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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喵生赢家组】野球少年 1 [浅野敦子][台角][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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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8 21: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临班男孩 于 2014-7-18 21:13 编辑


野球少年 1


———————————————————
喵生赢家组录入
原著:浅野敦子
翻译:谢怡苓
图源:请给我一个这样的弟弟
录入:学长的便当由我来吃掉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这就对了,要认真!认真去面对!
  ——把不相干的事全部抛开,只要盯着我的球就好。」


  『这真的是少年文学吗!?』跨越年龄的范畴,让大人与小孩同时着迷的日本话题作品,终于与台湾读者见面!


  在即将进入国中的春假,原田巧搬到了冈山县境内的地方都市——新田。
  巧对自己身为天才投手的才华拥有莫大的自信,有时还会冷酷地抛下别人。
  这时同年级的永仓豪出现在他面前,热切期盼着能够和他组成投捕搭档。
  豪戴上捕手手套,要巧认真地对待棒球——


  热卖170万部、日本最受推崇的儿童文学作家浅野敦子荣获「野间儿童文艺赏」、「日本儿童文学者协会赏」两项殊荣的代表作。
  带领大家一起感受棒球的热力与感情的微妙共鸣!


http://dl.vmall.com/c0pl7udtlr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3d9f65f5/
http://pan.baidu.com/s/1gdFw3W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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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1:05 | 显示全部楼层

  浅野敦子
  一九五四年出生于冈山县。青山学院大学文学部毕业。因《野球少年》(教育画剧)得到野间儿童文艺赏、《野球少年Ⅱ》则得到日本儿童文学者协会赏。
  主要作品有《野球少年系列》(教育画剧)、《ほたる馆物语》(新日本出版社)、《No.6》(讲谈社)、《ガールズ•ブルー》(ポプラ社)等等。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1:05 | 显示全部楼层

  谢怡苓
  专职译者。在大城中过着隐居小镇般的生活,爱用图书馆,靠着在键盘上面敲打文字换取人与猫的食物。
  愿望是多年之后还能够不改初衷记得那份与文字相拥取暖的心情。
  译有《圣魔之血》、《伊里野的天空UFO的夏天》(台湾角川出版)。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1:06 | 显示全部楼层

  佐藤真纪子/绘图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1:06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1 越过大蛇岭
  2 梅之家
  3 少年
  4 空地上
  5 比赛
  6 跑步
  7 黎明的传球练习
  8 青波的球
  9 在池边
  10 前往大蛇岭
  后记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1:07 | 显示全部楼层


  1 越过大蛇岭

  越过大蛇岭一瞧,山麓侧面还留着积雪。右边是雪山,左边是山谷。
  「都已经三月底了,竟然还有雪。」
  巧从助手席望向窗外。雪的白色相当耀眼。
  「咦,哪边有雪?」
  青波在后座口齿不清地问道。之前他一直把母亲的膝盖当枕头睡着。
  「哇,真的耶!爸爸,停车!停车!」
  爸、妈、巧加上青波,四人所搭的自用轿车就停在道路左边白色的护栏旁。
  巧轻轻啧了一声心想:「早知道就别把有雪的事拿出来讲」。
  大约一小时前,青波说他晕车了,觉得很不舒服、想吐。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拼命地吞口水。为了让青波恢复精神,于是他们一家人便在一家小小的汽车餐馆待了将近半个小时。那时所喝的柳橙汁的甜腻味,如今还残留在舌根上。
  「青波,来,上衣要穿起来,不然等会儿又要发烧哦!」
  母亲真纪子拿着水蓝色上衣,在青波后面追着。青波一面兴奋地大喊,一面爬上斜坡,不小心滑了一跤摔进了雪中。真纪子惊慌地大喊:
  「青波,你没事吧?来,别胡闹了,会感冒的。」
  「我没事啦!妈妈,好冰哦!真的是雪耶!」
  「所以我才说会感冒啊。都已经快升四年级了,看到雪还兴奋成这样。」
  巧一边听着妈妈与弟弟的对话,一边缓缓地走出车外,面对山谷站着,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他把肩膀到背部的肌肉一口气拉开,感觉好舒服。在狭窄的助手席上久坐的僵硬身体渐渐地舒展开来。接着,他做了个深呼吸,稍微做了些伸展动作。
  「巧,你又长高了。」
  父亲广走到巧的身旁,点了一根香烟。
  「你应该比妈妈高了吧?大概跟我几乎差不多高吧?」
  身高?我已经有一六七公分了耶!去年夏天就已经超过了妈妈。六年级这一年来足足长高了九公分。
  巧原想这么回答,但却觉得嘴里嘟哝着一堆数字太过麻烦,于是便只嘟嚷了一句:
  「我四月就要上国中了。」
  然后再次深呼吸。
  「要上国中了啊。」
  广细声说着,徐徐吐出了白烟。
  一阵风吹来。那是一股温暖的风,把吐出的烟吹向一旁。
  「巧,你看!很有意思吧!」
  「你是说烟吗?」
  广将挟着香烟的右手一甩,然后笑着说:
  「不是啦!我是说这个山岭。山上虽然有残雪,但山谷那边却已经是春天了。」
  巧把手扶在护栏上,俯视着山谷。
  许多不知名的树木正随风摇动着。虽然有些树叶仍是绿油油的,但绝大多数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在摇动。在更遥远的下方可以看到潺潺流水,甚至听得见溪流的声音。溪流汇集了水量丰沛的融雪,呈现冰凉的蓝色,找不到一丝生物的影子。
  令人感觉不到春天温暖的景色。
  广询问似地看着儿子的脸。巧俯瞰山谷底部的小溪,沉默不语。他并不是讨厌这个景色。没有花朵、没有树叶的枝干、感受不到生物存在的小溪,全都像是彻底拒绝了多余的事物一般,让他颇有好感。不过他并不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父亲。因为不想将自己心里的感觉告诉任何人,所以他保持沉默,静静望着山谷的风景。
  「春天快来时,树干的颜色就会变亮。每下过一场雨就会愈来愈亮,不久新芽冒出,整个山谷看起来就像蒙上一层浅绿色的薄纱。而这副景象现在就快出现了。」
  广把烟挟在指间游说着。
  「这个大蛇岭很有意思。因为地形的关系,山麓这边到四月初都还有雪,但山谷那边却正要开始展开一片绿意。」
  我是知道树叶的颜色会随季节改变,不过连树干都会变色,这我可不知道。
  「我没办法。」
  「什么?」
  「我哪看得出树干是什么颜色。」
  广眨了两、三下眼睛后,喃喃自语地「啊」了一声。
  「嗯,说的也是。在东京出生,然后辗转博多、大阪、千叶、冈山,你和青波都是在都市长大的小孩,对山里的树会没概念也很正常。」
  巧转头望着父亲的侧脸。父亲眼眶下有着黑眼圈,耳鬓上的白发也很明显。
  「爸,你看起来好像很累。」
  「是啊,离开冈山的公寓后,已经开了快三小时的车,是有点累了。」
  「我说的又不是这个。」巧在心里嘀咕着。爸爸从很早以前,就是一副很疲惫的表情。
  两年前,巧发现父亲有黑眼圈,那是搬到冈山一年后的事。
  不只是黑眼圈,连原本硬挺结实的肩膀也略微下垂、下巴变尖,整个人也瘦了。
  「爸,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嗯,可能是有点太累了。等工作告一段落,我就去接受检查。」
  「何时才能告一段落?」
  「谁晓得,」
  「你是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电器厂商的业务工作,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闲得下来。」
  「身体可是你自己的。就算凑不出时间,医院还是得去啊。」
  曾经听过父母亲之间有过这样的对话。只是在去年夏初,要去接受检查之前广就病倒了。诊断出严重的肝机能退化,还有轻微的心脏肿大,医生表示需要长期静养。
  住院两个月之后,广回家了。稍微胖了点,不过眼睛下面的黑眼圈仍未消失。
  接下来是今年春天,广再度调职。调到位于广岛与冈山县境的新田市,一个人口数不到六万人的地方都市,这里同时也是广与真纪子出生长大的地方,就在这大蛇岭山脚下。
  「哥哥。」
  像冰块般冰冷的手,握住了巧的手腕。
  「你看,我捏了雪球。」
  青波拿出一粒网球般大小的雪球。
  「嗯,捏得不错。丢丢看吧,青波。」
  「嗯。」
  青波点头,身体转向山谷,然后发出一声:「哎呀!」
  「山顶上还有那么多雪,这里却好像已经是春天了。」
  广和巧面面相。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巧问道。
  「因为树的颜色很漂亮啊!你看,金闪闪的。」
  家人里头只有青波会用方言。听他用方言讲出金闪闪这几个字,原本望上去不过是根枯木的树干,这时在眼底却突然生机蓬勃了起来。
  「是吗?青波看得出来,真了不起。」
  广似乎是真的佩服。青波嘻地一笑,然后伸直了手臂说:
  「那根树枝上面有小鸟。」
  在隔了好一段距离的树枝前端,停着一只红色腹羽的鸟,之前都没发现。体积和麻雀差不多的小鸟既不叫也不动,随着枝头在风中晃荡。小鸟隐没在风景里头,巧无法像青波那样辨识出来。
  「啊!应该是山雀。」
  广的话还没讲完,青波就已经丢出了雪球。雪球画着抛物线,宛如吸附似地击中了山雀所停驻的枝槛。鸟儿飞了起来。树枝隐隐晃动。巧眯起眼睛望着树枝前方。
  「好了,差不多该出发了。天都要黑了。」
  真纪子倚着车子叫着他们父子三人。
  「咦?要走了吗?真无聊。」
  青波一边甩动原本握着雪球的手,一边走向车子。
  「青波。」
  青波转身望着哥哥的脸。
  「你刚才有瞄准它吗?」
  「咦?」
  「小鸟呀!你丢球是瞄准它吗?」
  青波缓缓摇头。
  「不是吗?」
  「不是。万一打到了小鸟,那它岂不是很可怜?」
  「所以你是瞄准树枝喽?」
  「对呀!」
  青波微微斜着头,噗嗤一声笑说:
  「幸好丢雪球的人不是哥哥。」
  「什么意思?」
  「因为要是哥哥想打的话,那就会直接打中小鸟呀!被哥哥的球打到,小鸟说不定会死掉呢!」
  「青波、巧,动作快点。」
  仿佛被真纪子的声音拉回来似地,青波坐进了车里。
  巧一个转身,面向山谷的方向。风变强了,枝干摇晃得相当厉害。
  自己能击中那枝头上面的小鸟吗?
  于是他用力挥动手臂、抬脚,然后跨步。右臂直接投出。
  「好球!」
  青波从车窗向外看,然后大声叫道。
  好球?不,并没有打中。
  球从红色腹羽的小鸟身边擦过。脑中浮现这样的画面。巧咬着嘴唇,钻进了助手席。
  大蛇岭地如其名,是道路如大蛇般蜿蜒曲折的山岭。
  「现在有柏油马路,宽度足以让两辆车错身而过。古早以前可就惨了,不但路窄,有些地方还没有护栏,经常发生意外。爸爸的爸爸和妈妈,也就是你们的爷爷奶奶,两人都是死在这个山岭。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被紧追在后的卡车追撞,连小客车一起翻落谷底,好惨。」
  从山岭下来的路上,广一直说个不停。巧把右手塞进运动服的口袋里头。里面始终有着一颗球。软式棒球C号。在冈山市三年,手里握的都是这颗球。
  「你看,马上就要进入新田市了。山丘上面可以看到白色建筑物。那里就是新田高中,爸爸和妈妈的母校。」
  巧用食指和中指包夹似地捏住了球。这是指叉球的握法。中指留下一点空隙,然后扭转,这是曲球,而滑球是……
  「好恐怖。」
  青波的声音在车中响起。
  「十五年前,我还没生出来耶!在我出生之前就死掉了,好恐怖。」
  真纪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长及盾部的直发晃动着。
  「青波,这样讲多奇怪。那妈妈的妈妈也很恐怖罗!过世到今年都九年了。」
  「好恐怖,死了九年真恐怖。」
  这回换成广发出笑声。
  「青波。所以你就剩一个外公了。」
  青波沉默了一会,然后啊了一声,似乎听懂似地把身子探向驾驶席。
  「爸爸的爸爸和妈妈死了,妈妈的妈妈也死了,所以只剩下妈妈的爸爸。」
  「没错,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要住在那个外公家里。外公会疼爱你的。」
  「放心,每个人都会疼爱你的。你说是不是?青波。」
  青波用柔嫩而短促的笑声回答。巧握紧了手中的棒球。
  爸爸的爸爸和妈妈死了……真是够了,了不起的减法。不过,幸好剩下来的是妈妈的爸爸,因为我有事要找外公。
  从山岭下来之后十五分钟,已经可以清楚看到新田市区。
  虽然其中也有大楼和电视塔,不过几乎全是黑色屋顶的小房子。覆盖着雪花的群山在远方清晰可见。贯穿市区的河流映照着蓝天,看起来相当美丽。
  似乎是个郁闷的地方。
  眼睛习惯了濑户内海的明亮光线,望着山岭底下的小城,就像带有铁锈色彩的陈旧摆设一般,有着一股莫名的暗沉。
  「爸爸是被降职吗?」
  青波又从后座探出了身子。车子里面转为一片寂静。
  「青波,你居然知道降职这两个字。」
  广这么说着,将方向盘往右转。
  「嗯,是中本阿姨说的。她说:『青波的爸爸是不是被人降职?』什么叫做降职?就是搬家、住到外公那边去吗?」
  「中本太太这么说?」
  真纪子发出吞口水的声音。
  巧略微斜着头,望着母亲的脸孔。纤细的下巴、眼角细长的眼睛,大家都说巧和她长得很像。她的下巴收紧,形状美好的嘴唇抿成了一字形。
  住在同座社区大楼、同一个楼层的「中本太太」和真纪子相当要好。看到母亲脸上明显浮现出惊讶之色,巧撇开了目光。
  老妈也太嫩了。像降职这种字眼,中本那欧巴桑说起来可容易了。她儿子都还比她老实得多。
  中本修和巧同样都是少棒白虎队的队员,之前两人一直是投捕搭档。虽然比巧小了一届、身材也不够壮硕,不过肩膀的强韧度和毅力倒还不错。
  「原田同学,你怎么可以搬家啦。」
  知道巧要搬到新田市的时候,阿修整个脸都像苦瓜一样,一副快要哭泣的表情。
  「我本来在想等明年进了国中,还要和你组成投捕搭档的。」
  「我有什么办法,做孩子的只能听父母的话。」
  「你哪会听人家的话!想办法留下来嘛!」
  阿修用拳头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
  「为了接到你的球,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练习?」
  「要是不练习,你哪接得到我的球。练习是为了自己,不要牵拖到我身上。」
  「好过份。」
  阿修嘟起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抬头说道:
  「我去跟我老爸讲,叫他也转调到新田。」
  阿修自言自语似地嘟哝着。
  现在望着新田的街道,就想起阿修说过的话。
  或许那样也不坏。要是决定转调新田,中本那欧巴桑不晓得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有哪里奇怪吗?」
  背后传来真纪子严厉的声音。
  啊,竟然不小心露出了笑容。
  巧用手抚着脸颊。不过回话的人却是广:
  「没事,我只是想到部长说过的话,苦笑了一下。他说:『原田啊,可以在故乡悠哉地工作,真是太棒了。记得要把它当成公司的恩惠。』」
  「真是不得了的恩惠。不过讲实在话,能够回新田也不错。」
  真纪子用指尖抵着车窗玻璃。
  「空气和都市完全不一样,对青波的身体一定会有帮助。」
  青波出生时是未满两千公克的早产儿。出现异常严重的新生儿黄疸,入院将近三个月。然后是异位性皮肤炎、热痉挛、肺炎、支气管炎、流行性感冒、急性肾炎。青波到目前为止所经历过的疾病,用十根手指都数不完。住在大阪的时候,柜子上还固定准备了装有内衣和盥洗用具的「青波住院用品」。
  「青波,你要呼吸新鲜空气、多吃美味的食物,然后健康起来。」
  「我很健康啊,最近都没去医院。」
  青波卷起袖子,把手臂弯成了く字形。
  「喔,好厉害!你好强壮啊,青波。」
  真纪子拍起了手。车里的空气瞬间和缓了起来。
  巧闭上了眼睛。一阵教人发麻的睡意,缓缓覆上眼睑的内侧。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1:08 | 显示全部楼层

  2 梅之家

  好冷。巧想到这里睁开了眼睛,原来是青波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
  「哥哥,外公家到了。」
  「好像是。」
  「你睡得好熟,我叫了你好几次耶。」
  「下车了。」
  下车后就看到一扇石门。往里面跨进,一股芳美的香味袭来。
  是梅花。
  那是一颗大到需要抬头仰望的梅树。树干和树枝都很粗,红花交叠般地开着,发出让人几乎快要窒息的香味。
  自己曾经看过这棵梅树。
  彼此交叠的鲜艳红色,加上包覆全身的香味,巧全都记得。很久以前,自己曾经站在这棵
  树下。那时应该是初春的早晨吧!在缭绕的烟雾中,红梅一边散发出甜美的香味,一边悄悄绽开了花瓣。初春绽放的花朵香与静寂,从记忆底层浮了上来。
  「巧,你来啦。」
  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巧于是转身。一颗白色的头映入了眼帘。满头都是白发,下面则是被阳光晒黑的大大脸孔。鼻子眼睛都很大。只有白色胡须下的嘴唇,形状相当整齐。
  「青波,巧。我是外公呀!」
  巧默默垂下了头。青波则躲在巧身后笑着。
  「我是第一次看到青波咧!嗯?怎么了?」
  「外公好像这棵梅树的树精哦!」
  青波用手指着梅树。
  「很高大、又很粗壮。啊!不过头上的颜色不一样。」
  「梅树的树精?谢谢啦,真有意思的说法。」
  「这孩子很奇怪吧,老是讲些很有趣的话。不过我们待会儿再聊好了,先把行李从车上拿下来。明天早上行李会全部送到,今天的行李要在今天之内先收拾好哦!因为从今天开始,青波和巧就有自己的房间了。」
  「是啊!这房子虽旧,不过房间倒是很多。」
  青波高喊着:「万岁」。巧肩上背着大型背包,再次望着外公的脸。
  原来这个人就是井冈洋三,没想到竟然这么矮小。
  外公突然转过脸来。两人四目相对。外公的眼珠不是黑色的,而是较接近深咖啡色。
  巧低着头往前走。他一面走一面心想:「自己还记得那眼珠的颜色」。
  巧分到了二楼朝南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
  只要打开窗户,就能看到门边的梅花及遥远的山峦。雪色如此白皙,比在车中所见到的还要鲜明。
  之前一直是用帘子把六个榻榻米左右大小的房间隔开,和青波一起共用。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地方果真开心。巧慢慢地环视整个房间。墙壁和天花板确实老旧。只有因钥匙生锈而替换过的新建材房门呈白色凸显出来。巧对着从窗口飘进来的梅花香气用力来个深呼吸。
  敲门声响起。
  「巧,这房间怎么样?喜不喜欢?」
  是广。看到穿着运动服的巧,广眨着眼睛问道:
  「怎么换了衣服?」
  「我去跑步。」
  「现在就要去吗?」
  「我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所以……」
  「喂,怎么马上就去跑步?不要乱来。」
  巧沉默不语。今天要是不跑,到了明天身体就会出现细微而确实的沉重感。不是体重的增减,而是肌肉的某个地方会变得松弛。巧讨厌中断跑步之后的那份细微的肉体沉重感与倦怠感。不过老爸高中时期是参加美术社的,这种事就算说了他也不懂,想想也没有说明的必要。
  「也好,去了解附近的环境也不是坏事。话说回来,这味道还真香。」
  广也深呼吸。
  「巧,田地对面不是有个小小的森林吗?森林后面可以看到建筑物吧?奶油色的建筑物。那就是新田东中,你从四月开始要上的学校。」
  「我知道。棒球社不怎么强,去年在县大会排名前八名是最佳成绩,不过在主力的三年级生毕业之后,今年实力掉了很多,听说连要拿到地区大会的冠军都有危险。」
  广轻咳了一声。
  「你调查过了?」
  「因为是我要进的社团,既然没人肯跟我说,我只好自己调查了。」
  「社团这么弱,你应该不会满意吧。」
  巧明显地把脸撇向一旁。
  「既然连要打赢地区大会都有问题,更何况是全国大会。」
  「打得进去。」
  巧关上窗户。梅花香气被挡在窗外。
  「因为有我才打得进去,难道你不觉得这种方式比跟着一定会赢的队伍,进入全国大会还要来得有趣吗?」
  广倒吸一口气。喉咙深处好像被什么梗住,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明白,巧说的话既不是玩笑也不是逞强,只要和棒球有关,巧永远是当真的。
  「老爸,别摆出那种表情啦!」
  巧难得地出声笑道。
  「虽然白虎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队伍,不过还是打进过中国(注:指日本的中国地区)大会,不是吗?虽然在准决赛时输掉了。」
  (你的意思是因为有你原田巧才打得进去?)
  说到这里,广吐了口气。喉咙深处稍微轻松了些。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巧把脸直直转向他。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说新田东中的事?哎呀,我没想到那么多。」
  「我是说外公的事。」
  巧把脸转向一旁,仿佛眺望远方似地眯起了眼睛继续说道:
  「外公从前是高中棒球教练这件事为什么要瞒着我?他很出名,对吧?率领新田高中在甲子园登场,春季四回、夏季六回。自从井冈洋三在十四年前不当教练以后,新田高中就没在甲子园登场过了。」
  「你连这个都调查过?」
  「因为没人肯告诉我。」
  广原本想从口袋里拿出香烟,但却慌忙握住了拳头。自从生病以后,他决定每天只能抽三根烟。
  「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我没想到会和现在的你有关。」
  「是有关还是无关,我自己会决定。」
  巧戴上帽子,往前弯身,轻而易举地用掌心贴紧地面。重复做了两、三次屈伸运动之后,重新戴好帽子。
  「我去跑步。」
  「巧,不稍微再聊一下吗?」
  巧把手放在门把上,回身说道:
  「我很忙。」
  「别讲这种像中年上班族说的话。」
  广露出苦笑,朝着儿子身边走近一步。
  「其实爸爸妈妈结婚的时候,被你外公反对。或许外公有他自己的原因。外公每天看的都是棒球社里健壮的选手,相较之下,爸爸看起来大概很不可靠。吵了半天,外公连婚礼都没参加,之后妈妈对外公似乎也有不满。她说外公只管棒球,对家人的事理都不理。总而言之,在结婚之后,妈妈和外公就没见过面,其实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调职、青波生病太忙的缘故,不过你……」
  广吞了一口口水。巧握着门把不动。
  「你有和外公住过,就在青波出生的时候。产后妈妈把身体搞坏了,青波又一直待在保温箱里,而我每天又忙着工作。就在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外公把你接了回去。嗯,那时外婆还在,用非常开心的表情抱着你。」
  巧似乎嘀咕了些什么。只听到「大人」这两个字。
  「咦?你说什么?」
  「我说大人就是这样,你想知道的不跟你说,老是说着不相干的事。我要去跑步了。」
  巧的细长身子消失在门的另一头。
  广双手插着口袋站着。右手不知何时紧紧握住了烟盒。
  步出庭院,巧闻到了一股梅花香气伴随着树枝烧灼的气味。于是他绕到后门,树枝爆裂的声音传来,烟薰痛了他的眼睛。
  洋三正往浴室灶口丢掷木柴。看到巧走近,于是问他是不是要去跑步。
  「你还真厉害,知道我在这里。」
  「还好啦,我记得外公总是用木柴来烧洗澡水。」
  声音变大,灶口中的火焰卷起了漩涡。
  「外公,我想请你教我一件事。」
  「什么事?烧木柴的方法吗?这可是需要长期的经验累积哦。」
  巧在洋三的隔壁坐下。
  「教我投变化球。」
  洋三又把手中的一根木柴塞进了灶口。以铁镶边的灶口卷着橘黄色火焰,轰地发出类似小兽的声音。
  「变化球?你是说曲球吗?」
  「曲球也要。最好是伸卡球。」
  「为什么想投变化球?你这个年纪,那种程度的直球就已经足够。」
  「外公,你看过我的球?」
  「中国大会的准决赛。当时我刚好有事去了广岛,所以顺便看看。」
  准决赛。那他也看到了那一幕。
  在广岛举办的中国大会。准决赛第二回合,白虎队对上下关的贝鲁洛A队。
  没想到会输。就算是在三局下半因为德州安打(注:「德州安打」指的是打者击出不营养的高飞球,守备因来不及接住,落在内外野之间而成为一支安打。也有人称此为「三不管地带的安打」。)和失误失掉两分时,还是没想到会输。白虎队是到了后半场才会加紧攻势的队伍,加上对方投手的球也不是那么厉害,只要抓得到内外角球、小心自然成形的曲球,铁定可以将投手打倒。而事实上,到了最后一局,也就是第七局采取攻势的时候,三支安打换来一分,一、二垒有人。一出局轮到自己打击时,巧想了一下下一场决赛的事。虽然打击并不像投球那么拿手,不过要正确无误地将球击出倒是简单。球的力道还不至于弹回球棒、顶住胸口。只要在这里得分,然后下半局维持不要失分也就行了,巧信心十足。第一球好球。第二球、第三球坏球。在他把第四球击成界外的时候,捕手要求暂停,然后跑向投手丘。
  投手听了他的话之后点头,脸色相当凝重。
  接下来的球不要挥棒。
  巧相当确定。接下来是第五球,内角直球。
  少瞧不起人。
  用力挥出的球棒直接挥空。腹侧传来一阵刺痛,双脚不听使唤、直接往后面倒。
  「好球,打者出局!」
  就在跌了一屁股的巧面前,捕手起身将球直直传回二垒,将飞奔而出的跑垒者刺杀出局。就那么一瞬间的事。
  是伸卡球吗?球在手边微微下坠。
  「跑者出局。比赛结束。」
  是主审高亢的声音。
  回到冈山之后,巧反复地看着比赛录影带。第一场无安打、无失分,投出十个三振的晋级前四强的比赛他没兴趣,而是反复看着准决赛最后一次打击,自己丢脸、挥棒落空的那一幕。
  「那看起来像伸卡球吗?那是因为投手的投球姿势有点像低肩侧投,因此内角直球有时会自然下坠。变化球在少棒并不被允许,评审认为就是一般好球。」
  「我被三振了。绝对是因为伸卡球的原因。外公,你教我啦。」
  「不行。」
  洋三拒绝了。
  「才十二、三岁就学伸卡球,是想怎样!把手肘搞坏可不得了啊!巧,真正好的投手并不需要投些不三不四的变化球。」
  「我知道。要当投手,我的能力可是很强的,连对付国中生、高中生都绰绰有余。」
  「真有自信。」
  「这是事实。」
  「那你何必那么在意?」
  「我不能原谅这种事。」巧嘀咕说道。声音莫名地小声。
  「我不会投的球,别人却会,我不能原谅这种事。」
  洋三握着木柴的手停了下来。
  「你在讲什么我听不懂。别的投手要投什么球,这和你原不原谅有什么关连?根本没道理。」
  「道理一点也不重要。我学伸卡球并不是为了比赛!我只希望自己能投……好痛!」
  巧皱起了脸。原来是洋三抓住他的右腕。
  「巧,别小看棒球。球可不是投出去就好。笨蛋!你知不知道要想彻底学好伸卡球,这只右腕需要承受多大的负担?连硬球都还没拿过就这么陵!你想为了无谓的自尊,让这只手再也无法拿球吗?现在你玩的棒球,就是直直地把球投进捕手的手套。」
  洋三的手这回捏住巧的下巴。
  「巧,有自信是不错,你有那样的能力。不过要看远一点,不要急着弄懂什么变化球,还是等身体发育好了,当个能够投出好球的投手。棒球远比你这小鬼想像中的要广阔得多!你这个笨蛋。」
  下巴一旦被放开,手就不自觉地往后撑。手心传来泥土湿润的感触。
  「好了,赶快去跑步。」
  巧起身,慢慢拍掉泥巴。
  「受不了,有够暴力。不要乱吼啦,外公。」
  突然之间,洋三的背脊出现些微的振动。耳边传来咯咯的模糊笑声。
  「干嘛,笑什么笑。」
  「哎呀,你说的话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十年前……」
  「是啊,那时你才快三岁,拿球过来要我教你投曲球。真搞不懂,你是何时学会曲球这种字眼,连外婆都被你打败。而且因为被人小看你就拼命练,后来竟然学会了,还真是厉害。」
  「好了啦!都十年前的事了,别再提了。」
  洋三还在笑个不停。巧背对着外公,开始跑了起来。
  「出门之后往右直走,过桥那边有座神社。你要跑的话,这距离挺合适的。」
  巧背对着外公轻轻挥手。出门之时有风吹来,梅枝摇曳,香气再度包围了整个身躯。
  巧的脚步声才刚离去,另一个脚步声就迅速传来。
  「爸。」
  真纪子在刚才儿子所坐的地方蹲了下来。
  「你还是老样子,坚持用木柴烧洗澡水。」
  「那当然。洗澡水就由我负责。」
  真纪子低着头,往灶口里面窥探。
  「爸,刚才巧在这里吧。他说了什么?」
  「他有点事要我帮忙,被我拒绝了。哎呀!真纪子,不要塞那么多。」
  真纪子慌忙地抽出木柴。桥色火屑弹飞似地散开。
  「爸,你能不能帮帮巧?我是不知道他拜托你什么,不过他很少拜托别人。可以吗?」
  「不行。」
  真纪子叹气。
  「巧真的不会拜托别人。他好像不喜欢拜托人家,也不跟人打商量。那孩子其实是想加入少棒联盟,不过我反对,于是告诉他家里钱很吃紧。不过讲坦白话,我是为了不想让他打棒球……结果他自己拿了少棒队申请书回来说:『我要加入这里。帮我把爸的名字填一填。』而把自己的名字和地址都填好了。他不是问你『我想加入』或是『我可不可以加入?』喔!全都他自己决定。明明才小四而已,和现在的青波同年。我连反对都没用。」
  「那也不坏啊。」
  真纪子短短吸了一口气,微微转动身躯。
  「不坏是什么意思?」
  「少棒联盟用的是硬球。投手不要太早拿硬球。我是觉得,在国中之前要先拿软球,慢慢地把肩膀练好。」
  「够了。」
  真纪子站了起来。额头微微沁着汗水。
  「够了!什么软球硬球,又没人提到这个。不要再提棒球了。爸,你一点都没变,嘴里老是棒球棒球的!从以前就是这样,比赛比我的教学参观日还要重要。即使我发烧了,你还是比较关心选手的伤势。够了!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跟棒球有任何关连。」
  真纪子闭上嘴,像要双手环胸似地再次蹲下。
  「你和巧很像。」
  「咦?」
  「结婚的时候,你不也全部自己决定?包括对象、地点还有东京所住的公寓。当时你跟我说:『爸爸只要负责答应就好』让我实在是大受打击。我心想:『这可是我唯一的宝贝女儿要结婚耶!她到底在想什么啊?』」
  「可是我和广从高中时期就开始交往啦!要是正常的爸爸,应该早就察觉了。爸,你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就算跟你说了你也不会了解的。而且广对棒球没半点概念,你不可能中意,这也是事实吧!你连婚礼都不肯出席……」
  「我想是我太爱赌气。没看到你穿新娘服的样子实在可惜。你母亲也对我说:『本来以为你只是棒球傻瓜,没想到却是真正的傻瓜』。」
  被火燃烧的木柴冒出水花。真纪子移开了视线。
  「好像被火一烧,木柴就流泪了,我不喜欢。」
  洋三记得在遥远的从前,国中时期的真纪子也曾这么说过。
  「爸,我们回来这里,你会不会觉得麻烦?」
  「麻烦?你在胡说什么。可以和女儿夫妇还有孙子住在一起,任谁都会觉得羡慕。」
  「是吗?那就好。」
  洋三伸出手来,抚摸着真纪子的秀发。那是光滑、柔顺的发丝。
  「你自己咧?对回来这件事会不会后悔?」
  真纪子摇了摇头。
  「坦白讲,之前我很烦恼。和爸住在一起,不知道能不能不吵架地平安度日,心里相当不安。不过现在觉得很好。空气非常清新。」
  「空气?什么啊?」
  真纪子这回出声笑道:
  「是青波啦!那孩子气管很弱,都市空气太脏了,不适合他。来到这里之后我试着大口地深呼吸,真的觉得很高兴,因为空气清新到足以渗入肺部深处,这样对青波有帮助,而且广的工作如果变得比较有空,就能一起吃晚餐了。说了你大概不信,爸,之前我们全家聚在一起吃晚餐的次数,一个月不到一、两次。就算偶尔到齐了,广也都是累到心情不佳、巧又什么话也不说,只有我和青波在说话。不过以后就没问题了,我作菜愈来愈有心得了。大家吃着好吃的菜、热热闹闹地说话、青波也会变得健康,感觉都是好事。」
  「青波啊。」
  洋三从真纪子身上移开视线。
  「他是个好孩子。」
  真纪子又笑了,声音很开朗。
  「对吧?因为有青波,我才不会寂寞。就算遇到讨厌的事、心里觉得沮丧,只要见到青波的脸,我就涌现出活力。那孩子非常善良,连我的心也跟着温柔起来。他什么话都会告诉我,而且还很有趣,就像在听童话故事一样。」
  「那巧咧?」
  洋三将木柴往里推。
  「刚才你说,就算说了我也不会了解。那家伙是不是也是这么认为?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对棒球热爱到不行的心情就算对妈妈说了,她也不会了解?」
  真纪子抬头望着天空,然后低语:
  「巧不是那么脆弱的孩子,我怎么想,他根本不会在乎。他很成熟,不依赖任何人,有时甚至只相信自己。我觉得他好坚强,坚强到令人觉得有点可怕。」
  真纪子缓缓抚着脸颊。在火焰照耀之下,她看起来比白天还要老上许多。
  「就算自己一个人,他也不在乎,很适合当投手。」
  「你在想什么?投手可不是自己一个人耶!真纪子,投手位置的前面有捕手,后面还有七名野手,从观众席和球员席里都能看到。投手丘是最能意识到伙伴存在的地方。投手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就只有在奋力投出的球被人击出的那一瞬间。」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棒球的事就别提了,这种事巧他都了解。」
  「可是母亲不了解啊!你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吧?算了,洗澡水好了,叫广进去洗。」
  「可是天还这么亮耶。」
  「就是要趁着天还亮,用木柴来烧水洗澡,稍微奢侈一下。」
  「爸,所以你才这么早开始烧洗澡水啊?」
  「嗯,是啊!感谢他收容我这笨手笨脚的女儿。虽然这声感谢来得太晚了点。」
  「哼!好恶劣!」
  「妈妈。」
  青波突然从背后扑了过来。
  「哎呀,青波,吓我一跳。」
  真纪子将身体换个方向,抱住青波。
  「妈妈,哥哥不在。他又去跑步啦?」
  「是啊,你也知道哥哥每天都要跑步。」
  「我也想去。啊!好像螃蟹。」
  青波指着木柴所发出的气泡。
  「螃蟹啊?青波真有趣。」
  「嗯,外公,我好喜欢这个家。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啊!妈妈,我在庭院找到款冬花茎。你来,我指给你看。」
  被青波拉着手,真纪子站起身来。
  「好漂亮、好漂亮的颜色。绿到会发光。」
  「是啊,青波什么都找得到。」
  真纪子和青波一走,洋三就变成了自己一个人。木柴在火焰之中逐渐崩解碎裂。远处传来青波的笑声。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1:08 | 显示全部楼层

