴奋地跑了过来。她朝着男孩打扮的侄儿所指的方向看去,确认了一个巨大黑影之后,立刻喊了一声「是鵺!」然后举起相机……
  「……哎呀?」
  原本高举的相机随即放下。时子重新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发现那团黑影以鲜红的天空为背景,四散飞去。
  「那是……乌鸦?」
  「啊,真的耶……」
  阿姨和侄儿两人茫然望着一群乌鸦飞走。幸好观景台上没有其他客人,要不然现在可能已经引起哄堂大笑了。
  「呵呵呵……」
  不对,很遗憾地,她们还是让一个人笑了出来,那就是绅堂丽儿。
  「秋生和时子小姐果然拥有相同的血缘啊。哎呀呀,这实在是……噗哈。」
  两张通红的脸同时转了过来。先不论五官形状,那仿佛把两小颗苹果紧贴在脸颊上的脸红方式,的确让人无法忽视血缘的存在。
  流在相泽家女性体内的、可爱到无以复加的血缘。
  不过若是说出这句话,多半会反过来遭受攻击,所以绅堂努力地憋笑,站在观景台侧边。他把手放在栏杆上,一边小心注意不让傍晚的风势吹走帽子,一边说道:
  「……简单来说,刚刚那就是鵺的真面目。」
  「刚刚……你是说乌鸦吗?」
  看着双眼圆睁的时子,绅堂伸手指着她。
  「不,正确来说,应该是刚刚的时子小姐吧。」
  秋生也一样喔。听到他的话,秋生的反应不同于歪着头疑惑的时子,她迅速地分析起来。
  刚刚两人都有发生的事情,那就是……
  「眼睛的错觉……是因为看错吗?」
  对于助手导出的答案,绅堂丽儿的评语是「还差一点」。大概说中了一半吧。
  「的确,最大的原因是因为看错。相信应该就是刚刚那种聚集在一起的乌鸦,再不然就是看错了别种更加巨大的鸟类吧。
  ……但是,浅草地区的人们都错看成同样的东西,你们觉得是为什么呢?」
  这样的确很不自然。秋生心想。像现在,秋生和时子觉得鵺的传闻之所以可信的原因,也是因为有许多人出面证实自己「有看到」的关系。
  「刚开始,是有人把成群的乌鸦看成了『飞在空中的神秘怪物』,然后谣言开始扩散。这段期间,『怪物』获得了『鵺』这个比较容易理解的名字。
  由于这个名字,让人容易联想到明确的外型,所以听过谣言的人们,大概都会在自己的脑中想像着飞在空中的巨大黑色怪物吧。
  这么一来,有过类似想像的人,就算只看到一只乌鸦,也会有『我看到鵺了!』的想法。
  之后就是同样的事情不断接连发生。打从一开始就异常在意『有鵺出没』的谣言的人,甚至有可能把一只普通小鸟的影子误会成鵺呢。」
  「误会的连锁……」
  听绅堂这么一说,秋生也感觉到了。若是平常的秋生,应该绝对不可能把成群的乌鸦错认成怪物的。但是因为事前听说了十分令人在意的谣言,下意识做好了「鵺可能会出现」的心理准备。所以那个时候才会觉得「好像看到了鵺」。
  「而且环境也是问题之一。出现在傍晚,也就是俗称逢魔时刻的寂寥景致,再加上最近一直不曾放晴的灰色天空。大概就是这些东西压迫着这附近的人们心情。
  这时候若是出现了鵺的传闻,的确会在不知不觉当中变得不安起来呢。」
  也就是说,就是这份无意之中的不安感,让人看见了根本不存在的幻兽。
  「另外回归到现实层面,听说东京因为人口增加,所以乌鸦的数量也跟着增加。而且最近找到营养丰富的食物的机会也增加不少,所以乌鸦的体型似乎都变大了。
  ……像浅草这种人多的地方,乌鸦会为了寻找食物而聚集于此,这也是理所当然。」
  谣言的散布和下意识的深信不疑,还有近年来的乌鸦生态。谜团全部解开之后,就会知道这一切其实只是微不足道的误会而已。
  时子把背靠在观景台侧边,说了一句「什~么嘛」。然后她噘起嘴巴,瞪着绅堂。
  「老师,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早点告诉我不就好了。」
  「就算用嘴巴说明,时子小姐应该也听不进去吧?因为你已经完全变成谣言的俘虏了呀。」
  秋生也有同感。时子的个性虽然大而化之,但是一旦钻起牛角尖,就会变得非常顽固。
  被长年来往的绅堂如此指摘,时子回了一句「是没错啦……」稍微让步,但是又立刻摇头说道「不对!」。
  「就算是如此,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却不说出来,实在太奸诈了……就是这样,所以你必须陪我一起在楼下买东西,之后还要一起吃饭。不过当然都是绅堂老师请客就是了。」
  「来这招吗……」
  别说是大而化之了,根本就是态度强硬。不过这种「搞不清楚状况」的地方,确实也是时子的魅力之一。
  而且绅堂故意保密也是事实,所以他很乐意陪时子一起买东西。
  这栋十二层楼的凌云阁,其中二楼到七楼囊括了各种贩卖国外进口的奢侈品、甜点、女用珠宝和服饰的店家,总数超过四十间,因此购物也是凌云阁的魅力之一。
  但是关于用餐就有点困难了。问题在于……总之和绅堂的钱包没有关系。
  「真是不好意思,下次再请你吃饭吧。因为我今天晚上已经有约了……为了补偿,就买三楼店面卖的美味蛋糕请你们吧。吃完之后,两位可以先离开。」
  「好吧。多亏这个,今天暂且先放过你。」
  她怎么会有胆子这么说?秋生也有点呆住了。不过自己有时也会羡慕时子的强硬态度,毕竟那可是能够压过绅堂丽儿的啊。
  另外还有自己从绅堂话中感受到的些许疙瘩。
  (和人有约,就表示……)
  八成是女性吧。啊~啊,肯定是这样。
  明天一定又会像今天一样,在事务所里看到绅堂打呵欠。秋生毫无根据地这么想着。




