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犬童书组】算法少女 [远藤宽子][小知堂][简繁TXT&插图]

临班男孩

算法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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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犬童书组录入
原著：远藤宽子
插画：箕田源二郎
翻译：周若珍
图源：算数苦手狐仙
录入：↑我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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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朗积极、济弱扶倾的天才少女！
　　为了社会上的弱势者，
　　她宁愿舍弃可能为自己家中带来财富的机会，
　　也要付出一己之力协助他人。


　　算法少女小章是个天真、开朗、积极、乐观、热心助人的小女孩，　她宁愿舍弃可能为自己家中带来财富的机会，也要付出一己之力协助他人。如此的初衷与济弱扶倾的友爱之心，才是打动人心，让本书出版四十年，至今仍享誉不坠的重要原因。读完之后，必定会有许多收获。所以，这也是一本值得你我花时间阅读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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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班男孩

　　关于作者　远藤宽子
　　—九三一年出生于三重县，儿童文学作家。三重大学毕业后，又于法政大学史学系取得学位。并任教于三重县的国中及都立身心障碍学校，利用课余时间写作。一九六九年以『深雪之中』（讲谈社）获得第一届北川千代赏，一九七四年以『算法少女』（岩崎书店）获得产经儿童出版文化赏。另着有『「少女之友」与其时代』（书泉社）、『米泽英和女学校』（岩崎书店）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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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插画者　箕田源二郎
　　—九一八～二〇〇〇，生于东京。画家。隶属于日本美术会、童画组织「车」等团体，致力于图画书创作及美术教育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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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译者　周若珍
　　毕业于淡江大学日文系。热爱生命，对教育及翻译工作充满热忱。目前担任日语教师，并从事翻译，译作有《改造野猪》、《会计师给女儿的32+1封信》、《追逐白昼之月》、《梦十夜》、《三月的红色深渊》、《介护入门》、《远距离恋爱》、《恐怖的人狼城•第三部：侦探篇》、《吸血之家》、《天与海的交会》与《新世界3》等。

临班男孩

　　前言

　　『算法少女』——这个书名，并不是我订的，而是距今二百年前，实际在江户出版过的一本算法（数学）书名。
　　这本拥有可爱名字的书，作者究竟是谁，长久以来都没人能确定。一直到了昭和初期，在三上义夫先生的研究之下，才推论出此书应是一位名为千叶桃三的医师，在其女小章的协助下撰写而成。
　　然而，这本书里仍留有许多谜团。
　　「父亲会说，他经常想起以前——」
　　反复阅读『算法少女』里，这段据说是由小章撰写的前言，在仔细探究内容之后，不知不觉中，我内心便孕育出了一个有关『算法少女』的故事，就像用一条颜色相近的线，缝补老旧纺织品上几乎褪色殆尽的花纹一样。
　　『算法少女』的背景，也就是所谓的安永这个时代，已是江户时代的后牛期了。当时，在比武士还要低一阶层的百姓庶民间，对于追求学问与知识的热情，正如火如茶地燃烧。算法的书籍，也在日本全国城镇或乡村间广为流传。　『算法少女』——这本有关描述「学习数学的少女」的书籍，就是在那个时代由老百姓出版的。但是，即便如此，当时在各乡镇村庄里，仍有许多小孩未会学习过九九乘法。另一方面，日本的传统数学——和算——在当时虽然已经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准，但是却无法发展成为一门学问，始终局限在狭隘的想法中，因此也逐渐落后于西洋的数学。
　　阅读了这本书的读者们，无论未来要往哪个方向发展，我都希望各位能够记得：促使一门学问及整个世界进步的，正是宽敞、开放的心胸。
　　在这本书里登场的人物中，有实际存在的人，也有我自己想像出来的人。但是，在此我先不告诉各位哪些人是实际存在的，哪些人是虚构的。我相信各位一定能在其他书中，惊喜地与这些人物重逢。我认为这正是阅读的乐趣之一。
　　此外，在撰写这本书时，我获得了许多人的协助。
　　最重要的，就是数学史权威大矢貭一先生给我的许多宝贵建议，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支柱。至于现在难得一见的算筹（译注1）及其他算术用具的实际模样，则是透过藤井长雄先生得知。另外，许多先进们的研究，也都非常值得参考；比较近期的，例如平山谛先生与下平和夫先生的著作，都令我受益匪浅。我也要感谢东京理科大学图书馆，允许我阅览其丰富的藏书。这部作品的绝大部分，都是在我任职都立北养护学校的时代完成的，因此我要感谢筱博久先生等数理科的同事们。我从三田村鸢鱼先生与波多野皖三先生的著作中，获得了许多有关于久留米藩的知识；也从酒井藤吉先生的学说中，了解了素外与写乐（译注2）的关系。
　　此外，我也要对多年来不断给我鼓励的儿童文学家来栖良夫先生、岩崎书店的丰田匡介先生，以及为我绘制插图的箕田源二郎先生表达深深的感谢。
　　最后，虽然这是我私人的事情—在这本书里，掺杂着我对家父的怀念。
　　已故的家父，是一名默默无闻的学究，他的嗜好是收藏江户时代出版的科学书籍。我第一次听闻『算法少女』这个书名，就是我年幼时，在家父的书桌旁偶然间听到的。
　　从那之后，竟也经过了三十年以上的岁月。
　　在此，我想将此书献给我的父亲。

　　一九七三年　夏

　　远藤宽子

临班男孩

　　目次

　　前言
　　浴佛亭（译注3）
　　壶中天地
　　手鞠（译注4）歌
　　不识九九乘法的孩子
　　雨天
　　长凳边的故事
　　一较长短
　　抄袭
　　荷兰的书
　　我的书
　　决心
　　全新的路
　　来自江户的信
　　筑摩学艺文库版后记

临班男孩

　　主要人物介绍

　　千叶桃三　　居住在江户神田银町，出生于大坂（大阪）的医师。不擅人情世故，喜爱算法（数学）。
　　千叶小章　　桃三之女。在父亲的指导下，年纪轻轻就擅长算法。因此，身为大名（译注5）的有马家，便打算聘请她来教导公主，然而却因为一些
　　出乎意料之外的因素而受阻。
　　谷素外　　别号一阳井，为当时江户知名的俳句家，也是桃三幼时就在一起的死党。乐于助人，很照顾桃三一家人。
　　有马赖徸　　九州的久留米藩主。是大名，也是日本首屈一指的算法家。
　　藤田贞资　　侍奉有马赖僮的算法家，为一名优秀的学者。对于学习大坂算法的下町（译注6）女孩——小章崭露头角一事心生不满。
　　铃木彦助　　出生于山形的算法家，日后以「会田安明」之名闻名于世，对小章怀有好感。
　　本多利明　　对日本算法的发展感到忧心，拥有一些新想法的算法家。
　　万作　　与祖父、妹妹一同投宿于马喰町的木赁宿（译注7），热爱算法的少年，似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惠•千代　　小章的玩伴们。
　　中根宇多　　小章的算法竞争对手，武士家的女儿。
　　山田多门　　自称西国浪人，但真实身份不明，热心地协助小章教导其他孩童算法。

临班男孩

　　＃插图
　　为了教导投宿于木赁宿「松叶屋」的孩子们算法，小章向松叶屋借了一间房间，开设私塾。渐渐地，小章的私塾在町内愈来愈出名，几乎每天都有孩子想要加入。

临班男孩

　　浴佛亭

　　一

　　牡丹、杓药、紫藤、菖蒲——浴佛亭的亭顶，已被五彩缤纷的当季花朵给覆盖住。花朵散发出来的香甜气味，让供奉观世音菩萨的辽阔寺院内，弥漫着一股与平常截然不同的热闹气氛。
　　农历四月，已是令人神清气爽的初夏。今天是四月八日——江户浅草的观世音菩萨，平时就有络绎不绝的信徒前来参拜，今天为了庆祝释迦佛陀生日的「浴佛」仪式，更是吸引了大批的信徒。再加上今天从一早就是晴朗的好天气，过了正午之后，人群散发出的热气，更令人汗流浃背。
　　「小章，快点啦……」
　　「小惠，你在哪里呀？」
　　「我在这里，千代。小蜜，你也要把手牵好喔！」
　　在日本桥附近的寺子屋（译注8）上学的几个女孩子，由于今天提早下课，因此来到寺院参拜。
　　「听说两国那边的回向院很热闹，不过这里的人潮应该也不输那儿吧！真不愧是观世音菩萨！」
　　听到孩子们的谈话，一旁穿着半缠（译注9）的健壮青年不禁笑了出来。
　　「你们啊，应该说『真不愧是花之江户』才对。」
　　——今年是年号改为安永后的第四年。在明和九年（一七七二年）那场几乎把整个江户付之一炬的行人坂大火之后，为了祈求天下能够永远平安，故将年号订为「安永」。古时候，每逢这种重大灾变，天皇都会更改年号。
　　即使年号改变了，但物价依旧像那场大火之前一样贵，人们的生活品质仍然没改变。不过，现在放眼望去，人们的衣着都很光鲜亮丽——无论内在如何，至少目光所及之处，看起来都是兴盛非凡的江户风貌。
　　＃插图
　　「我们先去正殿看看吧！」
　　在这群年约十岁至十二、三岁的孩子当中，今年十四岁，最年长、最稳重、也最值得信赖的小惠，率先迈出了脚步，其余的孩子们也跟在她身后。
　　这里供奉的金佛像只有一寸八分（译注10），但正殿却是这么硕大。明和的那场大火也没烧到这里，可见菩萨有多么灵验；因此，佛像看起来也更雄伟了。
　　孩子们从仿佛可以装下十个小孩的大红灯笼下方钻过，从人群的背后投入香油钱，喃喃祈祷一番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就在她们打算离开正殿时，
　　「喂，让开，让开！」
　　几位在寺院工作的仆人，扛着一块大板子走向回廊。
　　「那是绘马唷！」
　　「有人要供奉绘马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争先恐后想要一睹绘马的模样。
　　所谓的绘马，就是人们想要祈福，或是在愿望实现后，答谢神明时，供奉给神社、寺院的图画木片。
　　至于「绘马」这个名称的由来，可谓众说纷纭。有一说是原本应该要奉献真正的马匹给寺院，但后来渐渐用马的图画来取代，最后演变成不一定要画马，只要是与许愿内容相关的图画，皆可奉献，因此古人便将之称为「绘马」。不过，真正的由来究竟为何，至今仍不清楚。
　　姑且不论这些说法，正殿的四周，已高高挂起从古至今人们奉献各式大大小小的绘马。
　　画着大船图案的绘马，可能是船主为了祈求出海平安而供奉的；或是在暴风雨中顺利逃过一劫的船主，为了答谢神明而供奉的；而画着老公公、老婆婆拿着扫帚，主题为「高砂」（译注11）的绘马，则是为了酬谢神明让老夫妇白头偕老的谢礼。
　　这次的绘马会是什么图案？——人们用充满好奇的眼神望向绘马。然而，他们的表情却立刻转为失望。
　　「什么嘛，真无聊！」
　　「是算额（译注12）！我们哪看得懂啊？」
　　「回家吧，回家吧！」
　　但是，小惠却兴奋地提高了声音：
　　「算额？」
　　「小章，是算额耶！」
　　「这么奇怪的画，小章也看得懂喔？告诉我们嘛！」
　　孩子们把站在后方被称为「小章」的少女推到前面来。
　　「不知道我解不解得出来。」
　　小章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仔细看着正要被挂上正殿高处的算额。
　　小章今年十三岁。她并没有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在寺子屋上学，今天是在玩伴小惠邀请之下，才一起来到寺院参拜的。和其他女孩们一起喧闹的时候，小章一点也不起眼，但她凝视算额的模样，看起来却突然变得很成熟。
　　被称为「算额」的绘马上，画的并不是一般的图画，而是在一个半圆形里，有一个直角三角形，以及两个小圆。这些图型画得非常工整，看来应该是用辅助工具画的。图的旁边，是用汉文写的题目与答案。
　　个子娇小、老是黏着姐姐小惠的小蜜，今年才七岁，什么都不仅。
　　「小章，这是什么？这画的是什么？」
　　她在一旁不停地问道。
　　「这叫做算额，也就是算法的问题。学习算法的人，为了答谢观世音菩萨让他们能想出这么难的问题，所以就把他们自己出的题目献给观世音菩萨看。」
　　小章耐心且亲切地为她说明。
　　「算法？那不就是你在学的吗？原来你在学的东西这么难呀！哇，小章，你好厉害唷！」
　　天真的小女孩大声说道。
　　所谓的算法，就是现代的算术、数学。
　　「别这样啦，小蜜，好丢脸喔！」
　　小章制止小蜜。她已经看完了问题，却望着解答的部分，频频歪着头思索。重复看了好几次，一直无法理解的小章，最后终于这么说：
　　「好奇怪喔！」
　　「哪里奇怪？」
　　一旁的小惠问道。
　　「那个解答好像有错误。」
　　小章顾虑到周围的人群，轻声地说。但耳朵灵敏的小蜜一听到，便再次高声喊道：
　　「哇，解答有错耶！有人说解答有错耶！」
　　「小蜜，不要说了。」
　　「小蜜，安静。」
　　小章和小惠很快地制止了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二

　　「喂，小鬼，不能因为你还小，就这样乱讲话喔！」
　　一名武士抓住了小蜜的左手。
　　＃插图
　　小章从刚才就注意到这名武士。她在看算额上的问题时，有四名武士带着睥睨的眼神在一旁盯着她，而这名武士便是其中之一。
　　四名武士中，年纪较小的两名少年，看起来像是某个地位崇高的武士之子，而瞪着小蜜的年轻武士和另一名武士，则是他们的随侍。
　　两名少年年约十五、六岁，看来与这面算额有关系。
　　小章知道，和这种任性娇纵的武士之子起冲突，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此她赶紧上前，
　　「非常抱歉，这个小女孩没有恶意，她只是重复我说的话，请原谅她。」
　　「——这样啊？」
　　年轻随侍似乎也是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小章，只见他放开小蜜的手。
　　「那我倒要问问你，这面算额的答案哪里有错？」
　　「可能是我误会了，请原谅我说出了这么愚蠢的话。」
　　大庭广众之下，身旁又有朋友在，因此小章当下立刻判断，这个时候必须先道歉，才能息事宁人。
　　「哼！」
　　年轻随侍的情绪似乎稍微和缓了一些，回头对身旁其中一名少年说：
　　「小主人，她都这么说了，您认为呢？」
　　「算了。」
　　两名少年中，皮肤特别苍白、看起来直觉很敏锐的少年冶冶地说，
　　「这个出身下町的小丫头，自认为我的算额有错。貭没想到区区一个庶民，竟然敢说旗本（译注13）子弟供奉的算额有错。既然她敢批评算额，那就表示她一定也在向某人学习算法，对吧？平左？那不妨就来确认一下到底哪里有错，不是也挺有趣的吗？」
　　接着，他转向身旁的朋友。
　　「青山，你认为怎么样？」
　　这个名为青山，一脸傲气的少年附和道：
　　「水野，你说的没错。区区一个下町女孩，竟然敢对算法有意见，看来她应该也学过一点吧！」
　　名为平左卫门的随侍，发觉身旁的人群都停下了脚步，反而大为欣喜。他顺着少主的指示，不客气地质问小章：
　　「哪里有错？快说出来！」
　　〈对象不对！〉
　　小章心想。
　　不管怎么说，这一行人，都是身份地位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武士。万一出了什么事，不但会牵连到朋友，还可能给父母带来麻烦。小章继续低着头。
　　「员的是我弄错了，请各位大人原谅。」
　　「我想也是。如果说这面算额有错，就等于污蔑了我们关流（译注14）宗师——藤田贞资老师的算法。这位水野三之介，可是藤田老师的直属弟子呢！」
　　名为青山的少年，仿佛故意要让人们听见似地，大声地说。
　　「哇，藤田贞资老师的……」
　　水野似乎听见了她的喃喃自语，
　　「你也知道藤田老师？」
　　水野三之介第一次直视这个出身下町的少女。
　　「每一个学习算法的人，都听过藤田老师的名号呀！」
　　「哼！」
　　三之介满足地点点头，而且还骄傲地耸耸肩。
　　「小丫头，你的算法老师是谁？」
　　「我是向家父学习算法的。家父名叫千叶桃三，在神田银町当医生，我不知道家父的流派为何，只知道他说他年轻时在上方（关西）学过。」
　　「什么嘛，原来是上方的算法啊！」
　　三之介笑道，
　　「上方的庶民算法，就是打打算盘，嘴里还念着『赚了』、『亏了』等没意义的话语，所以才会丢脸。虽然很可怜，不过这也是你自找的。我一定要听到你亲口指出错误在哪里，我才要回去。」
　　「武士大人，我这么说或许像是在顶嘴……」
　　小章虽是一名少女，但听到父亲所学的算法被人这么污辱，她也实在是无法继续忍耐了。
　　「上方的算法并非您说的那样，我认为您的说法太过份了。」
　　「所以说，如果是这样，那你就说出错误在哪里呀！」
　　「是，那我就说了。」
　　小章认为这个答案的确有误，于是又再朗读了一次算额上的题目。
　　「如图，半圆内，有一勾股形（直角三角形）与二圆……」
　　这个题目是—在一个半圆内，有一个内接直角三角形。当这个直角三角形的内接圆与弓形内所能画出最大的圆大小相等时，外接圆与小圆半径的关系为何？
　　＃插图
　　三之介将小圆的半径设为四寸，而他所计算出来的外接圆半径，则为一尺二寸。
　　小章的父亲以前曾出过这个问题问她，而她也算出了解答。她确定在这个题目中，小圆半径的十三倍，应该等于外接圆半径的四倍。
　　如果小圆的半径是四寸，那么外接圆的半径就应该是一尺三寸才对，而三之介计算出来的答案——一尺二寸，很明显是错的。
　　小章轻声但清楚地提出了说明。
　　「什么？」
　　起初，三之介是一边冷笑，一边听着小章的说明，但是听到一半，他的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
　　从供奉算额的行动，足见三之介对自己非常有自信。
　　由于他的算法能力很优秀，因此当小章一说，他便立刻察觉到自己的错误。他咬着嘴唇，瞪着题目。
　　青山吓了一跳，低声地说：
　　「水野，那个小丫头说的，该不会是真的吧？」
　　「呃……这个嘛……奇怪了。不，我有点搞不清楚了，我头好痛。平左，你去跟寺院的人说，这面算额暂时先不要挂上，拜托你了。青山，我们走吧！」
　　二人随即消失在人群之中。
　　供奉算额这个行为，表面上是感谢菩萨让自己的学问精进，但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在有许多人家集的地方，展现夸耀自己的学问。而此时，却正好适得其反。他故意大声欺压弱小，如今反而让他更难堪。
　　一旁，人们议论纷纷。
　　「哇，那位武士大人好像输了！」
　　「话说回来，下町的小姑娘还真是厉害！」
　　「真了不起，干得好！」
　　然而，小章却感到很害羞。
　　她很担心被人批评「这个女孩家还这么爱出锋头」，因此心中只想着要赶快逃离现场。
　　「我们去看浴佛亭吧！小惠。」
　　「嗯，走吧！小章，你真的好厉害！让我这里有一种很舒畅的感觉。」
　　小惠拍拍自己的胸口。她把朋友的表现当成是自己一样，感到十分骄傲。
　　「小章，你真的好厉害喔！」
　　小蜜也跟着姐姐大声说道。
　　「别再说了啦！今天的事，你们一定要帮我保密唷！」
　　「你说要保密，我当然会帮你保密，只不过有点可惜就是了。你说对不对？千代？」
　　「对呀，为什么不能说嘛！」
　　同伴们都无法理解小章的想法。
　　被人群包围的浴佛亭中间，是一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高约一尺的释迦牟尼佛像。传说释迦牟尼佛诞生的时候，天上降下了甘甜的雨水，因此参拜者须用小杓子舀一匙甘茶（译注15），淋在佛像上。此外，传说参拜者若将甘茶洒在自己身上，同时许愿，愿望就会实现。小惠、千代都喃喃自语地专心许着愿望，并将甘茶洒在自己的脸和手上。
　　小章也这么祈求：
　　〈希望我的算法能愈来愈进步。〉
　　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声音：
　　「嘿，女中！你说你叫做千叶，是吧？」
　　这个人有着浓浓的东北口音，用词严肃又艰涩。
　　女中——这是对妇女的正式称呼，而小章从来没有被别人这么叫过，因此着实吓了一跳。
　　「是的，我叫千叶章……」
　　小章答道，同时回过头去，只见一名年轻的武士站在身后。
　　——该不会是刚才那个叫做水野三之介的旗本，派他的朋友来报仇吧？小章顿时紧张了一下，但看来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名武士的措辞始终很有礼貌。
　　「你的算法能力真的很出色，令我非常佩服。恕我迟至此刻才表明身份，我乃公仪直参（译注16），普请方（译注17）铃木彦助。我也学过一点算法，日后请多指教。」
　　即使是在安永时代，这段自我介绍也非常具有古风，千代等人甚至在一旁笑了出来。但是，小章却没有心情笑。
　　「不敢当，也请您多多指教。」
　　她低下了头。
　　「是这样的，我透过同为学习算法的友人，与方才那位名为水野三之介的年轻人有过数面之缘。但是，他平时就以师承关流而自满，相当不讨人喜欢。我希望今天的事情，能给他一点教训，不过，我认为他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因此你千万要小心。我虽然力量微薄，但若有事，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什么？」
　　——事情似乎变得有点吓人。
　　「那么，恕我失礼，我先告辞了，再会。」
　　「啊，等等！」
　　小章本想再问清楚一些，但那位名叫铃木彦助的武士，一转眼就离开了。
　　「身为直参，讲话怎么会有奥州口音啊？真奇怪。」
　　「而且他的用字遣词好有古风喔……貭是奇怪的武士大人。」
　　小章的朋友都觉得他很奇怪，但小章却摇摇头，
　　「我想那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吧！他可能是在奥州长大的，所以才不会说江户的话嘛！他不是坏人，你们不可以笑他喔！」
　　比起这一点，彦助最后说的那段话，其实更令人在意。
　　〈只希望别发生什么坏事，给爸爸添麻烦就好了……〉