  3 少年

  来到神社石阶下面的时候,巧微微冒汗。
  心里想着:「外公还真有一套。」在这条石阶上面跑上、跑下,再循原路回去,一定会变得气喘吁吁。对巧而言,这条跑步路线确实是个合适的距离。洋三若无其事地做出了指示。
  虽然觉得外公有一套,但也有点不甘心,有种被人宣示「你的能力就只有这样」的感觉。
  算了,从明天开始每天拉长一点距离好了。我可不是外公所想的那种小鬼。
  变化球的事倒是多少可以接受。自己也知道身体还没有发育完成,不过还是不想小看自己的能力,不能忍受自己体内的东西被人如此轻易地加以判定。巧调整呼吸、登上石阶。
  神社境内比想像中要来得大。石板直直地往前延伸,前面有座古老的神社。上面系着大大的铃铛,只有垂在下面的红白细绳是新的,特别醒目。这里除了巧之外完全没人。黄莺的叫声听起来很近,近到教人讶异。神社四周是杂木林,黄莺叫声柔和地在树林里回荡。
  巧摆出了一个投球姿势。「真的好想投球啊!」这种感觉强烈到连胸口深处都快要麻痹。好想听听自己的球落在手套里头的声音。
  就算不是阿修也行,对方是谁都无所谓。巧需要的只是一双手套,能够牢牢地将自己所投的球接住。
  欲望从身体深处涌现,巧闭起眼睛忍耐。平日不会因为爬个石阶就急促起来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混乱、痛苦。一阵热风呈螺旋状吹过身体内部。巧背脊靠着境内数量颇多的大树树干,坐了下来。
  好想投球,好想好想。渴望着投手丘,以及一八•四四公尺之外的手套。可是这股热风般的欲望现在也只能压抑。
  黄莺在叫、天际泛红、无人的境内带点微寒。跑步才跑到一半,巧握着口袋里的球站了起来。

  巧在回程中迷路了。他在杂木林中发现小路,结果走错了方向。原本是想从神社后面走出去,可是路却越走越长,走不出森林。刚开始时还有点生气,因为要是不能够专心跑步,那跑步也就失去了意义。迷路的自己、还有莫名其妙的山路,全都教人生气。就在黑色大鸟飞过头顶的时候,他的心里首度感到焦虑。那只鸟呱地发出刺耳的叫声,消失在树林里头。抬头一看,天空已经变成了紫色。
  该不会是真的迷路吧?
  巧心里并不害怕。不过风突然转强,感觉得出那股寒冷。沾有汗水的身躯正在逐渐降温。杂木树枝发出干枯的声响。
  「树在盯着我们。」现在的气氛,换成青波或许会这么说。
  巧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看。在稀薄的幽暗之中,自己走下来的路已经看不清楚。反正倒转回头不符自己的个性,于是他便脚尖使力往前奔跑。
  一跑起来,树林的景色就中断了。路突然在眼前展开。田陇一片辽阔,有整地之后的气味。田间小路一路往前,蒲公英在巧的脚边绽放。
  他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
  要是都市的路,再怎么走都会来到有人的地方。可是此时眼前的田间小路却不晓得连接到哪里。泛着土壤气息的宽阔田陇、枯草与嫩草绿色交织的道路、风一吹就发出声响的杂木林,看起来全像来自不同世界的风景。
  为什么我得在这里惊慌失措?
  于是他把脚底的蒲公英用力一踩。挺起胸膛、高高地抬起左脚,接着弯着手腕,将右臂从头部后方往前投出。
  好球。正中央位置。
  口哨的声音咻地传来。一名少年伫立在暮色之中。不,不单单是一个人,后面还有三名少年。只是最前面的少年相当抢眼。身材高大,肩宽与身高都胜过巧。而且在这个季节竟然只穿着短袖T恤加上牛仔裤。少年们的肩上全都扛着钓具。
  「投得好。」
  短袖少年再度吹起了口哨。是更加响亮的高音。「国中棒球社」这种感觉油然而生。
  「我们是来钓鱼的,结果看到有人从神社山上下来,所以就过来看看。吓到你了吧?」
  那张方脸笑了起来。可爱的圆形眼睛和身材不搭。
  「倒是没有。」
  巧望着少年的钓具。
  「在这种地方钓得到鱼?」
  田陇和杂木之间哪钓得到鱼,真是不可思议。
  少年依旧带着笑容,将提在左手上的桶子秀给他看。巧往里面探头一看,两尾黑黑的大鱼正微微晃动着尾鳍。他觉得这应该不是鲤鱼。
  「是鲫鱼吗?」
  「蓝鳃太阳鱼。」
  听都没听过的名字。
  「这是很凶猛的鱼。肉食性,一口就能吞掉青蛙。」
  鱼在桶子里缓缓游动,像在回应少年的说明似的。锯齿状的背鳍,黑黑的身躯布满了伤痕。确实有着肉食动物的强悍。
  巧虽然对钓鱼没兴趣,不过却被这鱼所吸引。
  「这是在哪儿钓的?」
  「这林子的另一头。跟我来。」
  少年迈开步伐。
  「咦?小豪,你不回去啊?」
  「天已经暗了耶!」
  后面三人一面抱怨,一面跟了过来。
  「不用啦!不用特地帮我带路。」巧正想这么说的时候,这才发现这名叫做豪的少年,一直单手提着有水的桶子,而且还拿给自己看。
  超惊人的臂力!搞不好是柔道社的。巧望着少年从短袖里伸出来的粗壮臂膀,于是两手插入口袋,迈开了步伐。
  沿着小路前行,在五、六棵杂木的树荫底下有个小小的池子。深度应该很深吧!池水呈现深绿色,和蓝鳃太阳鱼这样的肉食鱼类颇为相衬。
  「走了啦!小豪。要是在池边玩得太晚,到时又要被骂。回去了啦!」
  一名少年用撒娇的声音说道。这种黏答答的说话方式真惹人嫌,让人跟着不耐烦起来。不过豪却微笑点头说道:
  「也对,回去吧。」
  然后转向巧问:
  「下回要不要一起钓鱼?」
  真是跟谁都亲的家伙。巧两手插入口袋摇头说道:
  「我没什么兴趣。」
  「只对棒球有兴趣?」
  巧有点吃惊。「你说什么?」正当他想这么问时,豪已经循着来路回头走。巧跟在他身边迈开步伐。桶子里的水摇来晃去,蓝鳃太阳鱼弯曲身子似地露出了肚皮。
  「你是原田巧吧?白虎队的。」
  巧的步伐不自觉停了下来。豪似乎催他继续走似地扬起下巴。
  「我有那么出名?」
  「也还好啦。其实是我们队伍去年也参加了县大会,不过在第二回合输了。教练说有个很棒的投手,叫我们看过之后再回家。我看了前八强的比赛、隔天的前四强比赛,还有决赛也都仔细看过。」
  步伐又快停了下来。
  去年参加县大会,也就是说这名少年当时还是小学生。有点令人难以相信。
  就在巧想开口加以确认的时候,豪发出短促的笑声说:
  「我还追踪过你咧!」
  「追踪?」
  「嗯,我听教练说:『原田这名投手是井冈爷爷的孙子』,所以井冈爷爷要去广岛的时候,我就跟他一起去看中国大会的比赛。」
  巧缩起了肩膀。微微下坠的球、挥棒落空、一屁股坐在地上。令人头痛的录影带画面在脑海中浮现。
  「你是说,去年你有参加县大会?」
  「嗯,新田星星队。在这附近算是强队。」
  「所以今年你上国中了?」
  「那当然啊!我国小可是有顺利毕业咧。」
  这是国一的身材吗?
  在同年级的学生当中,巧算是相当壮硕的,不过和眼前的少年却没得比。他不只是身材壮硕,全身的线条都很粗壮。
  「应该是捕手吧!」因为想不到其他可能,所以巧这么猜着。
  沿着田陇之间的小路穿越树林,出乎意料地很快就来到了神社石阶的位置。
  「小豪,我们要回去了,拜拜。」
  三名少年骑上单车挥手。
  「好啊!你们也要好好练习,朝县大会迈进。」
  少年们一走,暮色更加深了一层。只有石阶还隐隐泛着白光。
  「原来如此,他们是你新田星星队的学弟啊。」
  「是啊,四、五年级的小鬼,超可爱的。」
  「那些小鬼还叫你小豪咧。」
  巧在队伍里面从来没被如此亲密地叫过。六年级的先不管,在四、五年级里面经常叫他名字的只有跟他组成投捕搭档的中本修一人,而且一定是叫他「原田同学」。
  「要不要坐后面?有可以放脚的地方。」
  豪骑上单车。是蓝色的越野自行车。
  「不用了,我要跑步。」
  「那我陪你一起走到半路。」
  巧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往前奔跑。豪的单车就跟在一旁。巧对桶子好奇得不得了,望着豪的手臂心想:「不晓得有多重?」只见豪手肘微微弯曲,理所当然似地提着装了水和鱼的桶子。
  「你叫什么名字?」
  巧稍微问了一下。
  「啥?」
  「我知道你叫小豪,上面的姓。」
  「啊!原来你说这个呀!永仓,我叫永仓豪。家里离这边很近,走路只要十分钟左右,而且我妈和原田你妈还是同学。听井冈爷爷说真纪子要回来,她好高兴。我妈旧姓石冈,叫石冈节子,你可以去问问看。」
  「跟我无关吧!」巧抬头,本想这么回答,此时两人四目相对。豪的视线将巧从头到脚看过了一遍。
  「好快。你平常跑步就是这种速度?」
  「是啊,没有刻意配合你单车的速度。」
  「我想也是。」
  两人过了桥。有好几辆打亮了车灯的车子从旁边经过。
  「原田的球很有尾劲。」
  「你是说到了打者那里的时候吗?」
  「是啊,虽然我只有远远的看过,不过就算到了本垒板附近,球速还是没有降低。」
  「废话。」
  「那种球要是飞低一点,就算是厉害的打者也很难打得好。」
  「如果硬要打的确是很难打吧。」
  「要是非打不可咧?」
  「三振出局。」
  豪一脸认真地点头,脸上挂着成熟且严肃的表情。即使在暮色之中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巧心想:「不知道出赛时他是不是就带着这种表情?」
  巧突然脱口而出:
  「来投投看吧。」
  「啊?」
  「你是捕手吧!要不要试着接我的球?」
  单车的煞车声响起。桶子晃动,水泼了出来。巧也跟着停了下来。
  「你真的要投?」
  「是啊,我也可以把这当成是投手的练习,不过也要你接得住我的球才行。」
  豪张大嘴巴发出笑声。他一笑起来突然变成孩子气的圆脸。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那我明天去找你。早上十点左右,可以吧?」
  「明天搬家的行李会送到,早上很忙。」
  豪来回挥着手说:
  「我去帮忙。我很有力气,帮得上忙。」
  「问题不在这里。」
  巧望着水波晃动的桶子。蓝鳃太阳鱼的黑色身躯沉到了底部,看不清楚。
  「啊!对了,这鱼送你。」
  「啊,不用。我对鱼没兴趣。」
  「没关系啦,送你!啊,你没有水槽。那明天我连鱼一起带去,还有活饵的蚯蚓。那就十点,就这么说定了。」
  豪将单车骑向岔路,踩着踏板。
  「可以吧?十点。不要忘了。」
  耳边传来高亢的口哨声。巧有种不知不觉就被豪拉着走的感觉。不过想到可以找到捕手做投球练习,倒也不坏。而且自己也想知道,豪当捕手的实力究竟如何。
  不管怎样,明天都要瞄准他的手套用力投球。
  胸口有种突然放松的感觉。巧噘起嘴唇,同样低声吹起了口哨。
  一走进玄关,就传来美味的香气。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们先吃饭了。」
  是真纪子的声音。巧仔细地洗了脸跟手。水的寒意渗入身躯。
  「哥哥,寿喜烧耶!很好吃,快来快来。」
  青波把小碗和筷子递了过来。洋三和广面前摆着温酒酒瓶,两个人都涨红了脸。
  「神社来回不到五公里吧?花了好长的时间。」
  洋三在寿喜锅的对面这么说道。广拿起酒瓶给洋三倒酒。
  「应该是坐车坐太久的缘故,巧再怎么能跑也会累。」
  巧搅拌蛋汁的筷子停了下来,看着爸爸的脸。或许是因为刚刚才洗澡的关系,头发和脸都很湿润,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年轻。
  「爸,你真的这么认为?」
  「啊?你说什么?」
  「你真的认为,我是因为累了才这么晚回来?」
  「不是吗?」
  广困惑地眨着眼睛。巧把筷子用力放进锅里。酱汁喷了出来。真纪子叫了一声:「巧」。
  自从四年级加入白虎队开始,自己从来就没少跑过一次,连在毕业旅行的时候,都还利用晚上的自由时间绕着旅馆来回跑步。
  校内的马拉松大赛第一名、市内田径记录赛的五千公尺记录保持人,尤其在县大会、中国大会,以及所有比赛都是一个人投完全场。这些广当然知道,结果他却……
  五公里耶!才五公里的跑步,你真的认为我会累垮?
  巧一口咬下嘴里的肉。
  「为什么那么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巧把这句呐喊跟着肉片一起咽下。
  「巧,你这是什么态度!不要太过份。」
  妈妈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巧端着小碗的指尖跟着缩紧。只要听到妈妈不耐烦的声音,指尖就会率先产生反应,微微颤抖。
  「大家正在高兴地吃饭,你连这种事也不懂?你要呕气是你家的事,但是也要稍微替别人想想!」
  「真纪子,不要再说了。」
  广出声制止。洋三默默拿着酒瓶倒酒。真纪子一边盯着巧,一边发出长长的叹息。
  指尖的颤抖越来越厉害。觉得小碗变重。是不是该把碗里的东西全都砸到爸妈的脸上?
  心里好想把它摔烂。把寿喜烧的锅子、酱菜用的碟子、放有豆腐的汤碗全都丢出去摔个稀巴烂。
  有人抓住自己的手腕,是只冰凉的手。
  「你是在跟别人聊天吧?哥哥。」
  青波凑过来看着自己。
  「应该是吧?在路上遇到了谁,然后跟他说话。」
  颤抖止住了。巧徐徐放下小碗,望着青波点头。
  「有个奇怪的家伙,叫永仓豪。」
  洋三抬起头。
  「噢,你遇到豪啦?他是永仓医院的儿子。真纪子,就是当年跟你很要好的石冈节子的儿子。」
  「对呀,她有个和巧同年的孩子。我打电话告诉她说我回到新田了,她好开心,明天好像会来帮忙呢。」
  真纪子露出了微笑,带着笑脸向巧问道:
  「那个孩子怎样?他也打棒球吧?」
  「他说明天要来。说是钓到什么蓝鳃太阳鱼,要连水槽一起带来。」
  青波大声叫道:
  「我知道,之前我有在书上看过哦!肉食性、非常凶猛。」
  青波还是握着巧的手腕。透过肌肤传来的凉意相当舒适。弟弟的手心凉得很舒服,就像消炎止痛的贴布一样。
  「食肉鱼啊……那家伙也这么说。书上是怎么写的?」
  「很恐怖的故事哦!这是美国的故事,有个男的杀了人,把尸体沉进沼泽。沼泽里面有很多蓝鳃太阳鱼,啄食尸体的肉……」
  青波的声音变得小声。巧、真纪子、广和洋三全都像被丝线牵引似地看着青波。
  「尸体沉到沼泽底部,一点一点地被蓝鳃太阳鱼吃掉,最后只剩下骨头。然后某个大雨的夜晚,男人家里传来可怕的惨叫声。隔天早上隔壁的人过去一看,那个男人浑身是血地死在床上。全身的肉都被撕下来吃掉。还有啊,房里湿答答的,满满都是死掉的蓝鳃太阳鱼。」
  青波吞了口口水,然后咧嘴一笑。真纪子皱起眉头说:
  「不行啦,青波。你怎么看这种恐怖故事?」
  「一本叫做《世界搜奇》的书。里面还有更恐怖的故事哦!」
  「讨厌,别讲了,让人快要不敢吃肉了。」
  电话铃声响起。真纪子轻咳一声站了起来。
  「喂?咦?哇!阿节,好久不见。嗯,对呀,是我大儿子……啊?讨厌,才没这回事。明天要来?啊——真是不好意思。嗯,好。我老公公司的人也会来,不过女人还是比较管用。嗯,好,十点可以。」
  「一定会讲很久。」
  洋三使眼色。青波一脸正经地点头。
  「大概会讲三十分钟哦!那个叫阿节的人打电话来时,妈妈通常都要讲这么久,然后讲完电话后,妈妈都会哇地一声大喊:『时间都这么晚了。』」
  广噗嗤一笑。
  巧叹了一口气。
  「青波。」
  「嗯?」
  「把手拿开。」
  「啊、对不起,不过哥哥的手又硬又热。」
  青波咧嘴一笑,手指离开哥哥的手腕。
  青波说的没错,直到用餐完毕真纪子的电话还没讲完。洋三拦住了起身想回房的巧,脸颊越来越红。
  「巧,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看。」
  「什么好东西?」
  是本古老的相簿,黄色封面印着白鸟。
  里头放的当然是照片。有洋三抱着巧在那棵梅树底下的照片、有巧双手拿着皮球、有巧上半身打着赤膊在睡午觉的照片,还有和瘦削的白发女人手牵着手的照片。全部都是巧小时候的照片。
  「你待在家里的半年,外婆照了很多照片。不晓得是不是知道自己活不久,总之就是每天拿着相机给你拍照。」
  是外婆啊?
  巧凝视握着自己的手并面向镜头的外婆照片。
  「噢,这张不错。」
  广用手指着。整片莲花花海,巧就坐在中间抿着嘴,好像在追寻什么似地头往上望。
  「真的耶!好漂亮的照片。」
  「表情好认真,巧正在看什么啊?嗯?下面好像有写字。」
  在探头过来的广与青波面前,巧阖上了相簿。
  「让我在房里慢慢看。」
  「这就像是外婆的遗物,给你吧。怎么样,广,要不要再来一瓶?」
  「好啊,不愧是当地的酒。好喝。」
  洋三站起身来,真纪子掩住话筒回头说:
  「喂,广不能再喝了。喝太多了。啊,抱歉,阿节。嗯,男人啊,总是会喝太多。明明肝就不好。不用,你别担心。是吗?你那边也是这样啊?」
  巧望着妈妈的侧脸。用语和表情都很年轻。于是他把相簿夹在腋下,走出了房间。
  「妈妈在打电话的时候好好玩。」
  走到楼梯的半路,青波追了上来。
  「是啊!第一次听到妈妈用方言讲话。」
  「她每次和叫节子的人讲话都是这样。妈妈会因为对象不同,连声音、讲法都完全不一样。和中本阿姨讲话的时候速度会比较快,和学校老师讲话就会变慢。我总觉得妈妈好像亚森罗苹(注:莫里斯•卢布朗笔下的小说角色,为一神出鬼没的怪盗)。」
  「你还真清楚。」
  青波微微一笑。
  「因为老是在一起嘛!我常跟学校请假,整天都和妈妈在一起呀。哥哥。」
  「干嘛?」
  「妈妈说的是真的吗?」
  巧停在房门前,转身面对青波。青波直直盯着哥哥的脸继续说道:
  「妈妈说,新田的空气对身体很好。你觉不觉得?」
  这种事我哪知道。回答起来是很简单,不过巧却默默移开了目光。巧打开房间的门,视线和青波正面交叠。
  「进来吧,青波。我也有话想问你。」
  青波跳跃似地钻进房间,坐在叠在角落的棉被上。
  「明天床会运过来。我要摆在窗边,这样睡了也能看得到外面。」
  巧手里握球坐在榻榻米上,手心传来橡皮坚硬的触感。
  「青波,你怎么知道?」
  「啊?」
  「我在散步途中见到谁的事,你怎么知道?」
  「因为哥哥会跑步跑到那么晚,不是在哪里受伤、迷路,不然就是在和谁在讲话。你回来的时候没有受伤,而且又很高兴的样子,所以我想应该是和谁讲话讲得很高兴。」
  往上丢的球差点就要落到地上。青波看着刚才的照片,低着头的侧脸在电灯底下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幼小。
  「了不起。」
  巧真心说道。
  「简直就是福尔摩斯。」
  「我喜欢福尔摩斯。我全看过了。」
  青波用指尖轻轻敲着相簿。
  「哥哥好好喔!」
  「好什么?」
  「有这么多漂亮的照片。」
  「照片你不是也有?」
  「都是一般的照片。」
  巧听不太懂青波话里的意思。维持坐姿、将球投向天花板附近。球垂直往上、再垂直落下。
  「那是外公外婆用心帮你拍的,不然不会拍得这么漂亮。」
  「别说这种教人听不懂的话。」
  再次投球。青波用双手接住落下的球,然后直接拨飞似地往上投球。球撞到天花板。发出咚地一声。
  「笨蛋!只能用手的力量去投,不然难得的房间会被你搞坏。」
  「光用手的力量,就能垂直往上吗?」
  「你不行啦!这要用到手腕的力量。」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1:09 | 显示全部楼层

