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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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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翼之归处4下 时之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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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5 19: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uling 于 2014-5-15 19:28 编辑


翻译:江戸前ルナ(wu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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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时请保留所有信息




本集简介:亚尔德“勇”闯异界;老骑士大战基尔加丹;长公主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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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了三个多月终于完成了……原文比较深奥,再加上本人日语水平有限,语文水平有限,不足之处请多多包涵。

插图抱歉,自己买的书……



评分

参与人数 7轻币 +603 收起 理由
lwq553238966 + 13 工作辛苦
Midx2 + 50 感謝翻譯
errorless + 500 前辈辛苦了。恭喜完坑!
T口T囧 + 10 不能再鸡冻!太感谢了!非常喜欢这本书!.
紫草莎 + 10 非常感谢!有人翻译就很高兴了.
cy19900716 + 10 辛苦了~~~
aabs4983 + 10 翻译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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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19: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uling 于 2014-5-15 19:21 编辑

第四章

    这是与预言者久违的会面。虽然两人的关系并不到畅叙久别重逢之情的程度,但真去较真两人的关系的话,亚尔德倒也不知如何回答。
      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不知如何相处的人吧。
      “是您么?”
      于是,从亚尔德口中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完全说不上是问候。
      预言者并没责怪亚尔德的无礼。她点了点头,然后飘然地向亚尔德的背后行礼。
      “久违了,皇子殿下。”
      不愧是那位皇子,早已赶到背后了啊。
      自己也应该要对皇子行礼。不过,这个正确的判断只是一闪而过,接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剩下来的就只有醒过来之后一直被什么东西驱赶着的感觉。
      “请问,阁下的神明的愿望是什么呢?”
      听到亚尔德的问题,预言者便将视线移回亚尔德身上,回答道。
      “在下又怎么可能知晓呢?在下只不过是神要叙述神谕时短暂寄寓之身而已。神的想法,在下实在是……”
      “那么在下改变一下问法。请问之后的打算是?”
      “完成应该完成之事。”
      “你来到了这里,也知道我会来这里。是你的神,让我们这么做的。”
      她也是被引导来到这里的,被知晓未来的太阳神坦达——这样一想,亚尔德和珐如邦刚才感应到神气的状况也就说得通了。因为神寄身在此处的预言者身上。
      见到对方没有出声,亚尔德继续说道。
      “肯定有原因的。现在,你和我,身在这里的原因。”
      风摇曳着预言者的秀发。将亚尔德吸引过来这里的那些如同魔幻般的景色虽然已经全部消失,但预言者身上却依然带着虚幻的气息。
      “要前往真源。”
      “从这里……可以通往真源?”
      “是的。虽然有迷宫,但在这里的阿尔汗之贽,他应该知道怎么走。因为他以前就是住在这个通往真源的地下,由这里走出地面的。”
      亚尔德顺着预言者的回过视线。杰沙鲁特虽然站在他的身近,但在阴暗的光线下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记得吗?”
      “不……记得不是很清晰。”
      亚尔德又再望向预言者。只见她正弯腰观察着在阻路的大石下面的入口。她站直了身体,以确信的口吻说道。
       “有请那个人带路。”
      亚尔德心想,只能往前走了吧。老实说,他对自己的体力相当的不安。
      “请问殿下意下如何呢?
      亚尔德回过身,眉头一扬。在此处的殿下可并不止一位。连装束齐整的皇妹也到了此处。
      “走。”
      “我也要去。可以么?”
      “遵命。”
      预言者非常恭敬地低头回答道。但亚尔德觉得自己听到了她的心声。她心里说的是,“随便了。”
      现在对她而言,重要的是亚尔德一个人。
      “有危险么?”
       “有的。”
      预言者的回答实在很淡然。之后她向两位龙种继续说的话,则有可能是她自身的担忧。
      “在下所知道的未来,只不过是狭窄的范围之内的未来。因此,在下很难保证各位是否能够无事平安。若是不想以身犯险,那么留下来会更好。”
      第二皇子却立即拒绝了她的建议。
      “没所谓。保证未来,这种事本身就不值得去相信。”
      “既然能看到未来,那么这个迷宫你不也能带路么?”
      皇妹的这个问题,已经和自身的安全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只是想忠实地满足她那天生的好奇心。
      预言者淡淡地回答道。
      “在下即使能看得到终点,但并不是能看到路上的所有之物。那时的在下知道那个人会为我们引路,已十分足够了吧。”
      为了能打破眼下这略显拘谨的气氛,亚尔德对杰沙鲁特说道。
      “事情似乎就这样了。带路就拜托你了。”
      “遵命。请大人跟在老朽的身后。珐如邦,你在大人的背后。”
      当然,珐如邦也在这里。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经赶到。
      预言者的目光一动,扫了一下珐如邦一眼,但却没有向他搭话,就好像她才刚刚注意到这位和真源渊源不浅的青年。
      杰沙鲁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接过预言者手中的琉璃灯,走入了昏暗的通路之中。他轻松地避开倾斜突出的那些崩塌的岩石,厚实的身体就这样钻了进去。
      亚尔德弯起碍事的高大身躯,一边确认着脚下不牢固的地方,一边跟在杰沙鲁特的背后。
      地势缓缓开始倾斜,不过并没有沙土堆积。意外的是也不见有瓦砾。里面虽然狭窄低矮,压迫感很强,但亦不是狭窄到完全伸展不了身体,所以也不算太难走。
      在觉得轻松的同时,亚尔德也感到了不自然的地方。
       ——这里就好像有人一直在打理一般。
      珐如邦跟在亚尔德的身后。在他的肩后面勉强可以看到预言者,但再后面的人亚尔德便看不到了。后面跟着的某个人提着灯,使亚尔德处于逆光的位置。
      “你知道这一条路么?”
      听到亚尔德的低声询问,珐如邦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完全不知道。”
      又再往前走了一小会,杰沙鲁特便站住了。似乎是出现了岔路。
      不过,老骑士驻足的时间非常短,他马上又发足前行。他的步伐,比刚才在那一条直路时更加坚决。
       亚尔德想问老骑士是不是知道路,但他还是忍住了。亚尔德不想去妨碍他。无论他知道不知道怎么走,他们都能够到达终点——那个应该要去的地方。
      但是,这个“真源”到底是什么呢?
      在北方被软禁的时候,从珐如邦的话听来,真源似乎就是阿尔汗的水源之处。直接说的话,就是传说中现在依然流着鲜血的那个污秽的心脏的所在之处。
      回想起来,阿尔汗本身也是个不可思议的城市。涌出来的丰裕的水,不但滋润了这个城市,还通过地下到达其他的地方。究竟有多少人知道,这些清澈贵重的水,原本却是污秽之物呢?王族、重臣是应该知道的,但平民呢?他们是不是只知道要得到水,王族是不可缺少这么一回事?
      至少在亚尔德看过的书里,并没有记载着水是污秽的这一情况。连长期身处更为充实的书库之中的皇妹,似乎也不知道这回事。当然这可能只是因为没有传到遥远的沙漠西边。但是,如今来到了离阿尔汗更近的沙漠的东部,情况却没有什么不同。
      若是真见到那个跳动着的巨大心脏,会相当恶心的吧……就在亚尔德思考的时候,杰沙鲁特已经不断地走过一条条的岔路。
      这条通路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挖出来的呢?
      刚才预言者说,杰沙鲁特就是由这里回到地上的。那么说,他就在真源所在之处生活过么?不对,预言者刚才说的是“通往真源”。也就是说是连接真源的道路?
      ——刚才还听到预言者说杰沙鲁特曾经是贽……
      亚尔德对杰沙鲁特曾经身负一切的污秽,本应要被杀死这一点毫不怀疑。他那极端的性格,虽也有与魔物交换了名字,“人”的性质被减少的原因,但大多还是因为他的经历吧。
      亚尔德现在的脑海中,依然遗留着刚才梦中的回响。
      ——噻、噻叮、萨呀历。
      之前那个低声吟唱里的人,确实曾经走过这段通路。
      那时,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亚尔德心想。身为“污秽之物”,想的却是要将那些废弃的贵重之物拿去卖,并付诸行动。他的信仰之心肯定是相当薄弱。他不知道在真源之处的是什么这等本质的问题,恐怕是因为他对此完全就不感兴趣。他只是想得到现世的财富。亚尔德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这一条通路,但可以肯定的是以某种形式泄露了出去。结果,杰沙鲁特就得到了通往地上的逃生之路。
      过去,自己偶然赐予这个老骑士的名字,不是别的正是“萨利亚姆”(萨呀历)。对此,亚尔德不禁涌起些许害怕。那时自己身处的地方与这里相隔的距离,自己是不可能以幻视看到的,莫非……
      亚尔德一个劲儿继续往下走,心想,自己还是不习惯这种昏暗的地方啊。要走这种又黑又古老的地方,真想无条件拒绝。而且这里还相当狭窄。那种非比寻常的压迫感,大概是来自于狭窄的环境以及自己正身处地下的意识。幸好,亚尔德的腿现在还能挪得动。不过,原本亚尔德之前是骑马而来。他并不惯骑马,现在已是非常疲倦,而且之后也没有好好吃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倒下去也不足为奇。
      ——嗯,到时候再算吧。
      若是亚尔德会突然倒下,预言者会提前告诉自己的吧……不,还是会一直一言不发?
      忽然,杰沙鲁特开声了。
      “快到了。”
      “真源么?”
      “不,老朽所知的地方。应该不是真源。”
      “果然还是记得呢。”
      亚尔德并没想去责怪他,但杰沙鲁特却低声道歉。
      “老朽已为大人带路了。虽并非本意,但还是没对大人说实话,十分惭愧。”
      “以为自己忘记了但却没有忘记,这种事并不少见。而且,或许是不想去记起来。因为这并不是你想回来之地。”
      杰沙鲁特的肩抖了一下,似乎是心中紧张。
      “是的。”
      老骑士的回答很短促,脚上丝毫没有的放慢。虽然下一个岔路已经出现在不远处,不过看来他已经没有丝毫的犹豫。
      亚尔德对跟上来的珐如邦说道。
      “告诉后面的各位,快要到了。”
      跟在珐如邦后面的是预言者。亚尔德不知道有没必要告诉她,但对延绵跟在她背后的那些人来说,告诉他们一声能多少让他们心中有个底。
      顺便,他向珐如邦问道。
      “有没想出什么头绪?”
      “非常抱歉……”
      “没事,不要在意。”
      亚尔德忽然问起珐如邦,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他自己也觉得这只是一个没用的提问。
      在逃离阿尔汗的时候,珐如邦大概还只是一个小孩子。有些残缺的记忆不足为奇,但原本他自己当年是不是由这里逃走也并不清楚。
      ——他们哪一个心中会对阿尔汗抱有依恋呢?
      那一个被当做生贽养育长大,后来逃走了的男人,以及那一个明明就没有记忆和责任,却被过去的臣下谴责,承受着民众怀着怨恨的视线的男人。
      或者,换一下说法比较好。他们两人当中,哪一个更加怨恨阿尔汗呢?
      忽然,光线变弱了。
      杰沙鲁特手持的灯火熄灭了?亚尔德一抬起头,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看不见墙壁,也看不到顶部。数步之外连地面也出现了尽头。
      “迷宫就到此为止。”
      他们现在所站立的地方,乃是处于连光都无法照到尽头的一个广阔空间之中突出来的一处狭窄的边缘。光线变得昏暗,乃是因为没有石壁与地面反射灯光的缘故。
      亚尔德不能停下脚步太长的时间,会堵着后面的队伍。但实际上亚尔德正双腿发软。继续向前走的话,就会掉下去。正因为什么都看不到,所以亚尔德才深信这一点。
      周围变得昏暗是一个原因,但比起这个,眼前带来黑暗的这个空间,却更让人害怕。这无由的恐怖侵袭着亚尔德。
      “……珐如邦,以防万一,告诉后面,再向前走就要掉下去了。”
      即使连走神的亚尔德也没有掉下去,但这终究是危险之地。
      “请往这边走。”
      在杰沙鲁特的引领之下,亚尔德往左边迈开了脚步。亚尔德心中决定了,心中不要去想自己正在一处狭窄、危险的地方行走。他将意识都集中在扶着石壁的左手之上。太在意脚下的话反而就会容易跌倒,故亚尔德决定不去在意。
      就一次,亚尔德往下面瞄了一眼,但依然什么也没看到。也就是说,这里到地面的高度,一旦掉下去会完蛋……亚尔德越不想去想,意识却越向那一边靠拢。连自己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一边倾斜。这样的话,很可能就会出现性命危机。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亚尔德向杰沙鲁特问道。
      “有没有通往下面的梯级?”
      “没有。不过,这里的尽头有锁链。大人,就由老朽来背您好了。”
      这几乎就是在说,让亚尔德你自己下去的话,绝对会掉下去的。
      不过,没有梯级,连梯子也没有,竟然是用锁链作为通行的手段。就算真如杰沙鲁特的记忆一样,那锁链不也会因为生锈而变得靠不住——杰沙鲁特好像看通了亚尔德心思,他继续说道。
      “老朽带了预备的绳索,请大人放心。”
      跟往常一样,亚尔德除了身上的衣服外就没带任何东西,但杰沙鲁特却准备周全,似乎连绳索也带在身边。绳索所带来的各种便利,亚尔德去年应该已经切身感受到,但这一次自己依然是两手空空。如此不会吸取教训,对此亚尔德自己也只能无语。
      之后,又不知走了多久。
      锁链就在杰沙鲁特记忆中的地方。虽然看上去并没有生锈,但却比意料之中的要细。看来似乎就不是给人的通行而准备之物。
      杰沙鲁特虽已经决定要背亚尔德,但这条锁链能够负担如此的重量么?
      话虽如此,亚尔德亦丝毫不想自己一个人下去。不管怎么说,下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自己那靠不住的力量与体力,实在不想去托付给运气。
      “支撑得住么?”
      “在那边也有预备的吊钩,可以与绳索并用的。”
      像绑救命的绳索般,杰沙鲁特将绳索的一端绑在自己的腰上。事到如今,亚尔德能做的事,就只有祈祷这个预备的吊钩足够坚固而已。
      准备妥当的杰沙鲁特说了句“请”,然后转过身来将后背朝向亚尔德。亚尔德只有将自己的体重完全放在他的背上并抓紧他。
      为什么自己可以拿主意的地方会越来越少,被人紧逼的感觉越来越浓呢?就好像被逼入绝境一般。
      “会有点摇晃,请大人紧紧抓好。”
      “明白了。”
      这事关自己的性命,并不需要杰沙鲁特的叮嘱。亚尔德虽预想着自己会病死,但坠下身亡这种死法并没有想过。亚尔德觉得两者所需的心理准备还是有点不同的……就在亚尔德想着这些没用的东西之时,杰沙鲁特就已经顺着锁链滑下去了。
      之后的事,亚尔德只能闭起双眼忍耐。
      不,或许睁开双眼会好一点。因为若是将自己的视觉封闭了,其他的感觉就会变得敏锐起来。譬如,崩塌的石块翻滚掉落的声音之类……在石壁上碰撞跳动的声音可怕地渐渐远去,但自己还能听到,还好;一会亚尔德又开始考虑这里到地面的距离;接着潮湿腐旧的空气让他想起了那个夜里古塔上的记忆;说起来自己似乎闻到了少许奇怪的味道呢;话说,刚才杰沙鲁特说有点摇晃,但却晃得这么厉害啊,光是抓紧杰沙鲁特就已经这么疲累了;自己之前被马鞍摩擦的地方疼痛又开始彰显存在感了……总之就是念头一个接着一个。
      下去的过程让亚尔德感到似乎是永没止境,但最终还是落到了地面。
      “到了。”
      亚尔德感觉到杰沙鲁特弯起了身体,于是亚尔德总算自己从他的背上剥离下来——似乎是血气不畅,手已经完全僵硬了。
      “没问题了。”
      听到杰沙鲁特向上方一喊,亚尔德就不由得抬起头来。只见绳索的一端开始摆动起来,但光线无法照倒那一头。
      转过头来的老骑士似乎是见到亚尔德一脸憔悴之色,少有地,他露出了有点苦恼的表情。
      “老朽不确定有没有可以让大人休息的地方。”
      “没事……你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么?小时候……那个还没有名字的时候。”
      “是的。”
      杰沙鲁特回答的声音很淡然,不带一丝的感情。
      亚尔德也许是想激励一下杰沙鲁特。他说出了自己给杰沙鲁特起的那个名字。
      “萨利亚姆。”
      “在。”
      “你已经不再是没有名字的人。和你以前在这里的时候,不同。”
      杰沙鲁特双眼一瞪,然后长长地、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拜大人所赐。老朽的呼吸顺畅了。”
      没有被赋予名字,就意味着不被承认为人。这里的空虚感,强调着这一点。
      就如同刚才深不见底一般,这里看不到顶部,刚才通路的边缘也看不到。抬头仰望,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一想到曾经有小孩子被关在这种地方,亚尔德就觉得很不舒服。
      “还好,那时迫不得已给你起的那个名字在此时起到了作用。”
      “并不只是眼前,大人,是一直起着作用。”
      听到杰沙鲁特那坚决的口吻,亚尔德只有苦笑。
      “即使没有那个名字,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知道么?‘杰沙鲁特’现在毫无疑问还是你的名字。”
      “这一点……老朽之前实在没考虑到。”
      “那就去思考一下。这两个名字,无论哪一个都是你自己争取回来的。请一直记住这一点。”
      不过,这里还是太过宽阔了。
      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让人惴惴不安。在灯光所及的范围里,能看到的就只有地面,以及他们顺着下来的铁链和石壁。眼前的石壁也仿佛是无边无际,不知延伸到什么地方。
      “那条铁链是——”
      亚尔德住口了。因为他见到了珐如邦下来了,他身上还背着预言者。
      脚一落到地面,预言者马上撤回抱着珐如邦的手。一直以来她身上都是缠绕着一种超然的气息,但如今似乎变得淡薄了一点。果然还是因为太过劳累吧,就算知道自己不会在这里坠落而死,但害怕终归还是会害怕的。
      预言者转过了身子,犹如在说,在这黑暗之中,她是知道要去的地方。
      “走吧。之后就由在下带路。”
      下此断言之后,她就拿起放在地面上的琉璃灯。
      “没有这个的话,跟着来的那些人——”
      “我们继续前进需要它。”
      “等一下不可以么?”
      预言者看着亚尔德。她的目光似乎钉在亚尔德的身上。
      “那么在下就说清楚吧。无论是谁,要来都没所谓。不过,那只限于自己跟来,不阻碍我们而已。因为从现在起必须要去那个地方的人,只有我们两人,而不是他们……那么,在下先走了。”
      不容许反驳的强烈语气。
      ——她是看到了吧。
      之后静候着他们要发生的事,她是知道的。
      预言者迈开脚步,亚尔德他们亦跟在她的身后。在预言者的斜后方,是亚尔德,而杰沙鲁特和珐如邦似乎是并排跟在他的身后。

P23(图)

      奇妙的四人组。一个是看得到未来的预言者;一个是看得到过去的隐士;一个是与魔物交换了名讳的老人,过去的生贽;还有一个是身受清净之神的恩宠,生逢其时的话理应是个王子的年轻人。
      若是说讨厌预知未来的亚尔德唯唯诺诺地跟着带路的预言者身后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那么被背负着污秽的命运抛弃的男人,和以他的牺牲所构成的那一个共同体的顶点所生下来的青年并肩而行,亦是非常古怪。事到如今,亚尔德只能承认这一点。不过,自从来到这一片土地之后,这种不自然的感觉就变得显著了。
      前后左右都被黑暗所笼罩。和刚才的压迫感相反,现在唯一感觉到的是一种似乎连自身就要被吸进去的虚无之感。让人不自觉地觉得,自身是不是也属于这黑暗的一部分,现正慢慢被什么无法名状之物逐渐改变呢?亚尔德不禁如此想道。
      亚尔德挪动着双腿。虽然疲倦,但却没有任何其他办法。
      ——那一条铁链,原来应该是为了运送水和食物的吧。
      如今才确认这些事并无意义。而且,因为拘泥于过去而让恩宠之力失控的话就麻烦了,于是亚尔德决定不去再深究。无论真相是如何,第二皇子的那些部下们也会察觉到那一条铁链是无法让这么一大队的人下来的吧。他们肯定钉好楔子,垂下预备的绳索,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后才会让皇子和皇妹下来的。
      后面的人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追上他们,恐怕就是这个原因。
      预言者手上的琉璃灯的灯光能照到的只有脚下。顶部不说,路上连一丁点建筑物的影子都没看到。回头一看,远处可以看到几点灯光。虽然昏暗、细小得令人不安,但怎么说呢,亚尔德总算松了口气。
      不过,这未来视还真是不可思议的能力。能够知晓未来,想必会受到大多数人的欢迎。但是,若是知道了确定下来的未来是不幸的,而且没有躲避的方法,还会为此欣喜么?
      她所得到的幻视,强烈而且难以动摇,甚至能在这黑暗之中为众人引路。
      ——原来如此,是地面么?
      她没有高高举起琉璃灯,仅仅是提着而已,乃是因为她看着的是地面。仔细瞧的话,就可以见到地面上似乎描画着图案。一眼望去无法辩读。难道是沙漠的装饰文字么?用不同颜色的石材组合堆砌,这种手法的确比起颜料更加耐久。当然,花费的工夫会很大。
      说到工夫,要建造这么大的空间,到底有什么必要呢?人手,技术,时间……还有可以行使这一切的权力。
      “这里,是阿尔汗的起始之地。”
      好像是看透了亚尔德的心思,预言者小声说道。
      “起始之地?”
      “沙漠是人难以生存的残酷之境。这个空洞,要说其根本的话,传说乃是神明之间战争的最后所产生之物。真伪在下也不清楚——只不过,王家的传承就是,兴起阿尔汗的人们一开始定居之处,就是这里。”
      亚尔德想到了珐如邦,正要回头,但最终还是没有转过头去。反正,他是不知道的吧。他是阿尔汗人,但又可以说不是。即使他与阿尔汗虽有血缘之亲,但历史却已断绝。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西亚大人告诉我的。”
      亚尔德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是察觉到亚尔德的疑惑,预言者继续说道。
      “她就是珐如邦的母亲。”
      “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在阿尔汗沉没在战火之中之前。”
      预言者并没有停下脚步。亚尔德依然没见到第二皇子和他的部下追过来的踪影。要是没有人受伤就好了。亚尔德一边在脑海的一角考虑着这些问题,一边又在追问道。
      “为什么?”
      “因为有预言。沙漠之中,坦达的预言者说的话是非常受到重视的。因此,我才能够让苏西亚大人和她的幼子逃了出去。”
      “呼~”亚尔德听到了剧烈的呼吸声。那应该是珐如邦呼气的声音。亚尔德也吃了一惊,但肯定不及珐如邦本人。
      “是你救他们出来的?”
      “这只是遵循坦达的神的懿旨。”
      预言者回答着亚尔德的话,步子并没有停下来。继续追问下去好不好呢?亚尔德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
      “你当时是怎么做的?”
      “我只是堂堂正正地出城而已。为了保护小王子,这是必要的。”
      “是在被包围之前吧。”
      “是的。之后,就将他们带到应该带到之地,然后就分别了。虽然苏西亚大人说要我在迎接的人来之前留在她身边,不过我知道没有这个必要。”
      “你——”
      话不由自主地从口中蹿了出来,然后就没了下文。
      你不是可以救下更多的性命么?还有城市——但问了又怎么样?
      她当时并没有那样做。与她相关、她能做到的事,就只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下来的那一部分而已。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然后去做。就算困难,亦要去完成。做不到的事,她是不会去做的吧。不如说,那些做不到的事,就是她知道自己不会去做的事。
      虽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但亚尔德心中还是涌起了怒意,闭口不言。
      果然呢,自己和太阳神坦达以及其信徒是无法相容的。
      这时,杰沙鲁特开口问道。
      “那么,先代黑狼公知道王妃和王子的所在,就是——”
      “是在下送了消息。在下所帮忙的,就仅尽于此。”
      这件事与先代黑狼公有关,亚尔德一点都不奇怪。身为沙漠的恶鬼的杰沙鲁特,他有一定的人脉。既然是先代的命令,即使他怨恨阿尔汗的王家,大概也会给母子提供保护。
      而当事人珐如邦,却一直一言不发。
      他以前似乎并不知道预言者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恐怕这些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时他应该对预言者至少说一句道谢之辞,但预言者所说的话却完全无法能让听众感激她。她的那一份淡然,就跟尚书局里面那些一堆一堆如山那么高的文书一样——谁去完成也是一样,只是将它们单调地按公文格式填满。即使合乎道理,亦没有让人投入感情的要素。
      最终,对话就这样中断了。
      之后的沉默到底持续了多长时间呢?在走过一段让人错觉是无穷无尽的距离之后,预言者终于转过身子,用手举起琉璃灯说道。
      “可以看到出口了。请抬起头。”
      被她这么一说,亚尔德才察觉自己刚才几乎都是一直低着头看着地面。没办法,光线所能及的就只有地面。现在亚尔德的头以及后背,都已有些许疲倦。
      “这里是……?”
      杰沙鲁特不由得出声问道。
      这里和地上入口处的那一条通路一样,石壁已经崩塌了。大概本来就已被堵塞住,但在那些崩塌的石头深处,却可以见到有一条通路,比通往地上的那一条更加狭窄。
      “这里是通往真源之路。”
      预言者的声音很响亮。她的说话方式改变了。
      “由斥候们动手。”
      背后传来第二皇子的声音,于是亚尔德便知道了他们已经赶上来。
      但是预言者却无视了第二皇子的提议,大声警告说道。
      “来了。快拔出武器!”

2

      根本就没有问她“什么来了?”的时间。
      从地面上冒出了黑烟,黑烟之中出现了半透明的不明之物。只能用“不明”来形容了——犹如巨人,或者说是半人半兽,总之就是样子完全没有见过的生物。并且不只是一头。在琉璃灯的照明范围之内,到处都是这种样子的异型之物。
      “魔物!”
      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
      “组成方阵!”
      “保护好殿下!”
      “确保好退路!”
      在怒喝交鸣之中,杰沙鲁特动了。亚尔德的身体被硬扯了过去,塞进了那条通路之中。
      “快跑!”
杰沙鲁特大叫着,继续将亚尔德往里面推。在漆黑之中,亚尔德感觉到自己不断地被推往深处,不过事到如今,亚尔德也已经什么也做不到。
      这次的通路并非斜坡,而是梯级。亚尔德以为这样被推着的话自己一定会掉下去的,但这时却又是杰沙鲁特,不差分毫地揪住了他的脑袋。在掉下去之前揪住了自己的脑袋,这一点杰沙鲁特也计算在内了。不过,亚尔德也讨厌这一点。
      “一半是幻术。”
      杰沙鲁特告诉亚尔德。
      “什么?”
      “这虽是咒术师的伎俩,但另外一半是有实体的。那是魔物。”
      说到咒术师,亚尔德就联想到了第三皇子,但那个皇子果真注意到在这沙漠边缘所发生的事?窥准时机实行袭击之类的手段,他真能做得到?
      亚尔德挪步下着梯级,心中想道:要说可能的话还是可能的吧。通过天地轮就可以得知了亚尔德要来博沙国,这并不奇怪。就算亚尔德只算是跟随,但皇妹是与他同行的。可能是她透漏过自己正在博沙逗留之类的信息。
      另外就是,咒术师的力量到底能够影响多远。至少,他身在帝都而可以夺去在北岭的皇女的名字。看来,距离并不是什么大的阻碍。
      “那些东西可以打倒么?”
      “可以。不过恐怕并非易事。它们的思考方式,动作,都与人不同,是很难预测的。与它们交战并非易事。”
      “原来如此……那么二皇子与皇妹殿下他们——”
      “请不要去顾及他们了,请大人先考虑这里之后的事情。”
      当然,亚尔德现在要注意脚下就很吃力了。因为被杰沙鲁特凌厉的势头推着,不注意挪动脚步的话,就会跌倒。
      预言者又怎么样了?亚尔德不知道她有没有跟来。总之,他现在就是竭尽全力顺着梯级往下走,偶尔要扑倒的时候脑袋就会被揪住。不行了,已经喘不过气了。就在亚尔德刚涌起这些念头的时候,双脚就感觉到违和感。
      ——到平地了么?
      “等等!”
      几乎就要扑在地上,不过亚尔德终于叫住了杰沙鲁特。亚尔德缓缓地伸脚往前一探。果然,似乎已经是平地了。不过就算如此,四周依然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说不定是到达底部了。”
      “狭窄么?”
      亚尔德张开双臂。
      “还好。”
      “那么,老朽走在前面。”
      杰沙鲁特和亚尔德换了位置。老骑士说了句“老朽先去稍微看一下”就先走前去了。说是去看一下,但在这黑暗之中又能看到什么啊?
      站在这漆黑的空间之中不动,亚尔德马上就觉得,比起刚才不知终点的梯级,现在的情景更加让人害怕。因为自己什么都不做,所以就会思绪纷涌,而亚尔德又过于擅长往坏的方向想。
      譬如,杰沙鲁特就这样一去不回该怎么办。
      忽然,后面传来了说话声。
      “马上就到了。”
      “真源么?”
      预言者身上的饰物在响,而她的声音在更近的地方响起。
      “是的……不过,那里并非最后的目的地。”
      已经够了!亚尔德真想这样回答她。不过,从预言者的语气听来,亚尔德估计再勉强自己也要去。
       “那最终的目的地又是在哪里呢?”
      “真源只不过是到达该处的途径。为了去利用“乖邪”飞过去。”
      “飞过去?”
      亚尔德首先联想到的是巨鸟的身姿。不过,在这种地下之中是不可能有鸟儿。首先,那是北岭的生物,现在应该正被冰雪困在北岭。
      但是,预言者并没有直接回答亚尔德的问题。
      总觉得这不会是一个什么令人高兴的神谕。
      “追捕者就是咒术师么?”
      “是的。”
      “越接近真源,他们的力量也就越强大么?”
       “接近真源的是我们,而并非咒术师。而且,真源不一定会站在咒术师的那一边的。”
      “此话怎讲?”
      “以为自己可以召唤那些力量,但却反而被吞噬的情况有时亦会出现。真源就是如此的东西。”
      “……原来如此。”
      “大人。”
      杰沙鲁特的声音响起。
      “前面似乎都是平地,亦没发现魔物的气息。我们走吧。”
      “好的。不过,我还是想有灯火照明啊。”
“那么就点灯吧。”
听到预言者的提议,亚尔德吃惊地反问道。
“怎么点灯?”
“用火将琉璃灯点亮而已。”
“啊……原来如此。”
“之前我是为了不被追踪才灭去灯火。我又不是会用魔法点火。”
她后面附加的那句话总觉得有点戏谑的感觉,亚尔德也相当的意外。预言者的这种说话方式,亚尔德是第一次听到。亚尔德觉得,在这通往真源的漆黑之中似乎也现出一丝明朗之色。
很快,预言者就将重新点亮的琉璃灯递给亚尔德。亚尔德本想直接递给杰沙鲁特,但他却以“为了以防万一,老朽需空着双手”为由拒绝了。亚尔德并不希望这个“万一”的时候会来临,但他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就变成了由亚尔德提着琉璃灯。
一行人继续前行,谁也没有说话。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杰沙鲁特说他想要听清周围的声响。现在可不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时候。
      亚尔德差不多已经筋疲力尽,已经连回头的力气都没剩多少。在自己这种状态下,即使被带去真源,或者到达真源后面那个迷之目的地,他也只会成为一具累赘的长形硬骨头架子而已,能起到什么作用?
      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呢?时间感与距离感变得模糊,这种感觉可是久违了。空气中带着湿气,总觉得不舒服。周围一点都没变,依然是一片漆黑。然而,亚尔德却开始隐约地觉得自己见到一条颜色不断变化、犹如彩虹般的物体,这或者是一段一段复杂的祈祷图案的断片,其模糊的轮廓在逐渐渗透浮现,并不住旋转。看到这种东西,亚尔德对自己的知觉越来越没有自信了。
      因此,当亚尔德看到前方隐约出现灯光的时候,一开始还以为是幻觉。
      不过,他觉察到杰沙鲁特做出了戒备的姿势,他就明白自己弄错了。那是真的灯光。
      风在流动。预言者开声了。就在亚尔德的耳边,接近到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
“没事的。那个是那边也发现我们的暗号。”
“那边?”
“嗯。因为已经来到了这里了。”
预言者说的话不明所以,乃是理所当然的——这种认知已经快要在亚尔德脑海中成为定识。
“谁?”
预言者无视了亚尔德的提问,离开阿尔德的身边走了上前。
      “我先过去了。对方会很快明白我们的状况。请你慢慢再跟过来。”
      预言者亦没拿走琉璃灯,就这样小跑着过去,没有留下给亚尔德阻拦的时间。
      杰沙鲁特目送着预言者,轻轻在亚尔德耳边问道。
      “那个女人信得过么?”
      “至少,与未来视相关的事她应该是没说假话的……”
      尽管亚尔德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回答,但实际上,他是非常想就这样坐倒在地。什么都没所谓了,亚尔德连一步都不想再走。
      珐如邦握住了他的左腕。
      “哪一条路都是一条直路,只能够继续往前走或者回头。大人,走吧,请将你的手放在在下的肩膀上。”
      亚尔德没有拒绝的余裕。他将手臂环在珐如邦的肩膀处,把身体依傍他的身上,摇摇晃晃地开始向前走。杰沙鲁特并没有提出要由他来背,果然还是要让身体随时行动。
      他如此的戒备,换言之,他并不相信预言者。
      预言者的身影渐渐远去。亚尔德很羡慕她在这里还有小跑的体力。自己若是没有骑着马摇了一整天的话或者可以稍稍……亚尔德希望能这么想。不过,还是干脆点承认的好。走了这么多的路,又那样上上落落,要自己再这样跑大概是做不到的。
      现在若不是靠着珐如邦,自己肯定连直着身子走路都无法做到。
      不过,自己的走路姿势好不好,已经是没有余力去顾及了。因为不到达那个该去之地,是不会让自己休息的。
      亚尔德诅咒着自己的体力;若是太阳神坦达不是秃头的话,亦要诅咒他一番;还有那个在这种讨厌的地方设下圈套袭击他们让他不得不逃跑的咒术师;接着是在身后毫不容情催赶自己的杰沙鲁特也要稍微诅咒一下;再添上一开始让他从隐居之处踏上征程的皇妹以及允许他到访阿尔汗的第二皇子;那个让他左迁到北岭的家伙,大概就是这一切的元凶了,事到如今,亚尔德亦想要诅咒他。将这些负面思念的集合起来,亚尔德总算走到那一边。
      在亚尔德主观印象之中,走过的这一段路让他感觉犹如永远。走的时候脚步虽然踉踉跄跄,但好歹终于能站起来。不过却又马上陷入了不靠珐如邦支撑就无法站稳的状态。
      亚尔德心想,这怎么回事啊——看来自己发烧了。虽然不甘心,但的确是因为过度劳累。不过,这里似乎还不是可以休息的地方。亚尔德以昏花的双眼向前方凝神一看,只见有一个人躲在预言者的影子之中,大概就是在一直等候他们的人吧。
      ——那个是什么人啊?
      身高犹如小孩子一般,但却一副老人般的脸孔,手也很大。亚尔德顺着往下一看,只见他的双足也是很大。至少,肯定跟预言者的双足一样大。
      “太多了!”
      虽然说话声很尖锐,但说的却是清晰的共通语。他的腔调太过圆润,让亚尔德感到更加异样。
      然而,相对于这种违和感,预言者的回答却是无比的世俗和现实。
      “金钱的话,我有给你的吧。”
      “我说的不是指报酬,而是人数!你是一心要暴露吾的姿态么!”
      “愚蠢。”
      这次回答的是杰沙鲁特。对方吓了一跳,抓紧了预言者衣服的下摆。只见杰沙鲁特低头盯着他继续说道。
      “你的样子,以前就见过了。你应该也见过老朽。这样的话,就不存在暴露不暴露一说,双方平等。”
      “你……你说什么!”
      这个生物探出脑袋了大叫,然后又缩了回去。
      亚尔德依然呆若木鸡。幻觉……应该不是幻觉吧,但不是的话这东西又是什么?亚尔德完全没听说过这种生物。
       杰沙鲁特平静地回头看了亚尔德一眼,断然道。
      “它是沙漠中的小鬼。”
      “……小鬼?”
      “是的。这个老朽并没有跟大人提起过呢。这在沙漠的传说之中有提及的。化身为人,可以一夜之间从一个城市去到另一个城市的小鬼,在眼前登场了。”
      亚尔德想去支撑起已经乱成一团的脑袋,但因为身体在摇晃,所以就算用手支着脑袋,亚尔德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发着烧上路是第二次,上一次亦是非常严重。当时是为了呼唤皇女的名字赶回北岭。那个——
      “啊。”
      忽然间,亚尔德将两者联系上了。
      因为发出了愚蠢的声音,在场所有人都转过来看着亚尔。连小鬼也是一边抓着预言者的衣服,一边探出身子窥视。
      没办法,亚尔德只好低头向小鬼问道。
      “你是不是有一个叫纳格宾的朋友?”
      一夜之间从一个城市去到另一个城市——虽然和之前的那件事有所不同,但一瞬之间从平原移动到高处的这种能力,不可能是指其他。
      杰沙鲁特所说的“见过”,就是指那个时候吧。在离开亚尔德去侦察的时候,纳格宾应该正和小鬼在交谈。
      “什么朋友啊!只不过是看在钱份上!”
      自己应该去同情那个被舍弃的纳格宾么?又或者他跟商人一样,被人比作金钱时会喜不自禁?
      “虽然极其讨厌被人看到,但它本性不坏的。”
      听到预言者为它辩护之后,小鬼又将自己的脸隐藏在预言者衣服下摆的后面。不过它那超群的大脚却依然露了出来。
      杰沙鲁特轻轻地哼了一声。声音虽小,但亚尔德还是听到了。他的意思恐怕就是,“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就差没有明说出来而已。若是达拉谨,肯定会用善恶的定义来大声顶撞对方吧。这里没有桌子,说不定他还会拍墙。
      ——达拉谨?
      亚尔德心想,为什么自己会联想到他?不过他很快就知道原因了。恐怕是因为对方那低矮的身材。这算是失礼吧,还是自己这样想才是真正的失礼呢?既然心中将对方看成矮乃是失礼的行为,那么这两者就没什么区别吧。
      就在亚尔德发呆地考虑着这种事的时候,一直不出声的珐如邦开口了。
      “真源就是这里么?”
      “国王陛下祈祷的场所的入口就在前面。阁下要去看一下么?”
      预言者投向珐如邦的视线没有一点暖意。她接下来的话也依然冰冷而尖锐。
       “若是阁下要去,那么请自便。不过,我们要先走一步了。时间已经不多。”
      “没有这回事吧?”
      即使亚尔德插嘴,但预言者的语气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这是珐如邦阁下的问题。他父亲祈祷的场所,母亲祈祷的场所,我都可以告诉他。他若是想知道,在下将会如实奉告。不过,这些事跟将要发生的事情毫无关系。在下说得清楚一点吧。在下是能预见到之后将要去的地方。不过,阁下并不在那里。话虽如此,但并非绝对——或许只是在在下能预见的情景中,阁下并没有站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若要分道扬镳,或许正是现在。”
      亚尔德又再插口道。
      “请问,那位王妃还活着吗?”
      预言者脸上露出了微笑。亚尔德心想,那可不是让人安心的微笑啊。
      “太阳神坦达只是对在下说过,若是珐如邦阁下希望,就告诉他那些事。若是在下转告给他,珐如邦阁下就可以追寻到他母亲的下落。不过,也就眼前转告给他才会有意义。那么请选择吧,是过去,还是未来。是选择自己的血亲,还是选择百姓?”
      珐如邦缄口不言。他的牙关,咬得紧紧的。恐怕是在强迫自己去尽力忍耐。
      过了一会,他终于开口了。
      “那么,我问你。你到底要带我们到哪里。”
      没有任何迟疑,预言者立即回答道。
      “迷宫之城辛历鲁。”
      亚尔德只觉光芒消退,浓厚的黑暗瞬间扑面而来。