临班男孩

　　壶中天地

　　一

　　巷子里面，有一栋小小的民房，门口挂着一面又小又不起眼的招牌。
　　本道（译注19）幼科（译注20）　壶中隐者　　千叶桃三
　　这里是小章的家。她的父亲桃三，是町里的内科与小儿科医生。
　　日本桥旁的大马路上，有一间店门宽十间（译注21）的大店，在数年前的大火后，重新改建得富丽堂皇，已完全看不出火灾的痕迹。然而，转进了巷子，则是白壁町、大工町、蜡烛町等工匠或临时工居住的朴素房舍，甚至还有不少简陋小屋。
　　这一带叫做银町。顾名思义，这里多为金、银手工艺工匠的住家，不过巷口也杂乱挂着「看手相」、「尺八（译注22）教学」等招牌。
　　其中小章的家，是一间租来的，约有十二张榻榻米大小，实在称不上是漂亮的房子。
　　正当小章伸出手，打算开门进屋时，她停下了脚步。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呀！我已经等了两个月，今天至少要收到一个月的房租才能交差！」
　　那个熟悉的声音，听来应该是负责收房租的米店掌柜。
　　〈喔，原来我们积欠房租没缴？〉
　　小章犹豫着。
　　「真是对不起，可不可以再宽限一段时间……」
　　母亲不断地向对方赔罪。
　　小章觉得很奇怪。之前，父亲不是替大马路旁那间大店的退休老板治病，拿到了不少医药费吗？
　　「那么，真的要尽快，一定喔！」
　　掌柜粗暴地说完之后，便离开了。于是小章赶紧躲在天水桶（译注23）后面，一道等到看不见催讨者的身影之后，才悄悄进入家中。
　　＃插图
　　母亲把碾药槽放在一旁，静静思忖。
　　「我回来了！米店掌柜刚才有来吗？」
　　「是啊，你在路上遇到他了？」
　　「不是，我刚才听到你们在讲话，就没进门。杂货店给我们的医药费，已经用完了吗？」
　　「那笔钱啊，全都被爸爸拿去买算法书了。说什么在四日市的旧书店里找到很稀有的书……今天马喰町的松叶屋老板一来，他就急急忙忙出门了。听说是一位年长的房客发烧。但我想，医药费应该也拿不了多少吧！」
　　松叶屋是一家让穷人投宿的木赁宿。
　　每次那里有人生病，小章的父亲桃三都会很热心地去帮病人看诊。
　　「爸爸要是多替我们的生计想一想，我们就不用一直担心了，对不对？」
　　母亲多津变得很爱埋怨。
　　小章认为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看到母亲这么辛苦，也很难过。虽然这么想，但以小章目前的能力，实在是帮不上忙。
　　「今天观世音菩萨那儿热不热闹啊？」
　　母亲问道，似乎想转移话题。
　　「嗯，很热闹……妈妈也应该去看看的。」
　　「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个闲工夫。有看到什么新奇的东西吗？」
　　「………」
　　关于算额的事，小章已经交代朋友们要保密了，所以她不想给双亲带来无谓的困扰。
　　小章进入小房间里，开始读起了算法。她将父亲给她的题目摊在桌上，跪坐在席上思考。
　　「——如图，在一个五角平田中，有一座小池塘。」
　　这一题要问的是在五角形中央的圆形面积。
　　小章的父亲桃三没让小章去寺子屋上学，而是自己教导她。渐渐地，他发现女儿的算法有着显著的进步，因此最近变得比女儿还要认真，他不断提出新题目给她练习。
　　这一题也是有条件的。
　　「要解这一题时，除了利用天元术（译注24）之外，也可以利用算盘。」
　　桃三似乎希望，有一天小章也能教别人算法。
　　所谓的天元术，以现代的词汇来说，就是利用一种叫做算筹的运算工具，来解答代数方程式的方法。
　　小章决定先用天元术来解题，便取出放置算筹的盒子。
　　盒里有许多长约六公分的黑色、红色细长棍棒，这就是算筹。红色表示正数，黑色表示负数。计算时，必须依规则将算筹道、横地摆放在筹算盘的格子上。与算盘不同的是，筹算可表示出负数。
　　＃插图
　　正当小章专心排列着算筹时，母亲走进房间。
　　「小章，有客人来了，是谷大人。唉呀，你又在排算筹了呀……」
　　来访的谷素外，是小章父亲从小就认识的朋友。素外之所以像和尚一样把头剃光，是因为他是俳句的宗师。
　　「听说你爸爸出诊去了啊？那我就在这里等一下吧！来，小章，这是送你们的礼物。」
　　原来是一盒杉木盒装的点心。
　　「每次都让您破费了……」
　　多津不好意思地说。
　　「这没什么……是我之前到某位武士家里参加句会（译注25）时拿回来的，所以也不用客气了！」
　　「真好，您总是那么忙。」
　　多津仿佛很羡慕。
　　「你老公不是也很忙？」
　　「不，我丈夫是因为太穷了，所以要忙着讨生活。他又不像您那样，可以声名远播，他只是到处跑来跑去罢了。」
　　小章的母亲多津，不经意地对素外吐露了她对桃三到松叶屋出诊的不满。小章不希望母亲用这种方式说话，因此低头不语。
　　「到底是为什么？每次武士家或大店家来拜托他，他都不给人家好脸色看；可是一看到没钱的人生病，就飞也似地跑去。」
　　「那个人从小就这样。每次有人打架，他都会帮助弱小的一方。」
　　素外愉快地笑着说。
　　桃三和素外同样出生于大坂（大阪）。在大坂的鳗谷，桃三家也同样是一家町医院，而素外家则是经商的。好学的两人，竟不可思议地非常合得来。随着年纪的增长，虽然桃三转而钻研算法，素外则对俳谐（译注26）特别有兴趣，但两人的情谊却丝毫未减。
　　在这个时代，想以算法为职业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要不就是教人算法，靠学费维生，要不就是在对算法有兴趣的大名宅邸里工作。
　　前者生活会比较不稳定，而后者则只有极少数。
　　——时光飞逝。
　　素外凭着自己的努力，继承了江户首屈一指的俳谐流派——「谈林派」的第七代宗师。如今，在俳句界可谓无人不晓，创作俳句的人只要听到他的名字，都会立刻反应：「喔，是他呀！」
　　而住在大坂的千叶桃三，不论是当医师或算法家，都过着不起眼的生活。约莫两年前，他下定决心，来到江户投靠素外。
　　因为江户是当时算法发展的中心，尤其「关流」这个流派的势力最为庞大，因此桃三便想在江户仔细研究关流算法。
　　然而，以前住在大坂时，就对金钱不甚在乎的桃三，到了江户后，依然亲切地替穷人治疗，因此生活总是很困苦。
　　桃三与素外——这两个人虽然在名声及经济能力上都有很大的差距，但彼此的友情却始终没有改变，而且反而是素外比较常来造访桃三家。
　　「小章，那是算筹吗？了不起，你真有恒心。」
　　当多津离席去招呼来取药的病患时，素外对小章这么说。
　　＃插图
　　素外非常疼爱他好友的这个女儿。
　　「虽然伯伯您都会夸奖我，但是妈妈每次看到我排列算筹，都会不开心。」
　　「毕竟你是女孩子家嘛！如果学一些更像女孩子的技艺，我想你妈妈就会安心了……但我觉得，即使是女孩，若能拥有一技之长，也是很了不起的。我虽然不懂算法，但在俳谐界里，也有很多杰出的女性，她们都受到世人的敬重。例如住在加贺国（石川县）松任，被称为『加贺千代女』的一位老婆婆就是，甚至还有很多人远从江户去拜她为师呢！
　　牵牛花的藤蔓　缠在井绳上　只好向人借水
　　怎么样？很棒吧？」
　　「对呀！虽然我无法判断她写得好不好，但是为了不想折断牵牛花，就去向别人借水，感觉这个人好善良喔！」
　　「这个人是从十五岁开始写俳句的。小章，你也来写写看怎么样？」
　　「可是，我还是觉得好难喔！」
　　「不会的，只要把你心里想到的东西，写成十七个字就好了。」
　　「我一定要先看看范本才行……伯伯，您写的俳句又是什么感觉？」
　　「这……攻防怎么相反了？」
　　素外嘴上虽这么说：心情却非常愉快，还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
　　「我都会随身带着这个，把想到的十七个字顺手写下来。来，你看！」
　　小册子里的笔迹很潦草，还有许多地方写满了注解，因此很难看懂，但其中有一句是：
　　晚霞笼罩着富土山　卖扇声　令人心旷神恰。
　　「这句好有春天的感觉喔！」
　　听小章这么说，素外吃惊地说：
　　「我也是花了很多心思才写出这首俳句的。」

　　二

　　寂静的夜晚。
　　白天热闹无比的大江户下町，很快就进入了黑夜。
　　喀喳、喀喳——木条敲击声响伴随着「小——心——火——烛——」的声音。
　　老人扬起悠闲的语调，在町内四处巡视。他的声音在静谧的半夜里，听起来格外响亮。
　　＃插图
　　小章家为了节省灯油，总是把行灯的芯心弄得很小，一家三口都围在行灯旁。
　　小章的母亲多津正在缝衣服，而小章则向桃三学习算法。
　　「白天那个问题你答得很好。今天晚上，我要让你算算我年轻时的老师——鎌田老师出的问题。有点难度喔！」
　　小章接过写着题目的书，开始思考。多津停下缝衣服的手，继续刚才的话题。
　　「然后啊，老公，谷大人说：『这个孩子有创作俳句的天分，如果我来教她，一定会大有进步。要不要试试看啊？』但小章这孩子，竟然一口就回绝了。」
　　「为什么？」
　　「我好像还是比较适合学算法吧！俳谐是很不错，但如果把时间都花在那儿，我就没时间学算法了……」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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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三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这样是比较好。一次学太多东西，我也觉得不妥。」
　　「可是，老公……」
　　多津似乎无法释怀，
　　「谷大人透过俳谐，就可以进出许多显赫的人家。如果这孩子去向谷大人学习俳谐，我们说不定也能和大人物攀上关系呀！」
　　「你说这什么蠢话！」
　　桃三大声说道，
　　「不管是算法还是俳谐，对于一种兴趣，绝不能带有那种想法。」
　　「只要能乐在其中就好。素外除了继承俳谐的宗师，还会画画、写文章，所以他的交际圈当然会扩大。如果一开始就抱着这种目的来学俳谐，实在是大错特错！算法当然也一样……小章，你懂吗？」
　　小章的视线从题目上移开，抬起头来，回道：
　　「这就是你以前说过的『壶中天地』之乐吗？」
　　「没错，没错！」
　　小章的父亲开心地点头称是。
　　「你们在说什么啊？」
　　多津则感到疑惑。
　　「喔，还没对你说过吗？那可不行，都是因为每次跟你讲话的时候，你都只谈钱的事情。」
　　每次一谈到这类的话题时，桃三都会兴奋起来。
　　「——中国古代的书里，有这么一个故事。某天，有个男子站在高楼上俯瞰城镇，无意间发现一名卖药的老人，在店门打烊之后，竟钻进了吊挂在一旁的壶里。翌日，男子便跑去找那位老人，表示他看到了一切，并要求老人带他进入壶中。原来壶里有富丽堂皇的宅邸，还有数不清的美酒珍馑。只要在这里喝点酒、享用美食佳肴，便能暂时忘记真实世界的辛劳。所以后人就用『壶中天地』，来比喻沉浸在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乐趣之中。换言之，对我来说，算法就是这样。其实『壶中天地』也常被用来比喻饮酒之乐，所以我两者都符合。哈哈哈……」
　　＃插图
　　原来桃三也很喜欢喝酒。
　　「所以你才会把你的号（为求风雅而取的别名）取做『壶中隐者』啊？忘记这个世界的烦忧虽然很好，但也不能忘记，如果想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可是需要钱的呀！」
　　「好，我知道，我知道！」
　　「真是的，算法这种东西，再怎么研究，也不能当饭吃呀！你竟然还把小章也拉去玩这种奇怪的游戏……」
　　「有什么不好？这是一种很有气质的兴趣呀！」
　　小章停止解题。因为父母亲的争论传入耳里，让她没办法专心思考。小章在心里喃喃自语：
　　〈我的想法和爸爸、妈妈的都不一样。我觉得我学习算法，是为了另一个特殊的、不知名的目的。〉
　　桃三说：
　　「喂，没有酒了吗？」
　　「怎么可能有酒？我们连房租都积欠好几个月了。」
　　「喔，是吗？这都是我的错。不过呢，唉，换个角度想，虽然一整年都听你在喊没钱、没钱，你也很辛苦；可是，我们也还没到完全没饭吃的地步，两个孩子又都那么乖巧……」
　　小章有一个名叫进的哥哥，去年就到长崎去学医了。
　　多津沉默不语。
　　「我是真的这么认为喔！尤其是今天去看了松叶屋的那个老人之后。」
　　「他怎么了？」
　　多津不禁问道。
　　「住在那里的人，大多都有不为人知的理由，今天那个老人也不例外。他讲话带有一些西国的口音，但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故乡在哪儿。他带着一个小女孩，应该是他的孙女。他是因为旅途太劳累，所以染上了风寒。」
　　「唉，真可怜……」
　　听到一个带着小孩的老人生病了，多津也不由得感到难过。
　　「没错。年纪那么大了，又在陌生的土地上生病，他一定觉得很寂寞吧！我虽然已经来到江户那么多年了，现在还是很怀念上方啊！」
　　听着父亲的话，小章突然回想起白天在祀奉观世音菩萨的寺院里发生的事。
　　真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
　　如果要以胜负来说，小章或许是赢了，但结果却令人很不舒服。那个叫铃木彦助的人给的忠告，也让人觉得不快。
　　〈赶快忘掉、赶快忘掉！先把这一题解出来好了。〉
　　小章赶紧将视线移到书本上。

临班男孩

　　手鞠歌

　　一

　　一呀三　五呀六　七呀八　九呀一十
　　小章和小惠及几个玩伴，在店家与店家中间的木板地上，唱着手鞠歌。
　　在转角的那家绘草纸（译注27）店里面，除了摆放着一些适合大人阅读的「黄表纸」（译注28）以及锦绘（译注29）之外，还有适合儿童的红色封面童话故事、变形图（译注30）、剪贴画等玩具，以及千代纸（译注31）。更重要的是，看店的老婆婆很喜欢小孩，因此这里便成了附近小女孩们的游乐场所。
　　今天也不例外，八时（下午二点）的时候，刚下课的孩子们便自动聚集了过来。年纪较小的孩子正入迷地看着「老鼠娶亲」，而稍微年长的孩子们，起初是在批评绘草纸，但后来似乎感到腻了，便开始玩起了手鞠。小章也一如往常，在小惠的邀约下，和她们一同游戏。

　　四十　五十　六十

　　这里的木头地板，正好适合拍手鞠。本石町刚才已经敲过七时（下午四点）的钟了，但太阳还没有下山，孩子们个个都还舍不得回家。
　　现在正拍着手鞠的千代，身穿华丽的友禅（译注32）和服，在一群服装朴素的孩子当中显得格外突出。千代是大马路上一间和服店——伊势屋老板的独生女。
　　「千代，玩得正开心吧？可是你家里的人来接你罗！」
　　老婆婆对她说。
　　从老婆婆身后探出头来的小男孩，说道：
　　「小姐，舞蹈老师从刚才就一直在等着您了。要是您太晚回去，可能又会挨一顿骂喔！」
　　「真讨厌，好不容易数到这里了。」
　　千代耍赖说道。
　　「千代，你好辛苦喔！每天都要学这个、学那个的。」
　　其中一个孩子语带同情，而小惠则不解地问道：
　　「千代，你为什么要学那么多东西啊？除了舞蹈，还要学三味线和琴。」
　　「你不知道吗？千代学这些东西，都是为了要到武士家工作呀！」
　　另一个孩子解释道，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
　　＃插图
　　如果女孩子能以「行仪见习」的身份在武士家工作数年，便可学习到许多礼仪，提升教养，因此在这个时代，町内的富裕人家都会想尽办法，把自己的女儿途到大名或地位崇高的旗本家去工作。当时的人们认为，如果不这么做，她们似乎就不够资格作为大户人家的女儿。
　　「是因为千代家很有钱，所以才可以去当『行仪见习』吧？」
　　当中也有表示羡慕的孩子。
　　一旦让女儿去当行仪见习，就要给武士家酬谢，返家时也必须准备分送给街坊邻居的礼物，势必要花很多钱，因此对一般人家来说，这可谓是天方夜谭。
　　「而且呀……」
　　那个看起来什么都懂的女孩继续说，
　　「到武士家去工作时，还要表演才艺给别人看，一定要很熟练才行。所以，千代也很认真地在学习，对吧？」
　　「嗯，因为妈妈叫我一定要学，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
　　千代看起来兴趣缺缺。
　　「唉……还好我只是饰品工匠的女儿，顶多只要帮忙照顾妹妹就好了。」
　　小惠开朗地笑道，接着又转过头对小章说：
　　「小章，你也很辛苦吧？虽然不用去学什么才艺，但却得去学那个艰涩的算法，对吧？」
　　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小章吓了一跳。
　　「唉唷，你在说什么啦……」
　　她慌忙地回了一句不算答案的答案。小章刚才出门前，母亲对她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所以心里一直很不舒坦。
　　小章很喜欢拍手鞠，在朋友之间算是比较厉害的。但今天却因为想到了之前父亲出的题目该怎么解，因此她其实比较想待在家里解算法。
　　「小章，要不要去玩手鞠？」
　　先前，小惠牵着妹妹小蜜的手来家里约她。
　　「我今天不去了。」
　　小章面对筹算盘，拒绝了小惠的邀约。
　　「唉，你又在算那个无聊的东西了……」
　　母亲的心情非常不好，
　　「真是的，如果是去学舞蹈或三味线之类的才艺，至少还有到武士家工作的机会，可一个女孩在那儿学算法，到底有什么用？去玩手鞠还比较好！」
　　母亲这么说，逼着小章不得不来这儿玩。
　　（妈妈一点都不了解算法的有趣之处！）
　　小章感到很寂寞。
　　「小章，快点啦！」
　　被人拍了一下背后，小章才回过神来。千代已经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家了，因此轮到小章拍手鞠。
　　「喔，抱歉，抱歉！」
　　小章拿起手鞠，开始往地上拍。小章很会拍手鞠，手鞠在地板上轻巧地反弹起来，让拍的人和围观者的心为之跃动。
　　＃插图