  4 地上

  隔天早上,豪在十点之前就来了。载着行李的卡车抵达时,全家人都忙得跑来跑去。后面停了一辆白色的轿车。
  「喂!原田。我来帮忙了。蓝腮太阳鱼也带来了。」
  豪挥手。一名戴着镜框略粗眼镜的女性,走出驾驶座,圆圆的鼻子和豪颇为神似。
  「阿纪,好久不见。」
  「哇,阿节,你来啦!谢谢你。」
  豪卷起袖子,从微笑拥抱的妈妈们身边走过。他今天穿的是长袖运动服。
  「原田,你先戴了手套再来搬行李,不然手指会痛。」
  巧用力皱起眉头。
  「你少管我,别想命令我。」
  「捕手不就是老婆的角色吗?我这是关心你。」
  「等我们组成投捕之后再说。」
  「可以的!绝对可以。」
  「还不知道你接不接得到我的球咧!我昨天不就说过了吗?」
  「我知道你的球很快,我亲眼看过。」
  「我的球比你所看到的还要快。」
  豪咧嘴笑道:
  「我知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来!要搬了。阿姨,这要搬到哪里?厨房吗?」
  豪抬起纸箱,消失在房子里头。穿着黑色运动服的肩膀看起来比昨天还要宽阔。巧缓缓戴上手套。
  豪他们才到不久,客货两用车就停在门前。车上走出三名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子,胸口绣着广公司的名称。
  「原田,我们来帮忙了。」
  「啊!难得休假,真是不好意思。」
  打完招呼之后,个子最高的粗壮男子朝着洋三的方向走近。
  「教练,好久不见了。」
  「嗅,稻村,是你啊。真的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
  「哎,还过得去。」
  豪在巧耳边低声说道:
  「那个叫稻村的人去过甲子园,是井冈爷爷担任教练时期的球队队员。」
  巧嗯地回了一声,把纸箱递给豪。
  「这个放我房间。麻烦你了,小豪。」
  然后自己也扛着纸箱,爬上二楼。
  「喂,原田,你都不会想问吗?」
  「问谁?」
  「稻村啊,问他甲子园的事。」
  「问了又怎样?」
  「啊?原田,甲子园的事你该不会连井冈爷爷都没问过吧?」
  「就算问了又怎样?」
  巧乱扔似地将纸箱摆在房间的正中央。豪将自己所搬的纸箱叠在上面。
  「喂,原田。」
  「干嘛啦!别一直原田原田的叫,很烦耶!」
  「没兴趣或许是你的口头禅,不过你对甲子园也没兴趣吗?」
  「有啊!」
  「那就跟爷爷还有稻村问问看。」
  巧对着豪的方向骂了声「笨蛋」。
  「我对甲子园有兴趣的原因,是因为我想站在投手丘上投球。要我去问那种在看台上加油的家伙,我完全没兴趣。」
  豪的嘴蠕动了一下:
  「不愧是祖孙,讲的话一模一样。」
  「什么话一模一样?」
  「之前我曾拜托井冈爷爷,要他讲甲子园的事给我听,结果爷爷就说:『想去甲子园的话不要问人,先去假想自己在那里打棒球的样子。』」
  也对,外公就是会这么说。
  「那么小豪,你能想像自己在大甲子园打棒球的样子吗?」
  原本是想打趣的,不过却看不到豪的一丝笑容。
  「嗯,坦白讲不太能够想像。虽然向往甲子园,不过自己要花几年以后才能在那里打球,之前想都没想过。」
  「那是之前,现在可以想像吧?」
  「可以、可以。在县大会看到原田的球,然后原田搬来新田,和我组成投捕搭档。只要想到这里,就可以想像。」
  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好。之前模模糊糊的美梦,现在不但渐渐成形,而且还越来越真,让人心里扑通扑通跳。」
  「我明明说过我的球……」
  巧才说到一半,脖子就被豪用手勾住。
  「原田,我喜欢你这家伙。」
  不是因为脖子被人勾住的缘故,不知何故,呼吸变得莫名急促。把喜欢这两个字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让人有点惊慌。
  「少来,别闹了!你是GAY啊?」
  「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说我喜欢你的球,教人吃惊的球。」
  青波打开门,探头进来问:
  「你们在做什么?」
  豪匆忙把手放开。巧咳嗽。
  「妈妈说要搬床,叫你赶快下来。哥哥,你没事吧?」
  豪回答说:「没事、没事」。
  「好了!再多加把劲。啊!原田,还有……」
  「干嘛?」
  「不要学我学弟的口气叫我小豪。要是我们去到甲子园,你用那种口气说:『嘿,小豪,回传了。』那多逊啊!至少也要把『小』去掉。麻烦一下。」
  往上翻涌的不是咳嗽而是笑意。笑意凝结成形在胸口深处搔痒着,好奇怪。巧仍旧坐着,感受身体的震动。
  刚过三点不久,行李就收拾完毕了。最后搬到玄关的行李是水槽及蓝腮太阳鱼。
  铺着砂砾的水槽被摆在鞋柜上面,里头放了蓝腮太阳鱼。最高兴的人是青波。
  「哇!这就是蓝腮太阳鱼啊!第一次看到本尊呢。」
  「这种东西随便哪个池子里都有。他们不喜欢吃鲫鱼、鲍鱼之类的,所以饲料是蚯蚓跟青蛙……」
  听着豪的说明,青波不断点头。巧越过青波的头俯看着水槽。鱼在清澈的水中看起来有点胆怯,昨天的凶猛和威力全都消失不见了。
  原来是这么无聊的鱼啊。
  巧有种遭人背叛的感觉。此时,豪啪地击掌说道:
  「好了!这样就全部结束了。原田,我们走吧!」
  「我已经准备好了。」
  「OK,那就到外面去。」
  简直就像古装剧里的决斗场面。
  把裹住球的棒球手套夹在腋下。昨晚才小心擦拭、上油的手套传来一股油的气味。
  「豪。」
  节子打开客厅房门,走了出来。耳边可以听到笑声,啤酒与寿司的成人宴会正开始进行。
  「我们该告辞了。」
  「啊!不行啦,妈。我接下来有事。」
  「可是已经过三点了呀!要玩明天再玩。」
  「我不是要玩。」
  豪用力噘起下唇。
  「不是没时间了吗?」
  「没关系,补习五点开始,不要担心,我赶得及。」
  「可是你补习功课还没做。」
  「我会想办法,现在没空管补习的事。」
  豪拉着巧的手。先将巧拉到外面,然后用力把门关上。
  「豪。」
  节子的声音响起,和大门关上的金属声交叠。巧轻轻甩着手腕。
  巧讨厌被自己以外的人随便碰触身体,不,即使对方已经告知还是一样讨厌,皮肤会出现鸡皮疙瘩的拒绝反应。昨晚他对青波的手指同样产生轻微嫌恶的感觉,而现在却被人抓住右手腕。要是平常的巧一定会马上甩开。他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豪的动作过于自然,自然到让人感受不到任何踌躇与意图。
  豪如释重负似地吐了口气,表情是与年龄不符的孩子气。昨天在暮色之中瞬间瞥见的危险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难以捉摸的家伙。是大人还是小鬼、是明还是暗,完全难以捉摸。
  不过……这种事无所谓了。
  别人怎样和自己无关。巧再次甩着手腕。不晓得是不是巧的沉默过于突然,豪垂下了头。
  「不好意思,你别介意。」
  「没关系,无所谓……你要补习啊?」
  「是啊,每周三天,五点到七点,很辛苦的。」
  「好好念书啊。」
  「别闹了。」
  豪别过脸去,发出了一声「啊」。接着又问:
  「对了,原田你不用补习吗?」
  「我爸妈没叫我去。」
  「好羡慕你哦!有懂得体谅的父母亲。现在这种父母已经很少了,快要濒临绝种。」
  巧握住手套里的球。
  真纪子和广从没说过要他补习,也没有被人念说要用功的记忆。
  「青波从生下来就不晓得能不能活,带他真的很辛苦。我觉得念书倒还在其次,只要他能活着、长大也就够了。」
  记得听过真纪子和谁在电话里这么聊过。青波很聪明,成绩应该也会很好,就算青波的成绩很糟,真纪子想必也不会强迫他去补习,只要他能活下来也就够了。对真纪子而言,青波就是这样的存在。不过老妈不严格要求自己又是为了什么?不是和青波相同的理由,那不一样。
  「喂,走了。」
  豪提起摆在玄关旁的运动背包。
  「要去哪里投?」
  「嗯,其实原本是想去操场的。」
  「但因为你没时间。」
  豪吐出长长的舌头,耸起肩膀。虽然一副滑稽的模样,脸上却没有笑意。

  结果地点决定在后面空地。豪表示:「这里是上个月才刚刚倒闭的红茶店停车场」。「哪里都无所谓」巧答道。这片空地占地相当大,南边是井冈家,东边是已经关门的红茶店建筑物。西边和北边是田陇,小路上开着成群蒲公英。
  「好,来吧!」
  豪大喊一声,从背包里头取出了捕手手套。那是使用频繁、保养得当的一副手套。
  这家伙说不定蛮厉害的。
  巧这么想着,心跳微微加速。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被人小心呵护、妥善使用、和主人融为一体的手套,眼睛与心灵都受到了吸引。豪扬起脸,微微眯起眼睛问:
  「怎么了?」
  「不,没什么。」
  「那就从简单的传球开始。」
  豪用站姿举起手套,左脚跨前一步。巧瞄准对方胸口,投出了直球。豪用身体正面接球,然后直接回传。感觉愉快的传球练习。为了正式投球,身体与心情都在调整步调。
  投了大约二十球之后,豪问:「好了没有?」
  「我要蹲下了。」
  巧点头。豪轻轻拍击手套,摆出捕手又大又宽的架式。捕手体积看起来越大,好球带的感觉也就越宽。巧的心脏发出扑通一声。
  重新握球,双臂徐徐往后拉。
  然后直接停在头顶,抬起左脚,右臂往后拉,接着踏出左脚。
  巧眼里只有豪的手套——自己所投的球会飞到那里。声音扬起,是手套捕捉到球的声音。好久没听到的声音,身体里有电波游走。有人可以接住自己的球,感觉居然这么舒服。
  「再来。」
  回传。巧再次瞄准手套,整整投到第十球。豪斜着头问道:
  「原田,你有认真在投吗?」
  「一开始需要投那么用力吗?」
  「也对。像这种程度的球,大家都会投。」
  巧瞬间说不出话来。头颅中心变得灼热,用力握住回传的球。
  谁都能投?开什么玩笑!别把我的球和其他投手相提并论。
  「青波。」
  巧知道,青波从刚才就在空地角落观察。青波没有回答。
  「青波!」
  巧用带着怒吼的强硬口气喊着弟弟的名字。
  「去把我的钉鞋拿来。」
  青波像弹簧娃娃似地跳了起来,消失在房子的阴影之中。
  「既然原田投手要来真的,永仓捕手自然就得奉陪。」
  豪朝运动背包俯下身子。
  捕手面罩、护身衣、护腿。
  凑满一套。
  「嘿——永仓捕手有自己个人的用具啊。」
  手套和面罩也就算了,个人专用的护身衣及护腿相当少见因为价钱昂贵。在软式棒球的场合,有时甚至连比赛都不使用。
  「对了,你家开医院哦!有钱人家的少爷果然不一样。」
  豪突然起身,大步走了过来。就在片刻之间,巧的胸口已经被他给揪住。
  「原田,你不要太过份!有些话能讲,有些话不能讲。」
  豪的声音低到难以分辨。
  「干嘛!你刚刚不是也说我的球只有这种程度。」
  「我是说你没认真投球。我说的是事实。」
  巧顿时语塞无法回答。
  「我家是有钱还是贫穷,那和棒球有什么关系?难道原田巧这名投手是个只会嘴上叽哩呱啦、光讲些和棒球话题无关的无聊家伙?」
  豪像要将巧身体推倒似地放开了手,继续说道:
  「就打棒球吧,原田。和棒球没有关系的事情,跟我们都没有关系。」
  「我知道了。」
  巧终于挤出了一句话。他没有面子好好看着对方的脸。是的,豪说的没有错,父母的职业、学校的成绩,这些都和棒球没有关系。手里握着棒球用球,嘴里却不停说着无关的话并对一个认真想接自己球的人开玩笑,巧觉得脸上热辣辣的。
  「哥哥。」
  青波呼吸急促地递出钉鞋。
  巧松了一口气。换穿钉鞋的时候不用看着豪的脸,脸上热辣辣的感觉应该也会消褪。青波总是晓得最佳时机,巧有这种感觉。
  「你听好了,这回要是再投拙劣的球,我就扁你。」
  巧没有回答,而是用力挥动右臂。肩膀很轻,准备就绪。豪远远跑开,而巧轻轻踏着脚边的土。这里没有投手丘也没有投手板、没有野手、也没有打者,可是巧却会紧张。比赛之前的亢奋在身体内部波涛似地翻涌而来。
  转身、拾脚、投球。
  「啊啊!」
  青波大叫。豪跃身接球。要是有打者在,想必是远远越过头部的暴投。
  「原田,照我的暗号投球。」
  「什么暗号?」
  「中央直球。」
  在傍晚之前的春日空地,这句话相当响亮。豪要求投出最直、最快的球。巧轻轻吸了一口气,举起手臂,用全身的力量投球。
  中央。直球。
  豪发出短促的叫声,听起来既像「呜」又像「啊」。已经进入手套的球再度往前掉落。
  风徐徐吹来。那是让流汗的脖子感到舒适的风。
  豪把手套夹在腋下,徒手抓起了球。仔细地拍去泥巴,然后回传。
  「别漏接啦!」
  巧出声说道。
  「要是一垒上有跑者,早就被盗垒了。」
  豪用力吐气,擦了擦汗。脸红得像发烧一样。
  「搞什么,你想让跑者站上一垒吗?」
  「那是因为一场比赛可能会有一、两个人上垒啊!」
  「如果在两人以内,还可以接受。」
  豪举起手套。巧投球。球还是掉了出来。豪一句话也没说。
  第三球、第四球还是一样。不过第五球没掉出来,被手套牢牢接住、动也不动。豪吹起口哨,然后甩头大声嚷嚷:
  「怎么样?原田。接到了吧?」
  「好像是。」
  「了不起吧!」
  「捕手的任务就是接投手的球。才刚接到就那么得意,你是想怎样?」
  「可是才五球耶。第五球就接到了。」
  是的,五球。才第五球就接到了我的球。
  『为了能好好接住你的球,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练习。』
  巧回忆起中本修带泪的声音。要说捕手的能力,豪比阿修更上一层,这点他可以明显感觉到。面对豪的手套心里会涌起一股亢奋,这是在阿修的架式中从未感受过的,所以他也认为豪会比阿修更早接到自己的球。可是没想到会是五球,短短的五球。
  「喂!不要发呆,快点继续。」
  豪自己一个人笑了起来,不晓得在笑些什么。
  「可恶!」这种想法突然涌现。巧咬起嘴唇。
  不过是个乡下地方、县大会第二回合就打输球的球队捕手,居然这么容易就接到我的球。
  不过豪已经不再漏接。巧的球飞进手套,发出声响。也就这样。
  「稍微投开一点。」
  汗水从巧额头滴落的时候,豪把手套往侧边一挥。内角偏低。外角偏低。
  球直直飞进豪所指示的位置。刚才的愤怒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消失。巧依照指示全力投球,真的是使尽全力。把炫耀自己,以及豪是乡下捕手的念头全都抛在脑后,用自己体内的所有力量来投球真是件开心的事。巧内心深处升起一份发热且摆荡着旋律的情感。
  「原田。稍微休息一下吧。」
  豪气喘吁吁走到他的身边,整张脸都是汗水。夕阳西下,空地染上了一片橘黄。黑土上面是拉得长长、颜色更黑的人与建筑物的影子。
  「不知不觉旁观的人变多了。」
  豪用下颚示意。在空地的角落,青波隔壁是洋三,以及三名穿着工作服的人。巧一直都没发现,连青波的事都忘了。
  「投得不赖嘛!不愧是教练的孙子。」
  一名穿着工作服的人在洋三背后鼓掌。洋三头也不回地说道:
  「稻村,你去打打看。」
  男子不再鼓掌,望着巧与豪说:
  「是可以啦,不过这样好吗?」
  「巧,豪,跟叔叔打个两、三球。」
  「好啊。」
  豪回答。
  「我有带球棒过来。去帮哥哥拿钉鞋的时候顺便带过来了,还有手套。」
  青波递出两支金属球棒。洋三露出了笑脸。
  「这样子啊,你真是机灵,了不起。」
  稻村脱掉上衣,接下球棒。鼓掌的声音再度响起,是穿着工作服的那两人。
  「稻村,你可别被小朋友给三振了。」
  「加油啊!爷爷的明星球员。」
  两人肩靠肩地笑了起来。稻村也笑了一下,然后不断地凌空挥棒。
  「好了,要慢慢来啊!」
  「可以了吗?」
  巧问道。稻村笑着挥手。
  「先对准正中央投最快的球。」
  豪低声说道。巧点头。
  「永仓。」
  巧把回到捕手位置的豪给叫住。
  「我想应该没问题,别漏接了。」
  「啥?」
  「这次有人在眼前挥棒,别眼花了。」
  「你对我的捕手功力没信心?」
  豪两手叉腰说道。
  「总之,不要让球被打出去。」
  「那是当然的。」
  豪表情放松,露出了孩子气的笑脸。
  「你们聊了什么快乐的事?」
  豪一就捕手位置,稻村就如是问道。
  「相当快乐的事,棒极了。」
  「快乐啊?快乐就好。」
  稻村再次凌空挥棒。咻地发出风被撕裂的声音。豪戴上面罩,轻轻拍了拍手套,而洋三站在后面。
  「咦?教练,你要当裁判?来真的啊!」
  「还有内野手喔!」
  青波拿着棒球手套,站在巧的左后方。
  「外公叫我在这里防守。」
  青波对着巧大声叫道。稻村皱起了眉头说:
  「太危险了吧!如果打出平飞球怎么办?」
  「不用担心。」
  「可是软球还是有危险啊。」
  「放心。青波至少会接滚地球。来!开始了。比赛开始。」
  洋三举起右手。
  (原田,你外公好像认为会被打成滚地球。)
  巧进入投球准备。手腕、肩膀、腰部、腿部,整个身体流畅地动作,没有勉强与浪费的慢动作姿势。
  真美。
  才这么想的瞬间,手套已经传来球的感触。
  「好球。」
  是洋三的声音。稻村没有挥棒。豪心想:「应该是无法挥棒」,他很确定。
  回传。右手在手套下面朝打者方向移动。内角偏低。虽然是即席的暗号,巧似乎是看懂了,清楚地点头。
  (很率直嘛!)
  脖子往背脊部份出现微微的抖动。巧对自己的暗号点头,然后照着投球。真高兴!在县大会与中国大会都只能从看台观赏的球。太棒了!豪打从心底感动。中本那个敏捷而矮小的捕手真教人羡慕。在那个时候,自己只能有感动与羡慕这两种心情,不过现在可就不同了,虽然只是新田街角的空地,但现在面对的人确实是原田巧。巧正在全力投球,想必是比中国大会时更强劲的球,而自己正在接球。
  (稻村,接下来要挥棒啊!)
  豪在心里嘀咕:「多少来点实际练习吧!」像在回应他似地,球棒动了。挥棒的风声响起,不过球是在手套里头。
  抬头一瞧,和稻村四目相对。
  「好快啊!」稻村低声说道。
  「这是国中生投的球吗?」
  「还不算国中生。四月十日才是开学典礼。」
  稻村咽下说了一半的话,紧抿着嘴唇。
  之前浮现在眼里的醉意,还有因醉意而生的兴奋之情瞬间消失。
  「暂停。」
  稻村离开打者位置,紧咬着唇开始凌空挥棒。
  「稻村,你搞什么!要是打不到可就丢脸了。」
  「会减薪哦!」
  在旁观望的两人边笑边起哄。稻村什么话也没说,重新握紧了球棒,双脚踏稳。
  (总算来真的了。)
  豪将球呈抛物线回传给巧。
  巧接住回传的球,然后——
  总算来真的了。
  巧在心里低声说道。
  受不了,大人真是麻烦,教人忍不住想叹气。稻村他们一直在旁边观看自己和豪的传球练习,难道他们还看不出来,这种球要认真打才打得到吗?真是有够迟钝!迟钝到教人火大。
  如果巧是大人的话,或许稻村从第一球开始就会认真握紧球棒,说不定还会因为难以打中而加以回绝。再怎么说,他都不会用半开玩笑的心情来打。
  重新望着稻村的脸,发现他刚才的笑意已经消失,姿势也不一样了。略胖的身躯稍微绷紧,充满了力道。
  对,认真点!认真地打吧。把小孩子、小学生、国中生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全部抛下,眼里只有我的球。
  巧胸口放松缓缓进入投球动作。就算他再认真、就算他有甲子园经验,巧还是不认为他打得到。喝了啤酒、边笑边挥棒的家伙,哪能打得到自己的球。说到棒球,不满十三岁的自己可是赢过稻村这个大人的,巧如此确信着,豪恐怕也是如此。手套在正中央动也不动,豪的强悍教人欣喜。巧用全身力量将球由指尖投向好球带的正中央。
  球棒一挥,金属声响起。球弹到巧与青波之间,弹了两回之后滚到草丛里面。青波追过去捡到球,将球扔出,球弹了一下后回到豪面前。
  「Nice!」
  豪呐喊。大喊之后又轻声笑道:
  「不是说你的打击。我是说刚才的传球很Nice,稻村。」
  「我知道,是我挥棒太慢了。」
  「二垒滚地球咧!笨蛋。」
  洋三的手指向稻村腹部。
  「这个肚子要再稍微缩一下。丢脸!腰根本就没动到。」
  「教练,别这么说啦!再让我一球决胜负啦!」
  「再来几球还是一样。不先瘦个五公斤,你是打不到快速球的。」
  洋三这么说着,然后摇头。
  「从前你的打击可是很厉害的。丢脸,真是丢脸。」
  「我很久没拿球棒了!别一直说我丢脸啦!我知道,我会瘦五公斤。我也很不甘心啊。」
  豪一边忍住想要大笑的念头,一边走向巧:
  「原田,托你的福,稻村他要减肥五公斤耶。」
  「球往前滚了。」
  巧低声说道。
  「啊?你说什么?」
  「球棒确实有碰到我的球。」
  豪取下面罩,俯看巧的脸。
  「因为是在正中央,球棒至少有擦碰到球。不过那是金属球棒,没打到中央就会弹开。球棒有擦到,那就不是二垒滚地球。」
  巧微微低头,拨弄着球。他紧咬下唇大概是不开心时候的习惯。豪也没想到,稻村居然能够击中巧的球,不过是有预想到球至少会往前滚。
  (这家伙竟以为球棒会完全碰不到球?)
  应该是这么想吧。面对有过甲子园经验的对手,投出正中央直球,而且还认为对方不可能击中。
  「真有自信。」
  近乎离谱的自信。
  「你啊,光凭这份自信也就够了。」
  他是真心这么说。巧缓缓松开下唇表示:
  「永仓,回去吧。」
  顺着巧的视线回头,看到节子和真纪子正站在空地入口。节子作势敲着手表,明显可以看出她的焦虑。
  「哇,时间到!快来不及了。原田,明天怎么样?要不要去公园运动场?那边有投手丘。」
  「就听你的。」
  「那吃完午饭我来接你,你等我。」
  豪迅速收拾用具,对着洋三及稻村点头说:
  「先走一步。稻村先生,辛苦你了。」
  稻村微微举起手,脸上表情相当尴尬。
  (败在才刚小学毕业的小鬼手上,太没面子了。)
  他将视线移往稻村的腹部,笑意再度浮现。
  「豪。」
  有人拉住自己的手腕。是节子。
  「你也差不多一点,你知不知道现在都几点了?」
  眉间有着深深的皱纹。
  「我知道,别那么生气啦,妈。」
  「你知道才怪!离补习时间剩不到三十分钟。连大人都在凑热闹,害我不敢叫你,但你自己也要稍微想想。」
  要想什么,实在是不太明白。截至刚才为止,在这空地所度过的时间真是有趣到不行。除了要接住巧的球之外,豪心里完全没想到别的。
  节子的眼睛在眼镜深处眨个不停。豪默默踏出步伐。
  就像追在豪身后似地,稻村他们也往回走。
  目送他们离开之后,真纪子轻轻发出叹息。
  「豪很忙吧!阿节相当焦虑。人家好心来帮忙,这下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没有任何人回答。真纪子紧绷下巴。
  「不要造成别人的困扰,巧。」
  巧仿佛看着耀眼的东西似地眯起眼睛,朝着母亲的脸凝视了片刻,字语化成疑问句:
  「困扰?」
  「就是啊,你叫豪陪你练习,就是在困扰人家。」
  「其实是我在陪他练习。」
  「是啊,永仓哥哥看起来好高兴。不过我接得不好,真失望。」
  青波用拳头敲着手套。真纪子将手套拿开。
  「青波,去休息一下。连你都跟着乱来,要是累到了可是又会发烧的。爸爸。」
  真纪子把脸转向洋三继续说道:
  「青波就算没有生病,身体也不算强壮,别把他牵扯进来。」
  「牵扯进来?……又被你讲得好严重。」
  「要是讲得太重,我很抱歉,不过我们有我们的原则。青波不能够从事激烈运动,这点要请你谅解。」
  青波抓着真纪子的手腕。
  「妈妈,才不是这样,我什么都能做哟!刚才我传球传得很棒吧。」
  「青波,哥哥和外公所想的棒球并不是游戏,你办不到的。看!都流汗了,再不换衣服就会感冒。」
  「我才不会感冒。对吧!哥哥。」
  青波回头说道。巧仿佛没听到弟弟声音似地沉默不语,转动着手中的球。
  「像这种事问哥哥哪会知道。来!回家了。爸、巧,你们也差不多该走了。晚餐做酒蒸蛤仔给你吃,爸爸爱吃这道菜吧。」
  真纪子和青波消失之后,洋三望着巧的脸说道:
  「什么叫做『做酒蒸蛤仔给你吃?』讲话没大没小的。」
  「因为外公你把青波抓进来啊。加上妈妈原本就讨厌棒球,我想她应该很生气。」
  「我才生气咧!想说她久久才回来,结果居然爱讲什么就讲什么,可以想像得到以后会怎样。广也很可怜,讨了一个恰北北的老婆。」
  洋三碎碎念的样子相当有趣。巧轻轻按住外公肩膀说:
  「妈妈平常都比较温柔,要是外公没让青波拿棒球手套就不会有事。来!回去吧。」
  「我觉得青波不错。」
  洋三低声说道。巧停下脚步问:
  「青波哪里不错?」
  「眼睛。」
  「眼睛?」
  「盯着你和豪练球的眼睛相当不错,一直集中在球上,闪耀着光芒。有那种眼睛的孩子会变强。」
  「别闹了。」
  巧的声音大到连喉咙深处都振动着,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刚才妈妈不是说过,青波他不行啦!身体不好,哪能打什么棒球。」
  洋三迈开步伐,脚步慢到快要让人感到不耐烦。
  「就算是身体不好、功课不好,还是能打棒球。就算是没了脚、缺了手,只要耳朵还听得到,就能打棒球。不是只有身体比别人强壮的人才能享受棒球的乐趣,不是这样的,巧。」
  没有错。自己完全没有说错。
  巧正面迎向洋三的视线。
  「是啊,如果只是大家玩得开心的棒球,青波当然也行。那没有问题,只要把妈妈的不愉快扔在一旁就行,可是——」
  「棒球是带来欢乐的,如此而已。要是不开心,你说棒球会变成怎样?只会完蛋。想想豪刚才的脸,他脸上表情真的很开心,青波也是。我拿手套给他的时候,他真的笑得很开心。那孩子会进步的。」
  巧有种血液刷地离开脸部的感觉,但身体里却相反地热了起来,涌上一股很想殴打自己眼前的白发老人的凶暴念头。
  巧把手套、球和钉鞋交到洋三手里。
  「放到玄关去吧。」
  「你怎么了?」
  「顺便去跑步。」
  他不想见到外公的脸。有种要是视线交会,自己会真的出手的感觉。
  他稍微拉了一下筋,匆忙往前奔跑。
  他走出大门,在梅花香气的伴随中,跑上和昨天同样的路。
  就只是跑步。朝着神社跑步,什么也不想,跑就对了。明明这么想,脑海里却浮现洋三的话。就像沼气里的气泡一样。
  青波的眼睛怎样、永仓的脸又怎样,外公难道都没看到我?我的球、我投球的架势、我的控球及速度,他难道都没看到?
  可恶!
  巧仰起脸,脚上使力。眼前有燕子飞过,高亢地呜叫着。
  啊!燕子在叫。
  脚上的力道突然散去。燕子漂亮地回转,迅速消失在视野之中。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1:09 | 显示全部楼层