3

      “关于辛历鲁的故事,我也略知一二。”
      现在是黎明么?亚尔德对时间的感知已变得模糊,因此无法确定。不过,他在浑身发冷。周围变冷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是自己身体的不适。又冷,又热,对这种充满矛盾的现实,亚尔德已经彻底厌倦了。
      亚尔德坐在守着营火的杰沙鲁特身旁,将冻僵的手伸过去取暖,然后再缩去薄被之内,不断循环。一躺下来就开始咳嗽,所以他睡不着。
      天空一片昏暗。不止是天空,沙漠也是一片漆黑。
      不过,刚才在地下的那种压迫感消失了,如今已经变得轻松了许多。顺便自己的身体也恢复吧。不过这种顺利的展开是不可能的,亚尔德的烧并没有消退。他感觉到自己喉咙在痛。自己的热度也会继续上升吧。经验告诉他,自己身体的恶化一般都是顺着这种步骤。
      “我是从那些作为儿童读物的书本中得知的。问答与迷宫、图书馆……翡翠之门……”
      “还是请大人别再说话……”
      杰沙鲁特也是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嗯,关于亚尔德身体情况恶化的经验。
      他的顾虑周到,并不限于带着绳索。在他绑在腰间的小袋中,不但有晒干的果皮、药草之类,竟然还有一个小碗。亚尔德相当的吃惊。这些东西再加上在水场的所拾之物,杰沙鲁特就能煎熬出药膳。虽然在喝之前,亚尔德就已经预想到那种完全让人高兴不起来的味道,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感激涕零。虽然这也可能是自己在发热之故。
      这不是单纯的食粮,而是为了亚尔德而带的东西。若是抱怨味道,那么连亚尔德自己也会觉得不好意思——话虽如此,但那种猛烈的口感,亚尔德还是完全无法否定的。
      就如杰沙鲁特所说,与其退烧,还不如增强亚尔德的体力,让他对抗热度。故亚尔德吃了那些煎服药之后并没有退烧,但是身体却感觉比喝之前舒服了不少。
      “我想将思绪整理一下。”
      亚尔德似乎尝试想去分辩。不过,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不是自己为想说些什么而作出的理由。可能只是因为心里不安——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不安。
      “请大人不要勉强。”
      亚尔德点了点头,开始咳嗽起来。痰卡在了嗓子里,让亚尔德相当难受。
      “辛历鲁乃是一座迷宫都市。传说它守护着睿智……没错吧?”
      “是的。老朽听闻的是,追求智慧的人来到这座都市,在与守门人问答之后,要么得到进入迷宫的准许,要么被拒绝。只不过近来这种流程已经形同虚设,那里变成了抄写书籍的人汇集的地方。甚至有这样一个笑话,说那里流淌着的水已经变成了墨汁。”
      “实际是,那里的水清澈干净,可以提供纤维原料的芦草茂盛,利用其做纸的技术非常发达。”
      “大人说得没错。”
      “那里,曾经是我向往的城市……我以前一直想,有朝一日能去那个地方。”
      亚尔德微笑道,接着又开始咳嗽起来。
      在那之后,亚尔德似乎短暂地失去了知觉。因此,他就被那个小鬼用它的能力跳跃到了远方,本人的意见完全被无视了。
      被同样的力量往远方瞬间移动两次,但亚尔德却无法仔细观察过程,可谓是非常遗憾。明明这一次都亲眼目睹了这讨厌被人见到的小鬼。
      据预言者所说,那个在真源附近力量渗出得最多的地方——她口中似乎称为“乖邪”——作为出发点,就能以更少的力量,让小鬼的那个特技发挥得更好。若是传送的场所有乖邪相连接的话,传送似乎就会变得更加容易。
      也就是说——亚尔德用他那个刺痛的脑袋思考着——北岭的话,就是那个崩塌的城池遗址吧?不是什么地方都能传送的,指的就是这一层的意思。
      进一步说,纳格宾的那些间谍活动,恐怕在一定程度上是依靠小鬼的这个移动手段。虽然要金币一枚并不便宜,但他表面虽是商人,实际上却是皇帝直属的传令官。只要皇帝觉得必要,多少钱也会拨出来。在前些年的冬天,他既在杰沙鲁特的监视之下,又为了躲开别人的耳目而匆忙出逃,无法和皇帝的部下接触,那时肯定饱受资金短缺之苦。
      小鬼到底还是“小鬼”,它大概不会受命于皇帝的敕命这种东西。它要求的是黄金,也大概只是因为它非常喜爱黄金而已。
      亚尔德很想知道这方面的详细,不过从对方那种厌恶之意来看,他觉得不会再有下一次的机会了。真是可惜。
      被传送到的地方,乃是一个水场。在那里,有一个很小的水井。非常的不起眼,即使经过恐怕难以发现。听闻这处亦非在商队经路之上。
      预言者说,这里是商队或者那些走散的人等待救援的地方。从这里到辛历鲁,大概有一昼夜的步行距离。
      本来,这里储备有食量,能为他们提供食物的,不过如今辛历鲁已经毁灭,巡视、补给这个水场的人也不在了。现在勉强残留着的,只有一些引火之物与毛毯之类。
      这些井水并没有受到污染,珐如邦保证道。
      珐如邦现在正背向营火侧卧。虽然没看到他下决心的一幕,但到底他还是没有先选择他的血亲,而是选了这一条路。
      忽然,杰沙鲁特挤出了一声苦笑。
      “说是近来什么的……那已经是十年前,不,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事情是这么遥远之前么?
      亚尔德重新回忆了一下。这些事已成为了相当遥远的记忆了。不会是昨日之事,但却没意识是那么多年之前。
      越过沙漠,就好像一场遥远的梦。在沙漠的另一侧生活,更是遥不可及。但是,这段不可触及的距离,却能在瞬间追朔而上。就好像是翻开厚厚的书本,不是一页页地翻,而是一下翻到作了标记的地方。越过岁月,越过距离,自由地追朔而上。
      如今,亚尔德将其中一个“标记”作为目标,开始搜寻记忆。
      ——当年,在自己到达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
      无论对哪一座城市,都是使用火。但是,辛历鲁的火,却特别令亚尔德印象深刻。因为这一场火,大得让人吃惊。大概是因为纸张太多了。在位于军队最后方的货物队出发的时候,火势还没有这么吓人。
      在他到达的时候,那些著名的图书馆以及抄本的房屋群,已经处于一片火海之中。勉强救出来的书,只有仅仅十本左右。这些书,好像是从想要逃跑的居民身上没收回来的。在士兵们正要将书投往火堆中的时候,被亚尔德夺了过来的……仅此而已。
      亚尔德曾经想追着那些在灼热的风中起舞的纸片,将其收集起来。但是,这种事根本就做不到。因为一攻陷一座城市,就必须要马上出发。因为供养兵马的补给物资,除了从城市中掠夺外就别无他法。运送辎重的队伍,从坏灭的都市中将那些能运得走的东西运出来后,就要赶追先行的军队,根本就没有那个时间去徒添军队的辎重。
      充其量只是十本书而已,若没有自己的那些尚书官同僚的帮助,亚尔德也只能扔掉。
      当时那种无力感与绝望,亚尔德久久都无法忘怀。如今回忆起来,心情亦似乎跌落在无底的深渊一般。就和当年一模一样。
      自己想要说些什么,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二皇子以及皇妹,不知他们怎么样呢……”
      虽然亚尔德不认为他们会如此简单就殒命,但凡事都有万一。不过,杰沙鲁特的回答却大出亚尔德的意料之外。
      “恐怕他们正在大声呵斥、激励搜索队。”
      “搜索队?”
      “为了搜索大人而设的,搜索队。”
      “这样啊。”亚尔德小声沉吟道。事情当然会变成这种样子。亚尔德心中不禁向那些不管是遇到冒出的魔物还是遭遇建筑物崩塌也不得不前去搜索自己的士兵们道歉。
      “很怀念在北岭看家的时候和你倾谈的那段日子呢。明明那一段过着隐居生活,向你请教古老传说的日子只是去年的事。”
      “是啊,大人也来到那种如此边远的地方。”
      “虽然我并没有打算成为‘大人’的打算,不过最终还是能够顺利地隐居了。”
      “恭喜大人。”
      现在正是点一支祝贺隐居的蜡烛的时候啊。说起来,那些完成品自己还没有亲眼看过。
      “虽然极不像我想象中的隐居。”
      ——若是仅仅以“行踪不明”,事情就得以了结的话。
      在达成隐居愿望的今天,下一个的目标,或许应该就是“行踪不明”。
      “那么,从现在开始,大人要追求理想的隐居生活吗?”
      “这也不错呢。首先,我希望不再有部下跟着,你和我说话时不用这么拘谨。”
      “老朽现在和大人说话已经是十分之随便。”
      “我的性格可能就是这样了。不,已经是给人添麻烦的程度。但是你不同。”
      “老朽只是替大人守护贵族的体面而已。”
      “不要再叫大人了。”
      “希望大人之愿有朝一日得以实现。”
      杰沙鲁特的语气非常死板。大概,他是不会答应自己的。虽然很遗憾,但是亚尔德认为这个可能性非常高。
      “我现在还睡不着,你去睡一下吧。”
      “虽然大人这么说……”
      “明天你是要背我赶路的。所以,去睡吧。这是命令。”
      “不能让大人一个人。”
      “那在下和他在一起吧。”
      插嘴的是预言者。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看起来她不但没有半分睡意,连疲倦之色也看不到。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本来以为杰沙鲁特不会简单地答应的,但是他却乖乖地躺下了。她难道取得了老骑士的信任么?至少,杰沙鲁特大概认为现在能放松对她的戒备。
      当然,预言者若是有心加害亚尔德,机会有很多。譬如杰沙鲁特留下亚尔德自己去前面探视的那个时候,就是个好机会。
      ——或许,那时杰沙鲁特是在试探她。
      因为当时珐如邦在亚尔德的身边,有了一定程度的保险。而且当时亦没有灯光,杰沙鲁特是否真的走远了,没有人知道。若是预言者有什么可疑的举动,杰沙鲁特应该能一下就回到亚尔德身边。他行动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现在想起来,他竟然能带着这么多的杂物,行动却依然如此无声无息。
      就在亚尔德在脑海中继续列举还有没有其他机会的时候,预言者小声说道。
      “火堆,真是好东西啊。”
      她的话太出亚尔德的意外,以致亚尔德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亚尔德从没有想过预言者会说出这种不含什么意义,换言之就如闲聊一样的话来。
      预言者的语气、表情,就和她嘴里说的话一样。似乎在火堆的旁边,她感到了安逸。
      “特别是夜里的火,可让人的心得以休憩。因为它的温暖,还有光明,都让人眷恋。”
      “因为人基本是在日间生活,光明的确是挺重要的。”
      连亚尔德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回答犹如在写散文一样。但是,预言者却没有露出丝毫介意的神色。
      “传说,光明乃是属于天界之物。在过去,世界并没有地上与地下之分。天界是永远的白昼,下界是永远的黑夜之类的。”
      “……总觉得,这会很让人厌倦啊。”
      预言者不由得笑了。
      “是呢。”
      “阁下喜欢过去的传说?”
      “明明是坦达的信徒?”
      预言者耸了耸肩,将手中树枝的一头伸进火里。火光摇曳,她面容的轮廓也在摇曳。光影交错,亚尔德似乎看到了本应无法看到的虹光。她戴着的几个手镯互相碰撞,发出了悦耳的响声。
      预言者脸上露出了微笑,但是她却没有抬起头。只听得她继续说道。
      “阁下是知道的吧,对太阳神坦达来说,过去所意味的就是不断失去。因此,成为坦达的预言者的人,要保存坦达大人所触摸不及之物。这也是义务。在如今,对沙漠的众神灵以及他们的传承者知晓得最多的,恐怕就是在下了——在还活着的人当中。”
      “……在下并没有考虑周详,失礼了。”
      预言者摇了摇头。
      “没关系。这本来就并非我之本分。只是如神明护佑我们一样,我们也会心中祈祷,希望自己的威力可以对神明有所帮助,希望我们的这个祈祷能传达到神明之处。”
       “这样啊……”
      自己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过——自己去为神明提供助力。
      预言者继续细语道。
      “你和你的神明,并非是相互扶持的关系吧。从过去到未来……这是活着的人唯一的前进方向。你的总是处于太阳神坦达的另一面。因为对神来说,未来才是记忆所在之处,与人对于过去的观念相类似。但是你们各位不一样,神明是你背后横着的影子,而这个影子的一端,则犹如不住消退的深深的黑暗……就算回头也看不到。”
亚尔德听着预言者的话,不发一言。
的确,奥路姆斯托并不会护佑他的信徒。他的信徒只是能看到奥路姆斯托所支配的过去。但是,此时看到的,却不是神之姿。在亚尔德发着烧时看到的那些幻视中,亚尔德的确目睹过神,但那肯定也只是他们一时的姿态而已。深深地刻在亚尔德的过去,并且与奥路姆斯托所结下的渊源,只不过是象征性地听从他的话而已。
      “就算是太阳神坦达,也可以去回顾过去啊。”
      话说出口,亚尔德才惊觉。
      预言者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她终于将目光放在亚尔德身上。亚尔德想道歉自己的失礼,不过,那的确是亚尔德直率的想法。他迎上了预言者的目光。
      “可以面向过去。这样的话不就渐渐能取得平衡么?面向过去的神,面向未来的神,以及处于其间的我们。我们一面走向未来,也同时回顾着过去,看自己目所能及之处。因为我们并非是神。”
      预言者不发一言地看着亚尔德一会,终于,她又把视线移向地面。
      “您真是坚强呢。”
      “没这回事吧。”
      “不。在下知道的,您很坚强。”
      “那么这一句话,在下亦奉还给您吧。坚强的,是您。不然,就不会知晓了未来也能坚持自己的想法。”
      “在下只是——”
      亚尔德伸出手,放在预言者的手之上。
      “在那个重要的场合,你提供了机会让珐如邦去选择。谢谢。”
      预言者低头看着亚尔德的手,一动也不动。终于,她小声回答道。
      “不,在下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亲自作出抉择的沉重,是不会这样做的。”
      预言者抬起头。她那漆黑的眸子之中,映照着摇曳的火光。原本让人联想到夜空的这双眼睛,现在就让人联想到拥有众多繁星的银河。
      好像是不想被亚尔德窥探到眼睛的内侧,预言者低下了头。
      “是这样么?”
       “在下曾经以为,您是一个什么都不去考虑,只是将自己委身于神所告知的未来的人。不过,如今在下觉得误解您了。您一直有自己的思量,有自己的抉择。这样会有痛苦,会有烦恼。作为一个人。这一切……都是属于自己的。与没有神的眷顾的在下不同,和不知晓未来的任何人都不同。”
      亚尔德将用力握了握预言者的手。他觉得,她的手,相当的纤细。那些轻轻发出响声的大手镯,与她的手腕极不相称。她的肌肤非常的冰冷。即使亚尔德发着烧,但是两人体温的差别也太大了。
      “很坚强呢。……不过,不用逞强也没问题的。”
       “哎?”
      预言者一下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又再交缠在一起。亚尔德心想,果然啊。
      ——和之前遇见的她,不一样。
      虽然无法指出什么不同,但是,现在的她绝对是变了。这个想法在亚尔德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在她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决定性的变化。
      “即使软弱,也没问题的哦。因为即使我们被赐予了力量,但我们不是神,是人。”
      “那——”
      “从现在开始所发生的一切,在神的角度来看是妥善的,但人是做不到的。你不是在强行要求自己么?”
       “——就算真是这样,但已经没其他办法了。”
      预言者的语气露出了放弃之意,淡然地承认了。
      “请不要这样。”
      ——心中悲痛难忍。
      和过往的预言者完全不一样。以前,她身上并没有这种一直受苦于自己的异能的氛围。以前,她一直是十分满足的。
      ——因为恩宠已经变成了诅咒。
      亚尔德心想,她一直没变那就好了。这样的话,自己大概就能将她继续看成一个无法理解的人,继续敬而远之。
      如今,她不再是单纯的神之器。不管原因是什么,她已经变回了人。
      预言者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好像戴着一个面具。
      “指引之星有指引之星的职责,但你也是人,维娜艾阁下。”
      “我明白。”
      “我们现在正在攀登通往未来的梯子。我不想认为在梯子尽头等着的东西,在我们上去之前就已经决定下来了。我想相信,人生,是由我们自己的决意、自己的行动来构筑。实际上,未来并非是固定的,这样说也没问题。因为,我们在不断改变。就算用太阳神坦达的知识来看,这些也是已经确定下来之事,亦无关紧要。”
      “并非如此吧?”
       “不,的确是无关紧要。反正逼近的未来将会如何,再怎么去想亦无意义。神是怎么想的,我们是无能为力,因为他们是神。但是,人不知道未来是理所当然的。不知道将来,就只能自己去思考,去活下去。某种意义上,这不也是种眷顾么?您为珐如邦所做的,正是如此——通过神明,对未来之事您比谁都了解,但您依然让他自己去决断。”
      “就算这一切,也是太阳神坦达的意思呢?”
      “是太阳神坦达,让他本人去选择的么?
      “怎么会呢。”亚尔德几乎就要嗤笑道,但勉勉强强忍住了。不过,预言者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她苦笑着反问道。
      “……你认为,不会么?”
      “不会吧。”
      “你对坦达很了解呢。”
      “感应到神气自己就会倒下,我的了解也就如此程度而已。……在初春时和你见面,被托付神谕时候的事,到现在还不太想回忆起来。”
      预言者小声地“啊”了一声。
      “你会倒下,那时我是知道的。”
      “我会不会倒下,谁都能预测得到的啊。即使没有坦达的恩宠。”
      预言者将另一只手也压在了亚尔德的手上。
      “果然还是在发烧呢。很热啊……请去休息吧。”
      “因为是你冷。”
      “不……是你热。”
      但是,预言者并没有拨开他的手。她是想取暖么?她的手冷成那个样子,或许亚尔德滚烫的手,让她感到舒服。
      虽然不像火堆那样会发光,但是亚尔德的手很热。不但毫无用处还给人添麻烦的发热,现在起到作用了么?亚尔德一边思考着,一边小声道。
      “我曾听你说过,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亚尔德感到预言者的手用力握了一下。
      “非常抱歉。”
      自己到底要说什么啊。自己是不是不要再多言呢?然而,亚尔德还是问了。
      “是在不久的将来么?”
      “……并没有确定是多少天之后。只是。”
      “只是?”
      “太阳神坦达下达新谕旨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就明白到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且,自己能看到的景色也是。”
      “自己能看到的?”
      “自己想看就能看得到,这种情况非常稀有。因为必要之事,是由神来传言于我的……但是我有时却能够自己看到。”
      “……我明白了。”
      “还未成为现实、关于未来的幻视一直减少,并没有再增加。”
      亚尔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用歪理反驳她,大概能够推翻她的推测。但是,亚尔德做不到。因为这样,对于要说服的她,还是对于要说服她的亚尔德,都是无法接受的。
      一阵沉默过后,亚尔德向预言者问道。
      “你还害怕吗?”
      “大概……”
      预言者只回答了一句,就收口了。是“大概,害怕吧”还是“大概,不害怕吧”呢?预言者并没有说下去,就一直沉默下去。
      啪,啪。营火发出着响声。这个晚上,没有一丝的风,静寂笼罩着整个沙漠之夜——宛如死者的世界。
      “我害怕。”
      听着亚尔德的细语,她并没有回答。
      我害怕啊,亚尔德心里重复着。正因为自己害怕死亡,所以才害怕见到预言者。
      一切活着之物在未来迎来的,都是死亡。而通过预言者的存在,死亡的轮廓会变得清晰,失去了其神秘。
      所以,亚尔德害怕。
      一半,是他联想到自己的死。但并不止如此。
      ——很没出息呢。
      寒意从他背后涌起。伴随着灼热的气息,亚尔德继续说道。
      “害怕是可以的,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有人对你这么说?”
      亚尔德点了点头。
      “她说,不想死,乃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没必要感到羞愧。”
      “……真是一位不错的朋友呢。”
      “我也这么认为。”
      预言者微笑着回答道。她移开了亚尔德的手。
      “请不要这样。就算是能够看到未来,我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那一天来临的话,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仅此而已。在太阳神坦达的心中,我也亦会消失。”
      “与你相遇过的人,你都让他们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他们是不可能忘记你的。”
      “……就算是太阳神坦达所下的神谕,也会有限制之处的,你知道么?”
      寻常来说,恩宠之力无法说出不实之言。这种事,她应该不用专门提起来。亚尔德皱起了眉头。关于太阳神坦达的预言,他并没有什么详细的了解。因为直到最近为止,他预言者这个人的存在都没怎么认真去考虑过。
      “不,请恕我孤陋寡闻。”
      “请不要摆出这样的表情。这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之事,和幻视是一样的。”
      亚尔德整理一下自己转不过来的脑袋,开始细细体味预言者的话。
      ——她是指关于在她死后,将要来临的未来是不能说的?
      不知道预言者见到亚尔德在发呆是怎么想的,她又再露出了笑容。
      “这次,真的请你去好好休息吧。明日还要长途跋涉。你的身体可不能再出什么问题。”
      “你之前已经保证过我会长生,这不是已经已成定局了么?”
      “长生?……啊,第一次相会之时说的。不过,你不是不希望我的保证么?而且……非常抱歉的是,那只是我看不到你背叛沙漠之民而遭横死的情景,这一层意思而已。”
      少有的,她的语气透出一丝取笑之意。说完,她就站了起来。
      “去哪里?”
      “到祈祷的时候了。虽然我认为没问题,但是我的祈祷,亦有可能会给你负担。以防万一,我还是去稍远一点的地方好了。请你务必要好好休息。看守营火的事,就交给珐如邦阁下吧。”
      预言者弯腰摇醒了背向他们躺着的珐如邦。低声说明一下之后,她就离开了火堆。起来的珐如邦脸上虽有少许未清醒的神色,但依然首先向亚尔德来了一句“请大人早点休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抱怨亚尔德,劝亚尔德早点休息。
      亚尔德目送着向着昏暗的沙漠渐渐走远的预言者,还是没有躺下去。
      ——辛历鲁么?
      那个被烧成废墟的都市,到底有多少的智慧能残留下来呢?被烧掉却依然没有消失的东西——举个例子,石。都市的骨架。亚尔德开始想象,表面的那些雕饰剥落后,露出了内部那些珍贵而美丽的石头的情景
      会有东西留了下来的。烧焦了亦没有变质,被藏起来的东西。
      那会是魔法,还是奇迹?或者,是无法躲避的诅咒?
      亚尔德的思绪开始了飞驰。眼前安静燃烧的火堆,唤醒了他脑海里沐浴着辛历鲁的业火的记忆。朱红色的火炎,在正在离去的预言者昏暗的背后摇曳。
      ——她正向着已被决定下来的死亡走去……
      大概,已经没有人能留得住她了。原本,人就是不断步向死亡。不止人,世上所有享有生命之物,均无例外。
      神明之所以永恒,乃是因为他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们不会属于这个世界,但却与这个世界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窥视着这个世界,影响着这个世界。
      ——自己立志于历史,说不定是希望自己亦可以身为神。
      亚尔德呆呆地看着营火。不知不觉,亚尔德陷入了半梦半醒之中。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19: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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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隐藏在辛历鲁迷宫之中的,乃是智慧之门。”
      对亚尔德的疑问,杰沙鲁特的回答只有这一句。这简直就是说一切已经说明妥当。但这只是提了名称,完全就没提过任何个中情况。
      “请问,那是什么东西?”
      亚尔德被杰沙鲁特背在背上摇摇晃晃,说话一不小心就会咬到舌头。
      风轻云淡。在这一片地区的气候,大概可以说是适宜居住。
      预言者回答了亚尔德的问题,但她并没有望向亚尔德。
      “传说,那是智慧女神神隐的圆石之门。”
      “神隐什么……?”
       亚尔德听不太清楚。这次再回答的,是杰沙鲁特。
      “传说中,智慧女神为了保护自己的智慧不让恶神发现而离开了这个现世。智慧之门,就是通往那一侧。”
      “啊……这个啊。是翡翠之门的故事吧。”
      听到亚尔德的话,预言者点了点头。
      “是的。在传说中,过去由于从天而降的邪龙而产生的黑暗之神,不仅地下异界,连地上的世界也要占为己有,于是就去追求可以统治世界的秘法。”
      ……那个是指和南方王国的那位霸王联手的黑暗之神么?
      南方人对国家与领土之类概念没多少兴趣,这点上是比不上北岭之民,但他们的历史之中,却曾有一个统一全境的王朝。虽然这个短命王朝只传了三代,但是其开国皇帝的霸王之名可是留传至今。他将兰格鲁定位王都。手下有许多的咒术师。在组成他无敌军团的士兵之中,可以见到鬼神之姿。
      在那些传说之中,有很多提到那些鬼神残忍、暴虐,以及强大。不过整体而言,霸王不仅自身勇武善战,他用兵的手腕似乎也很高明。在南方的话,该称他掀起的是改革战争吧,但不知该可惜还是该庆贺,就算仅从战争这一点上来看,在王朝崩溃之后,就再亦没有人能达到他的成就。
       现在的南方人并没有战争。至多只有战士阶级之间的决斗,这种程度而已。
      似乎是因为他们害怕。若是在地上掀起了血流成河的惨烈战争,那么那位霸王的孙女,弑亲的女王,就会以此为贽复活,再次率领鬼神大军毁灭大地。
      “那个神,为什么像要将地上据为己有呢?”
      “为什么?”
      预言者反问亚尔德。
      就算是亚尔德自己,也感觉自己问的这个问题有点愚蠢。但是,想不通就是想不通。神这种东西,不是只对自己的职务——亚尔德不知道自己形容得恰当不恰当,总之,就是只对自身的特质相关联的领域有兴趣么?黑暗之神,明显是为支配地下异界而生。为什么这样的一个神明,会对地上感兴趣?
      “因为他‘想’吧。”
      杰沙鲁特模凌两可地回答道。预言者却用断定的语气肯定了。
      “因为那是一个什么都想据为己有的神,无论什么都想据为己有。”
      这一次,也是由她带路。因为她说她知道去辛历鲁的路。
      当然没什么路了,到处只是相同的景色在延续。但是她说知道的话,那就是知道,说是路,那就是路。
      今天,预言者头上披着纱巾,看上去像是沙漠之民的打扮。那遮挡沙尘的薄纱下的肌肤,总觉得很苍白。与她的黑发相衬,或许的确会给人这种感觉。但是,她的面额,她的下巴,比起亚尔德以前印象中的她,总觉得变得柔弱了。她是不是有点消瘦呢?
      关于昨晚的对话,究竟哪些是自己的空想,哪些是自己从混乱的记忆中捏造出来幻觉呢?亚尔德当时发着烧,所以他自己也没确定的自信。但是,她那冰冷,而且纤细得似乎一握就要折断的手,亚尔德却能清晰地回忆起来。手的触感能够回忆起来,那么,那一切就不是梦。
      “真是贪欲的神灵呢。”
      “嗯。不知满足,无尽无止地区渴求的神。平时就犹如不知满足的小孩子,但是他却拥有巨大的力量,所以,似乎连智慧女神都要避其锋芒。”
      “那位女神并没有击退这位恶神的手段么?”
      听到杰沙鲁特的继续提问,预言者回答道。
      “恐怕避免引起相争而又合理的行动,就是神隐吧。因为,若是神与神相争起来,就会扰乱天地之理,日月消失,大地割裂,三界皆无宁日。”
      “但是,难道就没有战斗之外的办法么?”
      亚尔德小声说道。预言者一听到亚尔德的提问,就用犹如教导不成器的学生一样的语气回答道。
      “所以,神就选择了神隐,明白么?”
      亚尔德不禁稍稍皱起眉头。既然那位女神是用“智慧”这种称谓来形容,那么就应该去考虑一下逃避之外的办法啊。难道是徒具虚名么?亚尔德心中疑惑,于是继续问道。
      “那么,她给她的子民什么样的恩宠之力呢?”
      “子民?”
      “就是辛历鲁。”
      “他们虽将女神神隐的那一扇门视为神圣,并且建筑迷宫,自称真理的守护者,又或者审判者……但是我认为他们并没有什么恩宠之力。因为那里开始住人的时候,女神已经不在这个现世了。”
      亚尔德觉得自己额头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他再问道。
      “不过,今天早上,你不是说过么,我们去辛历鲁,乃是为了找出能够帮助我们封印世界裂缝的神明的名字。”
      “嗯。”
      “有谁知道么?”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回答道。
      “当然,是女神。”
      “但是,那位女神,还在神隐之中吧?”
      “是的,所以要我们去拜访她。”
      “拜访……”
亚尔德说不出话来。于是,旁边的杰沙鲁特提亚尔德继续问道。
      “也就是说,那扇锁着的门所通向的地方,并不属于这个现世么?”
      “正是如此。”
      亚尔德心想,若是自己现在和杰沙鲁特是并肩而行,恐怕会面面相觑吧……
      就连一直默不作声跟着他们身后的珐如邦,也没去追问,只是呆然地嘟囔着。
      “这种事,做得到么?”
      “可以的。”
      预言者说可以,那就应该可以吧……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自己就完全习惯了这种想法。明明自己之前还是很讨厌这种想法的。
      “但是——”
      “请说。”
      “没什么……”亚尔德将话吞回肚子里。
      ——即使不特别去门的那一边,既然是太阳神坦达,不就已经知道了么,那个必要的名字。
      但是,这么一想,亚尔德的心情就马上变差。
      ——说什么都是在说“神”么?
      这一点上,自己并没有抱怨预言者的资格。坦达跟预言者说的话里若没有带上那个可以为封堵裂缝提供助力的神的名字,肯定是有什么缘由。就算没有,“让神告诉自己就好了”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堕落。说什么要由自己去寻找方法,明明也是放开手脚,但自己却反而想主动进入其制御,再没出息也有个限度。
      亚尔德不高兴地望向预言者。
      预言者并没特别露出什么表情。她就在亚尔德身前些许的地方。她的步速和出发时并没有区别。为什么两人同是被恩宠之力玩弄的人,体力却相差得如此之远。
      ——果然是因为基础训练的缘故么?
      为了成为预言者,她似乎受过相当程度的训练。她是有持有一样的恩宠之力,教她掌握之法的老师吧。熟悉传说啊,与神的相互扶助啊,还有祈祷的时间什么的,这些类似于代代相传的传统,从她的行为的种种细节之处,就可以窥出一二。
      可惜的是,这些就是亚尔德欠缺的东西。
      ——自己是羡慕她么?
      或许真是如此。自己若是能有一个可以指引自己的前辈的话……想到此,亚尔德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不存在之物,再想也毫无意义。现在这种时候,可不能去回溯时间。
      感觉到自己吐出的气息滚烫,亚尔德心想,自己的烧完全没有退的迹象啊。于是,他又开声问道。
      “到现在为止,有没人去过门的那一侧?”
      “有的。”
      预言者立即回答道。
      “但是,没有人能回来?”
       面对杰沙鲁特冷静的质问,预言者亦立即给与了回答。
      “这个我不知道。”
      “这不可能不知道的吧?”
      “不,我真的是不知道。我并不是一直都看着那扇门。不过,这次有回来的必要。”
      她说的不是能回来,是有回来的必要……这话着实是有点微妙。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是这里吧?这里不就是应该下保证的地方么?亚尔德真想指着她,将这一大串问题扔过去。
      “那么,老朽可以请教一下,阁下能举出回来的例子么?”
      真不愧是杰沙鲁特,亚尔德心中感叹。不过预言者的回答也同样令他感叹。
      “不能。”
      “阁下说的是,不能?”
      “先前我已经说过了,我并没有时时刻刻都盯着那扇门。我是去过辛历鲁,但只是作为横渡沙漠的旅人,顺着商队的路走到辛历鲁而已,只不过是在那里补给与休息。我亦没亲眼见过那扇门。这样我又怎么会知道到底有没有穿过那扇门并生还归来的人?”
      “向神请教的话,不就行了么?”
      “我所侍奉的神灵,到目前为止并不是没有告诉过我过去曾发生过什么事。但是,神亦没有告诉在下的必要。我所知的,只是我将要去那扇门的那一边这件事。我所应该知道的只有这些,不会再多亦不会少。”
      ——她说虽是自己要去门的另一边,但是有人会和她同行。
      当然,那个同行的人,大概就是亚尔德一个人了。
      亚尔德想起了在阿尔汗地下时手提琉璃灯的她那锐利的视线和语气。
      ——因为必须要去的人是我们,而不是他们。
      那个时候,她看着的是亚尔德,只有亚尔德。
      虽然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突破间隙,但很快,她不就要准备舍弃其他的同行之人么?杰沙鲁特刚才问问题的时候忽然变得这么客气,说不定就是察觉到她的这个打算。
      “请问还有没有其他,应该预知到的事?”
      “该怎么说呢。”
      她的语气很冷淡。若是她想的话,以她的为人,她的言行举止本应亲切和蔼,但是她刚才的态度却不是如此。大概是她没打算要和杰沙鲁特这种人扯上关系。
      亚尔德又再长长叹了口气。气息依然滚烫。
      ——不想去想太多啊。
      或许正确来说,应该是说想不了太多。或者说,就算怎么去想也找不出合理的理由。
      这种时候负责带路的是预言者,亚尔德觉得是帮大忙了。因为完全就不用去考虑路的问题。她会去到要去的地方,会做要做的事。若不是亚尔德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那么糟糕,恐怕他就会抵挡不住故意去反抗一下预言者的诱惑了。不过庆幸的是,现在他可是连动都不想动。
      既然要去的话就去吧,既然要做的话就去做吧。什么都不用想。
      ——是什么也无法考虑了。
      在最后,亚尔德微妙地修正了一下。喷出来的气息依然是滚烫。
      现在,他只觉得头好痛,浑身乏力。他不希望自己的状况再恶化下去,所以,自己一定要往乐观的方面去想……亚尔德对这个很有经验。身体变差,心情也随之低落乃是常事,但是反过来,保持自己的心情不低落也能成为对抗病魔的战力。
      只是极少凑效,仅此而已。
      ——因为自己悲观嘛。
      “希望能再透露多一些。”
      “所以我说——”
      这时,亚尔德开声接下了预言者的话。
      “智慧女神的故事,以及与这扇门有关的故事,阁下是知道很多的吧?如果是您的话。”
      “……是呢,是略知一二。”
      亚尔德不知道自己的心情能不能变好,但至少希望能让自己提起兴趣。这样总比在自己从头到尾只会被人扯来扯去不知所云或者只会躺在别人背上的要有用,即使自己是个病人。
      “关于睿智的守门人,您知道么?”
      “睿智的守门人……辛历鲁的?”
      亚尔德说到这里,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那位老人有好好待在那里么?
      珐如邦以前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亚尔德记起那是相当久远之前的事了。
      ——那位睿智之门的守门人。
      那是讨论在藏在自己领地内那些沙漠之民的时候提起过他。自己当时问珐如邦有没什么在意的事的时候,他首先提到的就是这位被称为“睿智之门的守门人”的老人。珐如邦当时告诉亚尔德,预言者对他说过,这个老人总有一天会回去的。而当时杰沙鲁特只搭口了那句“辛历鲁的”,是因为他大概只知道这个通称,并不知道他的出身。不愧是曾经盘踞于沙漠。自己当时应该说过,不用去追查他的踪迹。
      直到刚才,亚尔德把这事完全忘记了。
      之后的事情是怎么样呢?自己开始等待报告不久,皇妹来访,然后就被她带出了领地。
      ——自己应该怎么做呢?当时自己应该会难以决定的。
      若是预言者说“他会回来”,那么老人就会回来吧——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就算盯着他亦无补于事。挽留他并没意义,但也没必要呵护到要派护卫跟着他。因为又不是自己这边要求他回去沙漠,当然与自己毫无关系。
      发觉并不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时候,就是现在。
      肯定没错了,这位老人一定已经出发去了辛历鲁。或者他现在已经作好了万全的准备,等待着自己一行人的到来,以尽自己的守门人之责。
      大概是估到亚尔德对那位守门人几乎一无所知,预言者于是就以教谕的口吻开始说道。
      “创建追求世间智慧的学院的,就是那些为了追求智慧而来到辛历鲁的人。”
      “迷宫图书馆啊。”
      “的确是这样叫的。但是,图书馆只不过是他们行动成果的一部分,他们行动的本质,并不是在那些书里头。他们是为了打开那扇门,不断去追求各种手段——随着时间的流逝,图书馆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了都市,抄本屋鳞次栉比,制纸业也日益繁盛,表面变化成都市而已。不知晓图书馆成立时的那些事的人,大概也越来越多。不过,那扇门却依然在那里,迷宫化都市的最深部。”
      辛历鲁留在亚尔德记忆中的,只有冲天的火炎与浓烟,飞舞着的数之不尽的纸片,以及包围着自己的热风。亚尔德当时并不知道,在最深处藏有那一扇门。
      “……找到打开那扇门的方法了?”
      “嗯。问答。”
      “问答?”
      “这个本身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一扇门是属于女神的。因此,寻求的必然是智慧。所以,听闻可以用问答使那一扇门出现摇晃。设置挑战难度的提问,接着是展开的回答——曾经有这种设谜技术繁荣的时代。虽然作为成果的一部分,那些数量巨大的谜题已经不断被他们记录下来,但人们依然是束手无策。”
      预言者的语气很淡然,听起来很信得过。
      打听神话或传说时一个很头痛的地方就是,害怕说话人说得有趣过头。就算感觉其中有些部分是为了使故事有趣而经过了夸张,但这种感觉并不一定准确。即使是询问本人,若是对方回答说夸张的是上一代,那么就无法得到确认了。而且,绝大部分时候这样做都会惹对方不高兴,从而不再跟你说话。
      对传承的人来说,所说的必须要是真实。若是被质疑,那么故事本身就已经是失去了自身的力量。通过听者的相信,故事就会得到魔力。本身具有吸引听众的魅力,那才是故事。这是亚尔德在吸收了不知多少次失败后的教训后学到的。
       但是,这并不是说亚尔德想沉醉于故事的魔法之中。他只是对那些消失了没有被记录下来、作为一个个再构成故事历史的传承感兴趣而已。预言者也对那些故事不感兴趣。她只是为了她的神而去收集那些丢失的过去。两人感兴趣的,都是现实的过去本身。对亚尔德来说,他亦无法勉强预言者成为他理想中的传承人。
      “但是,提问似乎只是持续到近年而已。”
      杰沙鲁特插口道。他一直背着亚尔德赶路,但是依然有如此充裕的体力。
      “嗯,直到被烧成废墟之时。”
      预言者毫不留情地说出这一句令亚尔德眩晕之言。总之,就是指直到被越过沙漠的军队毁灭之时。
      ——即使还没有二十年,但是十年已弹指而过。
      珐如邦算勉强出生了,皇女则还没有出生,如此久远的事情。将其称作“近年”的自己这群人,已经算是上一个世代的人了吧。
      知晓越过沙漠的世代,不知晓越过沙漠的世代。辛历鲁被烧毁前后的世代。
      ——在脑海中,辛历鲁一直在燃烧。
      从未平息。
      ——身上的热症,乃是烤着辛历鲁的热。
      亚尔德强行将转换心情,努力去回忆还没被放火烧毁的辛历鲁。他一边想,一边慢慢地说道。
      “在迷宫图书馆的入口——守门人会提问题。答得不好的话,就不能进入迷宫。”
      “嗯,就是如此。”
      ——一切都是为了打开那一扇门么?
      设置问题,乃是为了测试人的知识以及机智吧。因为要打开那一扇门需要人才。
      “进去过图书馆么?”
      “嗯。”
      亚尔德的睡意马上被吹飞了。
      “进去的目的是?”
      “……因为有点感兴趣。”
      少有的,预言者露出了些许踌躇。
      亚尔德心想,她给人一个很强烈的印象,就是从不会迷惘。这大概是因为她深信着未来。
      忽然,预言者转过头来,迎上了亚尔德的视线,问道。
      “我感兴趣,很奇怪么?”
      亚尔德并不是这样认为,但是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少有”的原因吧——预言者也会有这种因兴趣而行动的情况啊。
      于是亚尔德便率直地回答道。
      “没有什么奇怪的啊。只是觉得有点少有。”
      预言者的眉毛轻轻地提了提,然后露出了微笑。她转过身躯的时候,却已经回复到以往的样子。
      “现在我们正在走的,乃是最古老的通路,‘太阳之路’。”
      “古老的,太阳之路……?”
      “太阳之路”,就是商队渡过沙漠所走的道路。
      “这是起点在坦达神殿时期的太阳之路。刚好,在辛历鲁之处有一个岔口。听闻那里有些不怎么大的水场,向坦达的神殿方向不断延伸。昨晚那个野营之处,也是其中之一。而向着相反的另一边前行的话,则是到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神殿的遗迹么?”
      “是的。”
      在坦达神殿的废墟中,和预言者遗迹珐如邦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没想到今天会这样在沙漠徒步而行——虽然亚尔德是被背着的。但是,他也没曾想过会这样就越过了沙漠。自己被预言者这样牵着走,抑或自己成了珐如邦的主子,这些他连想都没有想象过。
      当时,自己考虑的只是怎么样才能将这些沙漠之民救下来,仅此而已。
      即使如此,自己当时也觉得自己竟然担下了如此狂妄之事。现在怎么样呢?现在自己不是在寻找拯救世界的方法么?说是狂妄,不会再有如此壮大的使命了吧?而且,同伴都是意想不到的人。
      自己还来到了这个相当遥远的地方。
      “但是,并不是步行可以跨越的距离吧。”
      “嗯。而且水场也已经干涸了。”
      亚尔德开始想了,自己该怎么样回去啊。有必要特地去使用小鬼的转移之术,乃是因为辛历鲁位于沙漠的最深处。预言者刚才说的那些不断向坦达神殿方向延续的水场,言下之意就是若不经由这些水场,那就是无法步行跨过的距离。商队都市短距离相连会更加繁荣。考虑到这一点,那么那些道路的变迁就合乎情理了。而且,在坦达的神殿崩坏之后,选择走那边的路的必要性也就变薄了。
      也就是说,可以认为这里到坦达的神殿遗迹有相当远的距离,就算作了周到的准备也难以跨越的距离。那位先行出发去辛历鲁的老人,也是相信了预言者的话出发的吧——他是有什么自己独特的智慧?譬如召唤那只小鬼之类的方法?
      ——手中有金币的话,是能让小鬼干活没错……
      “请稍稍休息一下好么?”
      杰沙鲁特提出了休息的建议,亚尔德吃了一惊,大出意料之外。
      “请。”
      干脆地同意之后,预言者就揭起了蒙头的薄纱。果然,她的脸色感觉比之前还要苍白。
      “我也是,有点疲倦了。……已经不再年轻了呢。”
      接着,她就在杰沙鲁特放下亚尔德的旁边坐下。
      跟着过来的珐如邦也喘着大气坐了下来。
      只有杰沙鲁特没有坐下来,只见他单膝跪下不知在弄着些什么。接着,他就将一包用纸包着的粉末递到亚尔德的面前。
      ——原来如此,他是要自己休息服药。
      不是他自己想休息,而是想让亚尔德休息。抵抗亦是徒劳,所以亚尔德乖乖地将粉末倒入口中,然后接过杰沙鲁特递过来的一碗水和着药喝下。只觉口中涌起一阵无法言喻的强烈的苦味,只好忍着。若是呛着了吐出来,肯定自己要再吃一遍的。这样还是敬谢不敏了。
      “这一次的药,含有退烧的成分。”
      亚尔德现在回答不了杰沙鲁特,于是他只好点了点头。岂止咂舌,是连脸都要被扭曲的强烈的味道。
      “为什么一开始不吃退烧药?”
      问的是珐如邦。杰沙鲁特正俯着身子,他似乎在整理物品袋中的物品。里面会有多少为亚尔德准备的有着奇珍之味的东西呢?亚尔德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心情很微妙。
      “老朽觉得,无论怎么让大人退烧,也是无法完全恢复正常的。这并非单纯是病,而是还有其他不可避免的原因在发热,这种时期就算强行吃退烧药,也只会徒劳无功。所以,一开始老朽就先打算让大人保持与热度对抗的体力,然后,再退烧。”
      “是这么一回事?”
      珐如邦似乎是要向亚尔德询问,不过这些亚尔德本人自己也不知道,当然是无法回答。
      杰沙鲁特绑好口袋后回答道。
      “若是你想要治好大人的身体,那就别想让我帮你……公主殿下是曾如此斥责老朽的。”
      听到这,连亚尔德都忍不住出声了。
      “公主,是……北岭王么?”
      虽然也想过说这话的是皇妹,但杰哈鲁特已经点了点头。
       “公主殿下说,要治疗是危险的。不要去治疗。因为治疗是强行让大人的身体恢复,表面上是走近道,实际上反而会让大人身体的损耗更大。……原本,老朽想这是不是娜奥阁下说过的话,但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这样啊……”
      “虽然大人似乎还有发烧,但是比起昨晚,身体似乎已经好了不少。”
      亚尔德虽然自身并不清楚,但是杰沙鲁特的诊断是不会错的。他会诊断错的只会是味觉之类。他是能理解苦啊还有酸之类的味觉,只不过,他让人强烈地觉得他是不是想挑战人的味觉的忍耐极限。
      忽然,预言者开口道。
      “已经可以舍弃欲望了呢。”
      三人都看着她。
      预言者已经重新蒙上了面纱,而且正慢慢站起来。完全就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小心地拍打着身上的沙尘,接着说道。
      “昨晚,坦达大人又下了新的神谕,要在下在到达辛历鲁之前传授给大家,所以,现在就说给大家听。杰沙鲁特阁下,你过去的名字不能在神面前说出来。但是,坦达大人是知道的,你并不需要那个名字。”
      杰沙鲁特没有说话。
      ——不需要?
      杰沙鲁特以前是需要名字的。他说过,他以前的名字就在从地下脱出的时候就说出了那个名字。为了逃过咒术师的诅咒,他与魔物交换了那个名字。他是抱着亚尔德可以为他找回那个古老的名字的期望,而在亚尔德手下做官。
      那个名字,不需要?
      ——那么他不就连侍奉自己的理由也没有了么?
      亚尔德原本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出杰沙鲁特原来的名字,不过他转念一想,啊,忽然想起来了。刚刚不就有机会么?刚才在阿尔汗的地下,杰沙鲁特沿着自己以前脱出的路径走回去的时候,若是自己去想的话,应该就能看得到过去。
       他自己亲口说出来的那个名字,自己应该能听到。
      当然了,皇妹与第二皇子在场,自己可不能大摇大摆地使用恩宠之力,不过,应该是有机会的。但亚尔德当时却没能想起来。不仅如此,自己不但忘记了这件事,还对他胡说什么只要有新的名字就没问题这种话。
      杰沙鲁特他是怎么想的呢?他难道没觉察到么?
      就在亚尔德迷惑的时候,杰沙鲁特转过身去背向亚尔德。
      “请大人抓好。”
      “我想,自己走一下。”
      “刚才的退烧药,大人应该很快就会打瞌睡的。请大人好好抓紧老朽。”
      亚尔德心中总有点觉得自己是中了圈套,但反正自己走路的话,反而会给别人添更多的麻烦。没办法了,他只好乖乖地让杰沙鲁特将自己背起来。就在这个时候,预言者对珐如邦说道。
      “珐如邦阁下,也要话对你是说。”
      “我?太阳神坦达的话?”
      “是的。太阳神说,请你坚信己道。”
      珐如邦停了一下,珐如邦才小声道。
      “这是因为看不到我会这么做,所以太阳神才赐予我这一个劝告呢。”
      听到他这个有点反抗意味的回答,预言者又再淡淡地重复道。
      “在下只是代神传言。神心中想的是什么,在下并不清楚。”
5
      辛历鲁有一半已经埋进了黄沙之中。
      但是,这里的景物却依然散发着一种庄严的气息。踏入这里,甚至让人有远离尘嚣的感觉。
      本来预想着被烧成黝黑的城墙,现在却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就犹如撒上了一层银色的粉末。但是,这些发光之物的本体,却是被风吹起的黄沙。将被烧成炭黑的墙壁重新擦亮的,要将这些只剩下轮廓的街巷慢慢地掩埋的,也是这些黄沙。
      质地坚硬的沙粒就犹如研磨剂一样。都市大街的外壁会不断被黄沙侵蚀,所以不得不进行反复修补。亚尔德也很清楚这一点。黑狼公的领地也是接近沙漠地区,对沙的防治也归入了预算之中。
      但是,现在亚尔德才体会到,在沙漠的最深部的此处,才是沙漠最本来之姿。
      沙漠的支配者并不是生物——而是黄沙。将人的经营痕迹犹如没有存在过一般完全抹去的绝对的力量。
静静地,却又优雅地将辛历鲁的痕迹慢慢抹去。文明之死,就在此处。
      “……沙漠,太厉害了。”
      亚尔德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没有一个人回答。
      来到城墙之下,杰沙鲁特终于将亚尔德放了下来。城墙并没有多少地方崩塌,但当年本来的堂堂仪容已经开始磨灭了。不断堆积的黄沙,让城墙越来越矮。最终,这个墙壁也会消失,成为沙漠的一部分。
      亚尔德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城墙的表面。果然,这里已经没有残留下被烧过的炭灰。被业火包围的那一幕,是不是没发生过呢?一开始,这里是不是就没人来过呢?
      将其看作是架空之事,亚尔德还能接受。但是,那一切都是现实。那个被称作世界的图书馆也是。经营这里的人们的出生,生活,死亡也是。
      ——不要再去想了。
      亚尔德闭上了眼睛靠在了城墙边。再继续去想这些失去的过去,自己的意识又会飘远的。因为现在可不能去看那些没必要的过去而消耗自己的体力。
      “大门,应该在这个方向。”
      他听到了杰沙鲁特和珐如邦的谈话。
      “似乎已经被埋了。不掘出来的话就进不去了呢。”
      “话虽如此,要爬的话还算高。但比起手中没有挖掘的称手工具,爬上去可能会更轻松。”
      “指引之星,您的意见是?”
      亚尔德睁开眼向那边望去。只见预言者站在离城墙边一小段距离之处,似乎在抬头看着城墙。她果然还是累了啊,竟然没有马上回答。
      “还没有见到守门人吗?”
      “四处去找一下吧。珐如邦,大人就拜托你了。”
      “明白。”
      但是,杰沙鲁特还没迈出脚步,上面就传来了说话声。
      “喂,要找守门人的话,就在这里!”
      所有人都抬起头。
      马上出声回答的,是预言者。
      “您这是害羞么?要人如何是好?”
      在城墙上面看下来的,是一位胡须飘飘的老人。亚尔德应该见过他,但与对方隔着的距离,可是连杰沙鲁特都说还算高的高度,所以亚尔德也无法确定。首先,自己只正面见过他一次。
      “不不,老夫是听到说话声,转了一大圈好不容易刚来到此处的。因为老夫刚才在南门那边。”
      老人的声音很清晰,但是和他的胡须一样,不知为什么给亚尔德一种飘飘然的印象。
      “果然,这里就是大门呢。”
      “确实。不对,应该是大门曾经所在的地方,现在这情况的话。”
      “这边是正确的入口么?”
      “不能打开,再怎么弄也只会白费力气。请来南门这一边,老夫也一起。”
       一下子,老人的身影便消失了。他缩进了城墙的内侧。就如他所说的,他大概往南门那边去了。
      “南门,是在哪一边?”
      “大门是在东边,所以往左手的方向走就可以了。距离应该不算远,因为不可能是在城的正南边的。……虽然可以的话,还是想由大门进去。”
      “为什么呢?”
      预言者微笑着回答道。
      “我希望尽量可以走古时的路。这样的话,会不会更容易接近睿智之门与女神的心意呢?但是,这大概没有什么意义。女神神隐之时,这里的城市还不存在。这城市虽说是古老,但也不过是如此程度而已。”
      她叹了一口气后,抬起头,大声道。
      “我们遵从守门人的指示吧。”
      ——虽说是古老,也不过是如此程度……么。
      杰沙鲁特过来要背亚尔德,却被亚尔德拒绝了。
      “若是我倒下了就将我捡起来。你是时候要保存一下体力了。”
      “若是大人的命令的话。”
      “那这就是命令。”
      杰沙鲁特似乎是有点意外,他眨了眨眼,才对亚尔德行了一个礼。
      “遵命。”
      “看来,你两手没拿东西,不说我倒下了,在我倒下之前就能扶住我了。”
      “当然。”
      他话中的语气犹如在说,这当然不在话下。
      亚尔德用手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迈出脚步。足很容易就会陷入了黄沙之中,被马鞍擦伤的地方也没有痊愈,也不得不小心注意,不过,并没严重到无法走动的程度。
      谁也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等着他们——虽然未必一定会出现什么荒诞的情形,但对预言者刚才并没有提及杰沙鲁特的同行情况一事,亚尔德心中已微妙地开始介怀。
      珐如邦的话,她刚才是如此淡然地指出“并不需要他”。杰沙鲁特是不是不在她的未来视的视界当中呢?要是这样,说不定会出现必须用到他的局面。
      ——未来视的幻视虽然是种强大的力量,但最多也不过是截取可能发生的现实的一部分而已。
      和守门人的对话说明了这一点。她是知道会在辛历鲁与守门人再会,但是,她却不知道会在哪个门相遇。
      预言者一般都是正确的,但同时也会有搞错的可能性。
      若不立足于这一点之上,那么就很有可能在她预见之外的地方摔跟斗。自己要注意不要停止思考,将所有的判断交给预言者。包括亚尔德,这一点要在所有人的心中都打个底。
      ——知晓,乃是非常可怕的事。
      预言者要去见的那位智慧女神,不就是最具代表性么?即使她不是全能,但也接近了全知的境界吧。而那位让女神不得不退避三舍的魔王,或许就是更接近于全能的境界。
      想拥有一切的神。明明无所不能,却欲望却又无穷无尽。真是可怜却又麻烦的神明。
      忽然,亚尔德想到了过去自己在北方幻视看到的那个男人。说是陆希露之前的阿=巴鲁斯,无比孤独的男人……他也是完全不会满足,即使拥有如此大的力量。
      ——不,并不止他吧。
       是力量产生欲望,还是欲望强烈的人会能到达顶点呢?大部分的当权之人,不是都是贪得无厌么?但他们的内心是空虚的。一方面,他们把将人压在身下视为骄傲,但内在却是被虚无所支配,就如那一个空洞之塔。
      权力之座只能在绝对的孤独之上维持。权力者很难替人民切身思考,很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因为他们所在之处,完全就没有可让他人介入的余地。如今已经成了支配阶层的一位小辈,这座塔或许已在亚尔德心中慢慢地建造起来。
      ——皇女她,也是孤独的么?
      无法与人分担的秘密、孤独。她越要一个人去背负,就会越孤独。
      很不想变成这样啊,亚尔德心想。
      自己在皇女身上所看到的理想,与这个绝对的孤独,是不相容的。
      他所梦想的,似乎是一位没有切断羁绊,前所未有的支配者。在这里的皇女并不是以一副硬直的威严姿态端坐着,而是向人伸出手,和人倾谈,向人展现笑容的——如此的存在。
      亚尔德心想,就连自己也作这种不切边际的梦啊。如此顺利的可能性,根本就没有的吧。
      但是,亚尔德还是要向前走,直到尽头。他忍不住这样想。
      ——总之,要先处理好眼前之事。
      魔物若是肆虐,那么就再没有场合说什么国家、什么北岭王了。
      在门的那一边躲藏着的女神,似乎是属于远古时代的神明。或许,就是在世界裂开,龙从天上堕下之前就存在的神明。
      那么,那有没有女神自己去请求助力的可能呢?
      事情不会这么顺利的吧。亚尔德边想边望向预言者。在他前面前行的预言者的背影,依然还是那么修长。
      作为女性,预言者的身材相当高。亚尔德无由地觉得,皇女似乎会很羡慕她。在盖头的薄纱之下那摇曳的黑发,对金发的皇女来说,也会是羡慕之地方吧。黑色,即使是沙漠之民之中也是少见的发色。在几乎没有别的颜色的景色之中,那一头黑发越发地显眼。
      说起来,皇女不是没见过预言者么?即使预言者再怎么神出鬼没,但也应该不会出现在北岭。若是两人相会的那一天来临,那么就是出现了告诉皇女预言的必要——太阳神坦达会对皇女说些什么呢?
      就在亚尔德胡思乱想之际,一行人就到了另外一个城门。仔细一想,这距离的话,声音是传得到的。近。正因为如此,杰沙鲁特才让他自己步行过来吧。
      这里的大门并不是完全看不到。虽然已经开始埋于黄沙之中,但这边门的大体形状依然在。抬头一看,只见上方是一个描绘着壮丽弧线的大圆弧,到处都雕刻着祈祷的图案。和那一条直线、完全看不到任何装饰的城墙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门的最上方是嵌有装饰文字的石雕,但残缺不全,已经完全失去了文字的形态。不过,要推测还是可能的。补上那些残缺的地方,还原其本来之姿,这种事即使不去用过去视的恩宠也能做得到。
      “维塔、纱利雅、特、维尼亚。”(译注:意义不明,暂只取音译。)
      亚尔德轻轻地回味着这一句话。虽然还留下固定表达的痕迹,但其由来本来就和共通语不同的吧,那无法言喻的异质的响声,现在依然残留在亚尔德的脑海中。
      去问,去思考,然后去打开——作为象征图书馆的铭文,是不会用日常的对话的。虽然这种说法在哪里的图书馆也一样,但也只是作为记号之类的东西,而不是作为语言的技能。
      没错,这里就是起源。
      ——以前曾经以为打开的是书本。
      将预言者所说过的话总结起来,本来,她所说的“打开”,当然指的就是智慧女神所隐藏起来的那扇门。
      这时,头顶上传来了老人的说话声。
      “穿过门口的时候注意点啊。碰到的话会有什么掉下来的。”
      没有时间让亚尔德胡思乱想了。预言者已经穿过了大门。亚尔德也弯起那碍事的高大身躯,小心翼翼地穿过大门。
      这个大门往里面延伸,相当的深。崩坏的并不止是那些装饰文字,那些刻有沙漠特有的华丽的连环图案的雕刻、镶有刚玉的工艺品都剥落得非常厉害。当然,这些装饰的本体也不断地被侵蚀。稀稀拉拉地掉下来的,不仅是被风吹起的黄沙,还有组成门或者城墙的瓦片、石材的碎片。
      要将如此大量的建筑材料运到这种地方,到底要花多巨大的费用呢?光是想象了一下亚尔德就要头晕了。然后,这些财力人力,一切都在被黄沙慢慢摧毁,犹如这一切本应就不允许存在一般。
      “大人,在这里逗留是很危险的。”
      被杰沙鲁特一催,亚尔德才意识到自己停下了脚步。他连忙迈开脚步。为什么自己又会这样发呆。亚尔德自己也不明白,因为他刚才并没有沉浸在过去视之中。
      他觉得,里面好像有一种拒绝人进入的气息。
      那是类似看不见的墙壁一样的东西。不是阻碍他的身体,而是在拒绝他的心。就好像在有人对他说“不要过来”,“不要再前进一步”一样。
      ——这也是智慧之扉的原因?
      被异常的气息压住的并不止亚尔德一个人。最后跟来的珐如邦,也在门的正下方停住了脚步。他脸上的表情,就犹如门的重量都落在了他的肩上、背上一般。
      “珐如邦。”
      亚尔德一出声,青年犹如梦中惊醒一般眨了眨眼,连忙传过大门。
      接着,上面传来了说话声。
      “昔日的荣华已逝,现在只剩下种种不便。……各位,欢迎来到辛历鲁。”
      从沿着城墙的楼梯走下来的,就是刚才那位老人。
      “指引之星,好久不见了。”
P93(图)
      他首先去搭话的,乃是预言者。预言者稍稍俯身,回答道。
“嗯。……终于,能够在此处拜会您了。”
      “正是如此,就在这里啊。”
      接着,老人热情地向杰沙鲁特、亚尔德优雅地行礼。
      “大公远道而来,老夫惶恐之极。这都市就如大人所见的一般,虽然难以让大人满意,但老夫已备有粗茶淡饭。请。”
      重新端正姿势后,老人也对珐如邦说道。
      “泉之子哦,你也来吧。但是,不要往酒里渗水哦。”
      老人哈哈一笑后转过身去,向着市中心而去。亚尔德向珐如邦问道。
      “这种事可以做得到?”
      “是那位老人家说笑的吧。我自己也没试过。”
      “大人被劝酒的时候,试一下也无妨。”
      听到杰沙鲁特的建议,珐如邦稍微沉吟了一下后便点了点头。
      “是呢。我就试试好了。”
      “怎么回事?”
      “大人可能有所不知,在沙漠里,被劝酒的时候拒绝可是相当失礼。所以——”
      “无礼也好什么都好,喝不了的东西就是喝不了。”
      杰沙鲁特皱起了眉头。
      “不过,若没有这位老人的帮助,我们恐怕很难去得到那扇门之处……”
      “啊……也是啊。”
      辛历鲁的别名是迷宫都市。占据了都市大部分地方的那些图书馆建筑物本身就是迷宫。除了外围的店铺、工房、居住区域外,其他全部都是图书馆。都市本身标榜为迷宫,并无言过其实。
      ——关于这一切,并不是过去式。
      现在辛历鲁依然是一个巨大的迷宫。
      都市的内部并不如外面的城墙一样被侵蚀得那么厉害。从沙堆积的地方走向沙没堆积的地方,往都市中心的地势必然是越来越低。
      老人不时停下脚步,似乎是在确认道路。
      街上的房屋,哪里看起来都没什么区别。街道比较狭窄,建筑物的外观也是大致相同,高度也基本没有什么变化。那种长长的通路很少,极难看得远。
      ——内部没有堆积黄沙的理由,恐怕就是如此。
      这种地方恐怕连风都难以吹进来。光线也非常差。看来这里并不是什么适宜居住的城市。
      “请往这边。”
      老人在其中一栋建筑物的入口之前停下了脚步,在打开了的门边说了句“请”。
      预言者率先穿过了门口,没有一丝踌躇。珐如邦则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跟进去。似乎是和杰沙鲁特交换了一下视线来确定谁先进去。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会有这种微妙的好配合。“这种时候”所指的,就是考虑怎么保护照顾亚尔德的时候。
      “大人,请。”
      守门人怎么可能会有暗杀亚尔德之类的意图。首先,若有这种情况,亚尔德不认为预言者会默不作声。他们所戒备的是其他的可能性么?譬如其他的势力潜伏在暗处之类的。又或者,建筑物会崩塌之类。
      若是发生崩塌,以眼前的状况看来似乎是没有什么应对之策。亚尔德一边想,一边走进建筑物中。这是一个小小的屋子,他很快就又走到了另一扇门之前。门的里头是中庭。中间有一口井,周围稀稀落落地点缀着些许绿色。
      ——这个井的水可以饮用么?
      亚尔德一望向珐如邦,珐如邦就抢过预言者走近水井。因为帝国所投的毒也许并非是咒毒一类,所以就算是珐如邦,也未必能够轻易净化。
      从后面进来的老人却以很舒爽的语气说道。
      “驱毒已经完成了,这里都是洁净的水。请放心。”
      亚尔德回头一看,只见老人看着亚尔德,脸上洋溢着微笑。他的笑容似乎并没深意。那双似乎要埋在皱纹之中的小小的眼睛的颜色,和几乎要堆满城中的黄沙很相似,是淡淡的浅色。
      他看着亚尔德,又说道。
      “请大人放心。老夫丝毫没有加害大人之意。因为从现在开始,不管怎么样老夫都要完成自己的夙愿。”
      亚尔德沉吟了一下,问道。
      “要完成阁下的夙愿的人是我们,这样也没所谓么?”
      “大门若是无法通过,那就只好从南门进来。”
      老人的回答非常爽快。亚尔德不由苦笑。
      “原来如此。话说,老人家是知道解毒的方法?”
      “此处的辛历鲁聚集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智慧。达成适当的条件,并懂得查阅索引的人只要去调查,就不会有解不开的谜团。解毒之法,从一开始就有了,在这图书馆之中。只是缺乏必要的工具和材料。首先,不离开这里,解毒就无从说起。即使能够出去,也未必这么容易就能回来。解毒的完成也大概只是数日之前的事……要说这是夙愿的话,也是呢。”
      说到最后,老人的声音已经变得很低,目光也投向了远方。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就开始催促众人就坐。离水井不远放有一张石桌。围着石桌的是五张垫着折叠榻榻米的椅子,桌面之上放着瓶、杯、碟等物。
       所有人一坐下,老人就拿起一个瓶子,首先为自己浸满了一杯。
      “这里装的是这个水井的水,老夫先喝为敬。”
      一饮而尽之后,老人端正身子,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脸露微笑。
      “看来不稍微花些时间,各位还是不会明白的啊。那么以下就让老夫解释一下。老夫是这个迷宫最后的守门人,名叫费尔德……啊,不放在心上也没什么问题,各位叫老夫守门人也行。只不过,互相告知姓名是必要的,这是此处的礼仪。”
      见到亚尔德露出疑惑的神色,预言者便开口道。
      “进入这个都市,就意味着进入了智慧之扉的力量范围。告知姓名是惯例。”
      “那么——”
      穿过大门时感觉到那种被拒绝的感觉,原来是这个原因么?
      本来在走进那个门的时候,就已经被要求告知姓名。没有怀着问题而进入这个都市,是不允许的。所以首先,就必须在大门那里告知姓名,表明自己的提问——这就是亚尔德从书本中知道的关于辛历鲁的知识。
      恐怕提到的只是形式,并没有触及到本质。告知姓名这一个行为,乃是让自身在门的势力圈内得到承认。手续正是如此。
      过了一小会。预言者似乎在等着亚尔德接下去。但是,大概是看出了亚尔德并没说下去的意思,于是她就继续说道。
      “那一扇门,当然是知道守门人的姓名。但他也不能只让别人告知姓名,不把自己的姓名告知别人。在下也重新通告一下姓名吧,在下是指引之星,维娜艾。”
      接着就轮到自己了吧。亚尔德简短地道。
      “在下亚尔德。”
      称号很麻烦,所以就省略了。反正“黑狼公”也隐居了,而且这只不过是新兴国家的一介贵族,在这个都市面前也没什么提的意义。
      “比起这个。”亚尔德望向杰沙鲁特问道。
       “来过这里么?”
      “来过。”
      “以现在的名字?”
      “是的。”
      “那么,重新通告一下姓名,怎么样呢?”
      “……呃?”
      “这不是一个好机会么?重新通告一次姓名,让智慧之门来判断一下这个名字是否合符本质。”
      “不过……”
      “请问是怎么回事呢?”
      提问的是守门人。亚尔德望向杰沙鲁特。只听得老骑士慢慢地回答道。
      “不知阁下是否听说过老朽和鬼神交换了名字的传言呢?”
       “这个老夫知道啊,是一个有名的故事。沙漠的恶鬼借去了人外之物的名字。”
      “并非是借去,而是交换。因此,世人所知的这个名字,原本是鬼神之名。”
      守门人眨了眨眼。他凝视了杰沙鲁特一小会,然后小小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去查一下鬼神的索引就清楚了。”
      “索引?”
      亚尔德不禁脱口而出问道。只见守门人点了点头。
      “详细的不说,只是名字的话,索引里记录得很充分。那个名字是否有作为鬼神的名字被记录下来,是可以查得到的。”
       “那个名字怎么都好了,要通告的,是现在的名字。”
      “是属于鬼神的名字吧?那么,会有记载的。”
      “请等一等。”
      插入老人与杰沙鲁特之间的是亚尔德。
      “咋了?”——两人一脸如此的表情向着亚尔德。“呃没事。”——亚尔德很想这样说然后把头缩回去。不过,现在并不是干这个的场合。
      “那一个索引,是不是什么都有记载?”
      “索引只不过是找书的辅助。记载着所有正解的,是书。”
      “那么,是谁写的?用怎么样的方法去寻找,去记录下来的。”
      “啊,最近是就写在书上。”
      亚尔德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书本?”
      “最近啊。”
      ——也就是说,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么?
      好像看穿了亚尔德心中的这个想法,守门人继续说道。
      “以前是不同的。不过,在更遥远之前,书本是这样产生的。”
      “书本的产生……?”
      “流传下来是这样的。站在智慧之门之前的人,不断地重复着问与答。这是肯定的。而问题的答案,并不是门所给与的。提问的是人,回答的也是人。但是,随着不断的问与答,不知不觉之间正确的答案就在书本之上出现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真是不合常理的故事。不过,守门人的表情,语气都是非常的认真,不像是在说笑。
      “怎么样的问题都可以?”
      “不是。只限于正确的问题。”
      “请问怎么才算正确的问题呢?”
      “有唯一的答案,才是正确的问题。除此之外的那些模糊的问题会被排除出去。模糊地问与答的是人,正确地问与答是神。所以,用接近神的提问,就可以得到答案。”
      好像可以接受,又好像无法接受,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定义。
      守门人耸了耸肩,用手拿起水瓶站了起来。
      “话虽如此,在很长的时间里,这些都没有记载在书本里头。所以,大部分的藏书,记录的只是人提问、人回答这类东西。好了,这样该差不多了,请让老夫为各位满杯。”
      首先是预言者,接着是亚尔德,守门人为两人满上了杯子。然后他转向珐如邦,静静地,却又清晰地要求道。
      “请告知姓名。”
      “珐如邦。”
      水倒入了杯中。最后剩下杰沙鲁特。只见守门人手拿着瓶子,侧起了头。
       “请问?”
      “若是鬼神的名字有记录下来,那么也许就能找到老朽的名字。”
      杰沙鲁特一字一句地说道。就好像在一边斟酌一边回答。守门人拿着水瓶,摇晃着长须点了点头。
      “……交换之前的名字么?”
      “或许。老朽一直是这么想的。”
      “要通告那一个姓名?”
      “等等……首先,我想问的是那本书还在这个世界上么?有没有被烧掉?”
      “应有的都会有。门所写下来的真实,可不会被那种程度的火毁掉啊。”
      然后,守门人就没有说下去了。
      他瞄了亚尔德一眼,犹如在说“您是知道的”。只听得他继续说道。
      “只要是石制的书,那么就足够了。”
      当然了,这种事亚尔德是第一次听到。
      ——石板么?
      因为辛历鲁是做纸业和制书技术都相当有名的都市,所以亚尔德之前就完全没有想象到那方面。位于沙漠的深处,谁也不会想到竟然会在文字刻在石板之上。
      但是,辛历鲁的原点,就是智慧女神的那扇门。女神虽说是躲在门的另一侧,但神之力依然残留下来。在门建造好的时候,这里还没有人生活,造纸业也当然不存在。但即使如此,这里作为汇集了世上的睿智的图书馆,发展成为都市——因为在这里,有由超越人之力写下来的令人惊叹的书籍。
      在这之后,由人手写的时代大概就长久地持续下去。接着,当这成为理所当然之后,石板的存在就被掩盖在手写书本的阴影之下,被人遗忘。至少,外面的人并不知晓。
      ——石板,留了下来。
      忽然,亚尔德的心境变得开朗起来。从到达这个都市开始——不,是自从自己知道必须要到这里开始,亚尔德就一直身陷一种薄薄的昏暗氛围之中。那个烈焰中的都市,被热风卷起漫天飞舞的碎纸,让他一直心中黯然。那过去的火光,并不是光,无法照亮亚尔德的心,永无休止地将亚尔德拽回那个灭亡之夜。
      守门人的这一番话,才是黑暗中的一线希望之光。
      “原来没有全部被烧掉啊……”
      听到亚尔德脱口而出的自言自语,守门人微笑道。
      “正是如此。”
      但是,那一夜的噩梦并没有结束。
      ——要是那一夜的噩梦能结束,那该多好啊。
      但是,即使漫漫长夜迎来了黎明,眼中看到的依然是被害的全貌,是将一切都当成没有发生过的。时间,绝对无法倒流。
      ——往前看吧!因为自己只有往前走了。
      亚尔德伸直腰身,端正一下姿势。
      将当事人搁在一边自己不断在唠唠叨叨虽然是有点怪,但是亚尔德姑且是杰沙鲁特奉剑的对象,而且也是帮他起名的人,可不能对这个问题置之不理。
      “他现在的名字,本来是属于鬼神的。现在要他重新通告姓名的话,这会不会成为鬼神通往这个现世的梯子呢?虽然我觉得不需再重申,但如今与魔界的距离变近了,两者之间的障壁也变薄了。会不会以什么契机而出现在地上呢……”
      守门人放下手中的水瓶,捋了捋长须“嗯”了一声。
      “这的确是无法断言啊。”
      “再者,万一,这个索引里有过去他与鬼神交换的那个名字,即使是人的名字,但现在已经是鬼神在使用了。这样的话,通告那一个名字就会很有可能成为作为鬼神的分身的他与鬼神之间的纽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以——”
      然后亚尔德就没有说下去了。他不得不住口。
      他将视线从守门人身上移开,然后看着预言者。预言者也看着他。
      ——你过去的名字不能在神面前说出来。但是,坦达大人是知道的。
当时亚尔德的烧还没退而且刚刚服了药,神智是有点朦朦胧胧,但是还是听得很清楚的,预言者要传递给杰沙鲁特的神的话。
      ——那个名字对你来说是不需要的。
      亚尔德眨了眨眼。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自己脑海中首先涌起来的感想是这个?
      第一次遇见预言者的时候,她与现在很不同。神的神谕成为了现实,现实追上了预见,不就是最高的喜悦么——她以前的这种感觉,还有她身上脱离于人的范畴的某种感觉,如今亚尔德依然记得。
      但是,现在的她不同了。
      ——就好像在惧怕着现实追上预言一般。
      黝黑的双眸没有了光芒。过了一小会,她垂下眼帘,用非常微小的声音说道。
      “原来是这种意思呢,坦达大人的预言。”
      “那么还有没有其他的预言呢?”
      预言者微笑着回答道。
      “不,就只有这个了,关于这方面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啊。”
      回答守门人的是杰沙鲁特。
      “在来到这里之前,太阳神坦达曾经赐予预言给老朽,说老朽过去之名,已经不再需要。”
      “啊……原来如此。事情是这样的啊,叫名字反而是不行。”
      杰沙鲁特用手拿起杯子。看到这,守门人也重新拿起水瓶。
      “那么,请重新告知姓名。”
      “好。在场的各位,请为老朽见证。”
      ——杰沙鲁特放弃了么?
      这是亚尔德自己提案的——明明这是他在诸多考虑之后才得出的唯一的结论,但是,亚尔德心中却还是无由地感到痛心。
      那一个已经失去的姓名,乃是从小没有名字的杰沙鲁特自己得到的第一个名字。对他来说,应该是具有特别的意义。他真的能够切断对这个无法触及的名字的执着么?
      而且,这么做真的对么?
      在事到如今才疑惑不决的亚尔德面前,杰沙鲁特干净利落地宣言道。
      “从今以后,老朽向各位告知大人赐给老朽的那一个名字。老朽名叫萨亚利姆。”
6
      人生,乃是种种无法补救之事的集合体。
      当然了,因为过去的东西,是无法挽回的。不论是犯下错误,又或是作出了正确的行动,都无法改变过去。现在也不用去多想什么吸取教训了,光想是没用的,因为眼下唯一的选择就是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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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即使如此,总觉得搞错了的地方反而更多的只是自己一个人么?“那个时候若是那样做的话……”,“又或者这样做的话……”,现在亚尔德的脑海中满是如此的念头——话虽如此,即使回到当时的情景,恐怕自己还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这正是自己的无可救药之处。
      亚尔德叹了一口气,抬头扫视了一眼四边的建筑物以及被这些建筑物围成的那一片天空,然后又将视线下移到正往前行的预言者的背影处。
      “大人?”
      自己一听到他对自己说话就马上想到“杰沙鲁特”,这总得想个办法。
      重复说萨亚利姆上百次,应该就不会再想错了吧。至少违和感会消失吧。
      亚尔德刚才又稍稍停下了脚步,但要解释自己没事也是非常麻烦,于是他就直接又迈开脚步。杰沙鲁特……不,萨亚利姆跟在后面,并没有出声。
      街道上感觉到风。虽然肯定比不上城墙外面,但这里的风也混杂着沙粒。头上的天空呈黄色,也是这个原因。灰色的铺路石板之上也有流沙翻滚。这些石头,又是从哪里运过来的呢?难道也和石板一样自己出现的?
      ——人为的建筑沉没在沙漠之中不说,神的意志又怎么样呢?
      亚尔德想象了一下这个都市完全消失的样子。在那里,有残留下来的石板,没有被翻卷的黄沙磨灭,犹如这座消逝的都市和曾经在这里生活的人们的墓碑,静静地留在那里——这只不过是无聊的妄想,但想象中的那林立于沙漠之中的巨大的石板群的光景,却吸引着亚尔德。
      街道上的那些石板也许都只是普通的石板而已。又或者,那些在黄沙之上忽隐忽现的石板,其实每一块都是由问与答反应而生成的奇迹之石板……又有谁能够断言这是没可能?
      就算是守门人,应该也不是无所不知。因为他们和这一扇门也好,和消失在门的那一侧的神也好,都没有关联,他们只是自己住在这里而已。
      ——他们并没有绑着名为“恩宠”的锁链。
      奇迹也好,诅咒也好,原本躲藏在这里的那位神明也好,都和辛历鲁的人没有关系。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聚居在这里,纯粹为了求知。亚尔德羡慕他们能够如此,也觉得他们愚蠢……
      亚尔德忽然察觉,自己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于是他抬起头。
      珐如邦和预言者并肩而行。话虽如此,他们并没有说话。两人之间完全感觉不到有沟通。没有不和,却很生疏。他们相互的那种漠不关心,或许就表现在他们两人的空气之间。可能是因为疲劳吧,两人都似乎将自己封闭起来。他们走路的样子,就像是只随着迈步的惯性向前走而已。
      走在最前面的守门人,他要做好守门人的分内事,也没办法和他搭话。之前他就提醒过众人,不要在他带路的时候和他说话。不过即使没有提醒,亚尔德也没有打搞他的意思。因为亚尔德知道他已经溶入了隔绝四周的无我境地,向他搭话也是白搭。因为他的意识,都集中在门所在的位置之上了。
      亚尔德问过守门人。他告诉亚尔德,那一扇门既是这个世界之物,亦非这个世界之物,换言之,就是并不一会固定在一个地方。
      亚尔德很想回一句“这是什么跟什么啊”,但自从到达这个都市之后,亚尔德就已觉得面对类似的事,自己能做的就只有去听。什么都可以查得到的索引啊,自己写的书本啊之类……不都是些一下子难以置信的东西么?
      老人还说过,因为门的出现,这里的街道无论如何都会偏离了那么一点点。亚尔德的眼中,街道里的建筑物无论怎么看,它们的间隔都是一样的,只是终点并不规则而已。但是,从中分辨出微妙的偏差,然后计算其方向与距离——这一个似乎就是确定门的位置的特定之法。
      虽然不需要恩宠之类的特殊能力,但若没有正确的记忆力,观察力,以及长年恒久的经验,是无法胜任这种工作的吧。
      所以,他才要回到这里。
      ——为了怀着问题的人能够到达那一扇门,为了帮他们引路。
      在这么一个废墟里。
      在外面看上去已被打磨得干干净净的辛历鲁,它的内部依然残留着烧焦的痕迹。大概是因为不像外面的城墙,这里并没有直接面向黄沙。那些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的建筑物上面的那些牢牢粘着的焦迹的多少,给它们赋予了些许不同的个性。建筑物间的阴影与那些烧焦的痕迹混合在一起,街道的中央就犹如拥抱着黑暗一般。
      守门人忽然开声道。
      “终于看到了。”
      守门人一下将腰伸直了。不过,他依然比预言者稍稍矮一点。他身上被渐渐变强的风吹得啪啪响的外衣,原本应该是白色,但现在已经旧得有点发黄。
      “快点。就在那个角落。”
      珐如邦的步伐变快了,但预言者的步伐却没有变化,因此,亚尔德就追到了她的身边。看着预言者的侧脸,他心中涌起了一点不安。因为预言者看起来相当的疲惫。
      “你没事吧?”
      她似乎吓了一跳。她侧过头来望向亚尔德,然后眼神才放松下来。只见安静地微笑道。
      “我没事。”
      “是不是有没什么地方不舒服?”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相当的疲累。大家都是一样的吧……你也是。”
      当然,在容易疲劳这一点上,亚尔德可是相当有自信,现在当然也是已经疲惫不堪。他也有想过,现在不是顾虑他人身体的场合。不过,亚尔德还是想反驳她,不是所有人都累的。
      “再不快点就要消失了。”
      守门人静静地宣告。看到预言者的步伐终于变成了小跑,亚尔德自己也开始急步跟上。虽然不知道旁人眼中自己的样子是怎么样的,但在他本人的意识中,现在已经是接近出全力的速度。
      “快,快点!”
      守门人站着的地方,乃是一个大型建筑物的角落。
      珐如邦也已经站在那里了。他似乎是在犹豫是否自己一个人先行。他的目光笔直地向着小巷的深处。他也是看到了什么险恶的东西了吧。不过,不知道他看到的是否和亚尔德看到的一样。
      转过角落之后小巷的深处一片黑暗。在这黑暗之中,仿佛看到了虹光,但并不是很清晰,那似乎不是普通的弧线,而是在划着漩涡一样的感觉。
      “……就是那个?”
       因为谁也没有开口,所以亚尔德自己就开口问道。
      “诚然。门只对怀有般配的问题的人开放。”
      ——哎呀……
      自己将没有特定位置的门,想象成一个拥有固定建筑物姿态的东西……这到底有多愚蠢啊。
      当然,这不是这个世界之物。或者应该说,并不具有实体?
      那里确实是存在着什么,却又不像可以用手可以碰触之物。亚尔德也不是有想用手摸一下的意思。那是一个漩涡。这一个吸纳光芒,将一切的颜色糅杂成漆黑的,混沌之门。
      ——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它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若是智慧女神隐身于此的故事是真的,那么它的不应是放着神圣的光芒么?那些儿童读物记载说,智慧女神之门乃是翡翠之色,但是,眼前却完全见不到翡翠的硬质之美。看到的只有转化、混乱、不规则。感受到的,是贪欲。
      “请快一点。要是消失了的话就再也进不去了。能看到门的机会只有一次,下一次怎么找也找不到的了。”
      守门人很着急,但亚尔德还是没有动。
      “那么……你是看不到的?”
      “正是如此。”
      那么,守门人不就不知道现在门的样子是如此的不祥么?如果是门已经变质,已经不能再通往智慧女神所躲藏的那个世界的话……?
      ——那么,这里通向的,不就是魔界么?
      难道所说的那个正在打开的魔界之盖,就是裂缝本身?
      在亚尔德身后传来了喃喃的说话声。
      “这个……很奇怪。”
      “奇怪?”
      “有什么东西拉着老朽……”
      亚尔德回头一看,只见老骑士脸上出现了从没有见过的苦闷之色。
      呼吸的气息好像从咬紧牙关的嘴里挤出来一般,他说道。
      “老朽……老朽的身体里面……”
      亚尔德马上伸出手抓住老骑士的肩膀,然后,凑到几乎要额头碰到额头的距离,叫唤着他的名字。
      “萨利亚姆!”
      第一次,亚尔德第一次如此顺口地叫出老骑士的新名字。
      “大人……”
      老骑士的身体还是有点颤抖。
      “你是萨利亚姆!这里所有人都知道的!”
      在拼命叫唤着的同时,亚尔德的脑袋也在飞快地转动。
      ——他正被呼唤!
      那一个魔物,终于找到了与它交换姓名的人了!
       ——因为那扇门的原因么?
      亚尔德一边思考这个疑问,又再喊了一次老骑士的名字。
      “萨利亚姆!”
      老骑士只是不停地颤抖,这次连回答也回答不出来。
      ——不行了。
      无力感侵袭着亚尔德。亚尔德拼命思考着。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
      “杰沙鲁特”这一个名字,还有那一个已经忘掉的名字,这两个交换过的名字无论哪一个都是属于魔物的,也都是眼前的老骑士的,所以双方就可以牢固地联结了起来。而现在,老骑士正被那个交换压迫着。
       看他的样子就明白了。
      ——光是赐予他新的名字,还是不够。
      无法解决眼下的困境。
      果然还是应该在起名的时候就开始换名字。这样的话,不止亚尔德,周围的人,他本人,也就会习惯“萨利亚姆”这个名字。
      但是,到了如今才去换名,那只不过是覆盖在他这个人的表面之上罢了。那并不像神所赋予的名字。亚尔德只是一介凡人。他虽有恩宠之力,但并不是作用在赐名这一方面之上。
      老骑士的口微微地动了。他是在叫着“萨利亚姆”这个名字吧。但是,声音却发不出来。
       “快!”
      守门人似乎还没有觉察到异变的发生。但是,不可能没觉察到。他是察觉到了,但还是提醒他们选择进门。
      亚尔德望向珐如邦。
      “拜托你了。”
      “……啊?”
      “我必须去门的那一边。这个人,就拜托你了。”
      亚尔德不等青年开口回答,就转眼望向守门人。
      “你是能够查阅索引吧?”
      “可以。”
      “那么,请你帮我找出这个人的旧名字。若是那一个是现在魔物的名字,说不定会有什么用。”
       “但是,坦达他——”
      “不要再管神明什么了!现在理应去做所有力所能及之事。不这样的话我会后悔的——杰沙鲁特!”
      一听到这个名字,老骑士就睁开了眼。
      虽然觉得自己正一副蠢样,但亚尔德还是继续说道。
      “去打败它!对手曾污蔑你,说你的灵魂比魔物的名字还要轻。但也可以说,你在用它的名字的这一段时间中,你得到了如同魔物一般的力量。那么,现在配得上这一个名字的已经不是它原来的主人,而是你!将那一个自称了人的名字许久的魔物给我撕成碎片!原来起那个与魔物交换的名字的,是你自己吧!那么对那个魔物来说,不就是你赐予它名字的么?你怎么可能会输!所以,打败它!迎上去,战胜它!”
      这番话不合他的个性,但是他还是一直说到最后。不这样斩钉绝铁,就没有意义。
      ——要做这种事的,应该是皇女。
      不如说,亚尔德是属于被无理要求的那一方,所以他才了解这一种就算心中怀疑着能不能做得到,亦不得不要去尽全力,必须要拼尽全力的状态。
      虽然亚尔德很清楚自己不适合这样做,但他还是向杰沙鲁特下命令道。
      “我一定会回来。所以,到那时为止,你都要给我赢!知道没有!”
      ——皇女的做法,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亚尔德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皇女的表情。“活着回来。”皇女的唇在动。紫色的双眸,黄金的秀发,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亚尔德面前,然后,再慢慢消失。
      亚尔德盯着这个被称为“门”的东西,用手握紧系在腰间的希洛巴的羽毛。
      ——我一定会回来。
      “……明白,老朽会照做。”
      看到杰沙鲁特点头之后,亚尔德再往另一个同行人看去。
      “珐如邦,如果有什么古怪的东西出现,就进行净化。”
      青年脸上虽有不服的神色,但他还是点了点头。他明白到无法将杰沙鲁特带到门那边,也明白到不能放任杰沙鲁特不管。
      “若是他变成了非人之物,那么就由我来处理。”
      亚尔德并不希望事情发展成这样,并且不知道青年能不能做得到,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因为,他明白现在自己的分内事。
      “拜托你了。”
      说完,亚尔德就凝视着眼前拿个黑暗漩涡。
      自己必须要走了。
      无论如何,他都要得到——得到那一个可以帮助自己堵住世界裂缝的神的名字。
      “要问了!”
      忽然,预言者大声叫道。
      几乎就要忘记了她在身边的亚尔德,被吓得几乎要扑倒。
      预言者就好像知道他会站不稳一样,马上伸出了手扶住了他。和之前的夜晚一样,她的手冰冷得可怕。
      “我们的命运,乃是一同前往。”
      预言者的声音很小。恐怕她是不想被亚尔德以外的人听到。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这里之后的事,我是知道的,仅此而已。”
      好像刚才的憔悴是装出来的,预言者现在又充满着活力。
      她露出了微笑,然后冲着面前叫道。
      “我们要问!神的名讳!门!打开吧!”
      犹如回应预言者的话一般,那一条黑暗之虹一下就扩散开来,螺旋状地回旋着,将亚尔德与预言者一下吞没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19: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uling 于 2014-5-15 19:23 编辑