　　七十　八十　第九十贯
　　小手　三六　刚好在眼前
　　拍到一百下

　　「哇，小章最先数完耶！」
　　「小章，你拍手鞠好像比算法还厉害唷！」
　　「如果进武士家工作，可以表演拍手鞠或算法，那小章一定一次就过关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夸奖着。
　　「算了吧！怎么可能有武士家想看这种才艺？」
　　小章笑着说，
　　「不过，就算对方要我表演手鞠和算法，我也不想去什么武士家，那种地方太拘谨了。」
　　「那当然罗，我也是。」
　　小惠大大地点头。
　　的确，对小惠和小章这种在成长过程中充满自由的町家小孩来说，武士家可说是完全与她们无缘。
　　正当孩子们继续玩手鞠时，素外出现了。
　　「小章，我刚刚听到一个很像你的声音，所以就走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是你。我正好有事找你，我们一起回你家去吧！」
　　「有事找我？」
　　「是啊！等一下在回家的路上再告诉你。」
　　素外微笑着说，看来不是什么坏事。
　　小章向朋友们挥挥手后，便离开了绘草纸屋。

　　二

　　「你在拍手鞠的样子，虽然像是个普通女孩，但你还貭了不起呢！」
　　「伯伯，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真是可喜可贺呀！小章，恭喜你呀！」
　　「什么事情可喜可贺啊？伯伯，赶快告诉我啦……」
　　「对喔，得从这里开始讲起才行。小章，你前几天在观世音菩萨的寺院里，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对不对？」
　　「了不起的事？没有啊……只是看了一位叫做水野还是什么的旗本少爷供奉的算额……」
　　「你把他打败了，对吧？」
　　「打败？没有啦……我只不过是找到答案里的一个小错误而已。」
　　「喔，就是这个。这件事啊，在算法家的圈子里一下就传开了，大家都在夸赞呢！对了，小章，你认识一个叫入江修敬的人吗？」
　　「嗯，爸爸曾经提过这个名字。他是关流的算法家，但也曾在上方（关西）住过，当时爸爸曾向他学习过算法。」
　　「原来如此。那个人的兴趣非常广泛，他也在创作汉诗和俳句喔！所以我认识他，他现在是有马大人的家臣。」
　　「有马大人，是那位很喜欢算法的大人吗？」
　　「没错，就是他，筑后久留米藩。」
　　筑后国（福冈县）久留米藩第七代藩主——有马赖徸，是一位奉禄二十一万石的大藩藩主，但他更为人称道的身份，其实是算法家。已经年过六十的他，在算法这门学问上的造诣，可说是当代第一。
　　「那位大人雇用了好几位算法家当家臣。可是，家臣里有太多算法家，就会出现很多麻烦的问题。入江先生表面上研究的是儒学——也就是孔子的学问。虽说是儒学老师，但实际上主要还是在钻研算法。所以，入江先生在某个偶然的机会下，向大人提到了你之前的那件事。」
　　「原来如此。」
　　「虽然你是他年轻时的弟子的女儿，不过他还是夸奖道：『真不愧是那个人的女儿，表现得真好。』结果，大人也感到很佩服，据说他问了一些问题之后，就决定要请你去当公主的算法老师呢！」
　　小章说不出话来，这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
　　「当然，这件事还没有正式决定，只是我在和入江先生聊天的时候，他正好提到了这件事，于是我就告诉他：『我和小章很熟。』入江先生一听到我说我常常到小章家，他好高兴——他说：『那正好，那就请你转告她这件事，问问她的意愿如何。』怎么样啊？小章，很棒吧？」
　　看到素外开心得仿佛是他自己的事情一样，小章也不禁面露微笑。
　　＃插图
　　这世界真的很奇妙。
　　刚刚还开玩笑地说：「就算对方要我表演手鞠和算法，我也不想去什么武士家，那种地方太拘谨了！」没想到，现在竟然……当时小章怎么可能想像得到，自己竟然能成为大名女儿的算法老师……
　　「小章，怎么了？你在笑什么？」
　　「伯伯，这邀请听起来好像在作梦，我貭的很难相信。而且，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打算接受。」
　　「你……你说什么……？」
　　「藩邸（译注33）的工作，像我这种在町里长大的人，怎么可能做得来？」
　　小章想起了水野三之介。要和那种嚣张跋扈、心术不正的人为伍，光是用想像的，就令人发毛。
　　「不会做不来。而且，放过这次难得的机会，未免也太可惜了。难道你不知道最近町里的气氛？」
　　小章当然明白。
　　「可是，就算做得来，我也要拒绝。因为我不喜欢那里嘛——而且，到藩邸去工作，不是要花很多钱？就算我接受了，我家的经济也不可能负担得起。」
　　「说什么傻话。」
　　素外挥了挥手，
　　「你的情况正好相反。你是公主的老师，所以可以领到奉禄——虽然不多就是了。好像还可以领到预付的礼遇金喔！」
　　「哇！」
　　「不只这样，」
　　素外的肢体动作变得更激动了，
　　「光是用想的，就感觉很不得了。我常听你爸爸说，所以大概知道算法家的习惯，一般像这种时候，会被挑选上的都是关流的算法家。可是，一个学习上方算法的町家女孩被选上，这就像一道崭新的光芒照进了世间一样啊！」
　　小章非常认同素外说的话。
　　前几天在谈到「壶中天地」的话题之后，桃三对上方的算法感到非常怀念，不知不觉中，话题便延伸到上方算法与江户算法的比较。
　　桃三听说江户有许多杰出的算法家，因此离开了熟悉的大坂，特地来到了江户。但此时江户算法的主流却是关流——也就是承袭了元禄时代的优秀算法家关孝和的流派。
　　关孝和做了许多了不起的研究，后世的算法家几乎把他当作神一般崇拜。
　　「不过啊——」
　　来到江户的桃三，立刻拜访了几位有名的关流算法家，表示想拜对方为师，但是却没得到任何善意的回应。
　　因为他们知道，桃三已经得到了上方的老师所授与的最高级证书。桃三认为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因此将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对方，然而这正是他的错误。
　　算法也是有流派的。
　　在这个时代，只要是拜师学艺，就一定有流派。这么说一点也不为过。
　　剑道、书道、茶道、花道、游泳、礼仪、料理——无论是学问或是才艺，都有所谓的流派。流派的核心叫做「宗师」，而宗师可以根据弟子的能力，授与他们不同等级的证书。
　　算法这门学问，大概估算一下，就有上方历史悠久的吉田流、百川流、横川流。此外，还有关孝和直系的关流，以及关孝和杰出弟子所创立的建部流、中根流等等，用十根手指都数不完。
　　除了吉田流等两、三个流派之外，几乎所有的流派，都是关孝和的弟子所创立的。但他们只是稍微改变一下算式的写法或符号，就冠上一个新的流派名称，学问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然而，在各个流派之间，却常有无谓的竞争，例如强调自己流派的优点、攻击别人流派的缺点等。
　　因此，在听了桃三的要求后，他们总是皱着眉，答道：
　　「本流派有本流派的算法，学过其他流派的人，可能无法了解吧！」
　　也有许多算法家这么说：
　　「首先，你必须花四、五年的时间，从头学习本流派的算法，接下来我才会教你本流派的高级算法。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
　　桃三对此非常愤怒。
　　「对方都表现出那种态度了，我才不层去呢！从唐（中国）传来的算法，最早就是在上方扎根的。著名的算法入门课本『尘劫记』的作者吉田光由先生，也是京都人啊！」
　　或许桃三对自己的自信也有点过了头，甚至有些骄傲，但江户的算法家们和桃三实在是合不来。
　　即便如此，事到如今桃三也不想返回大坂了。而且，虽然桃三和江户的算法家不合，但是他非常喜欢住在神田一带的人们那种毫不做作的个性。
　　再加上好友素外也常来帮忙，因此便在这里定居了下来，虽然经济不宽裕，但可以靠行医维生，闲暇时还能自由自在地研究算法。
　　「而且，江户有很多算法家，都因为自己能领取大名的奉禄而趾高气昂，还认为那是武士家的算法。」
　　小章想起了水野三之介说的话。
　　「小章，怎么样？还是不接受？」
　　就在素外一边走着，一边望向小章的时候，有个人影匆忙地从对面的十字路口转出来。原来是负责收房租的米店掌柜，他正准备转进小章家。
　　＃插图
　　（遭了！房租好像还没准备好！）
　　杂乱的思绪在小章的脑海中像走马灯似地转个不停。
　　「伯伯，我决定接受了！」

　　三

　　「所以说，小姐是要去有马大人家教算法罗？真是太好了！不，应该说是我们整个町的骄傲。现在还叫你们缴房租，实在是太小气了。我回去立刻会向我家老板说，为了庆祝这件事，请他免费奉送两个月的房租。恭喜你们啊！」
　　掌柜回去之后，多津一脸担心地问道：
　　「这样真的好吗？小章，你撒这种谎……」
　　「不，夫人……」
　　小章望着话说到一半的素外，淘气地放声大笑。
　　「您觉得呢？谷大人。虽说小章仍是小孩，但这孩子，唉，竟然说出这么夸张的话……这该如何是好？」
　　多津朝向站在小章身后的素外说道。
　　刚才，正当掌柜在家门口催讨房租时，小章忽然出现在掌柜身后，对母亲说出了有马家的事。吃惊的不只是掌柜，连母亲多津也不禁瞠目结舌。虽说是情急之下的反应，但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却不能说。
　　「——这个嘛，她说的都是真的。」
　　谷素外也笑了。
　　「什么？」
　　多津深深叹了一口气。
　　「算法真有那么了不起吗？连高尚的大名大人都为之疯狂，还让小章去藩邸工作。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也得改变想法了。」
　　「不是啦，妈，正好相反。就因为算法并不是什么无聊的游戏，而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所以我才能到大名的藩邸去工作！」
　　听在母亲耳里，小章的反驳跟自己说的话并没有差别。
　　「算法的确是很了不起。小章，真是太好了！」
　　小章虽然对母亲的想法感到不满，但至少以后学习算法时，母亲应该不会再抱怨了。这样一来，不但能光耀门楣，还能帮助家计，对小章来说真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此时，一个声音从隔着纸门的客厅那儿传来。
　　「喂，你们在那边吵什么呀？」
　　桃三正在用碾药槽磨药。
　　「老公，小章出人头地了！谷大人刚刚才告诉我的。」
　　多津的声音充满了兴奋，但相对之下，桃三的声音听起来明显地不太高兴。
　　＃插图
　　「小章，你已经答应了吗？」
　　「是的。」
　　「哼，原来你也不懂我说的话呀！如果你决定要去，那我也没办法，只是这样看来，你还是不懂『壶中天地』的乐趣。」
　　「什么壶中天地？千叶，你也该收敛一点吧！」
　　素外骂道。

临班男孩

　　不识九九乘法的孩子

　　更累人的事情还在后面。
　　壶中隐者医生居住的狭小房子，被前来道贺的人们给挤满了。
　　「恭喜、恭喜！」
　　「小章真是了不起啊！」
　　「听说你打倒了武士大人？他真活该！」
　　「来，送你两瓶！」
　　还有人送来桃三最喜欢的酒。
　　「我对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兴趣。」
　　起初，桃三总是这么说。
　　「医生，别说这种话嘛！小章的过人之处就要在世人面前展现了，现在正是重要时刻呢！」
　　「真羡慕你有个这么棒的女儿……身为父母的一定很骄傲吧！」
　　听到女儿被大家这么夸奖，天底下岂有不高兴的父母。
　　「嗯，这个嘛……小章从小就特别擅长算法。」
　　不知不觉中，桃三的心情也变好了。
　　「那边那位老师，也一起喝一杯吧！」
　　小惠的父亲长八、素外，以及街坊邻居们，开始喝起酒来了。
　　千代与小惠，也都前来道贺。
　　「我白天才说不想去藩邸工作，结果现在……」
　　小章难为情地说道。
　　「是对方主动邀请你的，你就大大方方去吧！」
　　小惠替她加油打气，而千代的妈妈也探出头来，
　　「小章，拜托你多多照顾我们家千代，让她也能到藩邸去工作喔！」
　　急性子地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当晚，桃三、素外及邻居们一直喝到很晚。先睡着的小章，连他们喝到什么时候、素外和邻居们什么时候回去的，都浑然不知。
　　翌晨，小章被母亲多津叫醒。
　　「——不好了！爸爸身体不舒服！」
　　小章赶忙起床，来到隔壁的客厅，只见桃三躺在被窝里呻吟。
　　「这就是所谓的『医生不养生』（译注34）啊！明明知道自己的胃不好，酒却怎么都戒不掉，看来我今天是爬不起来了。小章，帮我把药柜里的帐簿拿来。」
　　帐簿里记载着患者的病况以及调配的药名等资料。
　　「——上次不是跟你说过，有位名叫伊之助的老先生，投宿在松叶屋吗？我今天本来要去看他的，小章，等一下你可以替我去看看吗？如果他的情况没什么改变的话，就把我昨天调好的药给他。」
　　「是，我知道了。」
　　小章乖巧地答应，让父亲安心，接着吃完早餐，就出门去了。
　　走在路上，还是有许多人向她道贺。这时，一位正在替屋檐底下的盆栽浇水的老先生对她说：
　　「小章，听说你出人头地了，是吧？加油喔！」
　　绘草纸屋的老婆婆也特地跑到店门口来，途她一张绘草纸。
　　「真是可喜可贺呀……这是一点小意思。」
　　小章不断道谢，甚至觉得有点累了。
　　病患伊之助正盖着一条薄棉被，躺在松叶屋的一间小房间里。
　　「因为家父身体不适，因此今天由我来探望您。您今天觉得怎么样？」
　　小章一靠向枕边，伊之助便坐起身来，向小章打招呼。
　　「唉呀，原来是医生的千金呀！我平时受到医生很多照顾，却没办法表示谢意，真是不好意思。」
　　伊之助虽然衣衫褴褛，但小章感觉得出来，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另外就像父亲所说，他的话语中常带有西国的口音。
　　把药交给病人后，便打算离开的小章，看到眼前的纸门，不禁笑了出来。
　　脏一行的纸门上，有好几个小洞。一个、两个、三个……每个小洞后面，都有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在偷看，小章觉得很开心。
　　＃插图
　　「大家都是好孩子喔！来，我要开门罗！」
　　拉开纸门，只见六、七个小孩一哄而散，往走廊跑开。
　　「没关系，不用逃走，大家过来这里。」
　　那六、七个孩子有男有女，有像小惠的妹妹小蜜那么小的，也有比小章稍微小一点的。脏脏的和服下，露出的是和衣服一样脏脏的手脚。
　　「嘿，小里，怎么连你也这么没礼貌？快打招呼。」
　　伊之助对一个小女孩骂道。
　　「你好。」
　　小女孩穿着已经褪色的格纹和服，眼睛圆滚滚的，非常可爱。
　　「你真会说话。你叫做小里对吧？今年几岁了？」
　　小里默默地伸出右手的一根指头，放在左手掌心上。
　　「喔，六岁了呀？好聪明喔！」
　　不知是否因为被夸奖而开心，她又接着说出许多小章根本没问起的事。
　　「我哥哥十三岁，名字叫做万作。可是他每天都出门，所以我好无聊。」
　　「唉，你这孩子……」
　　伊之助赶紧制止她，但小孩的嘴巴动得就像小鸟一样快。
　　「抱歉让你见笑了。其实，我有两个孙子。这个——这两个孩子的父母离开家乡来到江户之后，就下落不明……我是带这两个孩子来找父母的，谁知才刚抵达江户，我就病倒了，所以她哥哥就代替我到处去打听父母亲的下落。」
　　（这个男生年纪还那么小，对江户的地理环境又不熟……）
　　小章对万作感到同情，也觉得这群小孩很可怜。
　　「你喜不喜欢玩手鞠？」
　　小章灵机一动，问道。
　　「嗯，很喜欢。可是，我没有手鞠。」
　　「我等一下拿来给你。」
　　小章心想，以后大概也没有时间玩手鞠了。反正用不到，干脆就送给这个小女孩吧！
　　其余的孩子们露出羡慕的表情。
　　「喔，对了。我也顺便带一些礼物来给大家好了——烤麻糬丸子好不好？我去买给你们，一个人两串。」
　　孩子们不禁大声欢呼。
　　〈昨晚谷伯伯留下一些钱，说是当做给我的贺礼，就用那些钱去买好了。〉
　　小章大方地说：
　　「你们一共有七个人吧？一个人两串，二七十四，所以买十四串就行了。」
　　听见小章的自言自语，一个十岁左右、看起来很聪明的男孩，仿佛吓了一跳似地问道：
　　「你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七个人，每个人两串，总共要十四串。我刚刚也很努力地用加法去算，可是如果不够怎么办？你不可以说我年纪比较大，就叫我忍耐，不给我吃喔！」
　　小章笑道：
　　「我会去买的，到时候……」
　　「可是，你还是买刚好的数量来比较好。所以啊，我刚刚用二加二等于四，四加二等于六这样加上去，可是连八都还没算到，你就已经算出十四来了。你算出来的答案真的对吗？」
　　虽然用词有些粗鲁，但看得出来，他是个热心又认真的孩子。
　　「用九九乘法不就好了？」
　　「九九是什么？」
　　「什么？你不知道九九？」
　　「谁知道啊！」
　　其他的孩子们也七嘴八舌地说道：
　　「我不知道。」
　　「没听过。」
　　「我也不晓得。」
　　小里也学其他孩子说：
　　「我也不知道。」
　　「你几岁？」
　　小章问刚才那个对九九乘法感到不可思议的男孩。
　　「十一岁，我叫文吉，是从三河来的。我爸爸的田地被人骗走了，所以他就来这里讨债，可是事情一直没谈好，所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妈妈也出去工作了。」
　　在一旁听他们谈话的松叶屋老板也开口说道：
　　「小姐，这些小孩全都和文吉一样，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学写字、学打算盘，就要去工作了。」
　　孩子们聚集在小章身边，带着好奇的眼神望着她。
　　「因为没有人教导，所以他们的教养都不太好。住在这里的房客，都是为了处理重要事情，从很远的地方来到江户，因此即使带着小孩，也没时间照顾。等他们长大一点，就到外面去找工作了。虽然我也想趁着比较小的孩子们玩游戏的时间，让他们学学写字和打算盘，可是又没有善心人士愿意免费教他们……」
　　往窗外一望，刚才一直忍着没下雨的阴霾天空，已经开始落下雨滴。在外面玩游戏的孩子们，似乎都回家躲雨去了。
　　住在小章家附近的邻居，家境虽然都不是很富裕，但有些家庭还是会途孩子去寺子屋上学。去寺子屋上学的孩子，至少懂得九九乘法。
　　小章只觉得很难过。
　　她很快地回到家，拿了手鞠和钱，就前往附近的麻糬丸子店。这位老板娘也不断地对她说：「真是恭喜呀！」还难得地免费多途一串给她。
　　正当小章拿着麻糬丸子，走到了松叶屋附近时，她看见一位年轻武士，正在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
　　「请问您是要去谁家拜访吗？」
　　小章问道。武士则紧张地回答：
　　「不，不是。」
　　语毕，他便用雨伞遮住脸，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咦？他的口音跟伊之助伯伯好像喔……〉
　　小章心中充满疑惑。