  ●




  就算夜幕低垂,浅草地区也应该是相当热闹的地方。尽管等到转换日期的时候多少会有点沉静下来,但是人们的活动气息绝对不会完全消失。
  因此,像今天晚上这样没有灯光、也没有人类气息的浅草,实在非常不自然,非常诡异。
  可能是因为到了晚上,云层依然紧紧覆盖着天空也说不定。一旦头顶上仿佛被人盖住的日子持续下去,不知不觉中就会因为那份沉重感而越缩越小。不论是人还是街道,全都一样。
  这么说来,俊美青年曾说过谣言散开的背后,应该也有某个东西存在。那就是他所谓的「压迫」。下意识感受到的、从头顶上传来的诡异压力,让包裹在夜色当中的浅草地区一片死寂。
  在这片神秘而诡谲的寂静与黑暗当中,有一人独自伫立。
  喀哒!脚步声在雷门响起。喀哒、喀哒!脚步声迅速穿过了仲见世小路。左右两边的商店已经全数打烊,红色砖瓦也沉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当中。仿佛失去生气,化为无色的土垒。
  在那些土垒之上,有着一个个如同灯光般的小小亮点。那些两两成对的亮点,是猫的眼睛。它们从仲见世的屋顶上,或是店与店中间的细缝当中窥看,总计大概有十多只。
  「……承蒙各位特地相迎。」
  低声说话的人,是绅堂丽儿。原本应该是在小路尽头的浅草寺,由于被过于浓密的黑暗阻挠,导致无法看见。在深夜没有照明的浅草地区,原本唯一能够仰赖的月光,如今也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露出一点微光。
  喀哒、喀哒、喀哒!脚步声刻意在坚硬地面上制造出声响,又前进了三步。在他踏出第三步的时候,绅堂的眼睛掌握到了对方。
  「……来了吗。」
  绅堂的嘴角狂妄又挑衅地弯了起来。在大约二十公尺远的黑暗中,站着一个小小的影子。
  「哗哈、哗哈哈哈哈……」
  沙哑的笑声在黑暗中回荡。四周开始出现不自然的回音,听起来就像是有好几个人同时发笑一般,让人不寒而栗。头顶光秃、胡子雪白的老人,正用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望着绅堂丽儿。
  「……嘻。」
  老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同时,在仲见世的屋檐下,一道道紫色的火光宛如灯火般亮了起来,仿佛在测量绅堂与自己之间的距离一样。
  「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绅堂非常冷静,同时也有点无奈。
  当浅草地区所有人都因为谣言而感到呼吸困难的时候,只有一个老人兴高采烈地谈论着「鵺」。而那个老人,正在一切都压低了声息、忍受压迫的浅草地区,与绅堂互相对峙。
  由此可知,这个怪老头肯定是超越人类智慧的神秘人物。完全无庸置疑,而且程度大概可以和绅堂丽儿并驾齐驱。
  「我想先确认一件事。」
  随着绅堂开口说话,至今一直无风的仲见世,吹起了一阵微风。微风来自于绅堂身后,像是在保护他一般。当诡异的灯火因风势而摇荡时,被妖炎照亮的俊美青年继续说了下去:
  「在原本『不知名怪物』的谣言上,冠上『鵺』之名的人,就是你吧?」
  与尖锐的视线一同释出的质问。闻言,怪老头像是瞧不起绅堂似地歪过了头。
  「噫噫……」
  歪过一边的头转了一圈。极其诡异的动作,让人忍不住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人类。
  绅堂边说「虽然本来就不期待你会回答……」边伸手按住了帽子。他的Borsalino中折帽,帽缘下方细长的眼睛里,闪耀着如同云后月光般神秘的光辉。
  「……那么我就不再要求你开口。」
  绅堂微微半蹲,举起了另一只没有压住帽子的手,指尖直指着怪老头。
  「来吧,就让我看看你的目的为何!」
  咻!这次刮起了一阵巨大的强风。仿佛在绅堂手指的引导之下狂奔的强风,打在怪老头身上,让他第一次露出了不是笑容的表情。
  「哼……呀嘎啊啊!」
  也就是展现出敌意。
  露出牙齿威吓的模样,有点类似虫类或蜥蜴的脸。感觉他的骨骼本身似乎也已经严重扭曲,不再是人类的形状。