第五章
1
      亚尔德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那一股昏暗的漩涡一下扩散开来,他就一下子什么都看不到了。消失的不仅仅是视觉,其他所有的感觉都似乎被剥夺了似的。
      亚尔德太过震惊,连话都说不出来。就连呼吸也变得不畅顺。
       ——一片黑暗。
      难道是杰沙鲁特被魔物吞噬了么?由他的手,自己一下就走到人生的终点了么?亚尔德心中涌起了这种想法,不过一下又将其抛之脑后。
      没可能的。
      这是在门里面,或者说是在另外一侧——但是,这一侧会是怎么样的地方呢?
      他以前只是漠然地认为,那是不位于这个世界的场所,但是没有人对他详细说明过。他自己也没有想去问。
      ——这里是,哪里?
      他忽然回过神来。因为他感觉到有人用力握他的手。
      他马上明白到,那是握着他的手的预言者。他清晰地感觉到预言者手上传来的力量。被预言者激励之后,他抬起了头。只见黑暗中浮现出预言者的侧脸,就犹如从云间窥得的月儿一般清澈,带着冷澈的光华。
      “……问吧。”
      预言者的低语就好像被强风一下攫走了一般,一下就远去。
      “指引之星。”
      亚尔德一出声,预言者就看着他。她的嘴唇在动,稍稍隔了一下,她的低语流到了亚尔德的耳边,犹如轻轻的抚摸一般。
      “我们必须要去。”
      “去哪里?”
      亚尔德环视了一遍周围。
      ——什么都没有。
      亚尔德忽然想到,他战战兢兢地往下面一看,然后就后悔了。那里什么都看不到。
      “走吧。”
      答非所问。预言者的回答又再轻抚亚尔德的耳朵。然后她的手动了。于是,从她手里握着的亚尔德手掌开始,然后手腕,肩,身体的各个部分在黑暗之中依次地浮现出来。
      亚尔德吃惊地抬起头。
“来。”预言者又拉了拉亚尔德的手。
      一拉之下,亚尔德就站了起来——他察觉到自己正在比预言者稍高的位置低头看着她。自己也并不是浮在虚空之中,脚下是踏着的是类似于地面的东西。他也看到了那一双一直妨碍自己的长袖现正被风吹得噼啪噼啪地响。
      他眨了眨眼。他看到了视野的角落处的刘海,也感觉到头发擦着耳朵。
      徐徐出现的景色是沙漠。开头只是淡淡的灰色,然后渐渐地染上黄色,驱走了周围那暗夜般的黑暗。接着,光芒以无与伦比的速度毫不留情地支配了整个视野。这一次,是白色的光芒染满了整个世界。
      太过于刺眼,亚尔德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指引之星。”
      他一喊,马上又感觉到手被扯了一下。
      “不要被迷惑。这一切,都是幻象。”
      “但是,什么都……看不到。”
      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太不中用了,但身体却还是怎么都动不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并不只是因为看不到。原因并不是这个。
      亚尔德觉得,自己的心犹如被剥露在空气中一般。什么都无法隐藏,只有将一切都完全展露无遗。一动就很可能会受伤,一碰就很可能会碎裂。不,的确会如此。
      “自己”在崩坏。
      就在亚尔德就要被不安击溃的时候,他又听到了预言者的说话声。
      “走吧。”
      ——不行,动不了。
      就连声音都无法发出来。不过,她应该是听到了。
      “你不是也要去的么?”
      这句话的语调在结尾处提高了。非常温柔地。
      不是以往的那种确认已知事实的语气。她刚才是在问亚尔德的决意。
      自己必须回答她。
      “要去。”
      非常简洁地,他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言语的重量,忽然让亚尔德重新取回自身的实感。从发出声音的口、舌、喉咙开始,身体的所有部分都被重新构筑起来。不仅仅是那一个暴漏在外的心以及随时要崩溃的灵魂,还有组成“亚尔德”这一个人的血肉,好像也得到了重生。
      亚尔德觉得预言者似乎在微笑。
      即使是闭着眼睛,他还是感觉得出之前犹如在苛责他一样的压倒性的强光,已稍微变得柔和了。
      “我是指引之星。身为道标之人。”
      预言者的说话声包围着亚尔德,在他身边一圈圈地螺旋转动,一直从脚下飘到头上。
      她的声音,如微风一般,轻轻地,为温柔地包裹着亚尔德,然后消失。
      “相信我。”
      被她的声音触动,亚尔德睁开了眼睛。
      世界的姿态再一次在亚尔德眼前展现。
      这次就不是沙漠,而是荒野。被深灰色的云覆盖着的昏暗的天空,草木不生的荒芜的土地。无尽开阔的视野,但遥远的地面处雾霭重重,没法看得清楚。
      在这荒漠似的景色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门。
      似乎是用什么青色的金属制成,或者又可能是石制。门的两旁支撑着着门的两条粗大的柱子上,乍眼一看似乎攀爬着植物,但细看的话,就会发觉那原来是精致的雕刻。再定着眼睛仔细看的话,就会见到这些雕刻表面镶有宝石,从娇嫩的新芽到长成的大片叶子,色彩在变化,就连那些枯萎的藤蔓,各种细节丝毫毕现。
      原来缺乏色彩的印象,瞬间就被这鲜艳之色所替代。
      “这是幻象。”
      预言者的说话声在耳边响起。
      亚尔德心想,也是呢。从漆黑之暗到白热之光,从欠缺颜色到满目鲜彩,在不停地在变幻。这就是证据。
      但是,那鲜艳之色是何等的美丽啊。而且——
      “真是寂寞的景色呢。”
      他一发出声音,门就发出了响声,然后开始崩塌。最终变回尘埃,随着舞动的风消失。
      剩下的只是一扇没有任何装饰的门,以及支撑着门的柱子。
      ——这就是女神的门么?
      现在,在自己眼中所倒映着之物,恐怕就是幻影。
      因为这里是异界,与亚尔德他们所知的现实,与他所生存的世界的事物的法则不同,概念不同。因为为了理解这些不同之的东西,他们要将其归埋在自己所认知的狭间去接受。然后所展现出来的,就是幻象。
      这样一想,刚才对亚尔德的侵袭,正显示了他精神的薄弱之处。亚尔德越发觉得自己不中用了。
      预言者她并没有动摇。是她知道了未来的原因么?
      ——我是知道的。仅此而已。
      往预言者的侧脸一看。她依然是很冷静,脸上没有表情。
      似乎是觉察到亚尔德的视线,她抬起了头。
      “看到门了么?”
      “看到了呢……不过不知道我们看到的是不是一样。”
      “梯级呢?”
      的确,门的前面的确是有梯级。若说那梯级的高度是符合常,门就是超乎想象的巨大。让三个人叠起来走进去也似乎没问题——想象这种情景,是没意义的吧,根本就没有让人叠起来的必要。
      或者就是因为自己在想这种无聊的东西,所以总算冷静了下来。
      “看得到。”
      “那必须要等到门适合我们的大小才行。”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绝大的并不是门,而是那些梯级低矮么?因为距离感并不是很清晰,所以亚尔德很难做出定论。
      “所以,必须要进行对话。”
      “问与答么?”
      “并不一定需要问与答的。那只不过是图书馆的人自己的愿望罢了。因为他们想去求知……所以,就往问答的方向倾斜了。”
      “啊……是这样的啊。”
      若是有提问,就会有回答。答案可以从门之处得到。通过这样,图书馆就可以发展。门或许是无差别地寻求智慧,但辛历鲁的人不一样。需要问的,并不是门。为了求得答案而要求问问题的,是辛历鲁的人。
      风在吹。预言者的头发被吹起,身上的饰品互相撞击,“叮铃叮铃”地发着梦幻般的声响。亚尔德听着这些声音,问道。
      “那应该说些什么好呢?”
      “……只是,和它说话就好了。因为门很孤独——门对语言的对话很有兴趣。”
      “就是这样?”
      于是,亚尔德也渐渐明白到重视问与答的意义了。问与答,一个人是做不到的。问的那一边与被问的那一边,都缺一不可。问与答能有效地刺激门,这大概就是辛历鲁之民所获得的经验与法则。
      但是,漫不经心的对话能引起门的兴趣么?一开始去考虑该用什么话题后,亚尔德反而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预言者开口了。
      “我一直在犹豫,不知跟不跟你说好。”
      “什么呢?”
      见亚尔德催促,预言者低下头。
      “我第一次见到幻视——见到未来视的时候,仅仅是一个小孩子……你呢?”
      “是呢……我也是在小孩子的时候啊。不过我不知道该不该用‘仅仅’来形容。”
      “你还记得么,那第一次见到的幻视。”
      “我想我是不记得了。”
      在看到“那个”之前,亚尔德只觉得自己是看到些模模糊糊的、非日常的光景。而决定性的幻视就是看到那个古塔上的夜晚。可能是因为那一幕印象太强烈了,在这之前的幻视,亚尔德都只剩下些模糊的记忆。
      “这样啊。对我来说……第一次看到的未来视……非常的印象深刻。”
      “是什么内容呢?可以告诉我么?”
      “那是一个夜晚。”
       预言者顿了一下,才小声回答道。
      她那时是个怎么样的小孩子呢?亚尔德想象不出来。想到年幼的少女,亚尔德无论如何首先联想到的都是自己的妹妹。但是,与“自制”这个词无缘的妹妹,与平时看起来一直自我克制的预言者,这两者之间就完全看不到共同点。能说得上的,最多也只是黑色的头发,性别都是女的之类。
      “明明是夜晚,却忽然发现眼前一片明亮。我发现自己在看着一个火堆。不仅仅看到光亮,还感觉到温暖……非常,非常地温暖。我的心变得很平静。”
      说起来,之前在野营的时候,预言者是谈过与火堆有关的话题。
      “从以前开始,你就喜欢火堆呢。”
      “不,那个时候还没有。心变得平静,那是未来的我。”
      “这样啊。”
      和亚尔德的幻视相当不同。
      ——是自己在现场不在场的区别。
      亚尔德使用过去视的能力的时候,大多数的情况下并不在当场。因为他只是客观地旁观着自己不在的那个时候发生的事。虽有必须身在该地点的限制,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可怕的能力。因为能够确认到自己无法体会的过去。
      ——一定是这样了。
      所以也就是说,若是她自己命数将尽,那么就不能再知晓未来。若是她知道自己死后的事,那么就是说那并不是她幻视到的情景,而是太阳神坦达告诉她的未来。
      这能力也真是不容易啊,亚尔德重新想道。只能以主视角出现。亚尔德的过去视虽然也能看出在场的人的感情,但是那到底只是属于他人的感情,和预言者的那种亲身感觉体验应该会有非常大的不同。
      “然后,我就听到了有人说话。那个声音说,就算是太阳神坦达,也可以去回顾过去啊。”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一句话。
      “那是——”亚尔德几乎脱口而出。但是,他只是稍稍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非常平静地,预言者继续说道。
      “那个声音对我说,我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不去考虑,只是将自己委身于神所告知的未来的人,我一直都有自己的思量,我很坚强……”
      ——什么?
      这种事怎么可能啊。没等亚尔德否定,预言者的话继续冲击着亚尔德。
      “不用逞强也没问题的,因为我们并非是神,在神的角度来看是妥善之事,我们做不到也并不奇怪。”
      预言者转了过来面向亚尔德,然后迎上了他的视线。
       她看着呆如木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亚尔德,说道。
      “这些话,一直在支撑着我。”
      ——太犯规了。
      亚尔德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但他却又说不清什么地方不对。不过,这是的确是真的。事到如今,即使对方这样说,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预言者继续说道。
      “我曾想过,要自己变得坚强。不去努力变得坚强,也没所谓。这种想法,很过分。但是,我就曾有过这种想法。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否定了,我想反驳对方。所以,我一直在努力——最近,我终于明白了。这些话,就一直在支撑着我。”
      “我说……”
      “嗯?”
      “请恕我愚钝,说那些话的,就是我吧。”
      “当然,是你啊。”
      回答完,预言者就露出了笑容。她现在的笑容,自己有见过吗?
      现在的话,似乎可以稍稍想象得到她的少女时代样子了。
      预言者的笑容没有消失。只见她又移下视线,继续说道。大概是回忆起了当年,她的表情,又或者是她整个人的氛围,都似乎变得年轻了。
      “我一直在想,那个人,会是谁呢?我一直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我知道我总会有一天会遇到他,但是,是哪一天呢……我不知道。那个人只有那一次出现在我的幻视之中。从那之后,他就再没出现过,我也没有再听到过他的声音。”
      “这样啊……”
      “我是在那次见你之前,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必须要去和黑狼公谈一谈’,这样的幻视一次又一次出现,然后看到和你实际见面、交谈的情景——啊,原来就是那个人么?”
      “真是抱歉,是我。”
      亚尔德无论如何都想道歉,自己是害怕没能回应到对方的期待么?这件事很早就已经过去了,就算预言者对她幻视里的人抱有过剩的期待,由亚尔德道歉并不合乎常理的。在很有可能左右了她一生的重要幻视中登场,并不是亚尔德的责任。
      当然,他是应该要对他自己所说的那些内容负责任——话虽如此,他以为听这番话的对象是成熟的女性,就没有去想过会让女童听到。
      “不,正因为是你,太好了。要将沙漠之民托付给帝国,我非常的不安……让我舍弃这一份不安的,并不是因为我相信未来,而是我相信那一个人。那一个人……不,你的话,我是相信你的。
      “那一个我看不到的未来也是……”她低声地说道。
      “那么在下有遵循您的期待么?”
      诚惶诚恐地问完后,预言者抬起了头。
      “我在想,对你所赠与给我的东西,我应该以什么给与回报呢?你给与了我自尊心,让我作为我自己活下去。是你教我的,比坦达的预言者更艰难的一种生活方式。”
      “但是——那是因为是你自己要这样的活下去啊。”
      “哪一个为‘因’,再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的吧。因为是你这样告诉我的,所以我才能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正因为我这样活下去,才能得到你的评价。两者都是‘因’,都没有错。是吧?”
      “……是呢。”
      “我一直都想遇到你。幻视中的情景变成现实——营火的光与热,那个时候所听到的话语,那一个夜晚。我一直都期待着这一切在自己身上发生,我也曾希望这一幕不要到来。因为,变成了现实的话,那就不能再期待了。”
      “不想变成过去?”
      “嗯。这样的话,就觉得好像要失去一般。恐怕,对太阳神坦达来说也会是这样的感觉呢。”
      “那样的话……”亚尔德平静地问道。
      “实际上是怎么样了呢?是这样么?”
      “不。并没有失去。”
      “这样啊。”
      “我这一生,大概都不会忘记的。”
      亚尔德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又不能不回答。于是亚尔德只好回答道。
      “在下感到非常荣幸。”
      预言者笑了,然后她转身子面向门。她的侧脸,并不像以往那般没有表情,而是透露着宁静,满足——或者说,已经是无欲无求,这一种的境界。
      不知为何,亚尔德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安,他正想向她继续搭话。
      但是,预言者却先出声了。
      “门开了。”
2
      与其说是门开了,不如说是世界崩塌了。
      所有的景色在裂开,然后碎裂。
      没有任何的响声。
      非常安静地,却又以非常无情的速度,门之外的所有一切在飞快地消失。天空,云朵,还有那看不见边际的荒地,都在眼前消逝。
      在破碎的天空深处,可以看到无垠的深黑色的夜空,还有拖着青白色尾巴的星辰——紧接着,这一切又再碎裂,一个犹如覆盖着一切的巨大月亮出现了。眼前的满月以凌厉的速度被侵蚀成月牙,最后就只剩下昏暗的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起,门就变成了在他们的身边。梯级有点高,门本身是相当大,但也不再是几个人重叠起来的高度。扛个人在肩上大概能走得过去……亚尔德又发现自己在想一些多余的事。
      这可以说自己仍然是冷静么?还是只是动摇得太厉害呢?
      手一下被握紧了,亚尔德于是将视线回到站在身旁的预言者身上。明明是一片漆黑,但是她的身姿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她的侧脸轮廓,她的黑发,雪白的颈也是——只见她雪白的喉咙,还有嘴唇,动了。
      “我们要问!”
      她的声音,她的话,在四周回荡。明明没有具体的形态,但却好像拥有了质量似的,切开了风。言语腾飞起来,撞击在门的表面,然后飞散。
      虽然亚尔德并没有实际看到,但他知道,言语已经正确地起到了作用。这并非是推测,是知道。
      被撞击的门的形状发生了变化。
      以“巨人”来形容亦未尝不可了。青黑色的皮肤上长着刚毛,犹如金属铸成一样的姿态,滚滚燃烧着的双眸。倒竖着的头发是白色的,额头处长着一支角。那一只犹如月牙一样的角闪耀着虹色的光芒。
      ——啊,原来就是这个么?
      在辛历鲁的小巷处他所看到的,就是这只角。
      ——也就是说,这就是……睿智之门么?
      就是这个犹如魔物一般的存在么?
       那一双赤眼,先是凝视着预言者,然后凝视着亚尔德。巨大的口张开,可以看到里面尖锐的牙齿。
      “你们想着的是能得到答案之类的么?”
      声音意外的柔和。亚尔德本来以为会是如钟鸣一样的说话声——不,亚尔德甚至怀疑过对方会不会说人话,所以现在一下就没有回答。
      当然,回答的是预言者。
      “当然了。”
      她的声音充满着自信。就如同刚刚撞击门时一样的坚强。
      “你们想要问谁?”
      “智慧的女神。”
      对方笑了。这一次的声音,才如钟鸣一样。不是敲打着鼓膜,而是像嘎啦嘎啦地摇晃着地面一样的声音,非常的刺耳,让耳朵很不舒服。
      “你看得到智慧女神么!”
      “看不到。”
      “那么,你看到什么。”
      预言者没有回答。她反问。
      “请问,你,又是什么。”
      的确,对方一点都看不出女神的样子,亚尔德心想,这里不应该是女神所在的地方么?还是这只是单纯的幻象,要试探提问者的觉悟?
      “就如你所见,我是魔物哦。”
      以甜美的声音回答之后,魔物又再大声笑了起来。这一次,就如同要撞碎大钟一般。
      因为预言者没有出声,于是亚尔德问道。
      “为什么,魔物会在这里?”
      魔物的声音又再变了。宛若撒娇,犹如蜜糖一样的甘甜。
      “你们是来找什么的呀?是来找女神的吧?”
      实际上,亚尔德觉得自己像被包容着一般。他觉得,言语在此处是拥有力量的。言语不再是言语,而是一种感情,能够直接听到思念,或者意志。
      ——若是输给了这种“言语”,那么不就无法逃离了么?
      言语就这样成为捕捉听者的牢笼——而被害者会有怎么样的命运等着他,简直想都不用想。
      预言者又坚定地回答道。
      “不,我们来找的并不是女神,而是问题的答案。”
      虽只有短短一瞬间,魔物失去了气势。但是,它马上又说话了。非常缓慢地,要让他们听清每一个字地说道。
      “女神不在。因为她已经被我吃了。”
      预言者放开了亚尔德的手。只见她往前向魔物逼近了稍稍一点点距离,淡然地大声道。
      “愚蠢。尔等区区魔物,想法简直错得离谱。就算你吞下了女神,也不能将其化为自我之物。你就只能无法动弹地待在这里继承着女神的职责。”
      “你说什么?!”
      “你必须回答提问,不论是怎么样的问题。而且也无法说假话。”
      “区区假话,我多少都可以——”
      “虚妄之言,你是无法说出口的。”
      预言者伸出手指着魔物的鼻尖,继续说道。
      “就如同我们被赐予的恩宠之力类似,你被问的时候是无法说假话的。”
      魔物笑了。
      “你既要这样想,那就这样想吧。若是作好了被吃掉的觉悟的话。”
      ——被吃掉?
       可怕的话说出来了。它的样子,说它得到了女神的力量会回答问题,还不如说它会随随便便将来人从头到脚一口吞下肚,这样更有说服力。不,用“嚼碎”这个词似乎更适合。啊,细节就不用去在意了。
      预言者抬头看着魔物沉默了一阵之后,终于出声了。
      “神啊……”
      她指的是哪一个神,亚尔德并不知道。是她所侍奉的那位太阳神坦达,还是面前这位被魔物吃了的女神呢?
      预言者的目光变得坚定,又再提声说道。
      “我们找的不是这贪食的魔物。那位让我们以为被魔物吞食了,实际上是隐藏在魔物身体里面的女神,失礼了,我们要问!”
      “不是以为哦。”
      “你是在被女神利用。原本,魔物就是魔界之物。魔王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所寻求的女神竟然就隐藏在自己的领土之内。而且,利用魔物吞食自己的身体,然后隐藏在其体内,简直连做梦都不会想到吧——听好了,魔物!”
      预言者的额头开始明亮起来。
      ——就好像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一样。
      但是,样子有少许不同。在她额头显现的光芒越来越明亮,已经渗透了她的轮廓,让人开始觉得,她是不是要消失了。
      这种情况,就犹如她本身成为了星辰一般。
      “听好了!这是我的神所要下达的神谕。是初始的,却又是最后之言!”
      预言者的身姿溶在光芒之中。
      她的说话声,已感觉不出那是声音,亚尔德只感觉到,那是光;已经不是耳朵可以听得到,只是单纯地将话中的意义倾泻出去。
      “修莱娅哦,出来告诉我吧!我以我之力,一时让汝寄于吾身!所以,请赐予我的子民智慧之光!”
      光芒在眼前一下铺开,驱走了四周的黑暗。亚尔德,还有同样无法动弹的魔物,都被这压面而来的耀眼白光所吞没,溶在其中。
      在这比白色还有明亮之中,亚尔德的视界出现了。
      一位女童的身影,在白光中渗透出来。
      轻拂着肩头的银色长发,如同打磨光滑的乌木一样漆黑的肌肤。覆盖在她苗条的身体上的,乃是一排排闪烁着虹色之光的宝石装饰。生长的植物系着绚丽灿烂的璎珞,从小小的嫩芽长成绿叶,藤蔓伸展,花蕾绽放,满开之花滴下花蜜,闪亮着金光的枯叶化为枯黄,最终凋落化为尘埃——从出现到枯死,没一刻的停留。这就是女神的衣装。在她整齐的银发之上的花饰,也是不断地出现,消失。
      但是,这一切在女神睁开眼睛之后,印象马上就开始磨灭,飞出了视界之外。
      在刘海之下女神的闪闪发光的双眸,闪现着翡翠一样的颜色。不过,这只是像翡翠的颜色而已。女神的双眼之中,深不见底的漆黑得似乎要溢满出来,但却同时饱含着无法抑制的光芒。那一双眼睛,就犹如一个世界。
P143(图)
      “问吧!”
      女神说道。她的声音低沉,与她女童一样的外表并不相称。明明只是低声细语,但却是非常响亮。
      “请告诉我神的名字。”
      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亚尔德就脱口而出。不是自己发出声音,而是自己的想法被强制说给对方听的感觉。
      这种不由分说,自己的意志被赶到一边袖手旁观的感觉,与在北方时体验过的相类似——在自己成了太阳神坦达的神之器的时候的那种感觉。
      翡翠的双瞳睁大了。是靠近了自己,还是女神巨大化了?
      没办法,亚尔德只好再开口说道。
      “为了能堵住世界的裂缝……为了防止魔界之盖的打开,可以帮助我们的神的名字。”
      自己就如同要被那双眼睛吸进去一般,只能牢牢地盯着它们,只能感觉到它们。
      “选吧!”
      “……选?”
      选什么?预言者对着疑惑的亚尔德说道。
      “符合条件的名字太多了,这个意思。问是一个提问,回答也只能是只有一个回答。”
      亚尔德只听到预言者的说话声,她的身姿,身姿她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可能是因为对方命令自己选择的原因,亚尔德终于能够感觉到自身的存在。
      ——预言者呢?
      自己能听到她的声音,却看不到她。原本,要看女神之外的东西就非常困难。
      “我看不到你……”
      “现在,请只去考虑正确的提问。”
      “你也一起想。”
      “不,这是救世主大人您的要做之事。”
      “但是——”
      亚尔德一下语塞了。符合条件的名字太多,难道是指有那么多的神明会协力帮忙么?
      “——也就是说,天界出身,母神堕天以前就存在的神的名字,全部都是候补么?”
      女神没有回答。
      亚尔德不由得有点生气了。他向着不见踪影的预言者叫道。
      “这样两个人一起来到这里有意义么?有意义的话,那么为什么要在这里抛下我?”
      还是没有回答。
      ——不行,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自己来到这种不明不白的异界,就是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回头怎么去抱怨她都好,现在自己必须要对付这位不会变通的智慧女神。
      思考了怎么去清晰明解地提问一会,亚尔德就放弃了。既然如刚才那种情况一样,自己心中的想法会被抽出来,那么那些细节的部分就不怎么重要的吧。说起来,对方能不能思考或理解人的语言,还是个疑问。
      自己应该要去配合的重点,并不是斟酌言辞。而是“问”的本身,愿望的本质。
      ——提问和愿望是有相似之处的啊。
      忽然间,亚尔德脑海中灵光一闪。
      “问”,就是愿望得到回答。无论是再怎么不知所措,无论正确的答案再怎么毫无头绪,只能提问——就算是这样,在询问的人心中,应该都抱有正确的答案。
      这一个理想,就是愿望。
      增强自己的意志,让自己的愿望变得清晰。难道如此就是向神的提问?
      一定就是这样。
      亚尔德抬起头,凝视着似乎又再稍稍远离了一点的翡翠的双瞳。看着她的面容周围纷乱绽放的花朵,看着枯萎无力垂下的藤蔓,感受着果实散发的芳香,风吹叶的低声细语,植物之中流淌的水的声音。
      女神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女神——一切一切,都在此处。
      他向这个“世界”寻求答案。
      “请告诉在下,会倾听到在下的心声与愿望的,其中一个神的名字。”
      女神的声音响起。仿佛一枚落叶落到水面之上,徐徐荡起一圈波纹,摇动着亚尔德的存在,然后消失。
      这一圈波纹的残响,震动着亚尔德的视野。
      “你已经知道了。”
      ——已经知道?
      就算是他所知道的神,但女神不指出具体是哪一位的话就没有意义。
      就在亚尔德刚想开口抱怨的时候,预言者的声音响起了。
      “询问者,有两位。”
      这样行得通么?不过女神眼中露出了肯定。
      “北地之湖,通往天处之镜,名为伊扎莫陆德的精灵,是会全力相助的吧——一旦接受了来自大地主人的恳请,就不会拒绝。但是,这样恐怕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堵住裂缝。”
      预言者的低声呢喃亦在动摇亚尔德的存在。他拼命地将似乎要消散的自我与思考聚拢起来,问道。
      “暗之御子,是怎么样的存在呢?”
      “问题,只能问一个。”
      “回答也是——不过,我第一次提问的那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像答案的回答。”
      女神注视着亚尔德。她目光的压力,如同要压死亚尔德的压力,让他不由得畏缩起来。
      “报答已经十分足够了。”
      女神,如此回答道。
      根本无法反驳。胸口苦闷,喉咙在痛,呼吸也无法复习。想去用手压着痛的地方,但连手的存在都感觉不到。就好像亚尔德的自身存在已经被压倒性的女神吹飞,消失了——不,这样就不应该感觉到痛苦的。
      这时他又听到了预言者说话了。
      “走出魔物的肚子,亦是靠吾神的力量。如此的机会再没有第一次了。这样还可以说‘报答已经十分足够’么?”
      她的声音,亚尔德也觉得仿佛很远似的。
      但是,隔了一小会,女神的目光变弱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体之内,充满了夏草的芳香,就犹如身处草原之中,自己成为了摇曳的草儿。
      女神闭上了眼睛。她的头发被不存在的风的吹拂下摇曳着。仔细一看,她的秀发也犹如流丽的装饰文字一般。写的是什么,现在亚尔德读不懂。不过亚尔德知道,随着每一次秀发的飘扬,就会有一条世界的真理出现,然后消失。
      明明知道,却不明白。
      ——自己看到的,只限于自己能理解的东西。自己的知觉可以做得到的那些翻译,亦已经结束。
      自己听到的东西亦同样如此吧。女神的身姿,女神的话,亚尔德都无法全部把握。但是,感觉到自己能看到,单从这一点来说,自己就已经理解了。自己听得到,也一定是自己应该知晓的信息。
      他又再一次问道。
      “御子,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我想,那是欠缺之物。”
      “欠缺之物?”
      “去思考吧。世界裂开之后所产生的神明,全是成对的。然而,御子却……”
      ——原来是这样的么?
      奥路姆斯托与坦达就如女神所说的,被称作邪龙的那位母神在堕天之后,理应也会产生一位与之成对的神灵。但是,只有魔王是不一样。神明是成对存在的,这一点亚尔德连听都没听过。
      “欠缺之物一直都在探求可以填满自己之物。”
      “那个是?”亚尔德想问,“可以填满暗之御子之物,那个是什么?”
      但是,他的这个想法却没能变成语言。果然,别的提问就没有答案了。
      再一次睁开的女神的双瞳之中,映照着亚尔德的身姿。拜这所赐,亚尔德取回了自己的外形轮廓——之前已经消失在预言者所发出来的白光之中的外形轮廓。
      “你们所期望的结局,并不只限于那位智者的想法之内。好好体会吧!好了,要结束了。”
      占据着视野的女神的身姿,渐渐开始远去。终于,亚尔德可以选择去看女神以外的东西了,他往四周望去。
      但是,他看不到预言者的踪影。
      “……指引之星?”
      没有人回答。
      沉默,寂静。此时,女神的身影也逐渐在远去。翡翠色的一翦秋水,现在也好像打瞌睡一般难以睁开。
      女神又喃喃细语道。
      “去吧,人间的孩子们。这里并不是你们可久留之地。我的真正解放之日若是来临,或许还会再会……”
      尾音在回响,光芒在暗淡,气息在远去——接着,亚尔德终于知道了自己目前为止最幸福的东西。
      因为他发现了自己刚才就身在至福之中。
      沐浴在女神的注视之中,与女神详谈的体验,已再没有其他方法来形容了。刚才并不是单纯地被女神的存在压倒。女神清楚地认识到亚尔德的存在,并接受他。若不是这样,大概他们之间就无法对话。
      被神接受,然后,如此短暂的时间就结束了。知道这一切之后,亚尔德感觉到身体里充满着虚无感。完美无瑕之美,真实,还有应该存在其中的正确之道——失去这一切的虚无感冲击着亚尔德。就如同要留住在手缝之间洒落的黄沙一样,没有任何的办法。
      ——原来也有这样的神啊。
      与一直背向着自己,不作过任何反应的奥路姆斯托,还是与曾经将他当作“器”的坦达,都是不同的。可以说的是,女神对他们的态度,并非极端。虽说不上是平等相处,但至少承认了对方,展示出要理解对方的态度。
       在与女神相对的时候,亚尔德并没察觉到这一点。果然,女神的存在对于一介凡人的亚尔德来说,是无法完全把握的。但是,稍稍离开一段距离之后,就明白了这一点。
      女神承认了他。
      ——被神承认,是不是就是意味着自己的存在被认可了么?
      自己可以留在世上,自己的出生亦不是不被允许,自己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并不是错的,是理所当然的——毫无理由地,心中思绪喷涌。
      这个,正是自己的至福感的真正面目。
      女神往黑暗中渐渐远去,已成为轮廓不清的阴影。亚尔德像小孩子一样,心中涌起了要追赶的冲动,但他还是忍了下来。
      自己是追不上女神的吧。对话已经结束了,已经不再是现实,已经成为了过去,已经形成了记忆。眼前女神的影子只不过是自己美好的幻想。
      比起这个,预言者呢?
      “指引之星,你在哪里?”
      没有回答。明明光芒已经开始变暗淡,但是自己的同行者却没有回来。
      亚尔德开始不安,于是叫她的名字。
      “维娜艾!”
      果然,还是没有回答。
      他又再喊了一次预言者。
      “快回答我!维娜艾!”
      他开始跑。在他的背后,甜美的声音响起。
      “逃不掉的哦,询问者。”
      那是魔物的说话声。
      亚尔德总算忍住回头的冲动,发足狂奔。他的脚尖,他的脚跟,连脚踝都陷入了黄沙之中,就要跌倒。
      ——这是幻象。
      这里和他生活的世界不同。感觉像沙子的东西并不是沙,而是魔物要阻碍他行动的陷阱。
      忽然,他回想起了女神的记忆。沙沙作响的夏草的芳香,风光明媚的草原在胸中复苏,他一下就蹦了起来。广阔的天空,流淌的流水,生命……在胸中浮起来的这些词语,都暗示了这些都是女神天生的方方面面。女神的智慧,就是肯定存在于世间的万物的心。
      这其中含义亚尔德并不明白,但是他却如此确信。
      就好像睡梦中能够理解,醒来了却觉得不合道理的东西,只能苦笑置之一样——现在,他现在得到的、相信的东西,在走出这里之后或许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但即使如此,现在非常之有意义。
      女神就是世界。魔物之辈是难以项背的。
      只要他能回想起那一双翡翠的眼睛,他就不会消失。就算整个人被吞下去。
       ——但是,无法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的。
      女神的视线,确实是具备有加护的力量,但是不能过信其效果。在沉溺在魔物的呼唤之前,自己必须逃出这里。
      亚尔德顾看四周,前后左右,还有上方,下方。
      在四周变换莫测让人眩晕的景色之中,哪里都见不到预言者的踪影。
      “指引之星!”
      远处的光芒仍然在。那个亚尔德虽有想过可能是魔物的陷阱,但他还是往着光芒处奔跑。很快,身体变得沉重,气息也换不过来,心脏已经在向他诉说着自己的界限。
      亚尔德绞尽最后一丝的体力,继续往前奔跑。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是自己的身体负担不住?亚尔德不知道。他只是觉得,一停下来就没有然后了。
      魔物的笑声在空中回响。沉重的云层涌起,周围开始变得阴暗,然后马上却又电闪雷鸣。不祥的亮光在闪烁,周围的景观在飞速变化。无边无际的沙漠变成了奇岩林立的大山,亚尔德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在这种地形之上他无法奔跑。
      这也是魔物的力量吧。自己再不逃跑的话……他心中焦急,但却想不到办法。
      ——只是,这次有回来的必要。
      不活着回到门的那一边,难得从智慧女神处掌握的信息,就会付诸东流。
      周围越来越黑暗。亚尔德所追着的那道光亦一直远去。不仅如此,亚尔德还觉得那道光越来越衰弱。一闪一闪忽明忽暗,暗的时间好像越来越长。
      “维娜艾!”
      亚尔德大叫。
      忽然觉得脚下一空,身体直向下坠。
      所有的景色都消失了。亚尔德又开始发足奔跑。没有地面,用“奔跑”这个词来形容似乎有点微妙。但是想要前进的心情强烈地驱赶着亚尔德的意识,所以他心中想着的就只有奔跑。就算是现在他什么都看不到,他也解释成这是一切障碍物都消失了。
      为他引路的那道光芒,依然还能见得到。
      “维娜艾!”
      他一边跑,一边呼喊着预言者的名字。一边跑,一边伸出自己的手。
      一时之间,他自己也混乱了——自己是为了逃离此处而奔跑,还是为了要伸出手去救预言者呢?
      伸出去的手,碰到了另一只手。
      “我在这里。”
      亚尔德见到仅仅只是一只手。而且,只有手镯往上到手肘的一部分,再往上就已经溶在了黑暗之中,别说轮廓,连存不存在也无法清楚。
      “我只看见你的手。”
      他心里的想法直接脱口而出了。
      预言者似乎苦笑了一下,道。
      “就算只是这样,能看得到我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样么?”
      “你也听到我的声音呢。”
      “嗯。”
      “这样啊……”
      预言者的声音非常平静,或许可以说有点像女神的声音——明明只是低声说话,但却又非常清晰,非常坚强,足以撼动亚尔德。
      只听得那个声音又再说道。
      “那么,现在我就告诉你,太阳神坦达大人所留下来的神谕吧。”
      “……在现在这种时候么?后面的魔物……”
      “没事的。你会平安无事地回到门的那一边。”
      “这也是预言么?”
      “嗯,是的。这也是预言,你会平安无事回到门的那一边。”
      预言者说的话还是一样,但亚尔德忽然觉察到其中所蕴含的事实。
      魔物的笑声又再响起,化为比四周的黑暗更乌黑的暗云,接着电闪雷鸣。金光闪过,果然,看不见预言者。
      亚尔德看到的只有茫茫的荒漠。
      “——你会怎么样?”
      “在这里分别吧,救世主大人。”
      预言者的声音很平静。
      亚尔德忽然明白了。
      ——她是知道的。
      一开始,她就已经知道了,她早知道自己要去门的这一边,还有,自己无法回去的事。
      亚尔德用力握着她的手。
      “为什么要这样子?我们一起回去吧!”
      “就在刚才,隐藏女神的时候,太阳神坦达以我的身体为‘器’。”
      “嗯,这个我知道。”
      “要将女神藏起来,是需要庞大的魔力。我现在已经是无法恢复回人的姿态了,所以,回不到那一边去了。”
      “……怎么会?”
      太阳神坦达是不会这样做的。但是,亚尔德却无法这样断言。然后,被神当做“器”来使用这种事,亚尔德也是知道的。除了那位坦达所赐,就再没其他人了。
      光是发声说话,就对身体造成了如此的负担——要用神的力量,将别的神包容隐藏起来这种事,人的身体是无法支撑得住。这一点也是能够推测得到的。
      只是,亚尔德不想去承认。
      “最后之言也赐予你吧。神褒奖你,说你干得不错。”
      缓缓地,亚尔德伏下视线。现在,预言者的手还被他握着,预言者还在那里。但是,现在连手镯都看不到了,只能看到手腕。
      “……维娜艾阁下。”
      “我并不是死去,只是留在这里而已。”
      “维娜艾阁下。”
      他叫着预言者的名字,手也握紧了。
      声音也是,混入了力道。
      “你忘记了我的话了么,指引之星。你不用这么逞强。就算是哭,就算是喊,也没问题的。”
      预言者露出了微笑。虽然亚尔德看不到,但他还是感觉得到——他感觉的到,她那达观之念所支撑的淡淡的笑容,在黑暗中浮现。
       “可以稍稍……示弱一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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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
      “现在,我觉得,我的心越来越轻,也害怕着最后的时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临,害怕着就这样结束。”
      亚尔德不知道如何回答。
      淡然地,预言者继续回答。
      “在现实追上一个又一个的幻视,未来成为过去的过程之中,渐渐,没有成为现实的幻视,就只剩下那一个——一开始的那一个幻视。那之后的未来,就只有太阳神坦达直接指引的未来。所以,我一直都很害怕。”
      没办法,一直直面着无法逃避的死亡,就算是何等英雄的人物,也是无法承受的吧。
      但是,就在亚尔德说出安慰的话之前,他听到了吸气的声音。随着呼气的声音,他又听到了预言者继续说道。
      “我很害怕。……感觉到死期在逼近,而且未来也无从知晓……非常的害怕。”
      意想不到的话,让亚尔德想都没想,脱口反问道。
      “未来?”
      “嗯。但是……现在已经能够放松下来了。果然,越受到你的赞扬,我就越变得坚强。
      不知所措之下,亚尔德只好照直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果然很坚强啊。”
      “既然是您说的话,那么可能真是如此呢。至少,我必须变强,强得要能够让你逃出去。”
      “……感谢。”
      亚尔德并不想这样回答。
      但是,他还有其他可说的么?
      痛骂坦达,安慰预言者,然后一起死在这里。亚尔德说不出来。自己不能被一时的同情所左右而忘记原本的目的。
      ——有回去的必要。
      “总有一天,你或许会咒骂我的。”
      从预言者的语气中,亚尔德无法窥得她心里在想什么。
      “为什么?这也是预言么?”
      “不,不是。不过,我觉得是有理由的……但是现在并没空闲去烦恼这些将来的事呢。好了,让我完成自己的使命吧。作为指引之星的,最后的使命。”
      在预言者的催促之下,他迈开了脚步。
      魔物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空间里虽然到处都闪烁着不祥的光芒,但雷鸣也已经变得很微弱。地面的感触也回来了,景色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然而,预言者的手开始慢慢变得稀薄了。
      ——明明自己还握着她的手。
      明明握着之后就没有放过手。
      随着周围越来越明亮,预言者的手却渐渐失去轮廓,变得透明。
      “就这样前进吧。”
      耳边响起了预言者的说话声。
      明明自己听得清清楚楚,明明自己感觉得到声音就在耳边,但同时,这个声音却开始变得模糊,变得遥远,变得遥不可及。
      “不要忘记。让我变得坚强的,是你。”
      亚尔德转过去,但依然看不见预言者。不仅如此,因为刚刚转身的动作,预言者的手就抽开了,再也无法再抓住。
      “维娜艾。”
      没有人回答。
      亚尔德又在呼喊。
       “维娜艾!”
      惊雷轰鸣,就如同呼应他的叫声一般。
      “以为可以逃得掉么?愚蠢的家伙们。”
      魔物的声音响起,四周又变得一片漆黑。
      接着,脚下就裂开了。
3
      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倒在地面之上。映入眼的,是石板路面上的沙。沙子跑进亚尔德的嘴里,在牙齿之间“叽嘎”作响。
      “……!”
      他听到有人在叫喊。
      头好痛。不是以往的那种头痛,而是似乎被碰撞过的那种。
      他想用手撑着地面支起上半身,但却发现完全动不了。手完全没有一丝力气,就好像长时间拿着过重的东西一样。
      ——之前一直没有拿着什么东西啊。
      他放弃了,不再想支起身,而是翻过身子,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头不被撞倒。
      他又听到了远处有人说话。
      啊,他想起来了。
      ——那是杰沙鲁特。
      这里是哪里,自己又是谁,他还无法想起来,但却先想起了其他人的名字。
      真奇妙呢。不过,这也很符合自己啊。
      “……!”
      他又听到了有人在大叫。
       反正,肯定是在叫自己快点起来。在努力之下,他低头看到了自己那只不中用的手,然后,他就想起来了。
      ——手。
      之前应该一直握着什么东西的。一想到这的同时,他就记起来了。
      直到刚才,这只手还一直握着预言者的手,非常用力地握着她的手。
      他想去做一下“握”的动作,但却失败了。他的手就好像麻痹了一样,没有知觉。
      ——正是因为这样。
      自己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紧紧抓住之物。
      ——预言者呢?
      一下忽然想起来后,亚尔德飞身而起——但依然没有成功。他不仅手无力,身体的每个部分亦是如此。
      就好像刚刚才重构完成一样。
      他发现自己一直呆呆地看着前面。因为他是躺在地面上的,所以眼前看到的是天空。
      天空很狭窄,因为两边都矗立着高大的建筑物。风沙飞舞的天空,看起来一片灰黄。
      ——这里是辛历鲁。
      亚尔德想起来了。现在,自己已经回到了辛历鲁。
      但记忆还是有点混乱。
      ——从哪里回来?
      从门的那一边。
      “智慧之门”。这个词在亚尔德脑海中浮起。同时,一阵强烈的空虚感侵袭而来。那鲜艳的翡翠之色侵染了视界,所有的意识似乎也要与记忆同化,又想再一次,回到那心满意足的至福的空间之中……
      去寻求那个遥远的彼方。
      “大人!”
      杰沙鲁特。他正想回答,却忽然想到。
      ——没问题么?
      对方真的是杰沙鲁特么?
      刚才的是他所熟悉的老骑士的声音。但现在可以叫他的这个名字么?自己之前虽对他下过命令要他迎上去战胜魔物,但后来怎么样呢?亚尔德并不知道。
      ——如果已经给魔物支配了的话……?
      亚尔德一边开始按时间顺序整理自己的记忆,一边拼命地去活动自己的手,扭动自己的身体,最后终于成功地撑起了上半身。
      然后,他又一次想起了预言者的话。
      没事的,你会平安无事地回到门的那一边。
      通过她所得到的太阳神坦达的保证,乃是预言者还是在这个世界的时候——换言之,就是到门的那一边的那个世界为止。如今预言者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坦达的恩宠也应该消失。
      也就是说,从现在起,亚尔德到底能活到什么时候,前景就是一片黑暗。
      ——他的人生会不会就在眼前终结呢?
      让他认真地思考这种想法的情景,正在他眼前展开。
      那个据说不能看到第二次的虹色的暗黑漩涡,街巷的轮廓,好像慢慢溶化一般,正一滴一滴被往外侵蚀。
      在漩涡的中心,亚尔德看到了一段尖锐的物体,将那道弧光扭曲——就好像要刺穿隔开两个世界的皮膜。
      来了!亚尔德想大叫。
      但是,别说动口,他连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只是“……”地喷出一口气息。
      虹的螺旋裂开,世界开始扭曲。亚尔德听到了尖锐的声音。他想,这是空气被撕裂了。犹如天空坠落一般的冲击撼动着大地,那一段新月形状弯曲的尖角,随着一声巨响,出现在这个世界。
      在角的旁边,使劲地摇挣脱出来的,是银色的利爪。爪的形状,亦像角一样。那手指的黑色,并不是普通的乌黑,而是黑得好像要将所有的光芒都吸进去一般。先前在异界中并无留下太强烈印象的魔物的样貌,异常地美丽,却又美得如此的不祥。光滑的额头与高高的鼻梁阴影下,是闭着的眼帘。魔物的造型,就犹如名工巧匠雕刻、打磨出来一样优美——只是,它却不是不会动弹的雕像。
      ——是自己啊。
      是自己割裂了世界,眼睁睁地看着这头想来到这个世界的魔物降临到这个世上。
      ——将这东西带回来的,是自己。
      从裂缝处吹过来的异界之风,吹拂着魔物丝绸一样的银发。
      大概是吞吃了女神,所以魔物也继承到那种样子。从那位拥有乌木般的肌肤、白银般的头发的少女身上继承而来的黑与白。但是,继承的仅仅是颜色,那种闪亮的光泽却没有继承得到。
      它的颜色,只不过是掠夺回来之物,并非魔物的本质——即使是何等的美丽。
      另一只爪子迅速地伸了过来。就在亚尔德的脸的旁边。在不可思议的角度,不可能的位置出现的这只爪子,瞄准亚尔德,直向亚尔德伸过来。
      眼下的状况,亚尔德已经完全无法逃跑或躲藏了。
      魔物的手很巨大。像亚尔德这样的体型,三个亚尔德似乎也能轻松抓得住。要让魔物的全身都冒出来的话,这里似乎相当狭窄。一想象到魔物被卡堵在建筑物之间的情景,亚尔德就觉得有点好笑。不过,只要它打个哆嗦,这些建筑物就肯定会崩塌吧。
      不可思议地,亚尔德没感到恐怖。在身体麻痹着的同时,他的心也僵硬了,连感情滋生都没有余地了。拜这所赐,自己的临终时的情景不会太难看。
      但是,就在魔物的爪子即将碰到亚尔德之前,一件赤红之物从半空飞了过来,刺入了魔物的手指。
      魔物的大口张开,“噢噢噢”地发出一阵咆哮。
      “大人!”
      亚尔德扭过头,看到了疾奔而来的杰沙鲁特。
      在疾跑的同时,杰沙鲁特的手高高举起,又再将什么东西扔了过来。
      ——纸?
      看上去只是简单叠着的纸张,离开杰沙鲁特的手之后,就变成了朱红色,以凌厉的势头往魔物飞过去。这一次,插在了银爪的根部。
      只见杰沙鲁特缩短距离,以裂帛的气势向魔物砍去。
      魔物的一只手指,简单地就削断了。
      ——这是什么啊?
      空气在震动。
      魔物在高声咆哮——但是,这似乎并不是痛苦的叫声,而是以人的耳朵无法辨识的音域在呵呵大笑。这是亚尔德最相近的感觉。
      只见从根部处又长出了一只手指。而那只被削落的手指,渗出着液体,发出着令人难受的臭气,如同蠋(译注:蝶与蛾等的幼虫的俗称)一般在地面扭动。接着开始歪斜,溶化成不规则的形状,似乎就要变成别的东西。但途中它的动作似乎被什么压制住了,最终静止不动,化成蒸汽消失了。
      接着,一张张纸缓缓地飘下来。
      “什么人?”
      出声发问的是魔物。和之前在异界时听到的一样,非常妖艳甜美的声音。
      “您的同类哦。”
      回答的声音,回答的语气,都很有杰沙鲁特的风格。老骑士站在亚尔德和魔物之间,他的背影丝毫都没能让人感觉到一丝的劲道。若是手中没有握着的已出鞘的剑刃,就简直如在信步悠闲。
      话虽如此,正是因为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变得很危险的杰沙鲁特,就算在散步的同时顺便退治了魔物,亚尔德亦并不意外……或许。
      “我可没有被人横刀夺走猎物的兴趣。”
      魔物睁开了双眼。
      它眼中的,是火炎。亚尔德心想。它的目光,也是灼热的,蕴含着将一切烧成灰烬的力量。
      “说先后,老朽是排在你前面。”
      杰沙鲁特的回答大出亚尔德意料之外。魔物皱起了眉头。
      “你先发现了却又被他逃走,那就是你的失误吧。”
      “既然这样给老朽追上了,就要交给老朽处置。”
      魔物哼了一声。
      “你认为我会让你这样做么?”
      “你怎么想,老朽不知道。”
      跟魔物那妖艳的声音比起来,杰沙鲁特的说话声音很粗鲁生硬,很刺耳。魔物的说话声如同要将一切溶于其中。杰沙鲁特的说话声则与之相反,好像要将一切都削落、斩断一般。
      ——无论哪一边,都不是人的说话声。
      现在的他,与“萨利亚姆”这个温厚的名字完全不相称。单单是一个人站在那里,就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杰沙鲁特的后背,稍稍地注入了劲道。
      “叮!”一声响,杰沙鲁特的剑消失了。不,他的剑正用双手高高举在了头顶,格开了魔物的爪子——等亚尔德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稍稍需要一点时间。
      “原来如此,是同类啊。”
      魔物的头已经出来了。它那巨大的脸孔的两侧,是两只动作不自然的胳膊。为了突破、撕裂世界的结界,它的头和双手都前伸着,但是,位置依然有违和感。其古怪之的地方,就是魔物是微微侧着头,就好像是在搁浅在浅滩上一样,难以自由活动。
      魔物侧着脸冷笑一声。
      “但是,你是无法和我相提并论的哦。”
      杰沙鲁特并没理会对方的挑衅,他一蹬地面。
      亚尔德刚以为他要斩向魔物,但他却从前倾的姿势忽然一下向后跃并抱起了亚尔德,让亚尔德吓了一跳。
      “抱歉。”
      同时,惊雷响起,沙尘飞舞。
      亚尔德察觉到在那飞散的沙粒之中,路面上铺着的那些石板已经被劈开后,才知道刚才从似乎犹如天上倾泻而下的银光,乃是魔物的爪子所划过的轨迹。若还留在刚才的地方,杰沙鲁特和亚尔德也会一起被刺穿,或者是会被那巨大的手掌打扁。直到烟尘稍稍褪去,亚尔德才把握到刚才的情况。
      魔物的眼依然在燃烧着。就连它的目光,都似乎可以喷出火焰。
      杰沙鲁特抱着把握不住事态的杰沙鲁特,继续往后跳。
      “守门人!”
      杰沙鲁特一大叫,马上就听到了回答。
      “两个!稍等等!”
      声音不远,但也不近——察觉到大概是在自己头的上方,亚尔德抬起头。这时,杰沙鲁特又再远远跃出。
      沙尘华丽的起舞,周围变得一片白蒙蒙。
      “嗷~~~”,魔物在咆哮。它的叫声撞在街巷之中,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响亮,就好像不久之前在异界时耳边的雷鸣一般,轰隆隆地作响,席卷四周。
      现在,魔物一半的身体已经从异界挣脱了出来。它双手插在地面,顶着角的头昂起。它沐浴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果然很像一座雕像。
      现在,女神还在那头魔物的体内么?被称作智慧之门的,就是这一头魔物么?
      在自己小时候埋头阅读的故事中登场的智慧之门,是用翡翠制成的。所以,它的别名才被叫做翡翠之门。但是自己在异界所看到的,不管是门的形状,还是颜色,都不是书中描述的样子。呈现出翡翠之色的,乃是女神的眼睛。银白的头发,乌木般的肌肤,翡翠的双眸——和魔物完全不同。
      现在魔物的双眼冒着凶光,睥睨着四周。
      被放回地上之后,亚尔德回过神来。因为杰沙鲁特刚才稍稍粗暴的动作,亚尔德只觉痛疼在腰间游走,不禁轻声呻吟。但老骑士却没有回过来看他。
      杰沙鲁特重新摆好手中的曲刃,一蹬地面一跃而起,接着再一蹬墙壁。
      亚尔德完全呆住了。
      这不就是飞檐走壁么——的确,不这样做的话,不说魔物的头了,杰沙鲁特大概连魔物的肩都够不着。但话虽如此,真的要这样做么?他很想问杰沙鲁特。
      借着这个势头,杰沙鲁特跳上了半空,往魔物砍了过去。过于惊人的速度,连空气都变色了,看上去就好像燃烧起来了一般。
      魔物大笑。
      它张开大口,哄笑道。
      “痛,好痛!”
      它的语气听起来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杰沙鲁特已经在空中扭过身体着地了。然后,又再往后跃。只见魔物又再举起了手。
      “痛,痛,痛,好痛!”
      以凌厉的势头横挥过的手,砍过杰沙鲁特的身体——看上去是如此,但老骑士却在爪子打到的咫尺之前已经像蜘蛛一样攀上了墙壁。不过他似乎也是无法这样长期停留,又再从墙壁弹起。他在空中敏捷地扭动身体的样子,就像猫一样。
      总之,他的动作已经不像人,对手也是一样。追着来回飞跃的杰沙鲁特,魔物的脸朝向了正后方。枭么?刚涌起这个年头的一刹那,那个脑袋就这样扭了一圈转回来。果然是无法用枭解释。魔物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被常识束缚住的话,是无法把握状况的。
      到了此情此景,亚尔德终于察觉一点。
      ——自己必须要逃。
      无论哪一边赢,若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在决出胜负之前就很可能已经被波及,从而丢掉性命。
      他握了握自己的手。比起刚才,知觉稍稍有点恢复了。
      预言者告诉过他,自己有回来到门的这一边的必要。她的确说得没错。但是,光是回来并没有意义。因为他并不是去门的那一边游山玩水的。他的这一去一回,是背负着使命。
      ——虽然得到的神谕非常的模糊。
      最终,他还是无法从女神的口中知道那个具体的名字。
      不过就算是这样,亚尔德知道了那个神的名字是自己知道的神明。就算这样并不能完全堵住裂缝,但知道了会有神明出手帮助,也可以算是收获吧。
      自己不能在将这个信息告诉别人之前就回归黄土。
      亚尔德抬起膝头,尝试去弯曲一下双腿。
      ——好,脚能动了。
      参加战斗是不行的,亚尔德正想要一下子跳起身来利落地跑开,但似乎完全做不到。
      身后就是超越于人的领域的搏斗,自己还在为能够抬起膝头、手指能够活动而欣喜,这也太过于那啥了。但是,遗憾的是,这就是现实。
      亚尔德尽量悄悄地用手肘和手撑起身子,就这样爬着往后方移动。
      杰沙鲁特那毫不间断的攻击,有可能是为了阻止魔物完全来到这个世界。那个世界裂开的地方,现在成了锁着魔物半身的枷锁。
      “好痛好痛,好痛啊好痛啊啊啊!”
      魔物的咆哮震击着耳朵。那势头威压住亚尔德所有的思考。无论怎么说,这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已经完全无法将这声音从意识之中驱赶出去。
      ——快去想!
      反正,自己只能这样一下一下地移动。自己这样继续爬,也就比坐以待毙好一点而已。既然自己的身体帮不上忙,那么不就只能靠自己的脑袋么?整理记忆,将线索联系起来。自己有没有忽略了什么地方,自己有没有用的主意。
      杰沙鲁特在亚尔德的身前着地。虽然挡住了魔物的爪击,但却被弹飞了。
      亚尔德正想出声叫唤,但他还没有想好说什么的时候,杰沙鲁特就已经从腰间取出什么东西,向魔物掷过去。
      是类似短刀一样的东西么?不,那个是——
      ——咒物么?
      刚开始见到亚尔德的时候扔的,也是这个东西吧?虽然外表看起来是折着的纸张,但似乎是做了什么工夫,可以深深刺入魔物那闪着金属光泽的肌肤。
      亚尔德心想,和刚才被切下来的手指消失一样,似乎可以对魔物的再生能力,或者说魔物的行动力有抑制的效果。与它的巨大的身躯不符,魔物的行动相当的迅速。但它的行动偶尔让人感到有些不对劲,估计是因为被那个咒物刺过的原因。短时间里,在狭窄的范围内削弱魔物的能力,因此无法发挥魔物本来的力量。
      亚尔德一边继续往后退,一边继续思考。
      ——他刚才叫了守门人呢。
      回答杰沙鲁特的声音,的确是那位白须飘飘的老人家。既然这样,杰沙鲁特现在还不是敌人的可能性就非常之高。
      但是,亚尔德还是挂怀着一件事,就是见不到珐如邦——自己说过,杰沙鲁特要是变成魔物,就要他自己解决掉杰沙鲁特。那个年轻人现在没有在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而且,守门人那个回答是什么意思?
      手渐渐地开始痛了。自己或许该试下能不能站起来。
      就在这时,杰沙鲁特又飞身而下。他一下抓住吃惊地抬起头的亚尔德手腕,但脸还是朝着魔物那边,叫道。
      “快跑!”
      不是尝试能不能站起来,而是一下就到了本垒,而且要求全力以赴。
      ——总之,亚尔德正想站起来。
      幸运的是,有杰沙鲁特的拉扯,站起来的这个第一阶段,一下就突破了。之后就必须双脚用力,找到自己的重心。不过,没必要站直。多少是有点步履蹒跚,但往前身体向前倾后腿就自动往前伸,自己纪念性的第一步,应该能踏得出去了。运气好的话,为了支撑住自己往前倒的身体,第二步也能迈出去。
      亚尔德的运气似乎相当好,虽然是相当不妙的姿势,但亚尔德总算可以迈出了步子。虽然即使以偏爱的目光来看,亚尔德现在怎么也叫不上“跑”,但大概总比“爬”要好。他现在完全背向了魔物与杰沙鲁特,所以无法得知现在的战斗情况。反正自己怎么也不会明白的,袖手旁观也不见得安全。说到底,无论哪一边要是直接冲着亚尔德来,他都是避无可避的。
      现在,尽量远离那个地方才是重要的。
      “守门人!”
      杰沙鲁特的叫喊之后,头顶上再一次传来了回应。
      “一……个,……下次就好了。”
      “明白。”
      杰沙鲁特低声回答的声音意外地近,亚尔德吃惊地转过头。于是就见到杰沙鲁特就在他的身后,他也正隔着肩膀看着自己。
      杰沙鲁特的口角提了提,然后他就一推亚尔德的后背。亚尔德扛不住,一下向前冲了三步。因为为了不扑倒,只好不断地向前迈步。
      亚尔德迈出一步,再迈出一步,啊,心中不禁感叹。
      眼下这种情况,说自己是在跑,也不是不可以,虽然脸皮是有点厚。
      正在跑的时候,这一次是魔物的声音传了过来。
      “好痛好痛好痛,好饿,好饿,好饿哦!”
      它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就如同小孩子的哭喊一般。
      ~,似乎是有什么划过,说时迟那时快,杰沙鲁特从亚尔德的旁边滑开了——似乎是又用剑挡下了魔物的爪子的一击被打飞。接着杰沙鲁特又抓住了亚尔德的手,拉住了他。
      这次亚尔德以为要跌倒了,但似乎运气还在他的这一边,亚尔德总算又迈出了一步。这样下去,今天的运气不就要用完了么?
      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一个岔道。要继续直走,还是转左转右呢?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跑过去……亚尔德一边想,一边拼命地迈着步子。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移动了相当的一段距离。
      终于,他跑到了岔口。杰沙鲁特追上了他。
      他跑到亚尔德肩旁,回过头去对着魔物大声宣告。
      “肚饿的话,去吃自己的手指吧。”
      这是真的么?亚尔德回头向后一看,只见魔物的手指已经不知断了多少只。这一次却和刚才消失的不一样,不过也不是落在地上不动,而是在地面来回攀爬。老实说,它是不会想吃这些东西的吧——不,问题不是这个。
      魔物与异界接触的地方,是可以移动的么?现在魔物依然只有上半身过来了这一边,但如果亚尔德没有看错,它已经从一开始出现的地方移动了相当一段的距离。就算是手指被切断,似乎就完全没有忍受不住的样子。
      “这家伙得到了回答。”
      魔物指着亚尔德。这只手之上只剩下了一只手指。其他的似乎都被杰沙鲁特切断了。它一直叫着痛似乎也不无道理——
      魔物淡定地用手插入地面,然后继续前进。亚尔德只能见得到它的腹部以上。它要从那个位置慢慢地靠近过来,那大概就是没有从连接点处出来的意思了。
      ——因为门的原因么?
      既然担当着连接这一端与那一端的任务,那么它也就无法完全出来了。说起来,在那边也是如此,魔物也无法行动自如。
      “所以,我要吃。吃掉你,将答案拿回来。”
      ——魔物的本性是,贪食……
      所以,它吞吃了女神。所以,现在它也想吃了亚尔德。
      它似乎认为吃了亚尔德就可以得到答案。从一开始,魔物就是为了将不属于它自己的问题的答案据为己有,才要追着提问者。不想放过腹中女神的任何的智慧。
      从旁人看来,亚尔德现在是被魔物燃烧的双眼发出的目光所贯穿,身体连动都动不了这种状态吧。实际上,也是这么一回事。但是,亚尔德却没有连思考都硬直了。不如说,在这边醒过来以后,亚尔德的脑袋正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密度在思考着。
      然后,他得出了结论。
      “是眼睛!”
      他转过身子,一下抓住了站立着的杰沙鲁特的手腕。
      “是它的眼睛!它的眼睛并不是借来之物。”
      银白的头发也好,乌木般的肌肤也好,这些一定都是从亚尔德在异界看到的女神的身上所继承过来的属性。角虽然并不属于女神,但那只角是魔物本身的一部分,同时亦让亚尔德感觉到异样——恐怕,显露出两个世界连接起来的门的机能的,就是那一只角了。
      魔物的外貌中印象最深的,而且又不是属于女神的,那就只有那一双好像燃烧着的眼睛。
      “老朽只想请教一件事。”
      杰沙鲁特一边悠闲地重新摆好架势,一边说道。因为他的动作,亚尔德手离开了他的手腕。
      只听得老骑士继续说道。
      “不等指引之星,没问题么?”
      “她,她不会回来了。”
      似乎对亚尔德简洁的回答很满意,杰沙鲁特点了点头,脚一蹬地面。亚尔德还以为他又会飞上墙壁,但这次却不是这样。
      他借着助跑,将身体的去势全部汇于剑上,向魔物掷了过去。
      魔物当然举起手防御,但是剑却贯通了魔物厚厚的手掌,直插进它的左眼。接着,只见真红之光闪耀。
      那并不是剑,而是刚才杰沙鲁特不时扔出去的赤红色的咒物。
      ——那是掩眼法么?
      大概是让魔物将注意力集中在剑上,引诱它麻痹大意。剑可以防住魔物的攻击,可以刺伤魔物,但是是无法削弱魔物的力量的。所以,魔物就看轻了杰沙鲁特的这次攻击——然后就被贯穿了。
       这一次,魔物发出的终于是惨叫。
      魔物的叫声犹如信号一般,在魔物的左边,如今魔物正受了伤的左眼旁边的建筑物,一下就崩塌了。比巨大的魔物还要高的建筑物崩塌了。
      只见尘埃之中闪过一道光芒。虹色的,但却不是魔物发出的那种灰暗的颜色,而是清亮透彻的。光芒包围着瓦砾,螺旋一般不断回转,放出光亮夺目的白光——接着就消失了。
      包括魔物,那个角落一下就空了一大片。在建筑密集的迷宫都市之中,出现了一个异样的“广场”。
      ——发生了什么事了?
      虽然提示攻击眼睛的是亚尔德,但这只不过是能够伤到魔物而已。刚才的光芒,难道就是操作了世界间的连接而发出来的?杰沙鲁特刚才使用的并不是那种直接扔纸的简单的咒术,而是规模更大,更加精细——而且还是亚尔德没有见过的,人无法办到的,不思议的实在的手法。而这一切,现在就在他的眼前进行。
      “大人,欢迎回来。”
      亚尔德回过神来转过去一看,杰沙鲁特就在他的脚边跪了下来。
      “……是,杰沙鲁特么?”
      “老朽完成了大人的命令,赢得了那个名字。而大人所赐的那个名字,也还在。”
       老骑士将没有入鞘的剑,平举起来,然后垂下头。这一把剑,与帝国的骑士们的直剑不同,他的动作,与这一把弯曲的剑并不相称。
      但是,他本人心中似乎一点疑问都没有,做出曾经见过的那个姿势,说出曾经说过的那一番话。
      “包括那人外之名,我现在重新将我的剑,我的生命奉献给您。请大人收下来。”
      “……我接受。”
      还会有其他的回答么?
      杰沙鲁特抬起头,看着亚尔德露出了微笑,好像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
      “让您久等了。”
      “珐如邦怎么了?”
      一问出了心中挂怀的事,杰沙鲁特就低头回答道。
      “回了阿尔汗。因为净化之力已尽,这亦是件大事。”
      “这么快就用完了?”
      “不——”
      杰沙鲁特的回答含糊起来。这时身后传来了说话声。
      “不快了,大人哦。”
      亚尔德一回头,只见那里站着的就是迷宫的那个守门人。
      他捋着长须继续说道。
      “在异界,时间的流逝是不一样的啊。老夫是这样认为的。”
      亚尔德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的脸。接着,他站起来向收剑回鞘的杰沙鲁特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还有十天,就是新年祭了。”
      ——已经过了一整个冬天了么!
      这一次,亚尔德真的是呆住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19: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uling 于 2014-5-15 19:24 编辑