临班男孩

　　雨天

　　一

　　今年来得特别早的梅雨，已经连续下了四、五天，是个湿气很重的午后。
　　藤田贞资正坐在位于江户高轮的九州久留米藩邸的内宅正厅，凝视着树上闪闪发光的雨滴。他是一位杰出的算法家，个性非常安静，甚至可以说他脸上的表情永远都很冷淡。然而，他今天似乎在烦恼着什么事情，眉头深锁。
　　＃插图
　　「让你久等了。」
　　过了一会儿，藩邸的主人——也就是久留米藩奉禄二十一万石的大名——有马赖徸出现了。
　　「你说有急事找我……是注意到了什么？」
　　今天并非贞资和有马研究算法的日子。赖徸的这句话，意思是在算法中「有没有什么新发现？」现在赖徸的心里，只有算法。
　　有马赖徸——今年六十二岁，但身体仍很硬朗，治理着可生产二十一万石称米的领地。
　　另一方面，他从年轻时就对算法非常有兴趣，雇用了好几位优异的算法家当家臣，向他们学习算法。
　　赖徸的算法进步得很快，虽然并没有发表过什么研究成果，但透过算法家之间的口耳相传，很快就为众人所知。
　　数年前，有一本名为『拾玑算法』的书出版，这是一本程度很高的算法书，出版后获得相当大的好评。此书的作者是「南筑米府丰田光文景」，也就是一位名为丰田的久留米藩士（译注35），然而当时久留米藩的藩士中却没有这个人。而且，当时能写出如此艰涩内容的人，可说是寥寥无几。因此，算法家之间便谣传，这本书的作者大概就是久留米藩主。
　　大名因为身份的关系，无论做什么都必须很谨慎。之前，上总之国的一位奉禄一万石的大名，就会因为写了一本书，送给身份地位较低的人，而被幕府没收领地，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不符合大名的身份地位。
　　在当时，所谓的学问，指的只有儒教——也就是由古代中国的孔子思想衍生出来的相关学问，至于算法，则被视为一种休闲娱乐。有马赖僮因为担忧而采用笔名的做法，其实一点也不为过。
　　「怎么了？贞资，为什么不说话？」
　　藩主问道。
　　贞资比赖徸年轻许多，虽然被赖徸雇为家臣，但赖徸其实很了解贞资，甚至可说是贞资的保护者。
　　藤田贞资起初是在幕府担任制订历法的工作。这份工作必须观测天体，因此需要非常好的眼力。在贞资罹患了眼疾而辞去工作后，赖徸便雇他为家臣，让他自由地进行研究。
　　「是。」
　　在藩主的催促下，犹豫不定的贞资总算开了口。
　　＃插图
　　「我听说您打算聘请一个叫做千叶章的小丫头到藩邸来工作，请问是否真有此事？」
　　「什么嘛，原来是这件事啊！」
　　赖徸笑道，
　　「我还没决定，只是有这个想法罢了。因为我听说那个小女孩年纪轻轻，算法就很厉害。这不是很有趣吗？不过，你为什么会在意这种事？」
　　「恕我直言。」
　　贞资向他行礼，
　　「我非常明白，大人您决定的事情，绝非在下等人所能干涉……然而，这件事情可否请您打消念头？」
　　「喔？为什么？」
　　「——相信您一定也有所耳闻，被那个叫小章的小丫头指出算额上有错误的水野三之介，其实是我的弟子。」
　　「这我知道。」
　　「让您听到这些无谓的闲话，真是失礼了。那件事原本就是三之介不对，他的算法技术尚未成熟，实在不应该去供奉算额，我已经斥责他不知轻重了，水野绝对不足以代表本派。」
　　「那当然。」
　　「——姑且不论水野的错误举止，但听说那个指正水野的小丫头，学的是没名没派的上方算法。我不知道是哪一位大人推荐她的，但是若让那种人来到藩邸工作，在下担心，恐怕世人会误以为我们自关孝和以来引以为傲的关流算法，比不上上方算法啊……」
　　「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的。方才你自己不是也说了？水野三之介绝对不足以代表关流，至于那个叫小章的姑娘，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是的，我也这么想。但是，世人的评论也是另外一回事。而且，如果我侍奉的藩邸里，出现一个学习上方算法的小丫头，其他流派会怎么想……？」
　　赖徸只是静静聆听贞资说话。
　　这位大名是个很开明的人，他认为不必太拘泥于流派，只要是有才能的人，都应该给予鼓励，这才是做学问的正道；而实际上，他也总是照着这样的想法行事——然而，他也很清楚，世人仍然相当在乎流派。
　　像藤田贞资这样的人，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会在藩主面前提出这样的要求，可见世人的眼光以及弟子们的不安，对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
　　贞资身为关流的宗师，肩负着整合流派的重责大任，因此赖徸心想，也必须考虑一下贞资的立场才行。
　　「入江他们说上方的算法也很优秀啊……到底该怎么办？」
　　「关于这一点，我有些话想要表达。在本流派里，其实也有一位相当杰出的少女。」
　　「喔？那个女孩是谁？」
　　赖徸身体前倾，表现出高度的兴趣。
　　「她名叫中根宇多，是中根彦循大人的远亲。今年十三岁，和那个叫做小章的丫头一样大。」
　　「喔，原来是中根的亲戚呀！那她一定很优秀吧！」
　　赖徸大大地点头。
　　中根彦循与其父元圭，皆为著名的关流算法家，人称「中根父子」。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和那位姑娘见个面。好，就这么办！」
　　赖徸自言自语地又道，
　　「让关流和上方的算法来一场竞争，不是也很有趣吗？反正我也还没决定让小章来藩邸工作。对了，我们找一天，把小章和宇多一起找来藩邸，由我来和她们聊聊算法，顺便测试一下她们两人的实力。至于要聘请谁来教导公主们，我到时候再决定。贞资，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是，我没有其他意见了，谢谢您！」
　　贞资低头回答。
　　「我也得先想一想，到时候要出什么问题来问她们。」
　　赖徸非常愉快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二

　　就在贞资和藩主赖撞见面的那天下午。伴随着不会停歇的雨声，马喰町的松叶屋里，传来了孩子们可爱的声音。
　　「二五得十、二六十二、二七十四……」
　　投宿在松叶屋的孩子们，正在向小章学习九九乘法。
　　「二八……」
　　大家的声音在这里忽然停了下来。
　　「十五。」
　　「十三啦！」
　　「十六。」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出自己的答案，热闹不已。
　　「等等，太平，七个二是十四唷！再多加上一个二，怎么反而变少了？这不是很奇怪？真的是十三吗？」
　　听到小章这么说，刚才说出「十三」的太平吐了吐舌头，
　　「喔，不对！」
　　语毕，还拍了一下自己的头。
　　小章在教学时，并非要孩子们死背，而是采取详细的说明来辅助，因此孩子们都很能理解。
　　＃插图
　　小章听到松叶屋老板的那番话之后，便时常抽空到这里来，教孩子们写字。
　　当小章提出这个计划时，父亲桃三立刻开心地答应：
　　「嗯，不懂九九乘法的孩子还真多。九九乘法的历史非常悠久，就连古老的和歌书『万叶集』（译注36）上，也有利用九九乘法创作的歌。所以，一定要教会这些孩子才行，你就去吧！」
　　小章向素外借了书，查询万叶集里的九九乘法。结果有好几首。
　　万叶集的原文，是利用所谓的「万叶假名」撰写而成的。有的假名是取其汉字的意义，并由训读（译注37）的方式念出来，例如将「春」读做「HARU」、将「塔」读做「TOU」；有的假名则与汉字的意义无关，只单纯借用其字音，例如将「和多都美」读做「WATATSUMI（海）」。
　　除了上述的不同读法之外，还有写做「二二」读成「四」、写做「二五」读成「十」、写做「十六」读成「四四」的例子。
　　著名的歌者山部赤人在吉野山（译注38）所创作的长歌中，就会采用这种方法。

　　治理天下之吾皇
　　亲临吉野之秋津
　　于原野配置鸟见
　　于山间设置射部
　　朝狩追十六
　　夕狩逐鸟
　　骑乘骏马驰骋
　　于春日茂盛之原野


　　（吾皇在吉野的秋津原野一带，配置了乌见——负责观察乌兽行动的人——在山上配置了射部——供射击乌兽的射手藏匿的设备——骑着马匹，在明早的狩猎中追赶山猪，在傍晚的狩猎中追逐乌禽，这就是春天茂密草原上的景象。）

　　在万叶集中，山猪或者鹿都可以读做「四四」这个发音，但总之，这就是写成「十六」，读音却读做「四四」的例子之一。
　　换言之，在人们创作万叶集的那个古老时代，编者就已经知道九九乘法了。早在一千年前的人就已经知道的计算方法，这些孩子们却不知道。
　　松叶屋的老板也是个好学的人，因此当小章表示愿意来教导孩子时，他非常高兴，马上整理出一间空房，还找来了许多旧桌子让他们使用。
　　就在这天的课程告一段落时，小里忽然问道：
　　「其他的姐姐今天都不来吗？」
　　她指的是小惠和千代，因为她们有时也会过来帮忙教书。小惠和千代知道了小章的想法后，便自愿来帮忙。虽然千代还有其他才艺要学，小惠也必须在家里帮忙，不能每天过来，但只要她们有空，都会尽量来帮忙。
　　千代和小惠负责教导孩子们读书。当时的女孩都很严格地被要求学习假名，因此千代和小惠都很擅长。
　　「小章姐姐，我已经看懂全部的『伊吕波』（译注39）了，本想让小惠姐姐看的……」
　　「真的呀，你好棒喔！我想小惠明天应该会过来吧！」
　　由于课程已告一段落，小章便开始整理东西，准备回家。
　　「姐姐，你要回去了？」
　　小里状似寂寞地问道。
　　「对呀，姐姐很忙的。」
　　由于桃三的身体状况仍不稳定，因此交代了许多工作给小章。
　　「是喔，那我好无聊喔！哥哥每天也都很晚才回来。」
　　住在松叶屋里的孩子，有不少人年纪小小就去工作。
　　有些孩子是在路边卖签诗，而江户是个火灾频传的地方，因此有些孩子则是到火灾废墟里捡钉子，借此赚一些钱来贴补家用。这些孩子都非常了不起。
　　小里的哥哥万作在找寻父母之余，似乎也在工作，小章至今都还没见过他。
　　「真想见见你哥哥呢！」
　　小章看来很想和他碰面聊聊天。
　　「嗯，我会向我哥哥说。」
　　「小朋友，一起收拾东西吧！」
　　正当小章和孩子们将桌子叠好时，她不经意地望向窗外，结果吓了一跳。有个人似乎从刚才就一直站在格子窗外，窥探着屋内。
　　＃插图
　　〈是武士！就是上次在这附近东张西望的人！〉
　　小章迅速走向窗边。
　　「失礼了，我只是躲个雨。」
　　对方大概觉得自己的行为可能会遭人起疑，于是先说出借口。看到小章沉默不语，他又接着说：
　　「你所做的事，真是令人感动。」
　　即使被夸奖了，小章也不开心。他继续说：
　　「根据我刚才的观察，孩子们都很喜欢你，也很认真在学习。虽然他们看起来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但就算是农家或町家的孩子，只要有人教他们，也是会学得很好的。」
　　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来，他是真的打从心底觉得感动。小章有些犹豫。
　　〈这个人到底是谁？〉
　　她下定决心问道：
　　「我以前曾经见过您。」
　　武士似乎有点慌了手脚，
　　「是吗？我不记得了，你是在哪里见过我的？」
　　「前几天，就在这附近，您好像在找某人的家。」
　　「喔，你就是当时的那位小姑娘啊？」
　　武士好像想起来了，有点难为情地说，
　　「呃……我是……我本来隶属于西国的某个藩，但现在已经离开了。我听朋友说，他工作的藩邸在马喰町，所以就过来找他……」
　　「马喰町好像没有大名的宅邸呀！」
　　「喔，是吗？那会在哪儿？」
　　「细川玄蕃大人的宅邸就在附近的大和町，马场的旁边则是郡代（译注40）的宅邸。」
　　「喔，对了，就是细川大人！」
　　小章觉得这位武士很可怜。
　　〈这个人明明不会说谎，却拼命说谎，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小章的表情变得柔和，脸上露出了微笑。她心想，如果不这么做，这个人就太可怜了。
　　武士大概认为小章相信了自己的说词，看来松了一口气。
　　「我叫山田多门，失礼了。」
　　他再度道歉，
　　「既然雨变小了，那我也该出发了。」
　　他仿佛在给自己找借口似地说道，并准备离开。
　　此时，小章突然想到一个有趣的点子。
　　「山田大人……对吧？您方才那么热心地看孩子们念书，想必您一定也很喜欢小孩。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您，您可以帮我继续这个工作吗？只要到雨停止了就好，我正伤脑筋今天人手不够呢！」
　　「啊，这……我不太方便。」
　　名为山田多门的武士非常慌张。
　　「不行吗？唉，果然，向伟大的武士大人提出这种请求，实在是太失礼了，对不起！」
　　「不，不是这样的……」
　　山田摇头否认，
　　「我不会算法呀！」
　　「不，只要教他们读书写字就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不，这个……教是可以教，我也很想教他们。可是……」
　　「真是抱歉，我竟然向武士大人提出这么无理的请求，实在是太失礼了。」
　　「不，一点也不会失礼，我是有理由的——唉！」
　　山田多门仿佛下定了决心，
　　「好，我就帮你这个忙吧！我来教孩子们读书写字。你说只要教到雨停止了就好，对吧？」
　　「是的，您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谢谢您。那么，请从这边进来。」
　　山田一进入房间，孩子们便露出讶异的神情，不安地来回望着两人。
　　「这些孩子很怕武士大人呢！」
　　小章语毕，小里立刻接着说：
　　「对呀！每次武士大人来到村子里，大家都很害怕。」
　　「不，山田大人一点也不可怕。小里，不可以这样说话。」
　　小章纠正她。
　　山田多门则露出沉思的表情。

临班男孩

　　长凳边的故事


　　一

　　隔了很久，谷素外再度造访桃三家。连绵不断的梅雨总算暂歇，温暖的阳光照射着大地。
　　素外看起来不太开心。
　　「还真怪了！」
　　他就坐在桃三的枕边，嘴里反复说着这句话。
　　「之前在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感觉藩主大人好像明天就会正式派使者过来似的，但这次却只是单纯的召见，而且完全没提到去藩邸工作，或者是教公主们算法的事，只说藩主大人想见见小章，问她一些算法的问题——怎么跟之前说的不一样呢？」
　　素外看来感到相当抱歉，毕竟这是他带来的消息。
　　＃插图
　　「我想，说不定到时候就会提到这件事了。」
　　身为母亲的多津，试着把事情往好的方向解释，但素外却摇摇头，
　　「不，我知道，事情似乎有些变卦。该不会……」
　　「真烦，该不会怎么样？」
　　对于这件事，多津是最高兴的一个，但同时也是最担心的一个。
　　「呃……这只不过是我的猜测，我想，可能有人从中作梗吧！我忘了藤田先生也在藩邸工作。我可以确定，入江先生绝对是站在小章这边的，但藤田先生却是那个被小章打败的水野什么的老师啊！」
　　「可是，怎么会……不是算法的实力好就好了吗？」
　　「——这个嘛……不管在什么领域，流派之争都是一样的。」
　　素外感到忧心。
　　这阵子总算能起身的桃三，则悠哉地说道：
　　「没关系，如果让你这么担心，小章也不会想去的。」
　　小章心里的想法，连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清楚。他以为小章只是像一般的女孩一样，想进入藩邸而已。
　　小章倒是有点心急。
　　街坊邻居们每次看到她，都会问她：
　　「什么时候要去藩邸啊？」
　　就算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现在父亲因病而无法看诊，造成家中陷入没有任何收入的窘境，也是她所担心的。不只是房租，就连米和味噌等食物，也都积欠别人很多。
　　素外非常了解小章的心情，于是积极地问道：
　　「喂，千叶，难道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世人知道小章的算法实力吗？如果有的话，请告诉我。」
　　桃三听了之后，双手盘胸，用一贯的轻松口吻回答：
　　「这个嘛……算额——也就是小章这件事情的源头，再不然就是出书吧！供奉算额虽然比较简单，但看到的人有限。所以，将自己的研究用木版印刷出版，是最好的办法。不论多远的人都能看得到。平时忙碌的人，也能找时间慢慢读，只不过……」
　　「只不过——怎么样？」
　　「需要一笔费用啊！」
　　说到这个，桃三的心情也不禁低落。
　　「算法书（数学书）和一般的读物不同，会买的人有限。就算出版了，也不一定能回收成本——听到这种说法，出版商肯定也高兴不起来。所以，若想出版算法书的话，大部分的支出，都得由作者自己负担。」
　　「说的也是。」
　　素外也曾出版俳句集，因此很清楚这些事情。
　　「最近有一本算法书出版了，听说印刷一百多本就花了将近三两呢！」
　　当时的一两，足以购买让一个人吃一整年的米饭，因此这可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
　　「而且，听说在那本算法书里发表问题的人，每出一题还都要自掏腰包拿出二朱（一朱为一两的十六分之一，即十六朱银兑换一两银）或三朱的钱呢！」
　　「这样啊？看来大家都很辛苦。不过，只要出版了算法书，应该也会有相当的回报吧！」
　　「是啊！可以得到名声。」
　　「好！那就这么办！」
　　「可是……」
　　「不用担心，钱我会出的。」
　　「给你添这种麻烦，实在是很过意不去。」
　　「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我们的交情有这么浅吗？」
　　听到素外这么说，桃三也觉得如果再推辞，就真的是太见外了。
　　桃三也知道素外平时的为人。素外的热心助人，在俳句界也是出了名的。例如替先进竖立句碑（译注41）、帮朋友制作俳句集等等，他似乎很乐于帮助别人。
　　「那就先感谢你了。怎么样？小章，请伯伯帮你出书……」
　　然而，小章却无法爽快地接受素外的提议。
　　「我的实力还不足以出书。」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可以把你从爸爸那边学到的东西，跟爸爸一起整理出来呀！」
　　素外还是不死心。如果用这种方式，或许行得通，但小章的犹豫，却是出于其他的理由。
　　〈给伯伯添这么多麻烦，真的没关系吗？除了去藩邸工作，难道我就没有别的办法赚钱了吗？〉
　　素外一如往常地看出了小章内心的踌躇，于是小声说道：
　　「小章，我拿钱出来，并不只是为了让你进入藩邸工作喔！一个町家出身，而非武士家出身，学习的又是上方算法——也就是非关流流派算法的女孩，竟拥有如此深厚的算法实力，我当然想昭告天下，这才是我的目的！我真正的目标，是想让藤田贞资先生和有马大人大吃一惊啊！」
　　〈喔？原来真是这样，果真是这样！〉
　　小章露出了笑容。
　　「伯伯，那就拜托您了。」
　　「当然！那么，出版商就由我来找，你就和你爸爸商量一下，努力写出一本优秀的算法书吧！」

