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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F文库] [川口士]魔弹之王与战姬8[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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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5 20: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touhuan 于 2014-7-5 21:00 编辑

魔弹之王与战姬8


───────────────────────────
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川口士
插画:YOSHI☆WO
译者:林玟伶
图源:sarika
扫图:touhuan
录入:touhuan
修图:revo
初校:朱月
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轻之国度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扫图、录入、修图、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本文特别严禁转载至SF轻小说频道和轻小说文库
所录入的每一本书里,扫图者有很大一部分功劳!
───────────────────────────

由于莱格尼察遭到托尔巴兰所率领的海盗余党袭击,双剑战姬莎夏赌上性命抱病出战。在与平常处于敌对关系的伊莉莎维塔联合作战时,莎夏那燃烧着逐渐消逝的生命之火进行壮烈战斗的美丽身影,让见证这一幕的人联想到某种「传说中的生物」。另一方面,收到堤格尔失踪的消息后悲痛不已的艾莲,为了陷入危机的莎夏而急忙赶往战场——不仅如此,凡伦蒂娜也在暗中活跃着。而伊莉莎维塔在海盗余党躲藏的海岸发现的「神秘男子」又是……?撼动时代的巨浪孕育出全新的传说!超人气战姬奇幻小说第八集!



「煌炎的胧姬,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参见!」


「你叫什么名字?」
——【雷涡的闪姬】伊莉莎维塔
「我叫……乌鲁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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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莲开始搓洗身体,慢慢洗去身上的脏污。

contents


1.奥尔席纳
2.火鸟
3.继承者们
4.暗中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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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5 20:32 | 显示全部楼层


  他醒了过来,同时感受到一阵寒意。牙齿不停打颤,喀喀作响。
  他的身体也在颤抖,他弓起背部,紧紧地环抱住自己的身体,他必须先想办法御寒才行,自己的身体好像要冻成冰了。
  当他的情绪终于冷静下来时,已经过了大约一千秒的时间了。拂过身子的空气虽然不甚温暖,但至少不像夜晚的冰冷海水那般冻人。年轻人渐渐取回暖意,最后终于坐起身子。
  他的视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把一直紧握着的弓搁在身旁,脱下已经被海水浸湿的冰冷衣服。他脱下裤子和内衣,拧了几下。但他实在使不出多少力气,所以无法拧干衣物。
  头上传来阵阵刺痛,他伸手一摸,发现似乎有伤口。虽然没有摸到湿滑的触感,但头发也被海水弄湿了。他闻了闻碰触伤口的手,判断血应该已经止住了。
  一直赤裸着身体也挺不自在的,所以他只好把仍旧湿透的冰冷衣服穿回去。接着年轻人察觉到自己正站在坚硬的地面上。
  「……这里是哪里?」
  虽然是个有点傻气的问题,但他本人却是相当认真的。年轻人名叫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和他熟识的人都会省略他的全名,称他为堤格尔。堤格尔抓了抓暗红色的头发,拼命地回想他失去意识前的记忆。
  堤格尔虽然是布琉努王国的贵族,但因为种种原因,目前滞留在吉斯塔特王国作客。而且还担任吉斯塔特的使者,直到前阵子都待在亚斯瓦尔王国。
  当他搭乘的船从亚斯瓦尔出发,再过几天就能返抵吉斯塔特时,船却遭受魔物的攻击,堤格尔在与魔物交战时坠海,失去了意识。
  堤格尔回想到这里之后,又低声重复了方才的疑问。
  这里究竟是哪里?
  他不认为是搭乘同一艘船的苏菲——苏菲亚·欧贝达斯、奥尔嘉·塔姆或是马特维救了自己。他们应该会让自己接受更完善的治疗和照顾才对。
  不可能连衣服都没换、连一条毛毯也不给,把浑身湿透的他放在这里不管。
  换句话说,从夜晚的海中救了自己的是其他人。
  堤格尔拿起了放在脚边的弓。虽然这把弓是他的家族宝物,但他却直到大约一年前才知道这把弓拥有某种来路不明的力量。而这种力量也屡次拯救年轻人脱离险境。
  他转头环顾四周,看到距离约数十步的前方有道亮光。堤格尔踩着不稳的步伐朝那里走去。他的脚还是使不出多大的力气。
  当堤格尔看到发出亮光的是何种物体时,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那里有三个方向都被墙壁围住,从天花板和地上分别窜出了数根有如短小石柱的物体。这些石柱全都只有堤格尔的膝盖那么高,表面像是被刨削的岩石般凹凸不平。
  这些石柱几乎都是漆黑色的,只有其中几根散发出白色的光芒。那正是堤格尔所看到的亮光。
  『好久不见了。』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女性的说话声。堤格尔紧紧握住手上的弓,警戒地来回巡视四周。但他却看不到说话的人的身影。不对,堤格尔心想。或许这个笼罩在黑暗中的空间就是声音的主人。于是他对眼前的黑暗喊道:
  「救了我的人是你吗?」
  『没错。』
  声音的主人表示肯定。
  「……首先,我要感谢你救了我。」
  堤格尔对着眼前的黑暗恭敬有礼地低头致谢。
  「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之前已经说过了吧?「在暗夜之中的无数骸骨上」。因为满足了这项条件,所以我才稍微帮了你一把,就这么简单——反正位于休眠期的那孩子应该是不会注意到的吧。』
  她这段话的后半段感觉像在喃喃自语,所以堤格尔没有听得很清楚。
  ——这么说来,她以前好像曾对他说过这种话。
  那已经是近一年前的事了。当时因为还发生了更多夸张的事,所以堤格尔完全忘记了。
  『你忘记了对吧?』
  「才没……呃,那个,对不起。」
  被对方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说中自己的想法,堤格尔下意识地想反驳,但他最后还是摇摇头,老实地道歉了。他听见黑暗中传来窃笑声。堤格尔恢复冷静,继续问道:
  「对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之前搭的船怎么样了?」
  『第一个问题我不想回答你,第二个问题我不知道答案。』
  她回答得很直接。堤格尔叹口气,又抛出了疑问。
  「你说第二个问题你不知道答案,那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出手救了你而已,对其他事情没有兴趣。』
  「你能不能把我送回那个地方呢?」
  『送回夜晚的海上?』
  恐怖与寒冷的感觉在脑中复苏,堤格尔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如果再回到海里,这次一定会没命。但是他也不能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于是他恳求道:
  「不能送我到除了海以外的地方吗?」
  『要送到哪里?』
  听到这个简洁有力的问题,堤格尔露出了被戳中痛处的表情。自己到底想回去哪里呢?
  亚尔萨斯?莱德梅里兹?布琉努?还是吉斯塔特呢?
  他出生成长的故乡的悠闲安宁的景象,和银发少女的笑脸同时闪过脑海。无论哪一边都是年轻人无法割舍的事物。紧接着,他所重视的人们的脸一一在脑中浮现。
  『对了,如果是接壤着海面的地方应该就可以喔。』
  这是因为她在堤格尔落海时救了他吗?堤格尔考虑片刻后,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送我到吉斯塔特。」
  这是他现在该去的地方。他目前的立场不允许自己回到心爱的故乡。
  『那我就送你过去吧。』
  声音的主人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话。
  『不过,会被送到吉斯塔特的何处,连我也无法决定喔。』
  在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之前,堤格尔的意识就急速地远离他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7-5 20:36 | 显示全部楼层
1 奥尔席纳

  皎洁明亮的秋月,静静地照亮在夜晚的海上载沉载浮的船队。
  他们都是莱格尼察的军舰。由名为「枪」的三十一艘细长形桨帆船,和名为「弩」的三艘大型桨帆船组成。所有船只的船首和船尾都挂着点燃的灯笼,借由火光来测知自己与其他船只的距离。
  他们的目的是讨伐逼近吉斯塔特王国的海盗。
  现在,在船队的旗舰「铁狮」号的船首上,有一名年轻女子正在和一只怪物对峙。
  女子今年二十二岁,富有光泽的及肩黑发剪得相当整齐,瘦削的身体穿着黑底的军装。
  虽然拥有美丽的五官和苗条的身材,却不会给人娇柔纤细的印象,这大概是因为她的左右手分别握着一把短剑,漆黑的双眼还闪烁着战意的关系吧。
  她的名字是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与她熟识的人都用昵称「莎夏」称呼她。她是这个船队的总帅,也是吉斯塔特的七战姬之一。
  莎夏手里的两把短剑分别拥有金色和朱色的剑身,上面缠绕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并没有焚烧任何物体,这是短剑本身冒出的火焰。
  这两把拥有神奇力量的短剑,正是莎夏的龙具煌炎巴尔格雷。别名「讨鬼之双刃」。
  站在她眼前的怪物正露出浅笑俯视着黑衣战姬。其巨大的身躯比莎夏大上一倍有余,肩膀和胸膛高高隆起,魁梧的身材甚至让人觉得他能单手捏碎人类。他的右肩有一道延伸至右胸的丑陋伤痕。
  没有体毛的雪白皮肤让人感到恶心不快。额头上长了三根螺旋状的角,狰狞的脸孔令人联想到童话故事里的鬼怪,其右半边被烧得焦烂变形。
  怪物的右臂被人从手肘附近砍断了,手肘以下的部分变成白色的肉块掉落在甲板上。
  怪物称自己为托尔巴兰。莎夏虽然听过这类魔物的传闻,却还是第一次实际见到。
  但是莎夏并未因此退缩。她举起双剑,谨慎地缩短彼此的距离。怪物脸上和肩膀的伤是之前就存在的,但方才砍断托尔巴兰右臂的人却是莎夏。既然能以刀刃伤害对方,就没有必要害怕。
  ——他会采取什么攻击呢……?
  她在先前的攻防战中得知托尔巴兰拥有惊人的怪力,还会以全身释放出肉眼不可见的冲击波。况且他是怪物,无法保证他只有这些能力。即使是莎夏,也无法预测他还拥有何种攻击方式。
  ——奥尔嘉之前还说过什么呢?
  虽然莎夏试着回想曾与这只魔物交战过的战姬——奥尔嘉说过的话,却只记得他会释放冲击波这件事。情况对她相当不利。
  「你的身手还挺俐落的嘛。」
  托尔巴兰拾起自己掉落在甲板上的手臂。其断面虽然被短剑的火焰烧得焦黑,但怪物却若无其事地把它贴在伤口上。
  伤口随即冒出了白烟,在一脸惊讶的莎夏的目光之下,托尔巴兰松开了手。
  他的手臂没有掉落。魔物原本被砍断的右臂竟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接合起来了。就连莎夏也不禁对眼前的景象哑口无言。这已经不是伤口的治愈速度快不快的问题了。
  ——这样一来……就算砍断他的头,或许也无法结束他的性命。
  一道冷汗自黑发战姬的额边缓缓流下。托尔巴兰挥动着右臂,确认它活动的情况。
  当空气中的紧张感逐渐攀升时,一阵骚动突然穿过夜色传进了她的耳中。距离此处稍远的地方出现点点亮光,朝这里靠近的同时,还不规则地晃动着。
  莎夏立刻明白那是士兵和水手们的身影,他们应该是听到了托尔巴兰以冲击波破坏船缘和船头的声音,才会过来查看情况吧。
  莎夏脸上浮现一抹焦虑神色。虽然她所搭乘的旗舰上尽是精锐,但敌人是不属于人类的怪物。这与和龙交战无异。
  当莎夏明知危险,却仍旧打算挺身一战时——
  「——现在应该先暂时撤退吗……」
  怪物口中吐出了令人大感意外的话。托尔巴兰乐在其中地远眺着那些缓缓靠近的火把,退后了一步。莎夏皱起眉头,以双剑摆出防守的架势。这或许是陷阱,她不能放松警戒。
  一道沉重的冲击使甲板产生晃动,托尔巴兰朝甲板一踢,跳了起来。
  但是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攻击。怪物的庞大身躯越过船缘,朝夜晚的海面往下跳。片刻之后,便传来了巨大的落水声。
  ——难道他真的逃走了……?
  又或者是故意让我们这么想,意图引诱我们上钩?
  莎夏忍不住想冲到船缘旁,但她最后还是停了下来。她的身体一动也不动,笔直地凝视眼前的黑暗,并持续了大约十秒。
  ——缓和下来了吗……
  莎夏轻轻吐出一口气。她之所以停下脚步,并不是在警戒怪物,而是因为来自体内的疼痛。虽然还不到剧痛的程度,只是让动作变得稍微迟缓而已,但她对此等闲视之。
  手拿熊熊燃烧的火把聚集过来的士兵和水手们,在看到周遭的惨况后,纷纷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发现莎夏的身影才回过神来,脸色大变地赶到她身旁。
  「战姬大人,您没事吧!」
  「……我没事,你们不必替我操心。」
  虽然莎夏回答时迟疑了一个瞬间,但在现场的慌乱气氛下,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黑发战姬一边将火焰已褪去的双剑收回腰间,一边继续说道:
  「刚才有某种生物袭击我们的船,被我砍伤后就逃走了。因为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或许是海龙。」
  考虑到即使说出托尔巴兰的事,也只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莎夏在向部下说明时只好在事实里加入几个谎言。
  这艘船上的人,全都知道有船队从亚斯瓦尔返回这里时在途中遭到海龙袭击,所以应该会比「出现怪物」这个说法可信一些。
  「说不定有人掉进海里,你们稍微搜索一下船的四周吧。」
  「遵命,请战姬大人先到船舱里等待我们的报告吧。」
  恭敬地向她行礼的人是这艘铁狮号的船长。这名男人既是个出色的水手,也是个优秀的战士,所以莎夏才会选择由他担任船长的这艘船为旗舰。
  但是莎夏摇头拒绝了船长的建议。
  「直到搜索告一段落之前,我都要待在这里。如果海龙又现身的话,还得由我对付它。」
  船员们不禁面面相觑,但是她说的没错,除了黑发战姬之外,或许真的没有人能与海龙抗衡。
  「战姬大人,请用。」
  马特维自一群船员中走出,把一条毛毯递给莎夏。和周围的水手相比,他高大的身材相当突出,凶恶的长相和身上那件背部绣着白海豚的大红色上衣,是这个男人的注册商标。他是一名前水手。
  他深受莎夏的信赖,是自愿参加这场战争,才跟着搭船出海的。
  「谢谢。」
  虽然腰间的龙具不会让莎夏受寒,但她还是感谢马特维的体贴,道声谢后收下了毛毯。披上毛毯的黑发战姬一边观看船员们工作,一边思考那个怪物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马特维,我有事情想问你。」
  莎夏以耳语般的音量呼唤有着凶恶脸孔的巨汉,又用眼神向船长示意后,便若无其事地离开现场。周遭的船员们正慌张地到处走动,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莎夏和马特维消失了。
  绝大多数的船员都被调至船首工作,所以来到船尾后就看不到什么人了。莎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能和我谈谈那个骑着海龙攻击你们的怪物吗?」
  听到这句话,马特维脸色一变。他立刻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大叫,压抑激动的情绪,低声向莎夏确认。
  「那家伙出现了吗?」
  「应该是,因为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
  马特维听懂莎夏的回答后,又重新叙述了一次自己看到的怪物的外观。莎夏听完之后,确定了她的推测是对的。
  「那家伙现在就在这附近……」
  马特维高大的身体微微颤抖,双眼瞪视笼罩在夜色中的海面。夹杂了愤怒和恐惧的情绪在男人眼里摇曳晃动。等到他冷静下来后,莎夏便开口说道:
  「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们即将与海盗开战,我不想让士兵和水手的情绪受到影响。」
  「不过,战姬大人,也有可能就是托尔巴兰率领海盗进攻……」
  「那个怪物吗?」
  莎夏疑惑地歪了歪头,但她马上就想到了奥尔嘉他们说过的话。托尔巴兰曾经变身为名叫莱斯特的人类,潜伏在亚斯瓦尔王国,还率领士兵驻守堡垒。
  思索片刻后,莎夏摇摇头说:
  「还是先保密吧。就算要向各船的船长说明这件事,我们也没有足以让他们相信的证据。不过,这个嘛……我们先决定遇到特殊情况时该如何指示吧,例如旗舰升起黄色旗帜时就要立刻后退等等。」
  「属下明白了。」
  马特维松了口气,点头答应了。如此一来,就能够以「遇到海龙」这种简单明了的比喻向其他人解释了。
  两人回到船头时,大概是作业进度已经接近尾声,船员人数变少,吵杂的情况也缓和下来。船长看到莎夏他们,便走了过来。
  「战姬大人,不好意思,还是请您选择另外一艘船当旗舰吧。」
  「受损情况很严重吗?」
  莎夏皱起眉头。船长露出难以压抑悔恨的沉痛表情点点头。能够担任规模如此庞大的船队的旗舰,对船员而言是相当大的荣誉。更何况总帅还是战姬莎夏。他肯定是经过再三考虑后才这么决定的。
  「虽然航行和战斗都没有问题,但要在一个晚上修好是不可能的。若让这种状态的船继续担任战姬大人的旗舰,将是我们的耻辱。」
  黑发战姬看出了船长心里没有说出口的想法。莎夏他们预定在明天与路伯修的船队会合。船长是不想让路伯修的人看到主子搭着一艘毁损的船吧。莎夏露出一抹苦笑,接受了他的建议。
  「那么,我该选择哪艘船当新的旗舰呢?让我听听你的意见吧。」
  铁狮号是「弩」型的桨帆船,同类型的船只还有两艘。
  船长推荐了一艘名为「甲胄鱼」号的船。甲胄鱼号的船长是个名叫保罗的男人,据说以前曾经是铁狮号船长的部下。
  听到自己的船要担任旗舰的命令时,保罗先是惊讶大于喜悦,接着在明白事情经过后,揣测到过去上司心中的遗憾,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过,他马上就换上认真的表情,指挥船员并现身迎接莎夏。
  保罗听铁狮号的船长再次说明情况,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后,便走到了莎夏面前。
  「您选择这艘船担任旗舰,属下深感荣幸。虽然属下不才,但今后必定会为战姬大人克尽绵薄之力。」
  保罗今年四十五岁,比一般人略嫌矮胖的身体上,套了一件将大量铁片像鱼鳞一样缝在表面的皮甲。他在对莎夏行礼的时候,皮甲上的铁片便互相碰撞而发出了声音。虽然在礼仪规矩上有些草率,他的表情和口气却相当真挚。
  「不好意思,提出这么匆促的要求,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就在莎夏移动到新的旗舰上时,搜索工作也结束了。
  虽然发现三名水手失踪,但即使他们努力搜索,却还是连尸体也找不到。
  翌日,莎夏按照原订计划与路伯修的船队会合了。

       ◎

  在晴朗清澈的蓝天与闪烁着灿烂光芒的太阳下,海水的颜色如溶入了碧玉般鲜明,一路拓展到远方。路伯修的船队便是从海的另一端现身的。
  路伯修的军舰部队也和莱格尼察一样,是由细长形桨帆船和大型桨帆船这两种船组成。虽然在细部构造上有些差异,但船只的性能其实相差无几。
  路伯修军的旗舰是一艘名为「玛格丽塔」号的细长形桨帆船。相较于多以动物替船只命名的莱格尼察,路伯修几乎都是以女性名来为船只命名。
  高挂在桅杆上随风飘扬的,是吉斯塔特王国的黑龙旗与代表路伯修的大军旗。即使从远处眺望,也能看到以紫色为底的旗帜上画着拥有优美曲线的金色鞭子,象征着伊莉莎维塔的龙具「碎祸之闪霆」沃利兹夫。
  路伯修军的总帅是别名「雷涡的闪姬」的伊莉莎维塔·法米那。这名天生左右眼瞳孔颜色相异的「异彩虹瞳」战姬,这天现身时,也穿着装饰了许多荷叶边和蕾丝的华丽紫色礼服。
  她腰上系着捆成一圈的黑鞭——沃利兹夫,站在玛格丽塔号的船头上,红发与裙摆随风舞动。
  看到她充满自信的态度和美貌,连对路伯修没有好感的莱格尼察士兵也不禁发出赞叹。路伯修军为了不与莱格尼察军的船只相撞,已经开始后退,只有玛格丽塔号继续前进。
  甲胄鱼号悬挂起代表旗舰的莱格尼察大军旗,让对方得知总帅的位置。
  军旗的图样是黄底再加上两把互相交叉的金色与朱色短剑,也是不逊于路伯修军旗的显眼设计。
  路伯修的士兵和水手在玛格丽塔号的甲板上排列成整齐的队形,以挑衅的眼神看着莱格尼察军。
  不过莱格尼察军的士兵和水手也不甘示弱地在甲板上列队,承受着对手的视线并反瞪回去。双方都怀着「休兵合作也只有这一次了」的想法。莎夏看到这幅情景也只能苦笑以对。
  玛格丽塔号与甲胄鱼号接舷了,伊莉莎维塔在两名船长陪同下,换乘到甲胄鱼号上。本来莎夏打算到伊莉莎维塔的旗舰上进行今天的军事会议,但异彩虹瞳的战姬却拒绝了她的提议,亲自过来找她。
  没有人知道伊莉莎维塔这么做是因为顾虑到莎夏的身体状况,还是因为不想让莱格尼察的士兵进入自己的军队中。也有可能两者皆是。
  莎夏走到她面前,伸手表示欢迎。
  「欢迎,也谢谢你愿意特地前来。」
  但是伊莉莎维塔并未伸手握住莎夏的手。她挺起胸膛,双手环抱胸前,朝站在莎夏身后的莱格尼察士兵们不屑地瞥了一眼,便一脸无趣地说道:
  「时间宝贵,我们快点开始吧。」

  军事会议在甲胄鱼号的船舱里进行。除了莎夏和伊莉莎维塔之外,还有四名男性在场。分别是路伯修军的两名船长、莱格尼察军的一名船长,以及马特维。
  被固定在地板上的大型工作台上放着好几张航海图和几枚棋子。六个人围在工作台旁,低头看着那些东西。伊莉莎维塔说道:

  「我们有三十一艘船,大型船五艘,小型船二十六艘。」
  「我们这边有三十四艘,大型船三艘,小型船三十一艘。」
  敌人的船只数量大约是八十艘。虽然早就得知这项资讯,但两军的船只加起来还是比海盗少。
  一般来说,海战比陆战更重视军队的数量。除了因为战场面积辽阔之外,也是因为敌我双方的船只性能没有太大的差别,所以攻击方法受到限制的关系。
  「关于敌人的动向……我方的侦察船昨天发现了大约十艘海盗船。」
  听到莎夏的话后,莱格尼察军的船长便把棋子放在航海图上。伊莉莎维塔以她颜色相异的双眼看向自己军队的两名船长。
  「我们派出去的侦察船也在昨天下午发现了敌人。数量同样是十艘左右,好像一察觉到侦察船就往西逃走了。」
  航海图上出现了新的棋子。船长们低吟了一声。只靠这两项资讯还不足以锁定敌人的确切位置。伊莉莎维塔抱着胳臂,对莎夏投以挑衅的眼神。
  「亚莉莎德拉,能说说你的看法吗?」
  「他们一边朝吉斯塔特前进,一边打探我们的位置和数量。」
  莎夏则以宽容的态度承受红发战姬的视线,并开口回答:
  「假设海盗的船只数量有八十艘好了,我认为他们是以十艘为一队,共分为八队,事前决定好会合的地点之后,就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前进。我们的侦察船发现的敌人和你们看到的敌人,应该是不同船队的。」
  马特维佩服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拥有八十艘船的大军无论是移动或停泊都很麻烦,但如果只有十艘左右的话,要随便找个小岛停靠就简单多了。」
  吉斯塔特和亚斯瓦尔之间的辽阔海域里有非常多的小岛,有好几个曾经被海盗当作秘密基地。不仅是吉斯塔特,连布琉努或亚斯瓦尔也多次派出军船扫荡那些小岛上的海盗。
  但是不消一两年,又会有新的海盗占据那些小岛。
  如果要个别管理那些小岛的话,不管有多少人手和金钱都不够,所以只能消极地等到小岛被海盗占领时再派兵处理。
  「他们有可能躲在小岛上不出战吗?」
  伊莉莎维塔盯着航海图抛出疑问。莎夏摇了摇头。
  「我不认为他们的粮食足以撑过整个冬天。」
  冬天的海面上终日刮着寒冷刺骨的风,海浪也变得更汹涌。除了容易翻船之外,还有可能冻死,连商船都不会在冬天出海。这对海盗而言,代表猎物减少了,一旦存粮吃完,就只能挨饿。
  「战姬大人,假设真如您所言,海盗们以十艘船为一组分别前进,那他们是否有可能忽视我们,直接朝大陆进攻呢?」
  其中一名路伯修军的船长毕恭毕敬地询问莎夏。
  「如果风向对了,他们或许会这么做吧。」
  莎夏会如此回答其实是顾虑到对方的立场。若非她认为这时要顾及这位船长的面子,大概早就干脆地回答「不可能」了。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将会丧失军力上的优势,而且对反过来追赶他们的我方而言,他们等于是把侧面和后方暴露在我们眼前。如果敌军的船只有十艘左右的话,港口都市应该还是能挡下他们的攻击吧。我们只要一边前进一边分别击溃他们就行了。」
  路伯修军的船长摇晃着高大的身体沉吟着,伊莉莎维塔便从旁打岔道:
  「海盗会先击败我们,然后再趁势袭击港口都市,你是这么想的吧?那在数量上居于弱势的我们该采取什么战术呢?」
  「你说的对,那我们就先从你的提议开始听起吧。」
  莎夏对伊莉莎维塔露出淘气的微笑。伊莉莎维塔不悦地眯了眯眼,但还是挺起胸膛回答了。
  「我认为我们应该将敌人打散后个别击破。或是避开数量较多的敌军,突破敌阵后直接攻击旗舰。目前的情况就只有这两种选择了吧?我个人比较想采取攻击敌人旗舰的战术。」
  「那就这么办吧,假设我们的阵型是以中央、右翼、左翼,以及后方的预备兵力所组成的……」
  莎夏拿起几个棋子排列在航海图上。
  「莱格尼察军负责中央和左翼,右翼和后方则由路伯修军负责。之后就看敌人会怎么进攻,如果敌人右翼兵力较薄弱的话,莱格尼察军就会集中攻击敌人右翼,打散他们的阵型。如果兵力较薄弱的是敌人左翼的话,就由路伯修军采取同样行动。」
  「……你所说的集中攻击,意思是如果由莱格尼察军行动的话,中央和左翼会联合展开攻击吗?」
  伊莉莎维塔颜色相异的双眼分别浮现惊讶和警戒的神色,开口提出质疑。而莎夏回答时仍旧不改沉稳的表情。
  「没错,当然了,如果是由路伯修军攻击的话,莱格尼察军会负责抵挡敌军攻势。」
  只要稍有失误,就可能让敌人获得个别击破的机会。这不像是个性稳重的莎夏会提出的强攻手段,让其他船长因紧张与惊讶而哑口无言。没有为之动摇的人大概只剩下伊莉莎维塔吧。
  「如果敌人左右翼的兵力一样多呢?」
  「那就请路伯修军负责进攻吧,因为我们的军队能支撑敌人的攻击较久。」
  「要是我们行动了,你们就会失去后方的预备兵力喔?」
  预备兵力,其实本来是为了应付必须正面对决的状况时预留的部队。
  「我们的人数比敌人少,稍微吃点苦也是应该的。」
  莎夏轻描淡写地回答,伊莉莎维塔便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我听说你目前是大病初愈,不过照这样看来应该不需要太担心吧。」
  后来他们的讨论重点便转往攻击暗号等细节了。这些事情在四分之一刻(半小时)后讨论完毕,当伊莉莎维塔他们正准备离开船舱时,莎夏叫住了她。
  「伊莉莎维塔,我有话跟你说。」
  红发战姬一脸讶异地回过头来,她看出莎夏的神色严肃,便叫两名船长在外面稍等片刻。莎夏也以眼神示意自己军队的船长到外面待命。
  现在室内只剩下莎夏、伊莉莎维塔和马特维三人了。比军事会议时更浓厚的压迫感笼罩室内,让伊莉莎维塔觉得有些困惑。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是认真的。」莎夏说完这句话后便开口问道。
  「你曾经看过魔物吗?」
  船舱里持续了足足有一次呼吸那么长的沉默。
  「啥?」
  打破沉默的是伊莉莎维塔毫不掩饰内心惊愕的反应。莎夏和马特维面面相觑,露出了这也难怪的表情。但是,他们不能让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我们不是想吓你或是骗你才这么说,虽然你听完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很正常的,但这些事情都是真的。」
  莎夏对身旁的马特维使了个眼色。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会让他从军事会议一开始时就一直待在这里。
  马特维一边注意不让自己太情绪化,一边说出他们的船在从亚斯瓦尔返回吉斯塔特的途中遭遇托尔巴兰和海龙袭击的事。伊莉莎维塔直到这时,才终于知道堤格尔坠海以及之前行踪不明的奥尔嘉的消息。
  「哦,奥尔嘉回来了啊。」
  伊莉莎维塔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容。虽然不知道奥尔嘉是基于何种理由才失踪,但是对伊莉莎维塔而言,她只觉得奥尔嘉逃避了自己应该背负的责任,所以非常瞧不起她。
  马特维皱了皱眉头,隐忍着没有开口反驳。他知道就算在这时候谈论奥尔嘉的为人也是无济于事。
  「不过,亚莉莎德拉,你前几天寄来的信里好像只提到海龙而已喔?」
  「关于这件事,我感到很抱歉。那时就连我自己也对魔物是否存在感到存疑。我虽然知道苏菲……苏菲亚不是会编出这种谎言的人。总之,我没想到之后他会亲自找上门来。」
  莎夏坦率地承认过错,低头道歉。伊莉莎维塔怀疑地眯了眯双眼,但她针对的并不是黑发战姬的态度,而是她话中的内容。
  「你说他亲自找上门来是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我的船遭到了袭击。」
  莎夏以平淡的口气告诉瞠目结舌的伊莉莎维塔,昨夜她在铁狮号船头碰上托尔巴兰时发生的事,并叙述了怪物的外表和其违反常识的能力。
  「托尔巴兰之前一直伪装成人类,潜伏在亚斯瓦尔王国。似乎还负责驻守堡垒,拥有能指挥三千士兵的能力。海盗们的首领很有可能就是托尔巴兰。」
  「……除了他袭击你们的船之外,还有其他证据吗?」
  「以海盗的船只有八十艘这点来看,他们的人数保守估计大概超过一万人。要聚集这么多人,还要求他们朝着我们吉斯塔特前进,而不是亚斯瓦尔或布琉努,你不觉得这需要相当大的力量才办得到吗?」
  伊莉莎维塔看向工作台,仿佛在确认莎夏的话似地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她轻声问道:
  「那个怪物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根据苏菲亚和奥尔嘉所言,他好像知道一些与战姬有关的事。总而言之,在这场战争中,托尔巴兰说不定会突然从某处冒出来攻击我们,我希望你可以记住这件事。」
  「谢谢你的忠告,我会放在心上的——你想说的话说完了吗?」
  莎夏点点头后,伊莉莎维塔便裙摆一掀,转身面对后方。马特维动了起来,想为她送行,但她已经抢先一步自己打开门了。
  「那我们明天见了。」
  她抛下这句话后就径自离去了。马特维一脸无奈,莎夏则是带着苦笑目送她离开。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我们已经把能说的事情都告诉她了,现在也只能希望她听得进去了。」
  莎夏以不带情绪的声音说道。虽然她不讨厌伊莉莎维塔,但也不会抱着对方可以绝对信赖的期望。

       ◎

  从莱格尼察和路伯修的船队聚集的海域往西航行约一天半的距离,有个名叫奥尔席纳的小岛。
  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大家从很久以前就这么称呼它,所以据说这个名字是来自发现这座岛的人。这是一座除了岩石外什么也没有的无人岛,所以顶多只有一些正好经过附近的商船会停泊在这里休息或躲避风雨。
  而这座无人岛上目前足足停泊了八十艘船。收合起来的船帆全涂成黑色,船头画着十分吓人的巨大眼珠。
  这些全都是海盗船。在托尔巴兰率领下从亚斯瓦尔渡海来到这里。他们原本和莎夏预料的一样,以十艘船为一队,一边查探敌人的动向一边分开前进,不过现在则是听从首领托尔巴兰的命令在这座岛上集合。
  托尔巴兰把各分队的船长找来,在岛中央召开了军事会议。他藏起自己的真面目,伪装成名为莱斯特的人类,和他潜伏在亚斯瓦尔时一样。
  托尔巴兰坐在部下搬来的木椅上,船长们则直接席地而坐,呈现出仿佛国王与臣子们的景象。
  「现在有多少人?」
  托尔巴兰开口问道,船长们便依序回答他。海盗的数量和从亚斯瓦尔出发时相比已经减少了大约三百人。有些人是因为伤势恶化和在航行中遇到意外而死,有些人则是在途中逃跑了。
  对托尔巴兰来说,这样的结果还在他的预料之内。
  「武器、粮食和饮水呢?」
  海盗们在飘着冬天气息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地回答他。武器很充足,粮食和饮水也还有两天份的库存。
  托尔巴兰满意地点点头,以开朗的笑脸和声音向他们宣布:
  「我们后天早上就从这座岛出发,和吉斯塔特军正式开战。」
  紧张和颤栗的情绪在这些船长们之间蔓延,他们全都是身经百战的海盗,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直接和一个国家的军队——而且还是如此大规模的海军交战过。对商船或其护卫船发动奇袭,然后掠夺、烧毁船只才是他们熟悉的作法。
  「敌人大约有六十艘船。和我所预料的一样,比我们的船还少。只要能攻破这六十艘船,就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前往沿岸的那些港口都市了。你们可以尽情地烧杀掳掠。」
  有几位海盗的脸上冒出了冷汗。托尔巴兰的声音相当有活力,但听在他们耳中却像是童话故事里的怪物在引诱他们踏进黑暗深渊一般。
  在童话故事里,被怪物引诱的人会在黑暗中渐渐地失去视觉、嗅觉和听觉,所有的知觉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往前走还是往回走的情况下逐渐变得迟钝,最后被潜伏在黑暗中的怪物一口吞掉。
  海盗们想像的事情就某方面来说是正确的。因为现在坐在他们面前的并不是人类。但是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件事。
  「——格哈德、莫里茨、艾伯特。」
  被叫到名字的三个人从坐在托尔巴兰前方的船长们之中站了起来。
  格哈德是个脸孔有一半被红发和胡须遮住的高大男人。他的身材相当魁梧壮硕,使用的武器是双刃战斧与插在腰间的短剑。
  莫里茨是个矮小的男人,与格哈德截然不同。他留着金色的短发,没有蓄胡,使用的武器是挂在腰间的两把短剑。
  艾伯特长得很阴沉,平常也不太说话。不过只要一开战,他就会抢在最前头进行突击,是个相当勇猛的男人。放在脚边的长枪则是他的武器。
  「格哈德负责后方、莫里茨负责左翼,艾伯特则负责右翼。」
  托尔巴兰之所以把八十艘船分为八个分队,并不只是为了让他们进行大范围的侦察,也是为了看清各队船长有多少本事。这三个人通过了这项审查。他们同时都具备了身为战士和船长应有的能力。
  「你们在明天晚上之前好好休息,养精蓄锐。酒和水想喝多少尽管喝,也别忘了填饱肚子。」
  船长们低头对托尔巴兰的指令表达感谢。但是他们盯着地面的脸上看不到喜悦,而是带着一抹夹杂着畏惧的绝望。
  他们清楚地察觉到,总帅并不是想借此提高我方的士气,而是要断绝粮食和水,斩断他们的退路。
  这些船长心里明白,除了服从之外,他们别无选择。

       ◎

  莱格尼察与路伯修的联军派出的侦察船,在隔天下午发现了奥尔席纳岛上停泊的八十艘海盗船。
  收到报告之后,莎夏和伊莉莎维塔为了让士兵和船员轮流休息,便以低于一半以下的速度缓慢地朝着奥尔席纳岛前进。既然已经知道敌人的位置,就更没有必要急着过去。而且莱格尼察军其实还因为另一个理由而必须放慢速度。
  因为莎夏从今天早上就开始发烧,一直躺在床上。幸好她的意识很清楚,也能稍微吃点东西,才让陪着她一起搭上旗舰的医师、船长保罗和随从马特维松了一口气。
  「虽然在前往战场途中不该说这些,但还是请您务必保持心情平静,让身体好好地休息。」
  留着白色长胡的老医师虽然露出了微笑,但他对于自己只能说出这种话的焦虑感,可从他不停游移的双眼里窥知一二。马特维和保罗并排站在医师后方,也以悲壮的神色低头看着莎夏。
  「战姬大人,请您绝对不要勉强自己,只要您待在这艘船上,就等于是和我们一样位于战场了。这就足以激励士兵的士气了。」
  保罗开口安慰莎夏,马特维也笑着说道:
  「如果真有什么万一,拜托路伯修的战姬来处理应该也可以吧?虽然能明白您的心情,但还是请您别太勉强了。」
  马特维口中的万一指的就是托尔巴兰出现的情况。因为连甲胄鱼号的船长保罗也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只能说得很隐晦。
  「嗯,谢谢你。」
  莎夏回答时额头浮现一层薄汗,上面还黏着几缕黑发。老医师以干净的手帕轻轻地替她擦拭汗水。
  把莎夏交给医师照顾后,保罗和马特维便离开房间,接着看了看对方。
  「士兵们知道这件事了吗?」
  听到马特维的问题,保罗摇了摇头。
  「不过,从我们自利普诺港口都市出发以来,战姬大人总是尽可能地让士兵们看到自己的身影,所以感觉较敏锐的人说不定已经察觉到了。」
  「就用战姬大人今天一整天都在开军事会议的说法瞒过他们吧。考虑到敌人的动向和双方的距离,明天我们就要开战了。只要这么说明,他们就不会起疑了。」
  「话说回来,这样子实在很麻烦啊,因为是联军的关系,又不能紧急停止前进。」
  保罗焦躁地摇晃身体,身上的鳞甲便互相摩擦,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他们两人都希望莎夏能一直休息到身体状况好转为止,但是目前的情况却不容许他们这么说,所以他们虽然对此感到相当懊恼,却也别无他法。

  第二天早晨,海盗们终于离开奥尔席纳岛了。
  漆黑的船影以朝阳的白光还照不到的西方天空为背景缓缓现身。一开始只看得到一艘,但转眼间就两艘、四艘地逐渐增加,在碧蓝的海面上扩散开来。
  位于奥尔席纳岛附近的侦察船立刻与莱格尼察和路伯修的联军会合。这时联军的位置大约是在距离奥尔席纳岛东南方十贝鲁斯塔(约十公里)的海域上。士兵和水手都处于随时可以出动的状态。
  「——出发。」
  莎夏站在甲胄鱼号的船头上冷静地发号施令。她发烧的情况很幸运地在休息一晚后便痊愈了,现在正泰然自若地待在甲板上。这让士兵和船员们士气高昂,不畏清晨寒意地卖力工作。马特维和保罗也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而在路伯修军这边,伊莉莎维塔也威风凛凛地站在玛格丽塔号的船头上。由三十一艘船组成的船队快速地破浪前进,仿佛不想让莱格尼察军抢尽风头。
  当敌我双方看到彼此身影时,已经过了大约一刻钟了。太阳的高度只稍微爬升了一些,对住在都市或城镇的人而言可能已经是吃完早餐的时间。
  天空布满薄薄的云层,天色算不上明亮,风向和风速也很不稳定,因此无法靠风力前进。联军和海盗都早早收起船帆,只以船桨来操控船只。
  敌我之间的距离虽然约有二贝鲁斯塔(约两公里),但双方都没有立刻让船冲上前展开激战。因为目前双方加起来共有近一百五十艘船浮在这个海域上。大鼓和号角的声音在天空和海面之间回荡,光是要摆好阵型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细长形桨帆船——玛格丽塔号的航速比大型桨帆船甲胄鱼号还快,率领着联军的船队持续前进,并在所经之处留下白浪形成的轨迹。这么做除了确认阵型,也是为了激励士兵的士气。
  当站在玛格丽塔号船头的伊莉莎维塔正要经过甲胄鱼号前方时,她突然移动视线,和站在甲胄鱼号船头的莎夏四目相对。
  莎夏脸上露出微笑,拔出腰间的双剑高高举起。伊莉莎维塔也跟着以右手紧握束成一捆的黑鞭,像是将拳头伸向天空似地举起了右手。目睹这一幕的士兵和船员们纷纷发出了类似战吼的欢呼声。
  当玛格丽塔号驶离甲胄鱼号时,伊莉莎维塔放下了右臂。她的双颊之所以透着红晕,并不完全是因为受到冰冷海风吹拂的关系。
  莱格尼察与路伯修的联军摆出了与他们的预定计划相差无几的阵型。
  中央的本队和左翼由莎夏率领的莱格尼察军负责。分配成中央二十艘与左翼十四艘。指挥左翼的人是名叫萨乌鲁的骑士,讨伐海盗的经验相当丰富,能力足以担起一部分战场的指挥工作。
  右翼和后方由伊莉莎维塔率领的路伯修军组成,右翼二十艘,后方十一艘。
  海盗们也已经让八十艘船摆好阵型了。巨大的旗帜高挂在托尔巴兰搭乘的旗舰「恶鬼」号的桅杆上。图案是白底红眼,让人看了相当不舒服。
  托尔巴兰所指挥的中央本队有三十五艘船,艾伯特的右翼和莫里茨的左翼各有十艘,格哈德的后方部队则有十五艘。除此之外,在中央本队的前方还设置了十艘海盗船。
  「我们要负责挡住敌人的攻击吗……」
  在莎夏身旁待命的马特维紧张地喃喃自语。
  原本覆盖着天空的薄云逐渐扩散增厚,灰色的云块遮住了太阳。托尔巴兰在恶鬼号的甲板上抬头看着天空,轻笑了一下。
  虽然联军背对着太阳,海盗则受到阳光直射,但他们的眼睛必须承受刺眼阳光照射的不利情况已经因为阴天而解除了。他原本还在思考该怎么撑过太阳爬升至头顶前的时间,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这么做了。
  「我们开战吧。」
  海盗船上响起了大鼓与号角的声音,十艘前卫船开始前进。
  因为这片海域没有名字,所以便借用了位于附近的奥尔席纳岛之名,以「奥尔席纳海战」或是单纯以「奥尔席纳」来称呼现在开始的这场战役。

  风虽然不强,却相当寒冷,碧蓝海面上的白浪开始变得显眼。海浪的声音、划桨的水手们摆动数十支巨大船桨的声音、士兵的交谈声和船员的怒吼全混杂在一起,使甲板上的吵闹声变得非常惊人。
  ——冷一点也没关系,只要能吹起强风就好。
  莎夏抬头看向天空,忍不住这么想。只要把云都吹走,太阳就能照亮海面了。
  莎夏的旗舰甲胄鱼号的位置只比本队还要再往前一些。
  黑发战姬本来是想让旗舰待在队伍最前方的,但是马特维、船长和船员们全都强烈反对,所以才打消这个念头。他们原本还要求让旗舰待在本队后方,最后在双方各退一步的情况下选择了现在的位置。
  莎夏在战斗开始前一直站在船头上,现在则退到了甲板中央。这是因为船头上整齐地站满了手持弓弩或防御敌人箭矢的大盾的士兵们,而不是因为马特维等人特别要求她这么做。
  马特维随侍在莎夏的斜后方。他并未忘记这场战役结束后还要去找堤格尔,却仍作好了随时舍命替莎夏阻挡攻击的觉悟。
  「排成横列的敌船正朝着我们靠近,数量约为十艘。」
  船长保罗现身向莎夏报告。虽然甲板上相当吵杂,他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清晰。
  「从数量来看应该是负责开道……也就是弃子吧。他们的船有装冲角吗?」
  所谓的冲角,就是设置在船头正下方的武器。最简单的制作方法就是使用前端削尖的粗壮圆木。把它装在船头下方之后,就可以借由撞击敌船,在其船舱打出破洞,使船只沉没。保罗一脸严肃地回答:
  「虽然无法肯定,但我认为应该是有。」
  「那就按照预定计划进行,麻烦你了。」
  对海战经验丰富的莱格尼察而言,如果不是情况相当棘手,只要下达这类简单的指令就行了,不然时间再多都不够用。
  因为船身左右各有数十支船桨,所以船只之间很难不留空隙,不过那十艘海盗船还是维持一列横排的阵型,缓缓地加速逼近莱格尼察军。画在船头下方的巨大眼珠,让莱格尼察士兵觉得相当晦气。
  海盗船的甲板上也和莱格尼察军一样,站着手持弓弩或大盾的海盗,不过真要说的话,其实是拿着大盾的人比较多。莱格尼察军的船长听到船员报告此事后,便确定敌人打算使用冲角来攻击。
  正对着这十艘海盗船的莱格尼察军也同样派出了十艘船,开始缓慢地往前航行。这些船全部都是名为「枪」的细长形桨帆船,但是没有像敌人那样在船头装上冲角。至于其他的船则反转划桨往后退。
  海盗船和莱格尼察军的距离逐渐缩短。
  双方的船一齐射出箭矢和弩专用的粗箭。
  乘着风在空中描绘出抛物线的箭矢落在他们头上,粗箭撕裂空气,笔直地逼近对手,粉碎大盾,深深刺进体内。皮甲无法抵挡粗箭的威力,而被箭矢射中脸的话也会受重伤。甲板各处都传来了痛苦的呻吟和哀号声。
  在毫不停歇且交错飞舞的箭雨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大鼓和号角的声音。这些声音来自于莱格尼察军。船长们以近似怒吼的宏亮嗓门发号施令,莱格尼察军的十艘船便微微偏离前进的方向以避开敌人的冲角,同时迅速地把右侧或左侧的船桨收进船内。
  领悟到莱格尼察军的目的后,海盗船的船长们慌了起来。他们急急忙忙地命令船员收起自己指挥的船只的船桨,不过已经太迟了。
  刹那间,数道坚硬物体被破坏的巨大撞击声一齐响起,几乎震破耳膜。
  莱格尼察军的船避开海盗船的冲角后就继续前进,把敌船船舱伸出的数十支船桨全部撞断了,海盗船内接二连三地传出划桨船员们的惨叫。
  因为一旦行动失败,就会被冲角一击击沉,所以如果没有高超的技巧和非比寻常的觉悟的话,就无法执行这种战术。
  实际上莱格尼察军的十艘船也并非全都成功迎击,有三艘船因为行动失败,船头附近被冲角撞出大洞,船身很快地就倾斜了。
  而被撞破一个大洞的船上,顿时陷入如地狱般的惨状中。
  待在甲板上的人虽然明显地感觉到船在下沉,却还是得忙着对付身旁的敌人,至于其他人则全都聚集到破洞旁,拼命地阻止船只进水。
  为了把破洞塞住,他们把布条、帆布和修补用的木材等等能用的东西全都用上了,还站在及膝的海水中用水桶把海水一桶一桶地舀出去。
  不过,当他们明白这艘船已经救不回来时,全都急急忙忙地从甲板逃离。这时船身倾斜的程度已经变得十分严重,待在甲板上的人也无心战斗了。
  海盗船因为怕被翻覆和沉没的船波及而逃开了,士兵和船员都抛下武器跳进了海里。哀号声和咒骂声此起彼落,根本没有人听从命令,混乱的情况一发不可收拾。
  有些运气不好的人被倒在甲板上的木桶或是船只倾斜而飞来的绳索等物体绊倒,走向与船同归于尽的命运,那些人甚至还来不及向神祈祷,或在最后低语自己所爱之人的名字。
  而那些逃到海上的人其实也不算完全脱离险境。因为船沉没时会形成漩涡,把周遭的东西一起拖进海里。一旦被卷进漩涡,就是经验再丰富的水手也没办法浮上海面。
  拼命地从沉没的船上游入海中的人们,只能抓住从船上掉落的木片等残骸,一边小心从上方落下的箭矢和人员,一边在海面上载沉载浮。
  即将入冬的海水相当冰冷,同伴们又正与敌人激战,无暇拯救他们,因此这三艘船上的人们几乎都没有任何人生还,这或许可以说是始料未及的结果吧。
  莱格尼察的一艘「枪」型桨帆船乘坐了八十名士兵、二十名船员和一百名划桨的水手。既然有三艘船沉没,就代表在这短短几分钟之内已经有将近六百人丧命了。