  「噫、噫噫……嘿啊!」
  怪老头朝着天空伸出的双手,开始诡异地扭动,随后闪耀在左右两侧的紫色灯火同时浮了起来,对准了绅堂飞去。
  「……!」
  绅堂以脚下几乎快要出现残影的高速,迅速一跳,躲开了那些灯火,同时更从怀里掏出左轮手枪,连续开了两枪。
  砰!砰!随着两声干净俐落的声响,子弹笔直地朝着怪老头飞去。
  「噫唔、呀!」
  但是,在子弹即将命中那个矮小身体的时候,怪老头猛然往地面一趴。让身体变成了只有几公分厚的卧倒动作,清楚显示了对方的身体肯定非比寻常。
  「哗哈哈哈……哈~啊!」
  躲开子弹的怪老头,从趴下的姿势转变成四肢撑地,弯曲得极不自然的手脚如同蜘蛛一样扭动,逼近绅堂。他的速度比狗奔跑还快,而且行经路线更是乱七八糟。才刚看到他趴在地面上,转眼立刻爬上了仲见世的柱子、墙壁,和屋顶。
  「唔……」
  就连绅堂,也因为这样的反应慢了一拍。对方再两步,不对,再一步就能完全进入自己的攻击范围。同是超越人类智慧的人们,在彼此的斗争之中,这可说是危险至极的距离。
  但是怪老头仍然毫不犹豫地朝着绅堂飞扑过来。就在这时……
  「喵,」
  柔和却带着压迫感的叫声,挡住了对方的强攻。怪老头用力抖了一下身体,往后跳开。
  「嗯喵~」
  「喵喵~」
  「喵呜~」
  许多毛茸茸的小东西出现了。至今一直观望着事情经过的猫咪们,开始聚集在绅堂周围。
  有在绅堂面前向后仰的猫、小心翼翼地坐在后面的猫、站得歪斜正百般无聊搔着耳朵后方的猫。当中也有带着项圈的猫,不过它们全都有着两个共同点。
  一是对绅堂丽儿的亲昵,二是对怪老头的敌意。
  「喔,这还真是……」
  在紧张的气氛下,绅堂还是忍不住微笑。
  「咕……」
  相对地,怪老头则是满脸痛苦神色,同时恶狠狠地扭曲着脸,瞪着猫儿们看。然而从他脸上不断冒出汗珠的模样来看,猫咪对他而言绝对是棘手之物。
  「什么啊,你竟然和猫儿们为敌了吗?……真是太愚蠢了。」
  绅堂嘲讽似地对着怪老头笑了,同时也觉得有点为他难过。
  猫是夜晚的守门人。打从人类有文字纪录之前,夜晚就是它们的领域了。
  它们不像狗被铁链锁住,也不像鸟被夜色夺去视力,只用柔软的肉球在大地上玩耍,以耳朵与胡须和微风嬉戏,毛茸茸软绵绵的高傲四足动物,那就是猫。
  这并不是什么争夺地盘之类小家子的事。硬要说的话,太阳下山这段期间,全世界都是它们的地盘。如果出现了威胁夜晚世界、嚣张跋扈的魑魅魍魉,同时身为守门人与猎人的它们是绝对不会保持沉默的。
  「……喵~」
  一只年轻的猫,在绅堂脚上磨蹭。看来应该是只母猫。
  「真是荣幸。不过,现在还是先退开一点吧。」
  绅堂轻声说完,再次瞪着怪老头。他的眼神除了咄咄逼人,甚至还感受得到一丝余裕。
  猫原本就是往来于魔道之人的盟友。对绅堂丽儿来说,帝都当中所有的猫都是如此。原本它们是不会过问是非善恶的。
  但是,怪老头的目的似乎已经超出了它们的容许范围。不只如此,它们甚至对他释放出相当惊人的敌意。虽然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但是那一定是非常愚蠢,而且也非常可悲的事。
  「唔唔、咕……哗!」
  怪老头先是低声呻吟,然后下一瞬间,他的身体像颗球一样弹了起来,往仲见世小路的旁边跳去。方向是西边。绅堂心念一动,立刻追了上去。
  当怪老头的双脚即将跨出小路的时候,绅堂微微回头看了一眼。
  在黑暗之中看着自己的众多双眼睛,向他提出了忠告。
  ——小心了,走在魔道上的二足动物。那个怪老头饲养着威胁帝都的生物——
  当中并没有任何声音。猫的叫声,是为了向人类昭告自己的威严才发出来的。至于身为夜晚的同胞,心之声才是最合适的。
  「交给我吧,我可爱的同伴们啊。」
  绅堂丽儿以完全不符合深夜的爽朗态度这么说完,随即朝着更加深邃的黑暗直奔而去。
  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夜晚的守门人们纷纷低头致敬。其中,只有那只刚刚磨蹭着绅堂的脚的年轻猫咪依然高举着头「喵!」了一声,不过立刻就被旁边的猫打了一下。用它柔软的肉球。
  ——真不像话。现在不是发出那种撒娇声音的时候——