　　二

　　在炎热夏季的傍晚时分，町里的人总是会将长凳搬到路旁，在那儿乘凉。
　　「今天晚上我要在我家门口放烟火，你要不要来看？」
　　白天小惠提出了这样的邀约，因此小章在洗完澡后，便换上上过浆的浴衣，来到了小惠家门前。
　　从大河吹来的河风，越过河渠拂来，让浴衣下的肌肤感到些许凉意。
　　「下了好久的梅雨，现在天气总算放晴了。」
　　「是呀！现在总算有点夏天的味道了。」
　　大人们手持圆扇，坐在长凳上聊天，小惠也来到屋外。
　　＃插图
　　「小章，上次那位老师，刚才去你家了。去藩邸的日子已经决定了吗？」
　　小惠望着她。
　　小章不想让小惠担心，但既然小惠都问起了，她也只好将素外告诉她的事，尽量委婉地告诉小惠。然而，方才在洗澡时才把脸上汗水都洗干净的小惠，现在又涨红了脸，激动说道：
　　「真是的，所以我才讨厌武士家嘛！什么跟什么嘛，只会说大话，心里在想什么，根本没人知道。小章，虽然我很想叫你别去那种地方，但事到如今，你才更应该坚持！不论如何，你一定要去有马大人家教算法，加油！」
　　在一旁的长凳上下棋的长八——也就是小惠的父亲，挺起胸膛说：
　　「可恶！我们又不是小猫，一会儿请人家来，一会儿又说什么不用了，却惹得你一身毛。天底下哪有这种事啊？你就放手去做吧！小章，我这个饰品工匠长八给你当靠山。」
　　正在和长八下棋的木工竹五郎也豪气地说道：
　　「我也支持你！神田的孩子，怎能输给那些带刀的？」
　　小章虽然不是在神田出生的，但浪速（大阪）下町的人也是一样豪迈。小章得到父亲的遗传，对于借权力打压市井小民的人，她绝对会反抗到底，因此她早已融入这个地方了。
　　「伯伯，那一切就拜托您们了。」
　　小章低头道。
　　「嗯，我知道了，如果我一个人不够，那边还有个小鬼呢！」
　　竹五郎用下巴指向对面的长凳。两个正在比腕力的男孩当中，有一个正是竹五郎的儿子春吉。
　　「好了，你们就开开心心地去放烟火吧！」
　　长八对小惠说，
　　「但仙女棒也太小家子气了！」
　　「最近大家都在提醒要小心火烛，还是别放太大的烟火比较好。爸爸，你就忍耐一下，放放仙女棒就好了嘛！」
　　小惠点燃仙女棒。传说只要吸到烟硝（火药）的烟，这个冬天就不会感冒，因此孩子们赶紧拿起扇子猛扇。
　　不知不觉中，住在附近常在一起玩的女孩子们全都到齐了。仙女棒的火光，仿佛小菊花的花瓣一般闪耀，让大家看得出神。就在此时……
　　「请问一下，住在银町，名叫千叶桃三的医师家在哪儿？」
　　操着东北口音，穿着打扮看起来像是在武士家工作的年轻人上前问道。
　　「是的，就是我家。」
　　小章站了起来。
　　「喔，那么，您就是章千金罗？很荣幸见到您。」
　　这位年轻人相当耿直。
　　「我乃铃木彦助家的使者，奉主人之命前来此地。」
　　小章一时想不起铃木彦助这个人是谁，但小惠记得。
　　「小章，就是我们在参拜观世音菩萨时遇见的那位啊！就是有奥州口音，神情怪怪的那位直参大人……」
　　说到这儿，小惠赶紧用袖子遮住自己的嘴巴。只见年轻人点点头，
　　「是的，就是那位。大人出生于山形的庄屋（译注42），后来被这里的铃木大人收为养子，我也是和他一起来到这里的。」
　　小章总算弄清楚铃木彦助虽为公仪直参，说话却有东北口音的原因了。即使是直参，身份地位较低的人，也会为三餐烦恼，因此他们会收养家境富裕的町家或农家子弟，借以换得养子家的金钱援助，彦助的情况应该也是这样吧！
　　「我家主人要我把这封信交给千叶章小姐，您可以不用回信。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年轻人把信交给小章就离开了。他一离开，原本站在远处观望的邻居们，便立刻一拥而上。
　　「是什么信啊？」
　　「信里写了什么？」
　　小章将信抽出来，
　　「不行，这里太暗了，根本看不清楚。」
　　「没问题！」
　　有人提了灯笼过来。小章借着灯笼的火光，读完了彦助的信。由于信里有很多汉字，再加上灯光昏暗，因此没办法钜细靡遗地看完，不过已能理解大致上的意思了。
　　『——日前失礼了。我很想造访贵府，与您长谈，但碍于公仪公务繁忙，直到今日都未能前往拜访，深感遗憾。
　　今日我在官厅，听闻同僚们讨论一件格外诡异的事。其实，水野三之介的父亲是相当于我们上司的旗本大人；听说由于他太过疼爱儿子，因此对你产生了敌意。他甚至还公开表示，要想尽办法阻挠那个叫千叶章的女孩前往有马大人家工作，而且听说他也在暗中打探你的情况。我不知道这件事的真实性有多高，但我认为你还是要小心为妙。我很想亲自前去通知你，但由于正好有急事必须到利根川的工地处理公务，所以只好派人送信过去——』
　　小章大略念完这封信后，大家一时间鸦雀无声。
　　「也就是说，有关流的探子到我们町里？」
　　千代说话的语气一派轻松，而小惠则赶紧接着说：
　　「嘘！你那么大声，会被探子听到吧！」
　　语毕，小惠又带着不安的心情说道：
　　「好可怕！小章，你要小心喔！」
　　「小心，小心！」
　　听到女孩子们半害怕、半开玩笑地小声这么说，正在一旁比腕力的男孩也插嘴问道：
　　「喂，真的有探子吗？」
　　「对呀！关流派来的探子。你们也要小心一点喔，春吉。」
　　「好。不过，关流的探子，会打扮成什么样子啊？穿得一身黑吗？小惠，你知不知道？」
　　「笨蛋！谁会笨到穿成那身打扮在这附近乱晃啊？一眼就会被发现是可疑人物了吧！」
　　「所以，探子会打扮得跟一般人一样混进来？」
　　「好，如果看到可疑份子，我们就将他给抓起来！」
　　听着男孩们慷慨激昂的声音，小章沉思：
　　〈那位亲切的武士山田多门，该不会就是关流的探子吧？〉
　　这么一想，他的可疑之处还真不少。
　　〈难道真的不该轻易相信别人吗？〉
　　最先浮现在小章心中的，不是恐惧，而是悲伤。
　　「喂，快五时（八点）了，回家休息吧！」
　　无论是多么炎热的夜晚，因为考虑到翌日一大早的工作，町里的乘凉聚会总是在五时结束。
　　「那就晚安罗！」
　　「晚安。」
　　就在人们渐渐散去时，暗处忽然传来方才先行离去的春吉大吼声。
　　「我抓到可疑份子了！」
　　「什么？是关流派来的探子吗……？」
　　「事情进展得未免也太顺利了吧！」
　　不分大人小孩，大家一边讨论一边朝声音的方向一拥而上。

　　三

　　只见春吉将一个人压制在通往大工町那个转角的暗处地上。
　　「这家伙一看到我走过来，就想拔腿逃走。如果他不是可疑份子，为什么看到我就要逃？」
　　春吉激动地解释道。
　　「喂，灯笼！灯笼！」
　　刚才的灯笼又被提了过来。
　　「唉呀，这探子还真小。」
　　他的样貌看起来和十三岁的春吉差不多，但身材却比春吉娇小许多。
　　「这小鬼看起来很陌生。」
　　长八将灯笼凑近。
　　＃插图
　　「我不是可疑份子！请放开我，我不会逃走的！」
　　少年清清楚楚地说道。不过，小章发现，他和住在松叶屋的伊之助老先生一样，说话时带有西国口音。
　　「你到底是谁……喂，春，放开他！他说他不会逃走，况且我们人这么多，就算想逃也逃不了！」
　　春吉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少年后，少年便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
　　「我叫万作，和我爷爷一起投宿在马喰町的松叶屋。」
　　〈喔，果然是他！〉
　　小章猜得一点儿也没错。在灯笼火光照射下的少年，虽然和小里一样，穿着非常破旧，但态度却很好。
　　「那你为什么要从马喰町跑到这儿来？」
　　竹五郎仍旧用怀疑的眼神紧盯着他。就算他不是关流派来的探子，搞不好也是小偷啊……
　　「我是来道谢的。还有……」
　　他只说到这里。
　　「道谢？道什么谢？」
　　「我是来为我妹妹收到的手鞠道谢的，因为我妹妹真的很高兴。听妹妹说，是住在银町的一位千叶医生的千金送给她的。」
　　「小章，那不就是你吗？」
　　长八转头望向小章。
　　「喔，只为了手鞠的事，不必亲自来道谢啦！」
　　「不，此外，你还教大家念书……老实说，其实……我也很想向你学九九乘法……我会向爷爷学过读书写字，因此勉强还算可以，但算用（数的计算）就完全不行了。文吉告诉我，九九乘法很方便，所以……只是因为我白天要工作，所以只能晚上过来。」
　　「喔，原来你这么喜欢学习啊！」
　　长八感动地说。竹五郎也对春吉骂道：
　　「春，你也该学学人家吧！每次说要学什么的时候，你就逃走。」
　　「嗯——不过，如果是这样，你刚才为什么要逃走？」
　　春吉难得可以逞英雄，没想到情况竟然变成这样，因此感到不满。
　　「对不起，我原本以为晚上这里会很安静，可是一来到这里，才发现大家都出来乘凉……正当我打算回家时，这个男生问我：『你要去哪里？』我觉得很难为情，所以就跑开了。」
　　「你为什么觉得难为情？」
　　「因为我的衣着实在是太见不得人了。」
　　春吉身上穿的是刚洗好的凉爽浴衣，但万作穿的却是带有汗臭味，沾满了尘土和脏污的工作服。
　　「什么嘛！男孩子何必介意穿着？」
　　虽然竹五郎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觉得万作很可怜。
　　「现在事情澄清了，是春不好。春，快道歉！」
　　「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春吉低下头来。
　　「没关系，因为刚才我也真的很想逃走……不过，你刚刚说到探子，那是什么意思啊？」
　　男孩之间总是不拘小节，因此他提出了这个疑问。
　　「没什么，因为好像有人要来阻挠小章前往有马大人的藩邸工作。刚才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呢！现在知道这和你无关，所以没事了啦！」
　　「有马大人？」
　　小章觉得万作的眼睛似乎闪过一道光芒。
　　「你知道什么吗？」
　　「没有。」
　　万作激动地摇摇头。
　　「是吗？那就好。」
　　小章知道即使再问下去，他也不会说出口，因此没有再追问。
　　「你真的那么想学九九乘法吗？那你可以来我家呀！可是……」
　　小章问了他一个从以前就一直很好奇的问题。
　　「万作，你是不是连雨天都在工作？你白天都不在……」
　　万作稍微低下头，小声地答道：
　　「嗯，只要稍微找一下，就有工作可以做了。」
　　小章忽然发现一件事。
　　〈他果然也在隐瞒着什么！〉
　　万作离开之后，邻居们仍站在外面谈天，并未立刻回家。和桃三聊得很开心的素外，也因为探子的骚动而来到屋外，看看万作的模样。
　　＃插图
　　「他看起来很有教养呢！」
　　他疑惑地说。
　　「没错，他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会住在木赁宿的人。」
　　长八也点头附和。
　　「他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
　　「老师，」
　　竹五郎在一旁插话，
　　「反正投宿在那里的人，都有一些原委。」
　　「原来如此，这就叫做『不过问，反而是一种礼貌』，对不对？」

临班男孩

　　一较长短

　　一

　　江户有很多稻荷神社（译注43）。
　　就如同俗话说的：「江户有三多——小气鬼、稻荷神社、狗屎。」几乎在街上每一个转角都可以见到稻荷神社。有的是屋檐下的小小祠堂，有的则是拥有广大院地，还竖立红色鸟居的大神社。
　　位在河渠旁的竹森稻荷神社，因为有河风吹拂，而且还种植了树木，因此夏天也很阴凉。
　　今天，松叶屋的孩子们就在树荫下读书，小章的声音都沙哑了。
　　＃插图
　　「不可以，小园，不可以跟小鹤吵架。对了，文吉，那一题做好了吗？下一题在这里，看得懂吗？」
　　「嗯，你帮我把问题全部都改写成平假名了，对吧？这样我就看得懂了。这个是——某位富翁问他的仆人想要什么，仆人回答，请在一月一日给我一粒米，之后每天加倍，直到十二月三十一日。富翁听完后哈哈大笑说，你真是个无欲无求的仆人啊！」
　　「大部分的人都会这么认为吧？不过，结果到底会是什么？」
　　小章一边提出疑点，一边环顾四周，仿佛在等什么人。小章在等的人，其实正是山田多门。
　　一开始，小章只是半恶作剧地勉强他来帮忙，而多门虽然每天都回说「只有今天」，却几乎每天都会来。
　　「小章，这个仆人，顶多也只能拿到一俵（译注44）米吧？」
　　文吉一边打着算盘，一边说道。
　　「喔，这个嘛……」
　　小章嘴里回答，但是眼睛却仍盯着路上望。因为昨晚彦助的那封信，的确令她有些担心。
　　山田多门一如往常地一边擦着汗，一边走来。
　　「今天实在是太热了，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小章望着山田多门说道。
　　「不，看到你的热忱和孩子们的认真，我怎么坐得住？」
　　「可是，从三田来到这里，一定很累吧？」
　　根据山田多门的说法，他目前借住在三田的某个亲戚家。
　　「也还好，这是个健走的好机会。那今天就继续上实语教（译注45）吧！」
　　当他翻开这本以孩童为对象，融合了道德与字音的教科书时，他看到了小章的算法问题集。
　　「这簿子上写的是什么？」
　　「这是我从父亲教我的问题中，挑出一些比较有趣的问题。」
　　「可以借我看看吗？」
　　「当然，请。」
　　多门接过了簿子，开始认真地阅读了起来。
　　「——有三名商人，一个人去奥州，会在第十六天回来。第二个人去西国，会在第二十四天回来。第三个人去近国（译注46），会在第五天回来。三人在回来的隔天，都会再度前往相同的目的地。请问，这三个人在见面之后，要在第几天，才能够再见到面？——啊？这种问题也可以很快用算法算出来？」
　　「是的，只要计算……」
　　「呃——」
　　他思考了半晌，
　　「我一直认为，所谓的学问，就只有圣贤的教谕（儒教），但最近看到你的教学，我发现原来算法也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一般人很容易误以为算法只是商人为了牟利而使用的卑劣技巧，这种想法还真非导正过来不可呀！」
　　「是的。」
　　小章趁着这个机会，说明了算法的真正意涵。
　　「这种问题，其实只是算法的开端而已。透过算法，还可以了解更多东西，也可以解开复杂的图形。因此，我目前正着手将我从父亲那里学到的东西，整理成一本书，这些问题也全都包含在里面……」
　　说到这里，小章下定决心，提出了一个她从昨晚就一直想问的问题。
　　「您不是也知道算法吗？像是关流的藤田贞资老师他们……」
　　但是，山田对于这个问题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在他脸上并未显露之前那种慌张的神情。
　　「喔？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刚才他看到小章的问题时所展现出来的感动，怎么看都不像是装出来的。看来这个人大概和关流、水野三之介那些人没有关系吧？小章为自己对他起疑感到不好意思。
　　「小章，我投降了！」
　　文吉大喊道，手指还放在算盘上。
　　「第十天可以拿到五一二粒，虽然变多了一些，但也还好——第十五天可以拿到二八三八四粒，第二十天可以拿到五二四二八八粒……这样下去，一个月到底可以拿到多少粒啊？」
　　「这个嘛……应该是五三六八七〇九二一粒……如果换算成俵的话，大约就是二一五偯。」
　　「哇！数起来还真可怕呢！」
　　多门在一旁佩服不已。
　　「这么短的时间里，这些孩子竟然都学会了。」
　　「因为大家都很聪明。」
　　「我本来还以为，农家子弟怎么可能学得会……」
　　接下来的话，就像自言自语一般，含糊不清。

　　二

　　「这样可以吗？爸爸，那我就把这个简单的圆周率说明内容，摆放在书的最前面！」
　　「嗯，然后把那个富翁的米粒问题也放进去。」
　　小章和桃三正在蚊香的烟雾中，忙着讨论原稿。
　　＃插图
　　「唉呀，你们父女俩也太夸张了吧！算法书很重要没错，但明天可是小章要去有马大人家的日子呢！都已快九时（午夜十二点）了，你也该考虑一下明天的事，让小章去睡吧！」
　　做母亲的多津从刚才就一直重复说着同样的话。
　　两、三天前，就在乘凉的那个晚上，素外前来传达了有马家的邀请，但见面的目的却只是要聊聊算法，与工作完全无关。
　　「不过，也不能不去。小章应该去展现实力，让武士大人们吓一跳。」
　　小章对素外的这番话并没有异议。多津为了女儿出人头地的这一天，赶忙替小章准备了新的和服，甚至比小章本人还要忙碌，但小章的精神却全都投注在整理算法书上。
　　「你写好了圆周率的初步说明了吧？念给我听听。」
　　「是。」
　　小章朗读出声。
　　「——以往人们认为，直径为一的圆，圆周率是三，这当然不正确。更精确地说，直径为一的圆，圆周率应为三•一四二。以下将叙述求得正确圆周率的方法。首先，在圆内画出一个内接正四角形，再逐渐将其倍增为正八角形、正十六角形、正三十二角形、正六十四角形……直到十万余角形，只要将角数乘上边长即可。如此计算后，可得出直径为一百十三的圆，圆周为三百五十五。然而，这个数值也并非真正精确。」
　　「这样就可以了。那么，我就在书的最后，放上不用这种多角形方法，就能求得圆周率的计算公式。喔，就是那个、那个！」
　　小章依书从放置原稿的盒子里取出一张原稿。用现代白话来说，原稿上写的就是以无穷级数来表示的计算公式。
　　圆周率——也就是圆周长与直径的比例，是许多数学研究的基础，因此无论是西方或东方，都从很久以前就有学者开始研究，我国的算法家也不例外。
　　在我国，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三•一六的数值作为圆周率。这个数值出自于毛利重能的著作，也是我国最古老的算法书——『割算书』（一六二二年）。直到宽文三年（一六六三年），村松茂清发表了三•一四的数值为止，有很长的时间，人们都将三•一六或三•二视为圆周率来计算。
　　事实上，我们邻近的中国，在西元四百五十年左右，就已经有一位叫做祖冲之的学者，计算出了三•一四一五九二六的精密数值。日本虽然从中国引进了许多算法书籍，但不知为何，这个精密的圆周率数值却没有传来日本。
　　在我国，最先研究更加精密的圆周率数值的学者，正是关孝和。
　　当关孝和过世之后，他的弟子便整理出了他的遗稿，并将这些整理好的资料汇整出版了『括要算法』（一七一二年）这本书。在这本书里发表的新圆周率，数值为三•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九。然而，由于这个圆周率也并不周全，因此他的徒子徒孙后来又接连发表了许多更优秀的研究。
　　「不过，我想应该没有其他的计算公式，比这位鎌田老师的还要仔细了吧！老师以前很照顾我，所以特别送我一本手抄本。」
　　桃三相当自豪，而写在计算公式旁的解说，更是令他得意洋洋。
　　『这个公式可是机密中的机密呀！这个公式真的非常优异，虽然不能教给任何人，但我担心我死了之后，要是这个公式被世人遗忘，那就太可惜了，因此我在这里公开，供天下后世流传。』
　　「那书名呢？」
　　「这是你的书，你决定就好。」
　　「那就取名为『算法少女』怎么样？这表示女孩子也会算法。」
　　「嗯。这个好，这个好！」
　　此时，耳边又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小章，该睡了。」
　　「是——」
　　小章耸耸肩。