  即使失去了三艘船,这场战役也没有因此而中断。剩下的七艘莱格尼察军船从海盗船旁边经过后,就立刻在浪花四起的海面上画出一道曲线,朝左右两方散开。
  海盗船没办法追上莱格尼察军,因为他们没有受损的船只有击沉莱格尼察军船的那三艘,其他船不是左侧就是右侧的船桨被撞断,因此陷入无法行动的状态。
  就在这个时候,因为刚才的突击而暂时后退的十艘船只重新驶向了海盗船。其中有三艘船是大型桨帆船「弩」,甲胄鱼号就是其中之一。
  「敌人本队的动向如何?」
  莎夏在甲胄鱼号的甲板上对保罗问道。身材微胖的船长向桅杆上观察辽阔战场的船员打了手势,在确认动静后,应答道:
  「目前好像没有前进的迹象。」
  「一开始那十艘船果然是弃子啊。」
  莎夏的脸上露出了冷酷的表情,不过只维持一下子就消失了。托尔巴兰是为了刺探我方实力,同时达到稍微减弱我方战力,才会派出十艘船进行牺牲攻击。结果我方在战争开始没多久后就损失了三艘船。
  「保罗,关于敌人的战斗能力,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虽然只靠这十艘船无法作出准确的判断……」
  船长先以谨慎的语气说出这句前提,然后就一边摇晃穿着鳞甲的身体一边回答:
  「但我认为这次的敌人不太好对付。他们的本队说不定速度比我们还快。」
  「这样啊。敌人的数量还很多,记得把这点放在心上。」
  莎夏的意思就是不能大意,要彻底击溃敌人。
  莱格尼察军靠近到一定距离,便毫不留情地以箭矢和粗箭攻击那七艘无法动弹的海盗船。
  海盗们虽然使出全力应战,但是和能够一边在海盗船周围自由活动,一边对他们使出箭雨攻势的莱格尼察军相比,海盗船根本是左支右绌。因为他们只能靠单边船桨往左或往右旋转,没办法前进。
  而且莱格尼察军甚至架设投石机,以石弹攻击他们。
  这种投石机比在陆地上使用的小了一圈,射程范围也只有一百阿尔昔(约一百公尺),而且因为颇具重量,所以只有「弩」型船才能搭载。
  不过它的破坏力远远凌驾了箭矢和粗箭。
  所谓的石弹就是装满拳头大的石块的木桶,被这个东西直接击中的海盗,瞬间就变成了血肉模糊的肉块。而且当木桶因为撞击而裂开时,里面的石块也会跟着飞溅四射,波及位于附近的海盗。
  石弹压扁他们的身体、打碎他们的骨头,四溅的血沫夹杂着惨叫声,使混乱不断扩大。
  能够自由活动的三艘海盗船并没有对陷入困境的同伴伸出援手。而是以冲角瞄准新的猎物猛烈地冲刺。
  离冲来的海盗船中最近的三艘军船,立刻改变方向往前航行,这些船都是「枪」型的细长形桨帆船。
  双方拉近距离后,互相射出箭矢和粗箭。虽然双方都没有放慢速度,但莱格尼察军稍稍改变前进方向,试图避开冲角。不过,海盗们已经看穿了这个伎俩,所以也跟着改变前进角度。
  伴随着一道轰然巨响,莱格尼察的军船正面撞上了海盗船。士兵和海盗都跪下来忍耐激烈的摇晃。莱格尼察军的船勉强避开了冲角。
  停顿了大约两秒钟后,双方的战斗便在呐喊声中进入下一个阶段——也就是登舰战。莱格尼察士兵和海盗分别聚集在自己船只的船头上,抛下手中的弓弩,换上手斧或短剑,争先恐后地朝着敌人的船只移动。
  他们挥舞着短剑和柴刀,刺出长枪,或是投掷手斧。距离船头较远的人,则举起装上粗箭的弩狙击远处的敌人。
  这已经不是船与船,而是人类与人类之间的冲突,战场上刀光交错,血流成河。以单手斧劈开对方头颅、用大盾把人推进海里、举枪刺破腹部、挥舞柴刀击碎下颚。所有人都被后面的人推挤,被人从旁撞飞,或是被人抓着脚用力拉向地面。
  惨叫声盖过了怒吼,然后又被其他叫声打断。数十人流下的鲜血染红甲板,被人踩过之后出现了无数的红色鞋印。尸体、肉块和内脏掉入海中,消失在白浪之间。
  双方的士气都很高昂,聚集在船头的战士数量相差无几,看起来好像要演变成延长战,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莱格尼察军的其他船只从海盗船的左右及后方围了上来,箭矢、粗箭和石弹无情地射向海盗。莱格尼察军的士兵和水手全都毫不犹豫地包围海盗船,群起围攻。
  海盗船上到处都插着箭矢,桅杆也沾上了鲜血,甲板上的尸体愈堆愈高。就在这个时候,莱格尼察的士兵开始接二连三地爬上海盗船的船头。
  在海盗船上,连负责划桨的水手也离开了工作岗位,拿起武器加入战局,但还是无法扭转劣势。最后他们放弃抵抗,跳进了海中。
  有些人丢下武器投降,但还是被士兵用枪尖或短剑抵着推落海中,连划桨的水手也不例外。因为和人员区分为士兵和船员的莱格尼察军不同,在海盗船上,负责战斗和负责船内作业的人清一色都是海盗。
  如果还有余力的话,其实可以趁现在把空船夺过来当战利品,但莎夏毫不犹豫地下令放火烧船。
  当莎夏收到敌人的中央部队开始行动的消息时,她突然抬头看了看天空。灰色的云层仍旧盘据不去,遮住了阳光。
  「我方有十七艘船,敌人则有三十五艘吗……」
  如果一切按照计划进行,负责右翼的伊莉莎维塔所率领的路伯修军大概已经和后方部队会合,正绕过大半个战场,准备从敌人侧面进行突击。而负责左翼的十四艘莱格尼察军船现在应该也与敌人右翼的十艘海盗船陷入激战了。
  「情况很严苛呢,不过也只能继续打下去了。」
  其实莎夏还留了一手。
  不过那个策略不适合现在马上使用,如果可以的话,她想避免使用这类策略。

       ◎

  与伊莉莎维塔·法米那率领的右翼路伯修军对峙的,是由莫里茨指挥的十艘海盗船。
  当中央的部队开始战斗时,伊莉莎维塔便按照计划,和配置在后方的十一艘船会合。如此一来,路伯修军的战力就有三十一艘船,是对手的三倍之多。
  但伊莉莎维塔并没有仗着数量优势正面攻击敌人,而是让船队排成两列纵队,像是描绘弧线般往西北方前进。因为他们要绕到敌人左侧来攻击。
  虽然现在吹着北风,但是还不至于影响他们操控船只。路伯修军的前列以极快的速度破浪前进,但后列的船只却显得有些拖拖拉拉,速度感觉只有前列的一半左右。
  至于旗舰玛格丽塔号则是位于纵队的最后一列。旗舰没有在军队最前方领队也是件相当奇怪的事,不过伊莉莎维塔并没有因为玛格丽塔号行动缓慢而斥责士兵,而是一直盯着不断传来浪涛声的碧蓝海洋。
  注意到路伯修军的行动后,莫里茨也对旗下的船只发出号令。这些海盗船原本是排成一排横列的,现在最右边的船先开始前进,旁边的船再一一跟上。当同样的行动重复几次后,十艘海盗船便以惊人的速度变成了一排纵队的阵型。
  如果路伯修军往西北方移动,他们和莎夏指挥的中央本队之间就会出现巨大的缺口,莫里茨的策略就是让海盗船冲进去,从侧面攻击中央本队。
  「——和我预测的情况一样呢。」
  伊莉莎维塔看到海盗船的行动后,便露出有如猎人看着落入陷阱的猎物般的眼神微微一笑。这时玛格丽塔号已经开始往后回转了。
  如果因为采取迂回战术而出现空隙的话,敌人一定会趁虚而入。
  伊莉莎维塔考虑到这一点之后,便下令包括旗舰在内的一部分船只慢速前进,还把玛格丽塔号配置在队伍的最后一列。
  路伯修军的船只有十六艘继续采取迂回战术,其余十五艘则攻击朝他们而来的敌人。而引领这十五艘船的正是玛格丽塔号。数十支船桨同时划动海水,发出响亮的水声。路伯修军以锐不可挡的气势破浪发动突击。
  海盗船察觉到他们的行动后,便立刻转而朝路伯修军前进,在海面上留下歪七扭八的曲线。似乎是因为他们和原本的目标——中央本队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决定先解决路伯修军。
  双方之间的距离一分一秒地逼近。站在玛格丽塔号船头的伊莉莎维塔,因为鲜艳红发和紫色礼服的关系,马上就引来了海盗们的注意。他们在海盗船上发出粗鄙的嘲笑声,甚至还有人轻薄地吹起口哨。
  伊莉莎维塔不仅没有因为他们的挑衅而胆怯,反而露出冷笑,提起裙摆优雅地行了一礼。海盗们粗鄙的讥笑声更刺耳了,不过那些声音在下一秒就变成了惨叫声。
  无数的箭矢穿过灰蒙蒙的天空,从伊莉莎维塔背后射向海盗。双方的距离已经进入弓箭的射程范围了。觉得自己的主子受到侮辱的玛格丽塔号士兵气得面红耳赤,纷纷拉弓射箭攻击海盗。
  海盗们虽然立刻射箭反击,但是因为被对方先发制人而乱了手脚,气势弱了一截。后来当他们注意到伊莉莎维塔还站在船头时,连他们也忍不住觉得可疑了。
  一名看起来还不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子,竟然连铠甲都没穿就想参加战斗。而且船长和士兵都没有要阻止她的意思。
  其实船长和士兵对于伊莉莎维塔的行为已经差不多死心了,但海盗们当然不可能知道详情。呐喊声在空中互相重叠,每个人身上散发的热气和战意交缠在一起,逐渐取代战场上的空气。
  海风的风势突然增强,伴随着风声刮向所有站在船头上的人,害得双方的船桨缠在一起无法动弹。在一阵激烈的冲击和晃动过后,一条通往敌船的通道出现了。
  在玛格丽塔号的船头率先冲阵的,正是伊莉莎维塔。原本挂在腰间的雷涡已经移动到她手上了。
  发光的黑影由右至左一闪而过。随着一道让人联想到「巨人甩人耳光」的刺耳爆声响起,溅起了许多血沫,余音则被数道重叠在一起的惨叫声掩盖。
  伊莉莎维塔的这一鞭打掉好几名海盗的半张脸,头骨裸露在外,也有人手臂上的肌肉整个刨去,肩膀连同皮甲一起遭到撕裂。没有人能想像到她那洁白小巧的手挥起细细的鞭子,竟可以产生如此巨大的破坏力。
  好几个人摇摇晃晃地坠落海中,还有几个人倒在自己的血泊中,神志不清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
  伊莉莎维塔完全不理会那些人,抬起手腕使出了第二击。中心呈黑色的雷光在空中疾驰,有如闪电劈裂树木的轰然巨响压迫着大气。
  短促的尖叫和哀号声接连响起,又有六名海盗因为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而倒在甲板上。他们按住满是鲜血的头部、腹部或少了手指的手,身体因为剧痛而颤抖。
  原本高举武器、试图登上敌船的海盗们全都错愕地呆站在原地,以像是看到怪物般的眼神盯着伊莉莎维塔。红发战姬露出优雅的笑容,环视这些海盗后说:
  「——你们不过来我这里吗?」
  伊莉莎维塔在旗舰的船头上使力一蹬,礼服的裙摆随风飘起,轻盈地跳到了海盗船上。
  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的海盗们举起手斧或柴刀,从左右两方扑向伊莉莎维塔。然后在雷涡一闪而过后,随着四处飞溅的鲜血和肉块倒在甲板各处。
  只要伊莉莎维塔一挥动手里的黑鞭,闪光和雷击就会疯狂地大肆破坏,海盗们接二连三地在血雾中倒下。双方的战力差距实在过于悬殊,在逐渐被尸体掩盖的甲板上傲然前进的伊莉莎维塔,完全符合了「雷涡的闪姬」这个称号的形象。
  「箭!快放箭!」
  有个人惊恐地叫道,位于后方的海盗们便开始用弓弩射出箭矢和粗箭,丝毫不顾这么做是否会波及同伴。还有人把短剑、手斧扔了出去。
  伊莉莎维塔完全没有要闪避攻击的意思,她轻轻地转动手腕,沃利兹夫便以流水般的动作旋转起来,围住了红发战姬。黑鞭变成带电的防御墙,不仅是箭矢,连粗箭和手斧也全被弹飞。
  海盗们害怕地退缩了。他们脸上血色尽失,双眼紧盯着伊莉莎维塔,身体却拼命往后退,尽可能地远离她。
  就在这个时候,路伯修的士兵呐喊着冲了过来。海盗们的战意终于彻底瓦解,连一直硬撑着不肯后退的人也再也承受不了,大家争先恐后地转身逃跑,或是直接跳进海中。投降的人也被推落海里。
  伊莉莎维塔把镇压这艘船的工作交给士兵,自己则转头环顾四周确认情况。
  不仅是她所在的位置,其他船上也同样正爆发冲突并演变成战斗。因为路伯修军从笔直前进的海盗船队旁边撞上去,挡住了他们,会演变成混战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不过,此时伊莉莎维塔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警觉地眯起眼睛。
  当她正在思考的时候,一名士兵在甲板上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溅到他的脸和铠甲上的血被汗水和浪花晕染成一块块斑点。
  「划桨的水手都投降了,除此以外的人都被我们推进海里,镇压工作几乎都完成了。」
  「很好,既然如此——」
  伊莉莎维塔目光一转,以鞭子指向紧邻着这艘船的海盗船。那艘船也和这里一样,海盗与路伯修军的士兵正在甲板上展开激战。
  「这次我们要登上那艘船,用这艘船撞上去吧。」
  虽然是相邻的两艘船,但为了不让彼此的船桨缠在一起,还是保持着一定距离。就算是伊莉莎维塔也无法直接跳到那艘船上。
  船上负责划桨的水手也是海盗,他们拿着武器跑到甲板上的行为,在此时反而替他们带来了麻烦。相当畏惧伊莉莎维塔的他们听到只要让船移动就能被释放,便立刻顺从命令让船回头。
  海盗船掉头时,把友船船舱伸出的数十支船桨全撞断了。刺耳的噪音胡乱敲打着耳膜,断裂的船桨碎片在甲板上弹跳或撞上桅杆,士兵们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海盗船前进之后冲撞了同伴的船,造成的震天巨响盖过了喧闹声和刀剑撞击的声响,使人们的耳朵感到一阵疼痛。伊莉莎维塔抢先往前冲,从船头跳进了一群海盗之中。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和方才差不多,都是伊莉莎维塔以沃利兹夫毫不留情地虐杀海盗。然而这里的海盗先前和路伯修的士兵交战过,所以等于是遭到双面夹击。
  伊莉莎维塔挥舞着黑鞭,在甲板上掀起一阵阵血风,看到这副景象后,路伯修士兵的士气更加高昂,海盗的人数也很明显地正逐渐减少。
  不过,和镇压海盗的相比,伊莉莎维塔其实更在意另外一件事。她从左舷上船之后便一边驱散海盗,一边笔直穿越甲板朝右舷前进。
  她的目的地前方是一片碧蓝海洋,有一些木片和人在海浪间载浮载沉。远处则是排成一列的海盗船,数量有五艘。
  ——是敌人的援军吗?不,不对。
  伊莉莎维塔立刻就否定了浮现心头的质疑。因为那群海盗船正缓缓地远离他们。
  此时她突然听见有人愤恨地大喊「可恶,竟然逃走了!」,声音是从远处的某艘海盗船上传来的。
  伊莉莎维塔惊讶地瞪大颜色相异的双眼,站在原地发愣了两秒左右才回过神来。红发战姬咬着下唇压抑激昂的情绪,但这么做似乎还不足够,连空着的手也用力地抓住了船缘。
  「亏他们能做出这种事……」
  伊莉莎维塔瞪着那群逐渐远去的海盗船,愤恨地啐道。
  那些其实是突袭路伯修军的一部分敌人。他们根本没有和我方交手,就抛下同伴撤退了。
  伊莉莎维塔终于知道一直盘旋在心头的异样感是什么了。因为敌人数量减少的关系,使她的肌肤感觉到战场的热气和喧嚣急速地减弱。
  伊莉莎维塔将手持武器一拥而上的海盗们一举击毙,或是直接把他们扫落海中,不急不徐地走回玛格丽塔号。一直焦急地等待总帅归来的船长立刻跑到了她身旁。
  「战姬大人,您的强大力量众所皆知,但还是请您别做这么危险的事。」
  「要抱怨的话待会再说吧,先告诉我目前的情况。」
  伊莉莎维塔冷淡地回应有点年纪的船长的苦劝,直接了当地问道。
  根据船长的报告,突击路伯修军的十艘敌船中,只有位于前排的五艘留在现场和路伯修军交战,剩下的五艘在遇上我方之前就开始撤退了。
  「我们正在观察敌人是否可能绕到我方侧面或后方偷袭,但是目前还没有看到这种迹象。当然我们也可以派出几艘船去追赶他们,但我认为在掌握敌人意图前不该轻举妄动……」
  「你做得很好。」
  伊莉莎维塔开口称赞船长的判断。路伯修军已经把部队分成两组了,如果在此时继续分散队伍的话会很危险。
  当雷涡的闪姬正在确认战况的时候,五艘海盗船一艘接一艘地被压制住了。目前在这里的路伯修军有十五艘船,可以用三艘军船围攻一艘海盗船。而且伊莉莎维塔在战场上的活跃表现也展露了以一挡千的威势。
  过了四分之一刻(半小时)后,路伯修军击沉两艘海盗船,并俘虏了另外三艘。不过路伯修军也不算是毫无损伤,除了有一艘船被击沉之外,还有另一艘船毁损严重,无法再继续战斗。
  「还能行动的人跟着我继续前进,动不了的就留在这里做好你们该做的事。」
  伊莉莎维塔发布这道命令后,船长便召集船员下达了各项指令。过了不久,大鼓和号角的声音乘着海风响起,将雷涡的闪姬的命令传达给每一艘船。
  毁损的那一艘船升起了蓝色的大旗,代表他们会留在原处。但他们不会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地等到战斗结束。他们的工作是尽量救起掉进海里的人,之后再牵引被俘虏的三艘海盗船离开战场。
  伊莉莎维塔率领剩下的十三艘船往西前进。他们必须尽快和先行的十六艘船会合,一起攻打敌人本队。
  片刻之后,他们看见了数道船影。路伯修军的士兵和水手发出了惊呼,伊莉莎维塔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采取迂回战术的十六艘路伯修军船,竟处于被一群海盗船半包围的状态。就算在远处也看得出来他们身陷危机。敌船数量绝对超过十艘——说不定多达二十艘。
  伊莉莎维塔原想叫士兵动作快点,但在即将脱口而出之际忍了下来。她用力地握紧沃利兹夫,几乎要弄痛自己的手。她一边告诉自己要冷静,一边在脑海中模拟战场的情况。
  ——他们不太可能分散本队的战力,应该是把后方的预备兵力全部用来对付我们了吧。敌人的左翼之所以主动出击,也是为了让我们远离敌人的本队……
  伊莉莎维塔看穿了托尔巴兰的战术。他的中央本队有三十五艘船,几乎占了全军半数,他肯定是想在短时间内击溃中央的莱格尼察军,然后再分别击败其他部队。
  在这种情况下,右翼和左翼的任务就是负责不让敌人的迂回部队靠近本队。
  当展开突击的海盗部队左翼被路伯修全军围堵的时候,海盗的预备兵力便跟在左翼后方,让战斗队伍的厚度增加,拖延战斗的时间。
  如果路伯修军让一部分战力绕过左翼部队的话,后方的预备兵力就直接攻击那支迂回部队。而之前发动突击的左翼便牺牲数艘船,拖住敌人主力,剩余的船则尽量后退,和预备兵力会合,最后在靠近本队的地方歼灭敌人。
  虽然这个计策必须让同伴担任诱饵,莫里茨却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对自己打算舍弃的同伴透漏半点消息。这便是托尔巴兰选择让他负责左翼的原因。
  不仅如此,率领预备兵力的格哈德的指挥技巧也相当高明。他没有直接从正面挡下路伯修军的迂回部队,而是先从右侧发动攻击,再慢慢地让旗下的海盗船绕到敌军前方。
  最后莫里茨率领的五艘海盗船再趁机从迂回部队的左侧展开突袭,半包围状态就完成了。若是没有这两人的指挥,海盗部队恐怕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包围路伯修军迂回部队的十六艘船吧。
  伊莉莎维塔站在玛格丽塔号的船头,瞪着逐渐靠近的敌我双方的船只咒骂道:
  「完全被他们摆了一道,竟然毫不犹豫地舍弃同伴,还真是符合海盗的作风。」
  他们正逐渐拉近与敌船的距离。如果以目前的方向继续前进,应该会撞上莫里茨部队的侧面或后方吧。不过,伊莉莎维塔在此时下达了前进以外的命令。
  「——转向西南方。」
  也就是朝左前方前进的意思吧。位于队伍最前方的玛格丽塔号转向西南方,跟在后方的十二艘船也仿效它改变了方向。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水声,还有船只互相撞击的声音。海风把战场上的各种声音传到伊莉莎维塔耳中。
  伊莉莎维塔努力压抑着涌上心头的怒火,举起雷涡,让自己的呼吸稳定下来。
  虽然觉得疲倦,但她还能战斗。
  莎夏虽然说过要她保留体力,但目前应该还不用担心。
  他们和海盗船的距离只剩下数百阿尔昔了。海盗发现他们之后就开始射箭攻击,但因为绝大多数的海盗都正专心攻击迂回部队,所以人数不多。
  路伯修军从莫里茨的部队旁边经过,接近格哈德率领的部队。
  伊莉莎维塔以手指指向其中一艘船。
  路伯修军开始加速,海风的风势增强,而且变得更寒冷。玛格丽塔号无视接二连三地朝他们射来的箭矢,劈开汹涌的浪涛往前冲。
  因为海盗船都面对着迂回部队的方向,玛格丽塔号等于是瞄准船尾进攻。数十名海盗举起武器并露出凶恶的笑容聚集在船尾,打算等玛格丽塔号一碰到他们就跳上船攻击。
  但是他们期待的那一刻永远都不会到来。
  当玛格丽塔号再前进大约十阿尔昔(约十公尺)就会撞上海盗船时,伊莉莎维塔将手里的沃利兹夫往上一挥。
  劈开空气往上飞的黑鞭自握把处分裂成九条,每一条都被白色的雷光包围。因为实在太过耀眼,甚至连手持鞭子的伊莉莎维塔的身影都快看不到了。因为放电而膨胀的空气发出爆裂声,扎着吓得呆站在原地的海盗们的耳朵。
  金色与蓝色的眼里闪烁着强烈的破坏欲望,异彩虹瞳的战姬高声叫道:
  「——击溃天地的灼碎之爪!」
  九道闪电轰的一声在海盗船上炸开,雷光照亮了四周。巨大的水柱伴随着爆炸声高高喷起,夹带着大量木片的海水如大雨般落在玛格丽塔号和海盗船上。海盗船上顿时传来哀号声,还有数道水声紧跟在后。
  当雷光消失在空气中,人们的眼睛终于能看清周遭景色时,海盗船的船尾已经被严重破坏,船身正以极快的速度不断往下沉。
  与其说船上被打了个洞,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船尾整个被挖穿了吧。聚集在船尾的海盗全都掉进海里,海水化为异常湍急的强烈水流不断灌入船中。伊莉莎维塔的目标并非海盗,而是船尾的正下方。
  一名持盾的士兵跑向轻喘着气的伊莉莎维塔,这种情况下不能保证不会有箭矢飞来,他必须保护自己的主人。
  雷涡的闪姬走到船长身旁后,便下令军队接下来朝格哈德的部队进攻。船长并没有立刻接下命令,而是愁眉苦脸地说道:
  「能请您接下来稍微安分一点吗?」
  「我从刚才就一直很安分喔?」
  伊莉莎维塔一边拨开垂落至额头的发丝一边回答他。她现在相当疲倦,如果之后还要与托尔巴兰交战的话,最好别再继续使用龙技。
  路伯修军趁着海盗因打在海面上的闪电而惊慌失措时,绕到了格哈德部队的侧面。他们像袭击猎物的鲨鱼般勇猛地撞上海盗船,然后呐喊着冲到对手船上。
  海盗们虽然奋力抵抗,但没见识过龙技的他们没办法忘记刚才看到的景象,士气低迷不振。海盗船一艘又一艘地被制伏或击沉,数量不断地减少。有的船还被放火焚烧,一边冒着黑烟一边往下沉。
  如果莫里茨和格哈德的部队互相配合的话,或许还能采取稍微有点效果的对策来牵制伊莉莎维塔。不过,既然他们之前的联系已经被完全斩断,那就不可能再采取这种对策了。
  因为伊莉莎维塔以龙技击沉的,正好就是负责将莫里茨和格哈德的想法互相传达给对方的海盗船。这并不是所谓的歪打正着,红发战姬早就锁定了那艘船,才会故意不攻击莫里茨的部队,而是直接从旁边经过。
  连教导莫里茨等人使用这个策略的托尔巴兰,也没料到伊莉莎维塔会如此准确地斩断他们的联系管道。
  托尔巴兰原本预测路伯修军会为了拯救被敌人包围的同伴而直接攻击莫里茨的部队,所以打算让莫里茨假装被他们突破,把路伯修军引进包围阵中,连迂回部队一起歼灭。
  这也许是伊莉莎维塔唯一一次在托尔巴兰手中占了上风。
  路伯修军的迂回部队脱离被敌人半包围的情况后,便将位于右侧的格哈德部队交给友军对付,然后对左侧的莫里茨部队展开反击。
  对他们而言,伊莉莎维塔的龙技是他们很熟悉的东西。
  白色的雷光和轰隆作响的雷鸣,是他们效忠的战姬在箭矢交错、刀剑乱舞的最前线战斗的证明。所有的路伯修士兵都在明白这一点后感到振奋不已。就连受了重伤跪倒在地的人也拿着沾满鲜血的武器,站起来攻击海盗。
  没有武器的话,就用盾牌猛敲,或是好几个人一起抬起作业用的小船砸向敌人。有些人夺走地上尸体的武器砍杀海盗,还有人以身体直接冲撞,和海盗一起掉进海中。
  他们凌厉的攻势,就连习惯斗争的海盗们也不禁脸色发白。
  原本莫里茨的部队在这时还剩下四艘船,但有两艘在不久后就沉入了海中。路伯修军的迂回部队刚才一直被来自正面和左右两方的敌人夹攻和追赶,现在他们将之前累积的怒气毫无保留地发泄在敌人身上。
  莫里茨放弃抵抗敌人,他把一艘海盗船当成盾牌,然后让自己的船掉头撤退。
  他抛下同伴,自己逃走了。
  连迂回部队也被他的行动吓了一跳,但和海盗们受到的打击相比则是小巫见大巫。被当成挡箭牌的海盗船上不断出现自暴自弃地跳进海里的人和丢下武器投降的人。有些人还是继续战斗,但他们的战意也正明显地衰退。
  格哈德的部队收到了莫里茨逃走的消息后陷入了恐慌。同样有人抛下武器投降,或是搭乘小船逃走,部队变得四分五裂。
  格哈德原本还在旗舰上拼命地指挥着,直到他看见路伯修的士兵接二连三地从船头和船尾跳上来后,才终于放弃了指挥,拿起放在手边双刃战斧,发出如野兽般的咆哮声,开始攻击敌人。
  路伯修士兵举起枪剑迎击格哈德,但是这名经过骇浪和激战锻炼的高大红发海盗,却强悍得非比寻常。
  他以粗壮的手臂举起战斧一挥,便将路伯修士兵的头盖骨连同头盔一起击碎,喷出的鲜血和脑浆泼洒在甲板上。他一脚踹倒尸体,使劲拔出沾满鲜血的斧头,然后往旁边一扫,又有两个人顿时身首异处。
  海盗们看到指挥官勇猛奋战的样子后又萌生了战意,路伯修的士兵则震慑于其魄力,纷纷后退了几步。格哈德一边在涂满敌我双方鲜血的甲板上制造出新血,一边往前猛冲。
  他的视线锁定在挥舞着雷涡打倒海盗的战姬——伊莉莎维塔身上。
  她的黑鞭不规则地甩动着,因为攻击范围很广,所以路伯修的士兵都和她保持着三到四步的距离。艳丽的红色长发和紫色的礼服连远处的士兵也看得一清二楚,带给他们持续奋战的勇气。
  只要杀死敌人的指挥官就能逆转战况,就算是海战也不例外。格哈德推开或是以战斧砍倒路伯修士兵,一步步逼近伊莉莎维塔。他原本以双手挥手战斧,现在松开了右手,只以左手高高举起它。
  伊莉莎维塔朝红发海盗一瞥,沉默地转动右手。
  只听见一道清脆的破裂声响起,战斧的斧柄从中间断成两半飞了出去,铁灰色的斧刃在空中回旋飞舞,最后刺进了船缘。但是看似失去了武器的格哈德,却若无其事地拔出了腰间的短剑。
  格哈德大多是以战斧来解决敌人,但遇上强敌的时候,会以高大的身体和战斧转移敌人的注意力,然后用短剑攻击其要害。这便是这名红发海盗所使用的战术。
  鞭子无法防御短刃,士兵也来不及反应。格哈德胜券在握地以短剑刺向伊莉莎维塔的脸。
  但在下一个瞬间,红发海盗的视野便反转了过来。短剑划过天空,格哈德的高大身躯摔到了甲板上。
  伊莉莎维塔毫不闪避短剑,伸出空着的左手,轻易地抓住格哈德的脸,然后用力地拉倒了他。不是让他失去重心后摔倒在地,而是使用臂力和握力拽倒。
  即使用「非人类」来形容她的臂力,对此情此景来说仍是显得太过保守,毕竟那实在是太不合理了。格哈德满是肌肉的高大身体沉重到连一个成人也很难抬起。而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竟然只凭单手就办到了。
  格哈德连明白这项事实的时间都没有。因为伊莉莎维塔的手一离开海盗的脸,路伯修的士兵们便一拥而上,接二连三地把枪刺进他的身体。最后格哈德就这样一脸惊愕地死去了。
  因为莫里茨逃走和格哈德死亡,此区域的战斗终于告一段落了。剩下的海盗船则往四面八方逃散。
  伊莉莎维塔严格禁止手下的士兵追赶他们。这并非出自于慈悲,而是因为海盗尚未完全铲除,还有敌人要对付的关系。
  「待会再确认我方损伤,也不用整队了,直接突击敌人本队的侧面。」
  伊莉莎维塔对船长下令,让玛格丽塔号的船头朝向西方。托尔巴兰所率领的海盗本队应该就在那里。
  大鼓和号角的声响将伊莉莎维塔的命令传达给其他船只后,玛格丽塔号便率领着船队在海上冲刺。还能战斗的二十艘船跟在后方,毁损程度严重到无法再战斗的三艘则留在原地救助掉进海里的人。
  「比我预料的花了更多时间啊,损失的船和人员也是……」
  伊莉莎维塔一边在玛格丽塔号的船头聆听报告,一边面露不耐地咬了咬下唇。不知道中央和左翼的战况怎么样了。
  「在我赶到之前一定要撑住啊。」
  但是莱格尼察军的左翼,却在这个时候被海盗的右翼部队击溃了。

       ◎

  以下所叙述的,便是骑士萨乌鲁所指挥的莱格尼察军左翼与艾伯特率领的海盗部队右翼交战的经过。
  两军在这片海域的战力分别为莱格尼察军十四艘与海盗部队十艘。当萨乌鲁得知敌军数量比我方少后,便将阵型改成了一排横列。然后让左右两侧前进,中央后退,摆出了弓的形状。目的是将敌人半包围之后再全部歼灭。
  另一方面,艾伯特所指挥的十艘海盗船则采取一列纵队的阵型。很明显的是想从中间突破之后再绕到莱格尼察军后方。
  这场激战由艾伯特获得了胜利。虽然直接朝前方突击的海盗船在箭雨攻击和莱格尼察军船的冲撞下牺牲了三艘船,但还是紧紧咬住了萨乌鲁的船队,将其队形撕裂分散,穿越到他们背后。
  接着海盗船便直接往左边绕行,包围了断成两截的莱格尼察军部队的其中一半。莱格尼察的军船失去了数量优势,又遭到来自侧面和背后的袭击,即使再怎么努力奋战,还是接二连三地被烧毁和击沉。
  「旗舰!快找出敌人的旗舰!」
  指挥莱格尼察军的萨乌鲁扯着嗓子大叫,让自己搭乘的旗舰猛然冲进了敌阵。虽然这么做大大地提升了我方的士气,但就结果来说却是个失败的决定。
  因为其中一艘海盗船从侧面气势汹汹地撞过来,将萨乌鲁的船逼进了岩礁区。海盗船的指挥官艾伯特非常清楚这个战场上哪里有岩礁。
  虽然萨乌鲁的船拼命地划动船桨,却只能搅乱海水,掀起浪花,或是打在岩礁上。旗舰动弹不得一事,使莱格尼察军左翼陷入混乱,行动也开始不受控制。
  试图冲撞旗舰的海盗船同样卡在岩礁区,但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会撞上岩礁了。
  海盗们以事先准备好的弓弩不断地朝艾伯特的船射箭。甚至连其他海盗船也从四面八方对着他们射出火箭。
  「到此为止了吗……战姬大人,我竟让您托付给我的士兵和水手们白白送死,实在是太对不起您了。」
  萨乌鲁在已经来不及灭火的船上感慨地说道。他在不停落下的箭雨中命令残存的部下把作业用的小船全部放进岩礁区,然后让士兵和水手搭上那些船,尽可能地逃向海上。
  但是他自己却留到了最后,与燃烧的船同归于尽。据说当他消失在火焰之中时,身上还插着超过三十支的箭矢。
  吞噬船身的火焰也延烧到同样位于岩礁上的海盗船。两艘船在岩礁上形成巨大的火把,在燃烧殆尽之前不断地冒出浓浓黑烟。
  照理来说,失去指挥官的莱格尼察士兵应该会士气低落才对,结果却正好相反。
  知道萨乌鲁壮烈牺牲后,他们的悲伤和愤怒化为战意,勇敢地继续奋战。从旗舰上逃出来的人被救起后也没有休息,又直接加入了与海盗战斗的行列。
  莱格尼察士兵击倒眼前的海盗之后,又被从旁袭来的海盗的战斧劈开侧腹。偷袭的海盗也被棍棒痛打一顿后坠落海中,浮在海面上一动也不动了。类似的情景在战场中不停地上演着,只是细节有所不同。
  以结果来说,莱格尼察军的左翼部队的确是全灭了。但他们也让海盗船的数量减少到只剩下两艘。
  海盗们的指挥官艾伯特好几次抢先冲上敌船,每次都让自己的爱枪染上莱格尼察士兵的鲜血,最后却惨遭流箭射中头部而丧命。
  完全想不到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他,竟会死得如此平凡。
  仅存的两艘海盗船都受损严重,无法再继续战斗了。
  失去了指挥官艾伯特之后,海盗们无法决定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使情况更加雪上加霜。
  他们把在海面上漂浮的同伴都拉上船后,几个干部们讨论了一下,决定先找机会和同伴会合之后便缓慢地开始移动。
  不过大约半刻钟之后,海盗们就被伊莉莎维塔率领的路伯修军发现,最后全部都被俘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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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5 20:42 | 显示全部楼层
2 火鸟

  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抵达港都利普诺时,正是莎夏等人与海盗在奥尔席纳岛附近展开激战当天的早晨。
  略显肮脏的长袍将她的身体包得密不透风,长袍的兜帽盖住了她的眼睛。长袍下的衣服被汗水和泥土弄脏,隐藏在兜帽下的银发也蓬乱如麻。
  她的脸颊因为极度疲劳而消瘦憔悴,只剩下红色的双眼散发出混浊的神采。如果被那些习惯以艾莲称呼她的友人们看到她这副模样的话,肯定会吓得目瞪口呆。
  艾莲四天前从莱德梅里兹的公宫出发,她不眠不休、快马加鞭地赶来这里。她手中牵着的马匹也和主人一样相当疲倦。鬃毛干如杂草,马身也明显地消瘦了。
  艾莲其实带了两匹马。她从莱德梅里兹出发的时候原本只骑了一匹马,但在进入莱格尼察的领地内时,那匹马已经疲惫不堪,所以在途中又准备了另一匹马来替换。
  她将马匹寄放于城门处。待在门口的守卫收下当作寄放费的银币时,以狐疑的眼神看着艾莲。实在很难想像一个穿着肮脏衣服的旅人身上会带着银币。不过守卫一看到她的身分证,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是在莱德梅里兹公宫任职的侍女艾蕾诺吗?」
  艾莲以无精打采的声音回应了声「是」。她不能以战姬的身分前来这里,所以才准备了伪造的身分证。即便是伪造的,但是这张身分证上的所有细节和戳印都是真的。
  守卫把身分证还给艾莲时,又以像是在强调以防万一似的口气说道:
  「不好意思,能请你把头上的帽子脱下来吗?」
  艾莲顿时犹豫了起来,但她认为对方应该不可能认出她的长相,便一脸不耐地将兜帽往后拉下。可能因为彻夜未眠的呆滞神情令守卫皱了皱眉头,但守卫仔细一瞧,发现眼前的少女有着一张美丽的脸庞。
  「好了,你可以过去了。」
  艾莲把兜帽戴回头上,一边低头行礼一边穿过城门。此时守卫又对她说了一句话:
  「虽然听起来像是多管闲事,不过等你找地方安顿下来后,还是去浴场把身体洗干净比较好。」
  艾莲虽然没有回答他这句话,但她在市区里走了十几步后突然停下来,把自己的手臂凑到脸旁边闻了闻,并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身上很臭吗?」
  她应该听从守卫的建议,先随便找个浴场清洗身体吗?她心里一度曾这么想,但最后还是嫌麻烦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她之所以牺牲休息时间策马赶来这里,是因为有比洗澡更优先的事情要处理。
  她重新扛好肩上的行李,把龙具长剑艾利菲尔插在腰上。为了不引人注目,剑柄和剑锷都用脏布缠了起来,连剑鞘也故意抹上了泥巴,但艾利菲尔似乎觉得不太高兴,吹起了表示抗议的微风,轻抚艾莲的脸。
  「再稍微忍耐一下吧。你也不想惹上麻烦吧?」
  艾莲笑了笑,隔着剑鞘轻拍长剑。这把名叫银闪的长剑仍旧感觉不太满意,却还是愿意让步,不再继续吵闹。
  艾莲在路上找了几个行人,询问市长的宅邸位于何处,然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朝目的地前进。
  利普诺市长名叫德米特里,宅邸就在港口附近。以铁栏杆围起的庭院占地广阔,但宅邸本身的面积却不大。那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物,有许多上半部呈拱形的窗户,墙壁上装饰着人鱼或海豚的雕刻。
  艾莲来到宅邸后,一样自称为莱德梅里兹的侍女艾蕾诺,虽然她有点肮脏的模样非常可疑,但在出示身分证之后,对方还是让她进入了宅邸。不过她一直随身携带的艾利菲尔还是得暂时寄放在其他地方。
  「不好意思,我们家主人现在非常忙碌。」
  带领艾莲前往客房的人是一位四十几岁的侍女。她露出有些为难的笑容,带着歉意耸了耸肩。
  「听说好像有数量庞大的海盗正朝着这里逼近的样子,战姬大人也在前天就从这个城市出发去讨伐海盗了喔。」
  ——还是没赶上吗……!
  虽然已经作好心理准备,但艾莲的身体还是因为震惊而摇晃了一下。侍女似乎误解了她的反应,挥挥手要她别担心。
  「放心吧,战姬大人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不过,我家主人现在也忙着协助战姬大人,所以实在很难抽出时间见你。我已经把你的事通报给主人了,请你在这里稍等一下吧,主人忙完之后我会再来叫你。」
  「麻烦你了。」
  艾莲顺从地低头说道。虽然侍女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安抚小孩子,让她有点在意,但这或许是因为自己目前假扮成侍女的关系。
  客房的暖炉里点着火相当温暖。艾莲坐在沙发上等待侍女传唤,但身体一放松,睡意便急速地袭向了她。

  艾莲感觉到有人温柔地摇着她的肩膀,立刻睁开了眼睛。她以几乎要把沙发撞倒的气势站了起来,与一脸惊讶的侍女四目相对。
  艾莲花了大约三秒钟才明白自己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她尴尬地低下头,侍女露出了和蔼的微笑。银发少女的耳里只听得见暖炉的火燃烧的劈啪声。
  「那个……我睡了多久,不对,请问我睡了多久呢?」
  她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侍女,随即改口使用敬语。侍女回答时感觉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大概半刻钟左右吧。我家主人现在还抽不出空来,但是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我才来这里叫你的。」
  听到洗澡水这个字,艾莲一时还没会意过来,直到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才终于明白侍女的意思。她在抵达这栋宅邸之前根本没心情想这种事,但现在可就另当别论了。
  「我怎么好意思让你们特地为了我使用柴火烧水……」
  「既然我家主人要我带你到这间房间,就代表你是主人的贵客。将身上的脏污洗净之后再去见我家主人,不也是你的职责吗?」
  她说得很有道理。于是艾莲点点头表示同意,并请她带自己前往浴室。不过这里所说的浴室,其实只是在什么也没有的房间里摆了个形状像是小船的浴缸罢了。
  浴缸里已经装满了热水,隐约带着香气的花瓣在水面上漂浮。浴缸旁放着用来擦拭身体的厚毛巾、以兽脂制造的肥皂以及替换衣物等物品。
  艾莲向侍女道谢后便脱下了衣服,把脚轻轻地浸入浴缸。接着慢慢地让身体沉入热水中,直到盖过自己的肩膀。她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艾莲在浴缸里把脚伸直,享受了一下热水的温暖后,便开始搓洗身体,慢慢地洗去身上的脏污。