  ●




  浅草寺以西,有一栋高耸入云的楼阁。浅草十二阶,凌云阁。
  白天,凌云阁周遭以花屋敷游乐园为首,设置了各式各样的店面,例如小剧院、展示小屋等,热闹非凡。
  但是那些全部都是「白天」的商业活动。这一带没有「夜晚」活动,距离民宅又远,在太阳西下的同时,还会出现令人害怕的惊人转变。
  所有会动的东西全部停止动作,成为伫立在黑暗当中的黑色剪影。除了风声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若是身处其中,仿佛会有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感觉,是一座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庭园。
  就算没有鵺的谣言和乌云罩顶,相信这一带的寂静都是不会变的。在这片引人联想的黑暗当中,如同弹跳一般飞奔而来的怪老头,一来到凌云阁的正下方,立刻抬头往上看。
  「哗哈哈、哗哈哈哈哈……」
  被云覆盖的夜空。那片只有些许穿透而来的月光朦胧闪烁的夜空,仿佛呼应着怪老头的笑声,变得更加灰暗。看着如今连半点光芒都透不过来的天空,怪老头的嘴巴朝着左右两边大大咧开,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呀。」
  绅堂仿佛从背后的黑暗当中浮现出来。而对方那张回头看过来的脸上,果然还是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诡异,但却满脸笑容。
  「嘎哈哈……」
  怪老头嘲笑着绅堂似地摇晃身体,然后再次冲了出去。
  前进方向正对着凌云阁。他纵身跳上了红砖盖成的墙壁,形状异常的四肢再次出现蜘蛛般的动作,开始向上爬。
  怪老头不只行动异常,连速度也非人类所及。转眼间,他就爬上了塔顶。这时绅堂朝着凌云阁入口看了一眼,不必说,入夜之后当然是锁起来了。
  但是,如果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追踪的话,绅堂丽儿就不会是绅堂丽儿了。
  「……哼。」
  绅堂轻轻哼了一声,自己也朝着凌云阁走去。他伸手碰触在黑夜当中显得黝黑的红色墙壁,仰望的视线则是瞄准了消失在观景台上的怪老头。
  刚刚的嘲笑,大概是笃定对方无法追上来的余裕吧,或是认为对方追上来也没用的自信。
  不论是哪一个……
  「真是可笑。」
  想要阻止绅堂丽儿,怪老头下的工夫还有那么一点不足。




