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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 0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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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该做的事尽快做
1
我很清楚自己的喜好为何,却说不出自己想要什么。
回想我的成长背景,并无特殊之处。父亲虽然不常在家,倒是确保我们一家子过着衣食无缺的日子;姊姊供惠是个离亲叛道、目中无人、一上大学便立刻存钱出国长期旅行去的怪人,却不是什么长着六条手臂或三颗头的怪物;然后是我,折木奉太郎,活到现在从不曾经历过惊天动地的大事。
真要说起来,我在中学时确实曾被牵连进一起「可能谁都不曾体验过」的麻烦里,因而莫名其妙地结识了福部里志,两人成了交往至今的好友。当时姊姊的反应只是一句:「常有的事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为此忿忿不已,这么大条的事哪里常有了?但在我蹙着眉嫌这麻烦嫌那难搞之间,迎向了毕业。后来回想才发觉,嗯,的确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在校的成绩不算差,虽然不是杰出的天才儿童,念书对我而言并不痛苦。一如神山市这一带所有「成绩不算差」的中学生,我同样没想太多就选择了报考神山高中。准备入学考很辛苦,但这应该只是一般程度的辛苦。
拥有完整中学直升制度的神山高中是本地最热门的升学高中,但招生录取率仍高达百分之九十,扣掉同时报考私立学校的录取生,录取率几乎百分之百,我也就顺势地考上。
搞不好,开学典礼时坐在座位上,我暗自思索着。搞不好,我在这间神山高中的日子,也将遇上许多事情;三年的时间,肯定会遇上晕头转向的事件。
但说不定也是此刻在场所有人,不,是和我同世代的所有人都将体验的「晕头转向的事件」,因此不会是让我惊艳地感叹「噢,这难得一遇」的特殊体验。想当年在镝矢中学度过了荒唐岁月,离开时也只是仰望校舍嘀咕:「到头来也没遇上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啊。」三年后离开神山高中,或许依旧会兀自嘀咕这句话。
原因出在,我个人有个坚定不移的信条。
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何时开始怀抱这个信条,既不是有谁教我,也不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可以确定的是,一路走来始终奉行着这一信条。
那就是——
没必要的事不做。
必要的事尽快做。
2
我打从心底喜欢自己的信条。
但这害我落到现在的下场——放学后仍留在教室,面对桌上两张稿纸。第一张上头写了标题「入学一个月的感想与抱负」,另一张则是一片空白。学生毕业出路辅导处的老师一定好心认为:「要新生写下将来的抱负,两张稿纸应该够写吧。」真是太感谢了。
这原本是回家作业,昨天也在家写完了,虽然现在完全想不起来究竟写了些什么,但确实写好了。那为什么我还得在放学后留下来,面对这不知如何下笔的作文题目呢?这称得上是个令人万分惊愕的谜团,简言之就是——「老师,我把作业忘在家里了。」
别说是区区两张草稿纸了,看到只写了三行就怎么都继续不下去的我,里志笑着说:「这就是『没必要的事不做』的奉太郎啊。要你写下日后的抱负,你一定很伤脑筋吧,不过这种东西随便写一写交差就好了嘛。」
讲得好像很了解我,其实他根本不明白。我以两指拎起自动铅笔晃呀晃,一边反驳:「我已经随便写一写了。昨晚就是这样做的。」
「那为什么再写一次会挤不出来?」
「正是再写一次反而难啊。」
里志一脸狐疑地皱起眉头。
我开始转笔,不,是打算开始转笔,却没控制好,手上的自动铅笔猛地边转边飞出去,擦过里志的脸庞,落到教室的角落。我冷静地站起,走过去捡起来,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神情回到座位,里志也摆出一脸没事的表情。
「再写一次是难在哪里?」
「第一次只要随便写写就生得出来,可是一旦要再写一次,总忍不住想照着第一次的内容写,反而没办法随便写了。」
昨晚随便写写,但便出来的「抱负」还颇像回事,要我完全抛掉之前的构思从零开始,反而困难。里志似乎很乐,嘻嘻一笑说:
「原来如此,我大概明白那种感觉,所以只要你想得起来昨天写了什么就搞定喽。」
「可是毕竟是随便写写的东西,我想不起来了。」
我把自动铅笔反过来戳着桌面,于是这话题到此完美画下句点,里志耸耸肩,没再多说什么。
四月就快结束。虽说已是放学后,时间并不晚,教室里除了我还有几人留着,正聚在一块开心地聊着可有可无的事。外头下着小雨,这两、三天一直下个不停,天气预报说今天傍晚雨势会转大,因此我很想赶快回家。
里志坐到桌角上,探向我手边的稿纸,总是拎着的束口袋一甩挂上了肩头。
「看来你还有得磨的,这样今天能去社办吗?」
一听到「社办」两字,我不由得垮下了脸。
基于信条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想也知道我一点也不想玩社团,追求悠哉高中生活的我,怎么可能自找麻烦去追求青春活力?