4
      “一得到门要开的预兆之后,老朽就放出了鸟儿。去北岭的,去大人的领地的,各放了一只。传令官阁下去了大人的隐居之处,在代官去报告的这段时间中,飞向北岭的雪鸠说不定就会先到。大人回来的消息要传入公主殿下的耳中,还要花数日的时间。请大人心中有数。”
      “不用这么着急。五日之后,运送补给物资的骑士会来……不,是四日后么……还是,五日后?”
      现在,亚尔德被两个老人夹着吃着粥。
      那味道根本就不想提。
      “今年的雪似乎下得很足,随着雪融,发洪水的危险不低。刚刚竣工的水渠到底有多大作用,若是大人对此心有不安,大人的代官,正带着小主人的命令监视各地的水量。北岭王亦有命令,上游处北岭的骑士团的巡查也已经强化了。”
      在吃着粥的亚尔德右边,杰沙鲁特报告着情况。和杰沙鲁特利落的语气相比,左边的守门人的话说起来则是相当的悠闲。
      “因此老夫想起来了,因为风沙在增大,就算使用鸟儿,迁移也可能变得艰难了。”
      话虽然这么说,他是向着亚尔德说话,还是自言自语,亚尔德自己也不清楚。
      “已经是时候了。若是迎接大人的人来了,请大人马上出发去帝都。老朽亦听闻,北岭的骑士团今年也准备稍微提前出发。”
      “在找到大人之后,可不可以留下雪鸠呢?可以的话,以后也想大人能安排点时间。虽然老夫觉得是没什么问题,但门要是再打开,事情大概就会很严重。”
      他们两人这样不断交替地跟自己说话,是认真的么?不过即使如此,现在也不是放松心情的时候。
      ——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
      亚尔德到现在还未能接受这一个现实。至少,在自己常年住惯的帝都,或者在北岭与黑狼公领地,大概可以以气候来判断。但是,现在身处沙漠的迷宫都市,这就不是亚尔德可以判断的了。
      “嗯,都是骗你的,你上当啦”,老骑士要是这样对亚尔德说的话,亚尔德的心情就愉快多了。不过,这种话老骑士非但没有说过半句,还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当说了个“嗯”字时,亚尔德反而有点觉得害怕。只见他一副动了真格的表情接着对亚尔德说,不从头开始一个个收拾掉那些企图接近大人的家伙,就会马上出现可乘之机。亚尔德只好叮嘱他,刚才只是所说的都只是开玩笑,不要放在心上。(译注:原文似乎印漏了亚尔德的一句话?)
      不这样提前叮嘱他的话,他真的很可能就付之行动。实在是太可怕了。
      听杰沙鲁特说,最后,在精神上的死战之后,他就与魔物完全交换了名字。魔物将它过去的名字,也就是“杰沙鲁特”这一个名字完全抛弃,而杰沙鲁特则与很久之前就从记忆中消失的那个名字完全诀别了。
      据说,这次名字的交换,守门人功劳很大。是他查明了杰沙鲁特与魔物交换了的那个名字。虽然那一个名字本来是人的名字,但是被交换成了魔物的名字后,就作为魔物的名字刻在了石板之上。是他对魔物提出了交换条件,说可以将石板上的那一个名字抹掉。
      魔物一直都比人容易受到名字的魔法所支配。所以,它们隐藏自己的名字的欲望非常强烈。
      “杰沙鲁特”这一个名字,已经太过有名了。对魔物来说,这大概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如果放下那一个名字,那么刻在地上的名字就可以帮其抹消这一个魅力的交易,肯定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都是靠亚尔德当时那个查阅姓名的指示——这么认为的杰沙鲁特,似乎越来越信服亚尔德了。不可思议的是,实际查出他名字的是守门人的功劳,但他却不怎么重视。
      失去了人的名字,获得了魔物的名字的杰沙鲁特,并没有因此彻底变成单纯的魔物。
      他本人说,相比起以前,他“人”的属性是可能是越来越稀薄了。
      ——但是,正因有大人所赐予的那一个名字。
      因为有了那一个名字,他能成为一个“人”。个中道理似乎就是这样。
      虽然不大明白,但原本咒术啊魔物相关的东西,就不存在什么常理。不,正确来说是它们是被亚尔德所不知道的道理所驱动。
      若是在本人的意识中仍然认识到自己是“人”,周围的人也很愿意承认这一点的话,那就没有去否定的意义。因此,亚尔德决定不去再考虑这个问题,就这样接受好了。无论怎么说,现在自己必须要去思考的问题还堆积如山。
      虽说是隐居,但亚尔德是四大公家的一员,也是皇女的副官。在这个世上,也是真上皇帝的宠臣。这位行踪不明了,“啊是这样么”……事情可不会就此了结的。
      这一次失踪事件的当事人,要低调地回到社会中,意外地并不容易。
      到目前为止,亚尔德也曾试过不时地失踪,譬如那一次在第三皇子的府邸里消失。他当时只是一介尚书官,根本不可能被注目,更别说那时会在意亚尔德的消息的皇女那时正陷于人事不清的状态了。而表面上是在疗养暗中去北方访问的那一次,则是得到皇女许可的秘密行动。
      这一次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在魔物的袭击之后失踪,没有知道他失踪的原因。
      进一步说,比起亚尔德的体面,让陷入他生死不明的状态的第二皇子与皇妹的立场更是个大问题。
      由博沙国传出的第一个消息,经由留在堡垒里的传令官带到了皇女那里。打开了退路的第二皇子和皇妹平安无事,但因为激烈的战斗,一部分的通道倒塌了下来。虽然将魔物封在了地下,但其间亚尔德和他的部下,还有预言者共四人就完全不知所踪。搜索工作的进行亦并不容易。
      皇女想自己前往搜索,但是季节已经到了严冬。光是出入北岭就要冒性命的危险,所以皇女就只能作罢。而且,要搜索的地方是地下,鸟儿的优势完全起不到作用。皇女想必是很不甘心吧。这很容易就推测得出。
      但话虽如此,传令官马上回黑狼公的领地,代官和基南马上下达了任务,以纳格宾为带路马上派出搜索队,这是不是过火了啊。
       不可思议的是,皇女的这一支搜索队去的不是博沙国,也不是阿尔汗。他们被命令以坦达的遗迹为起点,去走古时商队所走的商路。虽然相当辛苦,也花了很多时间,但他们却到达了辛历鲁。
      不过,搜索队发现到的,乃是杰沙鲁特和珐如邦,还有失踪名单上没有记载的老人一名。
      搜索队放出雪鸠联络了黑狼公领,皇女通过传令官与代官,基南商量之后,决定放出“黑狼公想过真正的隐居生活,隐姓埋名”这种流言。
      在阿尔汗隐藏起行踪,这是利用了魔物袭击的好机会……事情的过程就是如此。
      当然,听说第二皇子和皇妹也有从中帮忙,而负责给搜索队带路的是纳格宾,所以皇帝也知道了一连串事件的经过——也就是说,他知道了为了得到堵住世界裂缝的方法,预言者和亚尔德去了异界。
      手中的碗总算变空了。亚尔德放下手中的饭碗。
      “就这样隐居不好么?”
      因为,难得现在谣传自己隐姓埋名隐居啊。愤世嫉俗,砍断了一切的交往——这个时候,要是将丢开皇女的传令官不管,不就能达成自己梦想中的隐居生活了么?
      说什么好极了,现在自己周围就围着为自己准备饭菜的人,这个事实实在好不到哪里去。自己的事大概是不会进展顺利的。
      杰沙鲁特老实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守门人笑了起来。
      “这个可必须要继续往沙漠深处走才行啊。索性去那边吧,怎么样?”
      “那边……”
      老人的这番话让亚尔德联想到了异界,不过似乎误会了老人的意图。
      “要回到自己出生的故乡,这是谁也不会让人阻止的吧。能不能活着回去先不说。”
      “这样啊。”
      “隐居的地方在自己的领地内的话,是无法彻底隐居的啊。”
      老人的这一番随心之言,不但语气,内容也是相当的直白。
      老人将亚尔德心中明白,却不愿意去想的事实摆在了亚尔德面前。见到亚尔德说不出话来,老人浮起了微笑继续说道。
      “连这么远都要频繁地派骑士过来,大人就别多想了。皇女殿下是有这种觉悟的吧,您不回去,她等不及就会亲自过来迎接您的。她是不会轻易地让你隐居的。请敷衍好局面,然后再被‘请’出山。”
      这是相当不容易之事啊。
      “敷衍局面么?有点想不到该怎么做啊。”
      “有很多种做法吧。譬如隐藏行踪,然后突然华丽地登场啥的。”
       “但是,消息已经到了那边了啊。”
      “来迎接的,大概会是骑乘巨鸟的骑士。”
      杰沙鲁特再补上了一刀。的确,亚尔德觉得只会是这样。
      话说起来,如果能够隐瞒成功,自己可以选择就这样继续隐居,自己肯定不会做出华丽登场这种事的。
      “不是,不是的。老夫说的是到达帝都之后。传言中隐居,或者可能已经身亡的黑狼公,忽然一鸣惊人再度登场的话,想必会更加受到欢迎吧。”
      “做这种事,有什么好处么?”
      “人啊,光考虑得失,是非常糊涂之事哦。”
      啊,这样啊。亚尔德本想这样敷衍过去,但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说到华丽的登场,那是什么机关?刚才,建筑物不是崩塌了么?”
      “啊,那是提前做的手脚。”
      杰沙鲁特也点了点头,接过了守门人的话。
      “因为我们先去调查过了。在大人回来的时候,多少会发生一些夸张之事。”
      亚尔德想去吐槽“夸张之事”这个低调的说法,但还是忍住了。因为似乎有更让他感兴趣的话题。
      “调查过,是指?”
      “是关于从门的那边回来这边时的情况。”
      杰沙鲁特回答完,守门人便补充道。
      “总结了一下过去的记录。”
      “有过去的记录?”
      守门人哼了一声。他那样子似乎在说,你以为这里是哪里啊。
      杰沙鲁特低声道。
      “记录中,果然几乎就没有能回来的人,但是并不是完全没有。”
      “然而,没有人能从魔物的毒牙之下逃回来吧。虽然有生还者的记录,但那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是否得到了答案,还是个谜。”
      那么,亚尔德是相当的幸运了。不,已经不能用幸运来形容了吧。因为是他成了史上的唯一的存在。
      “我们考虑了在大人回来的时候击退魔物的方法。现时点能够做到的,最好的就是那一个结果了。”
      “用建筑物?但是——”
      “这个城市就有几处装了那种机关设置。将敌军逼进死胡同,然后~~。这是为了万不得已之时的机关。”
      “似乎将特定的石头抽出来,建筑物就会崩塌。”
      “厉害啊。”
      ——但这只是单纯的机关么?
      在那个时候,将魔物驱除的力量,亚尔德觉得并不单单只是机关所导致的崩塌的石头。关于这一点,守门人什么都没说。是他真的不知道,还是隐瞒着呢?
      ——可能是真的不知道。
   “因为攻过来的,并不一定是人呢。”
      “在这片与异界联系紧密的土地上,就已经一直有传承……在某个地方,不属于这个世界。”
      单纯的联系紧密的话,那么小鬼就可以直接将他们送过来这里了。这里所说的“联系紧密”,是只限于那一扇门吧。然后,为了可以发生不必要的相连的时候出来的东西弄回去,作了相应的准备。
      守门人并没有隐瞒的必要。亚尔德推测,那大概是失传的技术知识了。他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多谢相救。”
      “老夫在想,这一次,自己总得要帮上忙。”
      没有将敌兵引诱到街巷处,辛历鲁就陷落了。
      对随着辎重队伍,过后才到达辛历鲁的亚尔德来说,并不知道当时的战斗进行得怎么样。但是,他觉得辛历鲁的防守并不坚固。那时,城门大开,非常多的人为了躲避火灾而逃了出来。
      判断到防守薄弱是个陷阱,所以当时皇帝就并没有让兵马进城?
      “可是却帮了我的大忙啊。”
      “必须要将魔物引诱到适当的场所才行啊。漂亮地做到那一切的那位鬼神的骑士,才是必须要褒奖啊。”
      鬼神的骑士,是相当久之前杰沙鲁特的外号。话虽如此,过去就被以恶鬼之类通称的杰沙鲁特完全就没有介意,脸上的神色一如往常。
      “老朽只是尽了本分。”
      “话说回来,老夫会想到使用那个机关,乃是因为被人强迫,‘大人说过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就一定会回来。故快教老朽怎么做,可以帮助大人让大人平安归来’。”
      守门人眼珠迅速转了一圈。虽然他只是说“强逼”,但亚尔德觉得实际上恐怕是接近“胁迫”的程度了。
      “守住了承诺,我也安心了。”
      “大人还有没实现的承诺吧。”
      “什么承诺?”
      杰沙鲁特严肃地说道。
      “大人还没回到公主殿下的身边。”
      亚尔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杰沙鲁特的脸。为什么,必须,要被杰沙鲁特,这样,说教自己呢?他心中非常想追问这个问题。
      杰沙鲁特脸上的神色一点都没有变化,还是非常平静。
      “不知道皇女殿下会不会移驾过来这里啊。”
      悠闲地询问的是守门人。他似乎想拜见皇女。亚尔德忍住自己的叹息,回答道。
       “如果她移驾过来这里,那么我就一定会被她训斥一顿了……不,她是不会来的。”
      “为什么?”
      “日子离新年祭太近了。说起来,杰沙鲁特,有没有北岭王的骑士送过来的最新的情况报告?”
      “老朽已经将那些书信保管起来了。”
      老人“哈哈”笑了一声站了起来,直了直腰。
      “老夫去外面走走。若是有事找老夫,去之前那水井那里找就行。”
      杰沙鲁特与老人对望了一眼,脸上露出相互意会的神色。于是,老人就离开了。
      现在亚尔德身处的地方,与之前来到这里之时被带到的那个中庭很相似。不过,别人告诉他是同一个地方,还是不同的地方,他也只能够回答“啊,是这样啊”而已。
      亚尔德心想,自己就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都市的哪个位置。
      话说回来,自己回来的地方是哪个位置,自己就不大明了,因为那个门是会移动的。进去的位置与出来的位置,当然是不同了。
      今天亚尔德亲眼所见到的,就已经很清楚明白,门是会移动的。
      “请大人过目。”
      杰沙鲁特拿出来的,乃是宓夏的书信。亚尔德稍稍扬起眉头。先看里面的内容吧,于是他就打开了信。
      宓夏从最重要的情报开始写起——第七皇子依然封锁着河口,现在,大概已经开战了吧。
      估计这就是她的结论,真不愧是宓夏夫人。她大概是考虑到亚尔德非常有可能在紧急的情况下读这封信。
      接下来的内容就是宓夏推出这个结论的过程。首先她就将贵族社会中最新的势力图完全总结了出来。
      顶替完全失势的白羊公一家抬头的,乃是支持第一皇子的势力。过去在白羊公家保护伞下的那些泡沫贵族之中,与白羊公家没有太深渊源的人都投靠了第一皇子。而对继承问题不怎么在意的灰熊公,名义上是当着调解人的角色,但实际上做出动作的估计却是那些相应的大家族,譬如赤犬公家,青狐公家等。究竟谁作主导,个中糅杂不清。宓夏的评价就是,作为最大的势力,故行动迟缓,还有就是,他们还未能规则地组织起来。
      另一方面,锡安拉王妃和白羊公家残留下来的那位最后的皇子——第七皇子,几乎将所有关系者都聚集起来了。一族的部分家臣、随从聚齐后就从帝都消失了。其数目不可轻视,而且第七皇子一改之前的温厚,将聚集起来的族人全部掌握在手中。似乎是用了强硬手段,让那些消极、犹豫不决的大人们服从了。
       银鹫公家则依然拥护第二皇子,与其深交的贵族亦是按兵不动,这边的势力并没有增减。
      第六皇子开始了行动。他似乎想将到了帝国的南方诸藩王联合起来。当然,他是没有土生土长的帝国贵族的支持,成果依然是未知之数。
      表面上老实不作什么动作的第三皇子,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背后似乎暗中与第六皇子的势力有所接触——宓夏在后面添了这一句。
      在新年祭上,要是第七皇子不来的话,那么他就会被讨伐了。
      就算他出现,战争大概还是不可避免。因为第一皇子与第七皇子两边的人都聚集了起来,已成一触即发之势。任何细小的契机都很可能触发真正的战斗。就算双方一直能够忍让,万一出现了意外的事故,一方的阵营受到另一方阵营的攻击,战事也会逐渐展开,发展成战争。
      虽然没写出具体的根据,但是宓夏总结写道。
      ——战争,对那些知道怎么去获取利益的人来说,能够获取利益。
      即使只是一句话的总结,亚尔德还是同意了她的看法。不得不去同意。
      宓夏认为会开战,那么就皇帝来说,他恐怕是不打算饶恕第七皇子。
      在书信的最后,有皇女的加笔。
      ——这大概是在新年祭之前我最后写的信了。我既希望你回来时能赶得上,也希望赶不上。无论如何,我都会三思而后行,不会重蹈覆辙的,你不用担心。虽然我已经叮嘱了杰沙鲁特,但如果新年祭开始后你才回来,那么就在原地避难吧。
      就只有这些了。
      “……都不是些好消息啊。”
      亚尔德平复心情后说道。
      “殿下说过,要大人读完之后烧掉。”
      “我希望想将情报分享一下,让你也看看。”
      “那么,老朽就失礼了。”
      杰沙鲁特于是就开始看书信的内容。而亚尔德则将杯子里残留的水含在口中。
      他切实地感到,水是温暖的。就是说,春天到而来。
      “不好的事情是?”
      “嗯?”
      “演变成战争么?”
      “……是啊,情势,大概会变成那样?”
      可能是因为亚尔德的语气模糊,只见杰沙鲁特稍稍扬了扬眉头。
      “不会?”
      “不,是不会错的了,但并不是正解。……我有这种感觉。”
      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在第二皇子处听到这件事的那个夜晚,自己就放弃了,真的是正确的做法么?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这种想法或许有点自大,但亚尔德还是不自觉地这样想。
      ——光靠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吧。
      亚尔德一个人阻止不了这个事态的发展。他还没有自大到那种地步。只是,冷静地俯瞰着全局情势的人肯定不少的。他不由得地想,那些人当中,几乎没有人有打开局面之策,那么自己也就只能放弃吧。
      大家都只能放弃,这种压力是存在的。这就好比束手无策。
      这种情势,无论拥有了多大的权力,都是无法改变的。这就是世间的潮流。贤者的智慧也好,战士的武力也好,豪商的财力也好,都无法改变的。一旦往前推进的潮流,即使在这个世上拥有再强大的力量,也无法阻挡得住。拼命地挥桨,拼命地划,舟依旧是舟。就算能逆流而上,就算不会被巨大的波浪翻侧,但也无法改变潮流的流向。
      ——那是什么呢?
      正是那个东西,让人不去顾虑得失。那就是兴奋与感情,让冲动去支配的,被冲动所支配的兴奋与感情。
      “不得不接受这次战争,我觉得。”
      “接受这次战争?”
      “我是想,这是涌至的潮流。人是受不了孤独的,就算不喜欢当前世间的洪流,也要在某个程度下接受……”
      “原来如此。”
      “不过——”
      亚尔德接着说道。
      “不应去全盘接受。不能让步的地方,不可以让步。即使因此而被这世间的潮流所冲垮。”
      杰沙鲁特稍微沉吟了下,才问道。
      “请问,大人的不可让步的地方,是指什么呢?”
      “抬头仰望天空就明白了。”
      亚尔德一边回答,一边抬起了头。
      被围截成四边形的中庭的天空,似乎象征着拘束。明明天空是无边无际,但从这里往上看,却是被狠狠地限制住。
      “经常有人只把这里所看到的天空当作天空的全部。但是,就因此否定天空,说天空并不广阔,这种事我是不会承认的。我不想忘掉无边无际的天空;我想一直对自己区分着天空这件事保持自省。我想自己在必要的时候能够突破界限。”
      杰沙鲁特看着天空,稍稍沉默了一阵。
      “请恕老朽直言,老朽不知道自己能否理解大人的想法。”
      “我的意思就是……唯一无法承认的,就是失去心灵的自由。”
      “原来如此。”
      亚尔德将目光移回中庭。
       就算自己没有去意识,天空依然是无边无际的。在必要的时候能够想起来就可以了。而现在不能等闲视之的,乃是人世之事。现在帝都的情势,已在迅速发展。
      “第七皇子的事,已经是回天乏术了。但是,从中有什么人,想图谋什么,这个就有调查的价值。在宫廷的外部,也应该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行动……回去之后,悄悄地去调查一下。”
      “遵命。”
      “还有,虽然有点迟,但是还是要跟你说,你干得漂亮啊。”
      “……啊?”
      “再一次能够喊‘杰沙鲁特’这一个名字那一天到来了,我也很高兴。”
      因为老骑士没有回答,于是亚尔德就看过去。两人目光一对上,老骑士的嘴角稍稍一歪,回答道。
      “因为老朽答应了大人。”
5
      由守门人带路,亚尔德在迷宫都市的深部各处走动。
      在迎接的人来之前,亚尔德的身上当然就没有原黑狼公的公务,作为皇女的副官的公务也同样没有。那么,自己私人的,也就是说隐居中顺从地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亦无不可啊。
      幸运的是,守门人也很乐意地接受了亚尔德的要求。说明白点,就是以硬拉着亚尔德到处走的势头。
       纸质的书本大部分都已经被烧掉了,但还有少部分残留了下来。
      记录了造访迷宫都市以及进行问与答的人的全纪录之类的那些书,亚尔德随便打开一读就沉迷下去了,然后第一天的时间就这样一下消逝。
      等亚尔德回过神来的时候,守门人已然不在。在耐心等待亚尔德的杰沙鲁特脸上的神色就好像在说,“大人你终于回到了现世了啊”。
      “很有趣的内容么?”
      “不,我不由得感慨起来而已。”
      “请问是感慨什么呢?”
      “从着衣,到语言的口音,总之就是那些细微之处。但是那些文字音标所使用的文字,我都不认识,很遗憾呢。从前后的文理中我能看出那些是音标,但到底是怎么样的发音我就……”
      亚尔德从书本中得知,近的从都市内部,远的是来自沙漠外面的诸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有不同年龄,不同地位的人去了智慧之门。
      而他们之中,实际上去了那一个世界——那一个女神所神隐的异界的例子,在亚尔德自己读懂的范围内并不存在。在那段时期里,也没有那些神赐的石板出现的记录。
      大概是因为世界被神明,还有他们的力量之间隔开,那些让人惊异,犹如奇迹般的东西也越来越遥远。
      如今的相隔,或许就是薄膜一张。若不是这样,亚尔德和预言者就没可能去到那一侧了。
      一想起了预言者,亚尔德就感到心里似乎穿了一个洞一样。
      要用一言来形容的话,就是失去的感觉吧。她的恩宠所属的神,是与自己的神是成对的。这种感觉,是失去了与自己同为恩宠持有者的不可思议的感觉。
      亚尔德曾经想过,还有没有维娜艾以外的坦达的恩宠持有者呢?那个光对将来之事疑神疑鬼的麻烦的神明,不可能不出声忍耐下去的。如果有其他可以转达神的神谕的人——她一定会告诉自己的吧——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将来的事,会有如此这般的人……这样告诉自己的。
      若是她有家人,或许其中会有人会继承未来视的恩宠之力,但怎么也无法很好地想象出来。或者这样说,他无法想象出在非常普通的家庭中长大的预言者。
      但是,她应该是有指导她的人,而她的师傅是她的亲人亦并不奇怪。若是维娜艾有兄弟姊妹,也有可能会继承她的事业,只是他自己无法想象出来而已。
      ——反正,预言的人大概还会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自己也是不是也应该预先考虑一下新的预言者出现在自己的身边的那一天出现的可能性呢?
      ——但是,那个人已经不是维娜艾了……
      自己没能救她。如此的念头涌了上来,亚尔德的心就好像要从那个穿了的那个洞那里开始崩塌一样。只要这个洞堵不住,就会一直崩塌下去。在不知不觉中,他似乎就沉浸在这说不清楚的哀伤之中了。
      为什么保存了性命,却是如此的疲累呢?
      亚尔德的目光落到书本之上。他嘟囔道。
      “感受着劳累,这也许正是活着的证明。”
      当然,这一句话马上刺激到了杰沙鲁特,然后他就马上奉上了那些味道奇怪的饮料。他也有劝过守门人喝这些东西,不过似乎被拒绝了。
      就跟杰沙鲁特所说的一样,一喝完,强烈的睡意就马上袭击过来。他趴在杰沙鲁特的背上,感受着舒适的摇晃,还没到床他就睡着了。
      在深沉的睡梦深处,他在辛历鲁的街道中行走。他一个人。与他同行的,只有他的影子。这一个影子偶然会化成维娜艾的样子,温柔地对他说道。
      ——请不要忘记。
      睡梦之中,辛历鲁的街道不断地往天空延伸,越来越高,永无尽头。其势头似乎就要刺穿那皎洁的月亮一般。
      月亮的表面幻化成女神的容貌,她的翡翠之瞳照亮着万物。
      ——现实并不会有那么美好。你们所祈望的答案,并不一定正确。
      亚尔德抬起头看着月亮,问道。
      ——那么,请问,残酷的现实又是什么?那一个不被期待的正确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在女神回答之前,辛历鲁的塔就到达了月亮,将一切击碎了。
      醒过来的时候,亚尔德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抛弃了一样。在说不清的孤独感涌起的同时,他又想。
      ——真过分啊。明明有人在等着自己。
      特别是杰沙鲁特。杰沙鲁特不知道亚尔德能不能回来,但还是一直忠实地等待着亚尔德。这一份心情,是怎么也不能跟他说的。不,并不止是老骑士。
      孤独这种东西,是无法与别人分享的。
      亚尔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在出入了一次异界之后,我似乎有点变了。”
      代替沉默的杰沙鲁特出声的是守门人。只听得他回答道。
      “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不会变化之物。若是有,那么就是脱离于世界之理的东西。大人您说您变了,那就是说大人您作为人环游而归。通过这样的一次环游,变则不变,不变则变。请大人无须担忧。”
      翌日,亚尔德本想随便拿点什么东西看看的,但还是决定先去看一看索引。因为守门人多次提及,所以亚尔德很在意。
      这一个索引,听说是用来整理刺激智慧之门后出现的那些石板的。因为石板使用不方便,所以将解读后的内容记在了纸上,按分类钉缀在一起,方便搜寻。因为保存在地下很深的仓库之中,所以才免于被烧毁。
      亚尔德了解到,在那一个仓库之中,除了索引之外,也保存着大量的奇书。杰沙鲁特和魔物战斗时所使用的纸,也是从那里的书本之中习得其使用方法。吸收使用者的血之后,似乎就可以使用完成了短时契约的类似“精”的东西。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精”到底是什么,亚尔德并不清楚。杰沙鲁特和守门人对望了一眼后,守门人回答了亚尔德。他说,魔物本来是属于异界之物。与这个世界有密切关联,却不拥有实体之物,那就是“精”。
      亚尔德的感想就是,完全不明所以。有必要的话,日后再去调查一下好了。亚尔德决定留个心眼,于是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
      亚尔德自己并不是对咒术没兴趣,但对没有基础知识的他来说,亚尔德不认为自己一下子就能理解那些珍奇的内容。即使看这些不能算是浪费时间,但应该还有更值得去读的东西。
      距迎接自己的人到达辛历鲁的日子并不远。雪鸠已经放飞,北岭的骑士也会送来粮食,所以亚尔德回来的消息马上就会传到皇女的耳中。这样的话,那么自己就应该做好第二天迎接的人就会到步的觉悟。
      希洛巴还好么?亚尔德呆呆地想。接着,他就想到了那些雏鸟。不知它们现在怎么样了呢?已经和成年的鸟儿一样大小了吧,不能让它们进入房间了啊……想到这些,他心中就更加寂寞了。
      总算将分散的心神收回来后,亚尔德将视线移回那一沓索引之上。
      亚尔德正想问可不可以触摸,守门人就跟他说请随意。接着,他继续问亚尔德道。
      “比起这些索引,不如去见一些实物,不知大人意下如何呢?”
      当然了,亚尔德不可能会拒绝。在守门人的引路之下,三个人就走向石板的所在之处。
      “这些石板,是自行显现的么?”
      守门人口中的石板之书,就排列在建筑物之中。
      骤眼一看,只是没什么特别的石板而已。形状各异,与冬天中在眼前那些埋在地面中的枯萎的落叶的样子很相似。但是,这些石板并不会腐朽,也不会被风吹起。厚度有如大人的手掌。在询问过守门人之后,亚尔德尝试拿起来观看,只觉无一例外都很沉重。边缘的形状并不规则,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划伤,但是表面却犹如被打磨过的镜子一般,仔细看的话,自己的容貌都可以模模糊糊看得到——不过,自己的样子就被上面刻着的那些细小的文字分割成一段段而已。
      “若是认为这些是这个城市出现以后的才有的,看起来是不多。但是算上将其弄成索引,并整理到合适的地方而出来的东西,则是翻了倍。”
      “我不知道怎么才算量的多少。我觉得这算是多了,若是把这想作神所赐予的真实的话。”
      ——这些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么?亚尔德心想。
      神的智慧,对人生如惊鸿一般的人类来说,是过分之物。恩宠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亚尔德觉得是诅咒,而并非祝福。
      “唔。那么,老夫等仍然觉得还少,那就是相当的贪婪了啊。啊,这边有崩塌的危险,请小心。它们显现出来的时候,是从下层出来的呢,一个劲地往上顶,相当的危险啊。”
      “层”是指那些石板是堆积着的。
      世界的真理,一般是积累起来的——这也是从底层开始。
      文字似乎也是很古老。可以看得出,它有沙漠古代语言的表达,大概也是现在共通语的基础。亚尔德见过的某个字形,有部分与古王国的文字相通。因为表达抽象概念的那些文字,古王国有不少是从这里借鉴的。
      ——必须要字典啊。
      “好在找出了魔物的名字。而且,要抹去似乎也费了一番功夫?”
      “因为和地上有关的魔物的名字,已经添加在索引里头。实际上并不是在这里找出来的。”
      “索引啊……请务必让我看一下。”
      老人笑着看着亚尔德。
      “这一个石板,大人明白上面写着的是什么么?”
      “很可惜,我并不明白。”
      “老夫就放心了。若是大人说读得懂,那么老夫就会软瘫在地然后马上离开人世了。”
      “好在我看不懂啊。”
      守门人又露出了笑容,他亲切地拍了拍亚尔德的手肘。
      “若是有人能看得懂,那么老夫也就能安心地了结这一个人生了。”
      亚尔德将拿在手中的石板轻轻地放回原位。
      “自己有想要流传下去之物,或者也是一种幸福啊。”
      “哦……这样的啊。”
      “因为自己心里在想,自己不能这样离开,自己要将那重要之物找出来。要在这无常、短暂的一生之中。”
       老人收起笑容,反问亚尔德道。
      “就算没有传授之人?”
      “……会有的。”
      亚尔德回答道。
      亚尔德敢这样回答,是有理由的。
      古老的知识、技术难以找到继承者,这种现象并不限于辛历鲁。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若是无法通过这些获得财富或名誉,那也就回天乏术。
      但是,辛历鲁的情况的话,则是有更深层次的,让人完全束手无策的地方。
      ——因为它是被帝国灭绝的。
      的确,石板是耐得住大火。与水被投毒亦没有关系。但是,人是不同的。辛历鲁的那些居民,逃出来的则被杀死,没逃出来的就被烧死,或者是在干渴之中痛苦地死去。
      守门人能够活下来,才是个奇迹。
      “大人说的是传给其他地方的人么?”
      “活着的地方,就这么重要么?”
      老人沉默了。
      亚尔德眺望着这些连绵的石板,继续说道。
      “重要的不是这里吧。将相同的文化——不,和‘文化’这个词不一样。你需要有一个能够理解这些的更本质的、概念上的部分,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就算那样一个人目前还没有找到,你还是能够去尽传授他人的努力的。”
      若是放弃了努力,那么这全部的黑色的石板,都会成为不可思议的遗物。失去了记载的内容,只留下了残骸。就算出现了立志要解读石板的人,但那个时候,还会留下什么线索么?就算在沙漠的西面,这些神谕的文字,还有没有人记录和研究,本身就是未知之数。
      “……请问怎么样流传下去呢?”
      “写下来啊。”
      亚尔德回过头看着老人。
      老人有多大年纪了呢?虽然看上去比杰沙鲁特还要年长,但能够独力自己走到这里,身体应该还很硬朗。无论是气力还是体力,看上去都要比亚尔德好得多。
      他默默地抓住对方的手,又再重复了一遍。
      “写下来啊。将你知道之物,想流传下来之物,不想让其失传之物,都写下来啊。”
      “写下来……”
      “虽有观点说,文字是神创造的,但我并不这样认为。因为对神来说,文字并不是必需的。神是永恒的,不会消灭的,哪里有什么必要为了不让知识失传而将其记录下来呢?需要文字的,是人。所以,创造文字的是人。这里的石板,虽是神赐予之物,但却是为了人所准备的。女神并不能只是知与者。智慧之所以是智慧,是必须要去分享的。所以,为了让人能够知晓,为了能传授给我们,女神就以这样文字的形式将智慧赐予给我们,不是么?”
      被看着石板之山的守门人影响,好像被他吸引一般,亚尔德又再望向那些石板。
      是多,还是少呢?问题果然不是在量的多少之上——存在于该处本身,就是这些石板的价值。
      神还没有忘记这一个世界,而且也没有完全切断与人世的联系。这些石板,就是证明了这一点。
      “在有限的生命中,有自己向往的,想要触及的东西就好。我们必须去架起梯子,必须留下台阶,为了后人能够更上一层楼。”
      一阵沉默之后,守门人开口道。
      “若是架起的梯子被折断,心也会受挫啊。”
      “是呢。但是,真是如此么?老人家你受挫之后,会这样因此而放弃么?不是吧,你还没有低头认输吧。你依然在往上看,心中依然希望往前走。若不是这样,刚才你就不会那样说了。”
      他刚才所说的“放下心来”、“不会离开人世”这些话里,就包含着对未来的期待。若是完全放弃的话,他是不会这样说的。正因为从没有放弃自己的心愿,所以老人回到了辛历鲁。
      “……就算是写下来,内容也太多了。”
       听到守门人的呢喃之后,亚尔德点了点头。
      “一开始是一个字。然后是一个词语。再庞大的故事,起始都是一样的。”
      看着那些堆积着的石板,守门人微笑道。
      “不知完结在何年,在老夫生命耗尽之前,不断去写下去么?”
      “人的营生,不都是这样的么?”
      守门人摇了摇头。
      “哎呀哎呀,说了些无关重要的话让大人担心了,请大人不要放在心上。比起这个,这个房间总觉得透心凉呢。老夫这副老骨头还能稍稍扛得住,但大人差不多该出去了。”
       的确,这里很冷。而且非常安静,奇妙地让人觉得心冷。这里的空气明显比起其他的地方更清新透彻,反而更添寒意。
      走出去之后,亚尔德对守门人说道。
      “如果老人家您想留在这里,我会叫人为你送运粮食。在我出发之前能够下决意,都是多得老人家您呢。”
      “要感谢的应该是老夫啊。”
      老人笑了,抬头看着天空。
      亚尔德随着他抬起头。天空是薄薄的水蓝色。它的美,不知怎么的掀动着亚尔德的心。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然偏西,有一部分已经沉入城池的城墙后面。街道上那些被长长的影子支配之下的黑暗不断在扩大,散发着夜晚的气息。
      ——和梦中的情景很相似。
      亚尔德的目光落在了不断变长的影子之上。
      是月色照在几乎被夜色笼罩着的街道上么?脚下的黑影在和他一起行走么?既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与自己拥有着相同的轮廓但本质却是截然不同,这就是影子。似乎能够互相触摸,但却摸不到。
      忽然,他切实地感觉到预言者的不在。
      她已经不在了。
      不会再回到这个世界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杰沙鲁特走了上来,对亚尔德说道。
      “大人,这样对身体不好。现在是晚饭的时间了,请进屋内吧。”
      回过神来,发现守门人已先走一步,背影已在相当远的地方了。
      看他走向的地方,亚尔德觉得他是要留在这里——他接不接受亚尔德提议的照顾先不说,他是不是要将所知道的知识记载下来,则是另一回事。
      他要留下来。他大概不会再离开这里了。他要将折断的梯子重新架起的这个地方。
6
      来迎接亚尔德的是陆伊。
      因为现在是准备去帝都进行新年祭的时段,所以亚尔德没想到来的会是他,故大出意料之外。
      “为什么你会来这里的?没事吧你?”
      他刚问陆伊,就被希洛巴的脑袋一撞打了个大踉跄。不过希洛巴马上就用嘴咬着他的衣领支撑着他,所以他并没有跌倒。这也是叫“自给自足”么?就在亚尔德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的时候,拿着缰绳的阿尔萨尔却因为希洛巴的突然动作没能保持重心,一下就从鸟背上摔了下来。
      陆伊将自己的缰绳也塞给了爬起来的阿尔萨尔,一点也没有可怜他。阿尔萨尔手中握紧他自己骑乘的、陆伊的、还有带过来接亚尔德的希洛巴三只鸟儿的缰绳,稳住身子,以防再摔一次。
       陆伊往着咬着亚尔德衣襟的希洛巴的嘴“咚”敲了一下,用目光让鸟儿安静下来。他大概是告诉了鸟儿“你这样很不雅观哦”,于是希洛巴就听话地退开了。
      之后,骑士终于望向亚尔德,一脸想不通的神色指责他道。
      “没事吧你这句话……不应该是我的台词么?”
      陆伊说得没错。
      “我没事。”
      亚尔德老实地回答。但是对方却大笑。
      “老师你太有趣了。”
P217(图)
      “有趣过头么?”
      “完全就是啊。杰沙鲁特,将绑鸟儿的地方告诉阿尔萨尔。那么,老师,我不提酒啦,给杯水之类的总可以吧?”
      “这边。”
      走进街巷见有些地方张挂着网,陆伊问道。
      “这些网,是什么啊?”
      “是标记。让我在生活的范围内不会迷路。”
      “难道要老师你一个人摇摇晃晃到处走么?”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他没想到杰沙鲁特竟然允许亚尔德这么做。实际上,当时要说服杰沙鲁特,相当费工夫。现在他又用同样的道理解释了一次。
      “这里没有什么危险吧,大家想去看的地方也不同呢。我们商量好了,要在迎接的人来之前更有效率地作业。”
      “效率?请问在做什么呢?”
      “读书啊。”
      陆伊竟然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亚尔德吃了一惊。然后,他终于察觉到,陆伊他大概还没怎么认识到这个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图书馆,所以才会这样问。
      “老师就算了,连杰沙鲁特也是如此?”
      “嗯。因为之后的战斗,敌手是魔物的情况也会增加。这里呢,就类似于寻找它们的弱点、有效的战术等资料的宝库。原本,这里以前整座城市都可以称作图书馆。”
      “……对老师来说,这里就是个宝山么?那么,就会想在这里长住吧。”
      “你好明白呢。”
      “不可能不懂啊。”
      “遗憾的是,我明白无法在这里作长时间逗留。”
      “老师能够如此考虑,实在是太好了。”
      他随便地行了个礼,然后他就紧紧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这也是我的台词啊。到底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的。老师你要去旅行的话,至少去这个世界上的地方啊。没有丝毫联络就去了异界,太夸张了。”
      “……又不是我想去的。”
       “不,老师你还是没有明白呢。因为是老师啊,老师你是不是有过,要真正隐居,首先就要舍弃这个现世开始之类的想法呢?”
      “原来如此。的确有可能呢。”
      一接受了他的说法,亚尔德就长长叹息了一声。
      “老师,刚才的是开玩笑的。请一笑置之。”
      “是么?那么失礼了……虽然我切身感受到不做到这一地步是无法从尘世中的杂事中解脱出来,但也不能因为要去追求更实质的隐居生活而做出去异界之类的这种奇葩的选择吧,就算是我。”
      “……老师很像会这么干。”
       “不不。那个可不是隐居住的地方。那里完全让人无法松的。”
      “老师你这认真检讨的样子我不喜欢。”
      陆伊还没放下他那偏见,他们就走到了绳网的尽头。板门打开,中庭里并没有人。守门人很大可能是在地下的书库之中忙着。今天自己若也是如此,恐怕也会没有察觉北岭的人来了。
      虽然有水壶,但是里面并没有装水。亚尔德将吊桶扔进水井里,陆伊就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不——”
      “你很累吧”这句话刚出口,他就被挤往一边。陆伊拿着绳索,看都没有看亚尔德,说道。
      “请老师你保存好自己的体力,好尽快出发。”
      他的语气就如在宣布既定事项,不过亚尔德可是第一次听到。
      “但是,你,还有鸟儿,必须要休息。”
      “所以,在必要的休息之后,就马上出发。”
      “若是我的话,要休息一个晚上。”
      “遗憾的是,我的体力就算不休息一晚也没问题呢。”
      一边回答,他就以亚尔德的三倍速度将吊桶提了上来。亚尔德只好接受。就这样吧,他一边想,一边正要递水壶给他,但他的心意却成了一场空。陆伊将提上来的吊桶直接就往口里倒。
      不仅如此,他还将剩下的水都泼在自己的头上。
      “……你没事吧?”
      亚尔德不由得问道。陆伊认真地反问。
      “什么?”
      “不……这样弄湿自己,不觉得冷么?”
      “就是为了让自己凉快下来才这样做的。日头是有点猛。”
      “哦。”
      将濡湿的头发卡在耳朵后,不等亚尔德发话,他就自己坐在椅子之上。他这样不会不舒服么?不过本人却丝毫没有在意,继续跟亚尔德说道。
      “事情的过程是怎么样的?而老师你这次隐藏行踪,有获得相应价值的成果么?”
      “成果稍微有点模糊……现在还不能下判断。”
      因为并没有直接找出那个会提供帮助的神的名字。
      “那么,您不在的那些时日,可以算是无为吧。”
      “如果是指什么都没做这层意思,那或许就是如此呢。”
      “而且也没有收获。”
      亚尔德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现在自己的确是不明所以——但是,自己亦并不是什么情报都没得到。因为他的提问得到了回答。只是对于一介凡人的亚尔德,他并没有掌握到女神的心意而已。但是,要说明这一点并不容易。让人觉得这是借口,这并非是亚尔德本意。
      回过神来,才发觉陆伊托着腮看着自己。他的额头处装饰着透明的水滴。浅色的眼睛似乎穿过了亚尔德看着更远的地方。他才更像从异界回来的旅行者。
      过了一会,骑士静静地对亚尔德道。
      “这里,相当的远。”
      “啊?”
      “虽然我也觉得北岭的天空相当的残酷。但是,可能是鸟儿身上有加护,风不说,空气本身都是温柔的。但是,沙漠的天空就不同了。虽然在黑狼公领或者博沙国一带都没如此的感觉……这里,太残酷了。”
      “鸟儿们没事吧?”
      亚尔德开始担心起来。一问骑士,他就恍惚地笑道。
      “大概吧。只是,我认为它们不会想长居于此。所以,想尽量早点出发。”
      “我明白了……比休息更重要,是么?”
      “要休息,回到北岭就可以了呢。这样是好,但是要去帝都的话……”
      他的话变得含糊不清,视线也移开了。只听得板门打开的声音响起,亚尔德回头一看,原来是杰沙鲁特和阿尔萨尔。
      “稍作休息之后就要出发去帝都。”
      亚尔德说完,杰沙鲁特马上就眉头就动了一下,似乎感到有点意外。而阿尔萨尔则眉头放松,露出放心的神色。两人形成了对比。
      与陆伊同行的并非是强硬的骑士,恐怕是因为要带上额外的鸟儿,还是让纯粹的北岭人更能安心。单说到战斗力,因为会和杰沙鲁特合流,所以并不需要担心。实际上,阿尔萨尔也算是一名合格的战士。不管怎么说,在他手上的铁锅菜刀,也能变成华丽的武器与防具,并不仅仅是一个厨房助手这么简单。
      “小人带来了包烤,要小人去加热一下么?”
      他现在一副厨房助手的样子。亚尔德点了点头。
      “对了,我也很想吃一下热食啊,久违了呢。”
      在告诉阿尔萨尔炉灶的位置之后,杰沙鲁特问亚尔德。
      “要叫守门人来么?”
      “嗯,是啊,麻烦你了。”
      “老朽去去就来。”
      杰沙鲁特行了一个礼,然后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伊眨了眨眼,迅速瞄了一眼中庭后,目光落在了亚尔德的身上。
      “刚才的是怎么回事?一下就消失了啊。”
      “他似乎有点动了真格呢。”
      陆伊耸了耸肩,回答道。
      “没见他一段时间,越来越不像人了啊,这位老人家。”
      “他是人。”
      似乎感觉到这简短回答中的意思,他低声说了句失礼。
      接着,他对阿尔萨尔道。
      “他大概很快就回来了,按人数去准备吧。”
      “遵命。”
      阿尔萨尔熟手地开始干活。闻到了香气之后,亚尔德察觉到自己原来比想象中的还要饿。刚才是不是不要说要吃热的,而应该说直接吃好点。亚尔德的注意力完全放到了食欲之上。不过,陆伊却又把他的注意力引回了麻烦的问题上。
       “那么,现在不用因为世界裂缝的问题而马上行动,也不用立即限制自己的行动吧?”
      “说的是我么?”
      “当然了。”
      他的态度就犹如在说,除了老师你,还会有谁呢。
      “……的确如此呢。因为关于这个问题,要做的事也没有明确。”
      亚尔德的心情就正如被泼了一盆冷水。从陆伊的角度来说,不,从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的角度来说,自己失踪了几十日之多,而自己的失踪所换取回来的情报,自己却是“不太清楚”,对此,他们都会呆若木鸡吧。
      在异界的经历,是无法计算时间的,也不是人应该去体验的。无论向任何人说明都无法指望能得到理解,是完全只属于个人的东西。
      “那么,现在就将这个问题的优先顺序下降一下吧。”
      “……情势就这么恶劣了么?”
      “请坐下来,老师。先冷静一下。”
      陆伊这么一说,亚尔德才察觉到自己脚步虚浮。主要是因为很久没吃过包烤了,故就一下没察觉到。于是亚尔德乖乖地按照陆伊的话去做了。
      “需要说到‘先冷静一下’这种程度了么?”
      “一触即发呢。大皇子干劲十足呢,没想到。”
      “大皇子啊……”
      亚尔德虽没几乎没实质接触过大皇子,但听闻他性格稳重。也就说,眼前有让他干劲勃发的胜机,以及想到了赢了之后的甜头。
      “三皇子已经完全掌握了踏野郡,青铁的原料输送已经完全没有障碍了哦。工人当然是在帝都,不过他们青铁武器做得相当的起劲呢。”
      “陛下允许了么?”
      “正是如此。”
      “那么,三皇子掌握了踏野郡指的是?”
      “太守残党已经被歼灭干净咯。北岭也出手帮忙了哦,用鸟儿在上空监视。只是因为陛下下令了不准插手战斗,所以就只负责监视。”
      “这样……但是,还是好快啊。”
      明明在砍落太守首级后就放弃了追杀。
      “那是因为那时并没有鸟儿在场呢。有了鸟儿之后,草原之民再多也能杀得尽啊。在那种地形之上,就完全没有隐蔽之处了。就算躲在草丛之中,还是会被从上空看的清清楚楚。”
      “啊,原来如此。”
      “因为不允许交战,所以我们这边只在相当的高处逗留,下面连弓箭都射不上来。所以是很轻松的任务哦。”
      “北岭王有没有不愉快的样子?”
      “因为是陛下的命令,所以殿下只是淡然地去执行了。”
      “这样啊。”
      “因为只有在过了严冬期之后才能使用鸟儿,所以时间非常之短。就算是算好吹雪停的时候外出,七天内不会来也会变得很麻烦。殿下自己也从陛下那里取得了允许,在气候变好之后才出动。”
      他的意思是指拜托她出兵的不是第三皇子吧。比起自己的哥哥,她还是更愿意听父亲的话,皇女心中的负担也不会变得沉重。
      “她有采纳建议,还好。”
      “完全赞同。不过实际上指挥的是我,公主殿下并没有出北岭。因为我想尽量避免公主殿下见到三皇子,反过来亦然。”
      “关系恶化了么?”
      陆伊听到后不禁莞尔。
      “在老师失踪的时候,不是说有魔物出现么?她说呢,肯定是咒术师的伎俩。拉琪尔公主让舆论矛头直指三皇子了。虽然都只是私下的议论。拜这所赐,公主殿下给人的感觉好可怕呢……”
      这难道又是皇妹的计谋么?亚尔德如此想道。不将这责任推到其他人身上,那么这可怕的皇女的矛头,就会直指皇妹了。当然,皇妹是皇女的姑姑,但若是皇女将敌意指向她,她亦会感到郁闷的吧。
      若事情真如亚尔德想的这样,那么对三皇子来说就真是灾难啊。不过,他并不值得同情。
      “那个,已经找到了,不好么?”
      “找到是指?”
      “找到我啊,在现世。”
      “啊,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因此而当之前那一段麻烦的时期没回事啊。公主殿下就不说了,拉琪尔长公主也是充满杀气的,真是够了。”
      “那个皇妹殿下?”
      “因为老师是在长公主的庇护之下被拐走的啊。她说,这次的挑衅,我是不会忘记的哦。太可怕了。”
      的确,这样的确是很恐怖。
      “可不是啊……我是否失踪不说,皇妹殿下自己也遭到了袭击嘛。”
      “这个的话,她会找别的方式清算,大概。”
      皇妹对第三皇子的好感大大降低,会不会跟自己的失踪没有关系呢?亚尔德本想继续这样问,但却一下就被否定了。
      “别的方式,是指?”
      “当然了,她可不会特地做出什么有问题的举动哦。只是,因此就一笔勾销吧——这种事是不可能的。这只是我的直觉,我觉得她会考虑怎么在重要的时刻里让对方失足,然后她在上面看着对方,嘲笑对方之类的吧。”
      “……我实在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要向三皇子表达我的同情之意。”
      “老师你在说什么呢。同情什么的根本不需要啊。对拉琪尔公主来说,她只是在随心所欲而已。这件事我也想参加呢。”
      “站在上面,笑吟吟么?”
      “在推人下去的地方,狠狠地。”
      帝国第一美女与花之骑士两人并排而战,露出笑容——这优美的一幕,就蜡烛匠而言很可能就会涌起了艺术的冲动,但亚尔德的话,他只是不希望自己是在下面看到他们笑容的那个人。
      “……不大想去想象呢。”
      “所以啊,就算您要旅行,也不要断绝联系啊,我很困扰的。”
      “我非常赞同。”
      “完全看不到反省的意思啊。”
      “我经常被人这样说。不知怎么做才可以让人相信我是在反省?。”
      “只要是在反省了不就没问题了么?”
      随便敷衍了亚尔德之后,陆伊的目光稍稍动了下。亚尔德一回头,就刚好见到杰沙鲁特带着守门人回来了。
      阿尔萨尔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两人对话的结束。这个时候,他就将菜碟摆在桌子之上。包烤的香味又一次刺激了亚尔德的鼻子,不知飞到哪里的食欲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又回来了。
      话虽如此,在大口大口开吃之前,还是必须要讲究一下礼节的。亚尔德站起来,开始介绍道。
      “将军,这位是这个都市的守门人,迷宫的守护者。守门人阁下,这位是北岭国的将军阁下。”
      “老夫生性乖僻,承蒙阁下的照顾了。今天,老夫在这里先道歉。”
      “乖僻……”
      他终于承认了他所要表现的性格路线了,但亚尔德总觉得难以释然。为什么啊。
      “大人似乎很心急呢。”
      直白说完之后,守门人就入席了。阿尔萨尔马上就在他的面前摆上盘子。杰沙鲁特也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回过神来,才发觉还站着的只有侍候的阿尔萨尔和亚尔德两人。
      赶快坐下来开始吃包烤啊。亚尔德马上转换心情。那些麻烦的事,之后不知还要听多少。就算自己不想听也要听,所以,现在想先好好享受一下食物。
      他拿起热气腾腾的包烤,一口咬下去,肉汁在口中扩散,热到似乎要被烫伤。因为是用作保存的,所以味道稍微有点浓,但实际上还是非常美味。
      “不过,让老师在庇护之下被掳走,不如说更像是第二皇子的想法。”
      陆伊将杰沙鲁特的疑惑一下就打消了。
       “因为第二皇子更倾向于是尚书卿自己失踪的呢。应该说,是正好利用了咒术师的袭击。这就是他的判断。”
      青菜的口感并没消失,但却没有残留下草腥味。包裹着肉和粉末的外皮部分味道也是风味特别。光是肉和皮,是无法做出这种味道的吧。或许,这里用的香料比北岭事桌上使用的口味还要重。对整天都要吃杰沙鲁特做的那些充满药草味的食物的亚尔德来说,这简直就如天国的香味。
      “那么就是说关系并没有特别恶化么?”
      “是吧。二皇子虽然是退开了几步,但其实依然是很小心地行动的。”
       “其他的皇子们呢?”
      “很可惜,完全没看到关系良好的苗头呢。啊对了,妮尔雅拉王妃去了她父亲治下的西南领地。她的父亲身体似乎很差,第六皇子也去了探病,现在两位都在那边。在这次的新年祭,听闻只有六皇子会不在帝都,怎么说呢。”
      “他大概是想避开战乱吧。”
      “所有人都这么想的哦。”
      “……而我们就要出发迎向战乱了呢。”
      吃完包烤的亚尔德一小声说完,陆伊便露出鲜花盛开一般的笑容。
      “是的。”
      为什么他会露出这种笑容啊。
      可能见到亚尔德脸上疑惑的神色,陆伊严肃起来,继续说道。
      “啊,我刚才在想,果然是老师呢。”
      “……为什么?”
      亚尔德没有将疑问摆在心里,直接问道。只见骑士侧了侧脑袋。
      “为什么呢?我是在想,刚才老师说的话,果然像老师呢。”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19:1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uling 于 2014-5-15 19:25 编辑