  ●




  怪老头爬上了凌云阁最顶楼,离地十二层楼高的观景台。咻的一声,他沿着墙壁跳进了观景台,随即朝着距离拉近许多的天空高举双手。
  「嘿啊啊……」
  两只圆睁的眼睛,仿佛无比怜爱、崇拜似地凝视着云间彼端。
  帝都里再也没有比这儿更高的地方了。在这个距离天空最近、任谁都无法打扰的地方,怪老头即将迎来无上幸福的那一瞬间。
  脸上甚至露出了恍惚表情的怪老头……身后传来一阵不可能出现的声音。
  喀哒、喀哒……
  「!」
  踏着坚硬地面的脚步声。不对,是踏着层层堆积起来的红砖的脚步声。
  睁得斗大的双眼,中心的瞳孔动摇不已。脸部僵硬、满头大汗的怪老头跑向观景台侧边,然后悄悄探头看去,眼前出现的是……
  喀哒、喀哒、喀哒……
  制造出清脆的脚步声,从下方混沌一片的黑暗当中现身的是——绅堂丽儿。他像是走在地面上,轻松自如地走在刚刚怪老头以怪异的四肢攀爬上来的墙壁上,朝着塔顶而来。
  垂直站在墙壁上,并行走在其上的青年。看在旁人眼中,可能有点滑稽也说不定。但是对于同样身处魔道的老人来说,这个模样令人恐惧。
  同样身为魔道之人,自然非常清楚能力远远超过自己的人,到底有多么恐怖。
  引力、重力、自然法则。将这些东西全部抛开,绅堂一边嘲笑一边逼近而来。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怪老头不再往下看。原因之一,是因为他恐惧到看不下去。另外,脑中残存的理性,也在命令他出手反击。
  怪老头从十二楼往下,来到了十一楼的观景台。然后他来到观景台侧边,在声音传来的正上方蹲下,隐藏身形。原因很简单。绅堂丽儿为了追上自己,一定会从这里探头出来,一定会把手放上来,翻过围墙进来才对。
  看准那一瞬间就行了。只要使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扯碎他的喉咙就好。
  「嘿……哈……啊。」
  屏气凝神,等待着那一瞬间。
  喀哒、喀哒的脚步声已经来到非常近的地方了。
  「呼~、咕~、呼咻……」
  相信那个青年一定以为自己因为害怕而躲起来了。像那种过度自信、连猫都能驯服的人,肯定不会想到自己将对手逼入绝境的时候,竟然会被反扑回去吧。
  那份疏忽与自大,就由我来咬住他的喉咙,然后尽全力撕碎吧!然后再把他死状凄惨的尸体直接丢下去,让他掉落黑暗深渊!
  「……嘎……」
  脚步声终于来到了伸手可及的地方。再三步、两步、一步……
  「……」
  打乱宁静黑暗世界的唯一脚步声,消失了。然而应该随后出现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
  「……?」
  真奇怪。脚步声明明已经来到附近,自己都已经做好随时可以扑上去攻击的准备了。
  「……嘶……」
  因为这片寂静与墙壁另一端的压迫感,使得怪老头矮小的身体不断颤抖。从墙壁的另一端感受到强烈的存在感。若不这么做似乎就会被压垮的沉重压力,让他无声无息地、急促地颤抖着。
  感觉就像是因为低垂的乌云而呼吸困难的浅草居民一样。
  「……嘶……?」
  怪老头努力压低声息。就在他的耐性与紧张逼近临界点的时候……男子终于现身了。
  「我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上来。」
  「!」
  绅堂从怪老头埋伏的另一头出现了。
  一回头,怪老头便看见绅堂丽儿手中握着左轮手枪瞄准着自己。脸上带着某种无奈,但是丝毫不掩厌恶之色的表情。
  绅堂早已看穿对方会下手埋伏,所以才会一直刻意制造出清晰可闻的脚步声。等到成功吸引注意之后,再于对方发动攻击之前放轻脚步,在八角形的外墙上转了一圈,从反方向上来。
  「嘿啊……」
  怪老头的脸颊不断抽搐。绅堂不再说话,直接扣下扳机。虽然没有疏忽或自大,但还是出于至少对他说句话的慈悲之心。
  砰!一声枪响。然而求生的本能似乎还是胜过了恐惧,只见怪老头在即将命中之前奋力一跳,试图躲开。
  「呀啊……!」
  不过还是慢了一拍,子弹命中了怪老头的右脚,之后他像是直接滚倒在地一般,逃向观景台侧边。但是他已经无处可逃了。这里是全帝都最高的地方,既没有能够水平移动的地方,往上也只有楼上那个狭窄的观景台。
  「还想逃去哪里……」
  绅堂毫不松懈地追了上去。而怪老头则是在他眼前跳上墙壁,朝着分隔观景台与外部黑暗的分界线上跑去。
  「……站住!」
  绅堂采取的行动,不是开第二枪,而是阻止他。但是那一瞬间,怪老头毫不迟疑地往下跳去。从距离地面十一楼高的高度,跳进脚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
  绅堂立刻跑了过去。
  怪老头一边望着他,不对,应该是望着他头上的云层,不对,应该是一边望着云层之后的东西,头下脚上地坠落。
  「哗哈哈哈哈哈…………」
  只留下了那阵沙哑的笑声,消失在黑暗之中。
  「……」
  有好一段时间,绅堂一直俯视着那片黑暗。虽然没办法看到地面,但是一直没有听见东西落下、猛烈撞击地面的声音。
  「……还真是顽强。」
  那个怪老头大概没死吧。绅堂把手枪收进怀里,然后直接朝着凌云阁顶楼十二楼奔去。
  他完全没有追赶怪老头的意思。不论是现在,还是天亮之后。
  让心怀邪念的魔道之人自由行动,这样好吗?关于这个问题,绅堂会回答「没关系」吧。
  (如果只是那个程度,还算是可爱的。)