然而计划却被一封信完全打乱。那是从印度的贝拿勒斯寄来的信,上头写着:「加入古籍研究社吧。」然后基于些许倒楣与误解,我最终还是依照信上的指示,成了古籍研究社的一员。
眼前的福部里志也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员,但同时是手工艺社社员与学生会的总务委员,兴趣是骑脚踏车。这小子,到底有多闲啊。
里志说了:「千反田同学问起你哦,说你怎么都不来社团。」
我没吭声,埋头装出忙着写稿子的模样。
千反田也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员,全名叫千反田爱琉。
根据重要的事一概不知的杂学王里志所言,千反田家是富农家族,在我们神山市的东北边拥有广大农地,但从她的外表却感觉不到家世背景的光环,留着一头长发的她五官细致,气质清新,和我们一样是一年级生。千反田。我不由得想装作没听见这名字,里志可能也察觉了,我对那位大小姐没辙。
本来想不会有任何人加入古籍研究社才申请入社,都怪千反田也入了社,古籍研究社开始有了社团活动。这就算了,让我疲于应付的是另一方面。
千反田不是我讨厌的类型,节能主义者是没有强烈好恶的,只不过千反田在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便抓着我说:「为什么我会被反锁呢?我很好奇。」
那天,千反田待在上了锁的教室,她一直都没发现自己被反锁在里头,门锁虽然是我打开的,但当然不是我把她锁在教室里。我能明白她为什么觉得奇怪,但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拜托我解谜,还非常强势地拜托,我只好被赶鸭子上架地绞尽脑汁。
还好那天运气好,解开谜团了,但事情真相大白后的放学路上,一股奇妙的预感袭来。我奉行的节能主义并未动摇,毕竟,一般来讲,没人会吃饱没事干地跑去撼动陌生人微不足道的信条,千反田应该是同样心态。可是,千反田一双大眼睛伴随着「我很好奇」一起凑上前,如此景象深深烙印在记忆深处,化为奇妙预感。
「千反田同学现在正在社办填写申请许可的申请单。要麻烦她处理那些书面资料,我也很过意不去,但没办法,这是身为总务委员的职责所在。」
「是喔,辛苦你们了。嗳,『勤学不ㄔㄨㄛˋ』的『ㄔㄨㄛˋ』要怎么写?」
「如果忘了怎么写又另当别论,干么特地挑不会写的字咧?你写『我会用功念书』不就好了?」里志这人基本上有话想说、心情又对时就会直言不讳,但绝不是迟钝。他轻叹口气继续:「……嗯,不过社团活动这种东西,不想参加的时候也没道理勉强自己去就是了。」
我不至于不想去,只不过这放学后的时间,比起泡在古籍研究社,当务之急显然是「入学一个月的感想与抱负」,我将不负神山高中之名,加倍努力精进学业,所以里志,还是要用「勤学不ㄔㄨㄛˋ」表达才传神啊。
里志俯视桌上那两张仍有大片空白的稿纸,强忍下呵欠,接着瞥向窗外,我以为他在看下个不停的春雨,却突然笑嘻嘻地转向我说:
「对了,我听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谣言,虽然很老哏,你也听说了吗?」
「老哏?」我抬头看他。这么轻易就让我转移注意力,可见我不想再思考「抱负」了。里志一脸得意地点点头,突地竖起一根食指。
「老哏归老哏,却很有趣。你想想,神山高中既是神山市最热门的升学高中,更是一堆奇奇怪怪社团的大本营,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境哇?每次我走进校门时都不由得心跳加速。但如此独树一格的神山高中,居然也有这么老哏的谣言传出来哦。」
「你那根指头是什么意思?」
「啊,抱歉,这个没意思啦。」
里志很干脆地缩回食指,但脸上依旧笑咪咪。
「奇谈,怪谈,校园的诡异传说。我真的很想说给你听啊。」他说到这,突然装神弄鬼地压低声音:「传闻,在夜深人静的放学后,音乐教室里的钢琴竟然兀自传出乐曲演奏……」
「不用说下去,我大概知道了。」
一点也不有趣,我挥了挥手不让里志继续讲下去。
确实是老哏。小学就听过类似的,中学当然也有,全都是乍听前所未闻、其实架构大同小异的「校园传说」,我不至于听腻,只是没兴趣,我比较讶异的是向来以趣味至上的里志竟会讲起这么无聊的事。
然而里志一脸遗憾,大大地摇摇头说:
「你不懂,奉太郎。你觉得本大爷会觉得这种到处都有的『校园怪谈』有趣吗?」
很难讲,因为之前他才在说简易寿险的机制很有趣。
「你误会啦,想也知道我觉得有趣的是『居然有这类传说开始流传』这件事本身呀。」
「是哦。」
「身处叫人分不清左右的新环境里,我们这些宛如迷途小羔羊的一年级生总共三百二十人,刚入学不到三星期,就开始传出:『其实这间学校里啊……』的谣言,这是多么优秀的成长啊!」里志展开双臂表现他的喜悦。
原来如此,我明白他的重点了。我将右肘抵着桌面,以右拳撑着下巴,「你这么说也是。忙着摸索新环境时,的确没心思散播谣言,换句话说,奇怪的传说冒出来的时候,就代表已经一定程度熟悉环境了。」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你一点就通,太好了。」
「这让我想到血型占卜啊。」
我想到什么就随口说出,开心点着头的里志一听,倏地停下动作。
「……怎么说?」
「不就是初次见面时会出现的话题吗?双方对彼此稍微有一点认识之后,一开始的话题差不多就是这一类,通常也的确能够炒热场子气氛,让大家聊开来;但其实很多人心里一点也不相信这种东西。」
里志猛地倒抽一口气,双眼睁得大大。看到他夸张的反应,反而我有些吓到。
「干么啦?」
「哇,真是吓坏我了!」里志一边碰碰地拍我的背,「奉太郎竟然会评论起人际关系的方法论!我一直以为你总是闭起眼,不去正视『人类乃是社会性动物』这一点呢。」
真没礼貌。
「我又没有讨厌人类。而且要我睁开眼睛好好看着对方说话,我也是办得到的。」我故意死命盯着里志的双眼说这段话,当然里志不喜欢这样,当场别开脸。