  艾莲在半刻钟后,穿着对方事先准备好的替换衣物走出了浴室。她平常不会花这么多时间洗澡,但这次却忍不住在热水里多泡了一会儿。
  她穿的衣服是随处可见的麻布衣,虽然尺寸大了一号,但穿起来很舒服。她以这副打扮回到客房后不久,侍女便前来传唤艾莲,带着她前往德米特里所在的会客室。
  看到银发少女走进来后,坐在沙发上的德米特里微微动了动眉毛。但是在侍女静静地关门离开前,他都没有开口说话。
  「德米特里大人,初次见面,您好,我的名字是艾蕾诺。对于您今日愿意特地抽空与我见面,我打从心底感谢您——」
  艾莲双脚并拢,伸直背脊,打算摆出侍女该有的态度,但德米特里却摇了摇头,以纠正的语气说道:
  「您打算以侍女艾蕾诺的身分和我交谈吗?」
  艾莲双眼圆睁地盯着德米特里。他是个看起来年纪肯定有四十岁的长脸男人。这间会客室里当然也点燃着暖炉,应该非常温暖才对,但他却穿着领口和袖口都绣有毛皮的上衣,还有裤管长达脚踝的皮长裤。
  「……我应该是第一次见到你才对吧?」
  「我们的战姬大人之前就曾提过您的银发和红眼了。」
  他口中的「我们的战姬」指的正是莎夏。德米特里板着脸继续说道:
  「再加上您进入我的宅邸时寄放的那把作工精细的长剑,就算刻意以泥土弄脏也是极为出色。若要继续举例的话,无论情况有多么十万火急……不,正因为情况十万火急,才更不可能让年轻的少女不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到这种会被海盗攻击的城镇办事。」
  「既然你都明白,那事情就好谈了。」
  艾莲朝德米特里行了一礼后,便走向摆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德米特里仍旧一脸不悦地看着艾莲。
  「请问您今日前来是为了什么呢?」
  「首先,我想请你看看这封信。」
  艾莲从衣服底下取出了一封信。她泡完澡回到客房后,便把这封信放进了衣服里。德米特里默默地收下并拆开那封信。
  那是长年侍奉莎夏的老仆人寄给艾莲的信。
  信中提到了由八十艘船组成的海盗大军正朝着吉斯塔特而来,而莎夏率领军队前去讨伐他们的事,并请求艾莲能以莎夏好友的身分见证她的战斗。
  读完信之后,德米特里的表情变得更不悦了。利普诺市长仔细地把信折好,然后还给了艾莲。
  「请容许我假装自己没看过这封信吧。」
  「……为什么?」
  由于太过震惊,艾莲愣了一秒钟才开口说道。银发战姬顿时有种室内的温度一瞬间降低的错觉。
  「维尔塔利亚大人,您很想搭着军船替亚莉莎德拉大人增加战力,就算没办法战斗也要在一旁守着她,我说的没错吧?」
  德米特里以严肃的表情问道,艾莲点了点头。他摸着上衣袖口的装饰用毛皮,表情变得更严肃了。
  「海上的情况变化莫测,如果维尔塔利亚大人您有什么万一的话,我们也会被追究责任的。」
  「我不会做出必须让你们负责的事——」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艾莲拼命地反驳,但德米特里以一个人名打断了她。艾莲惊呼一声,注视着德米特里。
  「我记得他好像是平复了布琉努内乱的少年英雄,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我认识的人给予他相当高的评价。不过他掉落海中行踪不明,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他之所以使用行踪不明这个说法,应该是顾虑到艾莲的感受吧。艾莲一句话也无法反驳,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陷入了沉默。
  「我再强调一次,没有人能保证海上会发生什么事。亚莉莎德拉大人出征是为了保护莱格尼察,但您则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立场,只是依循情感而行动。请您务必谨慎考虑,不要忽略了自己治理的领地。」
  「我可没有忽略自己的领地,这次出发之前也把领地托付给值得信赖的人……」
  虽然缺乏自信的口气很不像她,但艾莲还是开口反驳了。不过,德米特里的态度仍有如长年忍受风雨吹袭的岩壁般坚决。
  「虽然我不知道您是托付给谁,不过要是您有什么万一,那个人是不可能取代您成为战姬的。」
  艾莲又说不出话来了。战姬是由龙具决定的。虽然不知道德米特里对这件事了解多少,但艾莲托付的对象无法成为战姬的这件事却是千真万确的。
  「您连一位随从也没带,独自骑着马从莱德梅里兹来到这里也很容易出问题吧?现在已经是秋末了,正是必须特别小心野兽和盗贼的时期。即使您对自己的剑术很有自信,但这么做难道不会太大意了吗?」
  艾莲露出了像是嘴里含着醋般的表情。虽然艾莲很想说「我这不是平安抵达了吗」,但德米特里全身上下都散发出让她难以开口的氛围。
  「从一国之君到村子的村长,只要身为一个地区的统治者,都会尽可能地待在安全的地方,受到许多人保护,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承认其中有一些统治者是为了私欲,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失去了统治者会引起混乱,无法维持秩序。」
  艾莲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并低下头,视线落在位于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她并不是没有理由反驳他。
  她大可以用「我亲自前来这里,正好可以向国内外证明莱德梅里兹与莱格尼察的友好关系是多么稳固」这个说法来反驳他。
  她也可以说「我是为了确认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详细情况而来,他的人身安全目前是由莱德梅里兹保护,考虑到我们与布琉努之间的关系,我亲自前来确认他的安危是很合理的事吧」,搬出堤格尔的名字来当理由。
  而且堤格尔的名字在这里又是特别强力的武器。因为要求堤格尔前往亚斯瓦尔的不是别人,正是维克特国王。对于知道内情的人而言,就算不用开口说明,应该也知道目前的状况是谁造成的。
  但是艾莲并没有使用这些理由。
  正如德米特里所言,艾莲是为了莎夏而来到这里的。她不想让这个动机混入杂质。
  会客室里陷入了沉默。经过大约十几秒后,德米特里开口说道:
  「我这个利普诺市长要说的事情就是这些了,请问维尔塔利亚大人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艾莲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话要说了,感谢你在百忙之中特地抽空和我见面。」
  照理来说他们的对谈应该就此结束了,但艾莲正想从沙发上站起来时,却发现德米特里的表情多了几分柔和,心想他应该还有话要说,便又坐了回去。而德米特里接下来所说的也确实不是在向她道别。
  「那么,接下来我想单纯地以个人身分对您说几句话。对于您为了与亚莉莎德拉大人之间的友谊而赶到这里,身为一名敬仰她的属下,在此向您致上诚挚的谢意。」
  德米特里把手放在大腿上,深深地低下头来,艾莲则以惊讶和困惑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费了一些时间才明白这个男人的意思。
  「这没什么好道谢的,莎夏是我的朋友,虽然是因为战姬的身分才认识的,但即使今后其中一人不再是战姬,我相信我们的友谊也会继续维持下去。」
  听到艾莲这么说,德米特里抬起头来。虽然仍旧眉头深锁,但他的双眼却流露出温柔的目光。
  艾莲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在她甫成为战姬时教导她礼仪规矩的男人也拥有类似的气质。
  「莎夏是个很好的统治者对吧?」
  艾莲高兴地说道,德米特里便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的视线移开了银发战姬身上,转而望向桌子。但是利普诺市长的目光焦点似乎不是桌子,而是浮现在他脑中的令人怀念的过去。
  「那位大人是在七年前以战姬的身分来到莱格尼察的吧……距离公宫较近的港口都市除了利普诺之外还有布榭普斯,而这两个都市她每年都会来视察一次。不过她患病的事情则是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的。」
  莎夏定期视察利普诺和布榭普斯的理由之一是维持海上的治安。因为对莱格尼察而言,他们与各国交易所获得的利益——无论是有形还是无形——都是非常重要的。
  而且莎夏很喜欢看海,也喜欢欣赏各种来自于海的另一侧的东西。当长年担任利普诺市长的德米特里和因为曾担任水手而见多识广的马特维谈论这些话题时,莎夏总是愉快地聆听着。
  「您一直以亚莉莎德拉大人的友人自居。」
  德米特里以真诚的口吻继续说道:
  「我愿意帮助那位大人的朋友,但就是要展露应有的礼节,我也不想为了其他领土的战姬效力。」
  ——这个男人还真诚实。
  艾莲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在心里苦笑了起来。如果不是莱德梅里兹的战姬艾蕾欧诺拉,而是莎夏的朋友——艾莲的话就愿意帮忙,他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谢谢你。」
  艾莲简短地道谢后,就立刻询问目前的情况。但是当她得知莎夏率领莱格尼察军离开这个城市的日子是五天前时,还是忍不住露出僵硬的表情。
  「那他们和海盗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们在两天前顺利和路伯修的战姬大人会合,这是我所知道的最新情报。」
  路伯修的战姬指的就是伊莉莎维塔。艾莲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但随即收起了不必要的情绪。
  「虽然我没有海战的经验,但你们和莎夏的军队并未保持密切联系吗?」
  「请您以讨伐盗贼为例子,稍微想像一下,假设在距离这个城市五天路程的地方有一座废城被盗贼占领,并且已经派出军队前去讨伐。那在这段期间内,城市和军队之间会频繁地传递消息吗?」
  不会。除非战况出现了相当巨大的转变。艾莲虽然接受了他的说法,但表情还是很凝重。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连莎夏现在人在何处也不知道吗?」
  「光是能推测出大概的位置就是极限了。不过已经过了好几天,所以他们也有可能主动和我们联络。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或许已经和海盗开战了。」
  艾莲先是感到惊讶,接着便露出了失望和气馁的神情。不过,她还没有死心。不能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拼命策马从公宫赶到这个城市。艾莲探出身子紧盯着利普诺市长。
  「我想在一旁见证莎夏的战斗。不,是一定要这么做才行。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吗?绝对不行?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行——」
  「我可以明白您的心情,但马和船是不一样的。如果是一个人划桨的小船,顶多只能让您抵达近海而已。要前往更远的地方需要大船和许多人力,即使您是战姬,也无法一个人出海的。」
  德米特里的口气冷静到令人不快,但他解释得条理分明,艾莲再次词穷了。
  「就算您真的雇用到足够的船员和划桨的水手,也掌握了亚莉莎德拉大人的位置,但那附近还有海盗啊。如果您碰上他们的话,我想肯定会遭到袭击的。请问您作好让船员和划桨的水手处于这种危险的心理准备了吗?」
  艾莲用力咬紧牙关,拼命地忍住想呐喊的冲动。激情在体内疯狂乱窜,催促着她的身体。她的脑里先是闪过了莎夏微笑的脸,接着便是寄信给她的侍从和莉姆目送她出发的脸。
  她觉得眼睑发热,眼眶也变得湿润,却忍着没有哭出来。她无法压抑自己的声音。
  「难道我只能在这里等莎夏回来吗!」
  「我也和您一样。」
  极为短促的回答,有如在艾莲那带着强烈热度的感情上泼了一盆冷水。艾莲眨了几次眼后,便愕然地注视着德米特里。
  利普诺市长那张不悦的脸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比刚才严肃了许多。
  「我无意比较您对亚莉莎德拉大人的友情以及我对她的忠诚心。不过,我希望您能明白,五天前送那位大人出征时,我也是在心中流下血泪的人之一。」
  德米特里的声音并未受到情感影响,让艾莲更冷静了一点。艾莲尴尬地坐回沙发上,粗暴地抓了抓银色的头发。
  「……抱歉,我失态了。」
  「我派人送点喝的东西给您吧。」
  德米特里拿起放在桌上的铃铛摇晃了两三下。过了大约十几秒后,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应该是德米特里的侍从吧。利普诺市长命令对方准备蜂蜜酒后,便对艾莲说道:
  「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艾莲没有办法立刻回答德米特里的问题。她抱着胳臂沉吟起来。
  要在这里等个几天吗?她该等几天呢?
  「你们不知道莎夏何时会回来对吧?」
  「如果他们今天遇上海盗,并在战争中获胜的话,最快也要两天后才能回到这个城市吧。
  说不定还会再多花一天。当然了,他们也有可能到现在都还没遇上海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会花上更多时间了。」
  艾莲有自己的领地要治理,也有必须要处理的事情。虽然莎夏总有一天会回来,但艾莲无法一直在这里等下去。
  艾莲望着暖炉的火焰陷入了沉思。就在这个时候,一名侍女以托盘端着两个装满蜂蜜酒的陶杯走进了房间。
  不知道为什么,艾莲看着侍女的侧脸,突然想起了蒂塔。想起了那名一直跟随着堤格尔的栗发侍女。这名侍女长得和蒂塔一点也不像,或许是她的气质和工作的模样让艾莲回想起来的吧。
  ——蒂塔每次目送堤格尔离开后,也必须天天忍受这种像是胸口被紧紧勒住般的思念吗?
  等到侍女离开房间后,艾莲便呼唤了德米特里的名字。
  「我会先在这个城市停留四天,如果这四天内有新的情报的话,再来思考下一步行动。」
  「既然如此,那我就提供一间客房给名为艾蕾欧诺拉的旅人吧。」
  德米特里的嘴自陶杯挪开后,露出了微笑。莎夏讨伐海盗结束归来时,这间宅邸应该会是最早收到消息的吧。  「那我就心怀感激地接受您的好意了。接下来要暂时在这里叨扰几天,还请多多关照。」
  艾莲把手伸向了陶杯。杯里的蜂蜜酒还带着些许温度。

  离开会客室的艾莲拿回艾利菲尔后,又被带到了客房。这间客房位于二楼,并不是她最一开始进入的房间,房间内侧还设置了阳台。
  她一走到阳台上,海水的味道便扑鼻而来,海风吹拂着她银白色的头发。
  宅邸的位置紧邻港口,碧蓝的宽广海洋占据了艾莲的视野。天空晴朗无云,蔚蓝的天空和碧绿的海洋在遥远的彼端互相融合,还能看到海鸟在远处飞翔。
  艾莲沉默地看了一会大海,最后叹了口气,转而看向已经擦去泥土又重新磨亮的长剑,嘴角浮现一抹苦笑。
  「你的力量应该无法让我飞到莎夏身边吧,艾利菲尔。」
  剑锷的形状有如翅膀的长剑,从剑身根部吹出旋风,轻轻地卷起艾莲的头发。银发战姬知道这是龙具在安慰和鼓励她,便稍微点点头,轻轻地拍了拍长剑的剑柄头。
  接着她视线一转,看到港口停泊着数十艘军船和商船,它们的船帆都收了起来,或是连同桅杆一起拆下摆在船上。
  因为颁布了禁止出港的命令,所以商船周围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相较之下,军船附近则可以看见许多水手和士兵的身影。因为只要情势一有变化,军船就必须立刻竖起桅杆,扬帆出港。
  「如果现在停泊在港口的军船出港的话,代表亚莉莎德拉大人战败了,目前正在撤退,或者是海盗避开了亚莉莎德拉大人的军队,已经来到这附近了。大概就这两种可能吧。」
  德米特里曾这么跟她说过。同时也严禁她随意出港。
  艾莲以她如红玉般的双眼再次看向大海。让许多人感到舒畅爽快的蔚蓝和碧绿的颜色,在艾莲眼中却变成了不祥和厌恶的象征。
  「我跟海好像很合不来啊。」
  堤格尔掉进海里下落不明,莎夏现在也在这片海上的某处,可能正一边航行一边寻找敌人,也可能早就和敌人开战了。
  ——莎夏,哪怕只有你也好,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艾莲取下腰间的长剑以双手环抱,向众神祈祷。
  接着她犹豫了片刻,又再次对众神许下愿望。无论是偶然还是奇迹都行。曾有在遥远南方的国家有个在海上漂流,最后抵达异国岛屿的英雄的故事;也有在海上漂流了好几天,最后存活下来的水手、冒险者或海盗的故事。
  既然如此,帮忙救救堤格尔,应该也不为过吧?
  堤格尔落海后已经失踪将近二十天,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但是看到眼前的茫茫大海,少女还是忍不住祈祷他能平安归来。

       ◎

  数十艘船拥挤又吵杂地聚集在这片海域上。
  即使大海相当辽阔,但在这片海域里,船和船之间拥挤得只能稍微窥见几道缝隙。怒吼声在这些船上交错飞舞,还不时传来刀枪交锋的声音。每艘船的船缘都插着箭矢,甲板都被鲜血染红。
  伴随着黑烟的火舌也开始到处窜出。易燃物实在太多,即使旁边就有大量的水,但还是离火太远了。所有人都忙着拼命斩杀眼前的敌人而无暇灭火。
  这些人们简直就像在比谁能发出更多种怒吼和惨叫声,表示疼痛的惨叫声掩盖了临死之前的短促呻吟声。而那些发出惨叫的人最后也失去发出声音的力气,变成了无法言语的尸体。
  嗅觉在不知不觉间麻痹了,甚至连船只烧焦的臭味和血腥味都无法分辨。被呐喊声和爆炸声摧残的耳朵也丧失正常的听力。眼前的景物一直在摇晃,不知道是因为待在不停晃动的甲板上,还是因为双脚失去力气正在发抖的关系。
  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一言不发地站在莱格尼察军的旗舰甲胄鱼号的甲板上。血腥的杀戮场面正在她身旁理所当然地重复上演。
  莎夏的军队正受到敌人的追击。莱格尼察军本队原本有十七艘船,现在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了。残存的船包括旗舰在内,没有一艘是毫发无伤的。
  但是莱格尼察军也并非一声不吭地任凭敌人攻击。托尔巴兰率领的海盗本队也损失了超过十艘船。
  莎夏的指挥风格相当踏实且顽强不屈。
  举例来说,只要知道某艘军船的右侧船舱受到损伤,莎夏就会巧妙地改变其方向,并调整阵型配置,让受伤的部位朝向我方。而且还会让士兵和划桨的水手慢慢地移动到其他船上,在攻击敌人侧面等行动时把空船当成障碍物来活动。
  而在甲板上的近身战中,她会命人使用木桶、绳索或木材等东西设置数个障碍物,让进攻到船上的海盗们无法自由行动,并打散他们的队伍。如果放弃登上敌船,决定贯彻防守策略的话,就可以使用这类战术。
  其中最巧妙的战术是以行动较灵活的「枪」引诱海盗船,再让两艘大型桨帆船「弩」一起迎击。
  「弩」不会从正面冲撞敌船,而是移动到海盗船的左右两侧,把海盗船夹在中间,再各自收起单边的船桨。海盗看到之后会以为莱格尼察军船打算折断他们的桨,所以也同样把桨收进船内。
  接着两艘「弩」便像是在等待这一刻似地以灵活的操控技巧将船身靠过去,自海盗船的两侧用力挤压其船身。
  细长型的桨帆船「枪」无法执行这个战术。因为在夹住海盗船并用力挤压的时候,可能会反过来害自己的船受损。只有大型桨帆船「弩」和擅长操控船的莱格尼察水手才能使出这种技巧。
  被挤压的海盗船嘎吱嘎吱地发出了恐怖的悲鸣。船身各处都开始龟裂,海水灌进了船内。虽然不至于整艘船解体,但已经陷入完全无法继续战斗的状态了。
  即使莎夏用尽策略,士兵和船员也不停奋战,但他们的船只数只有敌人一半。在这样的不利情况下,随着时间流逝,沉重压力不断地压向莱格尼察军。
  就算击沉一艘海盗船,又会立刻出现一艘新的船来填补空缺,莱格尼察军却办不到。莱格尼察军从一对二变成了一对三,甚至还有一对四的情况。
  当莱格尼察军前后左右都被海盗船包围后,海盗们便从船头和船尾处源源不绝地跳上船来。
  在甲板上所上演的已经不只是战斗,而是虐杀了。三名海盗一同袭击一名士兵,手持柴刀和手斧用力劈砍。或是五、六个海盗围着一名士兵用棍棒猛打。还有一名士兵被十名海盗用长枪猛刺,刺死之后尸体还被高高地举到空中。
  现在莱格尼察军只剩下七艘船,却被整整二十二艘敌船包围。旗舰甲胄鱼号也正在与三艘海盗船交战。
  托尔巴兰的指挥能力绝对不会比莎夏逊色。如果指挥海盗的人不是托尔巴兰的话,即使在数量上居于劣势,莎夏也不会让自己的军队受到敌人的包围。我方损失的船只肯定可以再减少两到三艘。
  不知道右翼的路伯修军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至于左翼的十四艘船,则在不久前捎来了战败的消息。
  「这样啊,他们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莎夏以冷静的嗓音这么说着,对萨乌鲁等莱格尼察士兵和水手的死表示哀悼。
  因为艾伯特也有可能在大败萨乌鲁之后,又带着数艘船加入敌人的中央本队,所以萨乌鲁可以说是非常地克尽职责了。
  ——我也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才行。
  她抬头看向天空。灰色的云层绝大多数都飘到了远方,露出闪耀着白光的太阳。
  我方的船又有一艘遭到击沉,敌人的动向也随之改变。
  莎夏眯起了眼睛。因为敌人的旗舰恶鬼号已经进入她的视野内了。桅杆上可以看到象征旗舰的白底红眼旗。
  但是那艘船并非近在咫尺。因为有一艘海盗船露出船身横挡在甲胄鱼号与恶鬼号之间,堵住了前进的路。
  即使已经占了上风,托尔巴兰也没有轻忽大意。他绝对不让旗舰与莱格尼察军的船只直接接触,一定会派一艘海盗船挡在中间。如果莎夏想直捣旗舰,他打算让同伴当盾牌来拉开距离,逼迫莱格尼察军耗损更多战力。
  「这艘船感觉真是讨厌啊。」
  马特维走近后便瞪着敌人的旗舰说道。他一边说一边喘着气。因为他跑去和士兵们一起击退爬上这艘船的海盗,然后又跑了回来。
  莎夏看到这名前水手的模样后惊讶地瞪大双眼。因为马特维的左手拿着染血的长枪,左手也紧握着沾满血的手斧,腰上挂着柴刀,皮带上插着两把短剑,脚上还绑着另外一把短剑。这些武器有一部分是从敌人那里夺来的吧。
  虽然黑发战姬觉得他这副模样简直就像是个海盗,但她并没有把这句感想说出口。
  「情况如何?」
  「虽然我暂时把他们打退了,但应该马上又会有新的敌人出现吧。路伯修的那些人到底在搞什么……」
  负伤的人并非只有马特维,连船长保罗和从公宫跟随莎夏来到这里的五十名骑士也全都受伤了。甚至还有人已经离开了人世。
  目前站在甲板上的人里只有莎夏还毫发无伤。煌炎的胧姬一边将视线转回恶鬼号上,一边对马特维说道:
  「帮我叫保罗过来,我有事情要拜托你们两位。」
  马特维虽然一脸纳闷,但还是立刻拔腿狂奔,拉着身穿鳞甲的船长回到莎夏身旁。保罗的鳞甲也已经有几处破损,露出了穿在鳞甲底下的衣服。
  前水手和船长听到莎夏的话后,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然后互相看了看对方面无血色的惨白脸孔。彼此的表情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
  「太乱来了。」
  保罗回话时连敬语都忘了,马特维则叹了一口气。
  「没有其他办法了。现在只能这么做了,也只有我才能使用这个办法。」
  莎夏一脸严肃地断言。让人联想到黑曜石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两个比自己还要年长许多的男人。她的眼里看不见一丝犹豫,充满了不容忽视的坚决意志。
  「这不是总帅该做的事。」
  保罗龇牙咧嘴地提出反驳,但莎夏也坚持自己的看法。
  「总帅的使命就是竭尽全力。如果有必要的话,即使是总帅也要挥剑杀敌,流血奋战。」
  「您所谓的竭尽全力,就是使用这种赌博似的战术吗?」
  马特维的双眼也流露出激动的情绪,痛苦地喘着气。
  想不出扭转局势的策略让这两个人相当难受。保罗和马特维都知道我方军队已经快撑不下去了。活到这把年纪所累积的经验告诉他们,我方大概只能再支撑四分之一刻左右。
  他们因为被海盗包围,无法轻易地逃脱,也认为路伯修的军队不可能即时赶到。两人都已经体认到自己正一步步迈向死亡。
  海盗应该不会让他们活下来吧。如果还有余力的话,或许会捉住他们然后卖到墨吉涅当奴隶,但考虑到目前的季节已邻近冬天,应该会尽量避免麻烦才对。
  最大的问题在于莎夏,他们根本不敢想像一个年轻女子落入海盗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我知道了。」
  片刻之后,马特维以压抑着自己情感的声音说道。保罗惊讶地睁大双眼瞪向这名曾是水手的巨汉,但马特维拍了拍船长的肩膀,像是劝说他似地点点头。
  保罗握紧拳头,仿佛想避免泪水流出般猛然抬头望向了天空。当他的视线回到莎夏身上时,脸上已经写满了非比寻常的决心。
  「战姬大人,这是我的船,若真有什么万一,请您只要责备我一个人就好。」
  「你只是遵照我的命令行动而已,我不会怪你的。」
  莎夏回答他的时候,露出了与战场极不相称的温婉笑容。
  「谢谢你们,保罗、马特维。」
  她分别呼唤两人的名字,微微低下头。当莎夏抬起头来时,她的脸已经换上了战士般的神情。身旁的两个男人也再次打起了精神。
  「船长,我想跟你借几个人用用。」
  「想借多少就借多少吧。」
  保罗一边转头面对船头,一边回答马特维率直的要求。马特维回首对莎夏点点头,接着便抬头看向了竖立在他身旁的桅杆。
  桅杆是由数条分别来自船首、船尾、右舷和左舷的绳索——索具所固定,而在右舷和左舷的索具上还绑了好几条垂直的绳索,形成了一条绳梯。当船员要爬上桅杆的时候,都会利用这条绳梯。
  「从右舷上去好了。」
  两人所站的位置距离右舷的索具比较近一些。
  「请您稍等一下。」
  马特维抛下这句话后便冲向了船尾。莎夏目送他那道画着白海豚的背影离去后,便将视线转向了船头。
  只见一群约有十人的骑士朝这里走了过来。他们是听从保罗的指示在船头与海盗奋战的人。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鲜血和汗水,气喘如牛。
  莎夏命令他们调整自己的呼吸,然后等待马特维回来。身材高大的前水手立刻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近十名骑士。
  「跟着他行动。」
  莎夏对来自船头的骑士们说道,马特维则环顾这群总计二十人的骑士们。他们身上都具备了两项条件。其一是跟随莎夏从公宫来到这里,其二则是他们身上都带着弓或弩。
  「现在战姬大人要开始爬上桅杆,我们要在这段时间内死守右舷索具周围。」
  以目前的情况而言,这是个很难立刻理解的命令。有好几名骑士一脸纳闷地回头看着莎夏。黑衣战姬则以像在说「一切交给你们了」的表情点点头。
  「我当然不是疯了才会说这种话,导致你们陷入险境的我或许没有资格这么说,不过我希望你们能相信我。」
  骑士们沉默地看了看彼此,接着便迅速地整队,然后向莎夏敬礼。他们都一直期盼着能在这名黑发战姬的指挥下战斗。既然自己的主人都这么说了,那他们也只能为此而行动。
  马特维与二十名骑士冲向了右舷。右舷那一侧虽然也有海盗船,但因为彼此的船桨互相碰撞的关系,所以两艘船之间大约有十阿尔昔(约十公尺)的距离。
  不过,因为这里的守备比其他地方薄弱了一点,所以把附有挂钩的绳索抛过来勾住甲胄鱼号的船缘、沿着绳索爬过来的海盗也不少。还有人射出火箭想让船失火。
  成群的箭矢和粗箭发出勇猛的低鸣射向那些海盗。它们撕裂大气,其密度之高仿佛要用箭矢在两艘船之间搭起桥梁。马特维挥舞着单手斧和柴刀接连砍断那些钩绳,一边以近似怒吼的大嗓门下达指令。
  「手不要停下来,继续射击!不要让对手有机会射箭!如果箭矢用完了,拿木桶或木材扔他们也行!」
  海盗们开始退缩了。有的人躲在船缘后方,有的人则试图以同伴的尸体挡住箭矢形成的暴雨。还有好几个人从船上摔落,发出响亮的水声。
  莎夏并未错过敌人攻势衰退的这个机会,她迅速地跳上船缘抓住索具,然后以熟练的动作爬起了绳梯。海盗们想攻击毫无防备的她,却被马特维和骑士们射出的箭雨阻挡,只好放弃这个念头。
  莎夏从索具跳到桅杆上,然后爬到了桅杆的顶端。
  冷冽的强风吹过黑衣战姬的身体。桅杆愈靠近顶端就愈细,最上面的面积小到无法让莎夏坐下来。往上看的话是高耸的天空,往下看则是令人两眼昏花的高度,胆小一点的人应该会吓到昏倒吧。
  但莎夏既没有因为寒冷而发抖,也没有因为无法固定姿势而左右摇晃。她以单脚站在顶端保持平衡,齐肩的黑发随风飘扬,冷静地看向战场外那片无边无际的蔚蓝海洋。
  她在西北方的海面上发现了她一直期盼着的物体。于是她朝着下方使劲大喊:
  「各位!路伯修军马上就会赶到这里了!拜托你们再坚持一下子!」
  船上仍旧此起彼落地传来战斗的声响,吵闹到连位于桅杆顶端的莎夏也听得见。
  即便如此,底下的人们还是听到了黑发战姬的叫喊。原本气喘吁吁的莱格尼察士兵恢复了活力,相较之下,惊慌不安的情绪则在海盗们之间蔓延。
  莎夏移动视线,锁定了海盗船的旗舰。
  她刚才所做的并不是她的主要目的。她不会勉强同伴保护自己,只为了让自己爬到这里寻找友军。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道不同于呐喊声和刀剑碰撞声的尖锐声响透过空气传了过来。那是厚实的刀刃刺进巨大木头的声音。细微的震动沿着桅杆传过来。
  船员们正拼命地想以斧头和柴刀砍断莎夏爬上去的那根桅杆。
  航行时遇上暴风雨的时候,为了尽量减少船的重量,其中一个方法便是砍断桅杆。这些船员里也有好几个人曾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不过,即使是拥有类似经验的船员,也没有进行过如此充满紧张感的工作。因为莎夏就在他们以斧头劈砍的桅杆上头。他们涨红着脸不断地挥动斧头,心里只希望能快点结束这项工作。
  马特维命令骑士们用钩绳拉住桅杆,让桅杆朝船头的方向倾倒。保罗也一边率领部下们战斗,一边注意不让我方的人手受到波及。

  桅杆开始倾斜了。

  被斧头砍了十几下的裂痕发出尖锐的悲鸣,缺口逐渐扩大。
  这时莎夏已经不在桅杆顶端,而是稍微往下移动了一些。
  她漆黑的双眸盯着位于甲胄鱼号前方的海盗船。其桅杆上半部架着与桅杆垂直的细长横梁。
  桅杆继续往下倾倒。
  莎夏上半身往前倾,弓着身体开始冲刺。
  ——高度不是问题,不能往上,要往前……!
  在短短三步的助跑后,她朝桅杆一踢,跳了起来。
  黑发战姬飞向了空中。她拔出插在腰间两侧的煌炎,如鸟儿展翅般高高举起。金色和朱色的刀刃呼应主人的战意,各自从刀身冒出了与刀刃颜色相同的火焰。
  「……火鸟……」
  马特维抬头看着莎夏的身影,发出了感叹的声音。
  那是源自比墨吉涅更南方的古老王国的灵鸟传说。火鸟是拥有红色和金色的翅膀,全身被火焰包围的大鹫。
  红莲之火能烧死敌人,黄金之火则能唤醒死者,当这种鸟死去时,身体会被自己的火焰烧成灰烬,然后在灰烬中重生,故又称为不死鸟。
  黑发战姬右手的剑燃烧着金色的火焰,左手的剑则放出朱色的火焰,她在空中飞舞的身影,让马特维联想到以前曾在故事里听过的灵鸟。
  莎夏的鞋底踩上了海盗船桅杆的横梁。被牢牢固定住的横梁连晃都没有晃一下。当煌炎的胧姬踏出第二步时,她改变了姿势,在细长的横梁上猛然往前冲。
  黑发战姬离开后,甲胄鱼号的甲板便随着桅杆倒下的轰然巨响而碎裂,冲击的余波击飞了数名海盗,但莎夏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即使马特维和保罗他们因为莎夏成功降落在海盗船桅杆的横梁上而高兴欢呼的声音,以及海盗们吵闹的声音都传进了莎夏的耳里,也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莎夏走到横梁的末端后又跳了起来。
  黑衣的火鸟在蓝天下飞舞。身后还拖着由双色火焰形成的尾巴。
  莎夏轻盈地跳向海盗船旗舰「恶鬼」号中央的桅杆,翩然落在桅杆上半部的横梁上。紧接着,她又从横梁上一跃而起,在索具和桅杆上交互跳着移动,最后降落在甲板上。
  海盗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傻傻地看着黑发战姬。所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是在形容这种情况。别说是从桅杆跳到其他船只的横梁上了,连从横梁上跳下甲板的方法也不像是人类办得到的事。
  眼前这位体型纤细的年轻女子,在他们眼中却像是违背了常理的怪物。
  莎夏站了起来,确定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异状后,便举起了双剑。
  「煌炎的胧姬,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参见!」
  海盗们被她身上释放出的沉稳战意所震慑,甚至忘了要举起武器。
  「快点攻击!」
  突然间,一道有如雷鸣般的大喝响遍了整艘船。那是托尔巴兰的声音。海盗们的身体全都震了一下,想起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看到海盗们恢复士气,莎夏嫌麻烦地眯了眯眼。在自己和托尔巴兰之间还挡着一道由数十名海盗组成的人墙。
  ——如果是这么大的船,划桨的水手应该有两百人,战士则有一百人吧。
  托尔巴兰的目的应该是要消耗她的体力吧。虽然照着他的计划走有违莎夏本意,但她必须尽可能地减少海盗的数量。
  「要上啰。」
  莎夏对手中的双剑说道,自甲板一跃而起。站在这群海盗最前方的十个人举起了斧头和柴刀,呐喊着朝黑发战姬砍去。凶猛的杀意和成群刀刃毫不留情地扑向这名落单的年轻女子。
  身上缠绕着红莲与黄金之火的黑影舞动了起来。
  双色的火焰各自画出弧形的轨迹,形成一个圆圈。虽然火圈在一两秒之间就会融入空气中消失,但是同时也有某种东西接二连三地倒在甲板上发出闷响,仿佛在等着火圈的到来。
  那些东西是人类的头或手臂。而那些掉落在甲板上的东西之所以没有流出很多血,则是因为其中有好几个的断面都被火焰烧焦了。
  莎夏不发一语,睥睨着海盗,身体完全没有被他们的血溅到。
  海盗们虽然面露惧色,但来自他们身后的那股怪物般的压迫感,让他们别说是逃跑,连停下脚步都办不到。在恐惧的驱使下,与刚才同样人数的海盗对莎夏发动了攻击。
  黑影再次挥动着两道火焰,在甲板上舞动起来。莎夏除了「煌炎的胧姬」,还有个「刃之舞姬」的别名,这时的她简直就像是替靠近她的人带来死亡的舞姬。
  莎夏的动作俐落又简洁,她手里的双剑在虚空中描绘出鲜明的轨迹,割伤海盗的脸,划开他们的喉咙,刺穿他们的心脏,海盗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站在海盗们后方观看莎夏战斗的托尔巴兰感叹地「哦」了一声。他露出愉快的笑容,并大声喊道:
  「十个人不行的话,就派十五个人上;十五个人不行的话,就让二十个人一起攻击她!紧紧抓住她的手或脚,封住她的行动!只要能成功压制住她,之后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啦!」

  对托尔巴兰来说,这些海盗只是用完就丢的棋子,就算他们全都死了,他大概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吧。只要能稍微耗减莎夏的体力,即使牺牲他们的性命也值得。
  海盗们的刀剑连莎夏的黑衣也砍不到,但是只要莎夏的双剑一挥,就会有海盗失去性命。
  头颅被砍断,拿着武器的手自手肘处断落,失去了身体某些部位的海盗呻吟着倒在甲板上。
  但这些海盗仍旧踩过同伴的尸体,或是把还活着的同伴推开,不断扑向莎夏。托尔巴兰的存在让他们展现出不顾生命的疯狂攻势。
  ——都已经杀了这么多人,还是不退缩吗……
  在砍杀数十人之后,莎夏改变了战斗方针。她钻过海盗形成的人墙,冲到船缘旁边。她敏捷地闪过追上来的海盗,伸脚猛踹他的臀部。被她往前推的海盗失去了平衡,身体翻过船缘,头上脚下地落人海中。
  当海上传来响亮的水声时,莎夏跳上了船缘。她抛下那些被吓傻的海盗们,一口气跑过狭窄的船缘,朝托尔巴兰逼近。
  托尔巴兰轻笑了一下,从最靠近自己的海盗手里夺过战斧,在莎夏自船缘一跃而起的瞬间把战斧用力地扔向她。
  一道刺耳的金属声响起,战斧裂成三大块飞了出去。原来是莎夏的双剑砍断了战斧。不过莎夏也因为想跳跃却被阻挡,而降落在距离托尔巴兰还有十步远的地方。
  「好几天不见了,双剑。厉害,真是太厉害了。」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黑衣战姬无视托尔巴兰的话,举起双剑直接了当地问道:
  「你明明不是海盗,为什么要率领海盗进攻吉斯塔特?」
  莎夏锐利的眼神仿佛能把她注视的对象射穿,但托尔巴兰并没有因此感到退缩,带着浅笑答道:
  「这个嘛,若要用一句话来解释的话,是因为愉悦。」
  「愉悦……?」
  托尔巴兰对皱起眉头的莎夏肯定地点点头。
  「在战场上像战士一样疯狂战斗,是一种愉悦;掳走女童侵犯之后再吃掉,是一种愉悦;与敌将斗智、让人们在我的指挥下互相残杀,也是一种愉悦。」
  莎夏的表情多了几分严峻。现在站在她眼前的是货真价实的怪物。托尔巴兰的双眼射出了可怕的红光。
  「和身为我们敌人的你们战斗,也是一种愉悦呢。虽然我们和你们之间的确是有什么古老的契约或因缘,但是我没有必要把这当成唯一的生存意义。」
  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莎夏觉得很困惑,而她的情绪似乎不小心表现在脸上了。托尔巴兰发出了含糊不清的闷笑。
  「你想知道吗?」
  莎夏摇了摇头,以嘲讽的语气回答:
  「我想知道的事情,你不一定知道。我反而觉得你是为了让我分心才故弄玄虚的可能性比较大,而且——」
  黑发战姬收起脸上的笑意,漆黑的双眼静静地燃起斗志。
  「我并不擅长用言语来打击对手。」
  「我喜欢这个回答。」
  托尔巴兰双眼的光芒变得更耀眼,全身释放出的压迫感也更庞大了。
  这时连海盗们也察觉到异状,难掩紧张与不安地后退远离两人。托尔巴兰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莎夏就更不用说了。因为两人都没有余力注意别人。
  托尔巴兰浑圆的头部开始扭曲,从内侧长出了螺旋状的角。嘴里也看得到不像是人类所拥有的粗大牙齿。中等身材的身体也急速膨胀,撕裂了他所穿的衣服,甲板也像是无法承受其重量般嘎吱作响。
  那超过二十切特(约两公尺)高的巨大身躯不只是体积庞大而已,肌肉不正常地高高隆起,仿佛以岩石雕刻成一般壮硕无比。皮肤在微弱的阳光照射下白得令人作呕。
  他数天前和莎夏战斗时,右半边的脸被烧焦,还有一道从右肩延伸至右胸的伤痕,但现在都已经看不到任何痕迹了。
  莎夏将力量聚集在紧握着巴尔格雷的手上。和当时还有月光,但几乎被黑暗笼罩的夜晚相比,对手的模样在太阳照射下清晰可见,足以勾起人们心中最原始的恐惧感。
  黑衣战姬一边说服自己习惯眼前的景象,一边紧盯着魔物。
  但是海盗们却无法克制地发出惨叫声。他们和莎夏不同,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跟随的男人的真实样貌,有些人双腿发软,跌坐在地,有些人则一边哭喊一边跳进海里,完全失去了斗志。
  在紧邻这艘船的海盗船上,海盗们也看得到露出真面目的托尔巴兰。在恶鬼号两侧待命的船只原本必须在包围网快被突破时赶去支援,但他们现在连确认战况都忘了,只是呆若木鸡地看着托尔巴兰。
  他们无法相信自己双眼看到的景象。
  而位于恶鬼号前方的海盗船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
  这艘船原本就是为了不让甲胄鱼号靠近恶鬼号才挡在两艘船之间,所以一直都在和莱格尼察军激烈交战。
  但是他们看到托尔巴兰的真面目后,无论是莱格尼察士兵或海盗都停止了战斗。所有的人都露出了仿佛踏进未知世界般的困惑表情。

  保罗在甲胄鱼号上一脸惊愕地注视着恶鬼号。他在过去的人生中遭遇的风暴和海盗数也数不清,甚至曾经碰上比人类庞大许多的鲨鱼或鳄鱼。但他从未见过像托尔巴兰这样的怪物。
  他目瞪口呆地转头面向身旁的马特维。甲胄鱼号的船长立刻恢复了理性。因为马特维看着托尔巴兰和莎夏的脸上浮现冷静与沉痛的神情,这让保罗觉得很疑惑。
  「你……难道你早就知道了吗?」
  保罗询问时的声音因为不安而微微颤抖。马特维的视线仍旧盯着怪物和战姬,但他点了点头。保罗顿时激动起来。
  「你知道?你明明知道,却还让战姬大人去那艘船……!」
  「因为那是战姬大人的决定。」
  马特维低头看向保罗,轻轻地拉开激动地质问他的战友的手。
  「如果我能代替她的话,我早就去了。但是,船长,你觉得我们需要几百名士兵才能杀死那个怪物呢?不对,你曾想过有多少士兵敢挺身与他战斗吗?」
  「人数不是问题!如果士兵们不敢行动的话,要我打头阵也行……」
  「战姬大人就是因为不想让你这么做才一个人过去的。」
  保罗还想继续反驳,但他察觉到马特维按住自己手臂的手正在颤抖后,又把话吞了回去。他抬头一看,前水手心中难以掩饰的激情化为满满的苦涩,表现在他的脸上。
  保罗看向托尔巴兰,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后,便粗暴地甩开马特维的手,背对着他说道:
  「还有很多海盗船没看到那个怪物,去解决那些家伙吧。」
  这句话让马特维也稍稍打起了精神。因为海盗船正包围着莱格尼察军的关系,将近半数的船距离恶鬼号相当遥远。这些船上的人并不知道托尔巴兰的真面目,士兵与海盗的战斗仍旧持续着。
  「知道了。船头就交给你,我去船尾。」
  马特维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转身背对保罗,开始冷静地思考。
  ——既然海盗船的旗舰上如此混乱,应该已经无法继续维持包围网了吧。
  包围网策略一旦成功,产生的效果将非常强大,但是要包围敌人是很困难的事,而要在歼灭敌人之前维持包围网更是难上加难。因为敌人不可能乖乖地被歼灭,会朝着兵力较薄弱的地方突击,试图瓦解包围网。
  其实当莎夏爬上桅杆顶端时,托尔巴兰曾犹豫是否该让自己的旗舰后退。他也知道路伯修军正逐渐靠近这里。
  但是,托尔巴兰知道,如果让旗舰后退,就无法快速地传递命令,包围网可能会因此瓦解。所以他最后选择维持包围网,任由莎夏靠近旗舰。
  ——海盗们的混乱即使放着不管,应该也会扩散到其他船上。所以我方现在要安抚士兵的情绪,同时让海盗们更加混乱,分散他们之后再个别击溃。
  战争尚未结束,马特维鞭策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握紧手上的武器,朝着仍在混战中的船尾走去。