  5 比赛

  隔天,豪穿着浅蓝色运动服、戴着红色棒球帽在午餐之前到来。
  「喂,原田。我带了好东西过来。」
  青波比巧还早一步奔出玄关。
  「好东西?什么好东西?」
  豪把手摊开。「啊!青蛙!」青波伸出手来。
  绿色的小青蛙。巧看着豪比昨天成熟一些的打扮,耸了耸肩说:
  「永仓,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青蛙有什么稀奇。」
  「哎呀,你看。」
  豪把青蛙放进水槽。或许是才刚从冬眠之中醒来,青蛙呆呆地在水面上漂浮了一会儿,就在后脚微微移动的瞬间,一直螯伏在水底的蓝腮太阳鱼用尾鳍拍打着小石头。水槽里的水一阵摇晃,然后青蛙消失不见。巧和青波面面相,像在变魔术一样,蓝腮太阳鱼瞬间吞掉青蛙,又回到了原始地点动也不动,只有嘴巴微微扭曲,看起来就像在笑。
  「看!技术高超吧。」
  青波「嗯、嗯」地点头。
  「天气变暖之后,就会出现更多青蛙,一天大约喂个三只,它也吃小蜥蜴哦!」
  青波对着豪不停点头。
  (那孩子会进步。)
  想起昨天洋三所说的话,巧将头撇开。
  「原田,那就走吧。」
  「等等啦!还没吃午饭。」
  「那种事无所谓啦!阿姨——」
  豪拉长了脖子似地叫着真纪子。
  「来了来了。哎呀,豪,昨天谢谢你啦。」
  「阿姨,午饭是炒饭吧?味道好香。」
  「哎呀,你鼻子真灵。饭很多,你也一起吃吧!」
  「啊!是吗?那连我的份一起用饭盒之类的东西装起来吧!」
  真纪子「咦」地一声反问。
  「待会儿大家要帮原田开欢迎会,是一人一道菜的大型派对。快点、快点,麻烦你了。」
  豪的手挥来挥去。仿佛受到他动作指挥似地,真纪子快步消失在厨房里面。
  「我也要、我也要去,豪。」
  「当然好呀!阿姨,还有青波的份也要。」
  「咦?连青波也要跟去?这样不好意思啦!」
  真纪子的回答随着转浓的炒饭香味传来。
  「大家热闹热闹,没关系啦。」
  说到这儿,豪突然把身体倾向巧说:
  「原田,你在发什么呆?快去准备。你有球吧?还要手套和钉鞋。啊,要是有练习用的制服就一起带着。我的摆在单车上面。」
  「你也太扯了啦!自己一个人吵吵闹闹的。什么欢迎会,谁要你做这种事。」
  巧的口气不觉间变得僵硬。第一次被人用发呆来形容,真教人不爽,而且要是不反击一下,总觉得会被豪牵着走,让人有点生气。巧讨厌莫名其妙照着别人的话去做,他难以忍受。
  「如果只是玩玩的棒球,那我不去。你带着青波,随你们自己去玩。」
  「不要生气,是我没讲清楚。我道歉。」
  豪将身体弯成〈字形,低下头来。
  「其实,是我昨天在补习班遇到东谷和泽口——和我同队的一垒手和二垒手。结果一提到你,他们就说想要一起练习。应该没关系吧?对你而言,能够站在投手丘对着打者投球,也是更实际的练习,比传球练习要来得好些。」
  他讲得的确没错。豪脸色严肃地望着站起身来的巧。
  「昨天练习之后我发现你很厉害,真的是非常厉害的投手。」
  巧从未被人当面如此露骨地赞美过,顿时为之语塞。
  不论是褒是贬,全都坦白到近乎古怪的家伙。
  巧一语不发地看着豪。
  「我觉得和练球的时候相比最厉害的是稻村站上打者位置的时候,你投的球更有力道、控球更理想,对吧?有打者站上打击区时你会投出更好的球。如果是在正式比赛时,就能投出更棒的球,你说是吧?」
  豪笑了,露出孩子气的笑脸。

  公园位于神社附近,穿过山脚下的林子,一眼就能看到的地点,四周被杂木所包围。豪说初春到夏末树叶繁茂,这里会变得像一片绿色的墙。
  空荡荡的公园里只有蓝色溜滑梯和小小的沙堆位在角落。正中央设置了投手丘,里面埋着白色的塑胶板。
  虽然相当简陋,像是随便把土拿来堆一堆似的,不过却是投手丘没错。好久没看到投手丘这样的地方。杂木的树枝摇曳,风带着土壤气息拨弄着发丝,巧的视线无法从那里移开。
  「喂,原田。这边、这边。」
  巧随着豪的声音仰起脸来。青波和豪正在杂木林间挥手。
  「练习之前先来个欢迎会,大家都在等你。」
  「大家是在哪边?」
  豪的身后是杂木林。连名字都不晓得的白花在青波脚边成群绽放。
  他们跟在豪身后走进杂木林。身体放低、从交缠的枝干下面走过。
  「像隧道一样。」
  青波高声欢呼。穿过杂木隧道,眼前是一片小小的草地,不知道是人工培植,还是自然形成。草地和较宽的客厅差不多大,几乎呈现完美的圆形,上面一样开着白花。五名身穿制服的少年坐在那里。
  「豪,你太慢了。」
  削瘦白皙的少年用近乎刺耳的高亢嗓音说道。
  「噢!江藤,好久不见。没想到连你都来了。」
  「我不能来啊?」
  被称为江藤的少年皱着脸说道。
  巧留意到少年神经质地上下眨动的睫毛。
  豪咳了一声,右手比向巧。
  「呃,现在来为各位介绍,这是前白虎队的王牌……」
  「永仓,别闹了。」
  巧在豪的腹侧轻轻顶了一下。豪伸出舌头,皱起脸来。
  「好吧,我认真一点。这是原田巧,我昨天接过他的球。比在一旁所看到的还要强劲,我很感动呢!呃,那从这边开始是东谷,三棒一垒手,长打的能力很好。」
  圆脸、结实的少年露出微笑。
  「接下来是泽口,一棒二垒手,脚很快,手也很快,生气的速度更快,你要小心。」
  「笨蛋,你在胡说什么。」
  大耳朵、小个子的少年笑道。接下来是名为江藤的少年。还在眨着眼睛。
  「江藤,二棒右外野手,他的触击很厉害,是名人级的,几乎所有的球都能往前滚。接下来是四年级的良太和真晴,这两个是拖油瓶啦!」
  「我们才不是拖油瓶咧!」
  「就是说呀!豪,好好介绍。」
  两个四年级学生噘起了嘴巴。
  「好啦好啦!良太和真晴是下下届的投捕组合候补。良太的肩膀力道很强,投得一手好球,不过只会投中央直球。真晴肩膀力道也强,打击方面尚待磨练,有看到球就挥棒的习惯。去钓蓝腮太阳鱼的时候跟我走在一起,你发现了没有?」
  没错,是在夕阳余晖之中向豪挥手说拜拜的少年。
  巧再次望着豪的侧脸。
  心想:「他还真是清楚。」如果是队里的队员,巧一样大略会知道他们的守备位置与特征。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队员以外,尤其是三、四年级生,他就一无所知,甚至没想过要知道,因为觉得他们和自己,以及自己的棒球毫不相关,可是豪却知道。今年要升四年级,也就是说他们才刚习惯拿球、可以玩点类似棒球的游戏。应该就是这种时期。
  对这种小鬼的事,居然知道得那么清楚。
  「他知道。他是真的知道。」巧有这种感觉,心里突然觉得他很了不起。前天他才觉得青波很了不起。从小到大,自己从来就没觉得谁了不起过,不过对弟弟,还有名为永仓豪的少年,都是在和棒球技术、态度全然无关的部份感到「了不起」,自己也觉得有点惊讶。
  「原田,坐吧。」
  被豪用手一拉,巧跟着坐下。眼前铺着蓝色塑胶布,上面摆着果汁、寿司卷和零食袋子,还有真纪子作的炒饭和蔬菜沙拉。
  「来,青波也坐,坐在真晴隔壁。你们从新学期开始就是同一个年级。」
  「『qīng bō』?那是名字吗?」
  真晴的黑色眼珠骨溜溜地转着。
  「嗯,写成青波。」
  「啊,是blue wave吗?好像欧力士(注:日本职棒球队Orix)的名字哦!」
  「好酷哦!」
  良太咧嘴大笑。门牙缺了一颗,看起来像是四角形的凹洞。
  三个四年级生一边吃着饭团和洋芋片,一边开始聊天。巧望着青波尖下巴的侧脸。因为又说又吃的,于是洋芋片从嘴角掉了下来。
  青波轻松地融入良太与真晴之间,一边谈笑一边吃着东西,教人意外。他的性格应该比较畏缩才对。
  「青波是既乖巧又畏缩。巧,你要好好看着他,多注意他哦。」
  自从青波上了一年级,真纪子每天都会这么交代。刚开始还会点头,后来觉得麻烦,加上又迷上棒球,就把弟弟的事给忘了。不过偶尔会在学校瞥到青波的影子。
  青波在教室里读书;靠着足球球门在一旁看着别人上体育课;突然发烧而躺在保健室床上,几乎都是一个人。巧想起来,青波要不就是自己一个人,要不就是和真纪子在一起。
  所以此时看到在眼前和良太、真晴笑在一起的弟弟,令他感到不可思议,似乎和他平时所认识的青波截然不同。巧心里突然有股奇异的感觉,于是将豪递过来的罐装果汁用力握紧。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不,关于青波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还不想知道。
  早上起床上学,回家之后马上练习棒球。晚餐以后的跑步和投球练习同样不可缺少,没有时间和青波说话。不只是青波,连和爸爸妈妈都不能好好说话。
  在肝脏变得不好之前,广也几乎都不在家,只有星期日,偶尔会在巧出门比赛的时候穿着睡衣和他说话。升上五年级之后,马上就是地区春季大会,那是自己首度以先发投手身份站上投手丘的日子。就在巧穿着制服、正要走出玄关的时候,难得在家的广问他:
  「巧,你是守在哪个位置?」
  巧转身,望着身穿条纹睡衣的爸爸。
  这个人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一瞬间,虽然比一眨眼的时间还短,却记得当时自己全身突然发热,或许是那个热度让自己的视线变得凶恶,还记得当时广讶异地缩了缩下巴。
  这个人对我一无所知,不过自己对青波也一样一无所知,就和爸爸一样。那么,今后……或许今后会渐渐了解。前天、昨天和今天,越过大蛇岭后的三天,这段期间他已经发现青波并不是体弱多病、乖巧的青波,而广和真纪子结婚的事、真纪子会高声说方言的事,他也是初次知道。过去那些零散而事不关己的事情,开始渐渐交会,而自己也会渐渐知道这些事,巧有这样的感觉。
  真是郁闷。
  巧把果汁罐捏紧,手心冰凉。
  「喂,原田。」
  有人顶了顶自己的腹侧。
  「你在发什么呆?再不吃的话,寿司跟炒饭都要没了。」
  豪的脸颊沾着饭粒。巧将罐装苹果果汁一口喝下。
  一棒二垒手,脚很快的泽口把装有寿司、草莓的盘子递了过来。
  「这个草莓是我家种的。温室栽培的女蜂草莓。」
  他一面说,一面莫名地吐着舌头。
  「泽口家是大型的农家。」
  豪从旁边拿起一颗草莓。
  「和他当朋友真是赚到了。接下来是草莓,然后是桃子、西瓜、葡萄。去年我还去帮忙给葡萄套袋。」
  「豪很糟糕!说是来帮忙,结果吃的比做的还多。」
  「后来还吃坏肚子,好惨。」
  豪一脸严肃地说着,四年级生却爆笑不已。
  「拉得稀哩哗啦吧。」
  「当时豪还说他再也不想看到葡萄。」
  巧将大颗草莓整颗放进口中。好甜,水果的甜味随着大量水份扩散开来。柔和的甜味,和果汁完全不同。
  「好吃。」
  「不错吧?」
  泽口把满手的草莓放进盘子。
  「我们家的草莓虽然是温室草莓,不过就跟露天的一样甜。天气好的日子会打开温室天井,让它好好晒太阳。」
  「又在那边自吹自擂了。其实他从来不在家里帮忙。」
  东谷朝着泽口的脑袋瓜K了一记。
  「好痛!我还不是没看过你在家里帮忙。啊,这家伙的家叫做『天满寿司』,是寿司店。百货公司前面的『天满寿司』。这个寿司卷就是他父亲做的。」
  东谷拿起寿司卷,指着里面的料说:
  「各位,请看这个蛋。白饭的醋酸味与恰到好处的甜味,新鲜鸡蛋的风味也很棒。」
  四年级生又笑翻了。真是爱笑。
  「对呀!和东谷当朋友就赚到了啦!可以吃免费寿司。」
  豪把装了寿司的盘子推给巧。
  「原来永仓是靠食物来选择朋友。」
  听了巧的玩笑话,豪嘴里塞着寿司卷摇头说:
  「哇,你误会了!东谷、泽口、江藤和我一直在新田星星队一起打棒球。当然到了国中也要打球。我们是这种朋友,绝对不是只有吃吃喝喝的伙伴。现在把原田投手也加进来,可以吧?」
  东谷和泽口点头。豪劝诱似地望着巧的脸。巧也微笑点头。
  「太棒了!新田东中的棒球社会变强。全国大会冠军也不是梦想。」
  「趁现在先来练习访问、签名之类的吧!」
  听了泽口的话,三名四年级生一边笑,一边鼓掌,气氛热闹到连冒出新芽的小树枝都要开始摇摆。
  「超阴沉的。」
  耳边传来细碎的声音。巧往旁边一看,是江藤的脸。他的睫毛又在上下眨动。
  「你说什么?」
  「你老是一声不吭、摆个臭脸,感觉超阴沉的。还是因为你是天才原田,所以不屑跟我们这些笨蛋讲话?」
  突然间,江藤眨眼的动作停止。单眼皮的细长眼睛由下往上翻似地看着巧。
  巧心想要不要把草莓砸在他两眼之间。口中还留着现摘草莓的甜味。
  这么好吃的东西,浪费了未免可惜。
  于是他改变想法,把草莓放进口中。江藤「喂」地大声咆哮:
  「你为什么不回答?看不起人啊?」
  「没什么好回答的。我有没有看不起你、我是阴沉还是天才、干你什么事?」
  「讲话态度还真践啊。大家替你开欢迎会,难道就不能高兴一点?」
  「要摆什么表情是我的自由!你在罗唆什么?真像个喝醉酒的欧吉桑。」
  「你说什么?」
  「江藤。」
  豪伸手按住江藤的膝盖。
  「你们在吵什么?难得这么久没见连你也摆臭脸,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
  江藤把喝光的果汁罐扔了出去。橘色的空罐弹到杂木树干,发出空荡的声响,然后滚落在草丛中。
  「我没什么时间。要打就快点,我先去操场。」
  江藤站了起来,把东谷和泽口推向一边,消失在杂木隧道里。
  「糟糕,我把那家伙给忘了。」
  豪低声说道,然后说明似地转向巧。
  「江藤脑筋很好,这附近就只有他考上广岛那边的知名私立中学。他之前一直跟着我们练习棒球,不过六年级之后功课很忙,比赛和练习就很少来参加。刚才说他是二棒右外野手,不过这一年来他几乎都没担任队员……嗯,今天真的是很久没看到他穿制服的样子。」
  「所以呢,你到底要说什么?」
  巧有点不耐烦。今天才刚认识的这名姓江藤的少年,他脑筋好不好、上哪所国中都和自己无关。巧讨厌自己不关心的事却有人念个不停。
  「所以啊!」
  豪用有所保留的口吻缓缓说出一句话:
  「所以是我不对,我要大家一起进新田东中的棒球社,这话听在江藤耳里,我想他还是会觉得难过吧。」
  「永仓,你是呆子吗?」
  被人说是呆子,连豪的表情也变得僵硬。
  「你说谁是呆子?」
  「难道不是吗?要上广岛的中学、准备考试很忙而不能打棒球,这些全是他自己的决定。为什么连你说句话都得小心?要难过,让他自己去难过不就得了!」
  豪的脸微微发红。
  「可是、可是,江藤今天不是来了?还好好地穿着制服。」
  「那又怎样?想打棒球,至少得穿个制服吧!」
  「所以你看,江藤还是想打棒球,否则他也不会穿着制服。谁都不想念书、想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过他忍住了,他一直读书,终于考上了,正想和许久不见的大家打个棒球,结果大家全都兴奋地聊着新田东中的事,你说是不是教人有点难过?」
  巧不禁笑出声来。豪的表情更僵硬了。
  「是怎样?有哪里奇怪?」
  「你居然能想东想西想地到那么远,越听越像个傻瓜。」
  巧认为,棒球应该是更加干燥舒爽的东西。要往什么方向、投出什么样的球,才能击败一名打者;怎样挥棒才能击出一球;怎样弹跳才能接到飞来的球;不断练习这些技术,再凭着高超的球技构成一场比赛。就像用鲜艳的丝线仔细构筑织出优美的布。什么难不难过,这种教人恶心的思虑,巧觉得完全派不上用场。自己并不需要这些复杂的情绪,那样反而是一种累赘。巧对豪开始认真地感到不安。
  「你该不会在比赛中也在想那种事吧?」
  「什么意思?」
  「譬如面对打者,想说他受伤了很可怜啊、刚才失误了好惨之类的。」
  「笨蛋!谁会想那种事?」
  豪的声音在杂木林间响起。
  「那就好。要是你一边想着无聊事一边指示的话,我可受不了。」
  片刻之间,谁也没有讲话。耳边可以清楚听到细微的风声。
  「豪很会指示的。」
  泽口问东谷:「你说是不是?」东谷点头。
  「嗯,他很厉害。新田星星队的王牌投手是五年级的关谷。其实他的投球并没那么强,是因为有豪的指示,表现反而变好。」
  「是啊是啊,在县大会相当有用。」
  巧站起身子,轻轻拍着牛仔裤的前方。
  「就算在县大会有用,接下来可就未必。永仓,请你配合投手水准,思考你的指示方式。」
  豪抬头瞪着巧。
  「用不着你说,我也会想。没想到原田你会那么介意指示的事情。」
  「才没有咧!谁叫你老是想些无聊的事……」
  「哥哥,其实是你思考得不够多吧?」
  后面传来青波的声音。巧回头一看,青波嘴角上还沾着洋芋片的渣渣。
  「你在说什么?小鬼不要插嘴。」
  「可是之前我看棒球节目,主持人说解读打者的心理也很重要。我问妈妈什么是心理,她说就是内心的事情,像难过、可怜这些就是内心的事情。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当然就得思考喽!」
  青波咧起嘴角笑道。
  「哥哥,去思考内心方面的事情,棒球一定会打得更好哦!」
  豪尖声吹起口哨。
  「青波说的没错,原田思考得不够。」
  泽口和东谷相视而笑。
  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竟然连青波也跟着胡说起来。
  「好了!打棒球去吧!」
  豪大声说道。他轻快地站起身来,朝着杂木林的方向点头。
  「各位,不好意思,麻烦你们收拾。原田,我带你到更衣室。」
  「更衣室?」
  豪带他去的是杂木林中的一小片空地。
  「接下来会长满树叶,感觉就像小小的绿色房间。从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很棒的更衣室吧。」
  「超幼稚的。」
  巧脱下运动服,挂在树枝上面。
  赤裸的肩膀碰到初春森林的空气,冷得很舒服。
  「幼稚又有哪里不好。」
  豪孤零零地说道。巧把手臂套过穿在里面的T恤,然后转向一旁。豪直直地盯着他说:
  「你的球很棒,这点我很清楚。但就算投出很棒的球,小鬼毕竟还是小鬼,即将成为国中生的小鬼。就是这样,不是吗?」
  「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讲?只要碰到你,我就会觉得不耐烦。」
  「就算没有我,你还是会不耐烦。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很讨厌被人当成小鬼。你想赶快变成大人吧?」
  「永仓,要是被人说成小鬼,你会高兴吗?」
  「不,倒也不会高兴,我只是在想没必要像你那样生气。」
  「那你想想就好,别老是说个没完。」
  巧把制服皮带用力扎紧。在腰的附近使力,来个深呼吸,嫩叶的青涩气息渗入了身躯。穿上钉鞋,戴上帽子,然后戴上手套。
  来吧!可以打棒球了。
  只要想到这里,心就沉稳下来。
  「对了,只有你的球不算小鬼,对大人同样有用。」
  豪丢了一颗球过来。
  在稍微跑步、传球练习之后,巧踏上投手丘。豪用捕手姿势站在一旁。
  「准备好了。从泽口开始照顺序打击。」
  「可以,不过我可不当打击投手。」
  「我知道。大家都想打原田认真投出的球。不要有所顾忌。OK,泽口、江藤、东谷照顺序进入打击区。泽口打击的时候江藤待在一垒,东谷当游击手。一垒要特别用触杀的方式哦!因为没有裁判。」
  「豪,那我们咧?」
  良太发出高亢的叫声。
  「呃,你们啊!没办法了,去守外野。」
  良太和真晴跑了出去。巧双手叉腰说道:
  「外野不需要有人。」
  「你想说球不会飞过去是吧?」
  豪的手套轻轻扣着肩膀。
  「我也去外野可以吗?」
  原本坐在树下长椅的青波跑来这么问道。
  「你?笨蛋,别开玩笑。要是又发烧该怎么办?坐下,乖乖看着。」
  「不会的,我不会发烧。外野应该要有三个人呀?我也要去。」
  「不可以。」
  「讨厌,哥哥是笨蛋。」
  青波拉着巧的皮带,他再激动也只是这样。被青波骂笨蛋还是第一次。青波深咖啡色的眼珠里含着泪水。
  啊!这家伙的眼睛和外公一样。
  巧心里这么想着。豪把手覆在青波头上说:
  「好了、好了,兄弟不要为这种事吵架。青波去当中坚手。站在外野正中央,你知道吧?别忘了手套。」
  青波点头跑了出去。
  「我可不管!那家伙常常发烧。」
  「我家做的就是医院生意。需要解热剂就找我,我免费提供。」
  巧重新把帽子戴深一点,站上投手丘的亢奋心情逐渐平息。
  青波发烧的时候,真的喘得相当痛苦,脸颊发红、呼吸急促、眼睛湿润润的、嘴唇干裂脱皮、偶尔才蠕动一下。
  像是从窝里掉出来的濒临死亡的小鸡。
  巧轻轻踢着板子侧边的泥土。
  为什么都已经踏上投手丘,还得思考青波的事情?要是之前的青波,绝对不会靠近投手丘,只会远远地看着,可是……
  巧抬起脸来。
  「怎么了?」
  豪问道。
  「没事,快点开始吧。」
  「热身足够了吗?」
  「够了。」
  「很好,开始吧!打到一人出局为止。守备人数不足对投手不利,应该没关系吧?」
  「没关系。」
  「暗号该怎么办?用简单的吗?」
  「不需要。」
  「不需要?你要全都投到中间?」
  巧笑着拍拍豪的手套。
  「那就不算投捕练习了吧!你出声指示吧,我会把球投到你所说的位置。」
  「那打者不就全都听到了。」
  「这种程度的放水,应该有必要吧。」
  巧望着高个儿豪的脸,再度露出微笑。