「好啦,我知道,你只是单纯地奉行节能主义罢了。」到底怎样?这小子真怪。「那,如何?想不想听听这个象征我们一年级新生成长的音乐教室奇谈?」
我不会由于里志的大力鼓吹而对这事感兴趣,可是坚持要拒绝,很可能又会被他调侃:「看吧,你根本就不愿意去面对社会性的状况嘛。奉太郎,要拥有良好的人际关系,第一步就是不管无聊还是有趣的话题都要听听看哦。」好吧,反正不至于干扰我写抱负。我重新握好自动铅笔,一边把注意力拉回稿纸上,说道:「总之你很想讲吧?那我姑且听之。」
「很好。」里志刻意清清喉咙,「事情发生在昨天。一名一年级的女同学前往专科大楼四楼。」
「那位女同学,不是千反田吧?」
我没打算认真听,但里志才开始讲,我的耳朵就不由得竖了起来。
专科大楼四楼有音乐教室和地科教室,后者正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办。
我们一年级学生的教室位在普通大楼四楼,要前往专科大楼四楼,必须先下到三楼,穿过两栋大楼连接通道的天台进入专科大楼,再走上四楼。像今天这种下雨日子,由于无法走天台,就得下到二楼直接走过连接通道再爬上四楼,这是远到我不愿意耗费能量的距离了。
专科大楼四楼等于是神山高中的边缘地带,跑到这么远的好事女生,我只想得到千反田。
才开始讲就被打断的里志一瞬间露出扫兴的表情,「不是啊。」
「那就好。」
「好好听人家讲话嘛。」
被骂了。我闭嘴。
「放学后,女同学前往专科大楼四楼,时间已经过傍晚六点。因为校门六点关,学校里几乎不见人影。
她来到三楼,正朝四楼走上楼梯时,听到钢琴旋律流泻。不知幸还是不幸,这位女同学对音乐颇有研究,她听出这琴声的绝妙之处,无论运指技巧、浑厚的表现力,都是无以伦比地精湛,这首曲子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月光奏鸣曲〉。女同学是为了拿回忘在教室的东西才特地跑这一趟,然而美妙的琴声让她不由得伫立原地倾耳聆听好一会儿。
从走廊到楼梯,连同这名女同学,全被夕阳染上艳红,世界仿佛开始燃烧,不断绵延,秀丽的琴声宛如献给末日的镇魂曲,令人感动到几乎要颤抖的激动情绪逐渐涌上胸口,这名女同学——」
我有意见。「昨天也是下雨天,没有夕阳。」
「是的,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迎来了薄暮,雨声仿佛随着湿气黏上肌肤,还稍稍混入乐音扰乱了旋律,听着雨声,一丝无以名状的不安逐渐渗入这名女同学的心头。」
这样也能掰……
里志的能言善道威力丝毫不减。
「神山高中的学生艺文活动本来就远近驰名,校内有这么优秀的钢琴天才不奇怪。女同学想当面称赞一下弹奏钢琴的人,于是来到音乐教室门前,琴声确实从里头传出来的,而且你说,除了音乐教室,校园哪还找得到钢琴呢?」
体育馆里就摆了一架典礼用的钢琴啊,不过怕里志觉得我在泼他冷水,我决定别戳破。
「然而,在她打算打开教室门的那一瞬间,琴声唐突地消失了。这怎么回事呢?女同学满腹狐疑,缓缓地打开了门。」
里志刻意压低声音,一边模拟开门的动作,看他这副模样就晓得快讲到故事高潮了。
「门一开,她发现音乐教室里气氛相当诡异。
所有的窗帘都拉上,教室内一片阴暗。女同学猛地朝钢琴看去,那儿空无一人。钢琴琴盖打开,却不见弹琴者,为什么呢?女同学开始觉得不对劲,动弹不得的她移动视线扫视教室,然后,她看到了……一身高中水手服的女学生正幽幽地待在教室角落,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披散的长发遮住了面容,一双充血的双眼,正紧紧盯着女同学!」里志双手握拳,表现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模样,「啊啊……怎么会让我遇到这种事?」
真的很爱演。
「女学生吓得全身寒毛直竖,一个转身头也不回拔腿就跑。后来她才听说,昨天是钢琴社的人申请放学使用音乐教室,而钢琴社只有一名社员,是三年级的前辈,可是那位前辈遇上意外手指受了伤,根本无法弹琴!
哎呀呀,可是奉太郎呀,那架钢琴竟然会自动演奏,其实说怪也不怪哟,因为这间神山高中呢,从前在全国钢琴大赛前,曾经有一名钢琴社社员不幸出意外而——」
「死了吗?」
里志直到这时才恢复一脸正经。这次的戏演得还真久。
「天晓得,可能死了吧,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可思议的是,一边听着里志闲扯淡一边写稿子,竟然顺得不得了,或许决定「随便听听」的心态引出了「随便写写」的效果吧。我抬起眼对里志说:「昨天那个时段申请使用音乐教室的是钢琴社,而且钢琴社只有一名社员,这两点都是你加进去的,是吧?」
我知道里志露出苦笑。
「不愧是明眼人,奉太郎。没错,钢琴社社长多丸润子,指关节受伤治疗中。」
我不晓得那位目击事件的女同学是谁,不过一般学生不太可能得知这么详细的社团消息,里志却有办法知道,因为他是学生会的总务委员,神高所有社团的动静他都了若指掌。
里志一改装模作样的演戏语气,兴致盎然地对我说:「可是那个披头散发跟鬼一样的水手服女学生真的出现了哦。目击的一年级女同学不知道是太害怕还是吓到了,今天午休的时候,A班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呢。」
「不用特地强调水手服吧。」
神山高中的服装规定男生是立领制服,女生是水手服,要是学校里冒出穿着学院西装外套或小学长罩衫的女学生,我才会讶异。
「接下来就等着看这个奇谈会不会传出去了,又会传得多快呢?要是把谣言的传播路径记录下来,说不定可以成为民俗学研究的资料,名称就叫做『神山高中也有的七大不可思议——第二怪谈』。照现在这个状况,谣言传到我们D班不知道需要几天哦?」
里志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语气,看得出来他相当感兴趣。谣言的传播路径的确很像这小子会埋头钻研的话题。
但我没心思照顾里志的研究,因为他这番话有我无法充耳不闻的关键。
「等一下。你刚说什么?」