　　三

　　翌晨，是个爽朗的晴天，秋天的气息已悄然来临。
　　「小章，也该出门了！」
　　身体状况仍不适的桃三决定不去，而由谷素外陪小章前往有马家。
　　「拜托你了。」
　　「麻烦你了。」
　　多津和桃三礼貌地低头致意，但素外却豪爽地笑道：
　　「说这什么话！万事就交给小章了，因为我对算法可是一窍不通啊！」
　　随着太阳逐渐高升，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但在来到竖立有禁止标语的十字路口之后，还要再走一会儿，才能到达高轮。走在沿海的道路上，吹着心旷神怡的海风，脚步也变轻了。
　　「小章，你会不会紧张？」
　　「为什么要紧张？」
　　「因为我们要去见地位崇高的大人物，对方可是大名呢！」
　　「比起这个，我反而更担心万一对方出了什么难题，我解不出来，那该怎么办？不过，我也有点期待，不知道他会出什么题目。」
　　「你的胆识可真大！」
　　＃插图
　　聊着聊着，他们已抵达了有马家的宅邸。
　　在向门房表明来意，随着一名武士走进宅邸时，小章忽然发现了一件事。他们被带来一间房间，而这个房间里已经有人了。由于其中一人是个和小章年纪相仿的少女，因此她忍不住向武士问道：
　　「那位是什么人？」
　　「那位是中根宇多小姐，你不知道吗？」
　　武士似乎认为，关于今天这场聚会的详情，小章应该全都知情。因此，他带着意外的表情，告诉小章：
　　「大人说要和你们两位见面，跟你们聊一聊算法。听说宇多小姐是关流算法的专家。」
　　小章想起了铃木彦助那封信。
　　〈原来就是这位武士家女儿想要阻挠我呀！〉
　　一想到这儿，总觉得她看起来就像是心地不善的女孩。
　　小章只是形式上地用眼神向宇多打了个招呼，就在距离宇多很远的另一边坐了下来。宇多稍微回个礼，同时看了小章一眼后，就一直低着头。坐在宇多身旁的武士，则不断打量小章。
　　〈这个人感觉好讨厌！〉
　　小章才这么想，素外便向那位武士打招呼，说道：
　　「这不是藤田老师吗？今天是由您陪这位小姐来吗……？真是辛苦您了。」
　　原来这个人就是关流的宗师藤田贞资——交友广阔的素外，与这位算法家似乎也有数面之缘，但小章当然是第一次见到他。小章再次打量藤田贞资，贞资也回望她。那双看来聪明的眼眸里，正燃烧着激烈的恨意。
　　「素外大人您也辛苦了，算法和您的专长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呀！」
　　「好说好说，反正这也不过是小孩子的事，即便是领域不同的我，当然也足以胜任。」
　　他的话语里，带着「算法大师藤田贞资亲自出马，未免也太夸张了吧？」的讽刺意味。贞资听出他话里的含意，微微皱起眉头。
　　不久，赖徸终于出现了。
　　他以祖父对孙子般的和蔼态度，询问两人的年纪，以及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习算法等问题。
　　小章和宇多的共通点，就是她们都拥有学习算法的父兄，也都是从小就开始学习算法。
　　「你们两个女孩年纪轻轻，就拥有高于一般人的算法实力，果然有其理由。那么，现在就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的能耐吧！」
　　赖徸露出和善可亲的微笑。由于早就有心理准备，因此小章毫不慌张，宇多应该也一样吧！只听见两人异口同声答道：
　　「是的，请！」
　　「那么……」
　　赖徸对随侍在一旁的家臣使了一个眼色，家臣便站起来，将层板上的黑色木匣取下。家臣将木匣里的两只已上封的纸包裹，各发给小章和宇多一只。接着，家臣又从隔壁房间拿来了文具、算筹、筹算盘、算盘等计算工具。
　　「你们可以拆开了。」
　　包裹上盖有赖徸的印章。
　　问题只有一道。
　　题目就写在大大小小的圆形旁。翻译成现代白话，就是：
　　『有一个圆，内接了两个大圆，两个小圆，而这些大圆和小圆也互相连接。若最外侧的圆直径为七寸，内接的大圆直径为三寸，那么小圆的直径为多少？』
　　〈用勾股弦定理就行了。〉
　　以小章的能力来说，这个问题并不难。小章偷偷看了宇多一眼，发现宇多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勾股弦定理，就是将直角三角形的三个边，分别称之为勾、股、弦，弦（对着直角的边）的平方，会等于夹着直角的两个边——也就是勾与股的平方之和。换言之，这与现代中学生所学习的毕氏定理（三平方定理）完全相同。
　　从很久以前，日本的算法家便已透过来自中国的书籍得知这个定理，也经常使用它。

　　四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
　　在早晨阳光照射下，树木拖着长长的影子，然而就在不知不觉中，正午的太阳已笼罩整个庭院。
　　＃插图
　　〈算出来了。〉
　　小章的实力似乎比较强，她将解答工整地重新誊写在计算纸上。
　　「小圆的直径是二寸八分。」
　　她放下笔，
　　「我算出来了！」
　　她抬起头说。只经过一点点时间，宇多也放下了笔。
　　「我也算完了！」
　　家臣们恭敬地将两个人的答案上呈给赖僮。
　　赖徸在仔细审视两人的答案后，总算开心地说：
　　「你们两个人真是名不虚传呀！虽然计算的方法有些不同，但两个人的答案都是正确的。至于计算方法，一时也很难评断出高下。你们表现得很好！」
　　在胜负的世界里，她们算是平手。然而，即使是平手，谷素外的脸上却挂着仿佛胜利了的愉快表情，而藤田贞资却显得非常不悦。
　　站在贞资的立场，天下第一的关流学习者，一定要胜过其他流派才行，取得胜利是天经地义之事；平手，其实就等于是落败了。
　　赖徸对两人夸奖一番后，稍微思考了一下。
　　「刚才的问题，对你们两人来说都太简单了，根本没有竞争的感觉。不然，我再出一个问题，你们觉得怎么样？」
　　「好的。」
　　「麻烦您了。」
　　小章和宇多再度同时回答。
　　「回答得好。」
　　赖徸开心地说，
　　「下一题，我要出得稍微难一点。不过，如果有不懂的地方，你们可以去请教别人，你们只要能理解对方的回答就好。还有，你们只要知道这个想法是谁想出来的，这样就行了。返家之后，就慢慢思考吧！」
　　小章和宇多互相对望。所谓「可以去请教别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倘若去问了别人，不就显示不出自己的实力了吗？
　　然而，藤田贞资却在当下就明白了赖徸那笑容背后的含意。
　　〈与其说大人想知道小章和宇多这两位少女的实力，倒不如说他是想测试关流与其他流派的实力吧！〉
　　非赢不可——贞资咬着嘴唇。
　　「要回去的时候，再把问题交给你们吧！现在可以稍做休息一下。」
　　家臣端来了茶点，而赖徸则继续向两人提出许多关于算法的问题，但话锋突然一转，问道：
　　「对了，你们听过『拾玑算法』这本书吗？」
　　两人对这个书名都很熟悉。
　　「你们读过这本书吗？」
　　「即使在中根家族里，也只有彦循大人家里有那本书，我们家没有，所以有时候我会去那儿阅读。」
　　宇多答道。
　　「我有个哥哥人在长崎，他说那是一本好书，但我从来都没读过。」
　　小章也回答。
　　那是一本非常昂贵的书。
　　「这样啊！那么，今天就送你们这本书，当作给你们的奖励吧！不过今天只有目录，我会再叫下人送去给你们的。那本书是我藩的家臣丰田文景撰写的。书里清楚地说明了从来没有人写过的关流『点窜术』（译注47）。小章的计算方法虽然和关流有些不同，但我想在读了这本书之后，应该也会有很大的收获才对！」
　　「是，谢谢您！」
　　小章恭敬地回答，但心里却觉得纳闷。
　　〈他怎么说「那本书是我藩的家臣丰田文景撰写的」呢？那明明就是他自己写的呀……〉
　　宇多看来也很清楚这本书真正的作者是谁，因此露出相同的神情。
　　所谓的点窜术，就是一种借由笔算来解方程式的方法。这种算法虽然比用算筹来计算的筹算还进步，但长期以来都没有一本书能简单明了地说明它。
　　赖徸微笑着说：
　　「稍后给你们出的题目解答之一，就在书里，你们可以参考这本书。」
　　他的话只说到这儿。
　　小章和素外在家臣的引领下，经过走廊，回到玄关时，与两名站在走廊角落的武士擦身而过。经过武士身旁之际，小章吓了一跳，因为其中一名武士实在长得太像山田多门了。当她走近想要确认，对方似乎也有些吃惊。只见他立刻中断了谈话，匆匆忙忙走进一旁的房间。
　　小章询问领路的家臣，
　　「请问一下，刚才站在那边的两位武士之中，身穿灰色衣服的那一位，叫什么名字？」
　　领路的家臣相当亲切，他走向另一位站在那儿的武士，向武士确认。
　　「他叫做吉田郁之进，平常都在赤羽桥的大宅邸工作，但今天正好有事来到这里。他刚才说他想起了一件急事，所以离开了。您认识他吗？如果您想留言给他的话，我可以帮您传达。」
　　「不，他只是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想，大概是我认错人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样啊！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长得很像！」

临班男孩

　　抄袭

　　一

　　「怎么样？结果如何？」
　　就连桃三也迫不及待地等着小章回家。
　　「大人很亲切，很有趣。」
　　小章没提到那位长得与山田多门很像的武士。
　　「不过，关流那边为了和我竞争，也派出了一个女孩。」
　　「所以呢？然后怎么样？」
　　桃三边咳嗽边问道。
　　「大人出了一道问题给我们。那道题目只要用勾股弦定理就行了，所以我很轻松就解了出来。不过，因为另外一位女孩也算出来了，所以大概算是平手。然后，大人又出了另一个问题。」
　　小章从包袱中取出她在离开前才拿到的信封。
　　「快拆开，念给我听。」
　　「是！」
　　小章紧张地拆开了信封。
　　『如何求得圆周率的精密数值』
　　问题只有这样。
　　「太好了！」
　　桃三突然振奋了起来，
　　「小章，就是那个嘛……只要把昨天晚上鎌田老师的那个公式拿出来，就都没问题了！」
　　小章也立刻领悟出这句话的意思。
　　「有马大人果然了不起。这真是一道好问题啊！我想，除了鎌田老师的公式，应该没有更精密的算法了吧！小章，快把原稿拿来，只要照抄就行了！」
　　小章遵照父亲的指示，依言将『算法少女』的原稿拿来，开始抄写最后的圆周率公式。然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插图
　　「爸爸，为什么这样就可以导出这个结论？我看不懂这些说明。」
　　「傻瓜，这么私密的秘密，怎么可能全部公开？等一下我会再慢慢教你的，反正先把这个答案交给大人就是了。」
　　〈是这样吗？〉
　　小章觉得不太对劲，但仍遵照父亲的指示，继续抄写答案。
　　「这样一来，你明天就可以把这份答案和『算法少女』的原稿，途去给谷伯伯那儿了。」
　　说完后，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头。
　　「糟糕！我一心想听你说今天的结果，却忘了把刚才收到的信交给你。」
　　「是长崎的哥哥寄来的吗？」
　　最近这一阵子，都没收到哥哥的信。
　　「不、不是，是之前那位有奥州口音的直参大人寄来的，铃木先生现在好像还在利根川的工地。」
　　从父亲手中接过那封来自铃木彦助的信，字体非常潦草，似乎是在工作之余抽空写下的。
　　『——利根川改建工程进行得很顺利，看来我暂时无法离开这里了。先前谈过关于有马家的事，目前情况如何了？虽然很挂心，无奈我身在远方，什么忙也帮不上。所以，我要把我想到的事情告诉你。你知道本多利明这位算法家吗？此人虽然师承关流，但却是想法不拘泥于流派的少数算法家之一。他的年纪筒轻，就已经在小石川的音羽设了一间私塾，教育出许多杰出的弟子。我虽然并未正式拜师入门，但在遇到问题时，常常会去向他请教。虽然我也不是他的弟子，但他总是亲切地指导我。我想，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难题，也可以去请教他。同时，我也会写信拜托他的。』
　　最后，在结尾的部分，他又补充写道：
　　『我想与你合力击垮关流算法家的自负！』
　　小章将这封信递给父亲看，并且说：
　　「他的好意我非常感激，但是……但是这位大人的真正目的，其实是要打败关流算法吧？」
　　小章为此感到有些困惑。
　　「有什么关系？难得有人对我们这么好，管他目的是什么！」
　　父亲悠哉地说。
　　接近傍晚时分，今天去松叶屋看孩子们读书的小惠和千代，也来到了小章家里，询问状况如何。
　　「小章不在课堂上，算法的课程虽然有些令人不安，但我还是尽力教了他们打算盘。对了，今天怎么样了？还顺利吧？」
　　小惠也把这件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关心。
　　「喔……？他们派出一个叫中根宇多的武士家怪女孩？真卑鄙！」
　　就连平常十分温和的千代也不禁说道，
　　「那女孩还员讨人厌，你应该瞪她的。」
　　「可是，小章，你现在只要解出这个问题就好了，对吗？反正还差一点点，松叶屋那边，你就暂时休息吧！我们会接手的。」
　　小惠的话，让小章感到很放心。
　　「嗯，可能要再拜托你们了。」
　　小章也有点累了。接着，她问了一个一直很挂心的问题。
　　「对了，那位常来帮忙的山田先生，今天有来吗？」
　　「没有，他没来。孩子们也说，他平常都会来的，今天怎么没来，觉得很冷清呢！我想，他一定是突然有什么急事吧！」
　　然而，小章却认为他绝不会再去孩子那儿了。
　　〈他果然是有马大人的家臣，而且名字叫吉田。〉
　　他为什么要隐瞒姓名来接近小章呢？无论怎么想，这都应该和小章前往有马家工作的事有关。
　　如果这是有马赖徸指示的命令，那么他是不是能公正地评断小章的答案呢？
　　但小章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这就是算法的好处，无论别人说什么，正确的答案就是正确的答案。〉
　　翌日，小章将两份文件交给谷素外之后，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于是下午便前往松叶屋。果然不出所料，那位自称山田多门的浪人今天也没出现，只有小惠一个人在指导孩子们。
　　「结果我还是来了。」
　　小章笑道。
　　「太好了，我正愁一个人不知该怎么办呢！」
　　小里也跑了过来，
　　「小惠姐姐虽然也很好，但我还是想向小章姐姐学习算法。」
　　小惠笑着瞪了她一眼。
　　「今天已经很晚了，那我们就来思考一个有趣的问题吧！」
　　——把三十颗小石头排成一个圆形，将其中一颗石头定为起点，把第五颗石头拿起来，然后再把接下来的第五颗石头拿起来，这样一直下去，最后剩下的是第几颗石头？——
　　孩子们很喜欢这种充满乐趣的问题。
　　＃插图
　　「第十颗。」
　　「第五颗。」
　　「不可以瞎猜喔！」
　　就在孩子们快乐地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春吉来了。
　　「有件事想拜托你。」
　　「喔？什么事？」
　　「我也想学算法。」
　　「你不是有去寺子屋上学吗？你的老师，不是那个出了名可怕的雷老师？」
　　小惠问道。
　　「嗯——可是，那里的老师都是武士家出身的，只教我们一点点算盘，剩下的时间就全都在教『童子教』和『实语教』了。对木匠来说，必须懂得很多不同的算法，才能计算出斜度。我爸爸下工回家后虽然也会教我，可是根本就没用，他老是在骂人。松叶屋的算法私塾，最近在町内受到很大的好评喔！所以我也想过来学学。」
　　「我是没关系，不过这个私塾是为了住在松叶屋的孩子们而开设的，让其他人加入，没关系吗？」
　　小章如此答道。
　　「好，那我就去拜托松叶屋的伯伯。」
　　春吉走向柜台，回来时似乎已经敲定了。
　　「他说可以。他说，如果这个私塾那么受好评，他也很开心。」
　　「那……你就坐在那里。我们从如何测量树的高度开始学吧！」

　　二

　　小章在松叶屋开设的算法私塾，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孩子想要加入。
　　这天，药材店的小孩鹤吉与和服店的小孩市太郎，也都来要求加入。
　　「哇，好多人来喔！就到你们两人为止好了。」
　　「还有很多人说想来。」
　　鹤吉回应。
　　小章则赶忙说道：
　　「真伤脑筋，这里根本就坐不下那么多人。」
　　「没关系！我爸爸说，」
　　市太郎接着发言，
　　「我们家的长屋（译注48）还有一间是空着的，你可以在那里上课。」
　　「员的吗？那我就放心了。」
　　「另外，我爸爸还说，让你白敦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所以家长们会找个时间集合，一起讨论谢礼的事。」
　　「这样不太好吧！我们是朋友，怎么能拿谢礼？这样我会很困扰的。」
　　姑且不论这一点，想到孩子们和家长们都这么想要学习算法，这命小章感到十分欣慰。
　　「我回来了，爸爸，接下来我会很忙喔！」
　　当小章精神饱满地拉开家里的拉门，就看见素外的身影。
　　「伯伯，欢迎。」
　　然而，素外平常的活力却不见踪影。
　　「小章，伤脑筋，真是伤脑筋，那份解答有点糟糕！」
　　「答案错了吗？」
　　「比那个更糟！他们说你抄袭。」
　　「我抄袭什么？」
　　「有马大人的『拾玑算法』……」
　　「是大人说的吗？」
　　「不，是这样的，昨天我帮你把答案送到高轮的时候，大人正好因为领地发生了一些骚动，所以回到赤羽桥的大宅邸去了。不过，一位和我很熟的家臣还是请我进屋喝杯茶，于是我就走进屋里，没想到遇见了正要离开的藤田先生。」
　　「他说了什么？」
　　「唉，其实我也有不是。因为他主动对我坦白，说是中根的女儿花了很多工夫，才整理出答案来，又问我这边怎么样，结果我一时疏忽——当然也带有点炫耀的心情—就让他看了你的答案。」
　　「然后呢？」
　　「然后，就像我刚刚说的，藤田先生一口咬定你是抄袭的。反正『拾玑算法』这本书，迟早还是会送到你这里，所以我就先把他说你抄袭的那个部分带回来了。当然，我是完全看不仅。怎么样？你爸爸正在看呢！」
　　小章迅速跑到父亲身边，一起阅读那本父亲正在翻阅的书。
　　＃插图
　　「如何？」
　　被素外这么一问，小章和桃三互相对望着彼此。
　　『拾玑算法』一书里的圆周率公式，的确与桃三向鎌田俊清学习的方法——也就是采用无穷级数来求得答案的方法十分相似。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这本书啊！」
　　桃三叹道，
　　「我真的是向鎌田老师学的，我没有说谎，我是从那本书上抄来的。」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你有证据吗？」
　　「有，我有一本书，上面连计算方法都写得一清二楚。」
　　桃三急忙到处打开书箱，最后找到了一本很老旧的手抄本。在被虫咬破的封面上，可以见到『宅间流圆理』这几个题字。
　　「这是鎌田老师在享保七年（一七二二年）撰写的书。这本书里，利用正四角形，一道到一兆七千万角形的多角形，内接、外接于圆……」
　　「等等，这么艰涩的东西，我不仅。不过，总之这是一本手抄本，对吧？」
　　「嗯！」
　　「那根本行不通啊！」
　　素外也用大坂腔回复道，
　　「我已经猜得出来对方会说什么了。『拾玑算法』是已经出版的书，它的出版日期是在明和六年（一七六九年），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但是，谁知道这手抄本是在享保七年（一七二二年）完成的？如果对方说我们在骗人，那一切就完了。」
　　「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丢脸的事？」
　　「可是，没办法啊！」
　　「——」
　　桃三双手交抱胸前，陷入沉思。
　　多津看到这样的情况，也不禁慌了起来。
　　「老公，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你在这里吵也没用，先静下来再说。」
　　「小章，这么一来，你就不能去有马家工作了吧？」
　　小章对于无法到宅邸工作一事，并不觉得太惋惜；但是对于被指控「抄袭」这件事，却感到非常的不甘心。她心想，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洗清「抄袭『拾玑算法』」这么不名誉的嫌疑。
　　此时，小章的心中浮现了彦助的那封信。
　　『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难题，也可以去请教他。』——信中提到的那个人，名字就叫本多利明。