第六章
1
      帝都很凉爽。清凉之意直透心肺。换句话说,就是寒冷。
      “这里啊,还感觉不到春意。”
      听到亚尔德脱口而出的这句话,陆伊呆住了。他回答道。
      “这里已经相当的暖和了吧?”
      “哪里暖和了啊。”
      “因为今年的冬天很冷,又长——”
      陆伊忽然就停了嘴。亚尔德将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怎么了?”
      骑士好像有点苦恼地叹了口气,回答亚尔德道。
      “——那时真的不在这个世上啊,老师你。”
      虽然痛切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但亚尔德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起来自己也收到了积雪很厉害的报告。直到现在亚尔德才想起这个来。现在自己的体感也是大同小异,但就算如此,那也……
      亚尔德所乘坐的马车跟夏天用的不同,是相当密封的。所以,现在虽然不是太冷,但刚进去马车的时候还是相当的冷。
      沙漠的夜晚理应更为寒冷。不过,有那么多、那么好的书摆在自己面前,亚尔德哪有可能会去抱怨自己的身体是热还是冷呢?而现在,大概是因为自己对要去的地方完全不抱着什么希望和期待,所以一丁点的寒冷都觉得受不了。
      不过,亚尔德还是觉得,穿正装乃是种不方便的习惯。夏天热,冬天冷。现在应该正好是穿正装不那么辛苦的季节,但现实就是,只顾着华丽的薄薄的上衣完全抵御不了寒冷。真想在外面穿多一件外套。
      比起外套,若是可以的话亚尔德更希望的是被褥。最后,最理想的当然就是回床上睡觉。不过,要是要睡觉,哪就不用硬是要来到帝都了。
      “……真想去隐居。”
      所有人脸上的神色都在说,“你在说什么呢隐居。”
      同乘的成员有陆伊,基南,传令官。第一次去皇宫因此很一直很紧张的基南不说,就连一般没什么表情的传令官也呆呆地向着自己……是我的错,请原谅。
      ——不,换个角度思考一下。
      让气氛缓和了下来,也不错啊。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己做得相当不错啊”这样夸自己也没什么问题。虽然不是故意,但结果是好的就没问题了……好在自己是这种思维活跃的性格啊,亚尔德从心底感叹着。
      忽然有人敲了敲窗户。从小窗看出去,原来是骑着马并排而行的杰沙鲁特。
      玻璃部分是镶死的,上面不远处有一个可以打开的地方。将这里的木板拉下来,窗口就会被堵住。木板是两块叠在一起的,只将一枚放下来,马车里也会变得漆黑一片。从外面是看不到马车里面,就算玻璃被石头扔,被箭射也没有问题。
      干设计的人,大约都是爱操心的。或者说,是买马车的人爱操心吧。就譬如过度担心亚尔德人身安全的这位老骑士。
      因为打开的地方在窗口的上方,所以坐着的时候很方便就可以看到马背上的杰沙鲁特。这大概也是设计者的意图。
      “前面似乎开始拥挤了。”
      杰沙鲁特一报告完,陆伊也接口了。
      “无论哪里,护卫都在增加吧。应该不是往年能比的。”
      当然,黑狼公家也没有例外。和马车一起走的,不单有杰沙鲁特,还有黑狼公的骑士团在前后加强护卫。武装配备方面,也是在不失礼仪的范围内动了真格。也就说,这是一支随时都能战斗的队伍——除去亚尔德和传令官两人的话。
      府邸的守卫也应该留下了十名以上的骑士。亚尔德问是什么时候增员,原来是他在辛历鲁等待的时候。似乎是要定期来往的北岭骑士,向管家、或者留在帝都的骑士团副团长送文书,将他们调来此处。
      亚尔德心想,要是自己不回来了,他们打算怎么办?看来自己回来还是很有必要的啊。就算亚尔德不在,黑狼公家还有基南在。亚尔德问,“那俸禄怎么办?”答曰,“战事一打响的话,报酬就会有了,请大人不用担心。”
      必须要赢啊,亚尔德只能如此呢喃道。
      ——赢下来,而且还必须要活下来,不然报酬也就没有意义。
      死了的话,一切就都要结束了。但是,将这个告诉杰沙鲁特大概也没什么好处。他肯定会面不改色地这样回答,“那么就不用支付报酬了。”
      战争要打起来了。
      这种感觉,亚尔德到目前依然是难以接受。
      不过,自己就从没有像这次那样离开尘世这么久,跟不上情势的变化也是理所当然的。
      光从那小小的窗口看出去,也能看得出帝都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马车现在行进中的地方是贵族府邸聚集的一带,但无论哪一处都是大门紧锁,护卫森严。偶尔还看到那些以前只是金属栅栏的门的内侧亦被封上了木板,门也经过了强化。幸运的是,黑狼公府邸似乎并不需要怎么改造。这座府邸原本就是爱操心的杰沙鲁特选定的地方,建筑物本身就不说了,围墙、大门也是相当的牢固。买入这作府邸之后,大加修整的是屋顶上的那个鸠舍,还有那个花了功夫让鸟儿方便出入的露台。
      据管家说,里面储备了侍奉自己的原来那些使用人,还有新雇佣的骑士以及他们的从者所有人可以吃三十天的食粮。为防备水井被污染的情况,冰室里还塞满了北岭产的冰块等等。似乎已经作好了各种的准备。
      “大人,您的身体怎么样了?”
      虽然是花时间,但是询问亚尔德身体状况乃是杰沙鲁特的应办之事。
      若是自己回答“想回去睡觉”,杰沙鲁特会的反应会怎么样呢?虽然亚尔德对杰沙鲁特的反应不是没有兴趣,但亚尔德决定还是稳重点好。
      “没事。”
      亚尔德又再觉得,所有人的表情似乎都在说,这位隐士说的“没事”是没有意义的啊。那该叫自己怎么回答好啊,不行了,要死了,自己这样大叫,行了吧?
      只有杰沙鲁特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要是对亚尔德隐居的戏言都要起反应,那还怎么活下去啊,不是么?
      “换步行的话还有相当远。干脆换马么?”
      提议的是陆伊。你还没明白啊,亚尔德心想。
      ——所以啊,换马是不行的。
      就算骑马,也只会继续消耗亚尔德那剩下的一点点体力。没有吉斯凯尔说的那种温驯得可以让亚尔德骑的马,还是免谈的好。
      “……回去吧。”
      一回过神来,亚尔德才发现自己说出口了。这次,杰沙鲁特的眉头也动了一下,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亚尔德决定不管了,大致上算是自暴自弃。
      “这样下去,只会浪费时间,徒耗体力。回去,然后用鸟儿。”
      陆伊笑了。
      “老师啊,你偶然也会这么出人意料的呢。”
      “偶然就够了。杰沙鲁特,你骑马先行一步。”
      “请让鸟儿也将老朽提着好了。”
      预想之内的反应,但不能那么勉强希洛巴。从沙漠飞往帝都,也是两人一起。而且,也必须想办法安置传令官和基南。若不是鸟儿不足这个问题,他早就将基南带回北岭,让他学会骑乘鸟儿,以备急时之需。但现在提这个也无补于事。
      陆伊接过语塞的亚尔德的话茬,说道。
      “就这样做吧。传令官阁下就由我来保护。小主人您和您的部下同乘就可以了。还是要分一下队伍的,因为并不够鸟儿让所有人骑乘,马匹亦要有人看管。一部分人就继续前行。杰沙鲁特,也联系一下府邸那边。”
      “明白。”
      杰沙鲁特回过马头。陆伊也一下站起来,越过呆若木鸡的亚尔德头顶将木板盖住。然后好像没事发生过一样重新坐下来,脸上浮起毫无破绽的笑容,说道。
      “老师,放弃吧,让杰沙鲁特同乘好了。”
      他的语气,他的表情,似乎是说反驳杰沙鲁特也只是浪费时间。为了遮掩自己的叹息,亚尔德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不反对我使用鸟儿呢。”
      “哎呀呀,您这位提议的人在说什么呢。”
      自己该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没想过真会这样做,只是借着气势说漏嘴而已么?
      陆伊继续面带笑容说道。
      “这样不好么?相当爽快呢,在队伍的头上飞过。可以帮我跟传令官阁下、公主殿下那边说一声么?”
      传令官基本都会接受亚尔德的要求,这一次似乎也作为进阶篇接受了。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开始调匀呼吸。
      亚尔德一直都在想,自己就无法像陆伊那样么?因为自己长大的过程中,就没有被培养去举手投足之间发出命令,理所当然地让别人遵从自己。或者说,自己是属于听从命令的那一边。
      ——而且,在全体的考虑上也是。
      现在,亚尔德只考虑到了自己的情况。当然,现在自己习不习惯顾虑护卫们的情况还是有差,但队伍怎样处理的问题,他就连想都没去想过。这就是自己的缺点,亚尔德心想,这并不是可以乱说什么适不适合的地方。
      ——真想隐居。
      明明已经在隐居了但还是想隐居。
      完全没察觉亚尔德正在为他自己矛盾的心境烦恼,不,或者也可能是察觉得到的,只听得陆伊继续说道。
      “从上空一看,各家的队伍的规模也能知晓。全体的阵势也能观察得到。”
      “阵势……”
      亚尔德不由得脱口重复了一遍。陆伊向着亚尔德点了点头。
      “已经开始了么?”
      这次出声问的是基南。说起来,亚尔德想到,必须要为这孩子买一匹马了。比起去学骑乘鸟儿,这个应该更优先。不过,现在才提这个也无补于事。
      “这个问题,小主人你不指出具体是什么的话,我回答不了啊。”
      基南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重新问道。
      “战事,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如果小主人是问战争是不是开始的话,还没开始呢。只是现在已确实在备战中。知道谁,在哪里作了怎么样的准备,对我们是有好处的。”
      “这就是情报呢。”
      “是的。去获得正确的情报,进行妥当的推测,然后迅速作出结论与适当的指示。无论欠缺其中的哪一环,胜利都会离你而去哦——黑狼公,你现在还年轻,这一次就请小主人在旁好好观望。聆听年长者的指示,好好观察,好好思考。比起让身体参与,更重要的是要去了解,去感觉,让这一次的经历成为自己成为武者的食量。”
      虽然其中也有叫基南不要焦躁动武参与的意思,但不知道基南能否听得进去。
      少年的神色,满是期待,更胜于惊恐。
      “并没有必要去建立功名,这个意思。”
      亚尔德一插口,陆伊就笑了。
      “的确是这个意思呢。基南,你身为黑狼公家的家主,可能是会觉得受着束缚。若是我在你的那个年纪,一定会更加的焦躁的,我自己可以想象得到。但是呢,比起获得战功,你还有必须要达到的目标。明白么?”
      “……请告诉我。”
      “无论是在什么小事上,都不要犯下过错。大贵族并不需要增加自己的功绩。倒不如去注意怎么去不犯错。金狮子公就是一个好例子吧。因为那个人是绝对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呢。”
      传令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皇女殿下说,皇宫有准备鸟厩,快点过来。”
      皇宫中大概已经准备好鸟儿休息的地方。皇女以外的人可以去黑狼公府邸,但鉴于情势,现在北岭国的一行人都逗留在皇宫中。陆伊如此说明道。
      ——也就是说,已经准备好随时开战了。
      亚尔德并不适应当贵族,但他更不适应战争。现在他能努力做到的事,也就只有不呕吐、不晕倒、不发烧,不让周围的人费心而已。
      马车一个大调头后开始加速。大概因为在完全挤得不能移动之前就调了头,所以过程并无什么阻碍。这样的话,大概很快就能回到府邸。
      “离第一次使用鸟儿还不到一年,但帝都的民众已经习惯见到鸟儿飞行了么?”
      听到亚尔德的提问,陆伊耸了耸肩回答道。
      “是呢。踏实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啊。我们的那些仆人也没有再逃跑的了。”
      去年,从传说化为现实的怪鸟的身姿,引起了大骚动。
      ——而变化的过程,通常都是没有意识到的。
      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能够一直持续,只不过是幻想而已——无论经历了多少次,人总会忘记。即使怎么吸取教训,即使要去切身体会,在失去的时候才幡然醒悟。
      一回到府邸,作好了准备的鸟儿已经在中庭等候了。
      杰沙鲁特当然也已经准备好了。他将盔甲都脱了不少,一身轻装,分明就是一心要骑鸟。
      亚尔德叹了口气,抚摸着希洛巴的嘴说道。
      “抱歉啊希洛巴,拜托你了。”
      希洛巴用嘴的前端轻轻往亚尔德的手摩擦了几下。
      曾经有一段时间完全不能和其他人交流意识的希洛巴,听闻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旁边陆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估计也是希洛巴是告诉了陆伊什么。
      亚尔德想去确认一下,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就在这时,杰沙鲁特开口了。
      “鸟儿,说什么了?”
      “轻装上阵,似乎是觉得你小看它了哦,希洛巴告诉我。”
      “原来如此。认为老朽无礼了么?但是,老朽若不去尽量减轻重量,大人可不会原谅老朽的啊。”
      将责任简单地推诿给亚尔德之后,杰沙鲁特便在希洛巴的面前跪了下来。
      他要在干什么啊?只见老骑士将额头靠在鸟儿巨大的嘴前。
      “老朽知道你不想靠近老朽。老朽也和你合不来。但是,互相都在努力地忍耐,这完全是为了保护大人。你知道,老朽是大人的剑,大人的盾,只不过是他的武器。而你是大人的翅膀,老朽也会忍耐。都明白吧。”
      希洛巴鸣叫了起来,似乎要将杰沙鲁特的头撕碎。但老骑士不愧是老骑士,他的本体越发成谜。他的样子,似乎头掉下来也能够拾起来装上一般。
      杰沙鲁特站了起来,希洛巴则警戒地盯着他。与其说是他们达成协议,不如说是天敌相遇,互相都想要抓住对方摆好架势前的一瞬间。老实说,亚尔德的胃不舒服了。
      “希洛巴。”
      虽然叫了它一声,但亚尔德之后该说什么好。没想到,自己也会对着鸟儿说不出话来。
      希洛巴没有理会亚尔德的困扰,只见它将目光斜向地面。也就是说,叫亚尔德骑上来。
      亚尔德不敢违抗,骑上鸟背。等亚尔德骑上来后,希洛巴便站了起来。亚尔德感觉到它在保持着平衡,好不让亚尔德掉下来。真要谢谢它啊。然后希洛巴就看着杰沙鲁特,又在叫了一声。
      “抱歉。”
      不知他的这声招呼是对亚尔德说还是对希洛巴的。无论是对哪一边说,老骑士已跨坐在亚尔德的身后。
      在让亚尔德胃痛的这一幕发生的时候,陆伊已经让传令官骑上了鸟儿。大概是把她抱上去的。而在另一边,基南也似乎完成了自力骑上鸟儿这一伟业。
      “由我来带路。”
      陆伊说完后,就跳上鸟背,坐在传令官的身后。
      “出发!”
      号令一发出,希洛巴就自己飞了起来。亚尔德握紧了缰绳。
      眨眼之间就远离了地面,帝都独特的塔群之景在眼前延展。在来帝都的时候,亦见过这份景色,亚尔德也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该能习惯了。但是,眼前壮丽的光景会不会失去了魅力呢?
      兰格鲁的美,是混沌的美。是人在这里出生,生活的美。
      实际飞上天空之后,亚尔德明白到,就如同以前塔卢琴所说的,塔的位置在什么地方,空气的流动是怎么样,理解这些知识是非常重要——话虽如此,亚尔德完全是依靠希洛巴,所以不能指望在天空就可以作单纯的直线飞行。他只是糊里糊涂地抓紧希洛巴而已。而熟练的骑手,却可以考虑到那些知识,选择让鸟儿轻松的路线。
      现在这一个任务是由陆伊承担。
      好像跟他自己无关似的,亚尔德心想,将军阁下还真是忙碌啊——要去迎接失踪的隐士,把他硬拽回帝都自后,最终还要带着他飞向皇宫。最后的情况肯定是预定之外的。
      他是在帝都长大,对帝都的道路驾轻就熟。话虽如此,地上和天空,情况是完全不同的。但他已经将地上和天空的状况琢磨完毕,在头脑中生成了一个立体的地图了吧?这种事,亚尔德完全做不到。他能够看懂地图,也不是方向白痴……但对空间位置的把握却并不擅长。
      说起来,陆伊曾说过,路只要走过一次,他就能记住。在博沙国的城寨逗留的时候,在那里好像迷宫一般的建筑物内部,他也能信步而行。
      亚尔德心想,对练武的人来说,这个也许是必要的素质啊。手执指挥权,统率军队就更是如此。熟知地理可是带兵的基本。
      在鸟儿短暂的飞行之后,就开始往皇宫的中庭处降落,而亚尔德刚还在考虑着这种问题。也就是说,就算从上空俯瞰下去,自己还是对皇宫内部的构造一无所知。亚尔德开始仔细思考。
      ——不知道构造的话,也无法作什么护卫的计划了。
      譬如,在万一的时候让皇女可以逃出来的路径之类的,还是提前掌握比较好。但是,这需要无论在哪个位置出发都能够适用,这也是个问题……
      亚尔德一路上都考虑着这些问题,拜这所赐,落到地面的时候,亚尔德的眉宇之间清楚地刻着皱纹,满面阴沉的神色。
      “怎么了?怎么这表情?”
      大步走过来的是皇女。她没有像去年一样身穿女装。在这一点上,亚尔德首先就吃了一惊。
      “久违了,殿下。”
      见到亚尔德要老实地跪下,皇女摆了摆手。
      “不要多礼了,快点过来,我有话要说。”
      “殿下的这副打扮,合适么?”
      皇女眉头一扬,露出了傲慢的神色。见到她露出这副表情,亚尔德心想:果然是皇帝的女儿啊。
      “这已经非常足够了。不要连你也像那些女官一样向我发牢骚。”
      陆伊从旁插嘴道。
      “公主,我把大人送来了。”
      “辛苦你了。”
      “时间匆忙,非常抱歉,请问公主殿下,我现在可以再骑鸟儿上天空么?”
      皇女点了点头。
      “去吧。但是,没什么时间了哦。”
      “明白。告辞了。”
      行完礼后,陆伊就大步走向鸟儿,敏捷地骑了上去。就好像换班一般,传令官走了过来。皇女没等传令官过来,就迈开了步子。
      “怎么了?”
      “呃?”
      “现在,你的神色,就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自己脸上露出了这种表情么?亚尔德马上集中精神回答道。
      “因为太久未能拜会殿下的尊颜了。”
      “我的样子很有趣么?”
      “不,不是这意思。”
      有趣的并不是皇女的脸。
      从自己失踪到被发现,还有回归。就算已经进行了联络,亚尔德预想两人的对话应该会更加激动才对。但是,现在的情况却不是如此。就算刚才陆伊向皇女提出请求,她也没有浪费时间去质问他的用意。
      相信人,接受人。相信人,让其自由。
      ——有度量。
      自己对着一个小姑娘涌起这种想法,而且还觉得开心,对此亚尔德感觉很有趣。
      “怎么了?”
      “非常感谢殿下信任在下会回来。”
      “……真是的,你真是无药可救。”
      皇女回答着亚尔德的话,但是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她的步伐虽是相当的急速,但因为两人步幅有差,所以亚尔德跟着皇女并不费力。“
      “单是能让无药可救的人也遵从殿下,就说明殿下拥有气量。”
      皇女没有回答,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脚步变得更急。一进屋子没走两步,就见到由北岭的骑士守着的门口。一看到皇女,他们马上把门打开。就犹如第二皇子在指挥一样,一切都非常迅速。
      皇女看都没看跟在亚尔德身后的杰沙鲁特,继续说道。
      “允许你的骑士同席——辛苦了,谁都不准进来。啊对了,陆伊回来的话让他进来。”
      命令是向守门的骑士发出的。骑士行了一个礼,就安静地将门闭上了。
      这个时候,皇女在房间中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房间很少有,在地上却没有面向中庭。这恐怕是为了秘密谈话而准备的房间。亚尔德依然未能把握皇宫的全貌,即使这次是从上空进的皇宫,但依然不知道这里是皇宫的什么地方。
      “坐吧。”
      亚尔德听从命令,在皇女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杰沙鲁特也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
      传令官似乎也被拒之门外。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因为她要转达皇女的话的对象——亚尔德,正在此地。
      说起来,基南怎么样了呢?自己现在也不清楚——自己理应要注意他的情况的,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门已经被锁上。
      虽然不是出生在大贵族,但身为贵族,作为贵族被抚养长大的基南比亚尔德更熟悉礼仪作法。就算是第一次来皇宫,但他本身就基础,但愿他一切顺利。然后,亚尔德将养子的事先放在了一边。
      “我想你应该知道的,你失踪的这件事是隐瞒着的。”
      “是的。”
      而事实上,的确是隐瞒着的。不用去确认,亚尔德也知道皇女大概就要说正题了。果然如亚尔德所料,皇女从亚尔德没想到的角度开口了。
      “大概会有过来试探的人。你就当接受到我的命令,去了迎接难民就行了。”
      “难民?”
      “因此,你就当是去了自己的领地的边境处慢慢巡查。实际上,我也跟代官商量过,也有叫他作了准备,虽然是有点远。北岭是不行的,博沙国的土地贫瘠,也容纳不了太多的难民。草原的话,虽说太守余党的追捕已经结束,但民心并不在帝国。若帝都一乱起来,正好就很可能会出现难民蜂起起的状况。大量的平民是带不动的。”
      ——开战已经是无可避免了啊。
      对事已至此还有这种念头的自己,亚尔德有点感到自己不中用。就算自己的确是刚摆脱行踪不明的情况回到现世……自己是时候要去拿定主意了。
      “不能开放皇宫么?”
      “这里么?”
      刹那间,皇女眨了眨眼,但是马上就皱起了眉头,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若不是因为出了什么事,很少人愿意离开自己生活惯的土地吧。更何况是要去如此之远的地方。”
      “我会尝试跟陛下说一说,不过,我觉得陛下会这样说,皇宫的构造并不适合战斗。”
      ——守不住么?
      皇宫地方很大,而且是毫无章法的大。皇宫并没有全体的设计思路,而是光会顺势增建建筑物。没秩序,没计划,和帝都一样。
       亚尔德再细细一想,也就明白了。皇宫并不是为战事而起的城堡。
      “船也是无法使用吧。”
      亚尔德只是为了确认一下。但皇女一听到这句话后,脸上的表情就消失了。
      “七皇兄他,他会坐船来。”
      若是第七皇子收编了海贼的传闻是真的话,那么这就应该看作他真的是要带领水军而来。因为帝都直面大河,平时使用船只的民众很多,皇帝姑且也设有水军。但是,作为战力却是相当的难以让人放心。
      皇家的军队主要是以骑马的军队,骑士的军队组成。他们大概想把主战场带到帝都外面的平原。当然,第七皇子则希望把战场移到河面上。
      “总之,要带希望到你领地的人。人数再少,我也想要救下来。”
      “明白。”
      “到那时,我希望由你带他们过去。”
      亚尔德隐隐觉得皇女会这样说,所以他清楚地回答道。
      “请恕在下拒绝。”
      “这是命令。”
      “在下手中虽然没有骑士的剑,但也没有带路人的手杖。连道路都不知道,又怎能保护人民。在下帮不上这个忙。”
      皇女大概也估到亚尔德不会同意。她丝毫没有动摇,回答道。
      “说到帮不上忙,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吧?”
      “在下觉得,在下会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决定这一点的不是你,是我。”
      就在两人互相瞪眼的时候,外面响起了说话声。
      “失礼了。”
      开门进来的是陆伊。
      “怎么了?”
      “下流的船队在增加。那些船只,在今天早上之前并没有出现。再迟,大概也会在上午到达。
      听到陆伊的报告,皇女深深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向陛下——不,陛下他大概已经知道了。”
      皇帝不可能不监视着第七皇子的动向。放出间谍,派遣传令官,恐怕已经得到了所有的情报。
那个男人在从政之前是个军人。得到了军队以外的人支持,他才能活了下来。不但有优秀的统率能力,作为指挥官也很优秀,所以才能越过沙漠。还有,皇家的战争肯定是从情报战开始打起的——从皇祖之时便是如此。
      陆伊毫不留情,继续对闭口不语的皇女说道。
      “目前的状况,就算第七皇子在今天拔剑出鞘,也不奇怪。请殿下做好觉悟。”
      “我明白了。亚尔德,准了。”
      “请问是什么呢?”
      “刚才我提的计划放弃。我之前想让你带他们离开,是想人会集中起来的。但事到如今,仇恨很可能已经结下来了。若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下决心要逃跑的人也会变多。既没办法作出迅速的行动,而且护卫的兵力大概也不够。这种情况下,让他们逃离战事毫无帮助——不如说,反而很可能会让战场更加混乱呢。虽然可惜,你也留在帝都吧。然后,用你的判断去保护民众,拜托你了哦。”
      “……遵命。”
      事态的发展一直比亚尔德想象中的要快得多。去赶上它!亚尔德如此地命令自己。
      ——赶上它,然后再去预测。
      再往前,就已经是战场了。
2
      这次参加新年祭是第二次。所以,亚尔德并没感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自己见惯了这场面的话,那么,待会又会出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
      亚尔德能做的就只有想象了。
      簇拥着皇帝的亲族的队伍人数大幅度减少了。因为皇子也消失了两位,而身为他们的母亲的那位女性,也不会出现。而随着皇子的数目的减少,皇女站得就更接近中间。
      第七皇子一个人还在皇帝身边不远的地方。虽然他坐在了既定的位置上,但他给人的印象跟之前相比已有相当大的变化。以前他脸上那悠闲的微笑已经消失不见,现在犹如戴着一副坚硬的面具。
      去年的时候,御座右边第一位的是第一皇子,然后是一母所生的第四、第五、第七皇子并排而坐;在左边,则是剩下的第二、第三、第六皇子和皇女这样的顺序。但如今按这顺序的话,两边的人数就不均衡了,所以今年第三皇子就移动到了右边。
      现场也看不到白羊公的踪影。大概他的席次已经被迁到相当后排的地方。失去皇子的傅伯这一地位后,以白羊公的家世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情况。
      亚尔德虽然隐居了,但是他的身份仍然还是皇女的副官,所以站立的位置和去年一样。
      代表黑狼公家的基南则是站在别的地方。当然了,是属于贵族之中最前列的位置。除此之外还有银鹫公、金狮子公也在那里。与他们并排而立的,大概就是“马痴”灰熊公了。只见他留着短发,金褐色的胡须有些许花白。而他一直紧紧咬紧着牙关,似乎证明着他乃是骑手一族——这是属于吉斯凯尔教会亚尔德的那些无关紧要的马匹知识的一部分,不过,他的下巴的确是很不错。不是修长,而是宽阔。
      和去年一样,那些穿着闪烁耀眼衣服的官员出现了。
      “请肃静。真上陛下驾临了!”
      皇家的人都一下站了起来。当然,皇女也不例外。
      说到不同之处,皇女的样子恐怕才是最明显的变化。不仅没有戴那些沉重的头饰,没有绑束腰的腰带,衣服也没有长长的裳裾,而是一身纯净的男装。当然,质地大概是最上乘的,不过没有给人华丽的印象。一言概之的话,就是相当的朴素。在仪式之上,她这样穿很可能会被人诟病太过于草率马虎。而强调着豪华的,乃是她腰间佩剑的剑鞘。她的剑鞘上面镶着大颗大颗的宝石。不过,里面的剑绝对是实战能使用之物。
      ——说到不同之处,她长高了之类的变化才是好的变化啊。
      他低头看着皇女,心中想着这些无聊的问题。是啊,要是现在的状况可以让自己悠闲地抱着这些感想就好了。
      皇帝出现了。他拖着几乎是他身长三倍的下摆走了出来,缓慢地往玉座走去。
      皇妹站在玉座的后面,一直等着她的皇兄。今年她似乎还没有散发龙气。根据情况,她也有可能会全力散发龙气。或许现在马上逃开才是上策。
      忽然,皇妹的视线移了过来,瞄了亚尔德一眼。紫色的双眸眯了眯,皇妹又再将视线回到皇帝的身上。
      ——就当她只是在确认自己平安无事好了。
      单凭一个眼色,是没办法去臆测个中的含义的。亚尔德自己若不是这样说服自己,恐怕脑内可怕的想象就不知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走到玉座旁的皇帝和皇妹对望了一眼,露出了笑容。
      这是非常罕见的情景,亚尔德眨了眨眼。
      皇妹也露出了笑容。好像在共谋什么的相互一笑,的确是亚尔德在这对兄妹的身上第一次见到。
      皇帝转了过来,从容地扫了一眼会场。
      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
      ——犹如在下雪一般。
      飞舞的雪花吸走了所有的声音,让世界变得一片寂静。就像这样的感觉。
      “在过去的一年——”
      皇帝开口了,驱散了寂静。
      像这样感受到龙种说话时的力量,真是久违了。让身体颤抖,让内心动摇,一下就到达了灵魂的深处。
      “——相当的不幸。在今天,新的一年开始的这个日子里,还无法期待这条锁链能够被砍断。”
      亚尔德眨了眨眼。
      恐怕大厅里所有人都同样是吃惊不已。
      为了预祝新年的集会,忽然就作出了凶事的预告。
      皇帝的目光一动。
       “青浪王。”
      “在,陛下。”
      第七皇子马上面向皇帝。他那柔软犹如绒毛一样的头发,还残留着少年的稚嫩。不过他的声音低沉,证明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他的体格也比去年更像成人。
      “有传言,你要对帝国掀起反旗。”
      “请问陛下相信这一个传言么?”
      他的回答并没谦逊之意。第一皇子微微皱起了眉头,而第三皇子脸上则露出怜悯的神色。亚尔德也想看到玉座这边的皇子们脸上表情,但亚尔德这边只能看到侧面,他又不能去东张西望。
      皇女是以怎么样的表情接受这一切,亚尔德也看不到。
      “朕不相信这一个传言。”
      简短地回答完后,皇帝张开手臂。
      他的动作很慢,首先是右手,然后再左手。
      “但是,在各处搜集情报,真实就自然而然会浮出水面。有无数耳目听命于朕——”
      第七皇子没有吭声。他只是迎着皇帝的目光,身体一动也不动。
      “——青浪王,你有辞去王的封衔的打算么?”
      “有。”
      “哦?”
      “我会将帝国封的王位、封土拱手奉还。但相对的,我想要自立,想要建立建立一个新的国家。我要舍弃真帝国。”
      第七皇子昂昂然地宣告。
      亚尔德以为士兵们马上就会动手,但是却没有人动。似乎是皇帝制止了,用他举起了的手。
      “朕也可以这里斩了你。”
      “我若是不回去,也只会有其他人站起来的。这干脆就是个好机会,让大家更加团结,发誓报仇雪恨。”
      皇子的面额掠过一丝朱红色。但是,他的声音还是很冷静。
      他大概是对事情的发展作好了觉悟,不过,他的确是好胆识。
      “你并没有舍弃你的领土吧?而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想据为己有,不是么?”
      “我不认为有回答的必要。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儿子,不再是你的部下。跟随我的所有人亦是如此。我们,不承认真帝国。”
      “你打算要毁灭么?”
      “我要将大家从这扭曲的支配之中解放出去。”
      “有谁希望这样?”
      “我。……我已经没必要留在这里了。之后,在战场上相见吧。”
没有行礼,第七皇子就转了过去。
      他的部下跟着他。
      “让他离开。”
      皇帝的命令就犹如跟在皇子的身后,又如为他开路一般。亚尔德看出,贵族们左右两边让开,并不是对皇子的动作有什么反应。无论如何,贵族们是听从皇帝的命令——亚尔德觉得,是皇帝说的话让他们让开的。
      仔细一看,一部分的贵族也跟着皇子离开了大厅。对他们的行动,其他人似乎也遵守着皇帝的命令。
      没有人说话。安静得可怕。
      ——在这里杀了他们不好么?
      虽然会变成复仇之战,但战事就不一定会变得更加激烈。
第七皇子一死,担旗之人就没了。白羊公是个缺乏决断的男人,并没有对抗皇家的器量。就算他真心归降,亚尔德也并不奇怪。说到他不会根据周遭的状况下决断,只会随波逐流,大家应该都会同意。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传闻皇子的母亲精神错乱,有的是人员离散的理由,没有留住他们的理由。
就连皇帝也会知道这一点吧。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
从他看着第七皇子远去的背影时的表情中,亚尔德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大概也不相信那个皇子说的话。
皇帝谁也不相信。但是,他说过,他爱皇女。而对他这位最小的儿子——难道就不爱他么?
      等皇子和他的部下离开之后,皇帝重新扫视全场。
      “战斗的钟声已经打响了!伟大的唯一神(ひとつ神),请赐予我们加护。让我们紧抱神的所有的名字,神的化身,神授予的恩宠!要知晓!往后再没有侥幸,往后不能再犯下过失!作为帝国的子民,去战斗吧!竭尽全力地活下来,我的子民哦!我的骑士,成为我的剑!成为我的盾!去战斗!去取得胜利!”
      “是!!!”呼叫声在到处响起,接连不断。
      皇帝一脸满足地点了点头。
      “拔剑!”
      呼喊的同时,皇帝自己也“嗖”地拔出佩剑。
      金属摩擦时那种独特的声音响彻大厅。响应皇帝号召的声音也同样此起彼伏。感觉上持续的时间长得可怕,但其实只是瞬间之事——等亚尔德回过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拔出了剑,高高地举了起来。
      在场上没有带兵器的人,也就只有亚尔德自己、其他的礼部官吏,还有皇妹等人。不知怎么地,和皇妹的目光相交了,只见她嫣然一笑。
      仍然没有使用龙气的样子。
      ——不需要么?
P263(图)
      这是开战前的团结士气,已没介入的必要。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皇帝高声大叫。
      “痛饮敌人的鲜血!”
      “痛饮敌人的鲜血!”
      叫声震切大厅。平时那些步伐不一致的贵族们,现在都在一起大叫。
      “叛逆者死!”
      “叛逆者死!”
      皇帝高高举起手中佩剑,大叫。
      “夺取胜利!”
      下面的回应,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了。“哦哦哦”的呐喊声震耳欲聋,无数剑刃挥舞。
      在亚尔德前面站着的皇女虽然也拔出了剑,但却没有挥舞。皇子们也同样如此。虽然他们也将剑拔了出来高高举起,但他们并没有怎么去挥舞,似乎也没有跟着大叫。
      不过,贵族们的呐喊仍在继续。当皇帝剑指天空的时候,众人就更加亢奋了,似乎连空气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
      ——就好像龙气一样。
      每当贵族们的士气上升,龙气便会产生轻微的荡漾。当荡漾的龙气几重叠加之后,就变成了巨大浪涛。对亚尔德来说,他只觉得整个大厅都在晃动,不知身在何处,只想逃离这狭窄的矩形空间。
      老实说,非常的难受。
      即使皇妹没有释放她的力量,这里亦不是亚尔德适宜久留的地方。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在祈祷呕吐与倒地之前,皇帝会让他们安静下来。
      皇帝将举在头上的剑放下,左手扶在剑刃上,水平端起。
      “将我的剑,托付于第一皇子!”
      这是任命最高责任人的意思——讨伐第七皇子的军队的最高责任人。
      第一皇子将自己的剑交给了骑士后,在皇帝的面前跪了下来。
      “起身,沃野王。”
      第一皇子默然地站了起来。
      虽以前就有人说他酷似皇帝,但在今天,他与父亲相似的部分就格外地显眼。在金黄色的卷发下面看着皇帝的那双眼,非常之严厉,似乎不会饶恕任何人一般。
      ——和那时的皇帝一模一样。
      和越过沙漠的时候那一个为了活下去而舍弃了祖国,选择去蹂躏沙漠的都市的那个男人一模一样。这就是作出了觉悟的表情。至少在现在,第一皇子他应该作出了担当这一切的决心。在未来等着他的,是兄弟残杀的恶名,还是重新将分裂的真帝国恢复统一的英雄之名呢?无论是哪一边,都是他自己选择的。
      “取剑吧。”
      皇帝已经没有握着剑柄。他双掌捧着剑,递向第一皇子。
      一瞬之后,第一皇子已经握住了剑。他双手握着剑,立在胸前,然后转过身来,面向贵族,宣誓道。
      “我发誓!在打倒叛逆之前,决不让此剑回剑鞘安息!让我们一起去取得胜利!”
      大厅的空气又再一次沸腾起来,亚尔德开始对自己体力感到不安了。这样下去,自己的体力只会被慢慢抽干净。
      皇帝举起了手。
      “今年并非和平的一年。但是朕可以保证,这是胜利的一年!”
      一瞬的静寂之后,又再欢声雷动。比刚才还要翻倍的兴奋的漩涡席卷而来,亚尔德只觉自己犹如在激流之中飘荡的小舟一样。而且,他的还是会被一个小小波浪掀侧的一叶扁舟。
      忽然,他感觉到有人拉他的衣袖,往下一看,就遇上了皇女的目光。
      “你没事吧?脸都变铁青了。”
       “眼下岂是在意这些的时候。殿下并不需要挂心。”
      “杰沙鲁特,将你的主人带到安全的地方休息。将传令官也带过去。”
      “承蒙殿下的关怀,不胜感激。”
      于是无视了亚尔德本人,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下来。在亚尔德身体状况这一个问题上,所有人是不是都太过于意气相投了吧?
      ——干脆,让自己变得更有名好不好呢?
      让那一个该死的舞台剧在国内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有人都因为重视尚书卿的身体而握手言和的话,战争也就不会发生了吧——就在亚尔德考虑着这种荒谬的念头的时候,他就被拖出了大厅。
3
      虽然刚才第七皇子离开皇宫时就如宣战布告,但战事并没有马上开始。
      皇帝那一边,首先是查封了第七皇子那一方的贵族们的府邸,没收了他们的领地。在他们各个领地与帝都之间的通路上,都有传令官及时发放命令,禁止他们物资和人员的流动。
      亚尔德听闻帝国花了不少精力去修理道路。道路四通八达,因此近道之类的并不发达。而搬运物资不可缺的马车,在铺装过的道路上就可以高速行驶,但那些没修正过的就另说了。车轮会下陷,会脱轮,也有最后道路变得狭窄不能通过。让帝国的士兵能迅速行动的驿递制,同时也限制不利帝国的人的通行。
      这样一来,第七皇子的手下也就无法轻易行动,粮草的运送也会变得困难。
      第七皇子那边,也应该会估到这些问题。他的手下大部分是由雇佣的那些传闻中的海贼王组成。掠夺是他们的拿手本事,物资当然是从现地调配。而皇帝那边,为了防卫沿岸的据点,就不得不将战力分散。
      战事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开始,亚尔德无法预测。
      “河川能够自由往来,那么街道的封锁的意义就不大了。”
      出声的,是那位北方的公子雷兰德。亚尔德心想,木材的贩卖似乎要使用河川,他重视水运的想法也是很自然的吧。
      自己该不该附和一下他呢?就在亚尔德犹豫的时候,雷兰德又继续自顾自说道。
      “明明只要使用阿=巴鲁斯的力量,那些军船就能一举扫清。”
      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乃是一座塔的塔顶。就算在有无数尖塔的皇宫之中,这里也是第二高。在清晰地看到大河之上并列的船团后,他发出这样的感想,也是很自然吧。
      但是,对亚尔德来说,他的心情就不是那么好。
      北方的现人神,陆=希露·卢=乌路·阿=巴鲁斯是雷兰德公子的妹妹。亚尔德在北方遇见的这名少女,因为自己的异能而被疏远,被自己的家人抛弃、隔离,连名字都不允许提及。
      对雷兰德这个只顾自己而利用被他抛弃的妹妹的提案,亚尔德不可能抱有好感。
      “怎么做呢?不过我听闻,阿=巴鲁斯的力量,不是只能在北方才能强力显现的么?”
      “大河还是大河,因为所有的河川都是一体的。也有的河流是从北方流到这里。让河流发水,以怒涛之势沿着河流席卷而下的话——”
      “这种程度,掀不起什么波浪的吧。”
      眼前的大河,连对岸也朦朦胧胧看不清。亚尔德心想,不用明指出来,他就自己会明白的吧。谁知雷兰德却没有理解。
      “若是使用水妖,也可以以汹涌的波涛将军船翻侧。”
      “虽然距离远看起来很小,但那些都是相当大的船只哦。要是出现了可以让那种船也沉没的波浪,连帝都都会被淹的。这一边也会损伤惨重。”
      “你不知道水妖的力量。那种的船一点都不费事。而且,它能够甄选目标。不是它的目标的话,连一点飞沫都不会沾到。”
      “原来如此。那么在北方被命令的水妖,不说它要先顺着河流来到这里,它又怎么选定船只呢?在大河的什么地方浮着怎么样的船,你的公主妹妹知道么?而且,我觉得从北方到这里,命令到底是无法传过来的……”
      的确,在北方,阿=巴鲁斯大概是无敌的。但是,亚尔德不认为她的支配力还能到达与北方隔如此之远的南方的帝都。若是她做得到,北方早就能征服了这一带,划下享受荣华时代的一幕了。但是,现实却没有这样的传说。
      雷兰德不服似的歪着嘴,但没有继续反驳。
      说到不服,大概他本身就不希望和亚尔德一起留在此处。
      雷兰德他似乎对自己的武艺挺有自信,他应该是想让皇女看到自己威风的一面。贵族的世界就是如此。即使在北方诸侯之中,不参加战斗的男人就会被人看不起,这并不奇怪。从他作为客人的立场来看,大概对主人的危机袖手旁观亦属于违反礼仪。
      但是,以客待他只不过是表面而已。他本来的职责乃是充当人质。
      若是公子有什么万一,那么塞鲁克的人头就危险了。若是塞鲁克在北方被杀害,马上就会爆发战事。两边不仅有着多年的积怨,而且在去年的袭击中双方刚刚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双方都有不能饶恕对方的理由,复仇之炎一点即着,而且可能会变成拼尽全力的歼灭战。
      自己绝对要避免这一切发生。
      因此,亚尔德就让雷兰德以保护病弱的自己这一名义,让他留在城中。这样也就顾及了他的体面。
      公子应该也明白这层道理的吧,但若是这个隐居的家伙不在的话——他似乎还打着这种主意。
      ——哎,年轻就是这样的啊。
      对毫不年轻的亚尔德而言,他可是想着怎么可以不用出门。他就是这样懒惰。不过亚尔德也在想,大家都不希望见到对方的脸,反正要待在一起,那么就应该要过得心情舒畅一点……
      因为想心情舒畅一点,所以就把他带到这个视野开阔的地方。若不是这样,谁会想来这么高的地方啊。话说回来,既然上来了就必须要下去……一想到要下去,亚尔德的双腿似乎就要脱力了。
      为了将注意力从艰难的回头路上移开,亚尔德决定将话题移回战事之上。
      “公子,你有船上战斗的经验么?”
      “说有的话,有。”
      ——说没有的话,没有。
      亚尔德自己在脑海中转换了他的说法之后,继续说道。
      “我听闻敌人是身经百战的海贼。公子若是率领着军队,打算如何应战呢?”
      雷兰德微微眯起双眼,没有出声。
      或许他在想象水妖什么的袭击军船的光景。
      过了一会,雷兰德叹了一口气。
      “我并没有什么率军的立场吧。刚才说话多有得罪,请您不要挂在心上。”
      亚尔德哑然了。
      刚刚他不是说完那些英勇的台词么?不说内容了,连语气都忽然变得非常客气,令人难受。他是怎么了?亚尔德还没多想,“大人,”背后传来了说话声。是杰沙鲁特。
      “传令官阁下到了。”
      皇女的传令官就在旁边等候,她应该会直接叫亚尔德才对。那么,肯定是其他龙种的传令官到了。是谁的传令官呢?亚尔德一边思考一边转过身来。
      只见一个自己见过,似乎又没有见过,身穿黑衣,披着紫色肩衣的传令官站在楼梯处。亚尔德看着他沿着楼梯走上来。在这过程中,传令官完全变成了亚尔德熟识的样貌——皇帝的样貌。
      ——他竟然还有空过来!
      虽然亚尔德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指挥战事的是第一皇子。或许皇帝就意外地有了空闲的时间。至少,表面上他不这样做的话,皇子的面子就挂不住了。
      皇帝手边声音一起,他右手的扇子就打开了。传令官在表现龙种的意志的时候,会用到小道具。这把扇子在亚尔德的眼中,就是预告着不详的预兆。
      “在下是为传递陛下的懿旨而来。”
      虽然说话的声音已经是皇帝的声音,但是这样想的,恐怕就只有亚尔德一个人。
      无论如何,对方既然如此宣告,那么就只能以皇帝来相待。亚尔德行了一个礼,然后瞄了一眼雷兰德。这位公子也和亚尔德一样低头行礼。
      与皇帝的宠臣,并且准许带剑与直言的亚尔德相比,从蛮族而来的人质与亚尔德行同样的礼可是相当的不妙,所以亚尔德摆动着放在背后的手,祈祷他能察觉。
      好在,这位公子的脑子还算灵光,虽然动作是慢了点,但还是作出跪拜之礼。
      “这位是?”
      “这位是北方各诸侯送来这里的客人,雷兰德公子。”
      “哦?”
      亚尔德转过身子面向雷兰德。能让身为异邦人的这位公子认清现实的,也就只有这个时候了。
      “公子,这位是在传令官身上显露龙身的皇帝陛下。虽然公子可能对帝国的这个风俗并不熟悉,但请将这个当成是陛下亲自御驾降临。请行礼。”
      雷兰德微微抬起了头,但他还是忍住了。只见他低着头说道。
      “在下是从北方来的雷兰德。”
      传令官大方地点了点头。
      “允许你直言。雷兰德公子,朕听北岭王提过你。你说,为了增广见闻,希望与她同行。”
      “是的。”
      “事情发展成这样,你就无法自由地增长自己的见闻了。真遗憾呢。”
      明明是皇帝的声音,但是语气却微妙的客气,让亚尔德很不舒服。有这种感觉的大概也只有亚尔德一个人吧。比起刚才的雷兰德……要可怕得多。
话说回来,让事态变成如此的,不就是这位和自己儿子吵架的皇帝么?若是亚尔德能对皇帝作出“你有资格胡诌什么真遗憾啊?”这样的裁断,他就会说“你跟我收声!”,然后将这传令官推下楼梯。
      若是自己能这样做,心情一定会变得很好。就在亚尔德继续想象的时候,不知为何脑海中浮起了陆伊那爽朗的笑容,甚至听到他在说,“老师若你这样做,岂止手指会戳伤,还会因为反作用力在屋顶上掉下来的哦,劝你还是别样做的好啊。”
      自己的想象力实在是具体得可怕。
      “能来到此地,本身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据朕听闻,北方的人只有被放逐,才会来到南方。”
      亚尔德眨了眨眼,看着雷兰德。雷兰德的姿势没有变化,依然深深地弯着身子。风吹拂着他的头发。
      传令官往前踏上一步。亚尔德只好向旁边退开,让出空间。
      在雷兰德的面前,传令官“啪”的一下闭上扇子,然后用扇尖指着他的头。
      “抬起头来。”
      雷兰德没有动。亚尔德低声叱喝道。
      “公子,请抬起头来。”
      “……失礼了。”
      雷兰德低声说完,慢慢地抬起了头。他的表情很平静。
      越过他的鼻尖,扇子顶在了公子的下巴,让他的头抬得更高。只听得传令官命令道。
       “可以说话了。”
      他的语气稍稍变得有点严厉。是皇帝生气了……不可能的。
      “对我们北方的人来说,南方是被诅咒之地,是被恶神的血玷污,不洁的土地。只有被放逐才会来到南方这种说话,便是来源于此吧。”
      雷兰德面不改色地就把极其失礼的这些内容说了出来。是他有这样的胆识,还是他不清楚此所作所为所代表的意义?
      “那么,在你的眼中,南方又是怎么样的呢?”
      传令官的扇子并没有动,依然顶着雷兰德的下巴,让他昂起头。公子并没有推开他的手。
      ——不是很习惯了么?
      忽然,亚尔德涌起了这样的感觉。那一位陆斯公的话,大概会会对人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他对陆希露的行为,亚尔德怎么也无法原谅。
      ——或许只有陆希露一个人没有习惯。
      亚尔德心想,就算为了能够好好生存下去,变得处世圆滑,但这样的话,雷兰德不也在根本之处受到了伤害么?把自己的受伤当成理所当然,他这样自暴自弃也并不奇怪。
      不作无意义的抗拒,努力地避免刺激对方,这种态度对他来说大概是驾轻就熟了。特别是在感觉到对方权势的时候。口中说着不留情面的内容,但态度却非常抑制,这是他本人所取的均衡之势吧,而且肯定也是在试探对方。
      传令官的动作表情也都没有变化,只是平静地继续说道。
      “和你所听所闻相比,南方如何呢?以你自己的眼睛所看的土地,到底是不是不洁之地呢?”
      全场沉默了一阵。今天的风势也很强,但可能是因为风向的关系,所以并没有新年祭那天寒冷。不过就算是这样,光站着不动也会影响血意循环,亚尔德的指尖渐渐开始变冷了。
      亚尔德本想不惴冒昧插入对话,但他还是没有出声。
      说这样无法增广见闻的,正是刚才皇帝通过传令官亲口所说的。若是从这里着手,就可以指出对方道理的缺陷之处——但是,自己说的正确又不一定会赢,赢又不一定会是正确。
      皇帝对雷兰德的要求,就是要让雷兰德表现自己,从他的话中看出他是什么样的人
      雷兰德微微吸了一口气,回答道。
      “我们的陆斯公,自诩为北方之盾。面对邪恶的魔王,作为守护同胞的厚壁,他从未犹豫过。但是,在下在北岭生活的时候,便开始怀疑他是否正确。我们不去观看外面的世界,也不去聆听外面的世界,以此为善一直这样过来。拒绝,隔离。手若是碰到了就好像要腐烂,要掉下来一般。这一段完全不去求知的岁月,是不是错了呢?在被批准一起同往帝都的时候,在下是心怀希望而来的。在下在想,世界比我们想的,不是要美丽得多么?”
      说到此处,雷兰德就停了下来。
      他自己把头昂得更高,目光也笔直地迎着传令官,断言道。
      “——但是在下的希望被背叛了。果然,这里是个不洁之地。”
      传令官的眉头动了一下。亚尔德眼中所见的,是皇帝的神色。他脸上并没有什么不快的神色,但似乎也没有觉得有趣。他的这副样子像谁呢?亚尔德想了想,是第二皇子。比起容貌,现在他们两的表情更加相似。
      传令官的表情和语气都没有变化,质问道。
      “不洁是指?”
      “恶神之力布满着大地。不,不仅仅是大地。水也好,风也好,一切一切都让在下感觉到恶神的诅咒。”
      “诅咒么?”
      “犹如在说,毁灭吧。”
      传令官的表情第一次变了。他的嘴边浮起了笑容。
      “这样么?神是这么憎恨这片的土地啊。”
      他的这一句话奇妙地意味深远。就最近,亚尔德总是听到皇帝以这种语气说话。
      ——对第七皇子。
      他在问第七皇子“你打算要毁灭么”的时候,皇帝不就是这个表情么?
      ——想要被毁灭么?
      难道他现在就是这样想的?亚尔德心中一边猜,一边望向皇帝的侧脸。这时皇帝正好转过来面向着他。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对上了,而且皇帝这次还露出了显眼的笑容。这也是亚尔德讨厌的表情,因为亚尔德实在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该投向何处。事到如今,又不能避开皇帝的目光,亚尔德只好硬着头皮迎着他的目光。这时,那一个显现着皇帝的容貌的传令官开口了。
      “尚书卿,你认为哪一边是正确的呢?这个人所说的,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扎根的神诅咒着这一片土地;还是相反,说神是爱着这一片土地的。”
      “……非常抱歉,像在下这样愚钝的,是没有足够能力去作出判断,请恕在下无法回答。”
      “没所谓。就以你所知的回答即可。”
      现在似乎轮到亚尔德出场表演了。亚尔德心想,自己又不是艺人,放过自己吧。但皇帝之命又不能违抗。
      “在下听闻,在北方,那些被我们称之为恶神的神明,当地称为黑之御子。怎么说呼,都不是让人联想起光明的名字。所以,这神明未必是一位让人喜悦的神明——但是,无论是诅咒抑或是爱,若是这种东西存在的话,那么这一位神明,是不是与人相当相似呢?在下是如此认为的。”
      “与人相似,是指?”
      “神与人之间的第一重间隔,在下认为就是力量。对人来说无法掌握的,正是这非人的力量。所以神才成为了神。力量本身并没善恶,也没有是非之分,是人通过自己的见闻,通过自己的感觉,去判断他是否应该去尊重,抑或对他应该敬而远之——是对自己有利,还是对自己有害,只是据此而作出判断,不是么?陛下是否也是这样认为的呢?”
      传令官傲然地点了点头。