「咦?我说『民俗学』啊,不过可能称做『都会传说』比较接近吧,讲『民俗学』听起来总觉得好像是有关民间传说的……」
「不是,那部分无所谓。」
见我脸色突然一变,里志也不由得讶异。
「怎么啦?『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那么有趣吗?真没想到,奉太郎会这么捧场。」
怪谈本身根本不重要,麻烦的是,如果里志所言不假……
那就棘手了,必须想好对策才行。
「再跟我多讲一些吧。不过,我觉得先把这搞定才行。」
我专心写起眼前「入学一个月的感谢与抱负」,先搞定这个就没有问题了。
然而愈急着想完成,愈无法下笔,脑中想不出半点内容。必要的事尽快做,确实有时候一切事情都能尽快完成,可是也有想快也快不了的时候。
3
雨下个不停。
我一边听着里志述说详情,一边埋首于稿纸。
好不容易编完我第二次的抱负,正松了口气想说终于可以回家了,有个人甩着一头飘逸黑发走进教室。
「啊,你还在呀!折木同学。」
嘴角与眼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位正是古籍研究社的社长,千反田爱琉。虽然她的外表不招摇,但突然有个漂亮女生笔直朝我走来,也难怪还留在教室里的其他同学频频射来意味深长的视线。
我指着黑板的方向说:「你的教室在隔壁。」
我是一年B班,千反田则是A班。但她只是面露微笑回我:「是呀,我晓得。」原本就已经靠得太近了,她又踏进大约半公尺才站定,接着从手上的档案夹抽出一张影印纸。
「福部同学,我写好了。」
「噢,辛苦你了。还要填这种东西,真的很多此一举哦。」
我这才想起,刚才里志提过千反田在社办填资料,因为他说是什么「申请许可的申请单」,我以为他肯定在瞎扯,但看样子千反田真的填了一份资料。我瞄了一眼,只看得到标题写着「社费申请确认单」。
里志从他的束口袋拿出一个皮质封套的笔记本,把那张影印纸对摺之后夹了进去。千反田确认里志收好东西,头一转便看向我。她五官当中,唯一与一身清纯可人气质不符的就是一双大眼睛。当千反田露出热切眼神,甚至让人觉得她的瞳孔放得更大了。
我对那双眼睛、那双瞳孔的印象相当深。能够逼得奉行节能主义的本人折木奉太郎四处奔走解谜的,正是那道直勾勾的视线。放学后在古籍研究社社办与千反田初次见面是不久前的事,后来也没什么机会深谈,但直觉告诉我——她又要发作了。
于是抢在她双唇微张就要开口的前一刻,硬盖过她要说的话。
「你来得正好。」
「咦?」千反田想说的话没能说出口,惊讶得连连眨眼。终于搞定麻烦作业的我松了一大口气,打从心底快活地笑了。
「刚刚里志跟我说了件怪事,是关于一则诡异的谣言。」
「喔,我正想讲那件事。」
……被我料中了。
「你也晓得吗?『秘密俱乐部的招生纸条』,里志说这是什么『神山高中也有的七大不可思议——第一怪谈』。」
千反田再度眨着那双大眼睛。
她很讶异,还抿起唇,但旋即十指交扣于胸前,脸上恢复了先前的微笑。「咦?那是什么呀?真的有所谓的秘密俱乐部存在吗?」
「我刚听到的时候也不相信。唔,不如……」我回头看向里志,「里志,你来讲吧。」
「呃,喔……好。」
或许一时没进入状况,里志有些困惑,瞟了我一眼,但我依旧堆着笑脸,挥手催他快讲。
然后,不愧是福部里志,被我催促也丝毫没有不耐,一直坐在课桌上的他端正姿势,语调开朗地开口了:
「那么,这回开讲的是『秘密俱乐部』,客官且听我道来……由于总务委员也负责管理校内各社团招募新社员的事宜,我是透过这管道听来的。」
开场白之后,里志继续说:
「毕竟神山高中有太多社团了,而社团愈多,招募新社员的宣传海报当然也愈多,估计一学期下来就能够把全校的公布栏全掩盖了吧。当然,要贴到校内公布栏上头,必须得到总务委员会的许可,盖过章之后才能贴上。
话虽如此,贴海报不过是一张纸加一个图钉就搞定,因此常冒出未经许可的海报,我们总务委员只得不时去巡视公告栏,一旦发现便立刻撤掉,这也是总务委员的职责之一哦,而且如果校内的正式社团擅自贴上未经许可的海报,是有罚则的,最严重甚至会被砍掉社团经费。」
「……没想到管理起来也很辛苦呢。」
「客官说的没错!没想到管理起来这么辛苦啊!」
里志的滔滔不绝很快钓到了千反田,她专注地边听边点头。
「但是呢,据说每年都会有一张出处不明的招募海报闯关。嗯,与其说是海报,应该算是纸条吧。去年发现的那一张,听说真的只是从记事本撕下一角,上头写了集合时间与地点,如此而已。这招募纸条不仅未经许可,社团也是私设的。据总务委员长田名边学长说,我们神山高中里,存在一个连总务委员会也掌控不到的秘密俱乐部,而那个私设社团的人始终都在暗中招募新社员。
那个社团真的存在,只是社团活动目的不明,也不知道他们招募什么样的社员,知道的只有社团名称。」
里志说到这,故意吊人胃口地停了下来;千反田则彻底上钩,立刻追问:「名称是什么?」
里志戏谑一笑回:「『女郎蜘蛛会』。」
「女郎蜘蛛……」千反田细细咀嚼似反复嘀咕数次,突然冒出一句:「我家的院子里,常看到它们的蜘蛛网。」
你光看蜘蛛网就能看出蜘蛛的种类?
「田名边学长去年尝试透过没收的招募纸条揪出『女郎蜘蛛会』,但扑了空,纸条上写的集合地点是一间空教室,而且上了锁。千反田同学你也知道,没有正当理由,校方不会借出教室钥匙的。所以学长得出的结论是,『女郎蜘蛛会』是有名无实的空壳社团,至于有人把招募纸条贴到公布栏上头,不过是某个幼稚家伙的恶作剧。然而……」
里志为了强调故事重点在此,刻意加重了语气:
「毕业典礼当天,一名毕业生对学长说了。
——我是『女郎蜘蛛会』的前任会长,我们家的下任会长也请多多关照了。当然,前提是你们要找得出那家伙才行喽……
田名边学长身为总务委员长,绝对不允许未经校方许可的海报贴上公布栏,所以特地叮咛我们,今年肯定会再出现『女郎蜘蛛会』的招募纸条,要多加注意,但截至目前,还没任何人找到。」
里志说完,一个耸肩,结束了说书。
刚才他在讲音乐教室怪谈也是如此,夸张的抑扬顿挫,听起来却不会不自然。我认识里志很久了,今天才晓得他这么会说书,看来这小子可以考虑将来当辩士(注)。
※注:无声电影的说书人。