临班男孩

　　荷兰的书

　　考虑了两、三天之后，小章下定了决心，她决定前往音羽拜访那位名叫本多利明的人。
　　虽然铃木彦助说可以来找他，但本多利明毕竟是关流的算法家，小章在表明来意时，仍不免担心会不会被赶出门。
　　不过，听到小章的名字之后，便入内通报的年轻人，立刻又回到门口，客气地说：
　　「请进，老师说，这阵子他其实也一直在等，不知您什么时候会来呢！」
　　随即带领小章往内走去。
　　小章被带往的房间虽然不大，但却堆满了书箱，就算想要坐下，也只能坐在书箱之间的空隙里。
　　「啊，总算见到你了。」
　　书箱中间有一张小书桌，书桌的后方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我就是本多。」
　　之前虽然就已听说他的年纪只有三十出头，但实际上看起来更年轻。不过，言行举止却非常沉稳。
　　＃插图
　　「我从铃木先生的信里，已经大概得知事情的梗概了，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再更详细地说明一下。倘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尽力帮忙的。」
　　小章也深深觉得这个人应该很值得信赖。
　　于是，小章将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钜细靡遗地叙述了一次，最后更坦白地表明，今天之所以来找他，就是因为藤田贞资指控她的圆周率问题解答是抄袭『拾玑算法』而来的，因此希望他能给予协助，找出证明实情的证据。
　　利明一直仔细听着，直到小章说完，他立刻接道：
　　「那么，请让我看一下那本『宅间流圆理』　，好吗？」
　　当小章要将『拾玑算法』也一并拿出时，他则说：
　　「不用了，那本我已经看过了，让我看这本就行了。」
　　利明迫不及待地翻开『宅间流圆理』，仿佛连说出这句话的时间都嫌浪费。
　　「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当利明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时，小章不禁求助般地问道。
　　利明不发一语。
　　这让小章感到更加不安。
　　「真的没办法反驳藤田大人，说我并没有抄袭吗？拜托您，虽然我们只是町家的平民，但我真的很想大声说出，我们才不会输给武士家的算法。」
　　「不。」
　　利明和蔼地笑道，
　　「我是因为太佩服了，所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喔，那我可以主张我并没有抄袭罗？」
　　小章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量。
　　「是的，请放心。」
　　利明清楚地回应，
　　「『拾玑算法』里只记载了公式，但却没有写到导出这个公式的方法。我曾在别的书里看过导出那个公式的方法，但这位鎌田先生的方法却与它截然不同。我随时都可以向藤田大人说明这件事。」
　　小章总算松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全身力气都消失了。
　　「这位名叫鎌田俊清的人，真是一位了不起的算法家。可能是因为他是上方的人，又出身于町家，所以他的学问才没有广为世人所流传。」
　　「是呀！我认为，无论关流再怎么嚣张，也不可能赢过他。」
　　累积已久的不甘，终于从小章的口中宣泄出来。
　　「喔？你也会说这种话呀？」
　　本多利明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些。
　　「我刚才所说的佩服，除了指鎌田先生之外，对你也是一样唷！」
　　「这……」
　　小章脸红了起来。
　　「从你刚才说明的方式，我就已经完全明白你的算法实力。恕我失礼，像你这样年纪轻轻，就拥有如此深厚的算法实力的女孩，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可是，刚刚听到你说到关流什么的，其实令我觉得很失望。看来你对于那方面的想法，好像与世上一般的算法家没什么两样。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利明开始移动书桌上成堆的书籍，似乎在翻找什么。
　　「好多书喔！」
　　四周的书箱放不下的书，除了堆叠在书桌上外，有些还直接放在榻榻米上。
　　「不管收集了多少，永远都有想看的书。——嗯，那本书在哪儿呢？」
　　在这个时代，书籍都是横向叠放在书箱里，再盖上木盖，因此小章无法得知书箱里放着哪些书。不过，放在外面的书堆里，夹杂着几本西式装订、皮革封面的书，看来格外显眼。
　　当时的日本，还没有这种装订技术。当时日本和邻近的中国一样，依然使用像传统帐簿那样的装订方法。
　　皮革封面的书，一定是荷兰的书。虽然日本从八代将军吉宗开始，就开放荷兰将自然科学、医学及产业相关的实用书输入日本，但是对于一般平民来说，那些书籍仍然非常稀奇。
　　只见利明从书堆中抽出一本书，而那正是小章非常感兴趣的——有着皮革封面的书籍。
　　利明随意翻开一页，
　　「你看！」
　　小章一看，书里有着她看不惯的横写文字，也有她常在算法书上看到的圆形和三角形。
　　「这是荷兰的算法书吗？」
　　「是呀！这是我朋友前几年从荷兰商馆的馆长那里买来的，所以我就向他借来看看。」
　　「您看得懂这些文字？」
　　「如果看不仅的话，就无法学习新知了呀！」
　　〈这位大人什么都愿意尝试呢！〉
　　小章在心中喃喃自语。
　　「你看这儿。」
　　小章望向利明手指的地方，理所当然地，书上写的是小章从未见过的奇妙横写文字。
　　「你猜猜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毫无头绪。」
　　「那你觉得这会是什么？」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这个呀，」
　　利明像个坦承恶作剧的孩子般，
　　「这是计算圆周率的公式。」
　　「只用这短短的一行，就可以……」
　　「没错，这和『宅间流圆理』的内容一模一样！」
　　接着，他亲切地解释道：
　　「这个π，指的就是圆周率。这个直直的一竖是一，像水鸟似的字是二，像钓鱼钩一样的是三……」
　　小章再看了一次。

　　π=3{1+（1/4）•（1^2）/（3!）+[1/（4^2）]•[（1^2）•（3^2）]/（5!）+[1/（4^3）]•[（1^2）•（3^2）•（5^2）]/（7!）+……}（＃公式）

　　「原来荷兰人也在做同样的研究啊！」
　　「当然，而且他们的计算方式，比我们的简单多了。怎么样？你不认为现在已经不是在那里争什么关流、上方某某流的时代了吗？」
　　「您说的一点也没错。」
　　小章没有半句话可以反驳。
　　「那么，你知道这本书吗？」
　　利明这次拿出了几本日式装订的书籍，而书的封面写着『解体新书』这四个汉字。小章拿起其中一本，翻开第一页，就看见了一张奇怪的图——两个裸体的人，站在石造的门前面，其中一人的背上还长了翅膀。
　　「这也是荷兰的书吗？」
　　小章侧着头，不解地继续翻阅。
　　「这看起来好像是在画人体的内部，可是，这些图和我爸爸书上的图却完全不同。」
　　小章经常阅读父亲的医学书籍，因此多少具备一些相关的知识。
　　「像是肺的六叶两耳、肝的左三叶右四叶，这图上都没有区别。」
　　「这才是正确的。小章，你可能不知道吧！有一个名叫杉田玄白的人，偶然买到了一本荷兰的医学书，他用死刑犯的尸体来对照书中的图，发现两者完全一致。他大为吃惊，于是花了很多心力，把那本书翻译成我国的语言，在我国出版。」
　　＃插图
　　他所翻译的就是这本『解体新书』，这本书是在安永三年——也就是去年——出版的。
　　「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而且我爸爸也没有提过……」
　　小章心想，身为医师的父亲如果不知道这本书的存在，还真令人汗颜。
　　「不，就算你父亲知道了，但由于他学习的是中医，所以他大概也不愿意承认兰方医（学习荷兰医学的医师）所撰写的书吧！」
　　小章觉得更不好意思了。父亲因为『拾玑算法』是关流的书而没去读它，难道在医学上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吗？
　　「对了，我从刚才就一直觉得很好奇。」
　　利明转换了话题，
　　「你认识一位叫千叶进的年轻人吗？」
　　「呵呵，没什么认不认识的，他是我哥哥。」
　　「果然如此。其实我刚才就觉得你的长相愈看愈眼熟，好像跟某个人很像，现在总算想起来了，所以我才会这么问你。你哥哥以前也很常来这里学习。」
　　「我哥哥也来过这里？他完全没跟我提过。」
　　小章对哥哥有点生气。
　　「我想，我应该知道原因。你哥哥常说：『我爸爸的想法很与众不同，让我觉得很困扰。』要是你父亲知道自己的儿子经常出入不愿接受他的关流学者家，他一定会很不高兴——所以，他才会连你也一起瞒着。我想，等你长大了一点，他应该就会告诉你了。对了，你哥哥还好吗？之前我会收到他从长崎寄来的信，他现在还在长崎吗？」
　　「是的。他和我爸爸怎么样都意见不合，所以就离开家，去长崎找朋友了，好像短期内都不打算回来，也很少写信给我们。」
　　「长崎是我国目前最能学习到新知识的地方。刚才给你看的算法书，也是参与翻译『解体新书』的一位名叫前野良泽的医师，他去长崎的时候找到的。你哥哥在学习到许多了不起的学问之后，就一定会回到江户的。」
　　「如果我不是女生，我也想去长崎读书。」
　　「你这是什么话，」
　　利明此时加重了语气，
　　「无论是男是女，只要是拥有优秀才能者，都该获得同等的尊重——然而，现在这个国家里，有许多人都不愿意承认身份地位较低，或是不属于自己所属团体的人——无论这个人的才能有多么优异。至于那种看轻女性，认为女性绝对比不上男性的想法，也是一样。事实上，你的确拥有深厚的算法实力。」
　　听到利明的夸赞，小章不禁羞红了脸，把头低下。
　　这时，利明的语气变得更热切了。
　　「即使如此，医学领域的大门其实已经逐渐敞开了。像刚才那一本『解体新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可是，在算法的世界里，即使在本国，都有人不愿承认其他流派，更别说是西洋的算法了。他们打从心里瞧不起西洋算法，根本不愿接受。我国算法家的能力有多么杰出，看这位鎌田先生的研究就知道了。如果将西洋的算法融入我国的算法，我国算法学者的研究一定会有更大的进展。不，应该说，如果不这么做，我们会落后西洋。」
　　利明仿佛忘了身边还有小章的存在。
　　「我想，世界上大概没有比算法还要严格又正确的东西了。无论是身份地位多么高贵的人，错的答案就是错的答案。这真是一门爽快的学问。算法绝对不是游戏。在日本，有些人认为算法只是一种算钱工具而瞧不起它；另外，也有人认为，算法只是一种没有实际利益的游戏而看轻它。反观西洋人的看法又是如何？我透过荷兰的书籍，渐渐地了解了西洋人的想法，他们是很重视算法的。他们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其实是因为他们拥有一种冷静承认事物正确性的价值观。而结果呢？西洋的航海、天文等技术的进步，远远超乎了我们的想像。我国对于算法的态度，实在应该改变——不，对于世界上所有事物的想法，我们都应该有所改变，而算法只是第一步。」
　　「没错，真的……」
　　小章不由自主地附和道。
　　一直以来，小章都无法接受父母亲对于算法的态度，如今听到本多利明的这番话，她才明白，这才是她所追求的想法。
　　「喔？你也同意我的说法？」
　　利明满意地笑了笑，
　　「所以，这个国家如果想发展，首要之务就是让人民好好学习算法。然而，世人都将读书放在第一，就连在寺子屋，主要教导孩子的也是写字和素读（即使不懂意思，也要朗读出来）。至于算法，顶多只是教孩子们打打算盘罢了。我们必须在孩子们学习事物最快的年纪，教导他们更深的算法才行。而且，最好是融入西洋的算法——就算做不到这一点，至少也要由许多具备算法知识的老师，认真教导他们。像现在这种由寺院的和尚利用闲暇时间来教导孩子，或是聘请为了赚取生活费的浪人充当老师的寺子屋，是绝对做不来的。我也开设私塾，教导许多弟子，而这些人再去教别人算法，而他们的弟子又再去教导更多的人——我希望未来教授真正算法的私塾，也会像现在的寺子屋一样，愈来愈多。」
　　「哇！」
　　小章睁大了眼睛，这真是一个庞大的计划呀！
　　「老师，请让我也来帮忙。」
　　「可是，你不是要去有马大人家工作吗？」
　　「不，我要推辞那份工作。从老师您的口中证实了我的解答并没抄袭『宅间流圆理』，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其实，我本来就不喜欢到武士家的宅邸去工作。只是因为我的个性好强，不想输给武士家的孩子，还有看到我爸爸对金钱毫不在乎，而我妈妈整天为了钱而烦恼，所以才想要赚钱。」
　　「原来如此。」
　　「但是，我也不是没有其他赚钱的方法。」
　　小章说出了自己在松叶屋开设算法私塾的事。
　　「这正是我想做的事啊！那就拜托你了。」
　　「不过，我还是有很多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办，例如要教些什么才好。」
　　「欢迎你随时来找我商量，我会尽量帮你的。」
　　「其实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您。有些家境比较富裕的家长，说要给我礼金，但我推辞了。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收下……」
　　「当然，正确衡量自己工作的价值，并接受适当的礼金，一点也不羞耻。应该说，这正是算法的思维。」
　　「谢谢您，我今天受益良多！」
　　在这半天的时间里，小章真的学习到了许多新知。

临班男孩

　　我的书

　　一

　　连续好几天的早晨，屋外都结满了霜，时序已来到师走——十二月了。
　　这天早晨，小章一如往常地望着对面人家屋顶上的白霜而走到门口。
　　此时，传来一阵声音，
　　「喔？这么冷的天，你还这么勤劳啊！」
　　原来是谷素外。
　　「今年是闰年，有两个十二月，所以冬天显得格外漫长——好久不见了。」
　　两人的确很久没见面了。
　　从今年的夏末开始，谷素外就未曾来拜访过小章家了。当时，他是在盛怒之下离开的。
　　那是在小章前去拜访本多利明之后不久发生的事。这一次，素外则是精神抖擞地来访。
　　「小章，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当时，根据素外的转速，赖徸在得知藤田贞资的所作所为之后，便严厉地斥责藤田，并要求素外将没交出的解答再送过去一次。
　　「大人果然是热爱算法的人啊！等大人亲自过目之后，一定就能明白那并不是抄袭，我们赢了。」
　　「真是过意不去，让您担心了。不过，这样已经够了，因为我不必去有马大人的宅邸工作了。」
　　小章说出了自己可以靠着教导孩子们算法，每月收取礼金的事。
　　「真了不起——不过，就算不为了钱，为了名声再去一趟，你觉得怎么样？很少有像你这样的女算法家，而且大人对你也赞赏有加呢！」
　　此时，小章的脑海里突然掠过那个自称是山田多门的武士样貌。
　　〈可是，我最讨厌那种派家臣来刺探消息的人了。〉
　　小章在心里喃喃自语。
　　「我还是决定婉拒。」
　　「喂、喂，千叶！快想点办法吧！」
　　「我本来就反对小章去那种地方。如果她不愿意，那就别去了。尤其是那种对宅间流说长论短的地方，不去也罢！」
　　「所以说，那是藤田先生的问题，大人又不一样——」
　　「如果家臣那样，主人也一样啦！」
　　像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问答了一番后，素外也不禁大声说道：「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白白糟蹋人家的好意！」语毕，便气冲冲地返家了。
　　小章当然很感谢素外的心意。
　　不论有马家的事情怎么样，小章都想和他言归于好。因此，当她看见素外的表情后，便松了一口气，
　　「请进，我爸爸最近已经好很多了。看到伯伯您来，他一定会很高兴。」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小章，你也一起来吧！其实，我今天正是为了你的事情而来。」
　　〈啊？难道又是有马大人的事？但如果是那件事，我一定要拒绝！〉
　　小章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洗手。当她走进屋里时，只见桃三正面带微笑地端详着一本书。
　　＃插图
　　「小章，这本书做得真不错。」
　　「什么书？」
　　「唉，小章，你忘了自己的书吗？」
　　听素外这么一说，小章这才想起来之前谈到的算法书——她赶紧拿起父亲身旁的另一本。
　　封面上，写着颜色鲜艳的『算法少女』四个字。
　　「我完全忘了这回事呢……」
　　「我就是这么想，所以就自己进行印制作业了。反正我已经拿到你和你爸爸的序文，而后记我也写好了。这是样本，剩下的都在出版商山崎屋金兵卫那儿，我已经交代他尽快送过来了。」
　　「哇，真是多亏您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小章翻开书。小章的序文，是用带有少女气息的平假名印成的。
　　『父亲曾说，他经常想起以前在大坂的事。』
　　这段序文中，写着父亲少年时期学习算法的回忆、自己向父亲学习算法的过程，以及和父亲一起将父亲教过她的问题编纂成的这本书，如果能对同样在学习算法的人有所帮助，她会感到非常开心。
　　桃三的序文，则是用汉文写成的。内容恰如其人，引用了许多中国的历史等资料，但内容大致上也和小章差不多。
　　这本书分成上、中、下三册，内容由简入繁。
　　上册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让文吉伤透脑筋的「富翁与仆人的米粒」问题；第二个问题，则是「三名旅人」的问题——小章想起了对这个题目深表感佩的那名自称山田多门的武士。那是一段既令人有点怀念，又令人有点感伤的回忆。
　　「小章，我写的后记怎么样？」
　　听到素外的声音，小章才赶忙回答道：
　　「是。」
　　接着将视线移向素外写的后记。素外果然是俳句作家，文章的措辞华美，充满了古风。内容中提到，他专心致力于学习俳谐至今，对算法可谓一窍不通，但看到小章如此认真地向父亲学习算法，更为了抚慰生病的父亲而写了这本书，因此他觉得小章非常了不起。
　　最后，他在署名的地方写下『安永乙未（四年）冬十二月　一阳井素外』
　　素外有好几个俳号（创作俳句时使用的名字），其中「一阳井」这个名字，他只使用在特别喜爱的作品上，由此可见素外对小章的好。
　　「写得这么棒的后记……真的是非常感谢您。」
　　「不，就不用道谢了，这么做只要你喜欢就好。」
　　素外满脸笑容，接着又说，
　　「不过，小章。现在……你还是不想去有马大人家工作？」
　　「是的，实在很抱歉，因为我还有算法私塾的工作……」
　　「这样啊？我是很想让更多人了解你的算法实力，但如果你坚持的话，那也没办法。这件事暂且搁在一边，如果我们带着这本书去找有马大人，你觉得怎么样？大人也说他想再见小章一面。」
　　小章还没回答，此时正好将茶具端出来的母亲多津便答道：
　　「那当然好！对不对呀？小章？」
　　小章赶紧说：
　　「不，我知道这样说很任性，但是我拒绝。」
　　＃插图
　　「怎么这样……」
　　「真是受不了！」
　　多津和素外同时说道。
　　「小章，你也太固执了。」
　　就算素外不说，小章自己也很清楚。想到素外对自己的好，小章也知道绝不该推辞。她之所以拒绝，其实是因为书的内容让她觉得很丢脸。
　　虽说小章并非抄袭，但利用无限级数来求圆周率的这个概念，早在已出版的『拾玑算法』中发表过了，但父亲却夸张地说什么『——这是机密中的机密。』小章觉得很不甘心，如果父亲大致浏览过『拾玑算法』，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父女两人在做学问上的心胸这么狭隘，这岂是可以昭告天下之事？
　　关于书里的其他问题，她也有一些不满意的地方。
　　〈如果现在要我写，我才不会把这个问题放进书里呢！〉
　　这是因为小章的学问，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有非常大的进步，因此才会对这些问题感到不满意。
　　倘若小章将这件事坦白地告诉素外，素外或许也能体谅。可是，素外为了出版这本书花了那么多心力，小章实在说不出口。
　　「对不起，因为有很多原因……」
　　「随便你！我这次真的生气了！」
　　砰！
　　谷素外用力关上门，就这么离去了。
　　「小章，你这是在干什么？老公，你也骂骂她嘛！」
　　桃三用一如往常的语气，对惊讶的多津说：
　　「没办法啦！如果这孩子不愿意，就随她去吧！」

　　二

　　「你的想法真是令人难以理解。我跟千代的妈妈说了之后，她也一直说好可惜、好可惜呢！」
　　多津依然在埋怨。
　　从两、三天前开始恢复看诊的桃三，这个晚上出诊去了，不在家里。小章并未回应母亲，只是静静地把山崎屋刚送来的一堆『算法少女』排好。
　　素外即使那么生气，还是请山崎屋将书送来小章家里。
　　〈真的很对不起伯伯，可是我真的不好意思把这本书拿给撰写『拾玑算法』的作者看呀！〉
　　小章思索着可以阅读『算法少女』的人选。铃木彦助怎么样？小章想，他可能会责骂自己怎么会不知道『拾玑算法』，但还是想请他翻阅一下，好给自己一些批评。
　　想着想着，夜已经深了。
　　门口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
　　小章以为是父亲回来了，便说道：
　　「你回来啦？」
　　就在起身走向门口时，耳边传来小小的声音。
　　「我是万作，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
　　「啊？」
　　小章和多津互望一眼，因为两人都觉得，一定是伊之助的病情恶化了，万作才会来请医师出诊。但桃三还没回来，因此母女俩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是，万作却不是为此而来。
　　「我下定决心了。我今天来，是想请你教我算法。」
　　他气喘吁吁地说。
　　＃插图
　　「为什么如此急着跑来？」
　　「呃……有点原因……」
　　「那先进来吧！我爸爸也还没回来，你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
　　由于白天很难得见到万作，因此无论理由是什么，小章都很开心能见到他。
　　于是小章和万作，便在缝着衣服的多津身边，开始学起了算法。
　　「你已经休息很久了，我们就从复习开始。先用算盘练习一下乘法好了。一支十九文的笔，五支要多少钱？」
　　「呃……八十五文。」
　　「不对。」
　　「七十五文。」
　　「错得更离谱。万作，你今天很累了吧？我看今天就先学到这里，你还是先回家休息好了。」
　　「嗯……」
　　万作似乎在想别的事。
　　小章把一本『算法少女』递给正准备回家的万作。
　　「这是我写的书。借你看看。你没办法来这里的时候，就参考一下这本书，自己在家里练习。」
　　借到了一本书。好学的万作应该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才对，但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
　　「谢谢。」
　　万作将『算法少女』随意塞进包袱，又开口道：
　　「那个……小章。」
　　「是，有什么事吗？」
　　「不，没事。」