       ◎

  托尔巴兰自全身释放出肉眼不可见的冲击波。将倒在甲板上的木桶、索具和海盗们掉落的武器一一震碎、刮飞。
  但是其中并没有黑衣战姬的身影。托尔巴兰没有环顾四周寻找敌人身影,而是凭借着自己感觉的气息,水平挥出了右臂。
  随着风声响起,刚才被粉碎的物体的残骸在空中飞舞,但是他的手并未传来打中目标的感觉。
  一道黑影在空中飞舞。是莎夏。她往旁边一跳躲过了冲击波,然后又往上跳跃,避开了粗壮手臂的攻击。而且还在空中扭转身体,以双剑砍向魔物的手臂。
  当莎夏降落在甲板上时,托尔巴兰的右臂流出了黑血。莎夏的双剑分别砍中了手肘的上方与下方。
  「这种程度的攻击是没用的。」
  托尔巴兰露出愉快的笑容,从容地转身面对莎夏。黑发战姬没有回答他。不仅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回答,也是因为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魔物手臂的伤痕转眼间就变浅消失这件事上。
  ——这种程度的攻击果然没用吗……
  托尔巴兰连被砍断的右臂都能轻而易举地接回去,只是随便乱砍的话,大概无法打倒他吧。
  托尔巴兰张开右手,朝正前方用力一推。莎夏察觉到危险后,立刻往左一跳——魔物的手掌也同时放出了冲击波。冲击波经过方才莎夏站立的位置,击飞了前方的海盗。
  海盗的身体有如被踢飞的小石头般弹跳了好几下,最后头上脚下地重重砸在甲板上。他的右臂和左脚不自然地弯曲,骨头和内脏似乎受了重伤,嘴里不断冒出鲜血,目光涣散。他的身体抽动了几下,很快地就断气了。
  「前几天和你交手的时候我就在想了……」
  托尔巴兰皱起眉头,对莎夏说道:
  「你其实还挺会闪躲这些没有形体、人眼也看不到的东西的嘛。」
  「你的意思是,之前都没人能躲过你的攻击吗?」
  莎夏语带挑衅地反问。但是托尔巴兰并未被她激怒,而是以真的觉得很纳闷的态度歪了歪头。
  「不,普通的人类也就算了,但在你们之中确实有几个人躲开过。」
  他口中的「你们」,指的应该是至今曾与这个魔物战斗过的战姬吧。
  「你好像已经和不少战姬战斗过了,我是第几个呢?」
  「谁知道呢,我又没有认真计算过。我和其他家伙不一样,有好一阵子过着耽溺玩乐的生活。总而言之,大概是在四十到四十五这个范围内吧。」
  听到托尔巴兰以故作糊涂的口气如此回答,莎夏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内心的激动。
  这个魔物说的恐怕是实话。
  他究竟已在这个世上存活几百年了呢?
  「不过,能像你这样在最后一刻以准确的身法险险闪躲的人,我到目前还没碰上半个。虽然你的技巧和胆量确实很了得……但你难道不怕吗?只要有一步,不,是半步失误,就会招致死亡喔。」
  「我没必要害怕打不中我的东西。」
  莎夏冷淡地回答后,便自甲板上一跃而起,笔直地冲向托尔巴兰。白鬼魔物则摆好架势准备迎击。根据他的判断,即使以目前的距离发动攻击,还是会被躲过,所以打算尽可能地引诱她靠得更近。
  莎夏在只差一步就会遭到冲击波攻击的位置停下脚步。这也在托尔巴兰的预料之中,他举起了几乎与莎夏的身体一样粗的手臂。
  「——突火枪列!」
  在托尔巴兰粗壮的手臂落下之前,莎夏把手里的双剑交叉挡在胸前,然后朝左右两方用力挥出。
  下一个瞬间,战姬与魔物之间突然冒出了数道火炷。整齐地排成一列的火焰之枪比托尔巴兰还高,仿佛要突破天际般激烈地往上喷发。
  「想以火焰遮蔽我的视线吗?」
  即使身体遭到热气烧灼,托尔巴兰也没有停止行动。他以将火柱整个击飞的气势,将拳头从侧面扫向火焰。
  火焰剧烈晃动,大量的火星飞散开来,但还是没有打中目标的感觉。
  就在这个时候,莎夏从托尔巴兰的脚边冒了出来。白鬼魔物完全没有料到她会使出这一手。虽然他知道火焰是用来遮蔽他的视线,但他没想到莎夏会从自己制造的火焰中穿过来。
  带着火焰的双剑闪烁着耀眼光芒,朱色与金色的刀刃如旋风般祭出一阵刀闪。托尔巴兰的左脚被砍得支离破碎,留下了无数被烧灼的丑陋伤痕。
  托尔巴兰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摇晃了一下。甲板上之所以没有滴下许多黑血,是因为伤口被火烧焦,而不是因为他只受了轻伤。
  当莎夏也在托尔巴兰的腹部留下较浅的伤口后,便在原地蹲了下来,接着在下个瞬间高高跳起。白鬼魔物释放出的冲击波晚了一步抵达,连战姬身上的黑衣也没碰到,燃火的双剑砍向了托尔巴兰的头部。
  虚空中响起了一道坚硬的金属碰撞声。
  黑发战姬纤细的身体飞向了空中。莎夏勉强在空中改变姿势,平安地降落地面。但她胸前的黑衣却被割开来,雪白的肌肤上出现一道血痕。虽然是放着不管就会自动止血的小擦伤,却是她在这场战争中所受的第一道伤。
  莎夏并未理会自己的伤口,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托尔巴兰额头上的那三只角上。
  她黑色的双眼确实看见了。那只角像鞭子般弯曲之后,挡下了煌炎的二连击,并且甩动着攻击莎夏。
  如果莎夏没有以巴尔格雷防御攻击,同时利用那股推力逃向空中的话,她现在已经被那只角贯穿身体了吧。
  「我应该是第一次对你使出这招才对,你竟然挡下来了。」
  托尔巴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佩服,又有些感到遗憾。他转了转粗壮的脖子,将扭曲的角变回原来的长度并收进头里。看来那是可以伸缩自如的。
  「因为我已经觉得不管出现什么东西都不奇怪了。」
  莎夏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回答他。这是为了让他无法察觉到她心中已经获得证实的猜测。
  ——行得通。
  托尔巴兰腹部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左脚还有几个尚未完全痊愈的伤口。
  那些正是莎夏刻意砍了好几次的地方。她原本猜想只要用煌炎的斩击和火焰集中攻击,或许能超越魔物那惊人的再生能力,结果证实她的推测是对的。
  即使知道了这点,莎夏还是没有取得多少优势。因为要先避开托尔巴兰放出的冲击波,再躲过他头上的角,拉近彼此的距离,并施以白鬼魔物的再生能力追不上的猛烈斩击,这仍然是极为艰难的一场战役。
  相较之下,考虑到冲击波和角的破坏力,托尔巴兰只要命中莎夏一击或两击,应该就能获胜了。况且,既然托尔巴兰已经展现了角的攻击方式,接下来应该会积极地以角进行攻击,其攻势想必会变得更加猛烈。
  莎夏并没有因为体认到这项事实而感到焦虑或哀叹,她默默地接受了事实,像个准备干活的老练工匠般举起了双剑。
  巴尔格雷晃动刀身上的火焰,仿佛在激励她并煽动她的战意。煌炎的主人发现这点后,嘴角一瞬间浮现微笑,再次握紧了龙具。
  她趁思考的时候调整好呼吸,双剑也带给她了勇气,是行动的时候了。
  「——阳炎。」
  莎夏的身影开始晃动,变得模糊不清。缠绕在双剑上的火焰出现某种指向性,以极快的速度加热莎夏周围的空气。
  托尔巴兰大吼一声,双手接二连三地发出冲击波,同时挥舞长度变得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锐角打向莎夏。
  但是这些猛烈的攻击都没有打中黑衣战姬。冲击波破坏了船缘,尖角不仅破坏了甲板,连下方的天花板也打碎,露出了划桨水手所在的船舱。
  划桨的水手们直到这时,才终于看到托尔巴兰这个怪物的真面目。因为甲板上的海盗都争先恐后地逃走了,所以没有人告诉他们甲板上发生什么事,他们一直以为先前的骚动只是船上的气氛比往常慌乱而已。
  虽然得知甲板情况的只有位于前方的划桨水手,但是他们的混乱和惊慌很快地就传到了后方。当托尔巴兰的角再次打碎一部分甲板时,他们终于彻底陷入恐慌状态,争先恐后地往船尾方向逃跑。
  而在他们上方展开的战斗则演变得更加激烈了。

  船缘、木桶和作业用的小船几乎都变成木片飞散到海上,甲板上出现了好几个大洞。随处可见的血迹和肉块原本都是海盗的尸体,都是被托尔巴兰的角和冲击波打得支离破碎的。
  托尔巴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他用力挥舞双臂使出冲击波,不断甩动头上的角,将碰到的东西全部扫落,惊人的力量就是把这艘船轰沉也不奇怪。
  但是莎夏躲开了全部的攻击,并钻进魔物怀里挥斩附着火焰的刀刃,又迅速地拉开距离。魔物的雪白身体出现了无数道黑色的斩击痕迹。他的再生能力完全赶不上伤口增加的速度。
  划桨水手逃走后经过的时间还不到四分之一刻的一半。但是白鬼魔物却陷入了困境。
  ——为什么?
  连托尔巴兰也开始焦急了。正如莎夏所想的,这个魔物使出的攻击只要能准确命中,无论是何种攻击,应该都能够葬送黑发战姬的性命才对。
  但是那些攻击连碰都碰不到莎夏。莎夏钻过他粗壮的手臂、避开冲击波,看穿头上的角的攻击并闪躲。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动作也毫无迟疑。
  托尔巴兰犹豫了一瞬间,决定专心保护自己的身体。他缩起庞大的身躯,以健壮的双臂遮住胸口和脸,还把自己的角当成盾牌。虽然这样的耻辱让他咬牙切齿,但是总是比被打败来的好些,所以他才会下此决定。
  即使托尔巴兰专心于防御,也不代表莎夏就转有优势,因为魔物已经决定只要一看到她露出些许破绽,就会立刻展开反击。而莎夏也明白这一点。
  话虽如此,黑发战姬还是无法停止攻击。因为托尔巴兰的伤口会自动痊愈,她只能在魔物死亡之前不断地攻击他。
  托尔巴兰在等,等待莎夏因为体力不支而出现破绽的瞬间。只要有一次攻击打中她,应该就能逆转目前的劣势。
  但是托尔巴兰的期待落空了,她的凌厉攻势毫无减弱的迹象。朱色和金色的双剑撕裂、削落并灼烧魔物的皮肤。托尔巴兰的手臂和脚上不断出现新的伤痕,没有被烧焦的伤口流出黑血,弄脏了他的身体和脚边。
  托尔巴兰沉默地忍耐着。即使手臂被砍断、头上的角被击碎,只要他还活着,身体就能随着时间再生。
  不久,莎夏攻击的精准度降低了,虽然还不至于露出破绽,但是大动作的攻击明显增加了。
  莎夏暂时拉开距离。只见她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将手臂交叠在前方,挡住自己的脸。这是她之前从未使出的架势。黑衣战姬以这个姿势直接往前冲刺,托尔巴兰站在原地,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突然间,莎夏的膝盖冷不防地往下一跪。托尔巴兰的红色双眼当然没有错过这一幕,但心中却闪过一丝疑惑。
  莎夏失去平衡的位置对魔物来说实在太有利了。虽然在魔物的攻击范围内,却在黑发战姬的攻击范围外,她还需要再往前两步才能攻击。即使托尔巴兰攻击莎夏,她的反击也碰不到他。让人觉得这个机会似乎出现得太凑巧了。
  托尔巴兰挥去迷惑,两手向前伸出,释放了冲击波,同时扭动脖子,用自己的角从另一个方向攻击莎夏。
  随着一阵破坏声响起,甲板碎成了木片,夸张地朝四面八方飞散,但托尔巴兰的手并未感觉到他所期待的触感。
  高举双剑的莎夏逼近到他的眼前,方才看到的破绽果然是假的。
  但是莎夏的双剑并未触及托尔巴兰。
  就在莎夏正要挥剑砍下的瞬间,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东西抓住了她,让她停止动作。她脸上先是浮现错愕的表情,接着双唇便痛苦地颤抖,然后跪在了甲板上。
  这并不是假的破绽。托尔巴兰在不满一瞬的时间内作出如此判断,并同时自全身释放出肉眼不可见的冲击波。
  莎夏被击飞了。虽然手里还握着巴尔格雷,但背部却撞上了桅杆,像断了线的人偶似地缓缓滑落地面。
  「是生病了吗……而且还是不治之症啊。」
  自惊讶中回过神来的托尔巴兰说道。不治之症指的就是致死的疾病。
  莎夏无法回答。她现在全身都剧痛不已,意识变得模糊,说不出话来。
  她目光涣散,眼神空洞,沙哑的声音伴随着鲜血从半张开的嘴里流出。黑发凌乱不堪,黑衣也被撕裂了。而她之所以在这么近的距离被冲击波击中还能保全四肢,是因为煌炎保护了她。
  「因为生病——因为总是在生死边缘徘徊,才让你拥有那种洞察力的吗……是因为具备卓越的技巧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才能到达那种境界吧。」
  托尔巴兰露出嘴边的牙齿,脸上浮现残忍的笑容。他站了起来,迈步走近莎夏。
  「不过,那也到此为止了。双剑啊,我会把你连同骨头一起啃蚀殆尽——」
  就在这个时候,船上突然传来了爆炸声和一阵冲击。托尔巴兰停下脚步,把接下来的话咽回去,看向了船尾。
  「……我太专心对付双剑了吗……」
  在魔物的视线前方停着一艘敌船。正是因为它猛然撞上这艘船,才会使这艘船剧烈摇晃。
  而且还有一个人从那艘船上跳了过来,落地时发出响亮的声音。
  那是个外表看起来还不满二十岁的少女。她留着一头红发,身穿紫色的礼服,手里拿着黑色长鞭。是雷涡的闪姬伊莉莎维塔·法米那。
  路伯修军总算抵达这个战场了。

  当伊莉莎维塔跳到海盗船的旗舰恶鬼号时,仍旧难掩紧张的情绪。
  ——那个东西……就是魔物?
  即使莎夏已经事先向她说明,也亲眼看到了魔物,但她还是很难接受这项现实。
  不过,迎面吹来的海风、莎夏与魔物的战斗、鲜血和汗水的味道,还有战场上的喧嚣,都告诉她这就是现实。既然如此,她就不能逃避眼前的情况,必须采取战姬应有的行动。
  恶鬼号因为莎夏与托尔巴兰展开激斗的关系,有许多部件都被轰飞,甲板也充满了破洞,不过伊莉莎维塔轻盈地跳过一个又一个立足点,朝魔物逼近。看到异彩虹瞳的战姬,托尔巴兰欣喜地说道:
  「这次是鞭啊!」
  魔物的双眼并未看向伊莉莎维塔,而是停留在她手中的黑鞭上。他一眼就看出那是龙具了。
  「——钢鞭!」
  鞭子握柄以上的部分在伊莉莎维塔手中迅速收缩,变成了棒状的武器。红发战姬举起这把长度与长剑相仿的武器,伴随着快速挥动所发出的呼啸声打向魔物。白鬼魔物则以左臂接下了这一击。
  一道令人不快的沉闷声音响起,托尔巴兰的左臂以不合理的角度弯曲了。魔物脸上浮现痛苦和惊讶的神色,但他马上就从嘴里放出了冲击波。
  但伊莉莎维塔抢先了一步,她朝托尔巴兰的左臂一踢跳向后方,躲开了冲击波的攻击,拉开与魔物之间的距离。
  伊莉莎维塔其实看不见冲击波,是因为她刚才一直在远处观望莎夏战斗,所以才能预测魔物会如何攻击。不过她不像黑衣战姬已经看穿敌人的攻击范围,而是凭直觉跳开的。
  「先是动作迅速得不像人类的双剑,再来是拥有超常怪力的鞭吗……」
  托尔巴兰低头看向弯曲成奇怪形状的左臂,语带佩服地说道。
  伊莉莎维塔惊讶地瞪大双眼。因为她看到魔物的左臂发出了类似折响关节的声音,并逐渐恢复原状。那些应该是莎夏造成的斩击的伤痕,也慢慢地变淡消失。
  「原来如此,果然是怪物。」
  红发战姬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事先严禁士兵靠近真是个正确的决定。
  她心里这么想着,额头冒出了一层薄汗。战场上到处都是坑洞,行动受到限制,再加上看不见的攻击和可怕的再生能力。她该如何与拥有这两种能力的怪物斗?
  ——钢鞭是无法追上他的速度的。
  唯一的办法是使出超越他再生能力的强烈一击,直接结束他的性命。伊莉莎维塔的结论和莎夏所想的一样。她的龙技「击溃天地的灼碎之爪」威力强大,连桨帆船也能轻易破坏。
  ——但是……
  伊莉莎维塔看了一眼靠着桅杆瘫坐在甲板上的莎夏。毁损得如此严重的船有办法承受龙技的攻击吗?
  如果她成功打倒托尔巴兰,结果不小心连船也破坏了,她能够救起莎夏后再返回玛格丽塔号吗?
  不仅如此,伊莉莎维塔自己的情况也不太好。她与直到跳上这艘船前都没有参加战斗的莎夏不同,自从战争开始后就一直站在最前线挥舞着雷涡。
  即使是在赶往这里的时候,她也对战况感到不安,同时又顾及着指挥官的形象,一直无法放松心情。所以几乎没有时间消除之前累积的疲劳。
  ——以我现在的体力,只能使用一次龙技。不,勉强一点的话可以使用两次。不过,这样一来,别说是救出亚莉莎德拉了,连让我自己逃脱的体力都……
  当伊莉莎维塔正在犹豫的时候,托尔巴兰并未发动攻击。他疑惑地皱起眉头哼了一声,然后低声自言自语道:
  「你身上有雅加大人的味道呢。」
  托尔巴兰的声音乘着海风传入伊莉莎维塔耳中,雷涡的闪姬忍不住肩膀一震。看到她的反应,魔物露出了嘲笑的表情。
  「原来如此,你和雅加大人缔结契约了吧。虽然不知道契约维持多久了,但是鞭竟然到现在还没有抛弃你,看样子它很欣赏你啊。」
  「住口!」
  伊莉莎维塔举起雷涡,黑鞭立刻就从棒状变回了鞭状。她很清楚托尔巴兰话中的意思,所以无法置若罔闻。
  黑鞭发出白色的雷光,迅速地飞向魔物。托尔巴兰并未移动还在再生的左臂,而是以右臂来保护自己。
  带着雷光的长鞭卷住魔物的右臂,毫不留情地对托尔巴兰施以电击。但是白鬼魔物不仅没有痛苦地大叫,脸上还露出了冷笑。
  「你太天真了。」
  「什么?」
  伊莉莎维塔皱起眉头瞪着白鬼魔物,紧握着沃利兹夫的手更用力了。托尔巴兰那从容不迫的态度确实令人恼火,但红发战姬也在这时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讨厌预感。
  她知道托尔巴兰的武器是冲击波和头上的角。只要继续保持现在的距离,那些东西是无法碰到她的。而且她的雷涡还以几乎陷入肉里的强劲力道缠住魔物的右臂,封住了他的行动。
  明明是相当不利的情况,托尔巴兰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狼狈。不仅如此,他还以像在对小孩解释的口气对伊莉莎维塔说道:
  「你应该是第一次和我这样的怪物战斗吧?」
  「……你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就是这个。」
  托尔巴兰以左手比出手刀的姿势,用力地劈向自己的右臂,砍断了肩膀以下的部分。原本用力拉着鞭子的伊莉莎维塔失去平衡,后退了几步。仍旧缠着魔物右臂的雷涡在空中画出了扭曲的线条。
  托尔巴兰并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他大步向前,一口气缩短距离,并转动他粗壮的脖子。头上的角便以惊人的高速弯曲着刺向伊莉莎维塔。
  异彩虹瞳的战姬立刻挥出黑鞭,但是因为姿势相当不利,所以光是要保护身体就很费力了。角与鞭子之间爆出带着闪光的冲击,无数的火花到处飞散。
  伊莉莎维塔摔倒在地上,背部受到强烈撞击,让她顿时呼吸困难。紫色的礼服有好几处都绽裂开来,露出白色的肌肤。
  「经验不够丰富的战士,无法了解我们和人类的不同之处。以前曾和我战斗过的鞭,并没有作出用武器缠住我手臂的愚蠢行为。」
  托尔巴兰所说的话,伊莉莎维塔只听懂了一半。
  ——以前战斗过的鞭?他到底在说什么……?
  但是托尔巴兰没有给她多余的时间思考这些事。他头上的角呼啸而来,疯狂地袭向伊莉莎维塔。伊莉莎维塔连抬起身体都办不到,只能默默抵挡这阵暴风雨似的强烈攻击。
  托尔巴兰的角一击比一击更重,即使她挡了下来,激烈的攻势仍旧毫不留情地啃噬着红发战姬剩余不多的体力。以她目前倒在地上的姿势,就算想反击也很困难。如果在甲板上翻滚闪避的话,又有掉入因战斗而出现的坑洞里的危险。
  ——不能一直这样被压着打。
  她不想输,也不能输,即使对手是怪物也一样。
  当伊莉莎维塔下定决心,打算跳进坑洞里的时候——
  托尔巴兰的攻击突然停止了。伊莉莎维塔在感到诧异之前就先提高警觉,谨慎地观察敌人的样子。然后她顺着魔物的视线往前看,随即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莎夏站起来了。她的脸有一半被鲜血染红,全身都受了伤,但她仍旧拖着蹒跚的脚步,缓慢地朝魔物前进。

       ◎

  她终于不再喘气了。
  身体如灌了铅般沉重,到处都传来剧烈的痛楚。但是莎夏觉得她应该还能够忍受。她的手脚没有骨折,虽然肋骨附近好像受了伤,但是还没有严重到无法动弹的地步。
  她每往前走一步,脸上的血就会从下巴滴落,在甲板上留下血迹。拿着双剑的手无力地往下垂,但是武器并没有因此掉下去,连她也觉得很神奇。
  她以眼角余光瞥见了伊莉莎维塔的身影。莎夏在心里默默地感谢她。路伯修军似乎即时赶到,这样就能打赢这场战争了吧。
  除此之外,也要感谢她帮忙争取时间。如果她抵达这里的时间稍微晚了一点,自己应该早就被这个魔物吞入腹中了。
  莎夏调整有些紊乱的气息,双手紧握煌炎。
  ——拜托你了,巴尔格雷,再借给我一点力量吧。
  托尔巴兰停止对伊莉莎维塔的攻击,如今似乎把目标转换成莎夏了。他接上右臂,甩动头上的角,双脚用力地踏着甲板,一步步走向莎夏。
  白鬼魔物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虽然龙具保护了她的身体,但一个得了不治之症的人,在极近的距离受到自己的冲击波攻击,又撞上桅杆之后,居然还有办法站起来。
  魔物的角沿着弧形的轨迹刺向莎夏,却扑了个空。莎夏以惊人的速度拉近自己和托尔巴兰之间的距离。托尔巴兰不断地挥舞着粗壮的手臂,但黑衣战姬全都避开了,也巧妙地躲过冲击波的攻击。
  但是,莎夏并没有使出反击。她手里的煌炎都笼罩在猛烈的火焰中,却只是配合主人的动作,在空中画出火焰形成的尾巴。那些火焰并未消失,一直在空中摇曳着,或许是在表示龙具的战意相当高昂。
  托尔巴兰似乎认为莎夏的反应代表着她已经没有力量战斗,攻势变得愈来愈凌厉。他的角疯狂扭动、壮硕的手臂不断挥舞、接连放出冲击波,仿佛即使要把船击沉也在所不惜。
  一缕黑发在空中散开来,衣服的下摆被撕裂,肌肤也被割伤了。虽然莎夏已经没办法完全躲开攻击,但托尔巴兰还是无法击中她。
  当托尔巴兰打算继续攻击时,他突然停下了动作。
  因为他注意到了莎夏手中的双剑。包围其剑身的火焰仍在空中拖着一条火红的尾巴,但它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两道火圈,围住了托尔巴兰。
  这两道火圈各自发出了黄金与红莲般的火光。
  自火圈喷出的火舌试图吞没白鬼魔物的身体。
  托尔巴兰不耐地想用冲击波吹散火焰,但是其他地方的火焰立刻向外扩张,取代了原本以为已经消散的火焰,火圈的缺口瞬间就被填补起来了。
  ——这是我使出的……最后的火焰!
  莎夏以交叠的双臂挡在自己的脸前面,压低了姿势。双色的火焰裹住了她的身体。摇曳的火光看起来仿佛带有某种美感,是暗示了它将拥有非比寻常的破坏力呢?还是因为透露出一股将生命力燃烧殆尽的决心呢?
  那是只会缠绕在将死之人身上的悲壮之火。
  「——双焰旋!」
  变成一团火球的莎夏猛然向前冲刺。即使托尔巴兰的视野被火焰遮蔽,他还是掌握了莎夏的气息。
  白鬼魔物以头上的角对着气息的方向攻击。只见金色的闪光在火焰对面跳动了一下,托尔巴兰的角便随着冲击折碎一半,飞了出去。笼罩着火焰的黑影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反而以更猛烈的气势逼近托尔巴兰。
  随后——红莲般的闪光灼烧起魔物的视野。莎夏右手的朱色短剑在托尔巴兰身上划下焦黑的纵向斩击,从额头、鼻子、下巴、胸前一路延伸到腹部。如果剑身够长的话,这强烈的一击肯定能将魔物的庞大身躯劈成两半。
  「我还没……」
  下巴裂成两半的托尔巴兰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已经没有机会说出接下来的话了。
  包围着两人的两道火圈产生了变化。
  红莲与黄金之火各自开始扭曲,沿着螺旋状的路径气势汹汹地扑向托尔巴兰。然后被刚才莎夏砍出的伤口吸了进去。
  莎夏的斩击并不是为了打倒魔物,而是用来诱导火焰的。
  魔物裂成两半的嘴里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叫声。托尔巴兰的高大身躯逐渐被火焰吞噬,像是只要一点火就会在短时间内延烧开来的古老羊皮纸。
  最先起火的伤口在转瞬间就碳化了,开始一块块地剥落,火焰不断地冒出浓烟,最后扩大到全身,魔物的身体从内到外都变成了一块煤炭,速度凌驾了他的再生能力。
  莎夏冷静地告诉他:
  「你是绝对无法摆脱这道火焰的。它在把你焚烧殆尽之前,绝对不会消失。」
  被大火吞噬的魔物的嘴巴和下颚早已碳化,连一句话都回答不出来。
  但是,托尔巴兰的脚却往前迈出了一步。即使双眼已经被烧毁,只剩下空荡荡的眼窝,他还是抱着可怕的执念又往前走了一步。
  莎夏试图举起双剑,但她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了。双腿也像是麻痹了似地无法动弹。她的力量已经因为使出双焰旋而完全用尽了。
  ——结果是同归于尽吗……
  看着托尔巴兰逐渐靠近,莎夏一点也不慌张,而是接受了这个结果。即使自己死了,包围这个魔物的火焰也不会消失。托尔巴兰一定会死在这里。这样就够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吹来了一阵侧风。这阵强风掀起浪涛,晃动船只,使各艘船的军旗激烈拍动,自战场的东方朝西方横扫而过。
  那或许只是一阵偶然吹起的风,但也有可能是某位银发少女的祈祷越过了海洋,替好友带来了奇迹。
  受到这阵突如其来的强风吹袭,船身先是轻晃了一下,接着便大幅度地倾斜了。
  如果是平常的话,莎夏和托尔巴兰都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摔倒,但是现在的两人已经连让自己站稳都办不到了。
  托尔巴兰在距离莎夏只剩一步的甲板上倒下了。
  两道火圈产生的火焰全部吸进了魔物的伤口里,包围托尔巴兰的火柱猛然膨胀,然后伴随着爆炸时的热浪炸裂开来。
  海风吹散了笼罩在四周的黑烟,因为刚才的摇晃而摔在甲板上的莎夏,看到眼前的情景后不禁目瞪口呆。
  因为她的眼前竟出现了一座几乎和托尔巴兰一样高的巨大焦黑土块。
  「……这是他的真实样貌?」
  莎夏因为太过震惊而忍不住发出了惊呼。这个东西就是托尔巴兰吗?像这样的土块?莎夏以前曾以双焰旋攻击过地龙,但也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还真的是魔物呢……」
  当她颤栗地低语时,土块逐渐碎裂崩塌了。接着她手里的双剑的剑身亮起了微弱的火光,仿佛是在告诉主人已经没事了。
  ——既然如此,我应该可以暂时放心了吧。
  莎夏把双剑插回腰间,试着站起身子,但是她的手脚仍旧使不出力气,身体感觉相当沉重。大概是因为心情放松了,连视野也模糊起来。
  ——已经到极限了吗……
  当莎夏这么想的时候,有个人抱起了莎夏的身体。是伊莉莎维塔。
  红发战姬看向莎夏的脸,正打算开口抱怨一句,但随即一脸不悦地把话吞了回去。因为黑发战姬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了。
  「真是的……尽会占人便宜。」
  伊莉莎维塔啧了一声,转头望向身旁的土块。她的沃利兹夫也告诉她魔物已经完全被消灭了。
  但是她仍旧很在意。即便是龙,死亡后也会留下尸体。就像人类那样。
  那他为什么会变成土块呢?难道魔物并不是一种生物吗?
  不过她没有时间细想这些事。甚至连命令士兵搬走这个土块的时间都没有。因为船身又倾斜得更严重了。
  因为莎夏和托尔巴兰在这里进行激烈战斗,这艘船已是千疮百孔。船舱和船底都已经出现了多处龟裂。
  刚才突然吹来的强风给了这艘船致命的一击。船身受到挤压,船舱的裂痕便一口气扩大,使海水灌了进来。这就是船身倾斜的原因。
  伊莉莎维塔双手抱着莎夏穿过甲板,迅速地跑向玛格丽塔号。
  士兵与海盗的战斗早已结束,战况似乎进入追剿战的阶段了。
  士兵们在玛格丽塔号的船头准备绳子或网子,等待着主人归来。打算在伊莉莎维塔来不及逃出时抛出绳索和网子把她拉上来。而待在较远的船上的莱格尼察士兵们也屏气凝神地观望着。
  在船完全沉没之前,伊莉莎维塔平安地抵达了船尾。她维持抱着莎夏的姿势,让士兵们把她拉上船。
  玛格丽塔驶离后,恶鬼号便载着许多海盗的尸体和巨大的土块沉进了海里。
  伊莉莎维塔轻轻地让莎夏躺在甲板上,然后命人呼唤医师,并向船长询问目前的情况。
  看到托尔巴兰的真面目而陷入恐慌的海盗们,因为路伯修军赶到而变得更加混乱,之后就被莱格尼察和路伯修两军打散,个别击溃了。
  「虽然有些士兵牺牲了,但没有船只沉没,莱格尼察军也是。」
  玛格丽塔号的船长报告完之后,便说出了他们逮捕的海盗船数量和投降海盗的人数。这些是他们在这场战争中获得的战利品。伊莉莎维塔听完之后,便眯起眼睛对船长说道:
  「重伤的海盗直接杀掉,允许使用私刑。轻伤的在进行最简单的包扎后给他们一点东西吃,等带回城里就卖给墨吉涅的商人。」
  这里所说的墨吉涅商人指的就是奴隶贩子。船长毕恭毕敬地低头领命。
  片刻之后,医师沿着甲板跑了过来,确认莎夏的情况,在结束简单的诊察后,医师面色凝重地看着伊莉莎维塔。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会儿,莱格尼察军的旗舰甲胄鱼号与玛格丽塔号接舷了。
  不久前还高挂半空中的太阳,现在仍照耀着碧蓝的大海与漂浮在海上的船只。海面上充斥着船只的残骸和敌我双方的尸体,到处都有海盗船起火燃烧,不断地冒出浓浓黑烟。
  奥尔席纳海战就此划下了句点。
  伊莉莎维塔和甲胄鱼号的船长保罗接下了主要的善后处理工作,莎夏则被送到莱格尼察的军船中受损最轻的船上,早其他船只一步赶往港都利普诺。
  当这艘船抵达利普诺时,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

       ◎

  得知海盗被击退之后,利普诺市顿时笼罩在欢欣鼓舞的气氛中。
  这个城市有许多船员、贸易商人和造船厂的工匠,所以对海盗这个单字敏感得不得了。再加上目前已经是必须准备过冬的季节,居民们每天都战战兢兢的,所以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格外高兴。
  牺牲和毁损的人与船只非常多,所以这场战争的胜利也替遗族带来了些许的安慰。
  而莎夏的病情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情,应该也是人们能完全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理由之一吧。抵达利普诺的船则宣称他们是为了传递胜利的消息才会急忙赶回来。
  为了不让民众察觉,莎夏被送到了利普诺市长德米特里的宅邸里。
  而艾莲则在莎夏被送到宅邸后过了半刻钟,才收到德米特里的通知。
  当时艾莲正从客房的窗户观看着因胜利而欢欣鼓舞的市民们的笑脸。银发战姬的心里充满了放心和喜悦的情绪。
  ——太好了,莎夏……
  已经习惯战争的她,一直深信这名黑发的好友会平安地打赢战争。即使宅邸里笼罩着一股慌乱的气氛,她也始终以为是因为要接待可能明后天就会回来的莱格尼察军和莎夏,所以才突然忙碌起来。
  如果见到莎夏的话,要先跟她说什么好呢?脸上带着笑意的艾莲心想。直到她想起服侍莎夏的老仆人所写的信,才终于换上严肃的表情。
  果然还是应该先骂她一顿吧。虽然因为莎夏是病人,所以并不打算严厉地斥责她,不过身为她的好友,还是难免有些愤怒。
  ——为什么要这么乱来呢?害我还让莉姆留守公宫,自己策马赶到这里。
  莎夏应该会露出熟悉的微笑向艾莲道歉吧。艾莲打算接着再祝贺她平安归来和赢得胜利。
  在心中描绘幸福光景的艾莲,直到门外有人敲门才回过神来。在这里住了几天,已经完全听习惯的中年侍女的声音隔着房门对艾莲说道:
  「主人有事找您。」
  艾莲立刻以开朗的声音表示知道了,然后就拿起长剑,脚步轻快地走到了走廊上,还悠哉地想着德米特里大概是要和她谈谈莎夏的事情。
  一直到侍女带着她前往的房间并不是会客室时,艾莲才开始觉得不太对劲。
  「……这里是?」
  「这是主人的寝室。主人正在里面等您。」
  侍女恭敬地低头解释后,并未打开房门,就弓着背沿着走廊离去了,大概是德米特里曾事先吩咐过她吧。艾莲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便转头面对着房门。
  艾莲的心里浮现了疑问。撇开像莎夏那样无法下床的情况不提,一般来说,若不是关系非常亲密,是不会让客人进入自己寝室的。
  虽然艾莲已经在这栋宅邸停留好几天了,但是她认为德米特里算是个拘谨的人,应该也没有染上什么疾病才对。
  心中的疑问变成了不安。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不便公诸于世的事吗?所以才会把自己找来这里?
  艾莲用力地摇了摇头,硬是甩去心中的不安。她深吸一口气,敲了敲房门,报上自己的名字。过了一秒钟后,房内便传来了德米特里请她进来的声音。
  艾莲推开了房门。房间既狭窄又有些昏暗,在小小的房间中央有一张足以让两名大人并排躺下的大床,旁边则摆着小柜子和椅子。柜子上的一盏大油灯照亮着室内。
  墙边设置了一个小小的神坛,上面供奉着财富之神德奇的石像。德奇和风与暴雨的女神依莉丝都是在港口都市很常见的神祇。
  德米特里就站在床边,表情很阴郁,从房门口看不太清楚。艾莲的眼睛关注的对象既不是德奇的石像也不是德米特里,而是对着床——正确来说是躺在床上的人。
  「莎……夏?」
  她的舌头打结,声音也沙哑不清。躺在床上的人正是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煌炎巴尔格雷则放在盖着她身体的毛毯上。
  艾莲踩着不稳的步伐走进了室内。她的心脏跳得飞快,呼吸也变得急促,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床边。
  「……嗨。」
  莎夏坐起身子,德米特里见状,便各自朝莎夏和艾莲行了一礼,然后静静地离开寝室,关上了房门。
  艾莲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莎夏那张被油灯微弱的光线照亮的脸有点憔悴,带着平静又虚无缥缈的气质。
  她很美丽,但那却不是属于活人的美。
  「你来了啊。」
  莎夏笑着说道,艾莲则以感觉随时都会哭出来的笑脸点了好几次头。
  「这、这还用说吗?听到莎夏要上战场的消息,我怎么可能不赶过来嘛。」
  她在客房里所想的事情全都被抛到脑后了。银发战姬忍着泪水,拼命地挤出话来,莎夏则摇摇头轻声向她道谢,黑发随着动作晃动。
  「先别说这个了,你快躺下吧。」
  「躺下来的话会有点喘不过气来,这样子反而比较舒服。」
  见艾莲词穷,莎夏便以平静的表情继续说道:
  「听到德米特里说艾莲你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喔。能抽出时间见你真是太好了。」
  「你、你之后再找时间见我也可以啦,你才刚回来没多久吧?现在必须先好好休息,而且你还要处理战争的善后工作……」
  「善后工作在抵达这个城市前就处理完了。之后要吩咐的事情,我也已经先写在纸上了。」
  艾莲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她已经无法再逃避现实了。为什么莎夏已经回来了,却不能让大家知道?为什么她会被送来这间寝室?为什么之后要吩咐的事不直接开口说,而要写在纸上?
  「我想在最后和你说说话。」
  一颗颗斗大的泪珠自艾莲眼里不断落下。

  莎夏在艾莲哭泣的时候,把和海盗交战的经过告诉了她。尤其是关于托尔巴兰的部分,那是一定要让艾莲知道的事情。
  艾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聆听着莎夏的叙述,等到莎夏说完时,她脸上已经恢复平常的表情了。
  「谢谢你替堤格尔报了仇。」
  艾莲选择以这个说法来夸赞莎夏的胜利。
  「关于魔物的事,我回到莱德梅里兹之后会调查看看的。也会跟苏菲或琉德米拉谈谈。至于奥尔嘉·塔姆,我想听苏菲说明后再决定怎么做。」
  艾莲在提到琉德米拉·露利叶的名字时说得有些含糊不清。莎夏带着苦笑点了点头。其实莎夏是希望最好能让所有战姬都知道,包括伊莉莎维塔和凡伦蒂娜,不过她知道这毕竟是太强人所难了。
  在这之后,两人漫无边际地闲聊了起来。先是说起莱德梅里兹和莱格尼察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后来话题就逐渐转移到以前的往事上了。
  「这么说来,我在回程的船上想起了和艾莲你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况喔。」
  莎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轻笑了一下。
  「那个时候的你感觉就像野兽一样呢。总是像待在战场上似地绷紧神经,一看到讨厌的人就马上和对方吵起来。」
  「那、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改掉当佣兵时的习惯嘛。如果不强势一点就会被看轻、被羞辱,这对佣兵而言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如果是女人的话就更夸张了。」
  艾莲有些不满地反驳道,莎夏则耸了耸肩。
  「而且你也常常偷溜出公宫呢。」
  「……莎夏不也是一天到晚偷溜出去吗?」
  「我可没有把工作推给别人处理喔?」
  「我也没有叫人代替我的职务却不给酬劳喔。」
  艾莲挺起胸膛回答后,两人互看对方一眼,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我不会说你不能强势,但是你都已经当了三年的战姬,却到现在还是经常和米拉吵架,这我觉得就不太好了。因为你们的公国距离很近,容易往来的结果,就是摩擦或冲突也多。」
  艾莲很清楚莎夏想跟她说什么。莎夏想说的并不是米拉的事情,而是在暗示她,继任莎夏成为莱格尼察战姬的人,不一定会对艾莲和莱德梅里兹表示善意。
  艾莲不以昵称称呼米拉,继续这个话题。
  「你的意思是要我体谅琉德米拉,和她妥协吗?」
  「我并没有提出这么困难的要求喔。不要因为小事就跟对方吵架,也不要激怒对方,让她想和你吵架。我的要求大概就是这样吧。毕竟你和维克特陛下的关系也不太好,虽然陛下不见得会把错都怪在你身上,但我还是有些担心。」
  「你也不用想得那么悲观吧?我和莎夏或苏菲不是马上就变成意气相投的好朋友了吗?」
  艾莲故意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对好友的担忧一笑置之。莎夏也稳重地笑着回答她。
  「是啊,当时很快地就有机会能和你交谈真是太好了。虽然后来你偶尔会做出一些让我不安的事情。」
  莎夏说出这句话的后半段时口气相当认真,艾莲诧异地歪了歪头。
  「我当时做了什么事啊?」
  「你刚成为战姬的时候,曾经因为拥有艾利菲尔而得意忘形对吧?」
  听到莎夏有些恶作剧地指责自己,艾莲红着脸陷入了沉默。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在成为战姬前,艾莲一直过着佣兵的生活,靠着剑术过活。而拥有锐利剑身和操控风之力量的艾利菲尔是一把充满魅力的武器,她对那强大的力量相当着迷。
  如果不是莎夏劝她不要滥用龙具,现在的艾莲可能会更欠缺自制力吧。
  「而且你有时候会对一些事情特别坚持,或者是感情用事。不过我不讨厌这样的你。我认为那的确是你的优点之一,而且也有很多事情是因为这样才能做好的。不过,你还是要多加注意。」
  这是一名好友发自内心的忠告。艾莲点点头表示明白。莎夏也点头回应她,然后转变话题,口气也变得开朗了一些。
  「对了,路尼耶还好吗?它现在肯亲近苏菲了吗?」
  「它还是跟往常一样,在我的公宫里吃饱睡睡饱吃。我想它大概是不可能亲近苏菲的吧。毕竟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简直是糟透了。」
  路尼耶是艾莲养在莱德梅里兹公宫的幼龙。是艾莲在还是佣兵时遇见并开始饲养的。在公宫里的人们心中,它就是只只会爬行、飞行、吃和睡的无害生物。
  虽然不确定它是否会亲近人类,但是因为它经常跟着堤格尔去狩猎,也会待在给它食物的蒂塔身旁,所以最后的结论是「它好像会亲近特定对象的样子」。
  苏菲和路尼耶是在三年前相遇的。那是苏菲第一次拜访莱德梅里兹公宫。她一看到路尼耶就非常喜欢它,因为情绪太激动,结果就忍不住冲过去用力抱住了幼龙。
  对路尼耶而言,它是第一次看到眼前的这个人,而它根本还没判断这个人对自己是友善还是有害,她就突然靠过来,并限制了自己的行动。
  所以它当然是逃跑了。在那之后路尼耶就一直对苏菲怀有戒心,而苏菲也对自己冲动的行为后悔不已,不过她并没有想要放弃的意思。
  接下来两人又畅谈了一阵子,即使是以前曾聊过的话题,只要其中一个人提起,还是会觉得相当怀念。
  虽然两人聊了许多事情,却没有提及任何与未来有关的话题。艾莲其实也很清楚,莎夏恐怕连看见今晚月亮的未来都不存在了。
  如果她们开始考虑未来,那也不是在谈论未来,而是变成在诉说自己心中留恋的事物。
  莎夏也趁这个机会把自己的过去和关于疾病的事情告诉了艾莲。虽然她之前曾经断断续续地跟她提过一些,但都是在讨论其他话题时顺便提起的。
  她也曾经向维克特国王以及在公宫任职的人说明过自己的病情,不过那是因为她判断身为战姬的自己必须这么做。
  这是她第一次为了让某个人知道这件事而说,所以艾莲非常认真地聆听着,就怕听漏了一字一句。
  莎夏很小心地不让自己讲太久,而实际上她也说得很简单扼要了,但是当这名黑发战姬说完时,还是感觉到很疲倦。
  这或许是因为她已经把最后要说的话告诉艾莲,所以精神顿时松懈了,也有可能是她在说话的时候比自己所想的还投入,不小心耗尽了体力。
  「艾莲,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吗?」
  听到这个突然的请求,艾莲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但她并未拒绝。她点点头后,莎夏的视线自好友身上移开,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我啊,一直很想生孩子。」
  艾莲听到这句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话后,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因为得了这种病的关系,我比较想要男孩子……不过,如果是女孩的话,我想好好养育她,让她不会被这种病打败。」
  就像她的母亲曾为她所做的那样。
  「话虽如此,但我还没有想过我心目中理想的丈夫是什么样子。」
  当艾莲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陷入沉默时,莎夏看着她说:
  「总有一天……我不会要你在一年后或两年后做到,但是,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值得信赖的对象。」
  黑发战姬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好像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后,又觉得有些踌躇的样子。于是艾莲的嘴角露出了苦笑,故意用粗鲁的口气回答:
  「嗯,我会找到一个好男人,生出让莎夏后悔自己没办法看到的可爱孩子喔。」
  「……谢谢你。」
  莎夏小声地向艾莲道谢。她自己也很清楚,不应该拜托好友答应这种事。艾莲目前没有任何暧昧对象,而或许有这个可能性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恐怕已经死了。仔细想想,这应该是个非常任性又让人困扰的要求吧。
  也有可能是多管闲事,又太操心的想法和希望她能听听自己办不到的愿望的想法,不小心扭曲地交缠在一起了。
  不过,艾莲还是认真地接受了她的要求。这让她很高兴。
  当她放下心中大石后,就突然觉得一阵睡意袭来。莎夏把手搁于大腿上的双剑,剑身的热度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谢谢你,巴尔格雷。
  她从剑的前端开始用手指描着剑身的轮廓,再抚摸剑锷和剑柄。先是朱色的剑,接着是金色。这个把短剑的轮廓刻划在手指上的动作,正是她在向直到最后都陪在自己身边的龙具道别。
  「谢谢你,艾莲。」
  莎夏又道了一次谢,然后以若无其事的口气继续说道:
  「我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好像有点累了。我要稍微休息一下。」
  艾莲只回了她一句「这样啊」。为了让莎夏好好休息,艾莲原本是应该离开房间的。但是她实在不想从椅子上站起来。莎夏缓缓地伸出右手,以撒娇般的声音说道:
  「可以拜托你在我睡着前一直握着我的手吗?」
  「小事一桩。」
  艾莲笑着轻轻握住莎夏的手。明明刚才才摸过煌炎,她的手却很冰冷。手指很纤细,肌肤也又干又粗糙,让人不禁怀疑她的手是不是原本就是这样。
  但是艾莲努力地挤出笑脸,不让自己露出惊讶的表情。
  或许真是像她所说的「躺在床上会呼吸困难」吧,莎夏虽然说要休息,却没有躺下来,而是轻轻地低头闭上眼睛。艾莲沉默地看着她的侧脸。
  寂静笼罩了室内。
  经过的时间大概还不满四分之一刻吧。
  告知艾莲这件事的是莎夏的龙具。放在莎夏大腿上的煌炎巴尔格雷,竟自己凭空飘浮起来。
  在瞪大双眼,倒抽一口气的艾莲注视下,双剑的剑身一瞬间被火焰缠绕,但立刻就笼罩在淡淡的光芒中,然后无声地消失了。
  艾莲愣愣地盯着煌炎消失的空间,过了一下子才猛然回过神来,看向莎夏的侧脸。她和方才说要休息而闭上眼睛时一样,看似安静地熟睡着。
  但是她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了。
  「……安息吧。」
  艾莲以颤抖的声音低语道。她知道如果还想再多说些其他的话,涌上心头的感情就会像溃堤般溢出,所以她没办法开口。
  她原本想让莎夏的身体躺下来,但是当她碰到莎夏的肩膀时,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呼吸困难应该也是真的,但莎夏大概不想以躺在床上的姿势离开人世吧。
  当艾莲的手离开莎夏纤细的肩膀时,一道泪水沿着银发战姬的脸颊流了下来。
  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在好友的陪伴下安详地去世了。
  黑衣的火鸟离开地面,飞向了某个不属于这世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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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5 20:43 | 显示全部楼层
3 继承者们