千反田轻吁一口气。「也是呢,学校的社团活动多采多姿到有点不可思议的地步,说不定真的存在谜一般的社团。」
的确,神山高中在一般全天制的普通高中里头,社团艺文活动实在多采多姿得过头,甚至包括人声音乐社、魔术社等共五十多个社团,秋初还固定举办长达三天的文化祭,如此活跃的校园,要是没有一、两个秘密俱乐部就太寂寞了。我开口了:
「『女郎蜘蛛会』啊。社团活动目的不明这一点,倒和古籍研究社一样呢。」
「怎么会?古籍研究社——」千反田说到这,突然默默思索数秒,然后不得不承认:
「嗯,可能可以这么说。」
我想起千反田说过她加入古籍研究社是有目的,但她也表示这是「个人因素」,因此我没继续追问。
「多如繁星的招募海报当中,藏着唯一的招募纸条,是吗……」千反田的手贴上脸颊,陷入沉思好一会,接着动也不动地一迳眯细着眼,像是气质高雅的深闺大小姐。
然后她终于大大地点头,神情瞬间亮起来,合掌于胸前,说道:
「嗯,我很好奇。」
等到了。
我拿起完工的稿纸,站起身。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会说你来得正好。」
「咦?你的意思是?」千反田不解地偏起头。
「当然是要去找出那张纸条呀。」
首先得问问里志,本校上上下下归总务委员会管理的公布栏共有几处。
但即使是杂学王福部里志,之前也没数过这部分。
「等等哦。」里志开始扳指头,「普通大楼从二楼到四楼,每层楼各有两处;一楼包括保健室和教职员室的前面也有,所以共四处。位于二楼的连接通道里头也有设置,靠普通大楼这侧有一处,靠专科大楼那侧也有一处。然后是专科大楼,每层楼各设置一处,这样总共是十六处了。
再来,校内所有楼梯的平台都设有公布栏,这么算来,一栋楼有两道楼梯,又都是四层楼,两栋加起来就有十六处了。」
我只在意结论,里志在计数时都左耳进右耳处,但千反田不是,她看着十根指头都扳完了、愣愣地望着双拳不知自己数到哪里的里志,稳重开口了:「不对哦,福部同学,两栋四层楼大楼各有两道楼梯的话,平台只有十二处。因为四层楼的楼梯只会有三处平台。」
「咦?呃,是喔?」
里志又扳起手指,数到后来手比成一副怪样,看上去简直像诡异的饶舌歌手。
「所以总共是?」我问。
「二十八处耶?」里志也被数量之多吓了一跳,「每处公布栏贴了各种尺寸至少十张的海报,这么算来,这所小小的高中里头就贴着三百张的海报了啊。」
「我记得体育馆里好像也有公布栏?」
「对耶,那里有一处,还有武术道场里也有,这样总共就是三十处了。真是太伟大了!总务委员会!我们怎么这么奋力工作啊!」里志仰望天花板兀自深深感叹着。
令人惊讶的是,千反田居然无视一旁感慨到无以复加的里志,既没述说感想也没拨冷水,自顾自地望着他处。没想到我们还没聚过几次,她就抓到对待里志的诀窍了,而且是正确不过的方式。
但千反田视线的彼端,却是在下。
「总共有三十个公布栏啊,要全部找过一遍吗?」
怎么可能。要是那么做,我会基于违反个人信条遭报应而死。
「应该先思考可能性比较高的公布栏,锁定几个可疑的点再去调查。」
「之前摩耶花也说过。」回过神的里志语带调侃地说:「奉太郎都先动脑才动身体。」
「那不是很好吗?」
「摩耶花说,结果就是几乎都没动到身体啦。」
我无法反驳。
摩耶花指的是伊原摩耶花,不知什么孽缘,我和她从小学一直同班到中学毕业。这时我才惊觉原来我们直到上了高中才第一次被分到不同的班级。伊原和我交情没特别深,和里志却情谊匪浅,有句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伊原对里志始终一往情深。
「摩耶花同学是谁呢?」
「唔,嗯,你们应该迟早会认识吧。」
伊原向里志告白过好几次,里志却一味闪躲,原因不明,我也没兴趣知道,总之现在该做的事就如伊原的毒舌评语——先动脑再说。
「要锁定可疑的点呀。也就是说,要推敲出秘密俱乐部的社员觉得最适合贴招募纸条的公布栏是哪几个,对吧?」
「嗯,就大方向来看,你觉得怎样的地点比较适合?」我问。
千反田想了一下,抬眼瞅着我说:「要是被总务委员看到,当场就会被撕掉了。如果是我……嗯,我还是会希望尽可能贴在比较不显眼、位于校园角落的公布栏里。比方地科教室旁边那一带就没什么人过去。」
「也对,还有武术道场那边也很有可能,那个公布栏除了会用到道场的社团和总务委员以外,应该没人会注意到。」里志也应和。
我可不想去那么偏远的地方调查,于是我尽可能自信满满地断言:「我觉得不是哦。」
果然不该随便做不习惯的事。可能我演得太假,眼角余光瞥见里志的嘴撇成了ヘ字形,只不过,里志怎么想不重要,重点是千反田,还好她不觉有异。
「不是吗?」
「我可以肯定的是,」我顿了一顿才继续,「如果『女郎蜘蛛会』的招募纸条已经贴出来,要不就是贴在这栋楼一楼正面出入口前方的公布栏,要不就是靠我们教室这边三、四楼之间的楼梯平台上方。」
千反田微微偏起头,「你的意思是,只可能贴在从一楼正面出入口到一年级教室,也就是我们一年级生最常经过的路线上头,是吗?可是这么一来……」她嘟囔着,又陷入沉思。
这时要是有办法说服千反田,事情就好解决了,可惜我没有里志的舌粲莲花,迟迟想不出该怎么接口,于是里志插嘴了:
「哎呀,不用想太多啦,奉太郎会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千反田同学认为是在校园的偏僻处,奉太郎认为会出现在一年级生的动线上头,总之双方下好离手,直接去确认最快喽。」
「嗯,说的也是喔。」里志才刚提议,千反田便旋即一个转身说:「好,那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背起学校规定的侧背包。
顺便偷瞥了里志一眼,只见他望着他处,尖着嘴仿佛就要吹起口哨。
4
「嗳,你中学是念哪一间?」
入学至今我被问了无数次这个问题,但主动问人还是头一遭。千反田想必也被一再问过,却毫无不悦的脸色,她回道:
「我是印地中学的。福部同学和折木同学你们中学是同校,对吧?」
「对对对。」身后传来里志的声音,「说到福部里志与折木奉太郎,可是镝矢中学有名的『Earth,Wind & Fire』(注)呀!」
说谁?在哪里?现在是在讲哪桩?