  绅堂丽儿的行动,先不论他本人的意愿,其实大多都是朝着世人所说的「好的方向」前进。不管是单纯以智者的身分,还是以魔道之人的身分,都是如此。虽然本人并没有刻意标榜自己是良善的、是正义的,但是他经常解决他人的困扰,所以势必会变成如此。
  换言之,绅堂丽儿是将魔道运用在「好事」上面的人。
  然而正如同人类不管是以个人立场还是团体立场,都没有办法只靠善意生存下去一般,魔道也不可能只在这个人世当中发挥出善意的功效。
  既然有绅堂这种将魔道运用在好事上面的人,那么反之亦然。例如在帝都上空呼唤乌云,让人们充满不安之后再散布怪物出没的谣言。这只能说是出自邪恶的魔道之人的恶行。
  像这种同时存在善恶两面的事物,绅堂一点也不想打破它的平衡。如果只毁灭邪恶面,缺乏安定感的善良面总有一天也会随之崩坏。
  「魔道即人道,魔道即人道……」
  绅堂低声说出来的话,是他的座右铭。如果人类无法光靠善意生存下去的话,那么魔道也无法仅凭善意成立。强迫只会带来毁灭,人类与魔道都一样。
  「话虽如此,过度的邪恶就需要好好想一想了……」
  放怪老头一条生路,其实没什么关系。但是绅堂并不打算连他的目的也一起放过。
  不对,如果那只是单纯让人不快的谣言,绅堂说不定就会当作没看见。如果对方只打算用云层覆盖整座帝都,对绅堂来说,将之吹散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目的不只如此。透过毛茸茸软绵绵的盟友的忠告,以及怪老头的行动,绅堂现在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这一点。
  「那么……」
  绅堂爬上十二楼,朝着正上方看去。厚重低垂的云层,原本应该微微透过来的月光,如今连一丝也看不到。
  那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被遮住了,被那层云朵之上的东西。
  「现在,还是遵照传统比较好吧。」
  他在观景台地面轻轻一踏,身体立刻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随后直接在凌云阁顶端的避雷针附近,以难以置信的平衡感降落下来。
  现在确确实实地站在帝都最高点的绅堂丽儿,拿下他最爱用的帽子,将手伸了进去。
  他在那顶几乎可说是他的魔道象征的帽子里握住了某个东西,然后将手臂大大地往左右展开,缓缓拔出那个东西来。
  「果然还是只能用这个吧。」
  那是一把长弓。一把装饰性不高,而且弓弦紧绷的实用性长弓。
  绅堂把手指放在长弓的弓弦上,咚的一声,弹了一下。
  咚、咚、咚……
  生硬、却又优美的弓弦声。那个在帝都顶端发出来的声响,毫无阻碍地、辽阔地、宽广地、同时清晰地散布出去。
  那个声音,在传到脚下之前,先抵达了头顶之上。传进那片遍布天空的云层里。
  「……」
  绅堂专心凝视的视线前方,仿佛呼应着弓弦声一般……云层开始晃动。
  「咕呜、嘎呜……」
  下一秒钟,猛然分开的云层彼端,传来了类似雷声的低吼。那个声音,是一只透过云层隙缝睥睨着绅堂的巨大野兽所发出来的。
  脸长得像猴子,但是之后出现的前脚和身体就像只老虎,尾巴则是一条蛇。
  毫无疑问,那是鵺。但是它的大小比它真实存在还要更让人惊讶。
  「那个老人……把它养得这么大,到底想做什么?」
  鵺庞大的身躯,光是头部大概就有十公尺长。若要测量它全身的长度,就算用上五十二公尺的凌云阁,大概也不够用吧。
  虽然听过传说,也看过绘卷图,但是有谁能想像得出如此巨大的幻兽呢?这个状况似乎也出乎绅堂的意料之外,只见他望着天空好一阵子,露出了苦笑。
  尽管出乎意料,但是却没有超出范畴。对于绅堂丽儿这个魔道之人来说,就是如此。
  「……原来如此。最近获得营养丰富的食物的机会增加,所以才变得这么大吧。」
  那个怪老头,就是把鵺藏在他用咒术召唤而来、盖住帝都天空的云层当中,悄悄地培育它。
  幻兽鵺的养分是人类的念,尤其偏爱沉重黑暗的那一种。帝都东京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城市,但是在另一面,这里也拥有魔都之称,盘据着许多不分善恶的念。若要饲养鵺,这里可说是再适合不过的地点了。
  话虽如此,它的大小也未免太离谱了,就连绅堂都有点目瞪口呆。
  那样已经不算是幻兽,根本就是怪兽了。对方的目的该不会是想要破坏整座帝都吧?
  「……呵。」
  面露微笑的绅堂,仰望着天空中的鵺。对此,鵺也狠狠盯着这个用刺耳弓弦声挑衅自己的人类。用它巨大而浑浊的黄色眼珠。
  「必须在天亮之前解决才行呢……」
  绅堂重新带回帽子,这次则是从西装怀中拿出箭矢来。
  鵺只有在晚上才会现身。相反地,如果连白天都有这么巨大的怪物盘据在帝都上空,就算是躲在云层上,也不可能不被别人发现。
  因为它的名字有个「夜」字,所以鵺只能生存在夜晚当中。要想击退受缚于夜晚的幻兽,当然也只有在晚上才办得到。
  除此之外,如今身为饲主的怪老头已经逃跑,让鵺隐身的云层应该也会在明天消失。这么一来,鵺一定会在天亮之时逃窜到某个地方,然后每当夜晚来临,它就会在某处引发大灾难。
  要解决它,就只能趁今天晚上。
  「要是这么晚还不回去,秋生可是会生气的。」
  绅堂朝着天空拉开弓弦。而鵺也张开了巨大的嘴巴,从云层夹缝之间袭击而来,准备把绅堂一口吞下。
  「那么,我有办法像源三位赖政一样顺利吗?」
  面对逼近而来的利齿,也依然不为所动。绅堂丽儿将拉满的弓箭,朝着幻兽的眉心射出。