      “力量并没善恶之分,却有利害之别。这和神明并没太大的差别呢。”
      “就如陛下所说。就算陛下不使用龙种的力量,陛下还是陛下,光是您本身就拥有着力量。然后,尊敬陛下的人就成为了温顺善良的帝国臣民,不尊敬陛下的人就会走上叛逆之道。”
      “对神明,也是根据人的认识?”
      “陛下英明。在下想不需要再累述了,但神毕竟是神,力量的大小不说了,其本质肯定也是凌驾于人之上。是人以己之理,谓其善和恶。无论是哪一边,称呼的产生,就意味着关联的产生。换句话说,就是无法将其无视。之后,从这份关联中类推出来的神的特征,就是刚才在下所说的——与人相似,拥有情感。”
      现场又是一片沉默。
      传令官身上寄宿着的皇帝的身姿开始模糊,然后消失了。
      “啪啦”一声,传令官重新将扇子合上。
      “开始了。在下身上还有陛下的其他命令,先告辞了。”
      亚尔德还没有问对方什么开始了,传令官的身影就消失了。亚尔德与身旁依然跪着的雷兰德互相对望了一眼。忽然感觉自己的袖子变得沉重。
      低头一看,拉着自己的长袖的,乃是皇女的传令官。
      “战事,开始了。”
      雷兰德与亚尔德又在互相对视了一眼。怎么办?两人脸上都写着相同的神色。战事开始了,那么自己又该干什么好呢?他们都不知道。因为他们两人都没有在战事中承担职责。
      就连穿越了沙漠、经历过许多残酷战斗的亚尔德,当时也只是也主事运输的队伍同行,说到工作的话,就是一心一意地管理辎重。至少现在似乎还没这个必要。
      ——有什么可以去做,反而会更轻松。
      隐士和人质这对组合,比隐士和未亡人的组合还困身。若现在身边的是皇妹,“趁大家都在忙的时候去做些有趣的事吧”,然后就飞奔而出。但雷兰德就不能了。在他是否是这种性格之前,他是不允许自由行动的。情况变得混乱另说,现在亚尔德连带着雷兰德出皇宫都不可能。
      “地点是?”
      亚尔德一问,传令官回答道。
      “沙洲的堡垒。”
      去年,第三皇子的短时流放之地。从这座塔应该能看得到。亚尔德刚想到此,杰沙鲁特就已经更快一步行动了。
      “杰沙鲁特,情况怎么样了?”
      “隔着些许的距离,所以无法看得清晰——只看到那里被船只包围了。”
      战场是可以选择的。亚尔德曾听陆伊这样说过。迫于情势开战之类的情况,并不在讨论范围之内。不去选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开战的话,那么就要做好战败的觉悟。
      这样的话,这次选定战场的就是第七皇子那一边了。因为他把善于水战的海贼王军队纳于旗下,率领着兵船沿着大河逆流而上。
      “桥的情况如何了?”
      在沙洲的那座堡垒处,应该架有长桥连接大河大河两岸。这是由南方人所砌的石桥。因为这里被定为真帝国的首都,所以两座桥都被修补过,作为街道使用。这些东西,都是在第三皇子被流放的时候,亚尔德浏览文书得知的。
      “……冒起着相当厉害的烟雾。或许已经被截断了。”
      那么,帝都增援就很困难了——亚尔德连这一步都考虑到了。
      “……鸟儿的话。”
      皇女的话一定马上考虑到鸟儿的。就算桥被攻陷,若是使用鸟儿的话,就能增援。一想到此,亚尔德马上快步走向屋顶的一角,往杰沙鲁特观望的方向看去。
      ——果然。
      黑影在上空盘旋。有六个。在这种距离依然能够看到,所以不会错了,那是北岭的巨鸟。既然派出了六头之多,那么皇女就不可能只有自己留在皇宫里。皇女绝对在其中一头鸟儿的上面。
       就如杰沙鲁特所说,桥在冒着烟。船被隔开了。桥就当然看不见,城堡也是无法直接看得清。因为在沙洲的城堡之中,并没什么高塔。烟从哪里冒起来的,从这里也是无法判断。可能已经起火,或者是城堡那一边在以火箭应战。
      “怎么能让公主去那种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起就站在旁边的雷兰德,高声叱责道。
      “没有人让她去的吧。”
      虽然有可能是接受了第一皇子的命令,但平时不使用鸟儿的人,是不可能随便就想到这一步的。也就是说,是皇女提出的。应该这样考虑,是她自己要去。
       “殿下说,我要出击了。”
      回头一看,只见传令官已经来到自己的身后,几乎贴着自己。
      ——这个人精神的话,就证明皇女无恙。
      忽然,亚尔德想到了一件事。
      既然传令官的死会让龙种受到冲击,倒过来也会是一样的吧。不,或许程度会更厉害。所以,只要传令官她一直这样面无表情地站着,那么皇女就没事。
      “北岭王亲自出阵么?”
      “是的。”
      “掉下去了!”
      听到了雷兰德的大叫,亚尔德一回头,只见一个黑影急速往下落。
      “……那个,没事的。”
      一看动作,就能明白,那不是鸟儿在坠落。那是在调整高度。就在此时,这头鸟儿又再飞高,在箭矢射不到的上空盘旋。
      ——大概是在搬运物资之类的吧。
      不如向着敌船作落粪攻击,这样能降低对方士气,不是更好么?就在亚尔德心中冒起这个不雅的念头的时候,雷兰德又再高声喊道。
      “这次是两头!”
      “其中一头进入了城堡。”
      杰沙鲁特指出道。的确,其中一头直降了下去。而另外一头则马上恢复高度。它低飞大概是为了吸引对方火力。
      “……到底在搬运什么呢?”
      除了冰块之外,亚尔德只想到一种东西是必须确保到达的。
      ——难道是!
      “北岭王还有没有什么口信。”
      他将目光移回传令官的身上。只见她脸上的神色稍稍变得僵硬。
      “殿下说,我会做得很好的,相信我,等我。”
      ——那个悍妇啊!
      诅咒皇女秃顶的话自己总觉得过意不去,所以亚尔德去想了其他的方式。为了在没准备的时候不会词穷,用于痛骂的词语,似乎要稍稍补习一下了。
P285(图)
      “这怎么回事!”
      雷兰德激动地对着传令官吼道。护卫的骑士马上挡住了他。
      “请您冷静。”
      “快回答我!这究竟怎么回事!”
      传令官没有出声。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为了提防状态大变的雷兰德抓住亚尔德,杰沙鲁特移动到两人之间。深呼吸了一下之后,亚尔德向传令官问道。
      “为什么北岭王要去那里呢?”
      “为了表示我们并没有抛弃它。”
      “那个城堡么?”
      “是的。”
       亚尔德将视线回到大河之上。
      直到没多久之前,亚尔德甚至连那地方存不存在都不清楚。但是在粗略调查之后,现在该处的大概规模亚尔德已经心中有数。那里虽说是个沙洲,但是面积却意外的大。常驻的兵将有六百名。战时或许还会增兵,但即使如此,那里现在的兵力还不知到不到一千。
      想要登陆的话,对岸是空的——因为那里就是流血的女王贾娅坝拉的首都的遗迹,并没有想住在那里的奇特之人。当然,也没有什么可供掠夺的东西,所以那里也没有守备的军队。
      ——那么这个沙洲的城堡,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从陆上进行的攻击,是没办法对敌方的船队造成什么沉重的伤害吧。”
      雷兰德插嘴道。亚尔德望了一眼杰沙鲁特,于是老骑士便帮亚尔德回答道。
      “诚然如此。但是正因为如此,才会想攻陷那里。对方是打算一开始就控制住帝都周围的河道吧。而且估计也会进行物资的掠夺。”
      雷兰德皱起了眉头。
      “就没有办法了么?”
      “这是北岭王的决断。”
      对几乎已经放弃似的亚尔德,雷兰德更加粗暴地说道。
      “你大概是这么想的吧,隐居之人什么的就不应该说三道四。但是,尚书卿你不是公主的副官么!出什么事的话,不应该挺身而出阻止她的么!”
      “就如公子之言。但是,阻止她的时机似乎已经过去了。”
      既然情况变成这样,那么皇女大概就不会回来了。就算在事态演变成这样之前有时间给亚尔德去劝阻她,亚尔德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劝服她回心转意。
      最近,皇女这种多余的智慧是不是越来越多了呢?在她乱来的时候,越来越不给亚尔德阻止的时间。也就是说,她是知道自己在乱来,所以也更会小心翼翼……
      但即使如此,眼前又是一次极大的危机——本以为之前在第四皇子的门前“努力”的那件事已经让她吃到了苦头,但看来自己想错了。在皇女的字典之上,肯定没有“吃苦头”这个词。这字典不良品,要换啊。
      “但是,这样下去……在那里,公主会……公主会白白牺牲!”
      “请你不要说这种不详之言。”
      “……失礼了。”
      公子似乎也很动摇。但亚尔德也没什么余裕去管他。
      ——那个会不会可能只是战略上的据点呢?
      若考虑到就在之前发生在亚尔德身上的各种异想天开之事,亚尔德觉得这个城堡与如此古老、如此巨大的首都这么接近,就算有什么咒术上的意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杰沙鲁特的出身并非在南方的王国,而他这么多年闯出来的那个恶名乃是在沙漠。他不知道也并不奇怪。雷兰德似乎也没有想到什么特别的地方。从他刚才说的话来看,他大概只是把这个地方单纯地看作一个城堡。
      亚尔德望向传令官。只见她迎过来的目光很平静。
      ——皇女还平安无事。
      只有这一点亚尔德是可以肯定的。至少在现在,这一个解释是必要的。
      亚尔德深深地叹了口气,决定转换一下心情。
      “北岭王若是发生什么事,马上就能知晓。我这样想没问题吧,传令官阁下。”
      “是的。”
      “我明白了。现在难得北岭王传谕开战,那么我们就要完成我们应做的事。杰沙鲁特,请你确保公子的安全。也有可能大河上的作战是掩饰,城内也可能会发生战斗。若是城内情势变得不稳,那么就做好向我的府邸移动的准备。”
      “遵命。”
      “公子的话,请你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
      “但是——”
      “就算在这里眺望,也无法知道战事的详细动向。在下面反而更容易接到消息。在我来迎接公子之前,请公子耐心等待。若是陷入逃路只剩天空的事态,我这隐居之身还是可以从下面再上来的。那么,公子,待会见。”
      但是,雷兰德并没有动。不仅如此,他还吐出一句不得了的话。
      “……不是要将我收拾掉啊。”
      “怎么会。公子是北岭王交待留在这里的重要的客人。让公子你平安回去,乃是我的职责。保护公子的理由有数百个之多,但却没有一个失去你的理由。话说回来,要处置你,从这里将你推下去就能完成的事,哪有必要还故意让你自己下去呢?我只是担心有人怀着让战事更加纷乱复杂的目的而去危害公子而已,别无他意。”
      虫豸是让人不快,但也不能因此就把它捏死。
      不知他怎么理解亚尔德的这番话,只见他指着沙洲的方向大叫道。
      “尚书卿真的别无他意么?公主你去了这么危险的地方啊!”
      ——这样么?
      雷兰德想一直看着事态的发展。就算不知道结果如何,至少,他都想一直在旁观看。一直看着皇女战斗的场所。
      亚尔德将视线移上高空。一是为了自己对雷兰德的情绪冷静下来,同时也为了给雷兰德一点观看战场的时间,即使是很短。
       “就算我是这样想。公子,你的话应该是会知道的。战斗并不是只会在最前线发生。对在后方能做的事只有祈祷的人来说,这也是一种战斗。前几年你的一族在北岭袭击的时候,请问你在干什么呢?”
      “……我是反对出战的。”
      他的这个回答,似乎在亚尔德的预想之中,也似乎在他的预想之外。
      在那次战死人数极多的战事之后,亚尔德却发现了有的年轻人却完全没有受伤。他当时就感到很奇怪。他当时想,没必要的话,就不用去深究了。但是,在他当时所考虑的几个可能性之中,其中就有雷兰德并不属于主战派。
      “既然你不想战斗,那么就去做人质吧”,于是他就这样来到了北岭。事情的原委会是这样也并不奇怪。与因为那次战败而地位上升的不同,那位陆斯公可不会有丝毫一点让位的念头。
      “被囚禁起来么?”
      “是的。我,还有我的那些好朋友……被留下来了。”
      和塞鲁克一起玩双六的那些年轻人们,说不定里面就有他的好朋友。
      “原来如此。公子果然还是明白的。身在敌人无法触及的安全之地的那种安心感,与不能为自己人出力的那种焦躁与罪恶感,是表里一体的。我们现在就要和它们作斗争,去寻找自己力所能及之事。对现在的公子来说,你就是要平安地活下去,仅此而已。”
      公子咬紧嘴唇,不发一言地扭过头,和骑士们一起走下楼梯。
      等待了一小会儿之后,亚尔德对杰沙鲁特说道。
      “其他的骑士也退下。”
      老骑士只用目光扫向他的部下。确认他们都退下之后,亚尔德便转过来对传令官道。
      “好了,请问阁下还知不知道些什么呢?北岭王亲自去那里的理由。”
      “说了,殿下说不能抛弃他们。”
      “绝对不会抛弃他们这个态度是要表示出来,但值得一位龙种去赌上性命么?是有些什么吧,在那里。”
      传令官的目光露出了动摇。
      亚尔德继续紧逼。他握住她的手,语气变得更强烈。
      “若是我知道,就能有效地帮到北岭王。那个地方的样子,应该早已经传到你的眼,你的耳之中。有没有这样的错觉,譬如卷入浓烟中喉咙作痛。就算是幻觉也好,手有没有触摸到煤的感觉?”
      传令官慢慢地吐了口气。
      “现在在下并没有和公主殿下联系在一起。”
      “现在?”
      “殿下说过了。如果尚书卿您这么担心的话。”
      “如果?”
      亚尔德不由得反问道。这位小姑娘到底以为自己是什么啊。似乎是自己的语气很严厉,传令官一瞬之间语塞了。接着,她就很难得地露出了微笑。
      “现在在下就将殿下的话传给尚书卿——如果尚书卿担心的话,就对他这样说。大皇兄也好,陛下也好,他们都认为沙洲的城堡若是陷落,就等同于皇宫陷落。所以,己方的援护是不会断的。不用担心。”
      传令官连皇女的语气也模仿了出来。亚尔德确实大吃一惊,但也不能稀里糊涂的被蒙混过去。他继续追问道。
      “等同于皇宫陷落?”
      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但是传令官点了点头。
      “是的。等于于皇宫陷落——公主殿下是这样说的。”
      “怎么回事。你还知不知道其他的信息?”
      “在下是无法再多说的,尚书卿,用恩宠之力是能够交谈,但是无法发出声音的。”
      亚尔德望向杰沙鲁特。
      “你也是什么也不知道吧?”
      “是的……非常抱歉。”
      “不,不用在意。已经足够了。”
      反正亚尔德就没作什么期待。在杰沙鲁特提出“要不要拷问一下她”之前,自己只能先发制人堵住他的嘴。听传令官的语气,就算让她大吃苦头,她大概也不会再说什么的。不,不是会不会,而是像她所说的,是不可能。
      ——到底那里有什么呢?
      亚尔德又再望向城堡的方向。现在依然有数个黑影在上空盘旋着——至少,还有脱离的手段。亚尔德只能这样想,使自己纷乱的心平静下来。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19:1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uling 于 2014-5-15 19:2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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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皇妹要求会面的请求后,她本人马上就到了,这让亚尔德很吃惊。因为亚尔德本以为她一定会非常忙碌的——像她这种恩宠力量持有者,不可能不让她帮忙。
      ——倒不如说,亚尔德应该早就估到了。
      无论多么容易被忽略,但皇妹确实可以随心而动。回想起来,自己和她第一次见面时不也是如此么?能去那种偏僻之地,所以皇妹才是皇妹。恐怕是她的天性就是如此。
      忙不忙,对她来说就不是问题,自己早就应该明白。
      “明明不用殿下亲自驾临的……”
      见到出来迎接的亚尔德,皇妹露出了笑容。
      “没什么的哦,是我想来。尚书卿,好久没和你倾谈了呢。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精神,真是太好了。”
      光是她一进来,室内的气氛一下都改变了。明明之前还笼罩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忧郁的气氛,现在则似太阳从阴翳的天空中冒头一般。虽然亚尔德没办法说清楚,但总之气氛就完全不同。
不过就算是这样,她那句“比我想象中”是什么意思?半死不活才更合适么?
      “一直都让殿下挂心了。”
      虽说是不可抗力,但自己的确是从第二皇子和皇妹的面前,也就是说在两位龙种的庇护之下,或者在他们的统管之下忽然消失了。到现在亚尔德还没机会正式向他们谢罪。不过皇妹随便地摆了摆手,就终止了这个话题。
      “虽然是有,但也其实也不是太过挂心。因为杰沙鲁特跟你在一起。那位就是传闻中北方而来的公子吧,可以介绍一下么?”
      亚尔德连忙向雷兰德招手。因为他面向着河的那一边,就这样介绍的话实在是不符合礼节。说起来,他们两人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失礼了。那位就是北方陆斯公家的公子,雷兰德阁下。”
      没听到回应,亚尔德回头一看,只见雷兰德站在墙边一动不动。
      目瞪口呆。
      ——没办法啊。
      因为是战时,所以皇妹的打扮并没有平时华贵。身上的装饰品少了,也没有那么多那种飘动的衣布……但她的美貌,是非常显而易见的。若说她还比亚尔德大几岁,肯定会让人追问是不是在说假话。
      她的美貌,十来二十个敌人的话,一个眼波就能让他们定住了。
      “公子,这位就是皇妹殿下。”
      亚尔德低声说完,雷兰德才从失神中恢复过来。
      “请恕在下无礼。”
      皇妹低头看着跪倒在地的雷兰德,淡淡地说道。
      “公子你远道而来,却让你感到束缚。我很遗憾呢。不过我有一个更遗憾的请求。我有话要和尚书卿说。”
      她说完抬起头,瞄了一眼骑士们。亚尔德连忙命令道。
      “在下明白了。退下吧。”
      一边看着公子和骑士们离开,皇妹若无其事地说道。
      “杰沙鲁特。你也避一下。”
      “这个——”
      “不用担心。我绝对不会动尚书卿一条毫毛的。”
      这样一来,亚尔德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这样一说,在下反而有种不好的感觉了。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
      “可怕的事,外面就正在发生啊。战争呢。”
      “大人。”
      亚尔德对等待自己决定的老骑士说道。
      “就听从殿下的吩咐吧。”
      皇妹也没去看离开房间的杰沙鲁特,她向着亚尔德的背后说道。
      “你就打算留在这里?”
      “在下想留她在这里。”
      被问的是皇女的传令官,回答的是亚尔德。
      “传令官啥的,就算留在这里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只要我有那个心。”
      “就如殿下之言。在下并无异议。”
      “那么——”
      “但是,殿下并不是毫无理由地做出蛮不讲理的事的人。在向皇女殿下留在此处的传令官施加压迫之前,殿下应该会先强烈要求传令官避开的。”
       皇妹微微眨了眨眼,笑容更盛了。
      “你果然是个有趣的男人呀。”
      “怎么说好呢,也有很多人说在下是个不知趣的人啊。”
      “啊,作出这种评价的人,肯定才是不知趣的人呢,不是么?说你不知趣,其实只是在说他们自己哦。”
      皇妹一边笑,一边坐了下来。关于传令官是否可以留在这里的话题,似乎结束了。
      好了。亚尔德松了一口气,也坐了下来。今天皇妹似乎没怎么收敛她的龙气,偶然可以感觉到她散发出光芒,让她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自己现在和她隔着一张桌子,有一段距离,真是庆幸。就算不是这样,她还有那令人目眩的美貌,就算不发出光芒也没问题。
      “你很快就要担负起信赖了啊。”
      “……呃?”
      “对人的期待哦。无法舍弃你的期待的人,会被你连累的哦。所以,只有那些真心真意努力的人才会留下来。”
      “呃……”
      “懒惰的人会忍受不了你。越对你抱有好意,就越不想背叛你的期待。但正因为懒惰,他们不会去努力,也不会有‘我能够努力就好了’这种念头。于是就在这过程中逃避,堕落。这虽是没办法的事,但也是由于你的纵容。不过,你的原谅也就意味着你对她的放弃,这样就再也无法进入你的视线之内……这样就没有意义了呢。”
      “请问殿下指的是什么呢?”
      皇妹的笑容消失了。
      “我的侄女,她是个很努力的人呢,说的是她呢。那孩子是知道的哦,光是努力,是无法得到你的承认的。”
      “皇女殿下并不会只为在下而行动的。”
      “是呢,不是只为你一个人。但是,在其中占了很多的部分,是依据着你的哦,尚书卿。你要好好记住这一点呢。要肯定她那率直的性格,而且她也并不是没有成长啊。”
      皇妹说到这里时,目光就从亚尔德身上移开了。
      亚尔德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在背后等候的传令官。难道是皇女进入了“临”的状态——但事实并非如此。传令官就只是像往常一般安静地坐在那里。
      亚尔德松了一口气,正想转过去时,传令官开口了。
      “公主殿下有传言。她说,回来后要把姑母揍一顿。”
      皇妹大声笑了起来。
      “那就请你以此为目标,平安无事回来吧。只是,你不要以为我会乖乖地等着你哦。”
      “在下已向公主殿下传话了。”
      “很好。那么,尚书卿——现在就以对话会泄露给那孩子的前提下继续交谈吧。你是很想知道为什么她会去那个地方的吧。”
      单刀直入。而且她的态度相当的大方。
      几乎是反射一般,亚尔德马上警惕起来。要说到他从自己那稀里糊涂的人生之中活下来所学到的东西,那就是世界上绝对不存在天掉下来的馅饼。
      “是的。可能的话,还望赐教。”
      “没事的。因为对我而言,我是不会负担什么禁忌的。只是告诉了你之后,你就必须承担了。”
      “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关于这个,我是说不出来的。无论如何都要我说的话,那么我就这样说吧,这是拥有着绝命程度的强制力的禁忌……”
      明明有让人说不出口的抑制手段,却一下又有绝人性命这等最终手段,这性质相当的恶劣呢。
      这种措施,不单是为了保守秘密,大概也是为了防止背叛吧。
      “真厉害呢。”
      “嗯,很厉害的哦。所以,我给你一点考虑的时间。”
      “不要紧的。”
      “马上就决定?告诉你到底好不好呢。”
      “不,在下的意思是,希望殿下能够告诉在下禁忌范围之外的情报,这样就够了。”
      触犯了禁忌就会危及性命这种诅咒,亚尔德并不知道存在不存在。但是,既被称为禁忌,行为又会被咒力影响,单是这一点,实际上不就是单纯的胁迫么?
      自己不能选择另说,自己既然能够选择,那么就何须犹豫。譬如,自己知晓了这个秘密,但必须要告诉他人才能用得到,那这时又该怎么办呢?掌握着知识却只能藏于胸中,又或者传出去就会死——无论哪一边,都只是无补于事。
      要自己去接受胁迫,胡闹也有个限度啊。
      皇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亚尔德心想,她是不是生气了呢?不过皇妹似乎只是纯粹的吃了一惊。不,的确不是在生气。
      “——我无语啦。”
      自己让她大吃一惊了。
      “似乎在下没能回应殿下的期待呢。”
      “嗯,是呢……不过,你啊,果然是很有趣呢。”
      皇妹笑着回答道。
      亚尔德决定尽快去讨论正事。他自己可不想因为这样浪费时间而倒下,或者在皇妹的面前吐出来。不,不论在谁的面前他都不想吐出来。
      “在下明白了,内容是应该保密的。但在下也不能就这样袖手不管,因为在下是皇女殿下的副官。既然确定了那样东西有主子用性命相搏的价值,那么在下也不再深究了。只是这个赌博值不值得,在下想听殿下说一下您的意见。”
      “意见?”
      “是的。”
      “我的?”
      “嗯。”
      皇妹垂下眼帘。她的睫毛真长啊,亚尔德心想,而且还是长得刚刚好,恰到好处。换句话说,就是让对方看不到她的表情,让眼睛遮在阴影之中,让她的大眼睛更加显得晶莹剔透
。她的眼睫毛承担着如此重要的任务。
      她的双眸藏在眼睫毛之下,看着亚尔德。因为她微微俯着身子,所以她现在正仰视着亚尔德。
      “事关你那宝贵的皇女大人的性命,你让我判断没问题么?”
      “她也是您无可代替的侄女。在下知道,就算没有在下,殿下也一样会保护她的。不过,这也是在下的职责。若是听不到有一定保证的说明,在下是很难心服的。”
      “我可是随便的就可以杀人的哦,只要我有心。”
      “若是到了殿下真的起了那个心的时候,在下相信肯定会有相应的理由。”
      “你最好别这样想哦?”
      “在下是这样理解殿下的。若是这个想法不对,那么就只有诅咒自己的无能了。但是,在下只能以在下的见识去思考,去判断。然后就是作出了殿下不会无意义地去杀人的判断。”
      皇妹抬起头。
      “……的确是呢。没意义的话,我是不会杀人的。”
      “北岭王说过,殿下和大皇子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她是如此深信着。而且,恐怕这也是事实。殿下您怎么看呢?”
      “会不会抛弃?是呢,是不会抛弃她的呢。”
      “非常感谢。”
      “这样就够了?”
      怎么可能?亚尔德心想,这不是基本的确认而已。
      “不,在下还有事要请教殿下。殿下您认为,那个堡垒守得住么?”
      “不是守不守得住,而是必须得守。”
      “在下所问的,乃是殿下对‘可能与否’的看法。”
      若是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守得住就能守得下来的话,那么守城战时防守的那一侧岂不是就不会输了?若是这种道理能够成立,那么以前那跨越沙漠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受挫了。必须去守和守不守得住,完全是不同的问题。
      “……未来是没有绝对的呀,又不是有预言者的那种恩宠之力。”
      一瞬间,亚尔德心中的某处角落一痛。正因为她得到了绝对的未来,所以也就无法躲避这一个未来。
      “在下想听取熟知详情的殿下您的妥当的推测而已。”
      皇妹叹了一口气。
      “战事的实际情况,我并不是知道得太清楚。不安之处的话有一个,就是大皇子。”
      “大皇子?”
      “那个孩子呢,容貌和他父亲很相像,头脑也不坏,剑术也不差。但是,在决断力方面就远远比不上陛下了。
      “啊,”亚尔德不由脱口而出。皇妹说的大概没错吧。皇帝那骇人的决断力,要和他比是过于残酷了。
      “不用在下多说,陛下本身就是个杰出的人物。”
       “是啊。”
      “长公主您亦如此。”
      皇妹笑都没笑就回答道。
      “或许是如此呢。但是,要我和那位兄长比的话,就算啦。”
      “大皇子他,无论怎么样都会被拿去比较……这样么?”
      “这个就随便啦。是呢……我的外甥们越来越果断过头了呢……不过也没办法,谁叫他们是那位下决意横渡沙漠的陛下的血脉呢?只是,这位大皇子却缺乏这种果断呢。可能是他太过稳如磐石吧。”
      皇女不说,在亚尔德眼前的皇妹也好,刚才说话的皇帝也好,还有那位自己多少有点了解的第二皇子也好,都是天生就决断力过剩。本以为龙种天生都是如此,但实际情况似乎不是这样。
      “很意外。”
      “是吧?总之,这件事交给那孩子的话,就会有各种各样陷于被动的危险性。也会可能因此而败北。所以,我不会作出肯定的啦。”
      对战事的详细不了然的皇妹既然都有这样的想法,那么其他的皇子们又如何呢?不,不限于皇子们,还有皇女。
      ——啊,所以才会这样么?
      “……所以,北岭王去那个地方,是为了情况避免陷于被动么?”
      皇女亲自去到那个必须要守住的地方,即使是那些不知道事情内幕的兵将,也能够意识到那里绝不能被攻陷。就算上头的指示来不及传达,但事关皇女的性命,前线的兵将们就会自主地奋战。
      皇女以自己作为棋子移动那个地方,就让棋盘上的思维都变化了。为了不用公开秘密就能提高守备将士的战斗能力。
      “虽然是这么想,但她本人并没有明说出来。”
      “大皇子他明白北岭王的用意么?”
      “谁知道呢。自己优柔寡断的话就见一步走一步,大皇子他可能不会有这种念头的呢。因为那孩子啊,只会计划在做好一切完美准备之后才踏出哪一步……考虑到这场战事可能会长时间持久下去,所以才由大皇子手执指挥权的吧。话说回来,先出手的也是第七皇子吧?既然对方都做到这一份上了,那么没收叛逆者的财产啊,收押叛逆者啊,巩固守备啊……总之巩固自己立足点这种事,那孩子是最喜欢做的哦。”
      那么,现在就无法期待大皇子有什么特别的关照了。为了守住沙洲的城堡和里面的皇女,亚尔德似乎有必要去思考可行的办法。
      问题是,亚尔德也对真正的战场不熟悉。
      往年他被卷入了第二皇子的城堡中的战斗,但是他去前线也只会成为累赘。虽然他对物资的出入管理、配给表的记录这类工作有经验,他并没有作为军事的才略。
      “这一个秘密,第七皇子知道么?”
      “他应该是不知道的。那孩子已经无法进入‘天地轮’了。为了不让那孩子进来,术式已经重组……以前他在皇宫的传令官,也让他们回去神殿了。”
      “神殿?”
      “切断他们和第七皇子的联系,或者可能会接受处分啥的。”
      虽然话中露出了同情的口吻,但也同时透出这些并非亚尔德应该知晓的意思。
      ——那么,那个秘密被人说出来,是在第七皇子离开大厅之后么?
      恐怕这一个秘密是作为守护帝都必不可缺一环告诉给皇子他们的。
      “在下之前没想到那个沙洲的堡垒有如此重要的意义。难道是在真帝国建国前就是如此?”
      “非也。那个城堡具有这种意义,是在建国之后哦。”
      “那么……将这一个意义移到那个城堡以外的地方,可能么?”
      “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呢,需要时间的。”
      ——果然是咒物么……这种可能性似乎挺高的。
      或许就是从沙漠的西面拿过来的。
      话说回来,若是横渡沙漠这一无谋之举得以实现的背后,有那个东西的功劳的话?若是这种一点点地不断增强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为皇帝的东征提供了支持,现在成了帝国的基石的话?
      那么就不能让第七皇子抢去了——而那样“东西”,难道现在就在那个沙洲的城堡之中么?
      ——难道是帝国的那个神圣的宝物么?
      现在的真上皇帝,当时旧帝国的皇弟,为了宣示自己的正统性,或者觉得“那样东西”是必要的。在将其带走的时候,可能只认为是徒具形式的东西,但随后发现了这件神圣宝物的效力能够左右现实,于是就更希望将其隐藏起来。皇帝就是这样谨慎的男人。显露的危险性,他应该是非常清楚。
      亚尔德并不知道这个帝国的“神宝”实际上究竟是怎么样的东西。他知道的,也就只是“神宝”的存在而已。他只是一介官吏,肯定不会让他知晓详情。如今在沙漠的这一头才赐予他四大公家之一的家名,也不会让简单地让他知晓。
      ——这方面似乎没什么问题了。
      虽然什么都没有得到解决,但亚尔德总算是理解了。就算不是那个“神宝”,也有和那个“神宝”同样重要之物放在了那个城堡之中,但却不想公开其存在,被夺走也会和麻烦。
      “那么,直到这场战事结束,皇女殿下都会一直在那个堡垒里了?”
      “我是这么认为的。”
      光是想到此,亚尔德就觉得胃痛、火大。就算援护怎么也不会断绝,但那里可是最前线中的最前线。她竟然自己飞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无论怎么劝她,她大概不会离开,现在只有尽快让这场战事结束。
      “要是能够暗杀掉七皇子啥的,就能早点让战争结束了呢。”
      亚尔德脱口而出。皇妹的眉头一扬。
      “谁知道呢。战争的走向,我不太能看得出啦。那孩子现在的确是对方的指挥……就算战事结束了,对面能得到好处不是太少了么?事到如今他们又不能指望恢复门第。一下弄不好,反而很可能变成持久战。”
      “原来如此。的确如殿下所说。”
      但是,肯定是有什么手段的。一定有什么方法能让这场战争早早结束。就在亚尔德思考的时候,皇妹的脸靠了过来。
      “我很吃惊呀,尚书卿。”
      “您指的是?”
      “我以前没想过从你嘴里会说出那种话啊。”
      没明白皇妹口中所指,亚尔德有些奇怪。接着才“啊”了一声,摇了摇头。
      “请殿下放心。刚才只不过是在下那愚蠢的想法说漏嘴而已。”
      “暗杀……若是那么容易,很早以前他的一族就都被灭绝了哦。”
      皇妹说得没错。暗杀并不容易。之前连理应比较安全的皇女都被当作目标,那么对那些皇子的暗杀就多到数不清,而且全部都失败了。就算不是这样,现在正在打仗,正是防备完全的时候。虽然不会没有利用混乱的方法,对方的戒备只会提高,不会降低。
      “完全就如殿下所说呢。”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在下现在要是不去想怎么帮忙的话,就似活不下去一样。”
      亚尔德照直回答道。但只见皇妹皱起了眉头,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亚尔德本以为她的话是会明白的。
      没办法,亚尔德说明道。
      “只能等候战事结果的报告,乃是相当让人疲惫的。自己的无力,自己对当前的局面什么都做不到,要承认这一个事实,是很痛苦的。为了保护我们,他们在战斗着。他们其中有的人,或许再也不会活着回来了。但是,自己能为他们做到的事,一件都没有——很难饶恕自己。就算是很愚蠢的计划,也必须要去绞尽脑汁。”
      “这样啊……说起来,还有一件事。第二皇子拜托我告诉你的。”
      亚尔德眨了眨眼。
      “第二皇子?”
      “在博沙的传令官似乎来报信了。目标是你。”
      “珐如邦?”
      “嗯。传令官说,那位绿眼睛的侍者,有话要向你报告。”
      “实在不胜感激……”
      “听说母亲找到了。”
      自己该露出什么反应好呢?
      使用龙种的恩宠给亚尔德送来联络,开玩笑也有个限度啊。但是,他能够做到,是第二皇子事前就下过命令,还是受到珐如邦的请求留在当地的那些部下们判断到事情有如此的必要呢?嗯,当是处理得当吧。
      更重要的是珐如邦的母亲。预言者说过,珐如邦若不和亚尔德同行,就会告诉他一些信息。这些记忆,不到现在就没有意义呢。
      ——在那个时候,事态仍旧在发展。
      无论如何,珐如邦都选择了于亚尔德同行,即使预言者说了在未来视里看不到他。但诚然,在辛历鲁并没有必须要珐如邦做的事——亚尔德和预言者一起去异界,回来时就已经不见珐如邦的踪影了。为了使净化继续,珐如邦回去了阿尔汗……当时杰沙鲁特是这样对他说的。
      但是,亚尔德也就只听了说明,再也没去做什么。
      老实说,若不是现在事态继续有发展,说亚尔德已经完全忘了这茬也不为过。要取回先手并非易事。
      “状况如何了。”
      “似乎产下了孩子……我不太明白。”
      “不太明白?”
      “总之,听说她的肚子恢复原状了。”
      “没有婴儿的踪迹么?”
      “她说,婴儿乃是在真源。对已经污秽之身的吾等这些人,已经没有资格侍奉净化之神了。后面的交给那个奇迹之子吧。”
      “那么那个孩子就会继承去净化么?但是——”
      刚出生的婴儿,怎么去净化?而且听她口气,只能认为是产下孩儿的这位母亲抛弃了那个孩子回来了。
      若是以常识来考虑,这个婴儿现在已经是死了的,但关于这位元王妃的种种,都是极其脱离常识。事到如今,亚尔德只觉得她是不是已经有半只脚踏进了不平凡的世界里。
      若是可能的话,亚尔德也希望那个婴儿也是超越了现世常识的存在……这时皇妹说的话却让他大出意料。
      “他似乎是想你过去哦。”
      “就算在下过去,也帮不到什么忙。”
      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亚尔德冲口而出地回答道。但是,自己并没说错吧。与净化的恩宠有关的知识,他可是一窍不通。关于阿尔汗王家的知识,也只是从知道些概要的关系者口中得知而已。
      “你认为二皇子的部下和那位绿眼睛的侍者,能想办法解决得了么?”
      “因为二皇子的部下中,只存在优秀的人才。”
      若是些无能之辈,是不可能在那种高速运转的家臣集团之中留得下来的。只见皇妹耸了耸肩。
      “优秀是优秀呢。但是你认为他们会有什么相关的知识、手段么?”
      “缺乏知识就可以去学,手段是可以想出来的。”
      因为就算是亚尔德,也没有处理这种令人吃惊的展开的智慧。
      “但是——”
      “而且,缺乏交通手段。殿下大概是想使用鸟儿并不困难,但在下的鸟儿已经让它回北岭了。下一次使用要到它在那边休养数日之后。其他的鸟儿只能和它们原来的骑手同乘。而且话说回来,鸟儿的数量也是很少,在当前的战事之中也会可能有损耗,不可将它们用在不知有没意义的地方。”
      “哎呀,真是固执啊。”
      “是顽固。”
      不知不觉,亚尔德挺起了胸膛回答道。见此,皇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了呢。不过,你至少要听听他要说的事。”
      “第二皇子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我来帮你们传话,没问题的。”
      总之皇妹就是要强占传令官。她还是那么的乱来啊。看到皇妹的轮廓处的光芒逐渐增强,亚尔德小心翼翼地请求道。
      “非常抱歉。在下可以离得远一点么?”
      “为什么?”
皇妹眉头一扬。亚尔德心想,若是陆伊在这里见到此情此景,甚至会把“您实在太美了”这样的台词说出口吧。但是,亚尔德却做不到。因为他性格顽固。
      亚尔德直接地说出了事实。
      “在下就快要吐了。”
      皇妹马上以凌厉的势头躲开亚尔德。在那次被皇妹带去博沙国的旅途之上,亚尔德曾经倒下呕吐过一次。不,是呕吐着倒下?……怎么都好了,皇妹是非常清楚亚尔德是一个说吐就会吐的男人。
      真是可悲啊。
5
      和第二皇子的传令官取得联络,再介入这位传令官,并商量能不能让其与珐如邦交谈,还是花了些许时间。不管皇妹的意向如何,还是必须要取得第二皇子本人的许可。这是亚尔德的常识发挥了作用的结果。
      自己的任务只是保护与沙漠接壤的博沙国,并无意愿卷入这场内战纷争——虽然第二皇子曾经如此明言,但到底在战事就在眼前发生,他大概也无法马上回去的。他似乎是以自己的部下为中心组编了巡逻部队,维持帝都的治安与强化帝都的监视。而且,皇子还亲自骑马四处巡逻。
      当然了,在这种状况下还能这么快取得联络,皇子的部下们可真是能干之极。第二皇子则是如此回应:“我自己也会到场的,请稍等一下”。这是很妥当的做法。毕竟与博沙国的传令官联系的可是他。
      拜这所赐,亚尔德得到了短暂的休息时间。
      说了句“在下先去休息了”后,亚尔德就去了隔壁的个室。就由雷兰德充当皇妹的对手好了,这样他不就稍微起到些作用了嘛。
      因为是休息用的房间,所以就算是在皇宫里,这里地方也很小,墙壁也很厚。
      亚尔德并不是装病,他的确很不舒服。他只觉得房间内特别昏暗。因为自己太过劳累了么?这种症状他不是没经历过。
      透过窗口看到的中庭,现在也看不到光线了。一切的色彩都在渐渐暗淡,好像都要沉聚成黑色——就好像一下从夏天变成冬天一样。
      忽然,他想起了达拉谨。
      即使是被分配到朝北的房间,他还为夏天的凉爽而欣喜。对佯装若无其事的他来说,冬天又是怎么挨过去的呢?
      在新年祭之后,自己既然还在帝都,于是就派了人去找他。但那个尚书官已经不知所踪了。他并没有被抓,而是似乎在出事之前就下定了决心离开了。因为唯一能够替他保身的人也失去了联络,为了保护自己,他离开帝都是一个贤明的判断,不能勉强。
      “慢吞吞的。”亚尔德感觉到好像他对着自己说道。
      他那令人腻烦、烦躁的表情,还有那大嗓门。他抬头看着亚尔德,断言道,“你一直都这样慢吞吞的。”
      ——也有可能是混入了第七皇子的阵营之中。
      选择了尚书官的他,在他的一族里大概算是异端了,能保住性命就好。但即使考虑与分析了敌我的客观形势,亚尔德亦不认为他会依附第七皇子。但是锡安拉王妃一叫他相会,他就马上赴约。如此亲密的关系,他是无法抛弃锡安拉王妃的吧。
      听达拉谨过去评价锡安拉王妃的话中,亚尔德觉得其中并没有那种轻侮之意。即使是含有少许失望之情,但他的语气还是包含着深情。
      ——她只会说漠然地说“你们好好长大,要好好相处呢”之类的话而已哦。
      “你们要好好相处呢”这一句话不断地在亚尔德的脑海中徘徊。
      教育孩子不就应该是这样的么?“互相要好好相处哦,不要吵架哦”,在大人如此教导之下不断成长,然后……
      ——最后,就成了这种结果么?
      真可悲啊。
      太可悲了。教导他们别去争斗,乃是因为人是有争斗的天性。这是没办法的。但是,培育理性让理性去压制天性,才是“人”啊,不是么?
      “吾友哦,”眼帘之下的达拉谨一脸认真地对亚尔德说道。
      ——你是深爱着正确的东西。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是啊,只靠正直是无法取胜的。不要舍弃理想。但是,在战斗的时候,别死抱着不放。
      这是亚尔德被贬往北岭之前的记忆。这是达拉谨对着因为他自己卷入无谓的纷争之中的亚尔德最后说的话——“这到底是因为谁才会变成这样啊?”当时的亚尔德生气地想。他把这句话当耳边风了,但现在却如此细致地回忆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意外的,这或许不是实际发生过的事,而是亚尔德现在疲惫的大脑中自己捏造的发言。
      一放松下来,亚尔德的意识就似乎要飘远。
      ——明明现在不是这种时候。
      亚尔德诅咒着自己那过于孱弱的身体。因为他能够做的就只有这个了。
      令人舒畅的芳香掠过鼻尖,亚尔德醒了过来。向芳香飘来的方向一看,只见茶已经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弄的?自己刚才是不是朦胧地失去了意识呢?
      好不容易撑起身体喝了口茶,他就和杰沙鲁特的目光对上了。老骑士一脸凝重的表情。
      “有什么事?”
      “老朽在想,必须要让大人再休息一下。”
      “啊……二皇子已经来了?”
      “不,还没有。”
      亚尔德扭了扭脖子,想确认一下隔壁房间的方向。但杰沙鲁特却若无其事地挡在亚尔德的面前。“不用在意,请去休息”,他是这个意思吧。
      亚尔德默默地躺了下来。起身很辛苦。他冒着汗,但却没感觉到热。应该说,是感到冷。这是冷汗。
      “大人若不恢复健康,公主殿下也就徒劳无功了。”
      “徒劳无功?”
      “因为殿下从战场回来后是希望得到大人的褒奖或斥责。”
      稍稍沉吟了一下,亚尔德回答道。
      “我会斥责她的。”
      “那么就请在殿下回来的时候,好好斥责她一番吧。”
      所以就请您好好保存体力,杰沙鲁特是这个意思吧。自己该怎么办好呢?阿尔汗的事就让那边……等等,交给皇妹和第二皇子?
      ——可以的话就好了。
      他们两位都是能人。比起经常倒下的亚尔德,他们能够更加稳定地管理,而且手中也有权力。
      但是,他们是龙种。
      他们会将帝国的利益,皇家的利益摆在第一位。自己则是——一想到此,亚尔德便苦笑了一下。
      ——你不适合当尚书官。
      达拉谨或者说的没错。
      亚尔德无法彻底成为一个官吏。他经常只以自己的正义而行。俸禄相应的工作他会完成,但无论如何居于优先顺位之上的是自己的满足。
      自己真是任性啊。
      远处中庭在摇晃。不,摇晃的是枝上的树叶。眼前边的白茫茫是因为日照的原因?虽然他自己是这样理解,但他总是想不到变光亮的原因。那些黑影似乎是弯曲的树身。视线之内,树身在摇晃,渐渐变成了像人的样子。
      明明隔得不近,但却很清晰,连样貌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瞥了一眼,开口道
      ——准备很完美了。
      忽然,周围变得明亮起来。
      树不再是树,变成了人。那些变成了人的树,在微微的移动。只听得那人继续开声。
      ——借助人的胎儿,让那个魔物在地上享有生命,归入殿下的支配之下。
      ——真的是什么都听我的么?
      他的笑声,亚尔德认得。虽然看不到他的人,但亚尔德听过这个声音。
      ——是的,殿下。在满月之时,在下会将那个女人带来殿下身边。在魔物刚出生之时,殿下马上喊它的名字的话,魔物一应,那么这个名字就会归殿下掌管。
      ——若是它不应答,那会怎么样?
      ——请殿下放心,只要施加了那种术式,魔物之辈必定会应答的。
      淡彩色的风景之中,只有那个男人的头上是异样的鲜艳的红色,就好像燃烧着一样。他的眼睛则是漆黑的,黑得似乎能吸入一切。
      视野之外,声音又再响起。
      ——随意一个名字就可以么?
      ——是的。那是一头拥有三只角,魔王之类的可怕的魔物,拥有着强大的力量。但是,它却无法无视在这个世界上获得生命的过程。以殿下之名,由在下来召唤。那家伙比谁都要清楚这一点。
      ——但是,不能在近一点的地方施展此术么?
      ——是的。这是在下的能力不足,非常惭愧。若不在沙漠,声音就无法传达到魔物之处……而且身体能够撑得住怀上魔物的女人,也只有在那个地方能够找得到。
      ——还要等很长时间啊。
      ——在下敢保证,很快就得以实现。
      ——不要违反这个约定哦。……陛下的谕旨已经下来了。我明天就要出阵。大概这个传令官跟在陛下身边的时间就会更长了。没办法轻易联系了。
      ——必要的话,就由在下这边用使魔到陛下的身边……
      ——都交给你了。
      亚尔德听到了脚步声在他头的后面响起,渐渐远去。
      留在中庭的咒术师的身影在摇晃。红布上的颜色开始从轮廓渗透出来,让周边染上鲜红。
      ——准备很完美了。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往亚尔德这边靠近了一点。
      ——没错,这就是要将肮脏的侵略者们清洗干净的准备。以你们的生命为贽,来净化帝都。以绝望为贽,再建“百之塔”。你们的战事持续下去就好咯,皇子。这样的话,至少在清洗这个首都之时,你大概就不会死了。这样也好,让你好好看清楚。你有为我种种谋求便利之恩,也是缘分。我不会浪费你的憎恨与绝望的。因为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啊……准备很完美了哦,皇子。
      被这恶毒的恨意冲击,亚尔德开始喘气。但空气却吸不进嗓子里。
      亚尔德想要呼救,手就被抓住了。
      “大人?”
      亚尔德一下睁开眼。
      说话声远去,中庭的轮廓也消失在黑暗之中。
      回过神来时,亚尔德发觉自己刚才似乎是睡着了。
      是杰沙鲁特让自己喝的药茶起了作用吧,亚尔德只觉自己的视界恢复正常了。他不知不觉地嘟哝道。
      “……魔物都是那么强的么?譬如在智慧之门处的那只。”
      “不,老朽觉得,那只在魔物里面也算是特别的存在。一般普通的魔物,用相应的应对方法对付就可以了。无论怎么说,它们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必须要备有肉体。既然是活着的,那么就意味着能够被杀死。”
      “这样啊。”亚尔德边自言自语边望向天井。刚才很暗所以几乎看不清楚,但现在就看得很清楚了,世界并没之前想的那么黑暗。
      “与魔物战斗的方法,恐怕有必要普及了。”
      ——魔物?
      想起自己为什么在考虑魔物后,亚尔德忽然想到。
      “这里曾经是第五皇子的房间?”
      “老朽不清楚。要去查一下么?”
      “不……”
——那个声音,的确是第五皇子。
不会错的。自己曾经和他打过一次照面,虽然仅仅只交谈了几句,但却记得清清楚楚。
      ——咒术师曾经在这里出入么?
      也就是说,为南方古老的咒术师便宜行事的,并不止第三皇子。
      刚才是自己身体的情况恶化后出现的恩宠之力。这个容易失控的力量时隔许久终于发挥了作用。特别是看到的那些亚尔德想去看到却无法看到的内容,不时会是与亚尔德正在面对的问题相关的深刻的内容——说不定,这是那位号称对所有的祈祷都充耳不闻、从不回应、从不去插手干涉的过去神路姆斯托的启示。就如同预言者预言太阳神坦达的预言一样。
      不过,内容应该怎么理解呢?
      ——借助胎儿让魔物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做得到的么?
      若是咒术师说的是真的,魔物借助人的胎儿——阿尔汗元王妃的胎儿出生,然后让它归第五皇子支配的这个计划,很难马上让人相信。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的确说得通。
      真源就在阿尔汗,那个母神的心脏也在阿尔汗。那里是一个轻易就能溢满异界之力的地方。元王妃是个灵魂贵重的人物,肯定合那个术者的胃口。她似乎不适应人世,不过这样的她正好与异界之间的相性很高。至少,历史是这么说的。
      那名咒术师知道元王妃的存在,恐怕是通过那对照顾元王妃起居的夫妇。也许他们是想对让阿尔汗毁灭的无能王家的复仇……
      亚尔德头脑一片混乱,但他还是在思考。就算无法思考,他能做也就只有思考一途。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若是事情都如咒术师口中所说那样,现在则会变成怎么样了呢?第五皇子死了。但是,那个咒术师呢?失去了庇护之人,他的计划会受到了挫折么?但是,那个咒术已经施下了,是无法取消的吧……
      ——而且,从一开始那个咒术师就打算背叛皇子了……
      “大人,”杰沙鲁特低声说道。
      “二皇子殿下来了。”
      “知道了。”
      与相互不待见的第二皇子与皇妹同处一室,亚尔德现在并不是太担心。就算要开始讨厌的应酬,现在的他也有自信直接应付。
      只是他本来就身体的状况不佳,现在还因为刚才的幻视,思绪正处于完全的混乱之中。事情状况的优先顺序,他现在已无法判断。他现在的头脑中,都是“什么已经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这样的念头,一时无法理清。
      室内已专门为亚尔德准备了躺椅。本来在龙种面前横躺着是非常之不敬的……但亚尔德连想都没想,就迅速地躺了下去。虽然自己这样横躺下来,对方会察觉到自己的无礼,但注重效率的第二皇子,是不会喜好那些无意义的对话的,老话也不用说了。于是亚尔德最后也就“感谢殿下的驾临”,说了一句简略的招呼。
      “珐如邦他……那边有谁在,殿下清楚么?”
      “我事前已确认了珐如邦要说的事,也告诉了他接着要跟谁说话。我也已让闲杂人等避让。珐如邦现在正和传令官在一起。但是,首先让我先说一下事情的经过。听完之后若再有问题,就再向他本人询问。”
      还是那样丝毫不浪费时间啊。
      就在亚尔德感叹的时候,第二皇子就进入了本题……真不愧是第二皇子。
      “在确认目前为止的事态的同时,我现在从前提开始说明。直接之处还望包涵。珐如邦,还有他的母亲,乃是拥有着净化沙漠被污染水源的恩宠之力的一族。那个女人曾担任水源净化。去年,我发现那个女人怀孕了,但因为她意识已不再清醒,所以我就疏忽一下没追寻其夫的情况。之后,这个女人失踪了。珐如邦赶回阿尔汗接下净化之任。我收到发现这个女人的报告是昨天的黄昏。似乎是在阿尔汗的地下发现了她。那边说是三日之前的事。那个女人说,她在阿尔汗的地下产下了婴孩,今后的污秽的净化,就应该交给那个孩子。那个女人本人已确保在阿尔汗。她本人说自己已无净化的力量,珐如邦也没有使用恩宠,但水源的污染似乎并没有加剧。只是,他说他感觉到别的力量,但是他并不能确定这是什么力量。还有,关于婴孩的父亲,那个女人似乎并没有提及。”
      第二皇子淡淡地说道。这时,皇妹插话道。
      “有没人见过那个婴孩呢?”
      “没有。”
      “珐如邦也没有见到?他找到了母亲后就马上折回了?”
      皇子没有马上回答,恐怕他是通过传令官向珐如邦确认。
      “珐如邦报告说,地下只见到他的母亲。他虽然想再搜寻一下,但为了避免母亲再走失,只好优先将她送回地上,之后他就为了要和传令官联络而回到了博沙,所以并没未和母亲好好说话。”
      “有没有派兵去地下搜索?”
      “还没。一收到发现了这个女人的报告后,我就马上判断派兵的优先度并不高。刚才我收到尚书卿的联络,在重新仔细询问之后,就知道了刚才我所说的内容。虽是有派兵的打算,但因为现在帝都与博沙之间的主道路都是加重了守备,所以人员并不能说是充足。这里我想借助姑母大人与尚书卿的智慧。”
      皇妹眉头一扬。
      “我的话,是无法离开这里的哦?”
      “这一点小侄明白。尚书卿也是无法行动的吧?”
      “是呢,因为别的原因呢。”
      “嗯,是别的原因。”
      为什么他们会那么志同道合啊?亚尔德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第二皇子有点失望地耸了耸肩。对他来说,这真是一个少见的动作。