  伊莉莎维塔·法米那搭乘的船在莎夏过世的隔天抵达了利普诺。虽然是凯旋归来,但伊莉莎维塔并没有出现在利普诺的居民眼前。
  利普诺的居民尊为主人的战姬是莎夏,若是路伯修的战姬在这里骄傲地大声宣布胜利,应该会让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吧。伊莉莎维塔是这么想的。
  顺便一提,莎夏已经过世的消息尚未公诸于世。因为利普诺市长认为这件事应该由公宫负责宣布,所以先派使者前往公宫了。目前则暂时对外宣称莎夏病倒,所以无法公开露面。
  伊莉莎维塔只带着一名随从下船来到了港口。不过这个港口其实只是停泊了许多军船的一个区域,并禁止城市的居民靠近的地方。
  随侍在她身旁的是一名三十几岁的骑士,名叫那姆,在伊莉莎维塔成为战姬前就任职于路伯修的公宫了。虽然脸上满是代表操劳的皱纹,但胡子刮得相当干净,所以看起来离苍老的印象还有段距离。
  两人离开港口后,便前往利普诺市长德米特里的宅邸。被接待至会客室的红发战姬随意地寒暄了几句后,便问起莎夏的情况。
  因为当时医师的诊断是莎夏撑不了几天了,所以她早已作好心理准备,但是当两人在海上告别时,莎夏还是活着的。伊莉莎维塔想以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确认情况。所以才会特地前来此处。
  「亚莉莎德拉大人在昨天去世了。」
  德米特里以平淡的口气答道。伊莉莎维塔简短地低声说了句「这样啊」,然后就露出了不悦的表情。她双色的眼中浮现没有即时赶到的懊悔与对死者的哀悼,但脸上的表情却好像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情绪。
  顺便一提,艾莲已经在昨天离开利普诺,匆匆赶回莱德梅里兹了。至于没有让这两个人见面,对双方而言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目前则无法断言。
  伊莉莎维塔在吟诵主神佩尔克纳斯等神祇的名字,替莎夏祈福后,便以有些生硬的口气说道:
  「如果没有亚莉莎德拉的话,我们现在已经落败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
  虽然这句感谢的话说得有点太婉转了,但德米特里还是一板一眼地点了点头。
  「我会把战姬大人您说的话如实转达给公宫的人。」
  「不用了,我之后会再以路伯修战姬伊莉莎维塔·法米那的身分送上吊辞。」
  伊莉莎维塔气冲冲地拒绝德米特里的提议后,便不再提起这件事。她和德米特里讨论完几件公事后,就告辞离开宅邸了。她对那姆问道:
  「船还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出发?」
  「一刻半后。」
  既然事情都已经办完了,她很想快点出发离开,但她必须让划桨的水手与船员休息。她不想待在狭窄的船舱里打发时间,但也没有心情去街上看看这个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城市。
  「帮我准备马匹,只要不是极差的劣马就好。」
  片刻之后,那姆便牵来了两匹马,也没有忘记要替它们套上马鞍。伊莉莎维塔对他说了句「辛苦了」慰劳他的辛劳,然后就和他一起骑马出城了。骑着马的战姬立刻就离开街道,漫无目的地沿着海岸前进。
  一种难以形容的失落感在伊莉莎维塔的心上挖了一个洞。她并不是想在莎夏临终时陪在身边,因为她们之间也不是那种关系。如果莎夏还活着的话,要想像她们各自以莱格尼察和路伯修的领主身分争斗的画面并不困难。
  ——我明明已经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了,但是……
  即便如此,伊莉莎维塔还是觉得有些孤寂。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和她说过的话是不是有哪边出了问题。她对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感到生气,但是又没办法无视这种感情。
  因为她的目的是散心,所以没有让马走得很快。那姆也默默地跟随着她。
  潮水声与马蹄声混杂在一起,撩拨着她的耳朵。偶尔还会听见海鸟鸣叫的声音。
  他们骑着马走了大概四分之一刻时,回头一看,发现已经距离城镇很远了。四周的景色也变成了坚硬粗糙的岩石堆。
  「战姬大人,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大概是因为已经看不到所谓的道路了吧,默默跟在伊莉莎维塔身后的那姆劝道。伊莉莎维塔没有回答他,而是在岩石堆的边缘让马停下来。
  从她站立的岩石堆沿着斜坡往下走,可以看到一小片沙滩。沙滩的另一头同样是平缓的斜坡,与岩石堆相连。
  在被岩石堆包围的沙滩上有几位村民。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采集贝类。伊莉莎维塔也对这幅情景有印象。
  其实最理想的采集期间是春夏两季,但是在冬季将至、担心存粮不足的情况时,还是会有人在现在的季节去采集贝类。这个时候采到的贝类都很小,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除此之外,沙滩上还有一艘大小能让五、六人乘坐的船。他们刚才应该也开着船去钓鱼了吧。而之所以把船身翻过来,让船底朝上,也是为了晾干船身。
  伊莉莎维塔移动了视线。那群村人之中只有一个年轻人拿着弓。他没有看沙滩也没有看海,而是抬头注视着天空。伊莉莎维塔顺着年轻人的视线抬头望向天空,看到天上有几只海鸟在飞翔。
  明白年轻人在看什么后,伊莉莎维塔无意间把视线转回年轻人身上,接着便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因为年轻人把箭矢放在弓上,并拉开了弓弦。
  「他打算射下海鸟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位置有点太高了呢。」
  听到伊莉莎维塔诧异的询问,那姆如此回答。海鸟现在飞得相当高,不可能用箭射中它。两个人都认为年轻人是在等待海鸟降低飞行的高度。
  但是他们的预料都落空了。过了大约五、六秒后,年轻人随意地射出箭矢,而那群海鸟飞行的高度并未降低多少。
  但是年轻人的箭却轻而易举地飞到和海鸟一样高的位置,准确地射中了海鸟。伊莉莎维塔和那姆都看得目瞪口呆。
  很快地,年轻人又架上第二支箭,然后射出,击落了第二只海鸟。第二只海鸟飞行的高度与第一只差不多,而且还在第一只海鸟中箭时急速回旋试图逃走。
  伊莉莎维塔终于明白了。年轻人等待的是能连续射下两只海鸟的时机。他从一开始就没把高度当成问题。
  伊莉莎维塔的异色双眼一直盯着年轻人,并对身后的那姆问道:
  「在我的公宫里有人办得到这种事吗?」
  「……没有。」
  那姆回答时语气也带着一丝惊愕,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弓兵也很难办到。若非亲眼所见,根本无法相信有人具备如此高超的技巧。
  「那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伊莉莎维塔说到这里就被打断了,因为她听见了刺耳的怒吼声。
  在两人站立的位置另一侧的岩石堆后冒出了数十个人影。他们冲下斜坡,包围了村民。所有人都是男性,身上穿着有点肮脏的衣服,手里拿着斧头或柴刀等武器。伊莉莎维塔低头看着他们,不悦地皱起眉头。
  「这世上也是有讨人厌的偶遇呢。」
  那群男人的打扮和她数天前击败的海盗们一模一样。当时并非所有的海盗船都被击沉或逮捕。换句话说,他们是海盗的余党吧。
  伊莉莎维塔没有义务帮助眼前的这些村民。她应该保护的是自己治理的路伯修,而不是莱格尼察的人民。
  如果有人发现她对村民见死不救的话,或许会引发问题,不过,无论是村民还是海盗,好像都没有注意到她和那姆的存在。话说回来,仅凭一名不满二十岁的少女和一名骑士,要对抗一群超过十人的海盗,本来就是件不合理的事情。
  不过,伊莉莎维塔却紧握着挂在腰间的雷涡,策马冲下了斜坡。她这么做并不是出自正义感,而是因为难以饶恕这些逃走的海盗们在自己眼前作出野蛮粗暴的行为。
  海盗们因为轰隆作响的马蹄声而看向伊莉莎维塔。村民们因为被海盗包围,被武器抵着身体,所以没有多余的心力回头查看发生什么事,但这或许可以用幸运来形容。
  伊莉莎维塔在马上毫不留情地挥起了黑鞭。带着白色雷光的鞭子将位于附近的海盗的头颅击飞,喷出大片血雾。
  海盗们立刻脸色大变。伊莉莎维塔猜得没错,他们正是在前几天的战争中败给路伯修军,逃到这里的人。
  他们逃离战场后用尽办法才抵达大陆,却对这附近的地理环境一无所知。当他们走投无路时,正好发现了搭船到近海钓鱼的村民们,便跑到这里想抓住这些人。
  穿着与战场格格不入的礼服,只要挥舞黑鞭就会制造出成堆尸体的红发战姬,在那场战争中变成了海盗们的梦魇,一直残留在他们的记忆之中。当伊莉莎维塔又以黑鞭葬送两名海盗的性命时,剩下的人就发出惨叫开始逃跑了。
  雷涡的闪姬并不打算放过他们。她策马奔驰,一个接一个地击倒海盗。
  但是,当海盗们爬上岩石堆逃走时,她就算想追也追不上。因为她现在骑乘的并不是经过训练的军马,而是旅行用的普通马匹。
  伊莉莎维塔只好跳下马匹,拎起礼服的裙摆避免被岩石勾住,然后以自己的脚慢慢爬上岩石堆。只有那姆一个人跟在她身后。村民们看到变成尸体的海盗,全都呆滞地瘫坐在原地。甚至还有人吓得血色尽失,不断地发抖。
  爬上岩石堆后,伊莉莎维塔忍不住啧了一声。海盗们早已冲下岩石堆另一侧的斜坡了。那里也有一片沙滩,还有两艘足以乘坐五、六人的小船。海盗们扛起那些船,急急忙忙地把它搬向海上。
  「给我站住!」
  伊莉莎维塔忍不住大声怒吼,但海盗们当然不会因此停下来。他们让船下水之后便爬上船,握紧船桨开始划离海岸。
  伊莉莎维塔转身面对另一侧——也就是村民所在的沙滩。她以惊人的气势冲下岩石堆,双眼瞪向村民,以拿着鞭子的手指着那艘船身被翻过来的船。
  「把那艘船借我,害有,找几个人上船帮忙划桨。」
  她以专制且不容反驳的口气说完后,突然转头看向拿着弓的年轻人。
  「你有带箭吗?」
  年轻人点点头,伊莉莎维塔皱了皱眉。因为其他村民都被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到,纷纷大声哭喊,惊慌失措,但只有这名年轻人仿佛习以为常,相当冷静。
  他的年纪看起来和伊莉莎维塔差不多,留着一头蓬乱如杂草的深红色头发和疏于修整的胡子。他的身材中等,但是从麻布衣服下伸出的手脚可以看出他曾经受过充分锻炼。
  「你也一起上船。」
  接着伊莉莎维塔又选出了三位村民,把船送进海里后搭上了船。伊莉莎维塔坐在最前方,后面则是那姆、持弓的年轻人和三位村民。
  他们出海之后,马上就发现了海盗们搭乘的那两艘船。海盗一发现伊莉莎维塔,便更加用力地划桨,拼命逃跑。红发战姬难掩不耐地回头对村民们说:
  「你们只有三把船桨吗?」
  其中一位村民满脸通红地一边划桨一边点头。因为海盗也同样只有三把船桨,如果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想缩短和海盗之间的距离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就在这个时候,留着深红色头发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他把膝盖靠在船上,举起手里的弓,把箭矢架了上去。伊莉莎维塔和那姆都皱起了眉头。
  虽然只是目测,但海盗搭乘的船和他们相隔了超过两百阿尔昔(约两百公尺)远。再加上船一直在摇晃,以及虽然微弱却是逆风的风向,他是不可能射中的。
  年轻人拉响了弓弦。然后,箭矢似乎射中了一名海盗。可以看到一个人影握着船桨往旁边一歪,就掉进了海中。
  年轻人又射出了一支箭,这次换成另一位划桨的海盗身体一晃,船桨顺势掉进了海里。只剩下一支船桨的话,前进速度也没多快了,那艘船转眼间就开始慢了下来。
  年轻人并未向同伴炫耀自己的表现,而是瞄准了另一艘船。然后也让那艘船上的两个划桨的海盗落海了。
  完成这些事后,年轻人又坐回了船上。他接过村民手上的船桨,代替对方划船。伊莉莎维塔有些不满地转头对年轻人说:
  「你为什么不继续射了?」
  年轻人默默地把背后的箭筒给她看。里面是空的,箭全都射完了。伊莉莎维塔虽然明白了,肩膀却因为年轻人的态度而颤抖。她原本在想那个人是不是无法说话,但是因为他会跟村民叽叽咕咕地低声交谈,所以看起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伊莉莎维塔以煽动村民欲望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焦躁。
  「给我用力地划!如果能顺利追上那些家伙,我会给每个人两枚银币的奖赏!在沙滩那里等待的人也有份!」
  一听到有钱可赚,村民们看了看彼此,露出和刚才截然不同的眼神。先前把船桨交给年轻人的男人抢走他手上的船桨,使劲地划动船桨,溅起阵阵水花。那姆则以诧异的眼神来回看着他们和自己的主人。
  伊莉莎维塔的船很快地就追上了海盗的船。
  红发战姬在狭窄的船上俐落地甩动裙摆,挥了两次鞭子,将绝大部分的海盗都打落海中。之所以说是绝大部分,是因为只有一个人把同伴当成盾牌,逃过了雷涡的攻击。那是个弓着背部的矮小男人,腰上挂着两把短剑。
  这名海盗的名字是莫里茨,曾在奥尔席纳海战时担任海盗左翼部队的指挥官,但他一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刻抛下同伴逃走了。
  灵巧地躲过黑鞭攻击的莫里茨朝船缘一蹬,扑向了伊莉莎维塔。只要能钻进对手怀中,这个男人就会挥舞两把短剑,无情地撕裂对手。而且鞭子应该是无法应付贴身肉搏才对。
  但是当莫里茨的短剑把伊莉莎维塔逼入绝境时,却突然被一道白光弹开了。一种近乎疼痛的麻痹感在莫里茨体内乱窜,使他失去平衡,头上脚下地落入海中。
  莫里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勉强活动的手指不断颤抖,身体在海面上载浮载沉。伊莉莎维塔对面色惨白的海盗冷酷地说道:
  「你还有意识对吧?但是你的手脚必须等上半天才能动。不过,别说是半天了,你可能连四分之一刻都撑不下去吧。」
  莫里茨因为恐惧而瞪大了双眼。如果他的身体被浪涛翻转过来,变成无法呼吸的姿势,他就必死无疑。除非他的运气好得不得了,否则这一刻迟早会来临吧。而且在此之前,他必须一直沉浸在恐惧之中。
  海面因为反射雷光而在一瞬间发出了白光,空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雷声。伊莉莎维塔用力挥下雷涡,将海盗们搭乘的两艘船击碎了。
  「——呼。」
  伊莉莎维塔轻轻地喘了一口气。心里的失落感当然并未因此消失,但是比起漫无目的地骑马游荡,这么做确实让她的心情舒畅许多了。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她也觉得自己好像在跟莎夏饯别。
  她没有再多加理会莫里茨,转头看向村民们,理所当然地命令道:
  「我们回去吧,快点划船。」
  村民们原本被伊莉莎维塔恐怖的行为吓得哑口无言,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听到她的声音后便回过神来,急忙划动船桨。
  他们当然不知道伊莉莎维塔是战姬,但是从她的打扮和带着随从这两点,看出了她应该是身分和贵族差不多的人。不过,对现在的他们来说,伊莉莎维塔更像是令人畏惧的统治者,而不是他们应该跪拜行礼的贵族。
  不过,似乎只有深红色头发的年轻人并未对她感到恐惧。他以呆滞的眼神看了一眼伊莉莎维塔,然后又转回去看着不时掀起白色浪花的海面。
  伊莉莎维塔立刻就察觉到他是对自己的异彩虹瞳感到好奇,虽然年轻人的态度让她有些恼怒,但她也对这名年轻人起了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
  一开始年轻人似乎以为伊莉莎维塔不是在问自己,直到被村民用手肘顶了一下,才终于抬头看向伊莉莎维塔。
  「我叫……乌鲁斯。」
  乌鲁斯如此回答后,一位村民抓住他的后脑勺硬是往下压。村民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抬头看着伊莉莎维塔。
  「不、不好意思,这家伙的头稍微撞到了,请……请您原谅他的无礼。」
  村民按着乌鲁斯的头,自己也满头大汗地深深垂首。伊莉莎维塔则简短地说了句「无妨」。
  虽然村民的态度看起来很卑微,但这么做是正确的。如果伊莉莎维塔是个暴君的话,现在乌鲁斯说不定已经被推进海里了。
  ——话说回来,他的口音真奇怪。是布琉努的口音吗?
  伊莉莎维塔看着乌鲁斯的后脑勺,心里浮现了这个感想。于是她故意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的村民提出了一个坏心眼的问题。
  「喂,你看到我的眼睛有什么感想?把你心里想的老实说出来。」
  金色的右眼和碧蓝的左眼冷淡地俯视着村民。那姆假装撩起刘海,以手按着额头,露出一副「又开始了」的疲惫表情。刻在他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那、那当然是,那个,跟宝石一样美丽啊!」
  村民硬挤出灿烂的笑容这么回答。伊莉莎维塔以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这是她已经听腻的乏味回答。
  之所以询问对方这个问题,其实和伊莉莎维塔沉积已久的自卑感和优越感同时有关,硬要说的话,这样的「嗜好」其实有些病态。无论听到什么回答,她都不会处罚对方。只会带着和蔼的笑脸说「这样啊」。
  异彩虹瞳,这是伊莉莎维塔与生俱来的异色双眼。有些地方将它视为吉兆,有些地方则视为凶兆,没有固定的解释。
  伊莉莎维塔自幼就因为这双眼睛而吃了不少苦头。她的双眼并不是像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拥有奇特的能力。但是看到这对异色双眼的人们都觉得她很恶心,把她当成笑柄,想要赶走她。
  虽然她既悲伤又不甘心,但她没有勇气把其中一只眼睛弄瞎,只好戴着眼罩过日子。不过,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拥有异彩虹瞳,所以她还是一直被欺负。
  当时光流逝,伊莉莎维塔成为路伯修的战姬时,公宫的人反而很高兴她拥有异彩虹瞳。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双眼会随着地区不同而有不同的解释。
  在那之后,异彩虹瞳的战姬便养成了只要心血来潮就会找人询问的习惯。
  询问对方对自己的眼睛有什么看法。
  像现在跪伏在眼前的村民那样,将她的眼睛比喻成宝石的人是最多的,除此之外,还有将金色的眼睛比喻成太阳,蓝色的眼睛则比喻成天空或大海的人。
  也有人把她的双眼比喻成黄金和水晶,或是比喻成花或鸟,也经常有人将它比喻为她不知道的传说故事里的武器。单纯地称赞她的眼睛很美的人也不少。
  如果知道伊莉莎维塔是战姬,就只能赞美,只能比喻为美丽的东西。她很清楚这点,所以才会发问。
  「乌鲁斯,你呢?」
  乌鲁斯没有立刻回答。他盯着伊莉莎维塔的脸,歪了歪脖子,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敲了一下手。
  「我觉得很像猫。我以前曾经看过这种猫。」
  乌鲁斯的脑里浮现了一名身材矮胖的老人抱着小猫,脸上的表情写着「我带了好玩的礼物回来了」的情景。老人的五官很模糊,乌鲁斯想不起他的名字。
  村民尖着嗓子发出怪叫,把乌鲁斯推落海中,大量的水花随之溅起。另外两个人的脸色则比海水还要铁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连那姆也因为太过震惊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视线忙碌地在村民、伊莉莎维塔和落海的乌鲁斯之间游移。
  伊莉莎维塔则一脸目瞪口呆地低头看着把脸探出海面的乌鲁斯。年轻人的话虽然没有恶意,但要说是赞美又太牵强。村民们的反应也证明了这点。
  虽然过去也有几个人用鸟或花来比喻,但那些都是以美丽为前提而说出的夸赞。伊莉莎维塔不喜欢,但倒也不讨厌猫,更没有想过那和美丽是否有关。
  伊莉莎维塔沉默了大约十秒钟后,突然用手捂住嘴巴,弯着腰发出了愉快的笑声。因为这个答案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伊莉莎维塔笑够了之后,便命令村民把乌鲁斯拉上船,然后直接了当地问道:
  「乌鲁斯,你有亲人吗?」
  正拧着湿衣的乌鲁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和村民们面面相觑。于是村民们便代替乌鲁斯恭敬地回答了。
  「乌鲁斯没有亲人,不对,应该说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亲人。」
  「乌鲁斯……并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他之前倒在小姐您帮助我们的地方,被我们救了起来。」
  乌鲁斯在十二、十三天前被人发现倒在那片沙滩上。村民们之所以发现他,倒也不是完全出自于偶然。因为他们的村子就在沙滩附近,为了采集贝类或钓鱼,他们每天都会前往沙滩。
  倒在地上的乌鲁斯穿着破烂的衣服又全身冰冷,村民们以为他已经死了,但靠近观察之后才发现他还活着。因为不忍心放着他不管,村民们就把乌鲁斯带回村子治疗了。
  「村长说他有可能是从经过这附近的船上掉进海中,漂流到这里来的。」
  三天后,年轻人恢复了意识,再过两天之后也可以说话和走路了。但是村民询问他的身分时,他却完全想不起来。
  在透过各种方式询问他是否还记得什么事情后,年轻人嘴里总算吐出了乌鲁斯这个单字。于是村民们就以乌鲁斯来称呼他了。
  既然失去了记忆,乌鲁斯就没有地方可去,而他身上也没有钱。
  「据说在王都席雷吉亚有各式各样的人事物。现在就先待在这里帮大家工作,慢慢存钱,等待记忆恢复的那天再动身,这样好吗?」
  就算村长问他这样好不好,乌鲁斯也没有其他方法可选。而且他必须报答村民们救了他的命,替他疗伤的恩情。于是他低下头说了声「今后请多多指教」,就在这里展开了新的生活。
  当村民说完整件事情的经过时,已经可以看见他们让船只下水的沙滩了。在沙滩上等待的村民们察觉到他们,纷纷高兴地挥起手来。
  但是,伊莉莎维塔仍旧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乌鲁斯。
  「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乌鲁斯是莱格尼察的人,情况或许会变得有些麻烦。不过,既然他丧失记忆,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伊莉莎维塔如此判断后,便对乌鲁斯说道:
  「我决定收留你,乌鲁斯,你从今天开始就是我的属下了。」
  村民们全都吓得张大嘴巴,那姆也惊讶地双眼圆睁。
  至于乌鲁斯本人,则以呆滞的表情和悠哉的口气说了声「是」。

  伊莉莎维塔顺利地收留了乌鲁斯,没有碰上任何阻碍。
  虽然在村子滞留只有几天的时间,乌鲁斯也相当勤奋,但仍旧无法改变他的可疑形象。村民没有一定要留下他的理由,而且乌鲁斯说话时的布琉努口音,反而引起了他们的不安和警戒。如果这位兴趣古怪的贵族小姐愿意收留他的话,村民们当然是求之不得。
  「太好了,乌鲁斯。」
  村长这么说道,拍了拍乌鲁斯的肩膀。
  「虽然这位贵族小姐有可能只是心血来潮,不过我看她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人,如果你认真地替她效命,或许总有一天能回到布琉努。」
  「你说的也对,谢谢你的提醒。」
  乌鲁斯也笑着向村长道谢。
  接着乌鲁斯便逐一拜访在村子里认识的人,向他们道别,并感谢他们照顾自己。在沙滩发现乌鲁斯的村里的姑娘虽然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但还是笑着对他说「要保重喔」,目送他离开了。
  这名村里的姑娘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乌鲁斯,当她发现倒在沙滩上的乌鲁斯时,他手上握着一把黑弓,而且她觉得那把黑弓有点古怪,所以忍不住把它扔进了海里,以及她在这几天的相处下对他产生了淡淡的爱慕之情。
  总而言之,乌鲁斯就这样成为了伊莉莎维塔的属下。

       ◎

  当艾莲在莱格尼察陪着莎夏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时,莉姆亚莉夏则代替离开公宫的主人在莱德梅里兹公宫里,处理着办公室中堆积如山的文件。
  她今年二十岁,比自己的主人年长三岁,身材苗条修长,穿着厚实的衣物,朴素的金发在左侧绑成一束,腰带上则以其他人看不见的角度挂着一个小熊的人偶。
  她是艾莲的副官兼好友,和她亲近的人都称她为莉姆。她拥有一张端正的脸庞,表情却非常冷淡,但她既不是心情不好,也不是个性冷漠,这有一半是出自于她天生如此,另一半则是因为她现在正努力保持冷静。
  而在这天傍晚,莱德梅里兹突然出现了一位访客。
  「是尤金大人——帕耳图伯爵?」
  尤金·舍巴林是位于莱德梅里兹东方的帕耳图地区领主。在布琉努,称呼贵族时是家族姓氏加上爵位,而在吉斯塔特则是领地加爵位。
  「先请他到会客室稍等,我马上就过去。」
  莉姆表现出有些惊讶的态度,并作出这项指示后,便暂停工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虽然对方不是那种会因为等待而不高兴的个性,但也不能让他等太久。
  莉姆在走廊上快步走向会客室时,蒂塔正好跑了过来。她穿着黑色长袖上衣,和裙摆直到脚踝的长裙,然后再套上白色的围裙,打扮成熟悉的侍女模样,栗色的头发绑成束在脑后的马尾。
  蒂塔是堤格尔在亚尔萨斯的时候就担任他侍女的布琉努少女,即使工作场所换成了这座公宫,她仍旧坚强又努力地工作着。现在她已经在这里工作半年了,不仅是艾莲和莉姆,也获得许多人的信赖。
  「会客室的暖炉已经点火了,但是在房间暖和起来前还需要一点时间。我正在想要不要准备一点温热过的葡萄酒。」
  「那就麻烦你准备了,伯爵阁下带了几名随从?」
  「只有一名侍从,已经让他在别的房间休息了。」
  虽然目前莱德梅里兹的气候仍属于秋天,但是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还是会感觉到寒意。莉姆看了一眼走廊外的夕阳,对蒂塔说道:
  「我想伯爵阁下应该没有那么怕冷,但还是请你准备能披在身上的毛毯以备不时之需。只要跟侍女长说一声,她就会拿给你的。」
  蒂塔说了句「我知道了」,向莉姆行了一礼,然后就沿着走廊快步离去了。
  莉姆抵达会客室的房门前,朝房间内呼唤了一声后,便轻轻地打开了房门。室内的暖气迎面吹来,轻抚她的脸颊。房间里有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休息,但他一看见莉姆,就带着微笑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莉姆亚莉夏,你最近还好吗?」
  「我很好,尤金大人看起来也很健康,真是太好了。」
  莉姆也放松脸部线条,向男人打招呼。尤金可说是她的老师,在大约三年前,艾莲刚成为战姬时,尤金曾接受莱德梅里兹的文官请托,来到这座公宫,教导战姬学习吉斯塔特贵族应遵守的礼节和规范。
  他现年四十四岁,留着深灰色的长发和灰色的长胡须。虽然其稳重的气质和有些瘦削的身材会让人以为他是个文静的人,但是和艾莲一起向他学习了许多事物的莉姆,知道他其实有不同于其外表的另一面。
  「对了,维尔塔利亚大人呢?」
  他指的是艾莲。莉姆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尤金便豁达地笑了起来。
  「嗯?她又偷偷溜出公宫,跑到街上还是哪里去了吗?」
  莉姆忍不住红着脸低下头。艾莲是在尤金教导她各种知识的时候才开始乱跑的。
  蒂塔正好在这个时候以托盘端来了装满葡萄酒的银杯。莉姆便趁机调适好情绪,请尤金在沙发上坐下。
  「很高兴看到您前来拜访。」
  等到尤金坐回沙发上后,莉姆也在沙发前的桌子对面的另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接着蒂塔便把银杯放在桌子上。栗发侍女向两人行了一礼后,就走到走廊上,并关上了房门。尤金一脸好奇地对莉姆问道:
  「刚才那位侍女,三年前还不在这里吧?」
  「她的名字是蒂塔,是布琉努人,基于某些原因才会暂时待在这里工作。」
  「布琉努吗?虽然已经听说过传闻,不过真的改变了不少呢——没想到你竟然拥有这么可爱的兴趣。」
  听到这句话,莉姆愣了一下,便沿着尤金的视线往下看。映入眼帘的是还挂在自己腰带上的人偶。明明已经提醒过自己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要记得拿下来,但是因为赶着接待尤金,不小心就忘记了。
  「不,您误会了,这是……那个……是类似护身符之类的东西……」
  「你也不用这么害羞吧?有人说熊是家畜之神韦洛斯的化身,人偶也是很女性化的东西。你有爱慕的人了吗?」
  虽然莉姆在解释的时候表现得很慌张,但是她听到尤金半开玩笑的询问后就恢复了冷静,以有些寂寞的表情短促地说了声「没有」表示否定,接着就露出微笑改变了话题。
  「我现在就请人替您准备热水和食物。您今天前来是为了什么事呢?」
  根据莉姆的了解,尤金是个在来访前会派出使者告知的男人。所以她以为是发生了什么紧急事件,但这名教导她礼仪规范的老师听到她的问题后,却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用太操心,我只是正好经过,所以过来打个招呼而已。」
  「正好经过?」
  尤金对着歪头表示疑惑的莉姆点点头,拿起了桌上的银杯。银杯的表面在暖炉中的赤红火焰照射下闪烁着黯淡的光芒。
  「国王陛下传唤我,所以我要去王都一趟。」
  莉姆明白他的意思了。要从尤金治理的帕耳图前往王都席雷吉亚,的确是从莱德梅里兹的街道经过会比较快。
  「太阳快下山了,您今晚就在这里住下来吧。我刚才也说过了,会替您准备热水和食物。」
  「可是……」
  尤金的态度有些犹豫,莉姆一边注意不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像在强迫人,一边补充道:
  「如果我用一杯葡萄酒把尤金大人打发走,会被艾蕾欧诺拉大人责怪的。臣子的耻辱就是主人的耻辱,我一直没有忘记这句话。」
  听到莉姆这么说,尤金露出了苦笑。那是尤金三年前教导艾莲和莉姆礼仪时一直挂在嘴上告诫她们的话。虽然要说得更正确一点的话,应该是「我们的耻辱是主人的耻辱,主人的耻辱则是国家的耻辱」才对。
  「别紧张,考虑到维尔塔利亚大人平常的行径,她根本没办法责怪你。」
  尤金一边说着一边喝了一口葡萄酒,脸上的苦笑变成温暖的微笑,接着又说道:
  「话虽如此,你都说这么多了,我如果还拒绝,就显得失礼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莉姆先请尤金沐浴,然后再让蒂塔带他到客房。客房和会客室一样,都已经事先点燃暖炉,让房间暖起来,莉姆和尤金则在房内隔桌而坐。
  莉姆替尤金准备的晚餐都是些很清淡的食物。
  桌上摆满加了许多温牛奶的麦片粥、掺了胡桃和香草的煎蛋、放上咸味十足的起司后烤至融化的马铃薯薄片和鱼肉豆子汤等等,一盘盘料理传来让人食指大动的香味,冒着热气。
  这些菜肴是记得尤金喜好的莉姆特地吩咐的。而幸运的是,从尤金的反应看来,他的喜好似乎和三年前一样没有改变。
  「您的夫人和孩子都还好吗?」
  「嗯,我女儿根本就变成了一个野丫头呢。听到维尔塔利亚大人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后,就说自己也想趁现在开始学习剑术和马术,从此身上每天都会出现新的伤口。虽然我把她教导成和妻子个性完全相反的人,不过女儿好像反而过得很开心,所以我并不打算阻止,而是默默地守望着她。」
  尤金和妻子结婚后育有一个女儿,虽然话中夹杂着叹息,但这名身材瘦削的伯爵的口气还是充满了对女儿和妻子的关爱。
  而明白这件事之后,莉姆又再一次地敬佩起尤金了。
  因为他的妻子并不是平民的女儿,而是个王族。她是维克特国王的侄女。
  据说尤金过去曾经是维克特国王的亲信,但他毫不畏惧地向国王建言的刚正个性很受国王赏识,所以国王便提议要把自己的侄女许配给他。这是发生在十五年前的事情。
  根据吉斯塔特的法律,王族的女性结婚时,其王位继承权会转移到丈夫身上。这表示如果尤金和维克特国王的侄女结婚,就会变成第八顺位的王位继承人。对国王而言,这应该是他能给予的最大的赏赐了吧。
  尤金感谢国王的好意,和她结婚了。接着国王又把位于王国南部的帕耳图地区赐给他当领土,他便带着妻子移居到该地。在那之后,除了祝贺新年等例行活动之外,他几乎没有再踏进王都一步。这是他对国王表示忠诚的方式。
  顺便一提,当艾莲从尤金口中得知这件事时,她只「咦?」了一声便哑口无言,并且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有些瘦削的伯爵。得知维克特还有这样的一面让银发战姬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毕竟是睽违三年的重逢,莉姆和尤金在用餐时互相谈论着彼此的近况,但是当尤金一提及去年发生在布琉努的内乱,莉姆的表情就蒙上了一层忧愁的阴影。
  注意到这一点的尤金原想改变话题,但莉姆却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双眼笔直地看着灰发伯爵。
  「不,您不需要顾虑我的感受,而且,我认为还是让尤金大人知道这件事会比较好。」
  看到她碧蓝的双眼充满认真和殷切的神情,尤金也换上了认真的表情。
  「……愿闻其详。」
  「那么,接下来就让我来说明布琉努的内乱吧。」
  莉姆从迪南特之战——俘虏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那场战争开始叙述,尽可能地以简单扼要的方式说明了莱德梅里兹帮助亚尔萨斯并介入内乱,拯救了蕾琪公主,最后打败了泰纳帝公爵的经过。
  「在那之后,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便以客人的身分开始在这座公宫里生活。他对于我国的文化表现出积极的学习态度,我也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帮助他学习。」
  莉姆教导了堤格尔各式各样的知识,有时候艾莲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例如吉斯塔特的礼仪规范、在宫廷里使用的措辞、习俗,还有自古流传下来的传说故事等等。堤格尔偶尔也会告诉艾莲和莉姆有关布琉努的习俗或谚语。
  他们也曾经为了解决出现在当地村落的难题,而三个人一起抱头苦思。
  莉姆之所以对堤格尔的表现感到惊讶并燃起尊敬之心,是因为他认真和公平的处事态度。即使是对莱德梅里兹或吉斯塔特有利的事情,堤格尔也会认真地思考。
  不过,如果碰上了莱德梅里兹和亚尔萨斯出现利益冲突的情况,他虽然会稍微退让,却绝不会完全妥协。而他的态度反而让莉姆更信赖他,也对他更有好感。
  他们曾经在让蒂塔准备了简单的餐点后,邀她一起加入茶会,度过只有闲聊的一天;也曾经以了解民情为借口,四个人乔装前往市区游览。
  「虽然这么说有些逾矩,但我认为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不仅是来自外国的客人,也是艾蕾欧诺拉大人很重视的朋友。」
  莉姆说到这里便暂时停了下来。要是她不休息片刻,继续说下去的话,总觉得会无法压抑心中激昂的情感。
  尤金原本一直默默地聆听着莉姆的叙述,但或许是因为她突然停了下来的关系吧,他缓缓地开口说道:
  「那位客人现在是不是前往其他地方了呢?」
  「……您为何这么说呢?」
  「如果他现在在公宫里的话,你一定会介绍他给我认识。虽然你说他是维尔塔利亚大人的朋友,但你自己似乎也很在意他。」
  莉姆忍不住低下头来。她原本打算冷静地叙述这件事,但是似乎被尤金察觉了。还是说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说得太忘我了呢?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他……」
  莉姆暗叫不妙。她明明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一点,但她的口气却已经表现出一丝消沉。但是,不小心失去的冷静是不会再回来的。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之前因为某件事,前往亚斯瓦尔王国了,但是在回国途中船遭到袭击,掉进了海里……」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尤金的脸因为紧张而绷起,这名瘦削的贵族立刻就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
  来自布琉努的客将不可能随意地前往其他国家。这应该是出自于吉斯塔特的意思。
  既然如此,关于堤格尔坠海这件事,即使只是一场意外,吉斯塔特也难辞其咎。布琉努恐怕不会轻易原谅吉斯塔特吧。
  而且,一旦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之间出现摩擦,墨吉涅和萨克斯坦等邻近国家一定会表现出侵略的野心。
  尤金过去曾负责吉斯塔特与布琉努之间的外交工作将近十年。根据今后的情况发展,国王很可能会派给他相当困难的任务。不,说不定他这次被传唤前往王都,就是想交办这方面的事情。
  莉姆也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才会即使知道会让自己难过,还是选择告诉他。
  「莉姆亚莉夏。」
  尤金温和地笑着说道:
  「我以前应该说过,哭泣绝对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如果你心里正挂念着某个人的话,更不应该这么想。」
  尤金的话还没说完,莉姆的泪水便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流下。
  一旦意识到了,就怎么样都停不下来。代理战姬职务的少女低下头开始抽泣,肩膀不停颤抖。这是莉姆得知来自布琉努的年轻人失踪后第一次在人前哭泣。

  经过大约四分之一刻的一半时间后,莉姆停止了哭泣。
  「你其实不必这么勉强自己。」
  尤金温柔地对擦拭着红肿的眼睛四周的金发少女说道。
  「即使你休息个一两天,这座公宫应该也不会出现乱象吧。」
  「感谢您的关心,不过我没问题的。」
  莉姆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抚摸仍旧挂在腰带上的熊人偶,然后又继续说道: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被人讥笑死不了心,但我仍相信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还活在世上。我相信那个人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丧命。」
  虽然碧蓝的双眼有些湿润,但她的口气却相当坚毅。看到她似乎已经恢复冷静,尤金也一脸放心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莉姆说出了艾莲之所以不在公宫的埋由。听完她的说明后,尤金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大人吗……不过,我只和她见过一次面就是了。」
  「尤金大人,您认为我这么做是错误的吗?」
  莉姆不安地问道。正因为对象是自己尊为师长的尤金,她才敢提出这个问题。灰发伯爵露出温和的笑容,摇了摇头。
  「我不会说这么做是正确的,但我觉得你没有错。我听说阿尔夏芬大人是个很贤能的莱格尼察统治者。维尔塔利亚大人如此重视自己和她的友谊,莱格尼察的人民应该是不会忘记的吧。而且啊——」
  尤金露出正经的表情,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其实我不认为墨吉涅军会在近期发动侵略。」
  「我也这么觉得。」
  听到莉姆的回答,尤金的双眼浮现一丝喜色。
  「你能说明这是为什么吗?」
  他的态度和口气变回三年前教导艾莲和莉姆各种知识时的样子了。莉姆也被他影响而露出了微笑。或许是因为她一直对堤格尔摆出教师的态度,所以对回归学生立场的自己感到很怀念。
  「因为我想不到他们现在攻过来有什么意义。」
  「是吗?布琉努因为去年的内乱而元气大伤,我也听说萨克斯坦的国内情势不太稳定,墨吉涅目前和东方诸国关系稳定,这样不会让他们有意骚扰我国吗?」
  「如果是零星的小冲突的话,我想目前在国境附近就已经频繁发生了。但是如果要出动十万大军,一定是因为那里有他们想侵略的目标。」
  「我国南部的土地相当丰饶繁荣,而且现任墨吉涅国王好像是个对扩张国土很积极的人。」
  「是的,所以墨吉涅采取的手段是和亚斯瓦尔联手。这样一来就能同时从南方和西方压制我国。虽然我听说他们好像失败了。」
  莉姆先提醒尤金不可向人泄漏这项消息,然后就把亚斯瓦尔的内乱已经结束,以及吉斯塔特与桂妮薇亚结盟的事情告诉了他。尤金毕竟是第一次得知这个消息,顿时双眼圆睁,恍然大悟。
  「这样一来,墨吉涅的目的应该就是用十万大军来吸引我们的注意吧。他们肯定是想利用这段时间召回之前和亚斯瓦尔接触的人,或是潜伏在我国国内的人。」
  「没错,不过,如果我们这边露出破绽的话,他们可能会用更明显的方式挑衅我们。」
  听到莉姆的回答,尤金满意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又绷紧了脸。
  两人就这样结束了几个严肃的话题,接着便像是要将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似地畅谈起其他事情。他们能聊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
  到了隔天早晨,尤金便遵守自己说过的话,带着随从一起离开了莱德梅里兹。莉姆则在公宫的城墙上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

  伊莉莎维塔·法米那从莱格尼察返回位于遥远北方的路伯修之后必须处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她不在公宫的期间所累积的那些政务。
  虽然其中有几成已经交给留在公宫的官员们处理了,但是需要这个公国的统治者——伊莉莎维塔亲自裁决的事项还是很多。即使是从走廊走到办公室的这段时间,她也聆听了好几项报告,或是下达指示。
  她走进办公室,书桌上放着堆积如山的文件。当她处理完政务方面最紧急的事情后,接下来便轮到了这次海战的善后工作。
  「虽然我们拿到了一些战利品,但这其实是一场毫无收获的战争呢。」
  在下达支付士兵和水手报酬、安排给死者家属的抚恤金、修理军舰和补充各种装备的指示后,伊莉莎维塔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从海盗那里夺来的大约二十艘船等各种战利品,她都和莱格尼察平分了,但这次讨伐海盗所造成的战争费用和损失确实多于收获。
  虽然他们已经把逮捕到的海盗都卖给港口的墨吉涅商人,但是对方却用海盗为由而把价钱压得相当低廉。大概是因为那些商人也看得出来我方想早点脱手吧。
  ——不过,说到最大的损失……
  伊莉莎维塔脑中闪过了莎夏与托尔巴兰交战的情景。如果考量到整体情况的话,毫无疑问地,莎夏的死才是最严重的损失吧。
  ——亚莉莎德拉会把她和魔物战斗的经过告诉谁呢?
  说到与莎夏亲近的战姬,大概就是艾莲、米拉和苏菲这三位吧。苏菲和奥尔嘉曾在自亚斯瓦尔返国的途中遭到托尔巴兰袭击,所以应该知道这个魔物的存在。
  伊莉莎维塔的脑海里浮现出艾莲的脸。应该向她知会一声,让她明白莎夏经历了什么样的战斗吗?
  ——我何必做这种事?莱格尼察那里应该会有人告诉她吧。
  伊莉莎维塔甩了甩头,挥去脑中的杂念。接着便眯起眼睛瞪向在办公桌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文件。她不打算草率地敷衍过去,不过,希望能放空脑袋、再发呆个四分之一刻的念头,难道真是个奢侈的愿望吗?
  这时,门外突然有人敲门,并传来了侍从的声音。
  「战姬大人,比多格修公爵阁下前来拜访您。」
  伊莉莎维塔愣了大约一秒才反应过来。这不仅是因为疲劳,也是因为前来拜访的是个足以让她感到意外的人。
  「——伊尔达大人……不对,公爵阁下吗?」
  伊莉莎维塔猛然自椅子上站起,快步走向门口。她一打开房门,就看到侍从站在眼前。
  「带我过去吧。公爵阁下带了几个随从?必须准备足够人数的客房、食物和洗澡的热水才行。」
  「他带了三名随从,其他人已经带他们到会客室了。」
  听到侍从的回答,伊莉莎维塔松了一口气。如果是包括伊尔达总共四人的话,应该还有办法好好接待他们而不至于失礼。
  「辛苦你了,做得很好。」
  伊莉莎维塔夸奖侍从的辛劳后,便命人准备白绢制成的披风,把它披在身上,让自己的装扮看起来稍微正式一点。她其实很想换上正式的礼服、整理好头发,化个妆之后再去见客,但这样就要让客人等了,因此只好作罢。
  抵达会客室门前的伊莉莎维塔敲门报上名字,等听到对方的回应后便推开了门。
  「好久不见了,公爵阁下。」
  伊莉莎维塔带着友善的笑容向客人行了一礼。被称为公爵阁下的男人原本坐在沙发上休息,现在则站了起来。男人精明干练的脸孔看向伊莉莎维塔,对她点头示意。
  「在这种场合的话,叫我伊尔达就行了。你看起来也挺有精神的,真是太好了,战姬大人。」
  比多格修公爵伊尔达·克鲁堤斯今年三十四岁,体型修长,身体因为历经锻炼和战斗而晒得黝黑,肌肉相当结实。轮廓深邃的脸显得既威风又强悍。
  他是维克特国王的侄子,也就是国王弟弟的儿子。他是第七顺位的王位继承人,被王国册封为公爵,负责治理的领地——比多格修领距离路伯修很近,所以两人目前的关系可以说是相当融洽,毫无芥蒂,双方都曾经帮助过彼此。
  伊尔达是个能力优秀的统治者,但也以专精武艺,英勇作战为人所知。他本人也认为自己具备英勇战士的资质。
  实际上,他的剑术、马术和指挥作战的能力都很优秀,甚至还有人暗地里流传着在吉斯塔特北部或许无人能出其右的说法。
  「听说您这次讨伐蛮族的结果相当顺利,真是太好了。」
  「我也听说你这次在讨伐海盗时表现得相当活跃啊。」
  「不过,因为我的能力不足,也导致战友不幸牺牲了。」
  伊莉莎维塔低声说道。但她并未提及自己对于损失了许多士兵也感到自责。因为她听说伊尔达在讨伐蛮族时亦牺牲了许多士兵。
  在大约一个月前,伊尔达奉了维克特国王的命令,率领三千兵力出发讨伐在王国北部作乱的蛮族。
  根据他们当初的预估,如果包括事后处理的时间,这次的行动应该可以在二十天之内结束,但是蛮族的数量比他们收到的报告多很多,而且抵抗的程度比他们预期的还强烈,导致伊尔达陷入了苦战。最后他们在数天前完全铲除蛮族势力,兵力则损失了将近两成。
  虽然讨伐行动成功了,伊尔达却对这个结果相当不满。
  为了一扫室内沉重的气氛,伊莉莎维塔刻意用轻快的语气问道:
  「对了,请问您今天特地来拜访是为了何事呢?」
  「没什么事,我只是刚好路过这里而已。因为觉得没有过来打声招呼就离开有点说不过去,所以才会前来拜访,我待会就要离去了。」
  「别这么说,您要不要在我们这里多休息一会儿呢?公爵阁下,不,伊尔达大人,虽然您看起来还很有精神,但您的随从们却是一脸疲惫喔。不过,如果您有急事要处理的话,我也不会勉强您的。」
  「唔,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就心怀感谢地接受你的好意了。」
  伊尔达笑着对伊莉莎维塔的提议表示感谢。