  ●




  「……呼啊。」
  连续两天看见绅堂丽儿打呵欠,身为助手,也难怪秋生会忍不住想要叹气。
  「唉……您昨天又熬夜了吗?」
  秋生在这个「又」字上多少加重了一点力道,坚定的眼神紧盯着绅堂看。
  不过,这个男人当然不可能因为这点事情就老实反省。
  「哎呀,怎么说呢,昨天真的过了相当热情的一夜呢……我也有点努力过头了。」
  「……是吗。」
  说实在地,自己为什么会对绅堂的「熬夜」感到如此不耐,就连秋生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因为那和他的女性关系直接相关,所以自己觉得那样相当不诚恳……秋生过去是这么认为的。不对,就算是现在,最大的原因也同样是这个。
  但是除了古板的美作中尉以外,会开口干涉绅堂灿烂夺目的私生活的人,实在少得惊人。就连和绅堂有着恋爱关系的女性,就秋生看来,也是以过度宽容的方式默许绅堂的行为。
  (是我器量太狭小了吗……?不对,这种事情……)
  秋生有时候会这样自问自答。总有种被错误的「良知」束缚的人应该是自己的错觉,特别是在身边出现了像绅堂丽儿一样凡事出人意表的人物的时候。
  「……不知道美作中尉会不会来呢?」
  「唔……」
  看来秋生应该是希望有人能够骂一骂绅堂吧。看到助手像昨天一样撇过头去,小声抱怨,绅堂不由得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哎呀呀呀……)
  今天已经没有能够取悦秋生的「进贡品」了。如果秋生能够自己翻开那本《万国猫类图说》的话,那么事情应该就能解决。
  (不过今天似乎没那个心情呢。)
  因为秋生喜欢猫,所以绝对不会在这种不高兴的情况下阅读那本书。该说是认真,还是坚守原则呢?实在是个可爱至极的助手啊。
  所以绅堂丽儿也很努力。女性关系是自己的不检点所致,至于昨晚的事……嗯,过一阵子再找机会告诉她,一定会比较有趣。但是现在,自己实在不忍心放任助手继续不开心下去。
  「……话说回来,秋生。关于昨天的鵺。」
  帽子明显动了一下。一心朝着神秘不可解之途前进的绅堂丽儿的助手,在这一年半当中,已经完全喜欢上这方面的话题了。
  「秋生曾经跟时子小姐说,鵺的出没地点是在京都大阪一带,对吧?不过,鵺这种生物难道真的是和地缘相关的妖异之物吗?」
  「……您的意思是?」
  平淡的语气,充分表现出「我姑且有在听」的意思,而且秋生虽然回过了头,但是嘴巴依然噘得老高。看来威力似乎大大不如《万国猫类图说》。
  真是的,就连鵺也赢不过猫啊。
  「经由源三位赖政之手击退的鵺之传说。说到底,那时鵺之所以会出现在京都御所上空,原本应该是为了诅咒天皇吧?
  这么一来,鵺这种妖异之物本身其实就是诅咒。从空中威胁地面上的人类,透过压迫而劳其心志,最后使人得病,我认为它应该是这种东西才对。」
  「……也就是说,它连结的对象并不是地域,而是受诅咒的人吗?」
  终于成功攻陷了。
  秋生的好奇心终究胜过了不愉快,她重新正面看向绅堂,开始把刚刚所说的内容写进笔记本。她不时喃喃自语,在自己脑中分析。这种脑部运动,似乎也让秋生觉得相当愉快。
  「这样说来……以最单纯的方式来看,它应该是为了再次诅咒天皇而出现在帝都的吧……不过那也只是普通的谣言而已。」
  「别这么说……这次碰巧只是谣言,但说不定真的会发生鵺在帝都上空徘徊的事件啊。」
  绅堂从办公桌旁站了起来,一边望着窗外,一边继续说道:「不过……」
  「它一定不适合现在这种万里无云的天气吧。」
  眼前是睽违了十天之久、不带一丝云彩的帝都蓝天。
  秋生今天也因为许久不见的晴天和媲美夏天的高温,热得汗如雨下,但是却也有种身心舒畅的感觉。
  没错,今天这种日子,实在不应该为了绅堂的一个呵欠而生气。
  「老师,以我个人的想法来说……我在想鵺是不是没办法出现在白天的天空中。
  不像时子阿姨所说,纯粹因为鵺的写法是『夜』之『鸟』……应该说,鵺是那种只能在晚上生存的妖异之物吧?」
  秋生仿佛点燃般,兴冲冲地说着各种假设。和绅堂讨论的乐趣,也让她的心雀跃不已。
  当初的不愉快已经不复存在。当绅堂为此感到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为了秋生转换心境之迅速,对她的坚强微微露出苦笑。
  「凡诡诞之事……隐而不宣方为华,是吗。」
  不让当事人听见,绅堂朝着天空如此低语。