  豪跑向捕手位置用拳头在手套中央敲了一下,声音很悦耳。
  「泽口,进入打击区。第一球会投出中央直球。」
  「咦?干嘛?你在教我怎么打吗?」
  「是啊!听好了,不要打击,先想想能不能碰到球棒再挥击。」
  「这好像在说我绝对打不到一样。」
  豪在好球带的正中央举起手套。巧缓缓举起手臂:感觉那记又快又重的球正朝着自己的手套飞来—身体一阵紧张;巧的手指离开了球。
  「啊!」
  泽口和豪同时叫道。球在打者前面弹了一回,扬起尘土正要从豪身边穿过。豪身体不假思索地用手套抵在两脚之间,把球挡住。
  「搞什么!不是正中央吗?失误了。」
  泽口噗嗤一笑。
  (失误、失投。别傻了,哪有可能。)
  那不是失投的动作,总觉得巧帽子底下的眼睛带着笑意。
  (那家伙!他是故意的。)
  豪突然出现这种想法,他是在故意试我怎么接球?
  (实在是不得了的个性。)
  他用力将球回传。

  用手套接住豪回传的球,有如接住直球时的强烈冲击。
  噢!看来相当生气。
  豪稍微把姿势放松。他一边放松,一边想试试球会投到哪个位置。巧自己最讨厌被别人测试,可是自己对测试别人却觉得无所谓。当然也是因为他想彻底试试豪身为捕手的能力,因为他有过两次因捕手失误而战败的经验。
  不过这家伙真是厉害。
  那副庞大的身躯动起来却相当柔软。严重偏左的球也分毫不差地接了起来。合格。巧轻轻弹了弹防滑粉袋,重新握紧了球,对着豪用力跨出一步。

  「哇,好快。」
  泽口握着球棒说道。那是在球进入手套后的下一口呼吸之后。
  「球棒至少要动。正中央啊!接下来是内角低球,擦过好球带的边缘。」
  「咦?那我打得到吗?」
  泽口皱起眉头。球直直飞向豪所指示的地点。泽口的球棒一挥,完完全全的挥棒过慢。下一球是内角略偏高。
  球棒连球的边边都没碰到。
  「泽口,你也像样点。至少要碰到球啊!」
  「哎呀,实在太快了,完全不一样。」
  泽口伸出了舌头。
  (笨蛋!是哪里不一样?他跟我们同年纪耶!)
  豪把想要这么怒吼的冲动用力收进肚子里。就算球速再怎么快,他也已经示出了球路,况且球还依照那个指示,用正确到近乎有趣的方式飞了过来。要是有心想打,不可能打不到。眼睛望向投手丘上的巧,他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球。
  「搞什么!原来只有这种程度。」豪觉得他好像正在这么嘀咕。
  真是让人不爽。被三振了还无所谓的泽口与把人三振却毫无得意之色的巧,全都让人非常生气。
  「豪,开始吧。」
  江藤站上了打击区。
  「江藤,接下来是外角偏高。要碰到球!千万要碰到球。」
  「我知道。」
  江藤举起球棒,就在巧抬脚的瞬间采取短打的姿势。豪突然想到,江藤十分擅长短打与滑垒。球弹了起来,不过并没有滚得很远。豪丢下面罩,抓起了球投向一垒。泽口的手套将头部滑垒的江藤加以触杀。
  出局。豪舍起面罩,在膝盖位置擦了一下。江藤慢慢站起身子,胸部以下沾满了泥巴。
  「可惜啊。」
  豪对着走近身旁的江藤说道。
  「我还以为会滚远一点。球比眼睛所看到的还要挤压球棒。不过很久没有头部滑垒了。」
  拇指底部有点脱皮,江藤一边舔着那里一边呵呵地轻声笑道。
  接下来的东谷触击了第五球。球棒拿短一点,技巧地打击。说到击球的时机,东谷本来就是队里最高明的。不过还是挥棒太晚,变成了界外球。到了第六球,豪要求外角高球。
  「是东谷最喜欢的球路。」
  豪大声地加上了这句,巧明白似地点头。东谷重新握紧球棒,作好了准备。
  「别浪费力气。不要挥击,用触击。」
  不晓得是不是没听到豪的话,东谷并没有回答。接着,外角偏高、擦过好球带边缘的球飞了过来。
  感觉比之前所接过的球都还要快,沉重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
  啊!确实接到了球,这种感觉瞬间传遍整个身躯。好像掉进自己手套里的不是橡胶制的球,而是某种活生生、有着体温的东西,像是若是伸出手指就会咬过来的小型凶猛生物。居然有这种家伙!豪轻轻压了压手套。
  (那家伙果然厉害。)
  发出一声叹息。常有人说『球是活的』,直到现在,自己才用肉体感受到这句话真正的意义。并不是球速多快、控球多好的意思,而是确实感受到球就在这里的力量。让一百四十公克不到的球拥有生命的力量,就是这样的力量。
  头顶传来大口吐气的声音。东谷蹲了下来。
  「不行。连球路都知道了,却还是碰不到球。」
  「嗯,刚才的球是目前为止最棒的。没办法,不过别太感动,免得原田得意忘形。」
  「豪,你真厉害。」
  「我?怎么说?」
  「连那种球你都能面不改色的接住。你难道不怕?」
  「呃,啊!也对。」
  他脸上泛起了笑意。是啊,那颗像是活生生袭击过来的球,自己竟然能顺利将它接住,连捕手姿势都未曾松懈。要是一垒有跑垒者,而对方跑向二垒的话,绝对可以让他出局。他有种想要挺起胸膛似的自豪心情。
  「喂,你们在那里讲什么话?别玩家家酒了。」
  「我知道,不要骂人。」
  豪走向投手丘,直接把球放在巧的手里。
  「好在我不是你的小孩。要是一整年都要挨骂,那我可受不了。」
  「小孩子做了要被挨骂的事,就是要挨骂。」
  巧用捏住鼻子似的假音回答。没想到他居然会开这种玩笑,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呀呀!没想到原田颇有才艺的嘛!」
  「别把我讲得好像马戏团里的猴子一样。对了,接下来轮到你吧。快点站到打击区。」
  听到「马戏团的猴子」这几个字,豪笑意再度涌现,不过却在喉头附近停住、消失了。
  「连我也要打击?」
  「废话!你不是新田星星队的第四棒吗?」
  「话是没错,可是谁来当捕手?」
  「谁也办不到吧?」豪很想这么说。
  「去找那位大叔。」
  「大叔?噢,你是说稻村先生?」
  稻村正站在三垒区域附近。旁边停了一辆轻型客货两用车,车体用蓝色字写着公司的名称。
  「我都没发现。他什么时候来的?」
  「在东谷那家伙打击之前。他应该没事吧?要不要去找他帮忙?不过也要你能站上打击区才行。你看,再拖拖拉拉他就要走了。」
  稻村转过身子,往车子的方向走去。
  「稻村先生、稻村先生。」
  豪丢下捕手面罩,叫住稻村。
  「稻村先生,你要不要接接看原田的球?」
  「什么?」
  豪把之前的事快速说明一遍。
  「哎呀,我正在工作,傍晚之前得去趟冈山。我是看到你们才不自觉停车的。」
  「那就顺便啦!原田的球很棒耶!真的只要一下下就好,拜托。」
  豪做出拜托的姿势,稻村的圆脸露出苦笑。
  「你拐起人来真是厉害。好吧!那就玩一下下。」
  豪把手套、面罩交给稻村,然后跑向投手丘。
  「OK,总算拜托成功。」
  「其实他是自己想打,心里痒得不得了,所以用那种表情在一旁看着。不过没问题吧?那位大叔不晓得能不能好好接住。」
  「或许不接会比较好。」
  巧望向稻村的视线转到豪脸上。
  「什么意思?」
  「我是说,球搞不好会往前飞。」
  虽然很想带着怒气回他一声:「笨蛋、你在想什么」,不过巧却没说什么。
  「永仓。」
  「怎样?」
  「这次我不会放水。不过一开始会先投正中央。」
  豪点头,走向打击区。他握住球棒的时候,心跳远度突然加快。从没想过自己会以打者身份面对巧。并不是没有自信;地区大会五成打击率、全垒打三支,县大会四成二的打击率加上全垒打一支的成绩,自己也觉得很不错而感到满意。不过之前的投手和巧不一样,完完全全不一样。坦白说,自己并不想打。
  (不过他说他不会放水。)
  真高兴。巧明言表示不会对身为打者的自己放水。他觉得有必要加以回报、觉得有必要将他的球打出去,于是球棒拿得比平常短上一个拳头左右。
  稻村在投手丘和巧说了什么,然后蹲到豪后面。
  「一开始是正中央。」
  「我知道。」
  「打得到吗?」
  「麻烦你别罗哩八嗦的。」
  说完之后,他又慌忙地低头道歉:
  「啊!对不起。」
  「没关系,是我不该让你分心。」
  是的,要集中,就只看着球。他大口吐气,重新握紧球棒。
  第一球。本垒的正上方。球的高度在腰带附近,是可击出全垒打的位置,左脚使力直直挥动球棒,手心传来触感,然后直接挥出。球随着高亢的金属声飞了起来,消失在围墙旁边的杂木林中。
  界外。
  「哇,飞得真远。」
  稻村在面罩底下叹气。
  「不过挥棒太慢了。」
  挥棒太慢。挥棒时机慢了大约半个呼吸的时间。
  不过球速要是再快,我还能挥棒吗?而且之后的球会从哪边过来?明明没那么热,不过还是一直冒汗。背脊附近感觉很不舒服。
  如果自己是捕手,会要求怎么样的球?或许会是内角低球吧!然后接下来改成外角,还是……不,遇到打了一记大大的界外球且冲劲十足的打者,要选外角高球。豪在心里点头,然后摆出姿势。
  来的果然是意料中的外角高球,不过却没什么速度。豪忍不住「啊」了一声,心里只想到快速球。要是直接挥棒可就惨了。豪还是没有挥棒。
  「好球。」
  是稻村的声音。可以感觉到汗水流向背脊。
  「还好你没挥棒,要是在那个时机出棒会打成滚地球。」
  「没想到他还能改变球速。这个人的球就跟性格一样难缠。」
  原本只是自言自语,不过还是被听见了。稻村笑道:
  「哈哈哈!不过也满好的。遇到难缠的投手,指示起来很有乐趣。」
  配球。下一球——第三球要如何配球?如果是比赛,或许可以投偏一球。不过巧现在不会让步吧。那个性格难缠、自信十足的人,绝对是想三球决胜负。既然如此,那就会是最有威力的球——外角低球。用像刚才投给东谷相同的速度,沿着好球带边缘投来的球。
  豪双脚站稳站上打击区。

  第三球是外角低球。巧这么决定,豪应该也是这么猜想,因此并不打算改变球路。「身为捕手的豪虽然很厉害,一旦变成打者倒是没有那么恐怖。」巧在第一球界外的时候心里这么想着。
  永仓,我就投往你所猜想的方向。有本事就打打看。
  指尖凝聚力道,巧缓缓进入投球动作。两臂拉到头顶,抬起左脚、右臂往后拉,然后跨步。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弹簧一样。弹簧紧缩、弹起。
  哔——哔——
  后面传来尖锐刺耳的声音。
  咦?什么声音?在这么想的瞬间,球已经离开指尖。
  球比巧所想的位置高了半个球身左右,沿着外角切入。豪的球棒由下往上将球击中。
  球飞向了如春天般漂浮着圆形云朵的天空。
  「外野手快向后退!」
  巧大叫。外野的三人开始奔跑。青波的速度特别快。飞得太高的球像失去力道似地直往下坠。
  「青波,看球。手套再举高一点!要下来了!眼睛不要离开球。」
  声音大到喉咙快要发疼。球掉进了青波的手套,青波一屁股坐下,不过还是紧紧握住手套并没有掉球。
  「接到了,我接到了。」
  青波依然坐在地上,挥动着手套。
  「好棒!接得好。」
  「真是太帅了。」
  良太和真晴的声音连投手丘这边都听得见,他们还鼓起掌来。巧忍住想要用手套敲过去的念头。
  这不就彻底变成了小鬼的游戏?为什么球会飞到外野的小鬼那里?
  原本有自信不会让球棒接触到球,但在最后一瞬间却分了心。
  巧瞪着一垒的江藤。江藤把什么藏到了口袋里。
  「呼叫器是吧?为什么带那种东西来打棒球?你也差不多一点!混蛋。」
  江藤细细的眼睛瞪了回来。
  「竟然说我是混蛋。践什么践!会被呼叫器的声音所影响,你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投手。」
  「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要说几百遍都行!遇到比赛时怎么办?周围可是更吵,你通通都要在意吗?是你自己缺乏集中力。」
  巧吞了一口口水。江藤所说的并没有错,如果是比赛中的话,不论是呼叫器还是惨叫声,全都听不到。就算听到了,应该也不会在意。面对打者时缺乏集中力,这应该是在看轻打者的瞬间,心里产生了某些破绽。是的,并不是别人的错,原因在于自己的脆弱。巧用力咬紧嘴唇。
  「是怎样?你回答啊。」
  江藤跨前一步。
  「我的集中力和你无关。我可不是棒球打到一半,还高高兴兴拿着呼叫器的笨蛋。」
  「你说什么?」
  「喂,别闹了。」
  豪插嘴。
  「今天才刚认识就要吵架?」
  「谁叫他讲话那么践。」
  江藤转过头去。呼叫器的声音再度响起。
  「江藤,补习的时间到了?」
  泽口低声说道。
  补习?用呼叫器来通知补习的时间?
  这家伙跟上班族一样,真是惊人。
  「我回去了。」
  江藤像把豪身体推开似地走了出去。巧朝着他的背影叫道:
  「你啊,要打棒球就别想着补习。受不了,跟中年的欧吉桑一样。」
  突然之间,江藤用吓人的气势转身,朝巧走近。
  「什么叫做要打棒球就别想着补习?混蛋!要我像你们一样。上了国中还傻呼呼地打棒球,我可没那么蠢。不过是球远快了一点,干嘛践得二五八万的!这种事也只有现在有用啦!要是整天玩棒球,到了考试再紧张可就来不及了,你懂不懂?」
  江藤滔滔不绝地说着。巧像要躲开口水似地撇过了头。太阳西斜,风迅速转凉。
  「只有百分之六。」
  江藤重重地说道。
  「你懂不懂?只会挑选出百分之六。这是高标的人数,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四全都会被淘汰。」
  江藤突然间又转身往前走。巧按着豪的肩膀说:
  「搞什么,讲些莫名其妙的话。到底怎么回事?」
  「嗯……这个,我想应该是在补习班听来的……我也听过。」
  「那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要想通过考试变成伟大的人,比率只有百分之六。一百个人里面大约只有六人。」
  「哼,所以为了挤进那百分之六,只好带着呼叫器来打棒球。那个『哔、哔、哔,补习时间到了。』是他妈妈在叫?」
  豪沉默不语。泽口以「是啊」代他回答。
  「我妈妈从江藤阿姨那里有听到一些。说是到外面玩的时候,一定要带着呼叫器。真是太了不起了,我好佩服。但也让我觉得好担心,不知道我妈会不会也叫我带。」
  「你和江藤的头脑构造不一样。」
  东谷用手套敲着泽口的头。空气变得缓和,后面传来「呼」地大口吐气的声音。
  「哎呀,现在的国中生棒球跟读书都很厉害。啊!你们还不算国中生吧?」
  稻村把面罩和护具递了过来。豪低头道歉:
  「对不起,耽误你的工作。」
  「不,我很高兴。哎呀,混太久了,也该走了。就算挤不进百分之六,还是得要工作。」
  稻村往鼻子旁边一抹说:
  「其实啊,我最近想在公司组棒球队。」
  「棒球队?」
  巧反问。
  「其实也没那么正式,只是想聚集一些爱好者,做些练习而已。」
  「之前都没有吗?」
  「没有,完全没有。我也因为肩膀和腰痛,原本想放弃棒球,不过昨天输给了巧,让我打击很大。」
  「没必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吧。没打到又没什么好丢脸的,能碰到球就很厉害了。」
  豪顶了顶他的腹侧。稻村的嘴一咧,露出了笑脸。
  「真受不了你。不过我下回还想来打打看。我会好好练习,减个五公斤体重、调整身体,希望能够击出原田巧的球。很久没有想打棒球的心情了。到时还要请你当我的对手,麻烦你了。」
  稻村挥着手、迈开步伐。
  「稻村先生。」
  巧把稻村叫住。
  「稻村先生,就算没有在公司组棒球队那种麻烦事,我也随时愿意当你的对手。永仓也是。」
  「不,那可不一样。」
  稻村无奈地挥手。
  「是我讲的方式不对。巧,我要打的是棒球。棒球一个人是打不起来的。哎,你就慢慢等吧。」
  稻村起身离去,风越吹越冷,抬头一看,太阳已经西斜,天空失去耀眼的亮度。
  巧轻轻踢着投手丘上的泥土。
  「棒球一个人是打不起来的。」
  稻村的话还在耳边回荡。
  要比赛的话随时都行。只要稻村个人瘦个五公斤、回复往日的打击水准,巧都会立即当他的对手。
  不过稻村却说事情并不是这样。
  他说为了打棒球,要在公司筹组棒球队。
  要打棒球就非得那样?巧从来没对稻村,也就是父亲的职场产生过任何兴趣。连那是什么地方都没想过。
  不过要在公司这种地方筹组运动队伍可没那么简单。巧至少还知道这点。要找人、劝说、交涉……
  一定会有许多罗哩八嗦、难缠又麻烦的事。
  巧把手里的球重新握紧。要把这颗球投得比谁都快、要比自己所面临的对手还强,棒球不就是这么简单?
  豪在后面说了什么。回头一看,豪的脸迎着夕阳,呈现浅浅的红色。
  「什么?你说什么?」
  「原田,你真的很厉害。」
  「哪里厉害?」
  「你说哪里厉害?稻村不是认真要筹组棒球队吗?让大人有这种念头,多厉害啊!要是真能组成棒球队,那就更厉害了。」
  「是吗?」
  「一定可以!稻村是认真的。因为棒球是团体运动,一个人是打不来的。」
  豪说的是和稻村同样的话。
  有种意外的感觉,巧直直盯着豪泛红的脸。
  「干嘛?原田,是我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吗?」
  「不,没事。」
  巧挪开视线,闭上嘴巴。
  腰的部份突然感到又重又暖。是青波抱了过来。
  「哥哥,你看,我接到球了。」
  「搞什么,你现在还在讲这个。真烦。」
  「因为是真的嘛!这颗球给我好不好?」
  「可以啊,你就拿去。当成青波的一号纪念球。」
  豪弯下腰来,摸着青波的头。
  这家伙真是温柔。
  巧望着豪方方的侧脸。他一面看着,一面悄悄地把青波放在自己腰际的手拿开。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1:10 | 显示全部楼层