  因为伊尔达来访得相当突然,所以伊莉莎维塔准备的食物也都是一些临时凑合出来的菜肴,不过使用的食材仍然相当昂贵精致。
  桌上摆满了料理,有稍微烤过之后再放上鲟鱼卵的面包、混入碎鲑鱼肉的煎蛋、串了牛肉与山菜的烤肉串、盐烤虹鳟鱼、加入小虾、贝类和蘑菇并洒上许多香料的炖菜,以及使用海藻煮成的汤等菜肴。
  因为路伯修的土地紧邻大海,所以汤和炖菜经常使用海里采集到的食材。每一道菜肴都尽量煮得热腾腾的,不断冒出的热气甚至让伊莉莎维塔快看不到坐在桌子另一侧的伊尔达。
  除了这些菜肴之外,桌上还放着葡萄酒和伏特加的酒瓶。伊莉莎维塔知道伊尔达喜欢喝伏特加。至于伊尔达带来的随从则是在其他房间用餐。
  「希望这些菜肴能符合伊尔达大人的口味。」
  「战姬大人,您太爱操心了。我明明是突然来访,您却这么用心地款待我。怎么可能会不好吃呢,更何况几天前我人还在战场上。」
  伊尔达一边笑着说,一边把餐桌上的菜肴一道又一道地吃个精光。伊莉莎维塔在对他大得惊人的胃口感到佩服的同时,也不忘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询问他此趟旅程的目的地。
  「陛下传唤我,所以我要去王都一趟。」
  伊尔达一边拿起装满伏特加的酒杯饮用,一边回答她。吉斯塔特北部酿造的酒比其他地方还要辛辣,但是伊尔达一脸若无其事地一口饮尽,并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对了,你目前还有持续练剑吗?」
  伊莉莎维塔曾经向伊尔达学了一阵子的基础剑术。是伊莉莎维塔主动拜托他教导自己的。
  虽然她的龙具沃利兹夫是带有雷光的黑鞭,但是可以随着使用者伊莉莎维塔的意志变成棍棒状的武器。虽然伊莉莎维塔已经能熟练地使用鞭子型态的沃利兹夫,但是她认为这样还不足够。
  「没想到使用鞭子的战姬竟然会对剑有兴趣。」
  虽然伊尔达嘴上如此调侃她,但还是把长剑和短剑的基本技巧传授给伊莉莎维塔。
  而伊尔达也是从这时开始允许伊莉莎维塔在私底下以名字称呼他。伊莉莎维塔原本以为伊尔达是在追求自己,不过当她明白这只是伊尔达不拘小节的一种表现后,便从善如流地以名字称呼他了。
  「嗯,和之前相比,我觉得自己的剑术进步很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虽然这么说感觉像在说教,但你今后也要继续勤奋地练习,别懈怠了。」
  到了隔天早上,伊尔达就按照预定计划离开公宫,继续朝王都前进了。
  目送国王的侄子和其侍从们离去后,伊莉莎维塔便继续在办公室里默默地处理工作。到了刚过中午的时候,公宫里的一名文官来到了伊莉莎维塔的办公室。
  该名文官今年五十三岁,在任职于公宫的文官里算是年纪相当大的人。这名男人从前任战姬在世时便在公宫里服务,工作能力也值得信赖。
  「请问那个叫乌鲁斯的男人究竟是什么身分呢?」
  听到文官一脸严肃地质问自己,伊莉莎维塔愣住了。她打算在政务处理到一个段落之后再来好好思考如何安排乌鲁斯的待遇,所以暂时先给了他一间客房,而且已经命令一个侍从负责他的伙食等生活琐事了才对。
  「他闯了什么祸吗?」
  「不、不。」
  上了年纪的文官摇了摇头。在表示否定的时候重复说「不」是这个男人的习惯。
  「他非常地安分老实,不过战姬大人什么也没跟我们说,所以……」
  这么说来,她好像真的没有特别说明过。
  回到公宫的伊莉莎维塔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再加上伊尔达突然来访,所以她一不小心就忘了这件事。
  虽然心里有点紧张,但伊莉莎维塔还是尽量以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他:
  「我会让乌鲁斯担任我的侍从。」
  「……请问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人?」
  当伊莉莎维塔老实地告诉文官,因为乌鲁斯丧失记忆,所以她不知道的时候,文官立刻就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这件事情和想要饲养被抛弃的野猫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是啊,他比野猫有用多了。」
  伊莉莎维塔表面上一脸平静,内心却掀起了不安和紧张的漩涡。
  这件事情对红发战姬来说是一种冒险。
  伊莉莎维塔本来就和文官们有些生疏,因为这些文官全都不是她任命的。
  伊莉莎维塔是在四年前的时候成为路伯修的战姬,但是当时负责政务的官吏、统帅士兵的将军和骑士的数量都没有缺额,他们是上一任战姬费尽心思招募和培养的精英。
  多亏了他们的帮助,伊莉莎维塔免去了自己寻找人才的麻烦。虽然红发战姬非常感谢他们,但彼此之间还是存在着隔阂。
  因为他们会拿上一任战姬的表现来和伊莉莎维塔比较。包括了她的言行举止、政治手腕和作战指挥的能力。
  伊莉莎维塔并未花费太多时间就能强硬地命令将军和骑士们了。
  因为她在战场上发挥了非凡的才能,并以战士的身分勇敢杀敌,让他们完全信服于自己。红发战姬很清楚在战场上感到迷惘和退缩的危险性,所以偶尔也会以高压的态度迫使部下听从她的命令。
  话虽如此,伊莉莎维塔目前对于处理政务还是不太有把握。虽然不至于犯下明显的失误,但是不管怎么看都比不上前任战姬。而文官们也没有忽略这一点,所以伊莉莎维塔在仰赖他们辅佐的同时,也变得很不擅长应付他们。
  「乌鲁斯的弓箭技巧相当高超,提拔优秀的人才也是统治者的义务。这可是你之前告诉过我的。」
  虽然伊莉莎维塔试图以这句话阻止文官反对,但上了年纪的文官并未因此而沉默。
  「战姬大人,我的确曾说过这种话,但是,难道只要有一项擅长的技能,就可以忽略其他问题了吗?这种提拔方式根本是错误的。上一任战姬还在的时候……」
  「我可不是上一任战姬喔?」
  她这么反驳后,文官惊觉自己失言,立刻闭上嘴,恭敬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失言了。不过,即使会让战姬大人感到不快,我还是要规劝您,无论能力多么优秀,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担任随从绝不是一个贤能的统治者该有的行为,请您务必三思。」
  「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吗?」
  伊莉莎维塔皱起眉头,以恳求般的口气说道。这次她无法强硬地反驳文官,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
  她之所以想让乌鲁斯担任侍从,除了她刚才跟文官说的优秀弓箭技巧之外,也是因为她很喜欢乌鲁斯听到她的问题后说出的答案。射箭技术姑且不论,但想用「我喜欢他的回答」当成理由说服他人是很困难的。
  文官则以一筹莫展的表情看着仍旧不肯罢休的伊莉莎维塔。
  「……您无论如何都想让那名年轻人担任随从吗?您是否对现在服侍您的人选有什么不满呢?」
  「我并没有觉得不满,因为路伯修的和平正是你们竭尽心力的成果。但我只是想让乌鲁斯担任我的随从,和你们没有关系。」
  伊莉莎维塔说完之后便目不转睛地看着文官。文官也闭上了嘴巴。
  两个人沉默地互相看着对方。
  就这样僵持了将近一千秒之后,文官终于让步了。
  「既然如此,可以暂时先观察情况吗?」
  「观察情况?」
  「首先让他担任马夫两到三年,如果他的工作态度很认真的话,再来考虑是否提高他的待遇,我认为会比较好。」
  所谓的马夫,就是负责照顾马匹的人。
  「我不是说过了吗?乌鲁斯擅长的是弓箭喔?应该让他担任公宫专属的猎人这种能够活用他特殊技能的工作吧?」
  「公宫已经有一位专属的猎人了,不需要第二位吧?」
  目前公宫专属的猎人是一位名叫安东的老人。他也是从前一任战姬在位时就在公宫任职,伊莉莎维塔并不讨厌这名个性稳重的男人。看来只能让乌鲁斯负责其他工作了。
  「既然如此,让他担任公宫专属的小丑如何?」
  「乌鲁斯拥有能带给别人欢笑、娱乐别人的才能吗?」
  「他确实让我难得地发自内心笑出来了啊。」
  虽然伊莉莎维塔认真地答道,但文官脸上仍旧挂着无法认同的表情。
  「战姬大人,能在这个公宫工作的人,无论是士兵、文官还是侍女,每一个都是达到严苛的标准、通过严格的考验之后被选上的人。若您忽略了他们,让一个来历不明又没有实际经历的人待在您身边的话,会让他们心生不满吧?」
  ——原来如此。
  伊莉莎维塔明白了,只要是公宫专属的职位,他好像都会反对。这名文官之所以推荐马夫一职,也是因为只有马夫长会进入公宫。
  虽然伊莉莎维塔觉得有些失望,但也认为这应该是文官作出的最大让步了。
  她知道自己提出了一个有些孩子气的任性要求,也能够认同文官的主张的正确性。
  如果是艾莲的话,这时应该会说「不过是多个人而已,有那么严重吗?我又没有说要减少你的薪俸」,并坚持自己的决定吧。但是伊莉莎维塔无法这么做。
  ——现在我应该要暂时满足于这个结果吗?
  「我明白了,那就让他担任马夫的工作吧。毕竟我们也需要让他先熟悉这个公宫。」
  就这样,乌鲁斯成为了马夫。正确来说,是被分配到马夫的工作了。

  在公宫外围有用来让马活动的牧场和马厩,旁边则是马夫们居住的宿舍。二十名马夫要负责照顾上百匹的马。
  还有好几间类似的马厩和牧场建筑在距离公宫不远的地方。之所以分散在各处,是因为这样子比较有效率。
  乌鲁斯被人带到了距离公宫最近的马厩。牧场占地辽阔,角落则有一栋石砖砌成的宿舍。在距离宿舍十几步远的地方,建了一座比宿舍大上两圈的木造马厩。
  掌管这个马厩的马夫长是个四十几岁的冷淡男人。即使乌鲁斯低下头对他说请多指教,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回答。
  「跟我来。」
  他抛下这句话后便背对着乌鲁斯迈步往前走。一脸困惑的乌鲁斯跟着他走进了马厩里,忍不住皱起眉头。
  因为马厩里的空气混杂了令人作呕的野兽气味和干草味,还有让人差点发出哀号的马粪臭味。
  「首先是清理马粪和马尿。」
  马夫长眉头皱也不皱一下地说道。
  「接着是打扫马厩,换水和喂食的工作其他人会处理,你就在旁边好好看清楚他们是怎么做的。保养马匹身体时也是一样。因为你现在是见习的,所以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碰触马匹。完成这些工作后就是马镫和马具的保养,保养结束后就再去清理马粪和马尿。」
  ——看来我被带到一个很不得了的地方了。
  乌鲁斯一边捏着鼻子忍耐恶臭,一边在心里嘟囔道。

       ◎

  苏菲亚·欧贝达斯在艾莲从利普诺归来的数天后,造访了莱德梅里兹。
  她原本为了向国王报告发生在亚斯瓦尔的事情而前往王都,但是因为维克特国王受了风寒,身体状况欠佳,是以在王都滞留了几天,直到现在才造访莱德梅里兹。
  「苏菲,真高兴看到你,我已经听人说过你在亚斯瓦尔遇到的事情了,不管怎么样,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对艾莲来说,这是两人久违的重逢。她以笑容迎接光华的耀姬,没有请侍女接待,而是亲自带她前往会客室。苏菲也微笑着说了声谢谢。
  但是两人的表情和口气仍旧带着一丝阴霾。因为她们接连失去了堤格尔和莎夏这两位重要的朋友。尤其是莎夏过世后到目前为止才经过了十天左右。
  艾莲回到莱德梅里兹之后,就立刻派人送了追悼文到莱格尼察。
  『对于这天的来临,我感到无限悲伤与愤慨。我在此请求莱格尼察的人民,希望你们能让我分享你们深切的哀伤。即使我与她相识仅仅三年,但她却是我能够无视彼此的立场,互相信赖的好友及战友。是她告诉我何谓战姬应有的姿态,而她自己也从来没有违反这些原则。其为人多次拯救了我,我一直打从心底祈祷她的病痛能够康复。我在最后见到她的那一天,她仍然和往常一样聪明、冷静和勇敢。即使在她即将长眠的最后一刻,我相信她依然没有改变。她并不是因为疾病而倒下,而是像煌炎的胧姬那仿佛直达天际的剧烈燃焰般,度过了精彩的一生。虽然那段时光相当短暂,但我并不认为她因此而心存遗憾。现在,我要再一次向神祈祷。希望亚莉莎德拉的灵魂能够获得真正的平静。请为她深爱的土地和居住在那里的人民带来和平与安宁吧。』
  而且以上的内容只占了全文的五分之一左右。虽然不能写出自己见证了莎夏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事,但她仍以非比寻常的热情振笔疾书。
  因为莎夏那仿佛熟睡般的安详神情,至今仍清晰地浮现在艾莲的脑海中。
  然后,因为苏菲之所以来到这座公宫,最大的目的是要转交堤格尔的土产。因此她们根本不可能轻松愉快地畅谈。
  苏菲依序把把土产交给艾莲、莉姆和特地被叫来的蒂塔,但是随着大家一个个地收下礼物,忧郁的气氛也难以避免地变得愈来愈浓厚。
  蒂塔更是当场就流下了斗大的泪珠,莉姆只好慌慌张张地安慰她,并让她暂时退下了。
  「对了,艾莲,虽然对你感到很抱歉,但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苏菲所说的委托,就是问艾莲能不能帮忙把堤格尔买给米拉的土产转送给她。
  苏菲原本是打算亲自把土产送过去的,但是她在王都席雷吉亚逗留太久,打坏了她的预定计划。如果还要从这里南下到米拉治理的奥尔米兹的话,苏菲返回自己的公国波利西亚的时间就会更晚了。
  而且目前南方还有墨吉涅的十万大军正威胁着国境周遭的和平。
  「我知道了,我会负责把东西送给那家伙的。」
  艾莲笑着答应了,苏菲则露出了相当诧异的神情。
  其实艾莲并不是很想帮这个忙,但是苏菲都特地把土产送到这里了,她也无法开口拒绝。再加上她想起了莎夏曾对她说过的话,也觉得如果不好好完成这件事的话会对不起堤格尔。
  在那之后两个人还讨论了几项公事。关于魔物托尔巴兰的事情,虽然两人最后得出了要找时间聚集所有的战姬来讨论的共识,但她们都缺乏实际执行的动力。所以只好把这件事暂且搁下,等春天来临时再重新考虑。
  接下来苏菲很快地就表示要离开莱德梅里兹,因为再继续待下去会让她觉得更难过。
  「你不去看看路尼耶吗?」
  艾莲半开玩笑地问道,但苏菲却摇了摇头。
  「这次就算了吧。艾莲,你知道吗,我啊,希望自己每次和路尼耶见面的时候,都能够专心地看着它,专心地想着它。但是……我现在实在是办不到啊。」
  看到友人忍住悲伤笑着说道,艾莲除了回答她「这样啊」之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菲,等过一阵子我们都能打从心底笑出来的时候再见面吧。因为我们接下来应该都会忙上一阵子。」
  「好,艾莲,你也要多保重。」
  就这样,光华的耀姬离开了莱德梅里兹。

  在苏菲离去后不久,艾莲传唤了在莱德梅里兹最尊崇堤格尔箭术的卢里克。
  艾莲把堤格尔准备的土产交给他之后,也拜托他代为转交要送给亚拉姆等人的土产。
  「你可以选择拒绝,我会破例原谅你。」
  虽然艾莲这么说道,但是一根头发也没有的光头反射着黯淡光芒的卢里克还是恭敬地接下了要给其他人的土产。然后他在公宫内到处行走,默默地把土产交给大家。
  除了卢里克之外,公宫里和堤格尔特别亲近的人就是亚拉姆了,但亚拉姆在收下土产后和同伴们赌博,却在大约一刻钟之内输掉了相当于一个月薪俸的银币。平常总是赌运很好的他,直觉竟然完全失准了。
  得知事情经过的同伴们甚至表示赌局可以当作无效,但亚拉姆还是默默地把输掉的银币放在原地,不顾自己还在工作,直接回到房间倒头就睡。老是被人形容为海狸的逗趣脸庞,据说在那一天变得非常无精打采。
  到了隔天,他因为在工作时擅离职守而被惩罚无饭可吃。
  卢里克的情况则和亚拉姆完全相反。他一如往常地勤奋工作,在日落时结束工作后,便开始在中庭进行每天必做的弓箭训练。
  但是那天的训练在他射出第一支箭后就被迫结束了。因为他拉紧弓弦后,弓弦竟啪地一声断裂。卢里克的手指则受到了轻伤。
  「好像不小心用力过度了……」
  卢里克看着因为弓弦断裂而失去弧度的弓,无力地笑了。他已经整整三年没有犯下类似的失误了。
  卢里克包扎好手指的伤之后,那一天就不再继续训练,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虽然当天夜里有人听到他的房间里传来疑似呜咽的声音,却都当作什么也没听到,默默地走开了。

       ◎

  在寒冷的天空下,人类、牛马和白色的营帐挤满了连杂草也长得很稀疏的土黄色荒野。这里是吉斯塔特王国与墨吉涅王国的国境附近。冬天的脚步已经悄悄地靠近此地了。
  目前有整整十万人聚集在这里。他们的皮肤都是黄褐色,大部分的人身材都又高又瘦。他们在厚实的布衣上套上皮甲,腰间挂着弯刀。士兵会用黑布包住头部,部队的队长则是戴着铁制的头盔证明他的身分。头盔在阳光反射下呈现黯淡的光泽。
  马匹是骑兵的座骑,牛则是属于货车队的。营帐呈相当特殊的圆形,帐顶也是圆拱形的,一顶营帐可以容纳五到十人。
  在营帐上飘扬的旗帜是深红色的,上面画着有角的黄金头盔和长剑。那是墨吉涅的战神乌鲁夫拉的象征。金红二色的军旗受到奔驰过荒野的秋末干燥的风吹拂而不停地飘动着。
  他们是墨吉涅军,总帅是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尔。他是墨吉涅国王之弟,别名「赤胡」的男人。
  他们已经在这里扎营布阵超过三十天了。从这片荒野往北步行两天之后,就会抵达吉斯塔特的国境。而克雷伊修当然知道战姬琉德米拉·露利叶所率领的奥尔米兹军已经在那里布阵,防范他们进攻。
  这名总帅现在正在自己的营帐里聆听士兵的报告。顺便一提,克雷伊修的营帐和其他人的不同,整座营帐都是红色的。
  这并不是基于某种信念或目的,纯粹是心血来潮。顺便一提,他的营帐昨天是纯绿色,在这之前则是纯蓝色。也有几天是混杂了好几种颜色。
  总而言之,克雷伊修正待在今天是纯红色的营帐里,躺在叠了好几个丝绢靠枕的床上,聆听士兵的报告。
  虽然他拥有一副肌肉结实的中等身材,但身上穿的衣服的衣摆太宽大,所以从外表看不太出来。包住头部的布巾上插着彩色的巨大羽毛。
  他的眼睛相当深邃,鼻梁和耳朵都很长,招牌的红胡须绑成了麻花辫。这个胡须的样式也会随着他的心情而改变。
  亲信们虽然每次报告时,都会露出仿佛吃了黄连般的苦涩表情,但对方既是总帅,又是国王的胞弟。更重要的是克雷伊修拥有凌驾众人的才能,也立下了数项功绩。再加上他的奇特行径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所以也没办法苦劝他改过。
  听完年轻士兵的报告后,克雷伊修坐起了身体。
  「也就是说,我们在亚斯瓦尔的行动完全失败了吗?」
  「是的。现在亚斯瓦尔王国是由桂妮薇亚公主与一个名叫塔拉多·格拉墨的男人统治。」
  那名士兵一脸失望地回答。虽然这一介士兵不该在总帅面前表现出这种态度,但是克雷伊修很信任他,所以允许他这么做。
  「杰梅因王子和艾略特王子都死了,我们这些渗透部队也只有五个人活着回来。」
  「既然五个人都生还了,那就算了吧。而且也听到了几个挺有趣的消息。」
  克雷伊修一边玩弄着绑成麻花辫的红胡须,一边以不觉得惋惜——就和他说话的内容一样的口气说道。
  在大约两个月之前,亚斯瓦尔王国因为杰梅因和艾略特两位王子争夺王位的关系,而几乎被撕裂成两半。
  墨吉涅王国在支援艾略特王子的同时,也在等待能接近杰梅因王子的机会。他们打算营造出无论哪一位王子胜利,墨吉涅都能干涉亚斯瓦尔内政的情况。
  克雷伊修率领十万大军来到这里的理由之一,是为了吸引吉斯塔特的注意力,并且早一步得知他安排在亚斯瓦尔的人的动向,然后根据情势决定何时让那些人回来。
  对克雷伊修而言,这个目的基本上已经达到了。
  「不过,要干涉那么遥远的国家的大小事果然很麻烦,指示完全跟不上情势变化的速度。话虽如此,就算事先考虑到会有十种变化,并给予应对的策略,又会遇到没有人能够执行的情况。」
  「说到应付局势变化,我记得那个人是叫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吧,那个男人表现得真是精彩,不过他在回国途中落海死亡了。」
  听到士兵这么说,克雷伊修得意地笑道:
  「达马德,为什么你能断定他已经死了呢?」
  「您问我为什么?这个……」
  名叫达马德的士兵慌张了起来。他的年龄是十九岁,身材高挑,鼻梁和下巴都又尖又瘦。虽然体型瘦削,却不会给人软弱的印象,剽悍的眼神令人联想到老虎或豹。
  「他可是在深夜的海里从船上掉下去的喔?据说花了半天搜索,却连尸体都找不到。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活下来的根本不是人类。」
  「那有可能是动了什么手脚吧?」
  听到克雷伊修的话,达马德一头雾水地歪了歪头。
  「我的意思是,这是刻意让其他人以为他死了。如果我想把那个男人占为已有的话,也会这么做。」
  克雷伊修一边把玩着绑成麻花辫的胡须,一边愉快地说明道。
  「那个年轻人不是布琉努借给吉斯塔特的吗?虽然吉斯塔特总有一天要把他还回去,但是,如果让人以为他死了,就不用遵守这项约定了吧?之后再随便替他想个假名和经历,给他宅邸、金钱和女人,让他展开新的人生就行了。」
  「……可是,如果让他假死的话,吉斯塔特和布琉努的关系就会恶化到无法复原的地步喔?」
  「这种小事,只要让对方杀死两三个无能贵族或将军当作赔罪就能解决了。」
  听到克雷伊修若无其事地这么说,达马德忍不住冷汗直流。克雷伊修最令人害怕的地方,就是只要他有心,便会照自己所说地去执行这些事。
  「换句话说,阁下的意思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说不定还活着?」
  「你的下一个工作就是去调查这件事,达马德。」
  克雷伊修像是早已打算这么做似地以毫不犹豫的口气说道,达马德皱起了眉头。他以一介士兵的身分受到这名留着红胡须的国王胞弟提拔,成为其亲信已经两年了。但是,即使只是照着指示衍动,他的工作也不是一句辛苦就足以形容的。
  「我们接下来就会开始撤退。但你则潜入吉斯塔特,去调查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是不是真的死了。找出亲眼看到他死亡的人,刨根究底地问清楚;发现他的墓就挖开来;看到可疑的男人就彻底调查他的身分。」
  「……那个男人值得我们作到这种地步吗?」
  达马德以怀疑的口气问道,克雷伊修则使用全身上下的肌肉用力地点点头。
  「你刚才不是也说了吗?他总是会因应情况变化采取对策。」
  正是如此。达马德虽然露出了不悦的表情,但立刻就改变了想法。
  「我明白了。对了,如果他真的还活着,而我又发现了他的行踪的话,该怎么办?」
  「那就杀了他。你应该也很想和他较量一下吧?」
  听到克雷伊修的话,达马德脸上露出了充满战意的笑容。
  「我已经把阿尼亚斯的交战纪录熟读到能背诵出来了。竟然有人能在混乱的战场上让箭飞行超过三百阿尔昔——真的是让我浑身颤抖啊。」
  「我们也因此失去了卡西姆。他是个能干的男人。」
  去年墨吉涅军出兵侵略陷入内乱的布琉努,企图趁乱夺取布琉努的领土,并把人民掳走当作奴隶。
  但是,他们的计划完全失败了。
  从海上进攻的军队被泰纳帝公爵击败;从陆地进攻的军队则被堤格尔率领的「银色流星军」和琉德米拉率领的奥尔米兹军挡了下来。当时陆军的总帅是克雷伊修,卡西姆则是先遣部队的指挥官。
  先遣部队被击败后,虽然克雷伊修把堤格尔等人逼到了绝境,但他认为即使获胜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便下令退兵了。而且还在那时擅自替堤格尔取了一个「流星落者」的别名。
  「不过,我们真的连一仗都没打就要撤退吗?都已经带着十万大军来到这里了。」
  达马德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询问克雷伊修。
  「我不是说了吗?目的已经达成了。」
  克雷伊修随意地抓起了放在床旁的一堆纸。那些全都是报告书。
  「南边国境的战姬和领主的反应、他们派出的士兵的大概数量和配置、从这片荒野到西边的阿尼亚斯的道路和地形,还有能够不经过阿尼亚斯的街道就进入布琉努国内的道路。哈哈哈哈,虽然耗费了整整三十天,但是所有的资讯都掌握到了。」
  克雷伊修用力捏皱那些报告书,深邃的双眼充满神采,愉快地笑着说道。这才是他率领十万大军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等我们回去之后,就向国王提出十万兵马还是不够的报告。再增加大概五万名士兵,快一点的话明年,慢一点的话就在三年内让这十五万大军展开行动,而我们的目标当然就是布琉努。」
  就连这十万大军,也只是为了达成更大的战略目的所作的其中一项准备。而且克雷伊修的目标并不是吉斯塔特。
  「但我听说吉斯塔特南方的土地也十分丰饶富庶呢。」
  「布琉努这片丰饶又温暖的绿色大地就在眼前,我们没有理由不去掠夺吧?至于吉斯塔特人,就让他们自己在雪里啃着马铃薯和鲑鱼吧。」
  这应该是他的真心话,却说得毫不留情。达马德不禁在心里同情了一下吉斯塔特人。
  「看看这份报告书,达马德。这些在国境附近的人全都躲在堡垒或城里,关上城门防御入侵。直到最后都没有人出来攻击我们。既然如此,就算两年后我带着十五万大军出现,他们也会采取同样的反应吧。」
  「……然后我们就无视那些躲在城里不出来的家伙,一口气朝西方的阿尼亚斯进攻,您是这个意思吧?」
  「没错。而且,我也在这三十天内找到了不少可用之才。」
  克雷伊修从被捏皱的报告书里抽出了其中一张。
  「这是在一场战斗都没有的情况下完美地统率士兵,或是在侦察行动中获得丰硕成果的人们。等我们回到国内,他们就会成为我的部下。我已经开始期待下一场战斗了。」
  达马德以好像有话想说的表情盯着露出恐怖笑容的克雷伊修,最后鼓起勇气开口说道:
  「阁下,您真的连一场仗都不打吗?只要您愿意给我一千名士兵——」
  「……给你一千名士兵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看到克雷伊修的反应,达马德充满了自信,愈说愈激动。
  「虽然要攻陷堡垒很困难,但我们能够焚烧村镇和掠夺。这么做不仅可以打击敌人,也不会被人质疑我们带着十万大军来到这里,却什么也没做。」
  克雷伊修像是既佩服又惊讶地「哦」了一声。深邃的双眼发出了有如白光般的神采。
  「如果你有自信能够不让任何一个士兵死亡的话,那你就去做吧。但是,假如你让任何一个士兵死亡,我就会把你的头拿去喂狼。就算那个士兵是在行军的时候跌倒撞到头而死也一样。」
  达马德从主人冷淡的口气中感觉到他是认真的,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立刻在原地双膝跪下。
  「是我僭越了,非常抱歉。」
  「你明白就好,别让我失望了,达马德。」
  克雷伊修并不讨厌掠夺,但他讨厌因为掠夺而让他的统率出现瑕疵。
  如果比时允许特定的部队进行战斗和掠夺,其他部队应该会心生不满吧。他们已经在这里度过穷极无聊的三十天了,恐怕会有许多人因此而擅自行动。
  话虽如此,如果要平均地分配战利品来安抚他们的话,十万人又太多了。想让这么多士兵满足,必须发动规模相当大的战斗才行。
  所以克雷伊修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战斗。
  到了隔天,克雷伊修便按照计划让士兵们撤退了。只有达马德一个人朝着与军队反方向的北方前进,顺利地越过国境,潜入了吉斯塔特。
  在这三十天内,吉斯塔特好几次派出使者前往墨吉涅,询问他们出兵的目的,但墨吉涅总是回答他们在训练士兵。
  而墨吉涅军也真的只在训练完士兵后,就结束了此次行军。

 楼主| 发表于 2014-7-5 20:46 | 显示全部楼层
4 暗中活跃

  在冬天的脚步也开始悄悄靠近这个国家的这一天,吉斯塔特王国的使者在接近傍晚时来到布琉努王国谒见蕾琪公主。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坠落海中,行踪不明。
  听到这个消息时,蕾琪当场哑口无言,甚至因为太过震惊而向使者又确认了一次。要不是她现在正坐在王位上,说不定早就昏过去了。站在她身旁的宰相玻德瓦也一度犹豫要不要暂时停止这次的谒见。
  「这是怎么一回事?」
  蕾琪端正的脸庞因为愤怒而发白,在使者传达吉斯塔特国王的讯息后过了两秒钟,她才压抑着自己颤抖的声音质问使者。齐肩的淡金色头发微微地摇晃了一下。但使者回答时并未因为蕾琪的态度而表现出畏惧的样子。
  「正如在下方才所言,冯伦伯爵从亚斯瓦尔归来的途中遭到海龙袭击,不幸坠落海中。只能说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也觉得很遗憾……」
  「他前往亚斯瓦尔这件事,我可是现在才第一次听到。」
  「因为这件事情必须快速且秘密地进行,所以维克特陛下和堤格尔维尔穆德卿都来不及事先告知,在此向蕾琪公主殿下致上诚挚的歉意。」
  虽然这些话的后半段完全就是捏造的,但使者仍旧面不改色地说道,好像自己确实听过这件事一样。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担任执行这次任务的使者。
  蕾琪的指甲刺进了王位的把手,借由用力抓住把手来压抑涌上心头的怒火。如果不这么做的话,现在她恐怕已经忍不住对使者破口大骂了。因为已是日落时分,王位周围的光线有些昏暗,所以使者并没有看见蕾琪的反应。
  「使者大人,你知道吗?」
  虽然蕾琪没办法立刻挤出笑容,还是故作镇定地说道。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不仅是拯救布琉努免于恶人危害的救国英雄,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在下知道。」
  使者的态度变得更坦然了。这个男人很清楚自己背负了多么重要的任务。
  毕竟当初维克特是亲自命令他担任使者,而且还开口保证会好好安置他在王都的家人。他离开王宫时已经作好丧命的觉悟了。
  所以他并未表现出卑怯的态度,而是勇敢地直接承受蕾琪咄咄逼人的眼神。话虽如此,使者的后背还是因为大量的汗水而早就变得湿淋淋的。
  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虽然在平定内乱时曾借助吉斯塔特的力量,但布琉努并未因此而成为吉斯塔特的属国。
  堤格尔也只是以客人的身分暂时借给吉斯塔特而已。所以即使不考虑蕾琪个人的情感,目前的情况也早就足以激怒她了。
  ——看来他已经作好丧命的觉悟了。
  蕾琪的碧眼瞬间染上一丝残酷的色彩。她恢复公主的身分已经将近一年了。虽然仍需借助宰相玻德瓦和负责辅佐的马斯哈的力量,但她也在这段期间内学到了各式各样的事物。
  「为了表示我国与吉斯塔特的友好,必须送点礼物回报想让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有事情可做的维克特国王才行呢。」
  蕾琪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不过,如果只是普通地以言语表示感谢,维克特国王应该会觉得很失礼吧?所以在我们准备好谢礼之前,就请使者大人暂时留在王宫吧。你觉得如何呢?」
  蕾琪说话的声音非常轻快开朗,但使者心里却冒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怖感。他下意识地伸手抚摸自己的胃部,并深深地低头鞠躬。
  「那在下就心怀感激地接受公主殿下的好意了。对了,请问在下何时能收到回覆呢?」
  「这种事情需要花点时间处理,等我准备好的时候会再传唤你。」
  「……等您准备好的时候吗?」
  「没错,等我准备好的时候。维克特国王那边我会派使者转告的。」
  既然要派遣使者,直接请那个人传达谢意不就好了吗?
  但是使者当然不可能把这句内心话说出口,最后被走到他身旁的禁卫骑士左右簇拥着,无奈地退下了。
  当使者的身影消失后,蕾琪便看向玻德瓦。
  「——我要休息大约四分之一刻。之后再继续进行谒见。请让其他人在这段时间内也去休息吧。」
  于是玻德瓦对她行了一礼后,便命令在一旁待命的官员和禁卫骑士们都去休息。确认他们都离去后,蕾琪从王位上站了起来,走向与王位后方相连的露台。
  在朱红色的天空下,露台上只看得见包围王都的城墙和城墙另一侧的宽广草原。蕾琪抬头看向天空,颤抖着肩膀,拼命忍住想哭泣的冲动。就在这个时候,玻德瓦出现了。
  「您忍下来了,表现得很好。」
  他只简短地说了这句话。这名猫脸老宰相已经察觉到蕾琪对堤格尔的感情——虽然是直到最近才发现的。
  淡金色的头发随风飘扬,蕾琪转身看向玻德瓦。这时她甚至已经可以保持微笑了。
  「谢谢你,宰相大人。」
  虽然对方是经验丰富的长辈,但是对于臣子仍旧相当有礼,这或许可以说是蕾琪的美德吧。虽然玻德瓦想了一些安慰或鼓励的话,但老宰相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些话都锁进内心深处。
  这并不是他的职责,而是能够更深入蕾琪内心的人该做的事。玻德瓦现在该做的是让这名年轻的公主去面对现实中的问题。
  「不过,刚才您回答吉斯塔特使者的话只能算是正好及格。因为我们必须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细节才行。他应该还隐瞒了一些事情没有告诉我们吧。」
  蕾琪听到玻德瓦的话之后点了点头,表情也认真了起来。
  「你觉得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我们要尽可能掌握最真实的情况。先各自派人前往吉斯塔特和亚斯瓦尔,收集更详细的情报吧。最重要的是找到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落海时正好在现场的人。」
  即使吉斯塔特没有说谎,也有可能隐藏了一些对他们不利的事实。所以必须亲自搜集情报。
  「除此之外,也必须特别注意国内的局势变化。」
  蕾琪听到玻德瓦的话后疑惑地歪了歪头。
  「你的意思是有人会趁机开始行动吗?」
  「可能会有人把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失踪这件事,视为布琉努失去了吉斯塔特这个后盾,除此之外,无论公主殿下您最后如何应对,都会有人把您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当作批评您的借口吧。」
  「我明白了,关于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吧。还有,我们该如何向罗达特伯爵解释这件事呢?」
  原本一直坚强地聆听着玻德瓦说话的蕾琪,突然显露出软弱的一面。
  马斯哈·罗达特是曾为堤格尔亡父乌鲁斯好友的男人。他在各方面都相当照顾堤格尔,连之前堤格尔平定布琉努内乱时也亲自给予协助。内乱结束后,他在蕾琪拜托下,接受了辅佐她的职务。
  他今年五十六岁,虽然目前还在第一线活跃,但已经是可以考虑退休的年龄了。或许是因为这样,在蕾琪邀请他进宫的时候,马斯哈原本是不太想答应的。
  但是蕾琪亲自前往他位于王都的宅邸说服他,最后他说「那我就把这当成是最后一次替国家效劳吧」,并答应了蕾琪的要求。
  「由我去告诉他吧。因为我也打算请他协助我们。」
  马斯哈一直把堤格尔当成自己的儿子般疼爱。他应该会比任何人都积极地调查这件事吧。而且他也是玻德瓦能够信赖的人。
  蕾琪点头肯定了玻德瓦的话后,便露出微笑,掀起了肩上的披风。
  「虽然现在距离四分之一刻还很早,但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蕾琪对向她说了声遵命的老宰相轻笑了一下。
  「宰相大人。刚才听到消息时,我确实是很惊讶,但我不认为那个人已经死了。」
  听到这句话,玻德瓦稍微皱起眉头,但蕾琪的表情看起来相当冷静。
  「他被吉斯塔特俘虏,却能够借到对方的兵马平安归来。又击退了以压倒性的庞大兵力侵略我国的墨吉涅军。即使被圣窟宫的塌陷意外波及,他也活了下来。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但我认为那个人拥有能引发奇迹的力量。」
  「奇迹……吗?」
  玻德瓦只说得出这句话。奇迹。玻德瓦是从何时开始不再相信奇迹的呢?当他不断累积功绩,成为王国的重臣时,他已经不相信奇迹之类的东西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处理政务的人不应该相信那种东西。
  但是玻德瓦并没有纠正蕾琪的说法。只要它能够成为支撑公主的力量,那不管是什么东西都无所谓。而且,堤格尔之前的活跃表现确实能以奇迹来形容。
  「现在还是先把我们能做的事情做好再说吧。」
  蕾琪说出这句话后,双眼突然看向正朝着西方地平线落下的太阳。她默默地对着众神祈祷。

  ——请保佑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平安吧。
  然后,公主和宰相便一同回到谒见室了。