想也知道,中学时代的我在校一样没没无闻,里志却不同,他当时是学生会的会计。我和千反田并肩走下楼梯,里志则跟在后头。放学后,天刚开始暗的这段时间,使用这道楼梯的人数大增,我们边走边留意不要挡到他人通行。
来到三、四楼之间的平台,此处的公布栏贴着各式五彩缤纷的海报,争奇斗艳,每个社团各有其主打重点,反而使得整面公布栏乍看显得杂乱无章。千反田指向当中一张海报说:「我喜欢这个。」
注:地球风与火乐团,流行乐男子组合,一九六九年结成于芝加哥,团员人数维持七至九人的编制,曾获六次葛莱美奖及二十次提名,拥有超过五十张金唱片及白金唱片,唱片全球销量超过九千万张,被视为七〇年代流行节奏蓝调的首席代表乐团。
那是张圆形的海报,换句话说,他们毫不客气地占去了一大块空间,海报上写着简单的宣传文案:「要不要加入手工艺社呀?」下方贴了一只正在编织东西的猫熊,却非手绘图样,而是刺绣而成,绣好的布贴到厚纸板上,就成了一张招募海报。我光是想象那要花费多少心力就快晕了过去,究竟有什么必要如此拼命……
见我一直愣在公布栏前,里志把手放上我的肩头。
「如何呀?奉太郎,看到与节能主义完全背道而驰的精致手工艺,深深感到作者惊人的毅力与对作品完成度的坚持,此刻你难道没有一丁点感想?」
「接触异文化总能让我得到巨大的刺激。」
「非常诚实的感想,很好。」里志用力点了头,接着转向千反田,得意地说:「我也很喜欢这张海报哦,所以入社了。手工艺社。」
「咦?」千反田惊愕地说不出话,看样子她不晓得里志也是手工艺社。
千反田要是多和里志相处一些时日,可能将不断对这小子广泛的兴趣与过人的行动力感到讶异,慢慢她就会觉得:「莫非福部里志只是单纯没节操吧?」
继续检视公布栏,只见其中一张海报掀了角,整张都歪了。
「哎呀,图钉掉了吗?」千反田立刻蹲下查看地面,却没找到图钉。
「……好了,看样子没贴在这个公布栏,我们去看别的吧。」
接下来我们接连检查了二、三楼与一、二楼之间的平台公告栏。
花哨的字体、动人的文集、细腻的制作、从写生到漫画风格的各类插画,各式各样为吸引新生而花招尽出的招募海报展示在眼前,社团的种类之多也不遑多让,水墨画社贴出水墨画、漫画研究社画的是四格漫画、将棋社与围棋社贴出诘棋(注)题目、乐旗队社贴出精彩演出的纪录照片,此外还有运动类社团,在艺文类当道的神山高中里虽属弱势,种类却一点也不少,篮球社、田径社和棒球社,多到甚至让人有错觉,仿佛这所学校包下了所有适合高中生倾注活力的社团活动。
「哎呀呀,这样看一遍下来还是不得不承认,神山高中真的很惊人。」
「真的呢,海报多到公布栏的背板都看不见了。」
「啊,这张海报好棒哦。」、「这张做得很用心呢。」冷眼看着兴奋不已的两人,我不知为何有种挫败感。
每天必经这道楼梯,海报也明明见过几十次,但一旦正面迎向公布栏,自己始终敬而远之的活力就这么迎面袭来,总觉得头开始有点昏。
折腾好一会,我们一行人总算是下到一楼。
注:出于实战或刻意安排的棋局,含有一些巧妙的获胜手法,可用以训练计算力及测试棋力,饶富趣味。
来到一楼的正面出入口前,这是我们调查至目前的公布栏当中,贴得最满、最混乱的。
里志笑着说了:
「这是新生会看到的第一个公布栏,正是所谓的一级战区哦。」
我的天,总务委员会真的认真在管理这里吗?整个公布栏没有一张海报的规格是正统的,明信片尺寸的招募小卡贴满到公布栏边上。因为是一级战区,很多社团都跑来想分一杯羹吧。我每天上下学经过这应该都瞄过,但这板子本来就这么热闹吗?
面对眼前的混乱,千反田似乎得出了什么结论。
「噢,原来如此,是这个意思呀。」
我回头看她,她回我一个微笑:
「我本来不明白折木同学为什么觉得愈多人看得到的公布栏愈可疑。这里贴了这么多海报,没经过委员会许可的招募纸条也就不那么显眼了吧。」
她是想说「藏木于林」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光明正大骄傲地说:「没错,就是这个原因。」但要是真说了,那不是光明正大,而是打肿脸充胖子,所以我决定说实话。
「……不是耶,抱歉,我没想到那去,我根本忘了这块公布栏会热门成这样。」
「咦?那你的判断点是什么?」
「如果东西真的在这里再告诉你吧,没找到就糗了。」
千反田将手指抵上嘴唇下方,一脸含笑站在公告栏正前方。
「那就非得找出来不可喔。因为刚才折木同学你不知怎的,对自己的推论异常地有自信,我无论如何都想听听你的说法呢。」
又没有那么夸张……不过,看样子千反田已经认识到,自信满满的态度一点也不适合我。真怪,明明我和她根本没讲过几次话。
千反田原本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直盯着公布栏。看到她那宛如想穿透纸背的视线,我不禁坐立不安了起来。这家伙的直觉应该不算敏锐,但她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却是超人一等。犹记得初次面对面时,我完全对她没印象,她却清楚记得我和我的全名,正是那惊人观察力加上记忆力得出的结果。要是她把这整块公布栏上贴的海报全记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呢?对我而言,不太妙。
「连全球行动社、辩论社、百人一首(注)社都有呢。啊,占卜研究社!我的朋友就是加入这个社团。」
面对宛如社团名册的公布栏,千反田的视线从右上往左移动,稍微下移后又往右审视过去。
注:「百人一首」原指日本镰仓时代歌人藤原定家的私撰和歌集,汇集日本王朝文化七百年的一百首名歌,代代传颂,家喻户晓。今日多指印有百人一首和歌的纸牌,或是用这种纸牌来玩耍的「歌留多(カルタ)」游戏。
「如何?真的会有吗?」里志问千反田,但千反田专注在眼前一张张海报,没察觉里志话中的挖苦意味。
「古筝社、桌球社、美术社……嗯嗯。」弯腰凑上前的千反田兀自嘀咕,接着终于直起身子,一脸遗憾地面带苦笑说:「看来没有『女郎蜘蛛会』的招募纸条啊。」
看她那表情,我第一次感受到类似罪恶感的情绪。
「不过仔细想想,其实我们一开始也不确定那个秘密俱乐部的招募纸条是不是到现在还贴出来,不见得是折木同学你推测错了哦。」
看,她甚至出言安慰我。
突然一股情绪袭来,我很想当场向千反田道歉。她个性不乡愿,却一根肠子通到底;相对地,我还有里志,即使非出于本心,看待事物的角度总不自觉有些偏颇。千反田应该和这种扭曲个性完全沾不上边吧,我很想对她说:「你能不能再多怀疑这世界一点!」事情是不是有内幕呢?别人是不是在骗我呢?她应该从没想过这些事。不,她怎么可能没怀疑过,我相信她不笨,那为什么她丝毫不显露对我的怀疑?这样反而显得我跟小丑没两样。
但计划已顺利进行至此,既然无法收手,只能做到底了,幸好此时站在千反田身后的里志及时出声:
「很难讲吧,我觉得应该有啦,只不过是不是贴在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就不确定了。」
「怎么说呢?」千反田回头问里志。
「我想,他们要逃过总务委员的眼睛,应该会做点手脚吧。不过都好,反正真的有贴出来,迟早找到的。」里志说着微微耸耸肩,「我比较好奇的是,奉太郎,为什么你觉得如果真的贴出来,就会出现在一年级生的动线上头?」
「……喔,你问这个呀。」虽然在我的计划之中,我的声音却有气无力。嗯,或许听起来像因为推论落空而失望吧。我摇摇手,开口了:「对了,里志,如果你要藏东西在这间学校,会藏在哪里?」
可能问题来得太唐突,里志想了好一会才回答:
「藏东西?嗯,要看东西多大吧,不能一概而论……不过普通大楼的一楼教职员专用厕所再过去那一带应该不赖,那里是整排空教室,根本没人会过去。」
「还有其他地方吗?」
「……和室教室……吧,那里只有茶道社的人会去。」
「OK。那么,如果要把东西藏在镝矢中学里呢?」
里志这回想得更久了,「那当然就藏在……」他才说到这,突然冲着我一笑,「哦——我懂了。」
「就是这么回事喽。」
我们一副共犯的语气说着。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奉太郎,你的考虑确实有理。」
「咦?你们在说什么?镝矢中学里有那么适合藏东西的地点吗?」完全被当成局外人的千反田开口了,语气夹杂着巨大的好奇与些许的不满。
「也不算适合啦,不过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配膳室。那里每天有大量学生出入,反而谁都不会注意到。」
千反田似乎还没弄懂和室教室与配膳室的差别在哪,于是我明说了:
「要藏在神山高中里,就会想藏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但如果要藏在镝矢中学里,反而会想藏在人进人出的地点。你呢?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假使要藏东西在印地中学里的话,难道你不会想藏到『众人视野的盲点』吗?」
「啊……」千反田倒抽一口气,手掌掩上嘴边,「的确如你所说。为什么哦?不会想把东西藏到隐密的角落耶。」
「简单讲就是习惯的问题。」我说得很肯定,「神山高中对我们而言都是还没习惯的新环境,因为不习惯,不想被察觉的事就会倾向偷偷做;相对地,中学我们都待了三年,校园每个角落都摸透了,既然如此,与其遮遮掩掩避人耳目,反而会想尝试大胆突破盲点。
要是把东西藏在平常没什么人去的和室教室或空教室,万一哪天有人闯进去,那个人一定会仔细观察四下。老鸟正因为晓得很少人去的地点终究还是有人去,东西被看到风险更大,自然不会想把东西藏在那。」
「原来如此呀。」里志说,「所以你才会觉得一楼正面出入口可能性最高。的确,学生的足迹遍布校园的每个角落,不可能有完全没人进出的地点。而且贴在这处公布栏,也能发挥刚才千反田同学说『藏尸于战场』的效果哦,对吧?」
什么尸体不尸体的?不过,总结就是这么回事。
「愈是新手愈想要出奇招。『女郎蜘蛛会』里没有一年级生,正因为是老鸟群集的秘密俱乐部,我猜他们反而会倾向大剌剌地直接闯关。」
千反田供乎大为感动,神情认真地做了深呼吸,接着像在反刍刚才的话语似缓缓点着头。
「确实,奉太良同学说的有理,我太天真了,只想到要藏在校园角落。听了这番解释,我现在反而觉得,要是这处公布栏找不到『女郎蜘蛛会』的招募纸条才奇怪呢。」
「嗯,不过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看来奉太郎的自信也不太可靠啊。」里志边亏我两句,边凑近公布栏一看,突然间停下动作,「……唔?」
只见他倏地敛起笑容,手伸向栏上的某张明信片,在一片尺寸大同小异的宣传明信片当中,唯独那张像想强调自我主张似地,硬比其他的大上一倍。
「那是棒球社的吧。」
「嗯,是啊,不过这里怎么好像有点翘起来?」里志心不在焉地应道,一边掀起明信片。
下一秒,千反田「啊!」了一声。
明信片的后方贴着一张从稿纸撕下的小纸条,上头写着一行字,一笔一画全是以黑色签字笔贴着尺描下:
「女郎蜘蛛会 招募会员两名 05021722LL」
「找到了耶……真是不可思议,刚才听了二位的说明,我只觉得一定找得到,所以现在一点都不讶异呢。」千反田的反应与其说讶异,更像傻住了。
另一方面里志则没什么反应,自顾自盯着纸条上的文字。
接着刻意语气郑重地缓缓说:
「嗯,没盖总务委员会的许可印章。那我就善尽职责喽。」
当下撕去了那张纸条。
我们在公布栏前搅和的这段时间,出入口仍不断有一年级经过,大家都到鞋柜前换上鞋子,踏上雨中的归途。
我开口了:
「嗯,这下了结一桩心事。那我去一下教职员室交报告,然后直接回家喽。」
「OK,我也该回去了。」
千反田似乎有些意外,但旋即露出微笑。
「好的,那我们就此告别喽。『新手才会想要出奇招』,我记下了。」
她向我和里志道别后,手在胸前轻挥了挥。
5
和天气预报唱反调,雨势正逐渐减小。我和里志撑伞走在回家路上。经过拱顶商店街时,里志收起伞,这时才终于打破沉默。
「一开始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他的语气带有苦笑、讽刺与半开玩笑的轻佻,以及几分责备。「听我讲了『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你居然主动问我七大不可思议的第一怪谈是什么,我还在想节能主义者奉太郎怎么突然性情大变呢。」
「多谢帮忙。」
我只简短回了这句,其实这次要不是里志在每个重要关头及时察觉我的意图、跳出来掩护,计划可能不会如此顺利。
里志握着伞把转着伞,那是一把有时髦格子花纹的灰色雨伞,我的塑胶伞完全不能比。附着伞上的雨滴纷飞至前方人行道路面上。
「这招『以不可思议制不可思议』,太精彩了。」
没错。
我之所以主动取起「女郎蜘蛛会」的怪谈,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要让千反田提起「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的怪谈。
据里志所说,昨天一年A班的女同学听到音乐教室传出钢琴声,而在A班传得沸沸扬扬是今天午休时间,也就是说,传闻还没到里志所属的D班里。
在里志的述说中,有一句我不能充耳不闻的关键。他说:「谣言传到我们D班不知道需要几天?」他会在意D班何时才听到谣言,表示他的消息来源不是来自班上。
那里志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了谁说起这件事呢?