  6 跑步

  傍晚回家之后,青波开始咳嗽、两眼发红。
  「你看,谁叫你要跟哥哥出去。身体会累吗?要不要紧?」
  真纪子从药箱里头翻出许多药品排在桌上。青波早就习以为常,不论是药粉、药水还是药锭,他都无所谓。从很小开始,就得连打好几小时的点滴,他也都乖乖承受。青波吃的止咳胶囊是近乎可怕的红色,巧看了就讨厌。
  「我去跑步。」
  仿佛不是对谁交代似地低声说着,然后踏出家门。感觉比平常还要疲累,不过心情不坏。许久未曾踏上的投手丘感触还明显留在身体之内的某处,感觉很舒服。
  「明天可以吗?」道别的时候豪问道。「当然可以。」自己这么回答。看来这个春假不会无聊。
  「哥哥。」
  背后响起脚步声。回头看到弟弟的身影,巧皱起了眉头。
  「青波,你怎么了?」
  青波跑了过来,站在哥哥身旁。眼睑越来越红。
  「哥哥,我也要去。」
  「你要去?我是要跑步到神社耶。」
  「嗯,所以我也要跑步。」
  「笨蛋。」
  巧在青波身前站定似地停下了脚步。
  「开什么玩笑!回去。」
  「我不要。」
  青波摇头。
  「喂,青波。这可是跑步,不是在玩游戏,你懂吧?」
  「所以我也要去,我要和真晴他们一样加入棒球队。」
  「棒球队?你是真的想打棒球?」
  青波用力点头,然后笑道:
  「嗯,我想打棒球。我想像哥哥那样投球,你说好不好?」
  「青波。」
  巧用尽量缓慢的速度叫着弟弟的名字。青波白色的小脸往上抬起。
  「你不可能啦!在熟悉棒球之前身体会先搞坏的,而且妈妈还会——」
  「和妈妈没有关系。」
  青波噘起嘴唇、扬起下颚。
  「哥哥还不是从四年级才开始打。只要加油,我也可以。」
  「你啊,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什么我可以、你也可以,才没这种事。回去!回去乖乖读书。」
  「我不要!我要打棒球。」
  青波把头摇得比之前还要用力。
  「那好,随便你,我管不着。」
  巧丢下青波往前奔跑,加快速度。
  我可不像豪那么温柔,青波。
  「不要撒娇。」巧心里想着。要是想跑步,那就自己一个人跑。自己一个人跑,抓住自己的节奏,然后慢慢拉长距离。
  别以为我会陪你一起慢慢跑。
  巧觉得后面似乎有什么声音,回头一看,在非常后面的道路转角,青波正跌坐在路上。车辆在极近的距离高速通过。
  巧跑回青波身旁。青波拱起的背正在剧烈颤抖。
  「不舒服?」
  青波沉默不语。巧知道他正在哭。
  「青波,好了,回家去吧。你想打棒球就去打,不过总得把自己弄舒服了才行。你不可能变得和我一样,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
  拱起的背脊动了一下。
  「不可能吗?」
  「不可能。」
  青波双眼滴出了泪水。仿佛可以听见噗簌掉落声的豆大泪水,盈满了眼睑内侧,然后往下滴落。
  「青波。」
  是真纪子的声音。
  「你看,妈妈来了。你没说一声就跑出来,是吧?她因为担心出来找你了。快点回去。」
  青波瞪着巧。瞬间,眼神凌厉到让巧跟着眨起眼来。
  「谁说不可能。」
  青波短促地否定哥哥的话,然后起身跑向真纪子。真纪子说了什么之后伸出手。青波从她身边穿过,背影在转角那边消失。真纪子穿着围裙站在那里,巧移开了视线,立刻往前奔跑。巧并不觉得自己有说错。青波哪有可能打棒球,不可能……
  (我觉得青波不错。)
  洋三的话在脑海之中浮现。
  (有那种眼睛的孩子会进步。)
  心脏开始难受、脚不听使唤,抓不到平常的节奏。
  (我觉得青波不错。有那种眼睛的孩子会进步。)
  洋三确实这么说过。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那个身体虚弱、老是生病、被妈妈细心呵护才勉强存活下来的青波,能像自己这样投球、跑步、打棒球?
  巧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心里觉得有可能。自从越过大蛇岭,来到新田市之后,巧就感觉青波正在变强。不晓得是因为洋三、豪,还是这个城镇的缘故。拿着手套接球、大声的笑、目光凌厉地瞪过来……全是巧未曾见过的青波。
  开什么玩笑!
  巧咬紧下唇。
  老是向妈妈撒娇、要妈妈看顾、睡在被窝里头的家伙,若能像我这样打棒球的话,真是教人难以忍受。
  巧把嘴唇咬得更紧、更紧。心脏像在呼应痛楚似地扑通跳了一下,脚也不听使唤。他靠着护栏喘气,痛苦到连一步都走不下去。好想吐,汗水以恶心的速度大量渗出。
  他双手抓着护栏,撑住身体。只要站着不动,就能感受到汗水正在慢慢蒸发。
  肩膀会不会着凉啊?
  他模糊地想着。现在还不想动。视野边缘有黑影靠近,是燕子,漂亮地翻转。于是他跟着抬头看着天空。云被渲染成红、紫混杂的神秘色彩,像是开着又圆又大的花。绣球花。他看过那种颜色的绣球花。是在什么地方?
  「巧。」
  眼前停了一辆白色轿车。窗户打开,节子的头探了出来。
  「你怎么在发呆。要不要上来?我送你回家。」
  「呃……啊,不用了。」
  「可是你气色很差,要不要紧?上来吧。」
  节子似乎真的担心,朝巧的脸望了过来。
  永仓的性格和这位阿姨很像。
  总而言之,要拒绝节子的邀请反而麻烦。
  「啊,那请送我到绅社。」
  「神社?可以是可以,不过和你家是反方向耶!」
  巧一坐上助手席,节子就往神社方向转动方向盘。
  「你去那里做什么?都这么晚了。」
  「我去跑个步。」
  「跑步是慢跑吗?跑回家里。」
  「是啊,跑步一般指的就是慢跑。」
  「哎呀!说的也是。」
  节子噗嗤一笑。连笑的方式都和豪很像。
  「豪一直说你好厉害,真的很兴奋。我对棒球完全不懂,但从来没看过那孩子这么兴奋。」
  巧沉默不语。难以想像豪会和母亲说些什么。节子突然陷入了沉默,舒适的助手席椅子突然觉得别扭起来。
  车子停在通往神社的小路前面。
  「谢谢。」
  巧微微地低头道谢,然后下车,松了一口气。
  「巧。」
  节子也从车上下来,针织衫的细缎带在风中摇曳。
  「我有事想拜托你。」
  巧觉得这是讨厌的声音,胸口一带变得沉重。
  「那个……你能不能劝他放弃棒球?」
  「你要我跟永仓说吗?」
  巧问着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节子点头,动作就和认真点头的孩子一样。
  「那个,其实我们本来就说好了,上了国中就不打棒球,每周要补三次习,然后还有很多事……我想豪自己也知道,可是他却说要继续打棒球,还说不要补习,真伤脑筋。所以我在想,能不能请你去说服他。」
  「要说你自己去说,和我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
  节子的声音大了起来。然后「啊」的一声掩住了嘴,脸颊泛红。
  「对不起,可是豪会想一直打棒球,就是因为你的缘故。能和你组成投捕搭档,他高兴得不得了。要是我跟他说,他会一定说:『这是大好机会、不和你一起打棒球那多奇怪』……实在是伤脑筋。」
  伤脑筋的人是我。
  巧踩着脚边的小石头。
  永仓,为什么我得站在这种地方,听你老妈讲些愚蠢的话。
  「你一定认为我是严格的教育妈妈。」
  「是啊。」
  「可是那孩子是独子呀!」
  巧开始头痛起来,很想呐喊:「拜托你住嘴」。就在真的快要呐喊出来的时候,他看到节子的眼睛。外形和豪那么相似,却不像豪那样直直看过来。节子的视线像要避开巧似地落在一旁。
  「跟你说这种话或许有点奇怪,其实我希望他能继承医院,当父母的总是会有各种考量。所以,读书的事差不多到了应该要拼命的时候了。坦白讲,现在讲这个或许晚了点。像曾经跟他在同一队的那个叫做江藤的孩子——」
  「呼叫器是吧?」
  「咦?」
  「不,没事。我该慢跑回家了。」
  他背对着节子,开始准备跑步。
  「巧,拜托你去跟豪讲,说他没有棒球的天份,叫他放弃。要是你去说,我想他会接受的。」
  巧停住脚步,转身说道:
  「他有天份。如果是跟永仓的话,我们就能组成投捕搭档。」
  说不定还会是绝佳的投捕搭档!完全没有任何前兆,这样的念头撼动着胸口,身体内部有着难以抑制的强烈情感。巧用力吸气、双脚踏稳。
  「别这么说,我也很头痛呀!一直要他念书也很可怜,所以我才允许他打棒球到现在,不过之后就不行了,你说是不是?」
  节子的手伸了过来,握住巧的手。巧把她甩开。
  「阿姨,打棒球用不着别人允许,只要打就对了。」
  节子张开嘴巴。巧再也听不下去,开始奔跑。速度比平常要来得快。
  巧并没有对节子生气。光是她没要豪带呼叫器,就觉得她还不坏,只是自己心情沉重到受不了。被某种眼睛看不到的东西紧紧揪住,心变得很沉重。
  允许他打棒球……?
  节子说得很认真,并不是开玩笑。
  永仓,难道你是有人允许才能打棒球吗?不是吧!你应该连想都没想过。不过你老妈却说,是她允许你打棒球。你的棒球不过是这种价值吗!
  速度越来越快。「这种跑法不行!」心里知道却无法控制。也不是无法控制,而是不想控制,好想就这样拼命奔跑,然后倒在玄关。
  那家伙会不会屈服于老妈?
  他一边听着耳朵深处凌乱的鼓动声,一边往前跑。他一边跑,一边想着豪的事。
  他会不会屈服于老妈,于是放弃棒球?
  可以确定,他不会放弃的。
  是的,他不会对棒球半途而废。
  巧用极快的速度直接跑回家门。全身都是汗水。接着整个人坐在玄关,巧有片刻时间无法动弹。
  「巧,你回来啦。哎呀,你怎么了?」
  真纪子从玄关走出来。
  「有点……跑太快……」
  巧站起身来。因为痛苦而蹲坐在地的悲惨模样,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巧,我有事想拜托你。」
  听到妈妈这么说,他抬起脸来。刚刚才听到同样的话。不过真纪子并没有挪开视线。她直直望着巧并指向二楼.
  「青波?」
  「是啊,他刚刚不是跟在你后面出去?后来就突然关在房里,好像在哭。你能不能过去看看?」
  「为什么要我去看?妈,你去不就得了。」
  拜托、拜托,受不了,够了吧!
  「可是他从里面上锁,不肯开门呀!他好像在发烧,我很担心,巧,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可没欺负他。」
  「我当然知道,可是青波不让我进房,这还是头一次。广又还没回来。」
  「那就去拜托外公。」
  「你说爸爸?那个人不行啦!就只会大吼大叫,叫我不要理他,可是我会担心啊!你去看看嘛,好不好?巧。」
  真纪子棱角分明、线条近乎强悍的脸孔垮了下来。巧挪开视线,不想见到母亲惊慌的表情。只要牵扯到青波的事,真纪子就会原因不明地失去平日的坚强。巧心中涌起一股烦躁,于是试图压抑似地脚底使力、爬上了楼梯,敲着青波的门。
  「青波,你醒着吧?开门。」
  没有回答。不过感觉有人在动。
  「青波,快点开门。」
  巧转动门把。门打不开。
  「你别太过份!我要踢门了。」
  于是他不等青波回答就直接踢门,发出轰然巨响。
  「巧,别那么粗鲁。」
  真纪子在楼梯底下叫道。门发出微微的卡嚓一声,打了开来。巧用身体硬挤似地进到了里面。
  「你在睡觉?」
  床上的棉被是摊开来的。
  「把门锁好啦。」
  青波说完之后,再度钻回床上。巧也坐了下来。勉强跑步的疲累好像从脚部涌出似地,非常沉重。连跑步之后的缓和操都没做。他拉长了脚、身体前倾。青波擤着鼻子。
  「你在哭?」
  「我没有哭。」
  「说谎。在哭刚才的事吧?」
  「我没有说谎……」
  青波突然咳了起来,背拱成く字形。光是看着就快要窒息。
  「我去把妈妈叫来。」
  青波的头在枕头上面移动。好像在说不要似地左右摇晃。
  「不是有药吗?只有妈妈才看得懂啊。」
  巧起身,想要早点从青波身边离开。
  「没关系,没那么严重。哥,你不要去。」
  回头一看,青波正坐在床上、呼吸急促。
  「你老是动不动就叫妈妈。」
  好像后脑勺被人轻轻捶了一下。巧吸了一口气,站到床边说道:
  「我扁你喔!动不动老是叫妈妈的人是你才对。」
  半晌之后,青波「嗯」地回答道:
  「也对。」
  然后吐出舌头。
  「哥哥老是说我『动不动就叫妈妈』,所以我就学你讲话。」
  「你在寻我开心吗?」
  「没有呀。」
  青波伸手打开窗户。风的声音随着夜的空气流进了室内,青波再度咳嗽。
  「别这样,会冷。居然故意打开窗户……」
  「这里好好哦!怎么咳都没关系。」
  巧粗鲁地关上窗户。
  「你在胡说什么!在哪里咳不都一样。」
  「不一样。在冈山的时候,晚上要是用力咳,隔壁阿姨就会气到跑来说:『声音太吵。』」
  「隔壁的谁?」
  「森口阿姨。咳嗽的隔天,学校因为地震放假。结果她在十点左右的时候跑来,跟妈妈说:『昨晚吵到睡不着』。害妈妈得跟她道歉,于是我想不能咳嗽,可是却越咳越严重,所以我讨厌晚上。」
  「笨蛋,咳嗽哪是人能控制的!是跑来抱怨的阿姨不对,别理她不就得了。」
  青波露出微笑。或许是发烧的缘故,笑容看起来干燥而枯涩。
  「看到妈妈跟人道歉,觉得好讨厌。不过这里不会有人抱怨。」
  那就咳啊!不过只是咳嗽,没必要怕成那样。然而看到青波开心地眯起眼睛,巧便为之语塞。
  「哥哥,你和我同一个房间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咳嗽很吵?」
  「完全不会,我只要躺到床上就会睡着。别把我和森口阿姨混为一谈。」
  青波回说「我没有」的时候,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
  「你看,妈妈受不了跑来了。让她进来吧.」
  青波匆匆忙忙地摸摸脸问:
  「看起来像哭过吗?」
  「干嘛,不想让人知道你哭过?」
  「妈妈很罗唆嘛!又爱担心。」
  门外传来「喂」的叫声。是广的声音。
  看看时钟,七点五分。一打开门,爸爸就站在那里。
  「爸,你怎么了?」
  「喂,你讲的是什么话?我才刚到家耶!一回到家妈妈就说:『青波把自己关在房里,所以我叫巧去看,结果连巧也不出来。』」
  「这回派爸爸来了。」
  「就是这样。」
  「妈妈很担心吗?」
  被青波这么一问,广故意眨下一只眼,轻轻地拉开房门。洋三的怒吼声和真纪子较平日来得高亢的声音同时传来。
  「他们父女俩正在吵架。妈妈因为担心你们,结果不小心把外公喜欢的炖香菇煮到烧焦。」
  「……笨蛋……我说你呀……」「有什么办法……青波他……」「别理他不就得了……你从以前就是……」「亏你说得出口!爸你还不是……自做主张……」
  两人的声音片片段段地传了上来。
  「看来吵得很凶。」
  真纪子难得大声吵架,总觉得有点古怪,让巧不小心笑了出来。
  「是我害的吗?」
  青波却没有笑。
  「不是不是,那两个人从以前就是这样,不过现在应该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不讲话。他们父女俩好久没吵架了,看来还满乐在其中的。哎,两个人还真像。」
  「一样顽固。」
  「那叫死心眼,巧。」
  广正色说道。青波从床上下来,坐在广的旁边。
  「爸爸,什么叫死心眼?」
  「这个嘛,嗯——就是坚持到底、一心一意啦。」
  「什么叫一心一意?」
  「这个嘛,嗯——还真难。嗯,就像哥哥的性格。巧和妈妈很像。」
  「啊,那我懂了。」
  「笨蛋,说什么蠢话。」
  巧站起身来。他不想被人自以为了解似地说来说去,想回房自己独处。
  「巧。」
  被爸爸叫住。
  「稻村跟我说:『因为巧的缘故,燃起了我沉寂许久的棒球之血。他真是厉害的小子。』他对你相当佩服哦!」
  「是吗?」
  「他要在公司组个棒球同好会,还邀我参加。哈哈,他好像以为我是你爸,棒球也应该很厉害。」
  巧盯着父亲的脸说:
  「爸,不会吧?」
  「喂,别把我当成笨蛋。不过我拒绝了,因为我实在是没办法。不过我答应他要画海报。我也好久没拿画笔了。」
  「嗯,这样比较妥当。」
  为了阻止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广继续说下去,巧走出房间,把门关上。楼下安静了起来。带着酱油烧焦的强烈气味。巧觉得好累,想早点睡觉。
  晚餐没有端出炖香菇。洋三和广用生鱼片及煎蛋当成小菜喝酒,而青波吃了药之后睡着了。真纪子的话比平日来得少,只顾留意二楼的动静。晚餐刚过就有人打电话来,讲了很久。
  或许是永仓的老妈。
  他觉得是谁都无所谓。今天真是无比漫长的一天。巧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1:11 | 显示全部楼层

  7 黎明的传球练习

  耳边传来风的声音。是窗户的玻璃在响。睁开眼睛,房里有着亮光,从桌上的球到扔在角落的那几本书全都看得一清二楚。突然想起昨晚忘了关灯,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还亮着,光线扎着才刚醒来的眼睛。玻璃又响了。不是风,是有人在丢小石子。巧靠向窗边,外面还是一片阴暗。
  「永仓。」
  在整晚亮着的大门灯光里,豪正在挥手。
  「你要不要下来?」
  「下去干嘛?」
  「传球练习啊。」
  巧吸了一口气。冷洌的空气沁入了肺部,于是彻头彻尾地醒了。
  他在运动服上面套上防风夹克,把手套和球夹在腋下,小心地走下楼梯。广和真纪子都在里面的房间睡觉。虽然觉得他们应该听不见,不过还是对古老阶梯的响声感到担心。
  巧走到外面,豪靠着梅树树干等候着他。
  「原来如此。」
  巧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房子大要溜出来就很容易,换成社区公寓可就不行了。」
  「夜游是为非作歹的开始,而大房子就是为非作歹的原因罗?」
  「你是笨蛋啊?半夜跑来做什么传球练习,要说是夜游都觉得丢脸。」
  豪在手心转动着球。
  「我醒得有点早。因为睡不着,想说来跑个步,结果到了这里发现你房里的灯是亮着的。」
  「带着手套跑步?」
  豪缩着肩膀。
  「是啊!那你咧?这种时间在干嘛?」
  「废话,念书啊。」
  「骗人。」
  「骗你干嘛!我都固定在这种时间念书。」
  「少来了。」
  「骗你的啦。」
  「受不了!拜托不要连你都把念书挂在嘴上,我会头痛。」
  巧想起昨天节子的脸、认真的眼神、万分困扰似地皱起的眉、风中摇曳的针织衫缎带。
  永仓,你是不是被你老妈逼得很惨?
  巧虽然原本想问,不过还是作罢。不论豪和节子之间发生什么事,都和自己无关。那是豪必须解决的问题,巧并不打算参与,不过传球练习倒是可以。如果豪在这样的大半夜想练习传球,自己是乐意奉陪的。
  「要去哪边?」
  「大路那边不错,有路灯,脚不会踩到泥巴。」
  抬头一看,夜空散落着点点星光,不过远处已经传来鸟的叫声。虽然已经做过无数次传球练习,不过这种时间、在街灯下、倒还是第一次。
  先传个几球让肩膀暖一暖。球在灯光之中,显得比平常更白。白色的球在巧与豪之间缓缓来回。身体逐渐暖和,巧把防风夹克脱掉。
  「可以正式开始了吗?」
  豪问道。
  「要使出全力是不可能,在这种灯光下你接不到。」
  巧把想到的话直接说出来。
  「好吧,那就用八成实力。」
  「七成吧。」
  「多谢您的费心。」
  豪对着巧行礼。然后稍微拉开距离、举起手套。巧的眼睛直直盯着豪的手套。凝望着那一个点,然后投球。偶尔传来的小鸟叫声、汽车声—在静寂的夜里,只有球飞进手套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起。
  不晓得投了多久,附近突然传来鸡鸣。像被牵引似地,狗也开始吠了起来。
  「噢,是黎明的讯号。最后一球。」
  豪猛然起身,敲着手套。
  「不过要用全力!百分之百的力道。」
  「要是没接好,受伤了我可不管。」
  豪像在代替回答似地,蹲下采取捕手姿势。
  好吧。我要投了,永仓。
  有时会觉得自己很厉害,不论在任何时间、任何状况,自己都能控制自己的力道、掌控球的威力。刚才确实是用七成到八成的力道在投。若是豪要求十成,自己也能使出百分之百的威力。巧有这个信心。不论是大热天的投手丘、还是黎明之前的路边,自己都能随心所欲地投球。在这种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厉害。这可不是骄傲自大。
  于是巧凝聚了百分之百的力量,把球投出去。豪用手扶着手套,把球接住。接住之后马上大大叹了口气:
  「了不起,跟白天接过最棒的球一模一样。」
  「因为是百分之百呀!我可没有放水。」
  「在比赛的时候你能投出几个像这种球?」
  「要几个就能投出几个。」
  「说的容易。」
  「如果有必要投出的话,我都能投。至于要用缺乏力道的球让对方出局、还是用快球一决胜负,这就要看你如何配球。」
  「你想说『和我无关』吗?」
  「怎么可能,我不会那么过分。」
  豪出声大笑。他一面笑,一面呢喃着:「配球、配球」。
  车声响起,有辆白色轿车开近。豪的笑容消失了。
  「惨了,是我妈。」
  「豪。」
  节子快要跌倒似地走下了车子,睡衣上面披着绿色的羊毛衫。
  「你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你没在房间睡觉把我给吓了一跳,还以为你离家出走,害我四处去找。」
  豪像要推开巧的身体似地低声说道:
  「谢了,就到此为止吧。明天,不,今天见。」
  巧拿起防风夹克和手套,在豪和节子面前转身离去。耳后响起两人对话的声音。节子发出的是哭泣声,还有车子的引擎声。站在门边回头一望,可以看见汽车尾灯——两盏红色的人工灯光,清楚地浮现在天色将明而未明的夜色里。
  虽然并没有目送他们的打算,但巧还是直直站着,直到轿车消失在转角。在那台车里,豪和母亲会有什么样的对话?
  「哎,算了,和我无关。」
  「什么事和你无关?」
  巧吓了一跳。
  「外公。」
  洋三就站在那里,衣服穿得好好的。
  「这种时间你怎么会……」
  「上了年纪,有时会比较早醒。」
  「你都看到了?」
  「没有,我刚刚才来。黎明的传球练习,挺有趣的嘛!不过身体会留下疲劳,再去睡一下。」
  「知道了啦。」
  巧正要往前走,却「啊」地大叫。想起来了!就在这门的后面、梅树下,和那个天空一样是红紫混杂的色彩。那里整片都是大朵的绣球花。
  「外公,这里原本有绣球花吧?又像紫色又像红色,颜色很美的花。」
  「嗅,你记得真清楚。外婆喜欢绣球花,所以种在庭院,尤其是这里的特别漂亮。」
  「枯掉了吗?」
  「枯掉了。其他的绣球花倒是没事,只有种在这里的在外婆去世的隔年就枯掉了,说不定是去陪你外婆。对了,你很喜欢这个花,会在绣球花叶子下面吃饭团、找蜗牛、玩游戏。」
  洋三望着此时已经空无一物的梅树根部。春日将明的黑夜取代了色彩仿佛黄昏时分天空色泽的成群花朵,一点一滴地亮了起来。
  「我看不是它自己枯掉,是你害它枯掉的吧。外公要是到了那个世界,一定会被外婆骂的。」
  巧故意开起玩笑。他不是很喜欢聊着往事的外公,因为看起来非常苍老。
  「好了,我去睡了。」
  他睡意涌了上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巧。」
  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于是他回头望着洋三的脸。就在「往事就别再提了」这句话快要从喉咙里跑出来时——
  「不错的球。」
  「啊?哦,你是说刚才的球啊。」
  「你很厉害。不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能照着自己的意思投球。我也看过不少投手,没人能够像你这样控制自己的球。嗯,光凭努力是办不到的。你很有天份。」
  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不过他心里很高兴。并不是因为被人夸奖,而是因为洋三对巧本身的实力有着确实的了解。
  「不过要打棒球,未必能一直照着自己的意思。」
  洋三低声加上了这句话。呼叫器的声音从耳朵深处传来。巧心里一惊!讨厌的声音。不,不对,那是……
  「外公,昨天的事难不成你有看到?」
  「昨天?不,我说的是广岛的比赛。你不是输了?」
  「你说那个?」
  满是土沙的运动场、微微下坠的球、三振、一屁股坐在地上,巧硬是挺起了胸膛。
  「那只是比赛结果输了。因为我方失误被人得分,后来疏忽而遭到三振;担任投手的我并没有输。」
  天空开始变亮。小鸟飞上梅树树枝,哔哩哔哩、啾啾啾地发出杂乱的叫声。光线照映在振动的羽毛上,闪闪发亮。
  「巧,只要是比赛输了,就代表自己输了,棒球就是这么回事。有时就算自己很有实力,但团队比赛却老是不会赢,真的就是赢不了。在这种时候,终究还是输。」
  「我知道,团体运动就是这样吧。」
  洋三困惑似地左右摇头。
  「嗯,团体运动啊……用这句话来形容还是不对。我也搞不太懂,不过要是选手本身能够随心所欲地打球,到时就会变成真正有趣的比赛。巧,你有没有碰过有趣的比赛?」
  「只要是赢了,都很有趣。」
  「是吗?有趣就好。只要觉得棒球有趣,或许就能随心所欲地打棒球。」
  巧望着梅树。叫声杂乱的小鸟有着美丽的黄色腹部,在洋三头顶上的树枝歌唱似地鸣叫着。
  「外公你讲的话我听不太懂,觉得好罗唆。你是在夸奖我吗?」
  「是啊,我打了几十年的棒球,还是有一大堆事不懂,一讲起来就变得罗唆。其实也可以不说,只是一看到你,就不禁想讲。真歹势。嗯,要讲清楚还真不容易。」
  洋三搔着满头白发。少年似的动作。外公到底是想告诉自己什么,搞不太懂,只知道他有想告诉自己的念头。
  「我的未来还很长。外公你说的话,有空我会想一想。」
  「我的未来也还很长。对了,来写手记好了。题目就用『我的棒球人生』,怎么样?」
  「好逊。」
  「怎么讲得那么干脆!跟你妈果然很像。」
  抬起泛着笑意的脸,小鸟飞远了。天空柔柔地晕染着蓝色的光,比昨天所见到的夕阳还要美丽。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1:11 | 显示全部楼层