       ◎

  在接受伊莉莎维塔款待后过了十几天,伊尔达·克鲁堤斯越过维塔大河,抵达了吉斯塔特王国的王都席雷吉亚。
  「明明已经是冬天了,这里还是相当繁华热闹呢。」
  厚实的大衣包住了伊尔达历经锻炼的高大身体,他一边快步走过街道,一边小声地发出感叹。
  无数条街道自这个有着超过百万名居民的都市向外延伸,其他都市在冬季时都很少看到商人在街上穿梭,但在这里的冬天,仍旧可以看见许多商人和工匠在街道上行走,城里依然充满群众散发的热气。
  载着各种商品的马车穿过王都的大门,红茶、香料、葡萄酒、伏特加、盐渍鲑鱼和野兽的毛皮在人们面前一字排开,商人们则大声地叫卖着。
  吟游诗人为了挣得过冬的钱而弹奏竖琴,小丑也在空中挥舞着各种颜色的彩带。
  伊尔达侧眼看着这些热闹的景象,笔直地朝王宫前进。头顶上的天空呈现晴朗无云的蓝色,太阳也还未爬升至可以称为中午的位置。
  他抵达王宫后报上姓名,守门的侍卫立刻就呼唤了在王宫里待命的人。片刻之后,侍从长出现了。他是负责管理各种政务的人,所有的文官都听命于他。
  「欢迎您来到王宫,比多格修公爵阁下。」
  五十几岁的侍从长恭敬地低头行礼。伊尔达也以端正的姿势向他回礼,然后便在侍从长的带领下踏进了王宫。
  「公爵阁下上次来到王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
  「因为我一直在北方的领地里到处奔走嘛。对了,我在来到这里的路上一直听人提起一个名字,请问侍从长大人知道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这个男人吗?」
  伊尔达一边看着装饰得相当华丽的墙壁和柱子一边问道。
  「去年布琉努王国不是发生了内乱吗?在那个时候救了公主,并讨伐泰纳帝公爵的军队的男子,就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他原本是莱德梅里兹的战姬大人的俘虏,最后却向她借了兵马,威风地回到了祖国,是个很有趣的男人。」
  接下来侍从长一边提醒伊尔达不可泄漏秘密,一边简略地把堤格尔因为国王的密令而前往亚斯瓦尔,但在回程途中遭遇海龙袭击而落海的事情告诉了伊尔达。
  而伊尔达对此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发表任何感想。因为要是他不小心说错话,很可能会被人曲解成对国王的批评和不满。
  他们走了一会儿之后,伊尔达发现侍从长并不是要带他前往谒见室。
  ——是要去陛下的办公室吗?
  已经来过王宫好几次的伊尔达马上就明白了。最后,他们确实看到了国王的办公室,但那里还站着另一个男人。那个人身材瘦削,年纪应该比伊尔达还大吧。他转头看向伊尔达的脸也很细瘦,下巴留着长长的灰色胡须。
  伊尔达知道他是谁。他是帕耳图伯爵尤金·舍巴林。他是伊尔达的妹婿,年纪却比伊尔达还大,也是个伊尔达不知该如何相处的人。
  「这不是帕耳图伯爵吗?我们上次见面应该是在去年的太阳祭吧?你看起来还是一样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伊尔达开口寒暄后,尤金也一脸意外地向他回礼。
  「比多格修公爵也是看起来相当健壮啊,你在北方的活跃表现,连我也有所耳闻。」
  「你过奖了,对了,我妹妹最近过得还好吗?」
  这对伊尔达而言只是个礼貌性的询问罢了。他已经超过十五年没和自己的妹妹见面了。因为父亲较重视身为嫡子的伊尔达,对于女儿并不怎么关心,所以虽然不至于交恶,但关系也不怎么亲密。
  「是的,领民们都很仰慕她,她也在各方面帮了我许多忙。回去之后我再请她写封信给公爵吧。」
  接下来两个人便一起对侍从长投以疑惑的视线。但是侍从长假装没有察觉到他们的眼神,夸张地低了低头。
  「请两位在这里稍等片刻。」
  侍从长转身面对办公室的门,然后轻轻地敲了敲门。把伊尔达和尤金都已经抵达的事情告诉了位于房内的人。
  等到侍从长确认里面传来小声的回应后,便再次转身面对伊尔达他们。
  「陛下正在等两位。」
  侍从长说完这句话后就退到了房门旁,伊尔达敲了敲门,等到应该待在房内的国王回答后,便打开了门。
  毕竟是国王的办公室,房间相当宽敞。地毯和窗帘的装饰虽然很朴素,但伊尔达知道光是这里的一块绢布刺绣,其价值就足以买下一栋房子。
  左右两边的墙壁放着用来收纳书信和卷宗的架子,正前方的墙壁则挂着代表吉斯塔特的黑龙旗。
  办公桌上几乎看不到任何文件,桌子前方放着两张椅子。椅子不仅看起来很坚固,上面还铺着软垫。伊尔达心想,那应该是为了他们而准备的。
  至于国王维克特·阿图尔·沃克·埃斯提斯·崔·吉斯塔特,则坐在办公桌的另一侧。
  他今年六十一岁,头发和胡须都是缺乏光泽的灰色,有着黯淡的肤色和一对缺乏活力的蓝色双眼。虽然身上穿着用上许多金线和银线装饰的宽松绸衣,但从衣袖下伸出的手臂却细得让人联想到枯木。
  伊尔达和尤金各自跪在地上低头行礼。
  「你们两个都抬起头来吧,这里并不是谒见室。」
  维克特国王说完这句话后,便示意两人在椅子上坐下来。伊尔达他们再次恭敬地向国王行礼,然后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等待国王开口说话。
  过了大约十秒之后,国王慢慢地开口了。
  「本王前阵子得了风寒。」
  这对坐在办公桌对面的两人而言是个完全预想不到的话题。
  「请问陛下现在身体状况还好吗?」
  尤金战战兢兢地问道。国王点了点头。
  「我昏睡了好几天,现在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
  「那就好,不过还是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从惊讶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的伊尔达说道,但维克特国王摇了摇头。
  「我之所以把你们找来,就是为了和你们讨论今后的事。」
  老国王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寒气,两人立刻正襟危坐。今后的事——换句话说就是下一任国王将由谁担任的话题。
  吉斯塔特的王位继承方式和其他国家差不多,都是世袭,而且由较年长的男子优先。除此之外,获得国王指名的王储也有优先继承权。虽然女性也能继承王位,但考虑到吉斯塔特王国从未出现过女王,机会可以说是非常渺茫。
  第一顺位的王位继承人,是国王的儿子卢斯兰王子,但他在数年前罹患了心病,在王宫外围的离宫纵火。据说当卫兵们注意到浓烟而赶到现场时,看到了手持火把的王子被熊熊燃烧的离宫烘出身影。
  数日后,王子便以养病为由被幽禁在某间神殿里。因为他的父王还怀着一丝期待,认为他的病或许有一天会痊愈,所以并未剥夺他的王位继承权。
  至于他罹患心病的原因,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有人说是因为心爱的妻子因病过世,也有人谣传他在处理政务时遇到了让他罹患心病的棘手问题,或是被某人下了毒,甚至连被恶灵附身这种不堪入耳的谣言都出现了。
  在罹患心病之前,王子在政务和军事上的表现都相当出色,重臣们也认为他会成为下一任国王,对他感到相当放心。
  第二顺位是卢斯兰王子的儿子,也就是维克特国王的孙子。虽然年仅九岁,但身为维克特国王直系血亲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这名少年一直住在王宫的某个房间里,据说过着近似被幽禁的生活。自从发生卢斯兰王子的事件后,这名少年就未曾公开露面过了。
  第三顺位是维克特国王的长女婿。长女的王位继承权因为结婚的关系,转移到丈夫身上。但是她的丈夫因为数年前发生意外而失明了,虽然在妻子和女儿无微不至的照料下能够如往常一般正常生活,但要治理一个国家基本上还是不可能的吧。
  第四顺位是长女的女儿。但是她今年才十一岁,要当下一任国王还太年幼了。
  第五顺位是维克特国王的胞弟。既是伊尔达的父亲,也是尤金的岳父。今年五十五岁,比兄长小了六岁。他一直深受剧烈腰痛所苦,一天内有将近一半的时间都必须躺在床上。除此之外大致上还算健康,但要亲自处理政务就很困难了。
  第六顺位是维克特国王的妹妹,到目前为止已经结过两次婚,但两任丈夫都早逝,所以目前王位继承权又回到了她身上。而她并没有子嗣。
  同情妹妹的维克特国王多次劝她再婚,但她都拒绝了,并选择在第二任丈夫的故乡奥斯特罗德过着宁静的生活。奥斯特罗德位于吉斯塔特王国东北方,是战姬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治理的领地。
  以上这些事情伊尔达和尤金也都知情。
  而且伊尔达是第七顺位,尤金则是第八顺位。
  他们可以说是现在距离王位最近的人。
  「帕耳图伯爵。」
  维克特呼唤了四十多岁的瘦削男子。
  「本王指名你为下一任的国王。」
  无声的冲击顿时充斥了室内。因为维克特国王并未选择伊尔达,而是指名尤金继任王位。
  「……陛下,我想冒昧地请问您一件事。」
  在经过十秒的死寂后,尤金开口了。即使是不会因为小事而慌张的他,在面临自己的命运突然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时,也很难冷静下来。
  「为什么您会选择我呢?」
  维克特国王似乎已经料到他会这么问,以极快的速度简短地反问他:
  「你有什么不满吗?」
  「我岂敢不满,但是,我身上并没有王家的血统。」
  「你的妻子是本王的侄女,她身上不是就有王家的血统了吗?」
  「陛下,就算只是您一部分的想法也好,请您务必告诉我您这么做的原因。我因为资质驽钝,现在只觉得脑袋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如何回覆您。」
  当尤金正在重复询问国王时,一旁的伊尔达则是一动也不动地保持沉默。过了大约两秒钟之后,维克特说道:
  「帕耳图伯爵啊,本王不是曾经让你担任与布琉努交涉的职位近十年吗?本王认为你当时表现得相当出色。」
  那是尤金仍担任维克特王亲信时发生的事。
  虽然当时他才二十几岁,但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是个面对国王也不会胆怯的男人了。即使对方是其他国家,他也仍然维持这种态度,他稳重且不会给人压迫感的举止,以及必要时一步也不退让的坚毅作风,连布琉努也给予他极高的评价。
  多亏了尤金那坚毅又踏实的外交交涉,吉斯塔特才能和布琉努签订互不侵犯条约等多项协定。
  在那之后,即使吉斯塔特和布琉努之间发生了小冲突或对立,只要两国互相派出使者,最后都能以谈判的方式来解决纷争。
  直到导致堤格尔和艾莲第一次相遇的迪南特之战爆发前,两国之间都没有发生过规模大到必须实际派兵互相交战的纷争。
  维克特国王之所以指名尤金为下一任国王,也代表今后吉斯塔特将朝着与布琉努维持友好关系的方针努力。伊尔达虽然在吉斯塔特北方拥有一定的影响力,却从来没去过布琉努。
  虽然尤金的表情看起来并未被国王说服,但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再继续质问国王。这和进言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本王又没有叫你明天或后天就戴着王冠坐上王位,要等到本王离开人世你才会继位。不过,距离这一天的到来应该也不远了吧。」
  「我会比以前更加努力,尽可能让那天晚一点到来的。」
  接下来,维克特国王终于看向伊尔达了。
  「比多格修公爵,辅佐新王一事就拜托你了。当帕耳图伯爵继位为王的时候,你要好好地帮助他。」
  「遵命。」
  伊尔达默默地低下了头。
  但他的拳头却在国王看不见的地方握得死紧,并且微微颤抖着。
  为什么?他在心中不断地这么呐喊。
  伊尔达并非从未觊觎过王位。他是国王胞弟的儿子,三十几岁,正值壮年,不仅武艺高强,也具备了统治者应有的能力。他也知道发生在卢斯兰王子身上的悲剧。
  而且,他从来没把尤金当成自己的竞争对手过。
  他绝对不是瞧不起尤金,听到尤金即使面对国王也能毫不胆怯地进言,伊尔达甚至萌生了想向他学习的想法。
  但是伊尔达的王位继承顺位是第七,尤金则是第八。
  就算两人拥有一样的统治才能,但尤金已经四十几岁,伊尔达才三十几岁。而且伊尔达的骁勇善战已经获得许多人认同,尤金的功绩却只有将近二十年前和布琉努缔结互不侵犯条约这一项。
  伊尔达的继承顺位较前,前途光明,又具备武艺长才,累积了许多功绩。虽然国王很欣赏尤金,但尤金对王位没有野心是众所皆知的事。
  伊尔达没有理由视他为竞争对手,也没有理由提防他。
  所以伊尔达受到的打击才会这么大。
  他简直就像被雷打中般震惊。如果国王说的是国王的孙子等其他人选的话,他还有办法压抑自己的惊讶。
  自问的声音并未从伊尔达心中消失,反而变得愈来愈响亮。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是尤金?
  伊尔达和尤金并没有特别因为什么事情而起过争执。
  他们是亲戚关系,所以当然知道对方的长相和名字。但是伊尔达和妹妹的关系并不亲密,所以从没想过要积极地和尤金互相来往。
  他们彼此的势力范围几乎没有重叠,伊尔达治理的比多格修在吉斯塔特北部,所以他的活动范围也以北方为中心。
  相较之下,尤金治理的帕耳图则位于吉斯塔特南部。而且尤金因为顾虑到国王,连造访王都的次数都寥寥可数。
  既然势力范围没有重叠,就不太会发生让对方利益受损的情况,也没有理由起冲突。
  但是伊尔达现在开始强烈地在意起尤金了。
  「我想两位应该都知道,这件事情务必要保密。本王会找个合适的机会公布这件事。对了,差不多是太阳祭的时候吧。」
  太阳祭的目的是庆祝冬天结束,春天来临,也是吉斯塔特自古以来就有的祭典。
  随着春天的到来,王都也会因为人多而变得很热闹。
  为了问候国王而来的地方领主和邻近诸国的王侯贵族、为了享受祭典而大老远从村镇前来的民众、为了寻找能赚钱的工作而来的佣兵,以及看上这些人带来的商机而出现的贸易商人、吟游诗人和小丑,据说在祭典期间,就连夜晚也明亮得如同白昼。
  如果国王在这种场合宣布下任国王的人选,效果将大到难以估计。尤金的名字应该会一口气传遍邻近诸国吧。而国王的这句话也有暗示尤金要在太阳祭之前作好准备——包括调适心情等各种必要措施的意思。
  一旦那个时刻到来,尤金就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宅邸、卸下领主身分,搬到王都来了吧。他必须从现在就开始整理行李,并寻找能在自己离开后统治领地的人。
  根据情况,连伊尔达也有可能要和尤金一样搬来王都。
  于是这场在办公室进行的谒见就此结束了。

  离开办公室之后,伊尔达脸上猛然冒出了大量的汗水。他感到呼吸困难,浑身发热,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简直就像一口饮尽浓烈的伏特加一样。
  「比多格修公爵?」
  大概是察觉到伊尔达的样子有点奇怪,尤金语带关切地问道。伊尔达则以缓慢的动作转身面对尤金,一边用手擦拭脸上的汗水,一边笑着说道:
  「帕耳图伯爵,真的是恭喜你了。虽然陛下开口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但你确实是个适合王位的人选。」
  「谢谢你,比多格修公爵。」
  尤金不改沉稳的表情,朝伊尔达深深低下头。
  「由于我长时间远离王都,到时候还请公爵阁下多多关照了。」
  「嗯,陛下也已经命令我辅佐你了,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帮助你的。」当伊尔达开口回答的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话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虚假。
  在进入办公室之前还不存在的诡异紧张感,一直在两人之间徘徊不去。

  伊尔达在办公室前和尤金道别后,便默默地沿着走廊往前走。
  他知道自己现在相当焦躁,想尽快离开这座王宫。
  因为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非比寻常的凝重气氛,就连认识他的人也不太敢随意地向他搭话。如果维克特国王看到这幅情景,恐怕会批评他不该把情绪表现出来。
  为什么是尤金?为什么不是自己?
  ——陛下确实很欣赏帕耳图伯爵。但是陛下也不可能只因为这点就决定让他继任。虽然他在与布琉努交涉时表现出色,但这都是二十几年前的……
  这时,伊尔达突然想起侍从长曾和他说过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这名年轻人的事情。平定布琉努内乱的英雄因为吉斯塔特的失误而死,这不只会让两国关系恶化,即使演变成战争也不足为奇。
  ——但是,我听说布琉努因为之前的内乱元气大伤,较有势力的贵族也被打倒了,有必要那么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吗?
  伊尔达本来就对布琉努不甚了解,所以思考马上就遇到瓶颈了。
  ——看来最近还是找个对布琉努和那个什么冯伦伯爵较熟悉的人打听一下比较好。而且,也不能断定布琉努的事情就是陛下选择尤金的理由啊。
  伊尔达陷入了沉思。会不会是自己犯了什么过错呢?
  他随即想到了之前讨伐蛮族的事情。以骁勇善战闻名的伊尔达陷入了苦战,讨伐行动所耗费的时间也比他原先预计的天数还多,而且还损失了不少兵力。或许有人认为这在他的英勇战绩上留下了一个污点。
  他离开了走廊。左侧是装饰华丽的墙壁不断往前延伸,右侧则没有墙壁,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根以同样间隔排列的柱子,可以欣赏户外的风景。
  他进宫的时候太阳尚未到达天空正中央,但现在则已经越过半空了。晴朗无云的蓝天变得有些阴暗。
  「哎呀,这不是公爵大人吗?」
  后方突然传来少女开朗的声音,伊尔达便停下了脚步。他转头一看,只见一位年约二十岁的美丽女性就站在自己眼前。伊尔达知道她是谁。
  「原来是战姬大人啊。没想到我们竟然会在这里巧遇。」
  被称为战姬大人的女性带着微笑向他点头致意。长度及腰的蓝黑色头发和随意点缀着红色或紫色玫瑰的纯白礼服,散发着清纯秀气的印象。
  看到她的人,首先都会因为她的美丽和楚楚动人的气质而忍不住发出感叹,接着他们的视线便会被靠在她纤细肩膀上的长柄巨镰所吸引。
  之所以没有最先注意到那把巨镰,是因为那把由漆黑和鲜红两色构成的巨镰看起来好像与她融为一体,而且很神奇地不会给人突兀的印象。
  但是,这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把巨镰正是为了战姬而存在的龙具。
  她的名字是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别名「虚影的幻姬」的战姬。
  吉斯塔特虽然有七名战姬,但与伊尔达来往较密切的,大概就是统治东北方的奥斯特罗德的她和伊莉莎维塔这两人了。
  「好久不见了,没想到竟然会在王宫见到公爵大人。」
  「但我觉得自己来到王宫的次数比你多上许多就是了。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伊尔达听说凡伦蒂娜身体虚弱,很少离开自己治理的奥斯特罗德。他也确实很久没在王宫遇见凡伦蒂娜了。
  「虽然我很喜欢奥斯特罗德,但这个季节还是王都比较暖和一点。」
  凡伦蒂娜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回答后,又像是察觉到什么异状似地皱起眉头。她往前踏出半步,一脸担忧地抬头看着伊尔达。
  「我反而觉得公爵大人您好像心情不太好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无所知的清纯少女,正打从心底替眼前的人担忧——凡伦蒂娜这时的动作和表情会让对方产生这种感觉。
  伊尔达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知道这件事必须保密,但是,他的心里也同时存在着想找某个人倾诉这件事的矛盾心情。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伊尔达藏起心里的想法,挤出笑容摇了摇头。
  「我刚才去问候陛下的时候,听说了陛下得了风寒的事情。虽然他说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但我们听到之后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凡伦蒂娜惊讶地瞪大双眼,「哎呀」地轻呼一声。
  「我去问候陛下的时候也听到了同样的事情,我也吓了一跳呢。」
  「那么我们算是同病相怜呢。」
  看到黑发战姬的反应,伊尔达忍不住笑了出来。而且想起了她也有王位继承权的事。这阵笑声似乎也让他原本打结的一部分思绪豁然开朗了。
  「战姬大人,你有听说任何关于陛下的消息吗?」
  是因为他的问题太抽象了吗?凡伦蒂娜好像听不太懂的样子,疑惑地歪了歪头。因为她继承王位的机会太渺小,所以没有让她知道吗?还是说,国王真的只把这件事情告诉自己和尤金而已呢?
  「难道——」
  凡伦蒂娜突然用可以说是耳语的细小声音轻轻地低语。
  「你说的是狼的继承人是谁……之类的话题吗?」
  伊尔达吓了一跳,忍不住转头环顾四周。王宫的壮丽走廊上只有他们和禁卫兵。但那些禁卫兵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岗位,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因为凡伦蒂娜刻意压低声音,应该没有其他人听见吧。
  维克特·阿图尔·沃克·埃斯提斯·崔·吉斯塔特这个名字里,「沃克」是表示狼的词汇,是上一任国王替儿子取的昵称。
  吉斯塔特自古以来,就有国王会以野兽的名字当作王子的昵称的习俗。至于公主的话则多以花卉的名字当作昵称。
  狼的继承人,即是维克特的继承人,也是下一任国王。从凡伦蒂娜因为担心隔墙有耳而压低声音的举动来看,她肯定知道这件事。
  「……为了保险起见,我想问你一件事,是谁告诉你这个消息的?」
  「是陛下告诉我的。虽然他提醒我不能说出去,但是看这情况,他果然已经告诉一小部分的人了呢。」
  伊尔达认为这么做也有道理。如果真的只告诉自己和尤金的话,会导致比国政混乱更严重的后果。国王应该已经把这件事告诉那些与王国的政治核心关系密切的人了。
  连这点程度的事情都没想到,代表他其实还没有从震惊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吧。
  「对了,公爵大人,我想到了一件事。」
  凡伦蒂娜后退半步,与伊尔达拉开距离后,便亲切地微笑了一下。
  「我认识的人给了我一些伏特加,公爵大人今晚要不要来我的宅邸小酌一下呢?而且我也想和很久没见面的公爵大人聊聊天。」
  即使不考虑王位的事情,这对伊尔达而言仍是个值得高兴的邀请。因为他不仅嗜饮伏特加,也已经好几个月没和凡伦蒂娜见面了。
  「那我就半刻之后,在日落前上门拜访,可以吗?」
  考虑到彼此的身分,伊尔达如此提议道。目前才刚过中午,如果现在开始派人整理宅邸,准备招待伊尔达,时间上并不会太仓促。
  而且,一个单身的年轻男子在晚上拜访同样单身的女性的话,也不知道那些喜欢说长道短的人会编出什么难听的谣言来。
  「我知道了,那我就静待公爵大人的莅临了。」
  和凡伦蒂娜道别后,伊尔达又走回了走廊。但他的表情已经比刚才明亮了几分。

       ◎

  凡伦蒂娜的宅邸,位于贵族宅邸群集的其中一个街区里。
  涂在墙壁上的灰泥有如新漆过一样雪白,黑褐色的屋顶也一尘不染,看得出来有人相当细心地在维护这栋宅邸。但是宅邸本身的面积并不大,装饰也有些过时。庭院也是小巧玲珑,看起来就像是被周围耸立的其他宅邸包围了一样。
  不过,对凡伦蒂娜来说,她原本就是住在奥斯特罗德的人,所以这样的宅邸已经很足够了。
  而且,在王都拥有宅邸的战姬本来就不多。艾莲和米拉若想在王都长住的话,通常得向王宫借用一间房间,或是住在专门服务王侯贵族或富商的旅馆里。
  伊尔达按照自己所说的,在蔚蓝的天空开始转暗时上门拜访了。凡伦蒂娜亲自迎接他,并带他前往会客室。
  房间里的暖炉早已点燃,室内相当暖和。房内放着两张大沙发,还有一张圆形小桌隔在沙发之间。
  窗帘是双层的,分别使用了白色和黑色的布料,但上面都绣着蔷薇的图案,伊尔达看到之后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桌上放着伏特加的酒瓶和银杯,还有两个盘子。其中一个盛着水果,另一个则放着起司和切成薄片的面包。
  伊尔达在沙发上坐下来后,凡伦蒂娜便亲自把伏特加倒进银杯里。然后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对了,我听说前阵子讨伐蛮族的行动已经顺利结束了,恭喜你。」
  凡伦蒂娜说完这句话后就举起了银杯,伊尔达一边露出苦笑,一边配合她的动作举起了银杯。虽然他不认为这是值得夸赞的战果,但他并非不识风趣之人,不会出口纠正她。
  伊尔达拿起银杯喝了一口,随即惊讶地瞪大双眼。虽然他至今已经喝过了各式各样的好酒,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喝的伏特加,正是所谓的极品。

  酒液如清流般澄澈,流过喉咙时也几乎感觉不到苦味。他的身体由内而外地温暖了起来,精神也变得亢奋。
  在前往王都途中所累积的疲劳,仿佛随着身上散发的热气一起离开体内了。
  「你看起来似乎很满意,真是太好了。」
  凡伦蒂娜微笑着说道,她已经把银杯放在桌上,伸手拿起了苹果。
  「请你别客气,尽量喝。」
  恭敬不如从命的伊尔达,便继续喝了起来,偶尔拿起起司放进嘴里嚼食,同时和凡伦蒂娜愉快地闲聊。
  伊尔达谈起了讨伐蛮族的话题和自己领地内发生的大小事,也说了一些从吟游诗人口中听到的谣言,凡伦蒂娜也说了一些在王都和自己的领地奥斯特罗德看到或听到的事情,不过基本上还是扮演聆听者的角色。伊尔达心想,她还是那么擅长倾听别人说话。
  比多格修公爵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因为黑发战姬总是在他聊到话题的重点时抛出「那公爵大人之后怎么处理这件事呢?」之类的问题,引导伊尔达继续往下说。凡伦蒂娜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专注地倾听着,几乎不再开口了。
  伊尔达只要说话说到口渴,就会继续喝酒。虽然他为了好好品尝伏特加,已经喝得很缓慢了,但是大概过了半刻钟之后,酒瓶里的伏特加还是已经减少到一半以下了。
  「——话说回来。」
  在伊尔达暂时停止说话的时候,凡伦蒂娜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问道:
  「王宫的事情,公爵大人打算怎么办呢?」
  听到王宫这个字,伊尔达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如果他现在头脑很冷静的话,或许会反过来请她把这个暧昧不清的问题解释得稍微清楚一点。
  但是他的脑袋已经因为伏特加而变得醉醺醺的,马上就把王宫这个字和脑中的记忆连结起来了。虽然身为臣子的理智让他立刻想起自己必须保密,但想到凡伦蒂娜也知道这件事之后,他就把国王的提醒抛到了脑后,以有些粗野的口气答道:
  「陛下都已经下令了,我这个帕耳图伯爵……不对,尤金国王的第一位臣子当然要尽力辅佐他了。没错,这个称呼也必须趁现在快点习惯才行。」
  只要是在王宫工作的人,都会知道王位继承权的顺位。如果尤金继承王位的话,以前顺位在他之前的伊尔达等人,反而要率先向他下跪行礼。
  「这样一来,公爵大人就会变成下任国王的伯父了呢。说到国王的伯父,就让我想起了『艾弗兰与伊凡』的故事。」
  凡伦蒂娜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伊尔达的苦恼,竟在这时提起了童话故事的名字。「艾弗兰与伊凡」,是很久以前就在吉斯塔特流传的童话故事。
  聪明的王子艾弗兰被邪恶的侍从长伊凡赶出王宫后,在隐居于森林深处的伯父帮助下讨伐了伊凡,最后凯旋回宫。而那名伯父则成为新的侍从长,尽心尽力地帮助艾弗兰治理国家。
  据说「艾弗兰与伊凡」的故事在吉斯塔特就有五十种以上的版本。大概是因为故事内容非常单纯吧,吟游诗人们都随兴地替这个故事添加了许多角色和夸张的情节,所以每个地区的「艾弗兰与伊凡」的内容都不尽相同。
  在某个地区流传的版本中,艾弗兰并不是被赶出王宫,而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结婚对象才出门旅行。还有一些地区认为这一切都是伯父的阴谋,侍从长其实是个好人。
  也有一种版本,是主张艾弗兰的故事其实只是名叫艾弗兰的村民所作的一个梦。
  「——『艾弗兰与伊凡』啊,真令人怀念呢。」
  伊尔达虽然对凡伦蒂娜露出笑容,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战姬大人之所以提到「艾弗兰与伊凡」,是出自于体贴吗?
  如果是在自己治理的领地比多格修流传的「艾弗兰与伊凡」的话,伊尔达也知道内容。在这个比多格修版的故事里,取代伯父登场的是艾弗兰的大舅子,也就是艾弗兰妻子的哥哥。
  艾弗兰和这名大舅子遇到每一件事情都互相唱反调,有时候甚至会演变成刀剑相向的局面,但是每次艾弗兰的妻子都会站出来劝两人和解,他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了刀剑。
  「既然是你的请求,那就没办法了。因为即使是那么讨人厌的男人,对你而言还是很重要吧。」
  艾弗兰和大舅子都对她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这个版本的结局和其他故事一样,最后两个人互相合作,取得了胜利,大舅子当上了侍从长。
  伊尔达听说凡伦蒂娜从小身体就很虚弱,所以一直待在宅邸里,读遍了各式各样的故事。
  她肯定是知道比多格修版的内容才会刻意提起这个故事的。
  ——但是,我和妹妹的关系,并不是像那个故事中的那对兄妹那般融洽。
  这件事情连凡伦蒂娜也不知道吧。这也难怪。如果不是感情特别好或关系特别险恶,大家是不会特地把兄弟姊妹之间的关系当成谣言四处流传的。
  「——为什么?」
  他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为什么自己必须对尤金屈膝下跪呢?
  坐在王位上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自己到底是哪一点不如他呢?
  「公爵大人。」
  一道非常温柔的嗓音传进了伊尔达耳中。是凡伦蒂娜的声音。
  「你要不要先试着取得帕耳图伯爵的信任呢?」
  黑发战姬在微暗的光线下微笑着说道。
  「我可以明白公爵大人的心情。陛下是不是只因为对方曾是自己的亲信,就把王位让给了帕耳图伯爵呢?甚至因此无视了王位继承权的顺位和你这几年累积的所有功劳。」
  「……我并没有这么想……」
  「这个房间里只有我和公爵大人,陛下和帕耳图伯爵都不在这里喔。」
  伊尔达那缺乏说服力的反驳立刻就消失在温暖的空气中了。
  「不过,陛下也有可能是基于某种我们没有想过的考量,才会把王位让给帕耳图伯爵。」
  凡伦蒂娜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正确地表达了伊尔达的内心。
  身为国王臣子的伊尔达想要一个能让他认同的解释。
  如果有这种理由的话,他可以接受国王选择了尤金而非自己。他一直在追求可以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的理由。
  「我想陛下应该是有某种考量的。虽然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沮丧失望的情绪在伊尔达心里不断扩散。凡伦蒂娜继续说道:
  「所以,还是先试着取得帕耳图公爵的信任吧。」
  伊尔达因为伏特加而变得朦胧的意识,在花了大概三秒钟后,才勉强想起凡伦蒂娜不久前说过的话。
  「……嗯,是啊。」
  虽然他们两人是大舅子和妹婿的关系,却从来没有和对方认真地交流过。伊尔达知道尤金的长相和名字,也知道他在担任国王亲信的时候能够毫不犹豫地向国王进言。
  但是,他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如果能相他建立信赖关系,持续地和他互相交流,或许能够找到那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战姬大人说得没错,除了伏特加之外,我今天似乎还得到了另一项宝贵的收获。」
  伊尔达吐出混杂着酒精的灼热气息,小声地喃喃自语。
  半刻钟之后,当天色已经覆上一层微暗时,伊尔达离开了凡伦蒂娜的宅邸。他带着随从朝自己的宅邸走去。虽然心里的疙瘩并未因此消失,但她的一番话让他能够比较正面地思考事情了。

       ◎

  凡伦蒂娜在以伏特加招待伊尔达后的隔天中午,派了使者前往尤金位于王都的宅邸。黑发战姬的使者简洁但有礼地问候了尤金之后,便说出了主人命他转达的话。
  「我听说帕耳图伯爵阁下极少来到王都,虽然我想伯爵阁下目前应该相当忙碌,但还是希望能前来向阁下打声招呼。」
  尤金虽然认得凡伦蒂娜的长相,却几乎没和她说过话。因为她所治理的领地奥斯特罗德位于东北方,所以两人根本没有什么机会交流。话虽如此,因为双方并未交恶,所以尤金也没有理由拒绝。而且他认为和她见面或许可以让心情轻松一点。
  其实尤金原本打算在谒见国王结束后,就马上启程回到自己的领土帕耳图。连行李也在抵达王都的那一天就整理好了。
  但是国王告诉他的事情却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于是他决定改变计划,想在王都多留几天,整理自己的思绪。他给了陪他前来王都的侍从几枚银币,让侍从自由地游览王都。
  侍从也察觉到主人似乎背负了某些不能告诉自己的任务,所以他老实地收下银币,告诉主人会在日落前回来后,便离开了宅邸。
  所以尤金没有和任何人有约,甚至还在考虑要不要去王都的大街随意地散步。因此凡伦蒂娜的来访请求可以说是来得再凑巧不过了。
  「我知道了,如果她今天黄昏时有空的话,我很乐意和她见面。」
  到了傍晚的时候,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便穿着以玫瑰装饰的纯白礼服来到了尤金的宅邸。龙具艾萨帝斯则在踏进宅邸的大门后交给随从保管了。
  「好久不见了,帕耳图伯爵。」
  「彼此彼此。」
  简单地互相寒暄后,尤金便带着凡伦蒂娜来到了会客室。
  两人从王都最近的情况开始聊起,接着又谈到了彼此治理的领地。当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比较轻松时,凡伦蒂娜突然改变了话题。
  「对了,虽然我一度犹豫是否该在这种场合说这些话……但是佯装不知反而更失礼,所以还是向您祝贺一声。关于王位继承的事情,真的是恭喜您了。」
  灰发伯爵立刻明显地皱起眉头,因为他平常的表情相当温和稳重,所以一旦露出这种神情,便具有能让看到的人畏惧的魄力。尤金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声音,质问惊讶地不断眨着眼的凡伦蒂娜。
  「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件事的?」
  凡伦蒂娜露出吓了一跳的表情,立刻闭上了嘴巴,但最后还是打破沉默开口回答:
  「……是比多格修公爵告诉我的。」
  尤金的表情变得更严峻了。愤怒的情绪在他的心中发酵。
  ——陛下不是说过要保密了吗?
  「凡伦蒂娜大人,这件事情目前是对任何人保密的,虽然我不认为你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侍奉你的侍从或女仆等不相干的人……」
  凡伦蒂娜一脸沮丧地摇了摇头。
  「真的很抱歉。」
  「……不,如果只有你知道的话倒是无妨。」
  尤金顿时恍然大悟。对凡伦蒂娜来说,知道这件事之后,来打声招呼是应该很正常的。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反而会像她所说的失了礼节。
  「你明明知道我会成为国王,而且当时我人就在王都,却故意不来问候吗?」
  如果尤金事后这么追问她的话,她就没办法替自己辩解了。虽然根本不合理,但身为国王的确可以这么做,所以才更让人觉得可怕。
  ——王座、权力。真佩服陛下能背负着它们活到现在……
  尤金用手指揉着自己的额头,同时叹了一口气。曾经是维克特国王亲信的他,一直在极近的距离旁观着国王的权力。但他也同时看到了国王的劳苦、矛盾和绝望。
  但他并不打算怜悯国王。不过,他决定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说出该说的事情,并开始替维克特国王效命。他当时尚未结婚,双亲也早就过世了。
  而且,虽然维克特国王确实有些急躁和易怒,但如果他认为这是应该倾听的意见,就会真诚地回应对方。
  尤金认为这个国王值得自己效命,便继续向国王进言。
  结果国王竟然非常欣赏他。当国王想替他指婚的时候,他打从心底吓了一大跳。虽然他高兴地接受,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担任国王的亲信了。因为有个王族妻子会让尤金的建言带来不必要的影响力。
  尤金很怕自己成为一个滥用权势的外戚。而维克特国王似乎也能够体谅尤金的想法,便给了他爵位和领土。
  然后,到了现在,维克特国王打算赐给尤金足以让他以前获得的赏赐相形失色的东西。
  那就是王冠、王位和吉斯塔特这个国家的全部国土。
  尤金认为自己无法拒绝国王。并不是因为这是国王的命令。
  而是因为维克特国王认为尤金应该会珍惜这些东西,所以才会说要把王位让给他。就像从前国王赏赐妻子、爵位和领土给尤金时那样。所以尤金没办法辜负国王的期待。
  ——但是,比多格修公爵似乎并非如此。
  尤金一边看着一脸愧疚的凡伦蒂娜,一边感到相当厌恶。
  但是,尤金的这种情绪却以出乎意料的形式消失了。因为凡伦蒂娜带着下定决心似的表情开口说道:
  「那个,伯爵大人,不好意思,我想告诉您一件事。」
  尤金点了点头。
  依照凡伦蒂娜的说法,伊尔达并没有直接明确地告诉她这件事。凡伦蒂娜是自己根据他含糊其词的回答察觉到这件事的。
  「比多格修公爵大人并没有违背陛下的禁止泄密命令。」
  尤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正如凡伦蒂娜的姓名所示,她其实是王族的旁系血亲。这代表她拥有的知识比其他人还要丰富。
  既然如此,她会不小心察觉到这件事,或许也是无法避免的。
  凡伦蒂娜又继续劝说尤金:
  「而且,公爵大人其实心情一直非常沮丧……所以我才会想到至少可以听听他说话来安慰他。」
  听到她这么说,尤金就算想生气也气不起来了。毕竟连尤金自己也对国王为何选择自己而不选择伊尔达感到百思不解。既然连自己都是如此了,伊尔达应该是比他更加失望和愤慨吧。
  「伯爵大人,若您不介意的话,能请您找机会和公爵大人谈谈吗?」
  「和比多格修公爵吗?」
  即使凡伦蒂娜没有要求他,尤金也早就想找机会和伊尔达单独谈谈了,但她诚挚的眼神却在催促着他的回答。
  「公爵大人除了相当沮丧之外,似乎也对自己的危险立场感到不安,因为他将成为国王的大舅子。」
  尤金并未对伊尔达的想法感到惊讶,反而忍不住同情起他来。所谓的国王的外戚,虽然只要一切顺利,就可以掌握庞大权势,但要是不小心被国王视为隐忧的话,马上就会被铲除。这就是他将来会面临的立场。
  「谢谢你的意见,战姬大人。对了,请问你知道伊尔达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吗?」
  「说到公爵大人喜欢的东西,应该就是伏特加了吧?」
  凡伦蒂娜尽可能地仔细说明了伊尔达的喜好,并提议在两人见面交谈之前先送伏特加给他,因为先稍微放松伊尔达的不安和警戒心之后再见面应该会比较好。
  尤金也赞成她的提议,表示会按照她所说的安排。
  后来两个人又聊了各式各样的话题,最后凡伦蒂娜在夜深之前离开了尤金的宅邸。

       ◎

  乌鲁斯已经在路伯修的公宫里当了十几天的马夫了。
  他在太阳尚未升起前便醒来,一边因为充斥宿舍内的冰冷空气而发抖,一边离开床铺。他吐出的气息是白色的。不过,冰冷的空气反而能让他清醒。
  他在眼睛习惯黑暗之前,拼命搓着身体取暖,以和摸索无异的方式离开宿舍。因为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照明。
  他走到户外一看,天空仍是一片漆黑,甚至还有星星在天上闪烁着。他用宿舍旁的水井洗洗脸后,便朝着马厩走去,并在这时遇到了其他马夫。
  「早安。」
  他开口打招呼后,对方也简短地应了一声。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大家都只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连和他打招呼都不肯,直到最近才终于愿意回答他了。
  他继续朝着马厩走去。虽然恶臭到了早上还是一样强烈,但乌鲁斯现在也已经几乎不在意了,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他一如往常地开始处理马粪和马尿。先以专用的铲子铲起,运到指定的场所,然后再打扫马厩内部,换上干净的水和饲料。
  乌鲁斯已经完全适应马夫的日常生活了。
  不过,他并不只是因为习惯了才适应的。像是他照着马夫长的指示第一次喂马的时候,他的身体好像早就记得那些步骤似地,相当熟练地完成了那项工作。就连保养马镫和马鞍的方法也是不用人教就知道怎么做了。
  ——失去记忆前的我好像曾经从事照顾马匹的工作。
  他在救起自己的那个渔村第一次摸到弓的时候也是这样。马厩里的各种工作,让乌鲁斯有种相当怀念的感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让我当马夫,不过……
  他在这里既有地方睡觉,也有食物可吃,听说还有薪俸可领。虽然乌鲁斯仍然觉得这个工作很累人,但他也开始萌生先在这里工作一阵子再说的想法了。
  当他被那个渔村的人救起,明白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时,乌鲁斯也没有感到非常不安,始终抱持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乐观态度。而村民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甚至对他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即使成了马夫,他的态度也没有改变,他甚至怀疑失去记忆前的自己是不是一个个性相当随兴悠哉的人——又或者是他的本能让他知道轻举妄动反而更危险吧。
  工作大致结束后,乌鲁斯便和其他马夫一起回到宿舍吃早餐。
  当他穿过宿舍大门时,正好和一名马夫擦身而过。那是个比乌鲁斯年长两到三岁的男人。他一看到乌鲁斯的脸,就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道:
  「喂,乌鲁斯,我听说你的工作是战姬大人特别指定的,那是真的吗?」
  「嗯,没错。」
  乌鲁斯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老实地回答了。下一个瞬间,那名马夫便收起笑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以不悦的眼神朝乌鲁斯瞥了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后便走开了。乌鲁斯则一脸呆滞地看着那名马夫离去的背影。
  「他是怎么了……?」
  虽然那名马夫突然改变态度让乌鲁斯有些纳闷,但他一大早就起床工作,肚子早就饿坏了。所以他并未追上去找那名马夫问个究竟,而是决定先吃完早餐再说。
  他一吃完黑麦制成的坚硬面包,以及用马铃薯及高丽菜炖煮成的汤之后,就必须立刻开始处理接下来的工作了。
  当乌鲁斯再次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快要日落的时候了。他拖着因工作而相当疲倦的身体走向自己的房间。
  虽说是自己的房间,但他住的当然不是单人房,而是四个人共用的房间。面积不是很宽广的房间里的四个角落,各摆了一张床,房间中央还留有一点空间。根据规定,私人物品全都要放在自己的床上,不可以随意使用他人的床铺。
  乌鲁斯并没有私人物品。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就只有当他确定获得马夫这份工作时收到的两套衣服、厚毛毯两条,还有一个硬邦邦的枕头而已。而这些东西当然都放在他自己的床上。
  当乌鲁斯打开房门走进房间时,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床在空无一人的室内被整个掀翻了。替换的农服和毛毯都被扔到地上,衣服还被撕得破破烂烂的。枕头也是一样。
  「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情况实在太夸张,乌鲁斯只说得出这句话。如果说是恶作剧的话,这种作法也未免太恶毒了。其余三人的床铺完全没有被破坏的痕迹,这很明显地是针对乌鲁斯个人而来。
  乌鲁斯惊愕地呆站在原地,片刻之后,他听到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是和乌鲁斯住在同一间房间的马夫马尔克,他正好结束工作回来了。
  马尔克虽然已经十七岁了,但矮小的身高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两岁,他皮肤白皙,四肢纤细,比起粗重的体力活,他更擅长修理马具等要求手巧的工作,在所有共用这间房间的人之中,他是和乌鲁斯最亲近的。
  马尔克看到乌鲁斯的样子后一脸疑惑,但他朝房间里看了一眼,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知道这是谁做的吗?」
  自怅然若失的情绪中振作起来的乌鲁斯,难掩焦急地对马尔克问道。但马尔克瞥了乌鲁斯一眼,摇了摇头。
  「你还是放弃找出犯人比较好。」
  「为什么?」
  「因为你找不到的。」
  马尔克走进房间后,便伸手扶住了乌鲁斯的床。
  「你去抬另一边。」
  听到他的话之后,乌鲁斯也踩着慢吞吞的步伐走向自己的床。他们两个人合力把被翻倒的床恢复了原状。乌鲁斯目不转睛地盯着被他捡起的毛毯和衣服,个子瘦小的马夫则以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你是被现在的战姬大人捡回来的对吧?大家私底下都在讨论这件事喔。」
  乌鲁斯猛然抬头看着马尔克。房间里有扇小窗,红橙色的夕阳从小窗户照了进来。光线在马尔克的脸上形成了形状古怪的阴影。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因为现在的战姬大人从来没有亲自任命谁在公宫里工作过。而且,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察觉到,你在工作时表现得很好。老大从来没有私下找过你吧?」
  他口中的老大指的就是那个态度冷淡的马夫长。乌鲁斯一脸困惑地点点头,马尔克便耸耸肩,苦笑了一下。
  「那个人是不会当着大家的面骂人的。他会等到那天的工作结束后,再把你叫到自己的房间稍微训斥一下。这个马厩的马夫全都在开始工作后的几天内被叫去训斥过,除了你之外。」
  这么说来,乌鲁斯确实没看过马夫长正在斥责谁的样子。他一直以为那个人只是不太会生气,看来是他误会了。
  换句话说,自己是被人嫉妒了,才会遇到这种事情。乌鲁斯咬牙切齿地用力握紧了他怀里的毛毯和衣服。这实在太不讲理了。乌鲁斯难以释怀地对坐在自己床上的马尔克问道:
  「我该怎么做才好?」
  「你要找人商量的话就去找老大吧。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帮不上忙。」
  他得到了一个明显不想和自己有所牵扯的冷淡回答——甚至让乌鲁斯觉得,自己成为马夫后和马尔克相处的这十几天交情都成了一场空。
  ——只能放弃了吗?
  乌鲁斯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再次检查自己被破坏的东西后,觉得马尔克不想被自己拖下水是很正常的。而且,换句话说,这也是因为乌鲁斯才当了十几天马夫的关系。
  ——不过,可别以为我会老实地任凭你欺负。
  乌鲁斯开始默默地构思起反击的方法。

       ◎

  从最一开始被恶意捉弄的那天后,又过了几天,但是类似的事情仍旧不断发生。
  今天早上,乌鲁斯发现自己的汤里被放了虫。他结束早上的工作,正要吃早餐时,却被马夫长找去,虽然只离开餐厅一下子,还是给了对方下手的机会。
  因为实在很不甘心,他把虫子扔掉后还是把汤喝完了。
  乌鲁斯早就找马夫长商量过了,虽然他为自己管理不周而向乌鲁斯道歉,但他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他把每个人都叫来质问,却还是无法锁定犯人。
  乌鲁斯压抑着内心的愤怒,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虽然不知道这算不算幸运,但是他在工作的时候倒是没有任何人捉弄他。
  ——是因为很容易被老大发现吗……
  在工作方面,马夫长总是能正确地掌握每个人何时会在什么地方,如果有人擅离职守,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大。
  乌鲁斯吃完这顿心情恶劣的早餐,回到马厩后不久,又被马夫长叫了出来,他一边纳闷地想着马夫长是为了什么事找他,一边加快脚步前往宿舍。他走到宿舍后,看到了马夫长和马尔克的身影。
  「你今天和马尔克一起出门采购。」
  原来是要他去街上采买需要的东西。之所以让马尔克同行,是因为只有乌鲁斯一个人的话根本不知道路怎么走,也不知道商店的位置。
  马夫长和马尔克确认过购物清单后,便离开宿舍走向马厩了。现场只剩下乌鲁斯和马尔克两个人。
  「那我们走吧。」
  马尔克有些生疏地说道。自从有人开始恶意捉弄乌鲁斯,他们两个就不太说话了。因为马尔克心里对他有些内疚,乌鲁斯也觉得如果不会害马尔克被波及的话,维持现状或许比较好。
  「马尔克。」
  所以当乌鲁斯开口呼唤马尔克时,他吓得抖了一下肩膀。乌鲁斯脸上浮现苦笑,并继续说道: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三名马夫踏进乌鲁斯居住的房间时已经是下午了。他们是趁着工作空档的休息时间急忙赶回来的。
  「那家伙出去采买了对吧?」
  「嗯,我看到他离开牧场了。今天要做什么?把他的床直接扔了?」
  其中一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对同伴问道。
  「今天是这个。」
  另一个人以左手捏住自己的鼻子,举起了右手拿着的袋子。一闻到这个臭味,另外两人立刻明白袋中装了何物。是马粪。应该是在工作时准备的吧。
  「把这东西涂到他床上,就算拿去洗应该也没办法洗掉臭味吧。」
  他们稍微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看见之后,便走进了乌鲁斯住的房间。他们马上就认出了乌鲁斯的床。因为其他马夫都有私人物品,只有乌鲁斯没有。
  他们把马粪全倒在毛毯上之后,便一脸满足地离开房间,回到了走廊上。
  不过,他们能够得意洋洋的时间很快就结束了。
  「——你们玩够了吗?」
  因为乌鲁斯就站在他们的眼前。三人脸上的表情立刻变成了惊愕,呆呆地站在原地。
  「你、你不是去采买东西……」
  其中一个人以颤抖的嗓音说到这里,又突然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地噤口不语。乌鲁斯若无其事地回答他。
  「是啊,但我没去。」
  因为乌鲁斯在前天事先拜托马夫长,请他几天后以不打草惊蛇的方式派自己外出办事。
  之所以故意隔了好几天,是为了让对方大意。因为乌鲁斯认为,既然那些人一直在捉弄他,他的一举一动可能都被监视了。
  他今天出去采买东西时,就跟着马尔克一起走到牧场外,确定跟在他们后头的人不见了,便把采买的工作交给马尔克负责,自己则急忙赶回了宿舍,接着就一直埋伏在走廊的阴影处。
  那些马夫也只能确认乌鲁斯离开了牧场,没办法继续跟踪下去。因为他们要是离开工作场所太远,一定会被马夫长发现。
  「你在这里躲了两刻钟以上吗?」
  其中一名马夫喘着气说道。虽然要在这附近躲起来并不困难,但是要动也不动地在原地埋伏超过两刻钟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不过,乌鲁斯却一脸稀松平常地回答:
  「这和狩猎时的埋伏比起来只是小事一桩。毕竟这里没有碍事的杂草,也没有虫子和蛇……」
  乌鲁斯说到这里,突然对自己的话感到疑惑。
  他刚才很自然地脱口说出了「狩猎」这个词。考虑到他善于使用弓箭,看来他在失去记忆之前应该是个猎人吧。从身上留下的疤痕来判断,他也很可能是个弓兵。
  其中一个人咒骂一声,挥拳揍向乌鲁斯。另外两人像是受到他的动作影响,也分别从左右两方扑了上来。
  但是乌鲁斯一点也不害怕,冷静地看清他们的动作后,便闪躲或接下了他们的拳头。当乌鲁斯判断出这些马夫不太习惯打架之后,就迅速地绕到其中一个人的背后,抓住他的手臂往上一扭。马夫嘴里立刻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不管你们想动什么手脚,我都会告诉老大,听到了吗?」
  乌鲁斯抛下这句话后便松开男人的手臂,并踹了他一脚。那名被往前推的男人和另外两个人撞在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从这天开始,就没有人敢再捉弄乌鲁斯了。