临班男孩

　　决心

　　一

　　万作的态度，让小章觉得很怪。
　　「我要去接爸爸，所以我和你一起走到那边的木门好了。」
　　小章心想，或许他会在路上说出些什么。
　　满月高挂在寒冬的夜空中，非常明亮。两人默默地走着。
　　在月亮特别明亮的夜里，暗处的影子便显得格外漆黑。就在他们经过大马路上一间大型商店的阴影下时，万作停下了脚步。
　　「小章，请你回去吧！」
　　「可是还有一段……」
　　「不……我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而且，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麻烦？唉唷，我又不在意……」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沉默了下来。两个看起来像武士的人，正从一片比他们所在处更暗的墙影下跑出来，两人都用黑布遮住了脸孔。
　　「他们是谁？」
　　正当小章低声询问万作时，两人已经包围了万作的两侧。
　　「把信交出来！」
　　站在前方的武士对万作威吓道，声音低沉而有力。万作迅速退开。
　　「你们要做什么？」
　　小章紧跟在万作身边，大声叫道。万作则低声在小章耳边说：
　　「这个就拜托你了。」
　　小章在和服的袖子下摸到一个像是书信的东西。此时，万作大声喊道：
　　「小章，这不关你的事。快逃！」
　　〈喔，刚才他说要拜托我的，就是这个吗？〉
　　小章明白他的意思后，便装作很害怕的样子，捂着脸想要逃走。
　　＃插图
　　然而，两名武士却丝毫不敢大意。一人押住万作，另一人则喊道：
　　「站住，小丫头！你也很可疑！」
　　同时挡住小章的去路。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糟了！〉
　　虽然小章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这对万作似乎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武士们的目标一定就是这个。
　　就在此时，抓住万作的武士对另一名武士说道：
　　「丹羽，东西在这里！」
　　〈——咦？〉
　　小章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这么说来，虽然他的脸被遮住了，但身材和体型似乎也有点眼熟。不过，小章当然没办法在一瞬间想起来。
　　「可是，这个小丫头也拿着一封可疑的信。」
　　被唤做丹羽的武士，将信从小章手里抢过去，定神细看。
　　「不，这个才对！从町人身上抢走没用的东西，万一惹来麻烦就糟了！」
　　「说的也是，如果你搜到的那封才是真的……」
　　此时，信件被丢落地面。
　　小章捡起信后，立刻头也不回地朝向家中拔腿就跑。
　　＃插图
　　北风在耳边呼啸。
　　当父亲桃三带着万作回到家时，小章已经在家休息了一阵子。
　　「我刚才和两名狂奔的武士擦身而过，觉得有点不对劲，所以就到那里去看一下，没想到这孩子就倒在地上。虽然没什么大碍，不过他被刚才的武士推倒，脚好像很痛的样子，我见状就把他带回来治疗了。」
　　可是，万作仿佛忘了自己的脚伤，他望着小章，问道：
　　「刚才的信呢？」
　　「嗯，在这里。」
　　万作急忙把信从小章的手中抢过来，
　　「太好了。只要有这个……」
　　他开心得流下了眼泪。
　　「什么呀，你们刚才已经见过面了啊？」
　　桃三方才似乎什么都没多问。
　　「医师，对不起，我一直没告诉你……」
　　万作低下头来，
　　「我真的有很多的苦衷。现在，我要全部说出来，包括刚才路上那两个武士的事情。」
　　「嗯，那就等我先帮你治疗好再说吧！来，快进来。小章，拿水来！」
　　桃三的语气依然如平常一样悠哉。

　　二

　　「我们的老家在筑后的生叶郡。」
　　包扎好伤口、喝下一杯热茶后，万作总算镇定了下来，开始说道。
　　「那不正是有马大人的领地吗？」
　　「是的，没错。」
　　「原来如此。」
　　这时候，小章忽然想起来了。刚才的其中一名武士，不就是那个浪人山田多门——也就是有马家的家臣吉田郁之进吗？……小章的胸口激烈地跳着。
　　「那为什么那些武士要对你动粗？」
　　「那是因为——」
　　有马家统治的久留米藩，一直以来都向人民徽收高额的年贡。正因为如此，久留米藩会在享保十三年（一七二八年）发生过暴动，迫使上一代的大名在翌年引退，而现在的大名——赖徸，年仅十四岁就继承了藩主的地位。
　　然而，在宝历四年（一七五四年）时，藩内又发生了一次严重的暴动。
　　当时，农作物连年歉收，已令村人烦恼至极，然而藩主却以兴建新宫殿、受幕府之命进行东海道河川整治工程等理由，向人民徽收各种新税金，或是强行收购人民的存粮。宝历二年，甚至颁布了每年每人必须缴交银子六匁（文目）（译注49）的命令。对农民来说，就算不必缴税，都得为生活伤脑筋了，六匁的银子，更是一笔庞大的金额。
　　忍无可忍的农民，以生叶郡为中心率先发难，接着，其他郡也慢慢加入，最后演变成数万农民群起抗争的大暴动。暴动发生之后，藩主对农民的要求几乎全盘接受，取消了向每个人征收税金的命令，而那嚣张跋扈、只听官员命令的庄屋也被撤职了。
　　然而，农民这一方的牺牲也不小。
　　除了站在农民这边的大庄屋被判处死刑之外，更有七人被斩首、八人遭斩首示众、四十六人被流放至七郡之外或一里之外。
　　「不过，三年前，也就是安永元年，藩主大人为了庆祝自己晋升少将，便赦免了许多当初被流放的人。但是，那些被藩政官员们恨之入骨的人，却没有获得赦免。于是，我爷爷便前往官厅请愿，表示他们都已经很老了，希望能尽快得到官方的赦免，但还是遭到拒绝。我听爷爷说，因为他们知道许多官员的丑事，因此如果让他们回国，可能会有麻烦——是的，我的双亲因为感染了流行病，在我妹妹小里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双双过世了，我们是由爷爷扶养长大的。爷爷说，这样下去是没有结果的，干脆到江户去，直接向藩主大人请愿好了。于是便假装为了供养我的双亲，要去四国进行『遍路』（译注50），实际上却是带着村人的请愿书来到了江户。可是……」
　　「却因为旅途劳顿而病倒了，对吧？」
　　「是的，所以才受到医师很多的照顾。爷爷总是说，我马上就会好起来，等我好了，我一定要想办法到江户的藩主宅邸去，然而他的病情却一直没有好转。我实在等不及了，便自己跑到藩主宅邸的附近去看看，但那里果然是我这种人无法轻易接近的地方，而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我们的老家那边，已经有人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来到了江户，还提供消息给江户的官员。或许他们是担心我们向大人告状吧！最近，有一些像是藩主家臣的人，在松叶屋附近徘徊，暗中观察我们。」
　　（啊？那个武士的目标，原来不是我……）
　　小章在心里喃喃自语。
　　「后来，爷爷的身体好了许多，正当他打算去找他认识的官员时，没想到有人发现那封信曝光后自己会有麻烦，所以今晚才派人来抢那封信。」
　　「唉呀！」
　　小章不禁惊叹。
　　「总之，我就先带着那封信离开了松叶屋，而目前我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这里了……但是，我实在开不了口请你们帮我保管这封信，毕竟这一定会对你们造成困扰……」
　　「所以你一开始才会那么犹豫。」
　　「嗯……不过，刚才真是好险，那个武士还以为我放在怀里那本小章借给我的算法书就是信件，于是把它拿走了。而且，他从我怀里拿出那本书的时候，在月光的照射之下，明明就能清清楚楚看到封面，但是他却没发现，看来那个武士真是笨透了！」
　　「他特地看了封面，却还是把它拿走了？」
　　小章知道那个人就是自称山田的武士，因此感到格外不可思议。
　　「喂，万作，搞不好他不是笨呢！」
　　桃三在一旁插嘴道，
　　「那是他的好意，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其实他是个好人！」
　　「是喔？世界上真有这种人吗？不过，听医师这么一说，说不定还真的是这样呢！这也真妙——他一定知道我们的苦衷吧！」
　　万作与那名自称山田的武士从未见过面，因此不知道这个对自己表示善意的人究竟是什么人，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很感激而已。
　　「信是保住了，接下来的问题是，要如何交给大人？真伤脑筋！」
　　万作凝视着手中的信件，叹了一口气。
　　「我想，那个武士一定当场就知道自己拿错了，所以对我们的监视一定也会变得更严密……」
　　小章并未回答万作，而是独自陷入了沉思。那个喜欢算法、看起来像是位和蔼老先生的有马赖徸，难道也是个冷酷无情、施政苛刻的藩主吗？小章心想，一直以来，自己关心的只有算法，但是和自己同年的万作，却为了自己的生活、为了帮助村人，即使遇到许多困难，却仍然如此地努力不懈……
　　〈如果那个叫做吉田郁之进的武士，真的被万作的行为所感动，因而故意拿错信件的话……那我又能为万作做些什么呢？〉
　　她立刻找到了答案。
　　〈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见到他想见的藩主大人啊！〉

临班男孩

　　全新的路

　　一

　　一个晴朗的冬天早晨，小章和素外走在通往高轮的沿海道路上。
　　＃插图
　　「你看，我们夏天走过这里的时候，还看不到富士山呢！可是今天却看得这么清楚。」
　　素外指着前方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富士山说道。
　　「嗯，真的耶！」
　　「话说回来，貭是太好了。你竟然改变心意，主动说要亲自把『算法少女』途去给大人。现在的你觉得书中内容尚有不足之处，那正是你学问有进步的证据。况且，以一个女孩子来说，能写出这么一本书，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都要感谢伯伯您啊！」
　　「不，快别这么说……对了，之前向你提过的那个加贺的千代女老太太，听说在今年秋天过世了。一位女性能达到那样的地位，实在很不简单，我也希望小章能以算法打出名号。」
　　「唉呀，我这种小人物……」
　　今天的小章异常地沉默。素外认为那是因为小章要把自己的书送给大人看，内心很兴奋，所以并不以为意：然而，小章其实是在思考着包袱里夹在『算法少女』一书中的那封信而精神紧绷。
　　〈到底能不能顺利交到大人手中？而且，如果他员是那种狠心对暴民下令重罚的人，看了信之后，说不定会更生气。〉
　　如果事态真的演变成那样，那么送来这封信的小章，大概也很难全身而退。算了，到时候再说吧——小章心想。
　　〈不过，我一定要说清楚，这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主意，爸爸、妈妈和素外伯伯都不知情。此外，也得想办法别让万作受到责备……〉
　　或许是因为已经来过一次了，小章觉得有马家的宅邸好像比上次来得近。家臣引领她进入上次的厅房，但今天房里却空无一人，只有放着几个火炉。
　　「大人交代，请素外大人先单独进去。」
　　听到家臣这么说，素外便接着道：
　　「小章，要不要我先把『算法少女』呈上去？」
　　小章摇摇头。
　　「不，我想亲自呈给大人。」
　　书里夹着一封很重要的信，非得亲自交给大人不可。
　　「也对，毕竟这是小章自己写的书。如果不自己呈给大人，那这本由女孩写的书，就没有价值了。」
　　无论如何，素外最关心的就是让小章出名。
　　独自坐在厅房里等待的小章，紧紧抓住那只重要的包袱，同时环顾四周。小章觉得很冷，一来是因为太紧张，二来是由于大宅邸的屋檐很突出，日光无法照射到房间里。房里的空气非常冶冽，那几个火炉并无法让房间温暖。小章望向外廊，只见耀眼的冬阳照射在廊上。
　　小章站起来，走向外廊。
　　〈啊？〉
　　坐在隔壁房里的，不是上次那个女孩吗？
　　〈是宇多小姐！〉
　　宇多似乎也发现了有人在注意她，于是转过头来。小章主动对她说：
　　「又见面了。」
　　宇多低下头，仿佛在犹豫着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回应。
　　「我拒绝了来此工作的事。在宅邸里教公主算法的工作，实在不适合我这个町家小孩。」
　　「喔？」
　　宇多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望向小章。
　　「真的吗？」
　　就在宇多抬头之际，有东西从她袖子里滚了出来。
　　「啊！手鞠！」
　　小章开心地大声说道，宇多则羞红了脸。
　　「你也喜欢拍手鞠？」
　　小章问道，宇多小声回答：
　　「嗯，很喜欢。你也喜欢吗？」
　　「当然。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拍了。可以借我拍一下吗？」
　　小章自从把手鞠送给小里之后，就没再买新的，而且后来忙着许多事情，也没有闲暇时间可以拍手鞠。
　　「请。我最近也都没时间拍，因为要学习算法。」
　　「那我们一起拍吧！你想要唱哪一首手鞠歌？」
　　「『京、京、京桥』好吗？」
　　「好哇！那我要开始拍罗！」
　　「嗯——京、京、京桥，中、中、中桥……」
　　＃插图
　　藤田贞资与谷素外跟在赖徸的身后，沿着长长的走廊走过来，突然间，因为听见女孩清澈的声音而停下脚步。
　　「你们看！」
　　赖徸转头望向两人。由于庭院里盆栽的树叶都已落尽，因此可以隔着庭院，清楚看见另一侧的房间。
　　「那两个孩子正玩得很愉快呢！」
　　「是呀！」
　　贞资与素外带着惊讶的表情望着她们。
　　「看来我想的果然没错。就是因为藤田说了一些无谓的话，小章才不敢接下这份工作，毕竟她还小。看她们相处得那么好，而从上次的问题，我也很清楚小章和宇多的实力其实旗鼓相当，如果把她们两个人都找来宅邸工作，我想小章一定也能理解的。」
　　「那真是太好了，我们连作梦也不敢这么想，我想小章也一定能明白的。」
　　由于素外也早就有这个想法，因此非常高兴。藤田贞资虽然看来不甚满意，但似乎也了解自己现在不宜多说什么，因此始终保持沉默。
　　拍手鞠的游戏告一段落后，小章和宇多开始开心地聊了起来。宇多说：
　　「我也很不想来宅邸工作。可是藤田老师一直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来，说这是为了关流；我爸爸妈妈也说，如果你输了，那个町家的女孩……对不起，我就实话实说了……如果那份重要的职务被町家女孩抢走，身为中根元圭亲戚的我们，岂不是太丢人了？所以，我只要想到万一我被大人们嫌弃，就觉得好担心、好担心喔……我甚至还觉得你很讨厌呢！真是对不起。」
　　「我也一样。夏天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还觉得你是要来阻碍我的讨厌鬼呢！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已经完全不想来这里工作了。你就让你的父母亲安心吧！」
　　「家里的人不会骂你吗？」
　　「我妈妈是很想要我来宅邸工作……可是，我觉得如果只是为了让我妈妈高兴就来宅邸工作，那未免也太愚蠢了吧！」
　　「哇，你好有主见喔！」
　　正当宇多想继续说下去时，一名家臣进入了房内，
　　「大人驾到。」
　　两人急急忙忙将手鞠收起来。
　　「宇多、小章，好久不见了。」
　　赖徸和之前见面的时候一样，就像是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
　　「我们大人刚才已经商量过了，你们两人要不要一起教公主算法呢？我想你们应该都没有异议吧？」
　　宇多露出「啊，太好了！」的表情，微笑着答道：
　　「是。」
　　「小章呢？」
　　素外直盯着小章看，仿佛在说：「小章，拜托你！」而接下来，小章还有一个把信件交给大人的重责大任。
　　「是。」
　　她回答。
　　〈太好了。〉
　　素外的眼神这么说着。
　　「那就这么决定了！」
　　赖徸满意地点点头，此时素外接着说：
　　「大人，其实小章出版了一本算法书。她今天来，就是想请大人过目。」
　　「什么？出版了一本算法书……？一个小女孩能出书，真是令人惊讶，真想尽快看到呢！」
　　赖徸的心情非常好，但贞资却丝毫没有隐藏他嫌恶的表情。这时，小章的身体开始发抖。
　　「小章，把书呈上来让我看看吧！」
　　「小章，大人都这么说了，你快拿出来吧！」
　　素外这么说后，小章便轻轻地走向赖徸，将『算法少女』放在赖徸的面前，然后退下。
　　「『算法少女』啊！这书名还真是可爱。」
　　赖徸微笑着拿起书。小章赶紧小声地说：
　　「夹在书里的东西，也请您务必过目。」
　　「喔？」
　　赖徸带着不解的表情翻开书本，但在他看到夹在书里的信封上，写着万作他们老家村庄的村名时，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不过，他的反应仅止于此。
　　「这本书写得非常好，我等一下找时间会再慢慢细读。小章，到时候我要再给你奖赏。」
　　他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很愉快，和刚才一模一样。
　　「我今天有点急事，没办法听你们两个多说一些了，下次再来吧！素外，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你过来一下。」
　　赖徸很自然地站了起来。
　　「我们好像能成为好朋友呢！」
　　不知情的宇多开心地说道。
　　「对呀！」
　　小章心想，就算以后再也无法踏入这间宅邸，若能和宇多这个新朋友一起聊算法、一起玩游戏，那该有多快乐。
　　家臣端上了茶点，赖徸和素外的谈话似乎会很久。

　　二

　　太阳西下，日本桥突然变得冶飕飕，小章和素外加快了脚步。
　　「太好了，原来小章是个这么有决心的孩子啊！从今天起，我可要对你重新评价了。」
　　素外再度说着刚才已经重复说过好几十次的话。
　　小章等了很久，素外才回到厅房。在从高轮返家的路上，素外将赖徸的留言转告小章。
　　「大人在仔细读完你交给他的信之后，这么说道……」
　　——赖徸自己也很挂心那些没有被赦免的人。但是，藩内有许多大臣强烈反对他一次赦免所有的人；甚至有人说，之前的赦免太早了。
　　「不过，他一定会找个理由，在近期之内赦免他们。另外，那封信里好像还有一个请求，也就是藩要收取年贡的时候，来到各个村里的藩官员总是会偏心。大人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可以考虑设置新的官厅。大人员是体恤民心啊！最后，大人还说小章你做得很好，毕竟把这封信送给大人，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还有，他很遗憾你真的不想来宅邸工作。」
　　＃插图
　　「因为，虽然大人很亲切，但是在施政的时候，却是这么地严苛，甚至还判处那么多人死刑。」
　　「其实，藩主大人比我们想像中的还要不自由。大人之所以那么喜爱研究算法，说不定正是因为自己在施政上有诸多不得已，所以才想借由算法来抒解。一个头脑那么好的人，想必也比一般人还要寂寞吧！」
　　「原来是这样。」
　　「小章，我们身为町人，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我们和那个整天被老古板家臣围绕，什么都做不了的大名截然不同。更何况小章你还这么年轻，当然应该多做一些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不论是算法或其他的……我也会找些事情来做，我可不会输给你晴！」
　　素外以志气高昂的语调说道。此时，一群孩子们远远看到了小章的身影，便一起朝她跑了过来。
　　小蜜和小里也都在其中。
　　「小章，你决定要去宅邸工作了吗？」
　　「那你还会教我们算法吗？」
　　「我好不容易才背熟九九乘法，我不要你去别的地方。」
　　「嗯，我哪儿都不会去。我会和你们一起学算法。来，我们一起回家吧！」
　　小章如此回答孩子们之后，
　　「素外伯伯，町内算法私塾的老师——这才是最适合我的工作吧！」
　　她爽朗地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