  8 青波的球

  到了四月,真纪子还是慌张地忙进忙出。
  「转学的准备工作真的很累。巧,这是国中的制服。」
  「好逊的制服,我不要。」
  「要对这身制服感到骄傲,然后穿着去上学。现在好像比我当年念书时还要严格,你没问题吧?」
  「什么意思?」
  「哎呀,听说学校管得很紧,像你这样的性格不知道行还是不行,我好担心。」
  巧从正在阅读的书本上抬起头来,意外地和真纪子视线交会。
  「你怎么了,妈?」
  「什么?」
  「没事,没想到你会为我担心。」
  「笨蛋。马上就用这种方式讲话。」
  真纪子移开视线,从袋子里拿出白色的帽子。
  「来,这是青波的帽子。小学没有制服,只要戴了这顶帽子就好。今天我跟青波的级任老师聊天。岛原老师似乎是个温柔的女老师。那位老师的小朋友身体也不太好,说会好好帮我留意青波,妈妈觉得好安心呢。」
  青波也正在读书。像要扔给真纪子似地把那本书丢开。
  「妈妈,你去学校讲了那种事啦?」
  「是啊,我去学校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像体育课之类的,至少要先交代一下。」
  「我不去学校了。」
  青波瞪着真纪子。
  「妈妈专讲一些没必要的事,我不去学校了。」
  「怎么会没必要呢?什么叫做『不去学校』?别说这种傻话。」
  「我不去,死也不去。」
  巧合上书本,站了起来。真纪子和青波吵架相当罕见。虽然罕见,不过自己并不想在一旁当观众。青波加快脚步,从站起身来的巧身边穿过。
  「青波。」
  巧抓住弟弟的手。
  「良太跟真晴搞不好会和你同班哦!」
  弟弟仰望着哥哥,微微噘起了嘴。
  「良太跟真晴应该都在等你。」
  「那我要去。」
  青波干脆地点头。
  「不过妈妈,我可以上体育课。我可以游泳,连运动会也都要全部参加。」
  青波用粗鲁的声音把门关上,然后走了出去。
  「怎么会这样呢?」
  真纪子发出叹息。
  「巧,妈妈是不是说了什么会让青波生气的话?」
  「你问我,我也不懂。」
  「跟我说嘛。」
  真纪子坐到椅子上,再度发出深深的叹息。
  「你不是什么都懂吗?青波是怎么回事?之前明明还那么听话的。唉,果然不该回来新田。」
  「回来新田的事和青波没有关系……啊!也不一定,他说现在可以自由地咳嗽,或许和这个有关。」
  究竟是如何有关?连巧自己都不太懂。
  「咳嗽?不,是棒球啦!」
  真纪子用手托腮。脸颊都被拳头给挤歪了。
  「那孩子,很宝贝地带着棒球一起睡觉。」
  「棒球?」
  「是啊,还不是新的。是上面沾着泥土、又脏又旧的球。」
  (这颗球给我,好不好?)
  突然听见青波的声音。
  是那颗球!豪击出的球!恐怕也是青波第一次用手套紧紧接住的球。
  他是认真的。
  巧不知不觉咬紧了嘴唇。
  「那孩子是认真的吗?」
  真纪子低声说道。
  「是认真的想打棒球吗?」
  「你不喜欢吧,妈。」
  「是不喜欢。青波和棒球根本完全不搭,他跟你不同。」
  真纪子的手离开脸颊,在桌面轻轻敲着。这是她在焦躁时的习惯。
  「是爸爸害的,一定是。是他在唆使青波。」
  「妈。」
  「干嘛?」
  「你真的认为是外公害的?」
  轻敲桌面的声音停了下来。
  「我不认为。」
  「那你是在乱发脾气。」
  「对,我是在乱发脾气。不然我能怪谁?总不能怪你吧?」
  「怪我?和我——」
  「和你有关。」
  真纪子的口气突然转为尖锐,打断了巧的话。
  「怎么会和你无关!青波一直很崇拜你,想要变得和哥哥一样,这你知道吧?巧。你是明明知道这件事,却还不理青波。」
  叩、叩、叩。桌面再度响起轻敲的声音。
  「你要不理,那就一直不理不就得了。不要在他面前打什么棒球。」
  「我没打算把青波扯到我的棒球世界,是那家伙自己硬要挤进来——」
  一声仿佛将体内所有东西全吐出来的深沉叹息,从真纪子口中发了出来。
  「是啊,青波他崇拜你,所以千方百计要挤进你的棒球世界。可是不行,青波他不可能。」
  「你是说身体状况?」
  真纪子摇头。
  「他的身体已经好多了……我说的不是这个。巧,我在爸爸身边看了好多好多棒球选手。虽然人有很多种,不过确实有人生来就是为了要打棒球。那种人不会崇拜别人。因为崇拜谁,于是想跟他一样打棒球的人是不行的。迟早会不行。只有能对自己的棒球产生崇拜的人、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来得优秀的人才行。巧,你就是这样子。你没有崇拜的人吧?房里也没有贴海报。不过青波却是崇拜你、为了想追随着你而努力着。你想这样会有什么结果?」
  真纪子咕嘟吞了一口口水。俯看着巧的脸。巧微微扬起下巴问:
  「什么结果?」
  「会整个人毁掉。身体、心灵都无法跟上,于是变得非常凄惨。这种人我看多了。我不认为是我在胡思乱想。只要有你在身边,青波就会认真想打棒球,只要想到这里,就不觉得小学生的棒球有哪里好笑,巧。」
  真纪子使力叫着儿子的名字。
  「你去跟他说。告诉青波,叫他放弃棒球。」
  之前也听过同样的话。
  (巧,我有事想拜托你……当然有关。叫豪放弃棒球……)
  每个母亲都说着同样的话。说着同样的话,想要保护孩子。
  仿佛读出了巧脑中瞬间掠过的念头似地,真纪子开口说道:
  「节子也打了电话过来,听说她为了豪的事来拜托你,要你劝他放弃棒球。她还哭着说你拒绝了她。她从学生时代就很爱哭。不过豪要不是遇到了你,应该会放弃棒球,结果现在却干劲十足地想和你一起前往甲子园。」
  「这就叫命运的邂逅。」
  原本是想开玩笑,想要借着开玩笑,打乱和母亲之间的这场对话,可是却笑不出来。
  「你在说什么连续剧的对白!巧,这并不是你的错,我很清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就是会把人牵扯进去。这点说厉害也算厉害……」
  「我没把他们牵扯进来。」
  「你只是缺乏自觉。像豪、像青波都是——」
  「我才没把他们牵扯进来!」
  巧咬紧牙根。身体内部响起了嘎吱嘎吱的低沉声音。管它牵扯还是被牵扯,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青波的话我不清楚,不过即使我要永仓放弃棒球,他也绝对不会放弃。」
  「我可不这么认为。这说不定会影响到豪的一生……我也很无奈。节子是为了豪的将来着想,希望他放弃棒球,你能不能也替他想想?不管是谁当捕手,你还是去得了甲子园,甚至神宫的。」
  「一定要永仓才行。」
  他吐出了之前想都没想过的话。
  真纪子的脸微微扭曲。那是硬挤出来的笑脸。
  「什么一定要他才行,太夸张了。你都还没满十三岁耶!你和豪都才刚要升国中而已。说你们是决定性的相遇,太奇怪了吧。」
  巧从心里对母亲感到怨恨,从来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怨恨。
  十三岁又怎样!十三岁也能梦想自己的未来。要是因为和我相遇,让永仓得以决定未来,那不也很好吗?十三岁的我就是拥有那种力量。才不是什么牵扯、被牵扯那种小家子气的原因。
  「妈,你是笨蛋。」
  「你说什么?」
  「你是笨蛋!妈妈和永仓的老妈都是笨蛋!你们什么也不懂。」
  「你在嚣张什么?那你又懂得多少?节子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养育豪,你懂吗?我是花了多少心血才把青波给带大,你懂吗?青波发烧痉挛快要没命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你懂吗?好吧,随便你。豪的事就算了,不过只有青波,你别把他牵扯进去。」
  重点不同,搭不上话。
  巧扬起下巴,望着母亲的脸。
  「青波认为你很罗唆。他打棒球并不是为了崇拜我,而是为了要逃离你。你居然连这点都不懂——」
  真纪子的手抬了起来。明明知道自己会被打,巧的脸却还是动也不动。真纪子的手用比想像中还要强劲的力道挥向脸颊。
  这是他第一次被妈妈打。
  在渗入嘴角的刺痛感中,巧突然思考起这件事。
  「巧,啊……」
  真纪子双手掩住嘴巴。在形状优美的手指上方,两只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似乎相当吃惊。
  自己做的事,自己还觉得吃惊……
  巧按着被打的脸颊,不然的话很可能会笑出来。
  「巧,对不起。」
  真纪子出声道歉,这份率直也很古怪。
  「我要走了,我和永仓有约。」
  「要去哪边?」
  「去神社,到那边做传球练习。」
  离跟豪约好的时间还有点早,不过早点去也好。
  「不是平常去的公园?」
  「那边比较凉爽。」
  「啊!也对。最近热到很奇怪。」
  巧把帽子往下面戴。虽然已经四月了,但季节错乱似的暑热却徘徊不去,不过这种事倒无所谓。聊着无所谓的天气话题来掩饰难堪,巧讨厌这样的妈妈。刚才一口气打过来的妈妈还比较像样。
  跨上单车,全速往神社前进,他不想把妈妈的愤怒与迷惑留在心里。巧多想随着身体周遭的风、远远地被吹到天边。
  神社石阶下停着青波与豪的单车。巧心想:「不会吧?」教人难以相信还是春天的酷热阳光,毒辣辣地烧灼着背脊,汗水涌出。爬上石阶。
  豪和青波正在境内做传球练习,只有他们两个人。
  「青波,不必那么用力。试着慢慢投球。瞄准我的手套。」
  青波随着豪的话点头。青波投出的球划着微微的弧线,落进豪的手套。
  「就是这样。」
  豪的声音响起。巧的背脊在流汗。
  他靠着大棵橡树,呆呆地望着两人。
  青波的姿势根本算不上什么姿势。手脚全都晃来晃去,像在跳舞一样。
  不过球却准确地落进豪的手套。
  棉质T恤翻飞,可以看得到背部。巧发现青波长高了。
  (有那种眼睛的孩子会进步。)
  又想起洋三的话。巧握紧拳头、敲击橡树树干。
  「嗨,原田你来啦!」
  「哥哥。」
  豪和青波的脸同时转了过来。
  「哥哥,我在做传球练习。」
  青波跑了过来,把球拿给自己看。又脏又旧的球,那是青波重要的球。巧拿起它,在手中转动。
  「哥哥,我有投准喔。」
  「是啊,原田,青波也很厉害。说不定比老哥还要厉害。」
  「永仓,不要乱开玩笑。」
  豪咧开的嘴角就这样停住。
  「干嘛啊,生什么气。」
  「我没有生气。青波,回去了。」
  「我不要,为什么我要回去。」
  青波望着巧的眼睛,然后倒退一步。
  「接下来我要和永仓练习,你该回去了。」
  巧放慢语气说道。
  「那我在旁边看,这样可以吧。」
  「回去,妈妈在等你。」
  青波用力摇头。
  「我不回去,我要看着哥哥。」
  「原田,应该可以吧!青波留着也不会怎样。就像你的口头禅『没有关系』。」
  巧对豪相应不理,瞪着青波看。
  「青波,我之前就说过了,你是不可能的。就算再怎么加油,你也不会变成我。为什么你还不懂?」
  「就算不能变成哥哥那样,也无所谓。」
  青波做出了回答。巧瞬间陷入了沉默。
  「虽然我想像哥哥那样投球,不过不一样也无所谓。」
  青波这么说着,然后垂下脖子继续说道:
  「我不想变成老是叫着哥哥、哥哥的人,我只是想打棒球而已。」
  青波终于弄懂似地点头。豪「哦」地一声,戮着青波的脸颊。
  「你很懂事呢,青波。了不起。」
  巧咬紧牙根。
  「是谁告诉你的?青波。」
  「咦?」
  「凭你自己一个人,哪想得出这么嚣张的话。一定是别人告诉你的,是不是外公?」
  青波点头,微微吐出了舌头。
  「我和外公做传球练习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想打棒球,我说很想,他就说巧有巧的棒球、青波有青波的棒球,你要自己加油,就算不能像哥哥一样,也许还是能打快乐有趣的棒球。你说是不是?所以我要打。」
  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你和外公做传球练习?」
  「嗯,哥哥去跑步的时候,我和外公练习。很有趣,外公说了好多话……」
  巧垂下视线,看见手中的白球。
  你错了,妈。青波想打棒球并不是为了崇拜我,也不是为了要逃离你。青波想打的是快乐、有趣的棒球。
  脸颊一阵刺痛。是真纪子掌心的触感。
  那我被妈妈甩巴掌又是为了什么。
  生气。真纪子和洋三都叫人生气。但在自己眼前笑得一派天真的青波最叫人生气。
  「笨蛋。」
  巧一声大吼,青波的脸顿时僵住。
  「笨蛋!你能打什么棒球!快乐的棒球?别笑死人了。稍微跑个两步就快没气的家伙……勉强接到高飞球就乐得要命的家伙,哪能打什么棒球。」
  巧知道自己在胡说,也知道青波真的能够体会棒球的快乐,可是嘴巴却停不住。
  「你不是动不动就要发烧卧床吗?老是在棉被里头享受的家伙,是打不成棒球的。」
  青波才不觉得享受。连要咳个嗽都得担心隔壁的森口阿姨这点,他也知道。
  心想必须住嘴。巧试图咬住嘴唇,但却无法控制自己。
  在投手丘上,怎么投都投不出好球的时候,或许就是这种心情。
  他在脑海一隅模糊地这么想。
  「原田,别再说了。」
  豪的手抓住肩膀,巧终于能大口吸气。
  「笨蛋,哥哥你才是笨蛋。」
  就像在等待巧静下来似地,青波呐喊。
  「哥哥老是、老是以为自己是第一名。其实你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口气不要那么践。」
  豪噗嗤一笑。
  「说得好。」
  「和哥哥、妈妈都没有关系!我就是要打棒球。哥哥——」
  巧重新握紧手中的球——投出。
  「啊!」
  青波的声音响起。球击中神社所悬挂的铃铛。「卡当」一声、铃铛晃动,球一个反弹掉进了树丛里面。
  「笨蛋、笨蛋!」
  青波跑了出去。
  「你太过份了。」
  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追在青波的后面。
  巧把双手插入口袋,倚着橡树站立,身体觉得很疲倦。
  身心俱疲。
  疲倦感涌了上来。背脊靠着大树树干,巧闭上了眼睛。差劲!觉得自己真是糟糕的家伙。要是没找到球,青波大概不会原谅哥哥。弟弟不过是在眼前笑得一派天真,又何必把他伤得那么严重,他张开眼睛仰望天空。差劲!
  头顶是耀眼的蓝天。
  没过多久,青波和豪走出树丛,青波在哭。
  「我会跟良太、真晴说,要他们明天一起来找。不要哭了。要是找不到,我再给你一颗新的。」
  球没找到,豪在安慰他。
  「我不要,我只要那颗球。」
  青波用拳头抹着眼泪。
  「我明天一定会叫大家一起来找。不要紧,可能是被树根夹住了,大家都来就会找到的。」
  「真的明天要帮我找吗?」
  「我们会帮你找的。所以今天先回去,好不好?」
  豪站直身子,瞪着巧。
  「原田,你有点太过份了。」
  巧缓缓挺起身子,迈开步伐。
  「走吧。」
  「要走去哪里?」
  「公园,那里的投手丘比较理想。」
  「青波怎么办?」
  「他是自己一个人来到这里的。回去,青波。」
  回头一看,看到的是青波盈满泪水的眼睛。
  青波眼睛含泪地瞪了过来。巧快速走下石阶。
  「真的该回去了,这里天黑得很快。」
  耳边传来豪叮咛的声音。
  走到石阶下面的时候——
  「原田,你真的太过份了。」
  豪如是说道。这是第三次了。
  「真烦。」
  「我就是要一直说!你太过份了,根本就是歇斯底里。被你那样对待,青波岂不是很可怜。」
  「连你都青波、青波地念个没完。」
  「因为青波很可爱啊。」
  巧骑着单车,视线转向豪。
  「永仓,你该不会有奇怪的嗜好吧?」
  「什么奇怪的嗜好?」
  「对比自己小的男生有兴趣之类的。」
  「白痴啊!你在想什么。我没有弟弟,觉得要是自己有像青波这样的弟弟的话,他一定也很可爱吧,我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可爱?」
  巧在踩着踏板的脚上使力后,飞驰于让人联想起夏天的热空气中,连吹过的风都是热的。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觉得很羡慕豪。能够正面体恤他人的资质,不是盘算、不是谎言,也不是夸示,可以说出「可爱」这么好听的辞汇,是教人羡慕的能力。只是在片刻之后,羡慕就被风给吹跑了,只留下隐隐的焦躁。
  抵达公园后静静站上投手丘。豪也保持沉默,蹲在本垒包的后面。
  巧和豪之间只有球在来回。接到第十球的时候,豪拿着球走了过来。
  「喂,这种气呼呼的传球练习可以停了。真教人窒息。」
  「是你肺活量不够吧?我可没事。」
  「骗人,球没平常的力道。你没认真投吧。」
  巧心里一惊,没想到豪会用这种方式直接说出来。
  「好热。」
  「嗯,这里特别热。还是神社那边比较好。」
  「应该是有投手丘比较好吧。算了,你不喜欢就回去。」
  「又没有人说不喜欢。要是我回去了,你要怎么传球练习?棒球和游泳、体操可是不同的,绝对没办法一个人练习。」
  巧从豪手中把球拿了回来。
  「棒球的事不用你教,我也知道。」
  豪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抹去额头的汗水,背对着巧。
  巧心想他应该会掉头就走,不过豪却在捕手位置蹲了下来,举起手套大声说道:
  「好了,来吧。」
  「你不回去?」
  「谁教你连大半夜都陪我练习,中午的炎热我还可以忍受,不过你要投出像你自己的球。」
  巧点头。对,说的没错。就把妈妈、弟弟和炎热全都忘记。
  巧投球。豪接球。
  「原田,照预定球路来投。」
  巧照他的指示投球。豪垂下脖子。
  「原田,你状况不好?」
  「怎么说?」
  「因为……还是不像你的球。」
  豪脱下手套,跑向投手丘。
  「今天先到这里结束。」
  「要结束了?」
  说完之后,巧讲不出话来。因为听到豪说要结束,发现自己心底竟然感到一阵安心。
  「球没有平常那种钻进手套的感觉。这不像是在接你的球。嗯,完全不像。」
  「没这种事!不要乱说。」
  巧怒吼。豪一脸无所谓。
  「你没有接过自己的球。但我可是一直在接你的球,所以我知道。今天的球比你所想的还要缺乏力道。」
  巧知道豪的话并不是乱说,脸颊变得僵硬。无法照自己的意思投球,这还是第一次。
  刚才面对青波的时候管不住自己,现在要是连这颗球都不听控制……
  「好了,回去吧。咱们半路去喝个果汁再回去。」
  「永仓。」
  「干嘛?还是你要吃冰?」
  「永仓,我……」
  「干嘛那种表情?别担心!每个人都有状况好、状况差的时候。只要比赛时是最佳状态就行了。」
  「不,可是……」
  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他并不是想要豪的安慰,或是鼓励。
  手里的球很重。巧把球还给豪。
  突然响起单车的铃声,是泽口。
  「果然是在这里。」
  他额头冒汗、呼吸急促。
  「泽口,你来得好慢。今天要回去了。」
  泽口的单车把手吊着大包东西。
  「今天没空打棒球,这给你们吃。」
  不用打开也知道是草莓。甜美的香气扑鼻而来。
  「天气这么热,草莓全都熟得一塌糊涂,家里很伤脑筋。要是过熟了,草莓隔天就会开始腐烂。这些是卖不掉的,拿去吃吧。」
  豪「咻」地吹起了口哨。
  「那到树林里吃吧!那边比较凉。」
  熟到发出甜甜香气的草莓,有着教人难以置信的美味。那是极为强烈、再也没得比的水嫩甜味。新鲜水果的甜味在干渴的嘴里扩散开来。
  「好吃。真好吃。」
  巧出声赞美。
  「嗯,蔬菜水果好像都是现摘的最好吃。」
  泽口拎起压扁的草莓,轻松地扔掉。
  「可以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真好。」
  泽口斜眼看着这么说的巧,又把草莓扔掉。
  「哪里好!农家可是很辛苦的,什么都得看天气。天晴了、雨下多了、风吹了,全都得忙来忙去。去年冷了就收不到米,今年热了换草莓完蛋。每次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要忙来忙去,整天留意天气预报,看了都觉得好惨。」
  草莓哽在喉咙,巧咳个不停。
  「像原田这样,有了不起的天份才好。绝对好得多。」
  「比种出这么好吃的草莓还要好?」
  泽口被打败似地张开嘴巴,望着巧。这回是从正面直直看过来。
  「废话!种草莓有什么用。要是原田变成职业选手,就能赚到几千万、几亿的钱。」
  「不,不是钱的问题……嗯,我也不懂。抱歉,说了些搞不太懂的话。」
  豪和泽口面面相。
  「原田。」
  豪探出身子。
  「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并没有。」
  「因为你今天异常坦白,真不像你。你醒醒啊。」
  巧默默把草莓放进口中。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9 在池边

  吃草莓吃到肚子涨痛的巧,在草地上稍睡一会儿后,回家时天色已经微暗。
  真纪子站在正在玄关脱鞋的巧身前。
  「你回来啦。」
  「嗯。」
  「自己一个人?」
  拿着鞋的手定住,感觉母亲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
  「青波还没回来。」
  望向墙壁的时钟。六点三十五分。
  「都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我以为他是跟你在一起,没有吗?」
  「没有,我一直跟永仓他们在一起。」
  真纪子的表情变得僵硬。
  「是吗?真是令人伤脑筋的孩子。都这么晚了,到底在做什么?」
  真纪子把没沾湿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
  「之前从来不会这样……」
  「大概是在朋友那边吧,良太或真晴那里。」
  真纪子摇头。
  「刚刚我去外面买东西,良太正好骑单车经过。我有问他,他说今天他们没有一起玩。你有没有其他线索?巧。」
  那么,青波是一直待在神社吗?他还在继续找球?
  「怎么可能。」巧在心底自言自语。被杂木包围的境内铁定早就一片阴暗,不可能看得到球。
  「他肚子饿了就会回来啦。」
  巧这么说道,然后吞了一口口水。眼前的水槽上面浮着翻起白肚的蓝鳃太阳鱼。
  早上丢了一只雨蛙给它当饲料。就在一眨眼左右的瞬间,鱼已经吞掉了青蛙,沉到水槽底下。然而现在却浮在水面上。活着的时候看起来亮晶晶的眼睛,现在一片白浊。刹那之间,寒意从背脊传到了脚底。
  「我去找。」
  他直接穿回鞋子。
  「你有线索吗?巧。」
  巧没有回话。用「砰」地把门关上的声音代替了回答。
  「哇!吓死人。你干嘛啊?原田。」
  豪就站在玄关外面。刚刚他们才分手的。
  「我才要问你干嘛咧!永仓。你干嘛站在别人家的玄关外面。」
  「哎呀,我有话忘了说。就是后天的事。」
  巧推开豪。明天的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他骑上单车,豪的大手按住了把手。
  「喂,你到底在干嘛?」
  巧望着把手上面的手,在门口的灯光中,那只手莹白地亮着光芒。
  「永仓,你的手好大。」
  豪把手抽了回去。
  「你在说什么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青波他——」
  「青波怎么了?」
  「他还没回来。」
  豪「咦」地发出了小小的惊讶声音。
  「我是体贴的哥哥,所以要去找他。你说是不是?妈。」
  朝着从玄关采出头来的真纪子挥手,巧没看她的脸。才一出家门,就骑着单车全力飞驰,豪从后面跟了上来,巧踩下煞车。
  「你跟来做什么?」
  「我们一起去找。」
  「不必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很忙吧?我一个人就够了。」
  「原田,你对神社的森林没半点概念。那边小归小,却还是山。既然是山,一旦迷了路就很难出来。就像你,第一次碰到你的时候,你就是找不到路,从奇怪的地方走出来。」
  「什么奇怪的地方,我可是好好地从池子旁边出来……」
  「那个池子没有围栏。白天还好,可是现在这么暗,水的颜色很深,和周围难以区分。只要是天黑了,连我们都不会靠近。像青波那样什么都不懂的家伙一旦迷了路,要是走到池子旁的话——」
  豪没有继续说下去。巧握紧把手,用力踩下踏板。