  ●




  筱崎秋生的手记。




  「鵺之骚动」,最后只是一场谣言而已。
  老实说,我有一点点失望。因为我一直在心里默默期待,说不定可以亲眼看见平安时代流传至今的妖怪。
  另外,仅管这个想弦相当不妥,但我还是为了说不定能够看到绅堂老师和鵺对决的模样,而暗自窃喜。
  不过,那个……我必须在此注明,那完全是建立在「绅堂老师一定不会有问题」的绝对信赖感之上,并不是单纯的兴趣或好奇心。
  这种内容实在不能让老师看到啊。因为老师很坏心眼,一定会拿这个来大做文章取笑我。因为他很坏心眼。
  不管怎么说,鵺的传闻毕竟只是传闻。
  虽然多半只是巧合,不过在我们导出结论之后的隔天,帝都就彻底放晴了。浅草地区的人们因此欢欣鼓舞,让人不安的鵺之谣言也在转眼之间消失殆尽。
  晴朗的天空,能让人的心情随之开阔。相信不只是仲见世小路的人们,帝都全体居民应该或多或少都感受到这一点了吧。
  希望明天也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补记。




  鵺并不是一场谣言。今天绅堂老师这么告诉我。
  事情都已经过了一年以上,却突然说出「这么说来那个时候……」什么的,我真的打从心底希望老师不要说得这么简单。
  也就是说,当时天气之所以会在隔天突然放晴,并不是出自偶然,而是因为绅堂老师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偷偷打倒了饲养鵺的神秘老人。
  为什么老师会想做这种恶作剧般的事情呢?要是那个时候好好地告诉我,我就不会因为老师的呵欠而出现不正经的想像,也不会做出邢种生闷气似的事情了。
  是因为当时的我还是小孩的关系吗?对,是小孩没错。现在也还是个小孩。所以我会生气,也会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这全部、全部都是绅堂老师的储。
  老师真的很坏心眼。




 楼主| 发表于 2014-10-7 18:11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才媛】意指具备教养与才能的女性。才女。




  因为特地加上了「才媛篇」这个副标题,所以照理来说,整本书应该都会有才媛登场才对。最后是否确实如此呢?标题是否没有骗人呢?
  教养……有教养的女性。突然开始觉得没有信心了。
  嗯,就算缺了教养,拥有才能也是才媛的条件之一。在这个解释之下,应该就可以放心地大声说,每一篇故事都有具备某种才能的女性登场。
  换言之,标题没有骗人。我是自问自答之后稍为安心一点了的爱德华·史密斯。
  那么,在后记说一些和本篇故事无关的事情,是我个人的习惯,所以这次也会照旧进行。
  我常唱卡拉OK,自己一个人去。
  但是一旦我这么说,似乎就会被认为是朋友不多的寂寞人类。关于这一点,我想要稍微提出抗议。
  我并不是想和别人一起去却找不到人陪,而是打从一开始就准备一个人去唱歌。所以这完全不是必须觉得羞耻或寂寞的事。请先让我澄清这一点。
  懂了吗?我、也是有、朋友的。
  Do you understand? OK, repeat after me.「小爱德不是孤单一人。」
  杂谈到此结束。
  说到底,我一个人去唱卡拉OK的目的,首先是「练习唱歌」,再来就是「抒发压力」。
  练习唱歌就不用多说了吧。想把自己喜欢的歌曲唱得更好是人之常情,而且也能为了将来有机会在人前唱歌而事先预备。如果和别人一起去,就会不敢一直唱同一首歌,所以一个人去才是最合情合理的做法。
  至于抒发压力也是同样的道理。据说独自一人唱卡拉OK,其实比多人一起去更能有效抒解压力。相信应该是因为选曲或歌唱能力等各方面,都不需要特别在意别人的目光的关系吧。我完全可以接受。
  近年来,社会大众对于一人卡拉OK的认知度也提升了不少,所以我想向各位读者们郑重推荐。这没什么,会觉得不好意思只有刚开始而已。唱着唱着,你就会觉得心情变得舒畅许多,等到回神过来,就会发现已经唱到忘我了。这是跑者愉悦感完全无法比拟的歌手愉悦感啊!
  最后,页数也差不多快要用光了,我要在此致上谢词。
  每次都对我得意忘形写下的原稿提出建言的责任编辑;以令人感激涕零的插画妆点本书的碧风羽老师;为了让本书见世而付出心力的所有人;还有愿意拿起这本书的读者诸君们,我要在此献上我发自内心的感谢之情。
  那么,希望将来还有机会和书中的角色一起和各位相会。




  在名为「现在」的有限时光里,竭尽全力 爱德华·史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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