       ◎

  伊莉莎维塔在那天的傍晚,命令亲信那姆向她报告乌鲁斯的工作情况。
  「已经过了十五、六天了吧?我希望明天就能收到报告。」
  金色和蓝色的眼里充满期待的伊莉莎维塔说道,那姆则觉得相当困惑。
  因为在那姆心中,无论是过了十天还是二十天,马夫的工作都只是在重复同样的事情而已。
  话虽如此,亲眼目睹乌鲁斯的弓箭技巧,又知道他疑似丧失记忆的那姆,也想知道他在新的环境过得怎么样。于是那姆便带着伊莉莎维塔的命令,在当天晚上去找马夫长问话了。
  隔天,那姆在接近中午时来到办公室向伊莉莎维塔报告。
  「他和其他马夫之间发生了争执。」
  伊莉莎维塔先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在听完那姆的报告后,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应该早点让他们向我报告的。
  她后悔地叹了一口气。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第一个原因是担心文官们对自己的关心态度感到不悦,第二个原因则是她觉得过一阵子再报告比较好。
  虽然不至于和那姆有一样的想法,但伊莉莎维塔原本也认为马夫的工作内容每天都差不多。
  「那姆,乌鲁斯一定要继续当马夫吗?」
  「虽然您这么说……但我认为要让他改做马夫以外的工作反而很困难。」
  那姆一边摸着平日的辛劳在他脸上刻下的皱纹,一边向伊莉莎维塔说明。
  「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乌鲁斯和人起争执是不争的事实。而他从事马夫的工作还不到一个月,就算被人撵出去也很正常——」
  那姆说到这里就闭上了嘴巴。因为他发现伊莉莎维塔的双眼充满了怒火。
  「所以说,乌鲁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必须默默地忍耐,你的意思是这样对吧?」
  「虽然我知道这么说会让战姬大人生气,但我的确是这个意思。」
  那姆默默承受着红发战姬的注视,又接着说道:
  「战姬大人主动和乌鲁斯说话,还把他带来公宫,这件事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一个受到战姬大人喜爱后就得意忘形的新人,还没有熟悉自己的工作就和其他人起了争执——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这么想吧。这件事也关系到战姬大人的名誉。」
  伊莉莎维塔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失望地垂下了肩膀。那姆不忍地看着相当沮丧的主人,继续往下说:
  「即使让乌鲁斯去做其他工作,只要他还待在公宫,就会一直被他人嫉妒吧。」
  会对他产生嫉妒和偏见的不会只有马夫而已。
  「既然如此,让他继续当马夫或许还比较好。至少他已经向其他马夫证明了他并不是一个会屈服于恶意捉弄的男人。」
  「但是,他这样不会被孤立吗?」
  伊莉莎维塔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红发战姬轻轻地闭上了左眼。
  片刻之后,她张开了左眼,换成右眼闭上了。用单边眼睛以固定的节奏轮流看东西是她的习惯。
  伊莉莎维塔还小的时候,因为拥有异彩虹瞳,总是被村民们欺负。虽然在十岁的时候认识了艾莲,让她拥有了挺身对抗欺凌的意志,不过之前经历的灰暗过去变得更深沉,至今仍在记忆底层徘徊不去。
  「在某些情况下,被孤立反而还比较好。」
  虽然那姆这么说道,但伊莉莎维塔还是无法立刻作出结论。于是她暂且搁下这件事,让那姆继续报告乌鲁斯的工作情况。
  听到乌鲁斯似乎曾经照顾过马匹的报告时,伊莉莎维塔疑惑地歪了歪头。不仅如此,他保养马具的动作好像也很熟练。
  「他会骑马吗?」
  伊莉莎维塔想了一下之后这么问道。会不会骑马是用来推测乌鲁斯身分的重要线索。因为如果不是骑士阶级或贵族,通常是不会接受马术训练的。
  这感觉是个好点子。毕竟连乌鲁斯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什么。如果能弄清楚他的能力,应该就能安排他从事更适合他的工作了吧。
  「如果战姬大人有这个意思的话,要不要让他试试看呢?」
  那姆这么说道。虽然他一直表示让乌鲁斯继续从事马夫工作比较好,但这只是因为「让乌鲁斯去做其他工作不会比较好」,所以才会提出这个消极的建议。那姆心想,如果乌鲁斯有能力从事其他工作,进而突破目前的僵局的话,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么做能让主人心情好转的话,就有一试的价值。
  「这个提议不错。我还想让他试试各式各样的事情呢。他和人起冲突的时候,明明是一对三,但他成功压制了对方对吧?也让他操作武器看看……接下来再加上阅读和书写好了。先测试这三个方面的能力,然后根据结果改变他的待遇吧。」
  「遵命。」
  那姆笑着恭敬地行了一礼,但也不忘提醒伊莉莎维塔一句:
  「不过,战姬大人,乌鲁斯终究还是个新人,即使真的要改变他的待遇,也请您别忘了考虑这一点。」
  他的意思是如果给乌鲁斯太好的待遇,可能会招来比现在更强烈的嫉妒和反弹。虽然那姆觉得乌鲁斯很有趣,但他知道其他亲信并不这么想。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那姆有些担心。那就是伊莉莎维塔和乌鲁斯都很年轻。
  如果她太在意乌鲁斯的话,说不定会有人看破其中的深意,所以他实在很难不担心。
  当那姆结束报告,正打算离开时,伊莉莎维塔叫住了他。
  「我啊,最讨厌欺凌别人的行为了。」
  红发战姬以特别强调「最讨厌」这三个字的口吻,对一脸纳闷的那姆说道。
  「你能够帮我把这件事情传下去,让公宫里的人知道吗?我知道这在世上是很常见的事情,但应该能维持一阵子的效果吧。」
  那姆再次深深地低下头表示对主人的敬意,然后就沉默地退下了。

       ◎

  三天之后,那姆就前来向伊莉莎维塔报告了。就连红发战姬也忍不住露出既惊讶又傻眼的神情,对长着一张爱唠叨的脸的亲信说道:
  「你的动作还真快呢。」
  「因为昨天和前天测试了他的能力之后,得到了很有意思的结果。」
  那姆带着相当高兴的表情回答。
  「我直接向您报告结论吧。我自己当时也到现场确认过了,他操控马匹的技巧只能以出色两个字来形容。不过测试剑术和枪术时像是换了个人似地,跟外行人没两样。我也试着让他使用战斧和锤矛,结果他根本不知道怎么使用,但是他的弓箭技巧就完全是另一个层次了。」
  「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我是以比赛的方式来测试他的技巧,结果公宫里擅长弓箭的人全都比不过他。」
  那姆所设计的比赛内容分别如下:
  一、射中位于远处的标靶。可以自由决定标靶要离多远。
  二、一边骑马一边射箭,设法命中排成横列的五个标靶。
  三、瞄准城墙上方,看谁能让箭矢飞得最高。
  「我完全不知道你做了这些事。」
  听到那姆的报告,伊莉莎维塔嘟起双唇,闹别扭似地说道。如果她知道的话,即使正忙着处理政务,也一定会谎称要休息而跑去观看吧。而那姆当然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所以才没有告诉她。不过,当他开口时,却说出了这样的回答:
  「幸好战姬大人您没去。若是您在现场观看的话,可能会有几个公宫的士兵从此再也不想接触弓箭了。」
  「……乌鲁斯的弓箭技巧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厉害到如果伊莉莎维塔目睹当时的情况,会让在场的弓箭手们完全抬不起头来?
  那姆以相当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
  「他从三百阿尔昔的距离射箭命中了标靶;骑马射箭时,标靶也全部被他射中;还成功地把箭射到城墙上。如果公宫里突然冒出这样的人,他们当然会有这样的反应。」
  听到这段话,连伊莉莎维塔也哑口无言了。
  因为曾看过乌鲁斯射下在高空飞行的海鸟,还在摇晃的船上射箭击毙海盗,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对他的高超弓箭技巧了然于心了。
  但是,这些描述远远超出了伊莉莎维塔的想像。别说是路伯修了,即使找遍整个吉斯塔特,也找不到像乌鲁斯这样的弓箭手吧。
  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事情,那姆一脸激动,紧握着拳头拼命说道:
  「文官们好像还不明白,但乌鲁斯的弓箭技巧并不是用『意想不到的收获』可以形容的,像他那样的人,无论哪个贵族都会想以重金招揽他吧。」
  「——那姆,你之前曾经听说过拥有如此卓越技巧的弓箭手的传闻吗?」
  伊莉莎维塔也觉得那姆说得很对。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关于乌鲁斯的传言应该会更多才对。
  从乌鲁斯被渔村的人们救起,到他遇见伊莉莎维塔,已经过了十几天;而他来到路伯修,开始从事马夫工作之后,也已经经过大约二十天。如果把从渔村回到公宫的这段时间也算进去,就超过四十天了。
  还是说,虽然在乌鲁斯的故乡(她猜应该是布琉努)已经引起了大骚动,但这个消息却没有传到路伯修这里来吗?
  听到伊莉莎维塔的询问,那姆歪了歪头,摸着脸上的皱纹回答:
  「这么说来,我听说之前平定布琉努王国内乱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是个技巧非比寻常的弓箭手。」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伊莉莎维塔摇摇头,红发也随之晃动起来。
  「他被怪物和海龙袭击,掉进海里了。连那个苏菲亚·欧贝达斯派人搜索也找不到他,所以肯定没错。」
  现在连伊莉莎维塔也知道世上有托尔巴兰这种魔物的存在了。既然苏菲也曾经提过有关海龙的事,所以应该不会有错。如果是这样的话,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肯定已经死了。
  「总而言之,我们现在知道他擅长弓术和马术了。还有别的吗?」
  伊莉莎维塔开口问道,那姆便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
  「他的教育程度很高,不仅能够读写布琉努语和吉斯塔特语,还拥有算数能力。在读写方面,还是布琉努语比较擅长,他或许是布琉努的贵族。」
  「但是,布琉努一直都很轻视弓术吧?真的会有擅长弓术的布琉努贵族吗?而那不就只有我们刚才提起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吗?」
  听到伊莉莎维塔的质疑,那姆露出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表情。
  「确实是像战姬大人说的那样。」
  那姆虽然如此回答,表情却好像不是很能够接受。如果不考虑弓术的话,乌鲁斯确实是布琉努人,而且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
  「还有其他的吗?乌鲁斯什么也没想起来吗?」
  「在记忆方面,他好像只想起了某些零散的片段……」
  那姆耸了耸肩。
  「他说,虽然脑中浮现了狩猎的景象、疑似战场的风景,还有不知道位于何处的宅邸,但是只要是和名字有关的他都想不起来,这些景象的细节也很模糊,人的五官也看不清楚。要不要干脆直接带乌鲁斯去布琉努,寻找他出生的地方呢?」
  「……只有布琉努这个线索,范围太大了,至少等乌鲁斯想起什么能当线索的东西再来考虑吧。而且和他同行的人选和费用也是个问题。」
  虽然伊莉莎维塔很欣赏乌鲁斯,但她并没有慷慨到愿意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不过,至少我决定了一件事」
  伊莉莎维塔笑着说道,以得意的表情和态度对一脸讶异的那姆宣布:
  「我要让乌鲁斯跟在我身边,成为我的亲信之一。」
  那姆顿时哑口无言。这已经不能用「拔擢」两字来形容了,他前几天提醒伊莉莎维塔的话根本被当成耳边风。
  「战姬大人,您不能这么做,我反对。」
  「你刚才不是说如果是贵族的话,即使花费大笔金钱也要招揽他吗?如果被人知道我一直让这么优秀的弓箭手当马夫,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您说的没错,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乌鲁斯身分不明的事实……」
  「不要拿他的身分当理由!」
  伊莉莎维塔愤怒地瞪着那姆。伊莉莎维塔被身为贵族的父亲抛弃,在贫穷的村落度过童年,她虽然知道小心身分不明的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却讨厌对人过度警戒的态度。
  而且乌鲁斯是伊莉莎维塔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找到的部下。两人是因为偶然而认识,并非透过其他人介绍。所以她忍不住执着于他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姆一脸苦涩,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但他仍旧不愿遵从伊莉莎维塔的命令。因为一个身分不明的人所隐含的危险性让他无法妥协。
  等到红发战姬冷静下来之后,那姆才开口说道:
  「能否请您再想一个理由呢?」
  伊莉莎维塔顿时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那姆以恳求般的口气继续说道:
  「我可以明白战姬大人您的心情,恕我冒昧,我也和您有同样的想法。但是,如果随意制造特例,难保不会在事后招致无谓的混乱……」
  伊莉莎维塔听到这里,似乎也察觉到那姆的想法了。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找出另一个只有乌鲁斯才有的长处,制造出只有他才能符合条件的特例吗?」
  那姆深深一鞠躬,像是在说自己的意思就是这样。要给乌鲁斯特别的待遇,只有弓箭技巧还不足以服众,必须准备另一个理由。
  「若您能够找到另一个理由,我会负责说服反对者。」
  文官们会大声反对是可以预料的情况,为了不让他们对伊莉莎维塔产生反感,必须谨慎行事才行。
  伊莉莎维塔将形状姣好的双腿交叠在一起,视线自那姆身上移开,双色的眼睛看向天花板,沉思了一会儿。那姆在等待主人回答的同时,自己也试着想了一下,但是始终没想到能够说服文官的理由。
  「——布琉努。」
  红发战姬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喃喃自语。将交叠的双腿交换一下位置后,她的视线又回到了那姆身上。
  「我认为我国和布琉努的友好关系至少会持续三到五年。莱德梅里兹的艾蕾欧诺拉则希望能维持更长的时间吧。」
  当她提到艾莲的名字时,声音里多了一些五味杂陈的感情,不过,那是连那姆也没有察觉到的细微变化。
  三年到五年这个数字,是考虑到将吉斯塔特从布琉努那里得到的阿尼亚斯地区整顿成自国国土,以及布琉努让之前损失的国力复原所需要的时间后计算出来的。
  「我们路伯修也想更进一步地扩大和布琉努之间的交流。从上一任战姬在位时就有来往的泰纳帝公爵在内乱中被击败了,嘉奴隆公爵则行踪不明,连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也落海死亡了。」
  伊莉莎维塔之前曾经透过赠送物资的方式向堤格尔释出善意。那是他击退墨吉涅军时发生的事情。
  伊莉莎维塔原本打算像这样子一步步地和堤格尔深入交流,结果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现在的伊莉莎维塔缺少一个在与布琉努的外交上替她牵线的人。所以她必须快点制造出一个能和布琉努交流的新接点。而能流利地说吉斯塔特语和布琉努语的乌鲁斯,正是她需要的理想人才。
  但是,那姆听到这个理由后,仍旧面有难色。
  「卓越的弓箭技巧和能够以布琉努语交谈及书写——虽然感觉不太有把握,但还是先以这两个理由试试看吧。」
  几天之后,那姆来到了伊莉莎维塔的办公处。他的表情相当疲惫,而且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红发战姬顿时感到不安。
  ——果然还是没办法吗……
  这几天伊莉莎维塔当然有机会和文官们见面。因为她必须借助他们的协助才能处理每天的政务。
  但是,当伊莉莎维塔在处理政务的空档问起这件事时,文官们总是很有默契地告诉她这句话:
  「我们正在和那姆大人商议这件事。请您耐心等待结果。」
  以文官的立场来看,他们应该是想避免伊莉莎维塔中途干涉这件事的情况发生吧。伊莉莎维塔也因为已经把这件事交给那姆处理,所以决定在结果出来之前不再多谈。
  ——如果行不通的话,就必须考虑别的方法了……
  但是,那姆却这么说道:
  「他们说只有一个条件。」
  伊莉莎维塔的异色双眼顿时亮了起来,点头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既然他如此擅长弓箭的话,希望能够让他以自己的弓箭技巧立下一件显而易见的功绩。这就是他们开出的条件。如果能做到这点,他们就不再反对乌鲁斯成为您的亲信——这是他们最大的让步。」
  那姆在最后吐出充满倦意的叹息,结束了报告。伊莉莎维塔则甩动红发,歪了歪头。
  「他们这里说的功绩,该不会是指讨伐盗贼之类的事情吧?」
  「我想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不能立下醒目的战果,就不能算是功绩了吧。」
  「我记得前阵子比多格修公爵才刚结束一场大规模的蛮族讨伐行动呢。」
  多亏了这件事,最近公宫都没有收到关于盗贼出没的陈情,前阵子甚至还收到了今年应该能过个安稳的冬天的报告。那姆沮丧地点点头。
  「他们应该是知道这一点,才会提出这项条件的吧。」
  海盗不会在冬天出现,因为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商船,而商船根本不在冬天出海。
  伊莉莎维塔忍不住站了起来,手掌对着眼前的办公桌用力一拍。挂在腰间的沃利兹夫仿佛反应了主人的怒气,发出微弱的白光。那姆战战兢兢地瞥了它一眼,开口安抚伊莉莎维塔:
  「到了初春的时候盗贼应该就会出现了。往常都是这样的。」
  「他们的意思是要乌鲁斯在那之前都继续当马夫吗?」
  「考虑到他来历不明的身分,本来是必须让他担任两、三年马夫的。但现在已经缩短到半年以下了啊。」
  伊莉莎维塔忿忿不平地坐回椅子上。没办法,她也不是不能明白文官为何反对,只能接受这个条件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伊莉莎维塔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因为自己想到了一个好点子而露出了笑容,但是那姆看到之后,脸上却流露出不安的神情,像在试探猛兽心情般战战兢兢地问道:
  「……怎么了吗?」
  「我记得乌鲁斯没有任何私人物品对吧?」
  那姆点了点头。虽然就快到支付薪俸的日子了,但在那天到来之前,乌鲁斯身上连一枚铜币都没有。虽然根据马夫长的报告,他本人好像不太在意这个问题的样子。
  「给乌鲁斯一把弓和箭矢,不准有任何异议。」
  总觉得好像小孩子在吵架一样——那姆在心里这么想着,但他当然没有把情绪表现在脸上,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恭敬地行了一礼。

       ◎

  艾莲在莱德梅里兹公宫里的办公桌一角,摆了一个刻着猎人图样的银色手环。
  那是堤格尔为了送给艾莲而在亚斯瓦尔王国买的土产。当苏菲把它交给艾莲的时候,她还因为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处置它而伤透脑筋。
  虽然她曾考虑每天都戴着它,但是这样子感觉很像寡妇在服丧,所以就作罢了。话虽如此,要是放在自己房间的架子上又有点不好意思。
  烦恼许久之后,她决定把东西放在这里。然后在处理政务的空档稍微移动视线,回想堤格尔的样貌。
  至于收到陶制熊雕像的莉姆,则把它装饰在自己的房间里。
  自从堤格尔行踪不明以来已经过了数十天了。中庭的树木也开始掉下叶子,冬天的脚步也造访莱德梅里兹了。
  「最近还真是清闲呢。」
  某天下午,艾莲停下正在处理文件的手,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她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伸了个大懒腰。在她身旁帮忙处理政务的莉姆也决定仿效主人停下手边的工作。因为必须在今日内完成的工作几乎都处理完了。
  「没办法,因为现在是冬天嘛。山道的工程也暂时停止了。」
  她指的是连接莱德梅里兹与亚尔萨斯的山道建造工程。因为冬季时地面结冰,变得相当坚硬,施工的速度会比其他季节缓慢,所以就干脆暂时中止了。即使强行施工效率也很差,必须支付的薪俸也会增加,大大加重财政上约负担。
  「墨吉涅的十万大军,最后好像一场仗也没打就逃回去了。琉德米拉那家伙说他们是因为害怕自己的武力才逃走的,我看是被那家伙一点也不像人类的恐怖长相吓跑的吧。」
  「我记得您曾经说过会尽量避免和她起争执的。」
  莉姆以轻松的语气如此提醒她,艾莲便一脸尴尬地闭上了嘴巴。这是艾莲从莱格尼察回来的那一天发生的事,她在那时和莉姆说了自己照顾莎夏直到她过世,还有她们在最后交谈的内容。
  「我会注意的。」
  艾莲没好气地说道,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看向莉姆。
  「对了,我不在公宫的时候,你曾经和尤金大人见过面对吧?」
  听到这句话,莉姆似乎也想起来了。她纳闷地歪了歪头。因为尤金在那之后就没有再度造访莱德梅里兹了。
  「如果他是去王都的话,回程应该也会顺路来拜访我们才对。」
  「会不会是还待在王都呢?」
  「这怎么可能。」艾莲笑着摇摇头。
  「尤金大人虽然不至于讨厌王都,但好像一直避免在那里滞留太久。大概是直接赶回帕耳图了吧。毕竟现在已经冬天了。」
  艾莲突然看向窗外。天空呈现一片灰白色,阳光也很微弱。
  「蒂塔她啊,说洗完的衣服很难晒干,让她相当困扰,所以我叫她干脆晒在房间里。这是她第一次在吉斯塔特过冬呢。」
  「时间过得真快,已经快要一年了呢。」
  莉姆也和艾莲一样以蓝色的双眼看向窗外。蒂塔以侍女的身分陪着身为客人的堤格尔来到这座公宫时,正好是到处都还看得到冬天痕迹的初春。
  房间里顿时陷入了沉默。一想到失去的事物有多么重要,就没有心情享受季节变化的乐趣了。两人又默默地继续处理起政务。
  ——我们在这个冬天失去太多了。
  艾莲一边整理文件,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
  光是今年一年,她就失去了好友和自己很重视的男人。现在她只想平静地等待春天来临。
  但是,艾莲的这个愿望立刻就破灭了。
  隔天清晨,一位使者从王都来到了莱德梅里兹。因为是快马加鞭赶来的,即使一路上受到仿佛能割伤身体的刺骨寒风吹拂,他的脸上仍旧满是汗水。
  「最近从王都来的使者都只会说一些不太好的消息,真不想接见他们啊。」
  听到莉姆说有使者来访后,艾莲一边这么说道,一边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嫌麻烦的表情。而她当然知这自己是不可能这么做的。
  「既然是急事,我就穿这样直接接见他好了。替我转告蒂塔,请她帮忙准备酒和热水。」
  艾莲说完之后,便直接穿着蓝色的军装前往会客室了。
  来自王都的使者草草问候几句后便对艾莲问道:
  「战姬大人,请问您认识帕耳图伯爵尤金·舍巴林大人吗?」
  艾莲点点头。使者又问道。
  「那么,比多格修公爵伊尔达·克鲁堤斯大人呢?」
  「只知道名字。」
  艾莲虽然对这些问题感到有些纳闷,还是如实回答了。那是在吉斯塔特北部很有名的男人。不仅武艺高强,也很擅长指挥军队。使者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
  「那位比多格修公爵现在已经派出军队,目的是为了讨伐帕耳图伯爵。」
  艾莲顿时瞪大了双眼,身体也忍不住往前探出。老实说,她根本没兴趣知道那个叫比多格修公爵的家伙怎么了,但是曾教导自己礼仪规范的尤金面临危机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只能就我所知的事情向您说明……」
  尤金和伊尔达直到将近十天前都一直待在王都,据说尤金在某一天送了一样东西给伊尔达。
  「那个东西似乎是伏特加。比多格修公爵是个很喜欢喝伏特加的人。所以他非常高兴,打算和侍者一起享用。」
  当时随从表示想先试毒以防万一,于是伊尔达便苦笑着让那名侍从先喝了。
  但是,那名侍从只喝了一半,里面还有酒的银杯便从他手中掉了下去,他自己也倒在地板上,身体不停地抽搐,最后就这样断气了。原来酒里被人下了毒。
  「这怎么可能……」
  艾莲下意识地喃喃自语道。她所认识的尤金·舍巴林,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再怎么憎恨对方,也绝不会下毒杀人。
  使者对着哑口无言的艾莲继续说道:
  「比多格修公爵当然是怒不可遏,根据看到公爵的人所述,公爵当时的模样相当可怕,甚至让人连眼神都不敢和他对上。公爵在事发当天就离开王都,回到了比多格修。接着便开始集结兵力,大喊着要找帕耳图伯爵报仇……」
  「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呢?帕耳图伯爵的为人我很清楚,他不会做这种事。」
  「战姬大人。」使者打断艾莲的话,开口说道:
  「现在已经不是悠哉地想着是否哪里误会了的时候了。希望您能够立刻前去保护帕耳图伯爵,『拜托了』。国王陛下是这么说的。」
  艾莲眯起眼睛看着使者。
  「所以,如果遇到情况危急的时候,就算我杀了比多格修公爵也无妨吗?」
  艾莲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低头看向使者,并继续说道:
  「使者大人,我会根据你接下来的回答来决定我的行动——也就是要不要不管那些理由,纯粹为了保护我的恩人而挥剑。」
  使者脸上顿时充满汗水,大口地喘着气。
  艾莲如红玉般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瞪着使者。
  「你的回答是?」
  「陛下说希望能尽量生擒。」
  「你确定一个字都没说错?」
  艾莲再次确认。使者像是被她的霸气震慑住似地点点头。至于艾莲则露出了充满战意的笑容。
  她已经很久没体会到这种感觉了。艾莲一边走向门口,一边以前所未有的快活嗓音对使者说道:
  「时间不多了!详细情况我边走边听吧!」
  两刻钟之后,艾莲已经整编出一支一千人的军队了。
  因为要在两刻钟的限制时间内解决装备、粮食和柴薪的问题,所以这个人数已经是极限了。军队是由两百名骑兵和八百名步兵组成,副官并非莉姆,而是光头骑士卢里克。
  艾莲命莉姆留守公宫,并交给她两项工作。其一是准备援军,因为若是比多格修公爵率领的士兵太多,艾莲很可能就得尽力争取时间。
  其二则是派人前往帕耳图,向尤金询问整件事的详细情况。
  艾莲其实很想自己先去帕耳图一趟,但是根据使者所言,伊尔达似乎正以极快的速度率兵南下。
  艾莲不希望帕耳图地区变成战场。既然如此,她也只能先往北阻止伊尔达,没有时间绕去帕耳图了。
  「先往东边前进,并在路上反覆进行侦察,到邻近的城市和村落寻找比多格修公爵和他的军队。虽然不知道他带了多少兵力,但他看到我们之后,应该会先停止行军才对。」
  在当天的太阳已经有一半没入西方天空之时,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和她所率领的一千名士兵从公宫出发了。这时的空气已经相当冰凉,士兵们纷纷把穿在铠甲上的厚实外衣的衣领紧紧地靠拢在一起。

       ◎

  维克特国王并非只把阻止这场冲突的任务交给艾莲一个人负责。
  同一时刻,路伯修的公宫里也有王都的使者来访。
  「……比多格修公爵?」
  得知事情经过后,伊莉莎维塔的异色双眼分别浮现了怀疑和不解的情绪。
  如果只根据她所听到的事实来判断,伊尔达会勃然大怒也不无道理。因为那个叫帕耳图伯爵的人简直就是想致伊尔达于死地。而且伊尔达的一名随从也死了,就像是代替伊尔达而死的替身。
  「但是陛下竟然要我去阻止公爵阁下?而不是协助阁下讨伐那个恶毒又残酷的帕耳图伯爵。」
  在会客室里的伊莉莎维塔,对来自王都的使者露出了带着挑衅的笑容。脸和身体像小孩子堆的雪人般的矮胖使者一边擦拭额头上的冷汗,一边保持冷静地回答。
  「维克特陛下不想看到国内的权贵率兵互相残杀,使国内不得安宁,认为应该先让他们在陛下面前好好谈谈才对。」
  「一个人打算杀死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则差点被杀。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实告诉你,我根本没有自信能阻止他。你应该也听说过比多格修公爵有多骁勇善战吧?」
  「正因为如此,陛下才会希望战姬大人务必能帮忙,而没有选择拜托其他人。虽然陛下也派人去拜托莱德梅里兹的战姬大人了,但是目前还没有收到好消息……」
  ——艾蕾欧诺拉?
  虽然无法确定使者是不是故意这么说,但这个名字仍旧在伊莉莎维塔心里掀起了极大的波澜。不过她并未立刻点头,而是在要求王国支付奖金和粮草,并立下书面合约之后,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任务。
  「虽然我自己也很忙,但是公爵阁下毕竟对我有恩,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为违抗王命的逆贼。」
  伊莉莎维塔目送使者匆忙地离开公宫后,便把亲信们叫了过来,将方才听到的事情告诉他们。
  「我要带兵出征,两刻钟后能准备好多少兵力?」
  其中一名亲信表示大约是一千人。
  伊莉莎维塔点点头,命令他们开始整编。他们都是从前任战姬在位时就在公宫服务的人,所以只要一收到命令,就会确实地完成她的要求。接着她叫住那姆,要他叫乌鲁斯过来。
  「您要带乌鲁斯一起去吗?」
  那姆惊讶地瞪大双眼,伊莉莎维塔则一脸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你还记得我们在追赶海盗的时候,乌鲁斯的态度非常冷静吧?他应该不至于在战场上陷入混乱才对。」
  「关于这点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不过……」
  看到那姆面有难色,伊莉莎维塔歪了歪头。
  「有什么话想说的话就直接说出来吧。我一直都很欣赏你有话直说的个性喔。」
  听到异彩虹瞳的战姬的催促,那姆有些犹豫地开口了。
  「这次的事件不一定会演变成互相交战的局面,只要能说服比多格修公爵就能解决了。虽然我能够明白战姬大人的心情,但是您这么做会不会太心急了一点呢?如果让人觉得您有所偏袒的话,对于乌鲁斯还是您都是……」
  「所以才必须尽早让大家看到结果啊。」
  伊莉莎维塔以仿佛坚信自己没有做错般的口吻答道。
  「根据情况演变,我们也有可能会和帕耳图伯爵的军队开战,而且北部暂且不提,中央和南部地区说不定会有盗贼出没。只要见识到乌鲁斯的弓箭技巧,应该就没有人敢说我偏袒他了。」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
  那姆恭敬地行了一礼。
  两刻钟后,伊莉莎维塔便率领一千名士兵离开了公宫。乌鲁斯则跟在她身旁,背上背着弓,腰上系着装满箭矢的箭筒。
  年轻人以看起来有些困惑的表情看着伊莉莎维塔的背影。
  他当然很感谢伊莉莎维塔愿意收留身分不明的自己,但也一直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个很不得了的大人物。
  ——第一个部下吗……
  他想起了告诉自己各种资讯的骑士那姆所说的话。伊莉莎维塔之所以一直很关注乌鲁斯,其中一个理由当然就是认同他的弓箭技巧,但另外一个理由则是因为乌鲁斯是她第一次亲自看中的部下。
  就在这个时候,乌鲁斯的脑中突然浮现了一个矮小老人的模糊身影。他觉得那个老人好像在跟他说:你不是也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吗?说也奇怪,乌鲁斯竟顺从地接受了那个老人的指点。他与伊莉莎维塔之间的疏离感也变淡了一些。
  虽然是个让人感到困扰的人,但她是自己的恩人,而且自己也并非真的讨厌她。
  于是乌鲁斯下定了决心,要暂时追随她并替她效命。

  艾莲率领的莱德梅里兹军按照预定计划重复进行侦察,同时谨慎地往北前进。他们已经离开公宫三天了,因为在街道上行走时,还能够顺便在都市和城镇里购买粮食和柴薪,所以目前行军上并没有什么问题。
  天空呈现一片灰白,太阳隐藏在云层后方,风相当寒冷。自从他们离开公宫以来,就一直是这样的天气。
  「今天恐怕就会开始下雪了吧。」
  站在艾莲身旁的卢里克这么说道。艾莲则板着脸回答:
  「如果再继续冷下去会很麻烦,希望能在下雪前解决这件事啊。」
  艾莲之所以一脸不悦,并不只是因为以指挥官的立场认为下雪的话会对行军不利,而是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昨晚,派去找尤金询问情况的士兵策马赶来与艾莲会合了。虽然他们一直沿着街道前进,也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踪,但是艾莲没想到士兵会这么早过来,便高兴地接见了那名士兵。
  但是,那名士兵并未带来值得雀跃的好消息。
  「帕耳图伯爵阁下表示,他确实为了和比多格修公爵打好关系而买了伏特加,派随从送到了公爵的宅邸,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你现在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吗?」
  「阁下写了一封信要我转交给战姬大人。」
  那名士兵把拿在手上的用皮革包裹的物品,交给站在艾莲身旁的卢里克。卢里克收下后便把外面包裹的皮革拆开,将里面的信拿给艾莲。
  银发战姬撕开封口,迅速地看完了信,但上面只以尤金的笔迹写了和方才士兵报告的内容几乎一样的文章。
  虽然是写给艾莲的信,信的开头却先哀悼了伊尔达侍从的死,从这点便可感受到尤金的为人,不过在伊尔达眼里,或许只会觉得惺惺作态而勃然大怒吧。
  「我知道尤金大人不会做出那种事,帕耳图地区和其居民的安全就交给我们守护吧。」
  艾莲也写了一封像这样的信,让士兵快马送到帕耳图,但目前的情况很明显地对尤金不利。这让她感到相当焦躁。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情使艾莲觉得不悦。
  「——他到底隐瞒了什么?」
  尤金寄来的信里并没有提到艾莲想知道的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他突然想和伊尔达打好关系。
  尤金和伊尔达是妹婿和大舅子的关系。如果考虑到这点,两人会想彼此交流并不奇怪。但是,为什么是现在呢?
  「而且,根据莉姆所言,尤金大人之前应该是被维克特国王传唤而去了王都。」
  艾莲思考了一整晚,结果直到天亮都没想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好让军队继续行军,寻找比多格修公爵的军队。但是她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当隐藏在覆盖天空的薄云之后的太阳快爬升至头顶时,派出去侦察的骑兵部队的其中一人带回了令人意外的消息。
  「我们发现了举着路伯修军旗的部队。」
  艾莲顿时愣住了。她知道伊莉莎维塔也和自己一样率领了一千名士兵从路伯修南下,所以会发现她的部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既然如此,比多格修公爵的军队又在哪里呢?
  艾莲停止行军,命令士兵们休息后,便要求卢里克准备地图。
  比多格修公爵的军队似乎并未朝着南方笔直前进。
  「他们刻意绕过我们了吗?」
  艾莲询问卢里克的意见。但是卢里克并未点头。
  「他会不会就潜伏在我们附近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根据我所听到的消息,比多格修公爵这个人感觉对王都以南的地理环境不怎么熟悉。如果迂回前进的话,应该会耗费非常多时间吧。我猜他应该正想尽办法要避开我们——或是路伯修的军队吧。」
  「原来是这样啊。」
  艾莲佩服地点了点头。卢里克以前并不是一个会猜测敌人动向的男人,看来他在不知不觉间慢慢成长了。
  「您打算怎么办呢?」
  听到卢里克的问题,艾莲冷哼一声,以指尖对着地图上的某一点弹了一下。
  「虽然很不想这么做,但我们先和路伯修的人会合吧。他们说不定已经掌握敌人的动向了。」
  在那之后,艾莲与伊莉莎维塔互相派兵与对方接触,最后决定在太阳下山前会合。地点则是在一片名为拉多姆的小草原上,正好位于双方所在地的中间。
  决定要前往拉多姆之后,艾莲便将骑兵全部派出去侦察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派了另一组部队前往帕耳图,自己则只率领步兵继续行军。
  当他们在一刻钟内抵达拉多姆时,已经可以看到路伯修军的身影和其军旗了。在泛白的天空下,象征她的沃利兹夫的金色弧形线条在紫色的旗帜上闪闪发光。伊莉莎维塔自己则骑着马站在部队最前方。
  艾莲让军队停止前进,在卢里克的陪伴下靠近伊莉莎维塔。伊莉莎维塔也带着一个像是侍者的年轻人朝着他们靠过来。
  一阵冷风吹来,某种物体在视野里缓缓落下。是雪。虽然是在碰到地面之前就会融化在空气里的雪花,但确实不断地从天上飘了下来。
  当彼此的距离只剩下大约数十步时,艾莲发现了一件事。
  「……堤格尔?」
  看到骑着马跟在伊莉莎维塔身旁的年轻人,艾莲顿时双眼圆睁。
  虽然他身上穿的是路伯修风格的毛皮上衣,但是他那深红色的头发、黑色的双眼、兼具稳重和英气的脸庞、不胖也不瘦的中等身材,以及背上背着弓,腰间挂着箭筒的身影,确实就是她所熟悉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听到艾莲的低语,卢里克也跟着她的视线往前看,结果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顿时说不出话来。
  「堤格尔!」
  艾莲激动地呼唤着年轻人的名字,同时催促马匹往前走。但是,她立刻就察觉到了异状。明明两人四目相交了,堤格尔却只是一脸讶异地看着自己。这时,艾莲才终于想到了最根本的问题。
  为什么堤格尔会骑着马跟在伊莉莎维塔身旁,而且还看起来像是她的随从?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大叫起来?」
  当双方距离剩下不到十步时,伊莉莎维塔一脸惊讶地问道。但是艾莲并未理会她的问题。
  「伊莉莎维塔,我想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
  她连打招呼都省略了,直接了当地问道。伊莉莎维塔皱了皱眉头。
  「他叫乌鲁斯,是我的部下。」
  被称为乌鲁斯的年轻人,以初次见面的神色向艾莲行了一礼。
  艾莲倒抽了一口气。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但她拼命地忍住了。她尽可能以冷静的声音说道:
  「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为什么你会想问这件事?」
  伊莉莎维塔的表情和声音多了几分警戒。艾莲瞪着她答道:
  「只是单纯好奇。告诉我答案也不会怎么样吧?」
  「……我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回答你。」
  她在拒绝之前停顿了一会儿。很明显地是在隐瞒些什么。
  「别说这个了,快点开始进行军事会议吧。」
  虽然伊莉莎维塔这么说道,但艾莲刻意不理会她,视线看向年轻人。
  「堤格尔!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乌鲁斯一脸惊愕地盯着艾莲。艾莲继续激动地说道:
  「你是怎么了!才一百多天没见而已,就已经忘记我了吗!你已经忘记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了吗!我可是允许你喊我艾莲的!你忘了我吗!」
  「……艾莲……」
  乌鲁斯的表情出现了变化。他好像在努力思考着什么,视线自艾莲身上移开。
  「艾莲。艾莲……?不……我好像在哪里……」
  「快住手!」
  伊莉莎维塔叫道,骑着马靠了过来,挡在艾莲等人和乌鲁斯之间。
  「乌鲁斯可是失去记忆的人!你不要害他更混乱!」
  「哦?失去记忆?」
  艾莲的嘴角浮现一抹嘲讽的笑容。
  「既然如此,就应该想办法让他恢复记忆不是吗?」
  「我当然是有这个打算,但我希望你不要说些怪话影响他,使他更加困惑。」
  「怪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和堤格尔的名字而已吗?」
  艾莲的话让伊莉莎维塔慌了起来。她的手伸向了腰间的黑鞭。
  艾莲也把手放在腰上的长剑上。长剑掀起一阵微风,吹拂着她的银发。
  银闪的风姬浅笑了一下。
  「连艾利菲尔也跟我说那家伙不是乌鲁斯,而是堤格尔。」
  「……别再找理由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应该已经落海死亡了。苏菲亚·欧贝达斯拼命地寻找,却连尸体也没找到不是吗?」
  伊莉莎维塔的异色双眼瞪着艾莲,滔滔不绝地快速说道。但是艾莲毫无退缩的迹象,态度从容地不当一回事。
  「我也是这么听说,而且也相信了。我再问一次,伊莉莎维塔,你是在哪里找到那个名叫乌鲁斯的男人的?」
  「不管在哪里找到的,都跟你无关吧!」
  伊莉莎维塔激动了起来。她像孩子似地大叫,拼命地摇头。
  「乌鲁斯是我的部下,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我也不知道乌鲁斯是谁……不对,我想起来了。我记得乌鲁斯是堤格尔父亲的名字。」
  伊莉莎维塔的脸顿时变得铁青。这时红发战姬已经几乎明白这件事的真相了。艾莲所说的恐怕是对的吧。
  乌鲁斯肯定就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拥有那么高超的弓箭技巧的男子,不可能找得到第二个。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的卢里克一边骑马靠近,一边沉痛地大叫:
  「如果你真的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话,请你回应我们主君的呼唤吧!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或许你忘了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你的身边还有许多绝对不该忘记的人才对啊!」
  面对卢里克情绪激动的呐喊,乌鲁斯只能惊讶地睁大双眼看着他。卢里克又继续说道:
  「蒂塔小姐总是陪在你的身旁!还有已经去世的巴多兰大人,你连他也忘了吗!罗达特伯爵呢!?奥杰子爵和他那讨人厌的儿子呢!?我们不是一起从墨吉涅手中救出了蕾琪公主吗!」
  卢里克并未提及吉斯塔特人的名字,而是一个又一个地说出布琉努人的名字。
  「你说够了没有!」
  伊莉莎维塔以异色的双眼狠狠瞪着卢里克。光头骑士虽然差点被她吓人的视线震慑住,但还是鼓起勇气,笔直地回瞪着她。他痛苦地喘了一口气,张开嘴巴打算再说些什么。
  但是,艾莲却把手伸到他面前,阻止了他。
  「退下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就算再继续交谈下去也没有意义,艾莲作出了这样的判断。他们还有尤金和伊尔达的事情要处理,还是速战速决比较好。
  她拔出长剑,将剑尖指向伊莉莎维塔。伊莉莎维塔以肌肤感受到非比寻常的战意后,也露出严肃的表情紧握着黑鞭。
  「把堤格尔还给我,伊莉莎维塔!」
  「不要让我说那么多次,他不是堤格尔,而是我的乌鲁斯!」
  狂风掀起了漩涡,白色的火花在空中迸裂。银发战姬是为了夺回自己重要的事物,红发战姬则是为了保护自己重视的事物,两人的武器即将互相交锋。
  在带着几分寂寥的泛白天空下,风雪开始逐渐增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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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5 20:47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上一集的后记是以道歉开头的,这一集的后记依然是从道歉开始。
  我在上一集里写到「※下一集预定在今年内出版」,但这一集还是拖到了过年后才发售。对于期待这部作品的各位读者,实在是感到非常抱歉。(编注:皆为日本的出版状况。)
  再次向大家自我介绍,我是川口士。在此向各位献上迟来的《魔弹之王与战姬》第八集。
  本集故事的舞台回到了吉斯塔特,也出现了新的登场人物,或有角色在本集退场,随着各式各样的角色在四处活动,故事也不断地往前推进。名为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男主角只有在故事开头短暂出现,但还是希望各位能喜欢这次的故事内容。
  话说回来,我一直在烦恼,既然有这么多登场人物了,是不是该让配角们的名字出现在故事里呢?
  虽然并非全部,但我几乎替所有的登场人物都取了名字。
  但是,如果连在剧情发展上不是那么重要的角色都有名字,在阅读的过程中会不会觉得不太流畅或难以理解故事内容呢?考虑到这些之后,我大致上还是以士兵、村民或村子里的姑娘之类的称呼带过了。就算是这样,登场人物还是很多,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中……虽然也有减少啦。
  不过,部分配角到了后面集数,出场次数和台词都增加了,这时候还是用士兵或村民来称呼,反而可能造成阅读上的困难,这时我就会改变想法,让他们的名字出现在故事里。这一集也有这种情况。
  我有想过将来是否该写一本只有这些配角登场的短篇集……但是必须以长篇故事来处理的情节实在太多了。基于时间、距离、篇幅和视角等因素,也有一些角色因此无法登场。真是为难啊。

  话说回来,我想有些读者已经得知这个消息了,那就是这部作品决定要改编成电视动画。
  话虽如此,目前还无法在书中提及详细资讯,我想今后会一点一滴地不断发表消息的,还请耐心等候后续的相关告知。
  「这部作品说不定可以动画化喔。」
  「不不不,这么冗长又血腥的故事是不可能动画化啦。」
  编辑I和我还曾经拿这件事来说笑,没想到竟然成真了。在谈到动画化这件事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这部作品可以写到第八集,甚至还会继续下去。
  这一切都多亏了各位读者对这部作品的支持,真的很感谢大家。

  接下来是谢辞。因为编辑I转换工作跑道的缘故,我们的合作关系只到这一集为止,一直以来都深受编辑I各方面的照顾,非常感谢你。
  现在回想起来,三年前承蒙编辑I的邀约,才有机会动笔写下这个故事,也多亏他的帮助,这部作品才得以改编成漫画,甚至改编成动画,成长到令我难以想像的地步。祝福你在新的工作领域也能充分发挥所长。
  再来是新任编辑N,应该有种自己突然被丢进混乱战场里的感觉吧,今后还请多多指教了。
  封面的战姬们也顺利轮完一轮,由相较于第一集成长许多的艾莲当上本集的封面人物。替我描绘过许多登场人物的YOSHI☆WO老师,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在拙作陈列在书店前的每个工作阶段都承蒙许多相关人士帮忙,在此也向各位致上谢意。
  最后,老实说,我很害怕提到下一集的预订出版日期,但目前是预定于初夏时期出版。故事中的季节已经正式进入冬季了,也请各位读者耐心等候。
  那么,期待我们能在其他地方再次相会。

  川口士
发表于 2014-7-5 20:56 | 显示全部楼层
咳咳……又死妹子了,简直那啥。
川口你敢不弄复活她我就敢寄刀片!
发表于 2014-7-5 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为了无书缝的优质彩图
发表于 2014-7-5 21:04 | 显示全部楼层
沒想到第8卷那麼早就錄入了,錄入組還真拼啊,或者說是這部的人氣很夠,閉鏡川口世老師的作品都是精品啊。

總之多謝錄入。
发表于 2014-7-5 21:19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图的福利好赞,莎夏估计不会复活了
发表于 2014-7-5 21:23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焉之月 发表于 2014-7-5 20:56
咳咳……又死妹子了,简直那啥。
川口你敢不弄复活她我就敢寄刀片!

你还是去寄刀片吧! 祝乃好运!
发表于 2014-7-5 21:24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大大辛苦了,期待了好久了,
不过录入的真心快,又是爆肝的工作了。。
发表于 2014-7-5 21:2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帛帛 于 2014-7-5 21:32 编辑

又死妹子,想起了神大人的老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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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5 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卷是怨念- -莎夏这么好的孩子居然挂了。。。。不知道继承她的战姬会是怎样的人呢?反正都是主角的后宫无误了、
发表于 2014-7-5 22:11 | 显示全部楼层
已经要追上台版么,录入速度太神速
发表于 2014-7-5 22: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直在等8卷台版,真的真的等来了

莎夏果然还是死了...
发表于 2014-7-5 22:2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分感谢录入8卷的说呢!
话说真是男主存在淡薄的一卷。。
发表于 2014-7-5 22:41 | 显示全部楼层
男主失忆了啊   不过为啥又被别的战姬给捡到啊    命运弄人
??
发表于 2014-7-5 23:23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台版期待第9卷阿!!!
等著購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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