      “小侄只是希望能够大家一起思考对策而已,姑母大人。”
      “是呢……我不否认我现在兴趣勃勃,但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打算要起到什么作用呢。说起来,那个提到过的那对南方人找到了么?”
      “很遗憾,还没找到。曾经追踪到他们潜伏的地方,但他们已经离开了……被他们逃了。”
      “哎呀,你的部下竟然赶不上,跑得可真快啊。”
      亚尔德闭着眼睛想象了一下那一对自己没见过的南方人夫妇。他们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接近阿尔汗的元王妃的呢?他们是知道元王妃的身份而去直接她——然后让她怀上了孩子。
      ——是魔物。
      从咒术师的语气看来,可以推测那魔物拥有相当强大的力量。
      生下来的是魔物。亚尔德不知道它借了元王妃的胎会不会触及到清净神的恩宠之力。但是,这只魔物也许有净化的能力,这恐怕与它是借元王妃的胎不无关系。
      “因为他们就躲在这个皇宫的附近。”
      “这样啊。离博沙相当之远呢。”
      “博沙好远……”
      亚尔德嘟囔着睁开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就闭上了眼睛。他周围的人大概也都认为亚尔德是已经失去了意识,所以现在看着他都浮现出吃惊的神色。
      亚尔德慢慢撑起身体。他眼前模糊一片。明明自己一直都在躺着,怎么身体情况还会恶化的?
      “你的脸色非常差。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
      听到皇妹的声音,亚尔德又再睁开眼。为什么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眼睛总是已经闭上了呢?
      “殿下知道五皇子处有咒术师出没么?”
      皇妹望向第二皇子。第二皇子左右摇了摇头。
      “我虽收到过他似乎与可疑之辈有来往,但没什么详细的记忆。”
      恐怕是几乎没把第五皇子放在眼内。这一次是第二皇子望向皇妹。
      “请问姑母知道些什么么?”
      “是呢……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是呢,我觉得就算是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那孩子是个不拘泥身份与出身的人。那个,四皇子不就是对他的这一点很不满意的么?所以,四皇子就反其道而行之了。”
      原来如此,亚尔德心想。原来如此——就是因此他才与那个太守联手。确信了自己看到的并非是幻觉之后,亚尔德说道。
      “第五皇子在生前,似乎曾经企图通过咒术师让魔物归于他的麾下。”
      “你说什么——啊!”
      皇妹好像接受了似的点了点头,第二皇子接着说道。
      “这里曾经是五弟的房间。”
      “那个分配房间的人,真是个蠢货。难道只有避开四皇子的房间的常识么……不过,这次的缺乏周详,反而幸运呢。那么,尚书卿,你看到了什么了?”
      得到继续说下去的允许之后,亚尔德勉强地说道。
      “在沙漠那边,借助女人的胎儿,让魔物生下来,然后让皇子控制它的名字。”
      皇妹与第二皇子相互对望一眼。
      “这种事办得到?”
      “杰沙鲁特。”
      第二皇子马上要似乎通晓此类事情的人来说明。
      “恐怕是办得到的。不过相应的,他知道那个魔物的名字。”
       “那么,你是指那个魔物被生了下来——然后,现在在净化水源?但是,第五皇子已经去世了哦。那么他是听谁的命令——”
      说到此,皇妹用手掩住了口。声音从她的手指的缝隙中漏出来。
      “不是吧,难道是她么?”
      “就算她想,她也不知道魔物的名字。”
      冷静回答的是杰沙鲁特。的确,那位元王妃把那个生出来的魔物解释作神的恩赐,很可能要依靠它来净化水源,但魔物有听从她命令的理由么?
      “你的意思就是说,现在那个女人并没能让魔物服从她?”
      第二皇子眉头紧皱。屋内的温度好像一下子降了下来,寒气凛然。
      没有理会意识渐远的亚尔德,三人相互继续交谈。
      “魔物的状况很有意思。或者它还有另外的主人?”
      “有必要确认那名咒术师现在在搞什么鬼呢。”
      “那对夫妇怎么样?”
      “要使唤魔物,就算控制住其名字,亦是困难之事。要是不具有资质,最终会被吃掉的。”
      “真想试一试呀。”
      “姑母大人……”
      “说笑的啦……但是,如果是咒术师控制住了那魔物,那么他又在打什么主意呢?为五皇子吊唁加入他的一方?这样的话就不会去净化水源的啊。至少这一部分,我觉得是受了那个女人的影响。若是那个咒术师还健在,不是会阻止她这么做的么?”
      “那么,是那个女人在使唤魔物么?”
      “应该是没有强制力。虽然还是绕了回来,老朽不认为她知道魔物的名字。因为那个咒术师不可能在事前告诉她的。”
      “很危险。”
      亚尔德总算插上了嘴。所有人又在一脸“你原来还醒着的啊”的表情看着亚尔德。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被责怪的感觉啊?
      但是,自己还没说的部分中依然有非常重要的事实。亚尔德鼓励着自己,绞尽力气说道。
      “咒术师,他只是在利用皇子。恐怕他的目的,是利用水灾,淹没帝都。”
      “怎么做?”
      “因为是拥有这种力量的魔物呢。”
      亚尔德又再想起了一个必须传递出去的信息。
      “叫,三只角的魔王。”
      “这样啊……名字听起来总觉得好厉害呢。控制住魔物的名字,就能使唤它了么?”
      或许是亚尔德的心理作用,他觉得皇妹那愉快的神色似乎意味深长。皇妹一问,杰沙鲁特便回答道。
       “拥有资质的人进行适当的对抗的话——不过,太危险了。三只角的魔王,这只不过是通称而已,并不是体现魔物本质的名字。老朽曾经听说过,它是一只有相当力量的魔物。无论是要和它战斗,还是要让它归己所用,都是要知道它的名字。因为魔物与名字之间的关联,要比人与名字只见的关联更本质,更深。”
      “真实的名字是被隐藏起来的么?那么,怎么才能搞清楚它的名字呢?”
      “辛历鲁!”
      好不容易插上话的亚尔德,又再被三人围观了。这一次,所有人都好像看着什么让人痛心疾首的东西似的。
      和刚才一样,以为自己又失去知觉了么——或者是更进一步,他们是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意识了么?亚尔德觉得是后者。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杰沙鲁特,帮亚尔德继续说道。
      “的确,在辛历鲁,的确有可能记录着魔物的名字。”
      “怎么才能去得到呢?那里比博沙还要远哦。要利用的话,是可以用那些大鸟……但是派谁去呢?又不能真的要尚书卿去。”
      “不行的。”
      杰沙鲁特断言道。因为没有异议,所以亚尔德决定沉默不语。
      皇妹又再说道。
      “净化的恩宠之力难保有一天会变成必要的……我们大概是无法以理说服那个女人的,所以必须让珐如邦站在我们的这一边。但是,你的母亲生下了魔物——对他这样说的话,他会相信并且帮助我们么?”
      “只能让他相信了。”
      “这太过荒诞了啊。而且,人越害怕,就会越不去相信自己不想相信的东西,即使是有多么明白的证据。当然还要通过传令官让尚书卿帮口……但我觉得还是难呢。直接就不用说了。”
P323(图)
      “不行的。”
      杰沙鲁特以接近无礼的速度回答道。皇妹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啦,没事的,我觉得也是不行的啦。”
      “若是怎么也无法抽出身来的话,我去吧。”
      第二皇子一这样说,皇妹便嗤笑道。
      “你呀,有时挺笨的呢。你认为那个绿眼睛的年轻人会相信我们么?那个年轻人啊,可是一直一脸‘龙种啥的完全就不可信’的表情呢。除非彼此利害一致,不然他是不会奉陪我们的哦。但是呢,也就只会如此。他就只会这样想,‘是不是帝国又在图谋什么利益呢’。”
      “那么,难道要放手不管么?”
      “谁也没有这样说过哦。问题只是那个水灾,不是么?交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改变打算的魔物去净化水源,太过无谋了呢。那么,尚书卿,请告诉我们。你有没想到可以快速取得那个绿眼睛侍者信赖的人呢?”
      “派史莉娅去。”
      亚尔德再想不出其他人了。
      珐如邦的确提过,他跟史莉娅学过泡茶的方法。相比起北岭,他更习惯的是黑狼公领。而且另外一点也很重要——史莉娅的话,就可以通过恩宠之力与皇妹随时保持联络了。
      皇妹在立场上是无法离开这个皇宫,但是派遣拥有龙种恩宠的人去,也就等同于皇妹同行。由皇妹亲自进行心灵联系的史莉娅,她与皇妹之间的同调应该是非常之高。
      “啊……是呢,那孩子的话。”
      “请问那是谁?”
      “拥有传令官的资质,可以与我取得联络,现在在尚书卿的领地的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哦。”
      “原来如此。”
      这样的说明,第二皇子竟然接受了。不,大概他只是单纯觉得没必要而放弃了而已。
      “首先,联络北岭,送鸟儿过去。在黑狼公领接上史莉娅前去辛历鲁。查出魔物的名字之后,就去阿尔汗……我可爱的小侄女,好好听到了么?”
      直到见到皇妹转了过去,亚尔德才记起来——皇女是在那边的。换言之就是显现出皇女样貌的传令官。
      “明白了,姑母大人。我会联络北岭,准备好鸟儿的。”
      “是鸟儿和骑士哦。要选嘴巴要严密,必要时能够临场应变的人呢。”
      “明白了。我会与那边看家的商量。”
      “好在你在沙洲里呢。若不是如此,你很可能就会亲自去的呢。”
      ——那里就不危险么?
      好像读通了亚尔德的内心一样,皇妹莞尔一笑。
      “沙洲中的城堡处的战斗,对手是人啊,还算好摸测。而且,也能保证援护不会断绝。魔物当对手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就完全没头绪,而且必须要悄悄处理,危险的境界就不同呀。”
      ——自己要史莉娅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么?
      自己考虑的这个虽是善策,但果然还是个错误决定么——若不是她与皇妹有心灵联系,刚才自己大概就不会说出史莉娅的名字了。皇妹也不会同意的。
      ~亚尔德感觉到有气息吹在自己的面额上。原来是皇妹在凝视着亚尔德。她的距离近得让他吃惊。只听得她细语道。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尚书卿。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是你的过错,我也不会让她出什么事。所以我希望,你这一次不要愚弄我们哦。”
      皇妹脸上的笑容更深,更锐利了。
6
      理所当然的,亚尔德陷入人事不知的状态……似乎。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睡在原来的房间。在醒来的时候,会伴有非常强烈的头痛。原来如此,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己才醒过来的么?
      ——准备很完美了。
      休息了一下后,他就马上想起了那个咒术师的话。那一片赤红,又在视界的一角掠过。
      “那天之后几天了?”
      “还没有三天……失礼了,老朽这样回答大人的询问,已经三次了。”
      “是么……”
      杰沙鲁特这样说,观察亚尔德的反应,说不定是在确认亚尔德今回是不是真的清醒过来。亚尔德也希望自己是清醒时那种能够正常思考的状态,但他自己却无法保证。总之,他现在很头痛。
      “请喝药汤。”
      他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他递过来的碗里面的液体,相对以前他给自己的来说,却没有那么刺鼻。在老骑士的帮助下,亚尔德坐了起来。
      因为嘴里已经被完全发黏了么?亚尔德完全就不知道这药汤的味道。艰难地咽下去之后,他就在自己视野的一角见到了传令官。与往常一样静静的、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皇女没事啊。
      亚尔德放心地叹了口气,向杰沙鲁特问道。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老朽听闻已经在辛历鲁找到了魔物的名字,现在已出发去阿尔汗了。”
      “这样啊……”
      亚尔德躺着听了杰沙鲁特的详细说明。皇妹完全没闲着啊。若是自己没有失去意识,就可以逐次听她的报告了,但自己却睡了快三日之久。不过知道了魔物的名字已经找到,也算是个上等的好消息。
      但是,并不是知道名字事情就能得到解决。
      在阿尔汗地下等着的,可能并不止那三只角的魔王。说起来,亚尔德和预言者在那次去地下的时候,也是遇到了魔物。
      ——那一次的袭击,说不定是害怕计划暴露的咒术师安排的。
      见到连皇妹与第二皇子都在那里出现,若是那问题的咒术师是潜伏在阿尔汗,想必一定会非常焦急。预言者提示过珐如邦去追踪母亲的行踪……这句话的真实性也增强了。她说现在不去就没有意义,是指元王妃当时就在那里地方。发生了那种骚乱后,那个咒术师恐怕会隐藏得更加隐蔽与慎重,肯定再会无期了。
      元王妃会留下的那封奇怪的信,就是因为要产下魔物——她本人是被告知是要产下奇迹之子,但实际上,那并非奇迹之子而是咒术师的咒术——大概她是要提示别人自己要躲入地下。这肯定是受到了要自己离开人的世界之类的暗示的原因。
      虽然提起咒术师,自己就只想到侍奉的是第三皇子,但事前也应该要去考虑其他的可能性。亚尔德边咒骂着自己贫乏的想象力,边向杰沙鲁特问道。
      “现在阿尔汗的地下是怎么样的状态?”
      “老朽听闻,因为那个时候的战斗,一部分的石壁崩塌了。退回地上之后,连出入也成了困难。为了寻找大人,当时似乎是派遣了搜索队,做了些修补的工事,但也是很快就崩塌,现在还是处于危险的状态之中。”
      “……这也是咒术师的伎俩么?”
      “老朽认为非常有可能。”
      亚尔德又想起了那咒术师那恶毒的恨意。他把手放在额头上。因为想起了不想回忆起来的东西,头痛又变得非常厉害。
      亚尔德心想,“侵略者”这一个词,好久没听到了。他并没打算忘记自己这一个立场,但他心知自己对此并没什么实感。
      对帝国的统治抱有怨言的人,并没有多少。皇帝在横渡沙漠结束之后,行事就尽量温和了。皇帝是一路赶尽杀绝过来的这一事实,让沙漠这一边的人——特别是那些知晓这些情报的统治阶层非常恐惧,所以需要皇帝使用实力的场面并不多。对当初占了大部分领土的旧南方王国的藩王们进行了安抚也是很大的原因。只有施政方针要遵从帝国,由监察官监察,不修正的场合则剥夺藩王之位……现在以这种形式,正慢慢地除去他们。
      帝国也没有怎么招到人民的怨恨,甚至有“在帝国的治下比那些不正当的藩王们的治下生活更安稳”这种评价。所以,帝国作为一个侵略王朝,发展奇迹地非常顺利。
      但话虽如此,并不是没有不满的人……
      ——在第三皇子处出入的那名咒术师又怎么样呢?
      若是他打着同样的主意,那么就是在和第三皇子相互算计了。这场胜负似乎很重要,但现在并不是挂虑第三皇子的时候,而且自己也没这样的义务。
      亚尔德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又再躺下身体。他又想到一件事。
      ——这次不要愚弄我们哦。
      就算皇妹这么说,亚尔德哪有可能不担心。不想成自己的责任,也不可能。
      但是,对手是魔物,自己这一方可以怎么做呢?咒术师对第五皇子说的那几句话,很明显是假话。皇子一叫魔物就能竭诚契约啥的,咒术师就根本没有将这种行为组入到魔物的召唤中去。
      自己现在也是一片混乱。自己能做到的,也就是让心情平心静气,冷静地去思考有没有什么地方没想到,然后等——这种事明明自己是明白的,但是却无法做得到。
      反正这些心情肯定没写在自己脸上,亚尔德不知怎么地不满地想道。皇女看到,肯定会追问自己怎么又板着脸。这是非常大的误解。自己已经慌得要吐了。而且,就算自己吐了出来,别人也肯定以为只是自己身体不好的缘故。
      亚尔德似乎又睡着了一会,才发觉自己轻轻被摇醒了。
       “大人,皇妹殿下传来了紧急的消息。请马上移动到上层。抱歉了。”
      道歉的同时,他就把手伸入亚尔德的肋下,将他从被窝中拉了出来。只见杰沙鲁特的后背已经在的床边。只见老骑士跪在床边等着自己,似乎在说:“上来吧。”
      亚尔德老老实实地让他背上,杰沙鲁特马上站起来迈开大步。虽是像跑一样的速度,但亚尔德作为他背上的货物,却感觉不到摇晃,也就是说,一点都没感觉到上下左右的晃动就被人背走了。太脱离现实了,这可能是个梦,希望是个梦。
      ——魔物控制失败了么?
      是皇妹传来向上层移动的指示,所以事情应该变成那样了。可能这只是皇妹小心的判断而已,亚尔德亦希望如此,但是因为亚尔德的性格的原因,他的思考渐渐地往消极的那一方倾斜。
      史莉娅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珐如邦若是和她在一起的话,是不会对魔物的暴行袖手旁观的吧。要把水的支配权抢过来,对他也可能有危险。虽说是元王妃,但她若是知道自己产下的不是神迹,而是魔物的话……
      从视野中景物的流动来看,杰沙鲁特似乎在沿着楼梯往上跑。还是一点晃动都没有感觉到,所以亚尔德一点都没有自己正在移动的实感。
       终于,眼前一片明亮。过了一小会,亚尔德才察觉到自己上到了塔顶。
      ——不用上那么高吧。
      这一句话之所以没说出口,是因为都已经上来了。自己已经欠杰沙鲁特一句“辛苦了”,更不应该去否定他。
      将这句话吞下肚子之后,亚尔德问道。
      “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虽然问得太空泛,但亚尔德实在不知道还该怎么问。
      “消息已经传过去府邸那边了,让佣人们也一起到退到高塔去。皇宫那边也派出了骑士,通报了大河有泛滥的兆头,催促民众避难了。”
       兰格鲁是塔之都。要避往高处,塔有的是。虽然高度和坚固程度多少有些差别,但总比没有避难的地方好——话说回来,这里有这么多的高塔,就是因为这里是在河边开发的都市。“兰格鲁”这一个名字本身,在似乎在南方的语言中就是指“塔”的意思。
      在帝国定都兰格鲁之后,也不时发生过小规模的洪水。不过,亚尔德对这一匹魔物能掀起多大的水灾,心中亦是没有头绪。
      “放我下来。你去确认一下有没有来不及避难的人。”
      “但是——”
      “我在这里很安全。需要你的力量之处,并不是这里。”
      杰沙鲁特不再说话,他放下亚尔德,让他背靠在塔顶那一圈石壁旁。亚尔德扭过头,从箭孔处向下看。在他见到的地方似乎都不见人影。
      老骑士在他的旁边单膝跪下,平静地告诉亚尔德。
      “在这里的下面,有许多上楼梯的人,多得必须要进行适当的监视来控制他们。不然的话,冲上来的人会收不住势,从屋顶的边栏掉下去的。”
      “但是,若是不上来的话——”
      “楼梯现在是封锁住的。允许他们上到一定的高度,高度之下是要清人的。已想定洪水的水位比过去曾经的最高水位还要高两个成年人的高度,也已让避难的人进入此高度之上的楼梯。至少在这一座塔,已经是作了救尽量多的人的布置。”
      “……这样啊。做的不错。”
      亚尔德还能再说什么呢?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杰沙鲁特已经将一切尽力安排了。而且亚尔德觉得他的安排要比自己的更周到。
      忽然间,他不知道自己在此的意义了。
      ——不但没帮上任何的忙,还是个累赘,不是么?
      在闭着的眼帘之下,浮起了皇女那个认真的表情。
      ——用你的判断去保护民众。
      自己马上离开帝都,不是会更好么?雇佣些演员,口中说着那些人气的台词,打着尚书卿领队的布告,这样的话,大概会有相当的多的人会与自己同行。虽然自己这一帮人大概会变成乌合之众,给各个地方添加麻烦,但这也比现在好。反正自己又不会拿剑,也不会战斗,不但如此,还只会给别人添麻烦。为了只会拖累别人的自我满足而坚持己见的结果,就是如此。
      太没用了,自己太没用了。亚尔德无声地嘟囔着,但似乎却被杰沙鲁特听到了。
      “大人,老朽正是因为相信这是大人的所望,才会做出这些安排。大人明白么?”
      亚尔德撑起沉重的眼皮,就见到杰沙鲁特那认真的表情近在咫尺。
      “若是有平民伤亡,大人一定会很悲伤的,正是因为老朽这样想,老朽才会尽力去救人。老朽若不是跟随着大人,恐怕连一个指头都不会动。”
      亚尔德脱口问道。
      “你已经不是人了么,杰沙鲁特。见到有人死了还能不在乎么?”
      听到这直率过头的问题,老骑士也以毫不修饰的语言答道。
      “老朽现在还是不是人,老朽自己也不清楚。若是问老朽在不在乎人的死,老朽就只能回答:原本是不会的。大人可能已经忘了,老朽曾经杀过许多的人,对此也没有丝毫的后悔与自责。若是没必要,老朽也不会去救人。老朽救人,乃是拜大人所赐。若是要老朽一直行善,那么就请让老朽永远追随您。请大人好好保重身体。”
      “……这让我背负着相当重大的使命啊。”
      亚尔德将想法一说出来,杰沙鲁特便微笑地回答道。
      “这就是所谓的主公了。”
      “这样啊。”
      他的笑容,也许是好久没见到了。
      就算不再是人,杰沙鲁特也没有失去笑容。亚尔德的感觉,就好像是拯救了什么东西一般,他大大地叹了口气。头痛虽是离得很远,但亚尔德感觉到它似乎在伺机复活。
      “公子呢?”
      “他的安全已经确保了。”
      在自己倒下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了么?杰沙鲁特继续为亚尔德说明道。不过,他那可疑的念头肯定已经渗透在表情之中。
      “虽然他没在房间里,所以老朽无法把他带到这里。不过他现在正由老朽的部下确实保护中。请大人放心。对公子来说,这说不定是最幸运的。若是他不顾大人的身体,乱说一些粗鲁之言的话,老朽很有可能一不小心把他推下去。”
      “……这的确危险啊。”
      “是非常危险。”
      “他还有说要见北岭王之类的话么?”
      “他说,要快点将公主殿下带回皇宫。”
      亚尔德也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情。就算是亚尔德,要是下命令就能把皇女带回皇宫的话,早就这样做了。
      接着,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北岭王还在塔里面?沙洲的城堡里,有没塔……?”
      “有的。”
      的确,有是有,但根本无法与这座塔相比。塔的高度,只在战斗开始时可以隔远看得到,被兵船一挡住就看不到了。
      危急的时候是可以使用鸟儿,但皇女会选择自己独自逃生么?
      ——和她在一起的是谁?
      亚尔德希望他会用打晕皇女之类的方法让她乘坐鸟儿从上空逃生。一瞬间,头痛和恶心都被他完全抛到九霄云外,全心全意地开始祈祷。
      居然要为这样愚蠢的东西而死,少开玩笑了。自己并不是为了迎来这样的结局而不辞劳苦侍奉她的。何止是劳苦,自己有几次都在鬼门关处徘徊。本来自己就接近死的那一边,还成为了皇女的副官。拜此所赐,自己在鬼门关附近徘徊的次数确实是无端增加了不少。都是她的任性妄为,让自己劳碌不堪。不过,自己还是糊里糊涂地活了下来。皇女应当要承担起责任。
      原来如此。亚尔德忽然想明白了。
      ——杰沙鲁特之前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么?
      不能让主公死在自己的前面。亚尔德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亚尔德。”
      亚尔德惊讶地往那边一看,就看到了紫色的衣衫下摆。衣衫的下摆被吹得“啪啪”地摆动着,脚下黑色的靴子时隐时现。
      杰沙鲁特站了起来,退到一边。就在老骑士刚才照顾亚尔德的地方,皇女跪了下来。
      “你不会是要寻死吧?”
      皇女冷不防地如此说道。
      “若是在下有心寻死,就不会乖乖地让杰沙鲁特搬到这里了。”
      比起这个,皇女现在没事吧?
      现在看到的,怎么说也都是传令官。所以,不在此处的皇女身上正发生什么事,之后可能发生什么事,亚尔德都想知道。他一边想着一边又再开口道。
      “在您身边的,是谁?”
      “塔卢琴。”
      ——竟然还是这个让皇女随心所欲的家伙么?!
      皇女眉头一皱。
      “亚尔德,你没事吧?”
      “绝望得快要死了。”
      “你不是说过不想死么?”
      “既然吾主有随便抛掉性命的打算,那么在下只好效法。”
      “啊,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觉得比谁都要安全。”
      亚尔德眨了眨眼。这是在做梦么?皇女在胡言乱语么……不过她在使用恩宠之力,很明显是没有说谎。
      “那是——”
      “我是很安全,但为了确保安全,是需要我去下决断。所以,我有点想听一下你的声音。”
      “请马上下决定。”
      “不要急嘛。从侦查的报告来看,大水还要有一阵子才到。探子的报告同时到达了陛下和我那里。陛下也为怎么让我不用下决断而正费煞苦心。”
      亚尔德缓缓地吐了一口气。皇女侧着脑袋问道。
      “为什么要叹气?”
      “刚才殿下说不要急,所以在下只是在作深呼吸而已。”
      “这样啊。”
      拜这所赐,虽然只是一小会,亚尔德头脑清醒了。
      “为了安全而要下危险的决定呢。”
      因为皇帝要避免让皇女做出判断,没错的了。
      “……会是这样,吧。不过我是绝对安全的。”
      “既然以危险为前提,那么就无法说得上安全。殿下贵体的安全,请由塔卢琴对陛下出手来确保。”
      “那是啥?”
      “在下希望殿下传话给他,就算是动手,也要让陛下骑上鸟儿逃跑。”
      “这个啊,恐怕连陆伊也是这样想的。”
      同志啊,亚尔德差点叫了出来。但不巧,这位重要的同志现在并不在这里。就算他不在这里,至少他要待在皇女的身边啊,可是现实是也不在。
      “他现在去哪了?”
      “我拜托他保护我姑母了。”
      这小姑娘脑袋有问题么?为什么不让陆伊在自己的身边。
      “殿下啊……你这样做就太大方了。”
      “姑母她啊,一直以“临”的状态做事,无法休息。一定要有人保护她。我听闻她的骑士团因为战事,都编入了大皇兄的指挥之下,无法自由行动。所以——”
      “借陛下的部下不就可以了,没理由还要从殿下贫乏的战力之中抽调走将军的。现在请马上叫他回来。”
      “因为嘛。”
      ——因为嘛?
      很少有的语气啊。就在亚尔德这样想的时候,皇女抓住了他的手。然后,心烦意乱地低头看着他的手,呢喃道。
   “……因为嘛,对姑母来说,可以如此听着声音,握着手的人,也是必须的。”
      ——这是怎么了?
      若是那位皇妹口中说出像这样的可爱的台词,只会让人觉得背后另有乾坤,更让人觉得可怕。总之,如果要担心她的话,反而会被当作在愚弄她。
      不过即使如此,会接受这种命令,陆伊不愧是陆伊。皇女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过后应该要去仔细确认一下。
      “总之,塔卢琴的话在下很不安。那家伙曾经试过遵从王的无理之命,将殿下的人身安全乃是第一位这点抛之脑后,很不像话。可不可以趁着现在去找一位可以绝对保护殿下的人身安全的人呢?”
      “你不信任塔卢琴啊。”
      无法信任的应该是皇女,但要告诉她而又让她不能反驳,很难。
      “……若是殿下真的是只身一人,在下反而能够安心。但是现在城堡里也有其他兵将吧?在下无法确信殿下能够舍弃他们独自逃生。”
      “原来如此。”
      “这并不是一句‘原来如此’的问题。”
      “话说你以前也曾说过呢,不想无意义地死掉。和这个道理一样,我也没打算无意义地死掉。你不相信我么?”
      “有没意义可以以后再说,请赶快让他打晕殿下让您乘上鸟儿逃生。”
      “……真粗鲁啊。在这里,可没有会打我的粗鲁之人,我也没打算乖乖地被人打晕。这么想打我的话,你就过来我这边好了。”
      “不胜感激。那么就由在下来好了。请问殿下认为在下会怎么样呢?”
      “怎么样?”
      “手指戳肿了。”
      “戳肿……”
      皇女一下无语了,所以亚尔德便接着解释,好让自己的发言站得住脚。
      “陆伊阁下说过,在下无论要打谁,充其量也就会让自己的手指戳肿了而已,所以要在下别这样做。”
      “……要是只是手肿而已就好了。”
       “而且,殿下应该还有一件打算要做的事,就是要揍一顿皇妹殿下。”
      “嗯,也是呢。”
      “您的话,是不会弄伤手指的吧。”
      “这个我对自己有信心。”
      “那么,请平安归来,然后去撂倒皇妹殿下。接着,就请老实地让在下训斥一顿。请尽快,拜托了。”
      亚尔德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原来是皇女“噗嗤”了一声。大概是忍不住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笑了出来。
      “总觉得,好多地方都,很奇怪啊。”
      “奇怪也好什么都好,殿下若是死了,在下会很困扰的。”
      “这一次,可能真的能隐居哦。”
      皇女一副觉得很有趣的样子,但亚尔德已经很厌倦了。明明自己光是要开口说话就已经觉得疲惫不堪,为什么还必须这样没完没了的说下去啊。
      这样一来,就只好使出自己的本事了。
      “不,现在似乎已是隐居了,在下不会再勉强了。没办法,现在在下就过去戳伤自己的手指。杰沙鲁特,把我带到北岭王的身边去。”
      “等等,杰沙鲁特,这个男人现在精神不正常。”
      皇女的声音有点慌了。亚尔德心中舒畅了不少。杰沙鲁特则依然是一脸淡然。
      “这一点老朽清楚,但是,再这样继续与大人谈话,会对他的身体不好。若是这样,不如干脆将他带过去更好……”
      他似乎是认真的。可能么!亚尔德几乎就要问出来了,但他很怕杰沙鲁特回答一句“可以”。
      皇女是不是也是这样想呢?
      “我明白了,我不再和他说话啦。只是……再握一会他的手,没问题吧?”
      “只是这样的话。”
      杰沙鲁特竟然擅自允许了。
      “殿下——”
      伸过来握着的手冷冰冰的。她是很紧张么?“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皇女俯身看着自己的脸庞显得僵硬。脸颊也有点变得瘦削。这也许是她渐渐露出大人的轮廓,少女的柔和在消退——皇女也已经十六岁了,比与她相遇的时候比起来有所变化乃是当然。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个孩子啊,亚尔德心想。他真想对皇帝说,你胡说什么‘不相信她’,是不是要让女儿背负起什么东西?
      皇帝要皇女选择的又是什么呢?
      ——就算被设下了禁忌,自己是不是应该先问一下呢?
      亚尔德有点犹豫,但他觉得现在并不用考虑这个。必要时,皇女就会说给自己听的吧。或者那一天不会出现也说不定。
      现在,皇女必需的不是决断力,也不是左右决断力的学识,而是心灵的支撑。
      像自己这样软弱的男人能不能担当得起这个职责,亚尔德本人是非常没底的,但对皇女来说,似乎有他就十分足够了。既然这样,那么不是就只有默默地相信她么?
      相信皇女,相信她的判断,相信她的行动。
      “没事的,你是正确的……”
      最后叫皇女的名字的时候,他只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音。瞬间,皇女的神色一变,然后就变得绷紧。
      “当然。因为有劝谏我的臣子,我不可能会错的。”
      明明是怎么劝她她都不会听,皇女却堂堂地宣言道。目前为止,她一直就没有道歉过,一脸神清气爽的。
      一时间,塔顶上就只剩下风的响声。
      战况现在怎么样了呢?要担心的并不止魔物。第七皇子的水军的攻势,对首先受到攻击的那个沙洲的堡垒来说,也是个相当的威胁。现在城堡中的兵将们要是和亚尔德他们一样爬到高处的话,那么防守不就变得十分困难了么?就在亚尔德想着这些的时候,上空有黑影掠过。
      亚尔德惊讶地转过身,往黑影飞远的方向一看。原来是鸟儿。
      但是,对战事来说,数量还是太少了。无论从高空射下去的箭矢有多大的威力,就凭这种数量是无法扳回劣势的。
      似乎是察觉到亚尔德的动作,皇女也将抬起头看到了鸟儿。她低声对亚尔德说道。
      “这是为了灭火而叫来的。因为被火箭射着呢。”
      那不是为了皇女的逃生而准备的。当然了,那要是陆伊在上面,让他打晕皇女,再将她送到这边可就好了,但这是不可能的。
      “灭火……啊,那是在扔冰块下去么?”
      都就快要被水淹了,居然还在担心火烧。虽然是很讽刺,但亚尔德自己也清楚,没理由坐视不理等着水来淹。就算是发大水,鸟儿也能够逃生,很是适合增援。
      “没错。”
      亚尔德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也是在这个时候。
      实际上,之前亚尔德可能就听到了。但是,亚尔德察觉到异变的,乃是在皇女点头之后。
      一会儿后,他听清楚了,那是水的声音。轰隆地作响,声响越来越大,不久之后连大气都在颤动。声音传到了帝都。
      一发现异变,亚尔德马上转身望向大河。皇女也在他的旁边看着河面。恐怕塔顶上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传来声音的方向。
      河面之上的,是水之壁。高高耸立的河水,就好像是异世界的存在一般。一目了然,这并不是单纯的河水。
      因为河面的宽度一丝变化都没有,只是河水单纯地不断往高处掀,不断地往上方涌。
      水雾将这边一带的笼罩了起来,就好像云层要落到地面之上一样。天空也犹如映着地面的镜子一般,纷乱无章。逆向旋转的云,从青灰色到带着些黄的深灰色,色泽变幻。云层以覆盖天穹之势,以骇人的速度扩散。
      就犹如世界末日降临一般的光景。
      但是,“水”并没有袭击帝都。
      只有海贼王他们的那些兵船被“水”精确的袭击,覆灭。伴随着轰鸣崩落的水之壁,好像持有无数的手一样,那些水之手将船只高高举起,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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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水的声音太激烈了,其他的声音都完全听不到。看到此情此景,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不发出悲鸣,但所有的叫声,不,不止叫声,所有的声音,都被水的轰鸣声抹去。兵船连粉碎的声音都没能发出来。一切都被水的响声所吞噬。水将船撞得支离破碎,对着那些浮上来的碎片,又再继续猛撞,犹如在咀嚼一般。
      水之壁逐渐变矮,不久,就看到了那一边沙洲的城堡。那里依然是干涸的颜色。在低矮的塔上,鸟儿们在盘旋,几条烟柱在缭绕。
      亚尔德望向旁边的皇女。她的侧脸露出决然的神色,似乎对眼前的这一切都早就胸有成竹。
      亚尔德心想,真是柔软啊。皇女的心,依然年轻。所以,才具有柔韧性。亚尔德已经是无法接受这种事了。他的精神已经变得僵硬,都忍不住想去否定自己眼前见到的景象。
      太过于脱离现实,只能认为这是在梦境。
      他似乎听到水的声音在笑,不愧是超现实的情景啊。他想这么认为的,但怎么样呢?闪着银白色泡沫的浪头处,能看到像人影一样的东西——考虑到距离的话,就太过于巨大了。异样分明的轮廓,在呵呵大笑,从一个浪头走到另一个浪头。昂着的头上,可以看到弯曲的角。
      将之前的种种经过考虑进来,那个就是被称作“三只角的魔王”的魔物吧。虽然可以这样理解,但实在是太压倒性了。可以威慑真帝国根基的军势,转眼之间就化为了齑粉——仅仅因为一匹魔物。
      虽然一下子难以接受,但同时,亚尔德切身感受到了那迫来的危机之可怕。若是放任魔界之盖打开,眼前的光景很可能就会成为日常……
      就算是那样的大水,也没让大河的宽度发生一点变化。没有半点的溢出,就只是不断翻动,形成了巨大的水之壁,不久后变成了巨型的波浪,接着又慢慢地安静下来,回复以往的大河。
      不知什么时候,魔物的身姿也消失了。
      “……结束了啊。”
      皇女一低声说完,就马上放开亚尔德的手站了起来。清劲的风吹散了皇女的秀发。从云层间透过来的阳光,让她那小小的身躯的轮廓燃起了金黄之色。
      ——果然是梦么?
      皇女用手拨开碍事的头发,抬起头望向远处。
      “我要回去城堡了。你就尽情地过来戳伤手指吧。我会让塔卢琴来接你的。”
       接着,皇女的身姿就渐渐稀薄、消失,最后只剩下憔悴的传令官。几乎就要软瘫倒地的她,间不容发地被杰沙鲁特扶住了。
      一放松,自己失去了一小会意识……亚尔德觉得。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清醒过来的时候,就见到塔卢琴正在和杰沙鲁特争论。似乎杰沙鲁特想争取同乘鸟儿,但塔卢琴对杰沙鲁特并不放松,想无视他做自己要做的事。换言之,就是只将亚尔德送往沙洲的城堡。
      攻击的军队消失后,起火处还在冒烟,守备兵们正忙于灭火。另外一边,也有人把竹竿伸进河里,想救搜救敌军的生还者。考虑到破坏的规模,漂流物并不多,几乎也见不到人的踪影——先不论是生是死。
      “走得动么?”
      “我试试。”
      “……让小人来背大人吧?”
      亚尔德低头看着塔卢琴。和之前相比,他的个头变高了。长大的不仅仅是皇女呢——话说回来,皇女在身高方面似乎就没怎么变化。
      “这不容易吧?”
      “不能说是舒适,但还是能将大人送过去的。”
      “……借个脖子用一下就可以了。北岭王在哪里呢?”
      亚尔德将身体依靠在塔卢琴身上,举步往城堡的内部走去。他本想记住道路,但马上就放弃了。反正都没用的。
      当被带到通往下方的梯级之前,亚尔德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
      “北岭王一直在这里?”
      “是的。
      她不但没避上塔顶,反而待在地下?
      亚尔德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就和被人殴打没有区别,换言之就是血液都涌上了脑袋,又或者血液供不上去,总之就是失去了平衡,身体歪到一边。若不是一开始就靠着塔卢琴,亚尔德就肯定跌倒在地。运气一个不好还会顺着梯级滚下去。
      就算手指会受伤,还是要揍她一顿啊。但是,皇女不会老老实实让自己揍她的。说起来,她本人也说过不会乖乖地被打。没用的。
      亚尔德一边想一边往下走,不一会,梯级就到了尽头。
      这个地下室建得相当宽广,但是天井很矮,矮得让亚尔德以为自己必须要弯着腰。但实际上,他伸直腰身也没问题,但是压迫感非常厉害。柱子的数目也很多,并且上面都贴有一块块的瓷片。若是室内够明亮,恐怕上面会浮现出美丽的图案吧?亚尔德不禁开始想象。
      不说亚尔德,塔卢琴也没有提着灯火。但即使如此这里依然不是漆黑一片,乃是因为林立的柱子深处,有光线透了过来。
      “小的把大人带过来了!”
      塔卢琴一大声叫完,里面马上就出来皇女应答的声音。
      “辛苦了。”
      仅是如此,似乎并没有起身过来之意。
      塔卢琴露出少许困惑的神色,他抬头看着亚尔德。
      “公主殿下在那边等着。大人您一个人能够过去么?小的必须快点回去鸟儿处……因为火还没熄灭,心中还是不安。”
      “去吧。帮我跟鸟儿说声谢谢。”
      “是的。”
      塔卢琴马上就回身而去。亚尔德也没工夫目送他离开,如同拨开潮湿的空气一般,亚尔德也往里面走去。沿着一条又一条的柱子小心地往里面走。不管怎么说,这里还是很暗,所以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慢慢往里面走。
      “怎么了?身体没事吧。”
      “现在没事。不过刚才就受了相当大的冲击。”
      “嗯?”
      “在下万万没想到殿下居然会在水下。”
      亚尔德听到了皇女的笑声。同时,也看到了皇女。
      那一块被格外粗的柱子围着的地方,还要比地面低上一截。中央处有一个与皇女腰间高度差不多的放东西的座儿。大小大概与床差不多。在石砌的座儿表面,同样也是嵌着无数碎瓷片,但并非是在沙漠的都市中所见的那些几何祈祷的图案,而是混沌的螺旋与漩涡。这种曲线相互缠绕的构思,很明显是属于南方古老时代之物。若是光线足够,想必会是相当美丽。但是,现在只能感觉到表面的凹凸以及颜色的些许差别。
      皇女就站在这个座儿之前。
      和刚才“临”的姿态看到的一样。但是,她的神色有些许暗淡。恐怕是放松下来后疲劳的神色显露了出来。她似乎没有受伤,但精神上的负担肯定是相当大。无论怎么说,看着大河那种可怕的样子,而自己却又身在这个城堡的地下。
      ——放过我吧。
      好在自己事前不知道这回事。若是知道的话,自己的精神状态会怎么样呢?想到此,亚尔德就觉得很害怕。而且,亚尔德也忍不住咒骂自己被瞒在鼓里。那个时候可不是精疲力尽的时候。要说服皇女,怎么样也要让她避往高处。因为他无法不努力地去争论一番就放弃。
      若是一下有什么闪失,就是痛苦地亲眼看着皇女被淹死,在自己的眼前。而且,是在那个塔顶……
      亚尔德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亚尔德还是将一开始自己想的东西说了出来。
      “控制魔物,成功了呢。”
      皇女眉头一扬。
      “是哦。我应该已经通过传令官告诉你了——”
      没说完,皇女就收口了。亚尔德也好,恐怕皇女自己也好,也明白出了什么事。倒下的三日里传来的联络,亚尔德肯定是因为半梦半醒而没听进去。
      “非常抱歉。因为在下身体的不适。”
      “啊,不勉强你了。刚才你一时又可以自己走过来,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呢。
      似乎自己当时非但意识不清,而且还是半死不活。连亚尔德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容易进入濒死的状态,虽然大概是死不去,但也总觉得无法释然。
      似乎是想要打破这拘谨的气氛,皇女一口气地继续说道。
      “只是一切进展得太顺利了,所以也考虑到魔物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于是就发出了避难的指示……实际上,谁也没想到会是那种情景,那么大的水,船团一下就覆灭了。但是波及的范围,居然可以限定得如此精准。”
      “是水的魔物么?”
      “详细我也不知晓,但是,魔物似乎拥有水妖之类的部下。掀起水浪的是其能力,魔物负责命令它,这样。”
      “原来如此……这么短时间内,殿下就了解得这么清楚了啊。”
      皇女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因为让三皇兄的咒术师帮忙了,所以这样的情报并没什么。”
      “……让那个咒术师拥有这样的力量么?”
      亚尔德非常吃惊地问道。皇女摇了摇头。
      “不,不是的。魔物的主人是姑母大人。”
      原本就拥有力量的皇妹,竟然再让她支配展露过如此实力的魔物……可怕是可怕,但总比放任咒术师来支配……要好吧。亚尔德希望能这么判断,但遗憾的是,他并没有自信。
      “那么,原来让魔物出现的,在五皇子处出入的那个咒术师呢?”
      “我只听闻他被处置了。”
      之前果然还是活着啊,但是,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吧。真是来去匆匆呢。
      “在下本以为控制住魔物的话,水患也能阻止得了的。”
      “因为陛下说了,阻止了没什么好处。”
      皇妹大概也不会反对吧。这对兄妹做事可是不会半路就满足的。既然要做,就要迅速、彻底地去做。跨越沙漠就是个好例子。这次,他们只是将魔物的目标从帝都换成敌人的船队。既然可以做得到,那么就放手去做。既然要做,就不会等日后再做。而且,他们是不会将这一次得到的力量浪费掉的——果然,将魔物的处置交给皇妹是无谋的决定啊。但是不这样做,帝都就被水害袭击了。没办法,亚尔德心想。
      ——这是不可抗力。
      “知不知道史莉娅和珐如邦的消息?”
      “听闻他们都平安无事,但详细我就不清楚。”
      “这样啊……”
      平安没事,这个说法挺模糊的。若是那个时候珐如邦没选择与亚尔德同行,而是选择去救母亲的话——若是自己没想到史莉娅与皇妹有心灵联系的话。他们就不会卷入这些事件当中了。
      “怎么样?全靠你大家猜能够得救,怎么一脸闷闷不乐的。”
       亚尔德眨了眨眼。
      “靠在下?”
      “靠你的那个,那个……因为关系到你的恩宠之力,所以大概不会赐予你什么公开的褒奖,但陛下是知道的。帝都之所以能够守下来,是靠你暴露了那个咒术师的阴谋。当然,姑母大人也说这是你的功劳。”
      “……在下只是一直躺着而已。”
      “魔物的名字也是如此。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想到去辛历鲁找魔物的名字呢?”
      皇女的话中,有着不允许亚尔德否定与谦逊的力量。
      ——这样啊。
      自己不仅仅是毫无用处的病人。
      后悔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什么时候都可以。大概,自己以后也无法不去这么想。所以,该承认的地方就要去承认。至少,不去否定主公的评价。
      “能够起到作用,在下深感荣幸。”
      “借你的话来说,你是一个光是躺着就能起到作用的男人。今后也给我安心地保养身体。不说这些了,错过现在的话,我觉得你就没机会再见到了。给我好好看清楚。”
      皇女一边说一边招手。亚尔德总觉得她的话有点不对,但现在似乎不是追问这个的场合。
      皇女脚下那几处并排的灯火,与其发出的光亮相比,更多的是似乎是照出那些长长的黑影。亚尔德的身体也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他走进那块低下去的地方。
      于是,刚才一直只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的座儿的轮廓,一下就变得清楚了。
      皇女抬头看着亚尔德,说道。
      “为了不惹起无用之人的注意,这里似乎是施了咒术。因此,基本没什么东西能够移动它。”
      皇女想要亚尔德看的东西就摆在座儿之上。
      刚才还一直都看不到。只看到这个座儿,没看到有什么东西放在上面的样子。——但是,现在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把拔了出来的剑。
      剑身被打磨得闪闪发光,给亚尔德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这个是?”
      “给我看好。”
      亚尔德强行去凝视那让人眼睛眩晕的剑身。是青铁做的么?在剑身上刻有他见过的文字。
      从皇女专门要自己看这把剑来看,这一把剑正是皇女留在沙洲的城堡之中的理由吧?对帝国来说,肯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青铁的话……
      难道这是与神结下契约的契约之剑么?
      亚尔德以询问的眼光看过去,皇女便露出了苦笑。然后重申道。
      “我不能回答,也不能告诉你。原谅我吧。”
      亚尔德默默地将目光移回剑上面。一开始光芒太过耀眼,剑身的轮廓也模糊不清,让亚尔德有移开目光的冲动。不过,在忍下来之后,光芒减弱,接着剑身的形状也渐渐清晰。然后,剑身上刻着的文字,带着将剑贬为背景的存在感,向亚尔德压过来。
      似乎在说,“读吧!”
      虽说是见过这些文字,但这并不说明读得懂。从字形来看,亚尔德知道这是帝国古老的文字,但是除此之外就不清楚了。
P369(图)
      ——但是,若这真是契约之剑,西边的帝国会放任不管?
      虽然亚尔德不清楚这契约之剑拥有怎么样的力量,但大概能够想象得到这会有多重要。皇帝带着这个出走的背后,说不定就有挑衅的成分。
      “想要来取回这把剑的话,就过来试试啊。”
      打算决一雌雄么?所以皇帝才花如此多的功夫监视着沙漠,将博沙交给第二皇子打理,并指示他相对于国内,要花更多的注意力去留意从沙漠而来的敌人么?
      ——这仅仅是自己的想象。
      亚尔德脑海中想着这些的时候,目光还是无法从剑上移开。
      “无论这是什么东西,要是给殿下带来危险的话,真想现在就毁了它。”
      “不要说些奇怪的话。倒不如说,是这把剑保障了我的安全。”
      “但与危险的决断成一对。”
      听到亚尔德的回答,皇女小小地叹息一声,她嘟囔道。
      “所以啊,你对这个是无能为力的。虽然不能详说,总之,这东西是不能在战乱中丢失的。因为上面施了咒术,所以不能指望从这里拿走。要拿走它,就必须要我的一族才行……大概就是如此。”
      正因为城堡有被淹没的危险,所以皇女才不能离开这里。亚尔德理解了。
      在危机的时候,带着这个逃跑,就是皇女被赋予的使命。
      恐怕是现在亚尔德的表情相当凶恶,皇女拿起脚边其中一盏灯,递给亚尔德。
      “敌军的主力现在是坏灭的状态。大概现在附近也没有残留的水军。所以,我现在并没危险。倒不如说要担心的是你的身体吧。给你看的东西也看了,走吧。”
      “……殿下,您还没有履行您的承诺。”
      “承诺?”
      “还没有为在下实现那个理想的国度。”
      “啊,这个啊。交给我好了。相对的,你也是,在我实现承诺之前,绝对不能死哦。”
      “在下会竭尽全力。”
      亚尔德一边回答,一边心想:第四第五皇子的部下,也是做着这样的梦吧?梦想着自己侍奉的皇子,会建立一个怎么样的国家。
      事到如今,亚尔德已经不懂了。
      只有锡安拉王妃是做着实在的梦——兄弟之间好好相处,迎接和睦的未来。
      他感觉到有人拉他的左边衣袖。原来是皇女。
      “你在想什么呢?”
      “在下在想,先不论理由,明明能够撇除偏见,起用当地的民众,让五皇子变得更强了,但结果……”
      “……是啊。”
      “还有就是,在下侍奉的是皇女殿下,实在是太好了。”
      “呃?”
      “即使是三皇子如此对待殿下,他拖您的后腿,他诅咒您,您也没有作出那种考虑。如果您要去复仇,那么会变成怎么样呢……现在还会平安无事么?”
      在那个时候,自己曾认为皇女太过于天真。但是,皇女没有向第三皇子报复,不是没有错么?互相扯后腿,最后自我毁灭的孪生皇子,还有不但没能阻止家族崩坏,还要一意孤行掀起反旗的第七皇子,与她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皇女似乎想说什么张开了嘴,但什么都没说就又再合上了。
      见到她那轻轻点了点头的样子,反而奇妙地觉得她年幼。亚尔德露出了苦笑。
      年幼什么的,乃是自己的错觉,皇女在一直在成长。随着岁月的推进,无法回头。就如死者从地上消失,无法挽回。
      “在下就要回去了。殿下会送在下的吧?”
      “呃?不……呜,我是想这样做,但必须先要将这里封闭好。要作各种准备呢。”
      “那么在下就等一等好了。请动手吧。”
      “不,你的身体不是很好吧?早点回去吧。不然的话,杰沙鲁特就会游泳渡河过来的哦。”
       “在下要等。”
      虽是在勉强她,但亚尔德不希望皇女长居于这个地方。
      “但是——”
      虽然是不敬,但亚尔德还是打断了皇女的话。
      “在下待在殿下的身边,或许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在远方担心殿下的安全,担心殿下有没有被敌人的剑矢加害,很是疲倦。在下想看着活生生的殿下,想看着殿下的一举一动,不想离开。”
      皇女一下硬住了,然后满面通红。
      “你……偶尔……不准认真地说这种让人难堪的话。”
      “若只是偶尔的话,就请殿下忍耐一下。”
      “呜……不,我说的是……算了,我明白了,我马上准备,你就稍稍等一下。”
      “是的。”
      总而言之,坐在地上的亚尔德迷迷糊糊地开始对自己人生前途放飞想象。
      或许,时间才是这个世界上支配力最强的残酷的力量。
      当短暂的时间用完之后,生命必定会迎来尽头。
      但是,正是在这样的时间里,生命诞生,人与人之间建立羁绊。虽然可能只是一时,但至少在现在,能为比邻的幸运而欣喜,与她一起活下去。
      总有一天,别离终会到来——但至少,要坚持到那一天为止。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19: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uling 于 2014-5-15 19:27 编辑