  青波的单车就停在神社石阶下面。爬上石阶,境内很暗,而且还冷飕飕地。冰冷的风吹来,白天的酷热仿佛像是假的。
  「青波。」
  巧试着呼唤弟弟的名字。树枝回应似地沙沙作响。
  「往下走,穿过树林到那个池边看看。」
  听豪这么一说,巧望向神社的方向。白天被球弹到的铃铛,一旁亮着小盏的电灯。那是目前境内唯一的灯光。神社后面的森林黑黝黝地,像是巨大的一片。
  「跟在我后面走。」
  豪扬起下巴。巧双手插入口袋,从后面跟了上去。
  跟在豪后面,踏上之前一个人走下来的路。风又微微吹来,枝干摇曳、树叶摇曳、绿草摇曳,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
  风的声音真是复杂。
  巧心里这么想着。复杂的声音加上山里的阴暗,让心里一阵忐忑。万一青波自己一个人走下这条路,他会走到什么地方去?想到这里,一阵寒意再度袭来,幸好还有豪的背影在前面。
  「青波。」
  豪发出粗粗的嗓音大喊,但没有回答,只有树木的响声。
  「唯一的可能就是走这条路。」
  豪低声说着。巧并不知道。
  「青波。」
  他用尽全力,大声呼唤弟弟的名字。能做的事也只有这样。
  「到池边看看。要是在那里还没找到,就得叫大人来了。」
  随豪的话点头。点头之后很想「啧」一声说:「真受不了那家伙」。可是他脸部僵硬,嘴巴舌头全都不听使唤,取而代之的是心跳速度加快。
  「青波,混蛋!快回答啊!」
  光是这么怒吼,就已经喘不过气来。
  池边开着樱花。细瘦干瘪的树干,还是可以开着花。只有绽开的花朵白白地悬浮在阴暗里头。剩下的就是黑暗。池面没映照出什么,唯有黑色的寂静。
  巧想起青波之前说的故事。蓝鳃太阳鱼啃食尸体的故事。沉在水底的尸体被数十只蓝鳃太阳鱼给包围。好想吐。
  「青波不会在这种地方。」
  「为什么?那不见得吧。」
  「那家伙胆子很小,哪敢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
  心里知道自己在说蠢话,不过巧还是继续说下去:
  「他一定已经回到家了,或许正在吃饭什么的……对,一定是这样。」
  「他把单车直接丢在石阶那里吗?」
  巧沉默不语。他吸了一口气,豪和巧的声音叠在一起。
  「青波。」
  快回答啊!青波。再不回答我就扁你。
  「哥哥。」
  黑暗的另一头传来回音似的回答。教人难以置信。
  「青波,你在这里吗?」
  「我在池边,怕到不敢动。」
  「哪里?你在哪里?」
  「原田,在那里!对面岸边的树下。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
  豪用手一指。习惯黑暗之后,眼睛看到小小的影子在动。
  「笨蛋,不要乱动。要是掉下去该怎么办?」
  巧正要跑往樱花树下。
  「原田,不要跑!」
  近处的声响和豪从背后传来的呐喊声撞在一起。
  「笨蛋,危险啊!」
  咦!?
  突然间,脚下的地面消失了。原来踩的不是地面,而是长在池面上的杂草。巧的身体飘了起来。眼前可以看到树枝,影像非常清晰。
  不行!要是现在这样抓住树枝,就会弄断手指。巧脑子里仿佛被灼热的针刺到似地这么想着。只有手指、右手的手指绝对不能受伤。
  巧握紧手指。水大量灌了进来,嘴里传来淡水鱼的腥臭味,胸口像被掐住一样,脚被某种东西缠住。蓝鳃太阳鱼翻着白肚。脑袋好像就要变成空白。空气咕嘟咕嘟地从嘴里溜走。「原田!」
  不知道什么原因,豪呼喊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近。有人拉住自己的手臂把身体提了上去。耳边传来水的声音,滚在草地上终于可以呼吸了,野草的青涩气味充满了鼻腔。
  「你白痴啊!我不是说危险吗?会死人的。」
  「哥哥。」
  青波远远地呼唤。
  「青波也不要乱动,我这就过去。」
  巧将身体改成仰躺。眼前就是夜空,有三颗星星正在闪烁。风的声音、青波的声音、树木沙沙作响的声音似乎全都讲好了似地同时中断。只有豪踩着野草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清晰。那是慢慢、一步一步踩过去的声音。
  比不过他。
  比不过这个家伙。打开手指一看,确认没有伤痕而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
  「我在找球,走到奇怪的地方,然后就回不去了。我很害怕,不过都没有乱动。」
  「这就对了。要是乱动,就会像你老哥一样。」
  两个人的声音和脚步声逐渐靠近。
  「哥哥。」
  青波的手抚着脸颊。
  「你还好吗?」
  巧仰起上半身。
  「笨蛋,用不着你操心。倒是你,搞什么啊?混蛋。」
  豪噗嗤一笑。
  「青波很聪明呀!乖乖没有乱动。这是迷路时的基本常识,唿,真聪明。」
  「我在睡觉。」
  「睡觉?」
  巧和豪面面相。
  「嗯,待在树下的时候,我睡着了。听到哥哥的声音我才醒来。」
  豪这回笑出了声音。
  「了不起,原田。青波可不像你所想的,他是大人物咧!」
  「笨蛋。」
  原本打算怒吼出声,不过声音使不出力气。
  「反而是你老哥比较慌张,和投手丘上的扑克脸完全不同。原田,你该不会……」
  「什么啦!」
  「你没有被连续打出安打的经验?」
  「没有。」
  「无人出局满垒的危机,你没经历过吧?没想到会被这名打者打击出去的感觉,你也没体会过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啊,一定是——」
  笑容从豪的脸上消失,然后转为正经严肃的脸。
  「遇到危机就不行的那种投手。」
  巧站了起来,湿淋淋的身体很重。
  「喂,你要去哪里?」
  「回家。」
  「哥哥。」
  青波突然抓住自己的手臂。
  「谢谢你来找我,我真的好害怕。」
  青波身体的暖意传了过来,柔软而舒适的温度。巧把青波的手甩开,使青波身体晃了一下。
  「不要碰我的手。」
  青波的身体抖了一下。
  「混蛋!谢什么谢!谁要担心你!你掉进池里喂鱼好了。」
  「喂,原田,你又说得太过份了。」
  「少罗唆!你践什么践!是谁遇到危机就不行?开什么玩笑。我才不会遇到危机。只要三振不就得了。什么无人出局满垒?别把我和那种没用的投手混为一谈。」
  「我并没有混为一谈,我只是——」
  「只是怎样?」
  「只是觉得『原来原田巧也有弱点』。不过我们会支持你,让原田永远都是最厉害、最叫人佩服的。」
  「是啊。」
  青波从口袋里拿出球来。
  「你看,连我都接得到高飞球。」
  「找到了?」
  「嗯,滚到很下面的地方,不过找到了。这是我第一次接到的球。就算是无人出局满垒,只要接到高飞球就行吧。」
  豪点头。
  「是啊,然后直接传回本垒。」
  巧的眼睛离不开球。心想:「果然是在找球。就为了找这颗球。这颗肮脏的球。」
  青波仰望巧,手又揽住了他的手臂。
  「哥哥,我真的、真的好怕。不过我知道只要我乖乖的,哥哥就会来找我……所以我就一直等,等到睡着了。」
  眼睛的后方猛然发热。眼泪用推挤眼球般的速度流了出来。就连出声惊讶的时间都来不及,直接滚落面颊。
  笨蛋,为什么会流眼泪……
  巧一阵头晕,蹲坐在地,齿间发出了呜噎。停不住、慌张、呕吐感同时由胸口深处涌了上来。他用双手按住嘴巴,与泪水同样温度的温热物体从嘴里溢出。胃痛得像抽筋了一样。黏黏的块状物体穿过按住嘴巴的手指,掉落到草地上。在黑暗中还看得出红色。是血……
  「原田。」
  「哥哥。」
  巧伸长了手,用池水清洗,发现红色的东西是草莓。黄昏时还散发着无比芳香的水果,此时却带着刺鼻的臭味,滴滴答答地从指尖滑落。
  才刚蹲下就又想吐。他咬紧牙根忍耐,汗水渗出。
  「原田,你还好吧?」
  「不要过来。」
  拼命把涌上来的东西再吞回去。
  只有眼泪无法停住。他把脸埋在手中、身体颤抖。巧知道豪和青波就站在后面,他们正默默望着自己的背影。可是身体却在颤抖,还发出哭声。
  身、心还有球全都不听控制。
  有种一败涂地的感觉。
  怎么样都无所谓了。虽然死也不想被人嘲笑或是同情,不过现在就连自己也管不住自己。
  弯身抱住膝盖。他就这样抽抽咽咽地哭个不停。
  不晓得这样过了多久。感觉好像睡着了。
  「原田,你可以走吗?」
  有手在摇着他肩膀,回头一看,豪和青波就坐在后面。
  「喂,你可以走吗?」
  「可以。」
  起身之后一阵摇晃。呕吐感与泪水全都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头壳快要裂开般的痛楚,痛到好像脑髓被紧紧掐住了一样。
  「你在发烧,好烫。」
  「我没事。」
  「没事才怪,我从白天就觉得你不对劲。来,我背你吧。」
  「笨蛋,开什么玩笑。」
  巧咬紧牙根在脚上使力,不过还是不能好好的走。身体下半部好像不是自己似的。豪的肩突然抵到腋下,手就撑在腰的附近。有人支撑之后,走起路来稍微轻松一点。
  「你不要我背,那就自己用脚来走。」
  「我有在走。」
  「不过真的好烫。」
  「哥,你不要紧吧?不要紧吧?」
  受不了,居然还要让青波担心,完了。
  嘴里很干,发不出声音。头痛转为剧烈。
  「忍一下。」豪低声说道。
  「闭上眼睛,再靠过来一点,身体放松……」
  巧像听催眠曲般的听着那个声音。虽然痛楚还在脑子里跳动,但心底某处却愉快地舒缓了起来。第一次知道,他人的身体与存在竟是如此的舒适。这家伙真的是……比不过他……闭上眼睛,把整个身体徐徐交付给此刻撑住自己的人身上。后来记忆就只剩下零碎的片段。
  有车停在石阶那里。觉得灯光很刺眼。好像是真纪子和广从车上走下来、有谁抱住自己的身体、那人唤着「巧」。
  「好了,我要睡觉……」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相当遥远,记忆的片段也只到此为止。巧的意识被吸进黑暗之中,然后消失。
  醒来就看见天花板。视线一动,还看到蓝色窗帘和桌上的球。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察觉到这是自己的房间。转向一旁看着时钟,时针指着十点。早上十点。有雨的声音。「自己到底睡了几个小时?」才这么一想,头又钝痛了起来。
  门打开来。青波正在窥探。
  「哥哥,你醒啦?」
  「嗯。」
  青波的脸缩了回去。
  「妈妈,哥哥醒了。」
  爬上楼梯的脚步声有两个。青波、豪和真纪子走进了房间。
  「干嘛啊?为什么永仓会在这里?」
  「我刚刚才来的,想说你是不是还活着。」
  「废话,又不严重。」
  「才严重呢。」
  真纪子把脸盆摆在桌上。里面是药箱及放水的水杯。
  「昨晚烧到几度你知不知道?三十九度八!连青波都难得出现这种数字。」
  巧把妈妈递过来的温度计夹到腋下。真纪子把手贴在他的额头上。
  「会不舒服吗?巧。肚子饿不饿?」
  巧摇头,想把妈妈的手拿开。在豪和青波面前,他不想被人当成小孩子一样关心。像是猜到他心意似地,真纪子拿开了手沉默不语。电子体温计发出叫声。
  三一十七度三。不愧是巧,恢复得真快。不过还是要小心,中午去一下医院好了。」
  豪俯看过来。
  「是我家。来吧,给你特别服务再加打两针。」
  「我死也不去。」
  「不要随便说什么死不死的。你或许不记得了,不过昨晚可是不得了。永仓医生前来看诊,还帮你打点滴……真的是吓坏人了。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真纪子低下了头,在手中转着体温计。
  「不会再有了。」
  听到巧的话,真纪子仰起脸来。
  「放心,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巧缓缓地重复了一遍。
  自己并不是躺在头痛与身体的疲惫之中,而是毫无防备地躺在妈妈深感困扰的关心里头。这教人感到难受。真纪子的视线再度落向体温计,然后轻声叹息。
  「反正,先吃药吧。」
  「妈妈,这个不对。」
  青波按住了真纪子的手。
  「这是我出疹子的药,不是发烧的药。」
  「啊,是吗?」
  「是啊,发烧的药同样也是白的,不过要再扁一点。」
  真纪子的脸红了起来。
  「是啊!也对。抱歉,我没想到巧也会发烧,所以慌张了些。抱歉,我马上把药拿来。」
  「不用了,我不用吃药。」
  「不行啦!等我一下。」
  真纪子走出房间。巧用食指指着青波说:
  「青波,去看着妈妈。她这回搞不好会拿泻药过来。」
  青波笑着走出去。雨的声音变大。
  「原田的房间——」
  豪转着脖子四处看。
  「真是煞风景呀!至少也要贴张海报。」
  「别把脑筋动到别人房间。」
  「像松井、铃木一郎、薮(注:日本职棒明星)之类的海报,你不会想贴?」
  「不会。」
  「那小野或高原咧?」
  「那是踢足球的吧。」
  豪摇晃着肩膀大笑。
  「永仓。」
  「干嘛?」
  「你来找我有事吧?」
  「啊?」
  「昨天你有提到什么后天的事。」
  豪「啊」地一声,抓起了后脑勺。
  「其实是明天江藤要去广岛,十点十五分的特快车。我在想要不要到车站送行。」
  「江藤就是那个带呼叫器的?」
  「嗯,那时你们好像吵架,不过我觉得江藤很高兴,因为他让原田的球滚得很漂亮。」
  「是很漂亮。」
  巧对着豪咧嘴一笑。
  「要是捕手不是永仓,搞不好会上一垒。」
  「不,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在吵架之中结束有点可惜……」
  「可惜?哪里可惜?」
  豪垂下脖子,继续抓头说: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可惜……你看,好不容易打到你的球,虽然出局了还是很高兴,结果只是因为彼此谈不来,原本那份快乐的心情该说是可惜呢,还是……嗯,我也说不太清楚。」
  巧把头放在枕头上,听着豪的话心想:「他真是神奇的家伙」。豪想着巧绝对不会思考的事,拼命解释着。
  「不过你生病,那就没办法了。烧到三十九度,不可能去送行。」
  「我去。」
  豪抓着头的手顿时停住。
  「去送行?」
  「你不是要找我去吗?我去。」
  「可是太勉强了。」
  「昨天三十九度,今天三十七度,明天就会恢复。我要去。要是你自作主张帮我跟他问好,那我可受不了。」
  「我才不会。」
  「天晓得。」
  脑袋感觉还是很沉重。巧闭上眼睛,大口吐气。
  「那我回去了。」
  可以感觉豪站起身来。
  「明天十点前来接你。」
  「嗯。」
  门关上的声音、脚步声、真纪子的声音。「哎呀,你要回去啦?」「原田好像想睡了。」「这样啊!那先让他睡觉。啊!豪,谢谢你帮忙。」……
  啊,对了,得跟他道谢才行。
  巧闭上眼睛思考。
  昨天谢谢你救了我。承蒙你照顾了。
  想到的全是一些老掉牙的用语。自己并不想讲这些话。
  自己被他从池子里提上来,然后可以呼吸的那份快感、看到完整无缺的手指时松了一口气的感受、找到青波时的感谢,还有放声哭泣的自己,不知看在眼里的他心里是作何想法?想说、想问的事有好多。该选择怎样的话,才能传达给豪知道?巧用沉重的脑袋继续思考。
  算了,时间还有很多。要是之后组成投捕搭档,时间一定很多。
  心里转为轻松。巧将身体侧着,听着雨声入睡。
  下一次醒来的时候,广就在房里。
  「爸,你干嘛偷偷站在那里?我还以为是幽灵咧!」
  「别讲得那么夸张啦!你睡得真熟,巧。」
  「看别人的睡脸,真是恶心的嗜好。爸为什么会……啊,今天是星期天。」
  广站到床边,微微笑道:
  「巧,来,你看这个。」
  广把卷成一卷的画纸摊开。上面画着浅蓝色的背景、进入投球动作的投手,以及滑向本垒的跑垒者。
  「海报?」
  「是啊,稻村要我画的。怎么样?」
  「画得很美。」
  巧把心里感受到的直接说出来。蓝色和投手、跑垒者的身影都很美丽。
  「是吗?被巧夸奖可真高兴,因为你不会说谎。」
  广满脸笑意。真纪子探头进来问道:
  「巧,你吃得下东西吗?要不要我拿水果过来?」
  「爸、妈,你们用不着这么在意我。」
  他把「好罗唆」这句话给咽了回去。
  「巧,你是病人呀!我们当然会担心你。」
  妈妈的温柔教人厌烦。青波站在开着的门对面,眼睛似乎在笑。
  (我知道哥哥在想什么。)
  他似乎正在笑着这么说。
  「爸。」
  巧从床上爬起来。
  「不行啦。」
  「什、什么不行?」
  「画是很美,不过我想海报应该要更显眼一点才行。」
  「是吗?也是啦。」
  「不行啦。」
  巧从床上下来。
  「巧,不要勉强爬起来。」
  他把真纪子的手甩开,站起身子。广在窗口的微光中把画卷起,然后点头。
  「那么,背景颜色重画好了。」
  「红色好!像成熟草莓的红色。」
  身体还是使不上力气。巧缓缓向前跨出了脚步。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10 前往大蛇岭

  隔天早上,豪依约在十点之前来接巧。
  「你没问题吧?」
  在门边被这么一问,巧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给他看。
  「我已经好了。」
  烧已经退了,不过头还是很重,也没有食欲,不过比起睡在床上,还是来到蓝天底下比较舒适。雨停了之后,天空像被洗净似地呈现美丽的颜色。
  「你真的没问题吗?」
  真纪子走了出来,后面站着青波。
  「没问题。青波,你要跟着去吗?」
  「我不去,我要和真晴他们去玩。」
  真纪子回头,青波垂下视线。
  「哦,是吗?去哪边玩?不可以去奇怪的地方喔!还有,天气变热了就要回家。」
  青波没有回答,轻巧地转身,消失在玄关之中。
  「怎么搞的?才刚好了点就要出去。」
  像是在和青波交换似地,洋三走了出来,巧觉得似乎很久没见到外公的脸。
  只有外公,昨天和今天都没来到巧的房间。
  「就是说嘛,不要那么勉强……」
  「我没有勉强。」
  在豪面前不想一直听到「勉强」这两个字。巧骑上单车。
  「哎,怎么样才算勉强,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了,真纪子,你先别管巧的事,来帮帮我。」
  「帮你什么?」
  「后面的绣球花快要枯掉了。我想拔掉枝叶,加上支架。」
  「讨厌,绣球花不是妈妈最喜欢的花?不可以让它枯掉啦!」
  「我去照顾,就是为了不要让它枯掉啊。」
  「不行啦,爸你哪懂得照顾花。」
  「你说什么?笨蛋,你还不是啥也不会。」
  豪低头微笑。
  「走吧。」
  巧把单车骑了出去。在转角的地方回头一看,真纪子一个人站在门外。
  新田车站前有盛开的樱花,正在开始散落。即使是一阵微风,都能卷起似雪的花瓣。
  江藤、泽口和东谷就在那棵树下。
  见到巧的脸,江藤似乎很惊讶。眼睛不停地眨着——
  「咦?」
  发出这样的声音。
  「江藤,那边的国中要是有棒球社就好了。」
  豪对他说话。
  「就算有,我也不能参加。」
  江藤回答。所有的人都闭上嘴巴,樱花树下顿时一片寂静。江藤的脸徐徐往上抬起。
  「宿舍啊。」
  「嗯,什么?」
  豪又问。江藤的声音很小声。
  「不住宿舍不行,这是我最讨厌的。」
  「咦?可是说不定很有趣耶!」
  泽口说完,江藤「呼」地发出小小的叹息。
  「一小段时间也就算了。可是三年耶!三年都得住宿舍,好讨厌。」
  「各位,谢谢你们来送行。」
  耳边传来柔软的声音。一名长发、身穿白色洋装的女人,双手捧着罐装果汁站在那里。
  「这个给你们喝。今天真的是谢谢你们。」
  冰冷的果汁被塞到巧手里。是他讨厌的葡萄汁。
  一个个分完果汁之后,女人微笑道:
  「好了,小彰,走吧!没时间了。」
  被叫了一声「小彰」,江藤用手提起脚边的包包。那是塞了满满的行李、看来挺重的包包。直到这个时候,巧才发现这名女人就是江藤的母亲。真是教人意外,像洋娃娃般飘逸、温柔的人,和要儿子带着呼叫器去补习班的母亲,两种印象没办法结合在一起。
  他和江藤四目相对,那双眼睛笑了起来。
  「对了,给你一个好东西。」
  江藤从口袋里拿出拳头,伸向巧。
  「给我?什么东西?」
  「别管了,手伸出来。」
  有什么东西落到手心,巧匆忙握住。
  「呼叫器?」
  是小型的红色呼叫器。
  「我已经用不到了,给你。」
  「这种东西我也用不到啊。」
  「放在投手丘后面练习,要练到连听到哔哔声响也不会吃惊。」
  「我用不到啦。」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咧嘴似地笑了。
  「小彰,快点过来。没时间了。」
  「知道了。好了,大家拜拜。」
  「一起到月台吧。」
  豪正要往前走,江藤却用手按住他的胸口,把他推了回去。
  「不用了,你们不用过来。别过来啦。」
  豪的硕大身躯微微摇晃,然后跟着点头。
  「那就在这里说拜拜好了。」
  「你保重,暑假要回来啊!」
  「我不写信,不过你们要是寄给我的话,我会看的。」
  巧在手上转着呼叫器,深红的色泽相当鲜艳。
  风吹过来,是强风,花瓣散落。闭上眼睛,有樱花香味。不像梅花那么强烈,是柔和而略甜的香味。张开眼睛,车站入口已经见不到江藤的身影。
  「好了,走吧。」
  豪把果汁喝干,朝着距离十公尺左右的垃圾桶一扔。
  「好球。」
  东谷举起右手,模仿裁判的动作。
  「那我也来试试。」
  泽口也扔。「卡啷」一声,空罐漂亮地掉进了垃圾桶。东谷也扔。罐子击中垃圾桶边缘,然后落到里面。豪吹起口哨:
  「嗯,各位的控球能力相当不赖。下一位,原田。」
  巧沉默不语。
  「怎么了?对你来说,这好球带也够大了吧。」
  「那当然。问题是在这之前。」
  「什么?」
  「我不能喝果汁。」
  巧握紧了呼叫器。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这么说。
  先轻轻放开,然后抓紧呼叫器,直接把手臂往后拉。
  深红色呼叫器直直掉进垃圾桶。
  「厉害。」
  泽口和东谷鼓起掌来,却被豪骂了一声「白痴」。
  「不要随便鼓掌!这样原田会越来越骄傲的。」
  平交道的警示声传来。高亢的发车铃声响起。
  「啊,走吧!」
  豪骑上单车,巧也跟在后面。穿过站前广场,来到铁路沿线的小径。整片都是蒲公英的白色绵毛。蓝色车身的电车从小径旁边穿过。江藤的身影似乎隐隐映照在第二节车厢的窗口。在电车经过的方向可以看到大蛇岭。那斜面上的雪已经彻底消失。蓝色的天、嫩绿色的山,还有被电车经过的风高高卷起的绵毛。电车在四月的光影之中逐渐远去,这幅风景真是美丽。豪「喂」了一声,接着说道:
  「各位,接下来拿着用具到公园去吧。」
  「噢,打棒球了。」
  巧伸直了背脊,深呼吸,然后直直走向大蛇岭的方向。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1:13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野球少年》这部作品以儿童文学形态问世,是在一九九六年的岁末。正好经过七年的岁月。在这七年的时间中存在过什么?
  酒鬼蔷薇(注:发生于神户的儿童杀伤事件)、九一一恐怖攻击、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绑架、不景气、倒闭……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爱犬与爱猫死亡,今年晚秋有大量牵牛花不合时节地在庭院里疯狂绽放。私事暂且不提,经历了不只蜿蜒起伏,甚至可以说是翻腾来回的历史,自己在七年前为小朋友所写的一本书,再度得到了发表的机会。
  用校稿的形式一边加以重读、推敲、增补、删减,一边不断地叹息。面对过去的作品,也就等于面对自己当时的年少。总之,作品的不成熟与稚拙一再让我羞红了脸,不过在不成熟与稚拙点点褪去、文章渐渐成形的过程之中,身为作者的自己也被点醒,思考自己对于写作本身是否失去了那份真诚与紧张。
  一九九七年七月,当时十四岁的少年以连续儿童杀伤事件的嫌犯身分遭逮捕后,十几岁少年所犯下的严重罪行陆续披露,在媒体上加以讨论。有识之士、政治家,心理学者和教育家,分别试图对少年的心理加以剖析、讨论和寻求对应。
  家里有两名正值青春期少年的我强忍惊慌,紧张地观察自己的儿子,一面也和同为人母的朋友们慨叹「怎么可能,我们家的孩子才不会那样。」、「这种想法最危险了。对了,最近我家孩子的眼神似乎变得好凶恶……」、「是啊是啊,学校的事几乎都不提,也不肯好好回答。」这类的话题。在这股漩涡当中,尚未成熟、依旧青涩的感性微弱地发出了抗议。真的是这样子吗……?你试图想去捕捉的少年,真的是心里抱持着黑暗、口袋里藏着凶器的那种存在?是只会去惩罚别人或是令人心生恐惧的一群人……?真的是这样子吗……?不,明显不是。既然如此,你想描写的人又是谁……?我想描写的人是……
  我想描写的是傲慢、脆弱、死心眼、纤细、不成熟、没神经、具思考力、对于期待的渴望、旁徨的心……不过就是包含了难以简单区分成善恶、好坏的所有一切,独自屹立的一名少年。
  把思考拉回原点,在这七年之中,我若即若离地和《野球少年》这个故事保持着关联。我想相信自己的感性。身为女性(而且还是有着相当年纪)的我,想要相信自己从十几岁的少年身上所感受到的光芒。我想要相信,十几岁的少年能够自然地散发出光彩。我不想去否定自己试图捕捉的那份感性,想要把自己所捕捉到的东西表达出来。我带着胆怯的自信,思考着这份表达能否对试图将「十四岁的黑暗」热切讨论、加以定型的人发出某种抗议。
  是的,我想创造一个拥有活生生身体与精神的少年、一个彻底坚持自我的身体与精神。把自己所感受到的用自己的语言直接表达出来、依循着自己的表达及语言而活,虽然在这个国度不受欢迎,甚至遭人嫌恶。生活在只倡雷协调、重视群体远胜过个人的学校体育制度下的孩子更是如此。我没有运动天份、缺乏其他资质,也没有强韧的意志,以及不屈不挠的精神,在轻微抗拒、挫折与服从之中不断来回,度过了青春期的那段时光。无法逃离被强加在身上的少女框架,明明难以承受痛苦,却又害怕逃离,于是就被社会框架紧紧绑住。一面怀着总有一天要展翅高飞的梦想,却又对自己翅膀的能力没有信心。
  所以我才会想写这样的故事。
  相信自己、接受一切的结果。我想用这只手,试着描写只懂得这种生活方式的少年、试着把这样的少年摆到学校体育的领域。我想描写一个不羁的灵魂、一个不会为了存活而被大人、队友、朋友,以及无可取代的伙伴所改变,而是对抗周遭、带来改变、穿破框架而生存的灵魂。十几岁的身体与精神,普遍深藏着这样的力量,所以才会发光,从黑暗的底部发出光芒。
  他站上投手丘,投出一球。站在那里的感觉、鼓动、风声、扬起的砂砾、闪烁的阳光、指尖的热度,投球的快乐就代表了一切。他要拒绝别人强加给他的故事。友情的故事、成长的故事、斗争的故事,拒绝所有这些命中注定的故事,站在名为投手丘的这个位置。
  人不能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想活着就得压抑自己、必须配合框架、屏除自我、闭上自己的嘴、捣住自己的耳朵、失去自己的语言、停下自己的思考。我也是像这种在整个日本随处可见的大人其中之一。不想赌上自己的身体发言、也不想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起全部责任。靠着自作聪明、既非毒素亦非灵药,伤不了自己、也伤不了别人的枯槁语言活下去。
  不过,在完成这本书的同时,我也站上了投手丘。为了提出抗议、为了让自己相信、为了不被社会框架定型、为了突破预定调和说(注:德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兼哲学家莱布尼兹(Leibniz,1646-1716)所提出的哲学说。他认为心与物之间的关连都需要靠上帝来撮合,而恶本身不具有积极性,它是被创造物本身所具有的有限性所造成的,包含物理上的天灾以及道德上的缺陷。)的故事,我站上了属于自己的投手丘。
  经过七年的时间,我的文章愈写愈好、懂得如何使剧情高潮起伏,也学会将出版社所要求的页数和作品加以结合的技巧。这七年来,我一直都是这么做。我愈来愈涣散,涣散到连自己都没有发现。
  我想让被这个国度、时代、人类危机给折磨到变得迟钝的感觉重新复苏。我想和少年一起,再次获得抵抗的力量。「我想找回自己的语言」是我现在的想法。对我而言,《野球少年》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是一部瑕疵很多的作品。我可以说很多次,这是一部不成熟且稚拙的作品。不过这样反而让我拿定了主意。这部作品不论是受到批评还是嘲笑,我都要直接面对。既不会挪开眼睛、也不会装作没听到。身为一名作家,我的原点就在这里。既然如此,就从这里出发吧!
  由衷感谢角川书店编辑部的冈山智子小姐,是您让我回到出发点、给我重新质问自己的机会。佐藤真纪子小姐和我共同拥有《野球少年》的世界,这回还创造出属于她自己的原田巧,不禁让我对她抱持着敬畏之心。

  浅野敦子
发表于 2014-7-19 19:32 | 显示全部楼层
当真是个好故事
纤细的、敏感的、摇曳的、坚定的少年的心,栩栩如生,就这样站在了读者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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