本集并没有后记,只有人物插画的一些设定图,另外作者表示下一卷将是本系列的最终卷。希望大家阅读愉快,并多多讨论。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19: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uling 于 2014-5-15 19:29 编辑

占楼,备用。
发表于 2014-5-15 19: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zz 于 2014-5-15 19:25 编辑

。。。。。。。我看到lz说够了才回复的- -。。。不够就删了我吧

沙发!!
话说5卷是完结?
还以为没人开坑,,,原来那位貌似一直在填ntr骑士团。。。。
感谢lz!!今晚从头补一遍
发表于 2014-5-15 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来最近几天晚上都不用愁么有小说看的说啊
发表于 2014-5-15 19:31 | 显示全部楼层
跪谢楼主大大阿~~太喜欢这部了
发表于 2014-5-15 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表示蛮喜欢这部作品的,就是冷了些大家都不关(tian)注(keng),支持一下,同时怀念一下银月之书那个系列,也是比较冷的系列。
发表于 2014-5-15 19:39 | 显示全部楼层
感動,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期待以久
发表于 2014-5-15 20:4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樓主..
我一直以為這本要變成永久的坑了Q  A  Q
翻譯辛苦您了

下卷是最終卷..!?!!! (驚
发表于 2014-5-15 20:52 | 显示全部楼层
嗚嗚嗚...好感動,竟然出現而且翻譯完成了
多謝樓主~
发表于 2014-5-15 20:52 | 显示全部楼层
突然翻译完了!!!
这几天来努力的啃吧
发表于 2014-5-15 20:5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小说5卷结束太好了!小说内容是不错
发表于 2014-5-15 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樓主的翻譯 這本算是我最喜歡的作品之一 可惜沒代理
发表于 2014-5-15 21:28 | 显示全部楼层
喔喔喔!!! 感謝摟主,還以為這本只能去啃生肉了呢, 長公主這個性(笑), 亞爾德你未來有的受了呢(笑)~

感謝wuling大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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