答案很简单。里志来教室找我之前,人在古籍研究社的社办,也就是地科教室;地科教室有在填写申请许可申请单的千反田,而千反田是一年A班的。
想也知道,里志的消息其实来自千反田。
另一方面,又听里志说千反田希望我偶尔去社办露脸,至此我有了预感,姑且不论是好是坏,我想到的是——
千反田会不会因为我之前解开「不知不觉被反锁在密室的千反田」之谜,因而期待我也帮忙解开「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的谜团呢?
但也可能是我想太多,毕竟我和千反田没见过几次面,她不大可能只因为那次的事件就觉得我是可靠的人,再说她怎么会为了解决这个谜题而特地来找我?
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做好万全准备以防千反田突然跑来。最好的方法就是赶在千反田出现之前滚回家,偏偏我又必须留在教室重写一遍作业,短时间离不开,于是我开始思考对策。
然后千反田真的来了。
虽然她的主要目的是把申请许可申请单交给里志,总之她真的出现了。
我一点也不想牵扯进音乐教室的怪谈,于是得找另一件怪谈来转移千反田的好奇心,我想到的就是「七大不可思议的第一怪谈」,也就是里志说的「以不可思议制不可思议」,我的计谋见效了,千反田明显想找我谈音乐教室的事,却被秘密俱乐部的怪谈吸引住。
里志说:「只不过,我虽然知道你想干么,却不明白你为什么想那么做。不想谈到『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却抓了『女郎蜘蛛会』的怪谈出来讲,你到底在想什么?不要跟我说你是因为钢琴的谜团解不开才想溜掉哦。」
当然不是。
而且我的动机不是出于「想做」某件事,反而出于「不想做」。
「钢琴那个谜团,我一听完就有答案了,只要跑一趟音乐教室就能证实我的推理。」
「那你的症结是?」
真的需要讲个理由的话,就以一句话解决。
「音乐教室太远了。」
小雨打在拱顶商店街的塑胶屋顶,发出淅淅飒飒的声响。小货车小心翼翼地驶过狭窄的通路,溅起的水花飞向我的鞋子。
里志深深地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我懂了。不愧是奉太郎。」
音乐教室位在专科大楼四楼,下雨天从我的教室过去,必须下到二楼,穿过连接通道再爬上四楼,相当远。
天气预报说傍晚雨势会变大,加上我的作业一直写不顺,我真的很想赶快回家,一点也不想跑去音乐教室那么远的地方。
之所以主动提起秘密俱乐部的怪谈,只是出于这个原因。
为了转移千反田的好奇心,我向里志问起的「神山高中也有的七大不可思议第一怪谈」是绝佳的话题。我很快计划好整个计谋,只要对千反田提议「我们去找出那张招募纸条吧」,一起来到一楼正面出入口,之后就可以直接回家。
至于音乐教室那架钢琴之谜怎么回事,本来就不关我的事,没必要的事我不做。但万一千反田睁大她那双大眼凑上来说:「我很好奇!」的话……
「没错,必要的事就尽快做。」
我的速战速决计划成功了。
但里志不这么认为。
「奉太郎,你这样不太好哦。」
「……」
「宣告自己的信条就该堂堂正正地大声说出来。可是你刚才的讲法,在我听来只觉得你在找借口。」
我无以反驳。
不止如此,我甚至无法直视里志。平静的春雨声中,我只能垂眼望向自己濡湿的脚。
……我打从心底喜欢自己的信条。
然而今天我基于这个信条,想出以疑问制疑问的手法搞定麻烦事,但此刻内心却毫无满足感,唯有「这么做真的好吗?」的内疚,湿湿地黏在心上挥之不去。
我的诡计得逞,千反田和我们一同来到一楼正面出入口,我有点像谬论的推理也让她佩服不已,而且趁着里志帮忙转移她注意力时,我也成功把「女郎蜘蛛会」的招募纸条贴上了公布栏。
那张纸条是我撕下稿纸的一角写的。学校要我们写下「入学一个月的感想与抱负」,发给每个意气飞扬的新生两张稿纸,不用说,我脑中当然没有足够写到第二张的内容,所以我便有效地再利用第二张稿纸。
图钉则是在楼梯平台处的公布栏弄到手。那时千反田看到一张掀了角的海报,以为图钉掉在地上,其实图钉正握在我手里。
计划一切顺利,千反田没再提起钢琴的怪谈,我也如愿踏上归途。
明明一切顺利,但此刻我说出口的信条,连自己听起来都像在辩解什么。我无法反驳里志。其实在执行计划的过程中,我也一直在想是不是该收手。想赶快回家,不想去遥远的音乐教室,非常好,目的再正当不过,但手段呢?
穿过拱顶商店街,来到斑马线前方,到这就必须撑伞了。里志停下脚步,探头看了看我,露出奇妙的笑容。
「奉太郎,你今天犯了一个根本上的谬误,知道是什么吗?」
我隐约知道,又不是那么确定。要是里志断言我犯了谬误,我会觉得他说的没错,但一方面也多少觉得自己采取的对策是正确的。总之我无言以对。
里志刻意夸张地耸起肩。
「以不可思议制不可思议,嗯,是个优秀的变化球,很像我的作风。」接着,里志模仿我先前死命盯着他的双眼般凑近我说:「可是啊奉太郎,那不是你的作风哦。」
我轻轻别开视线。
「如果你决意死守你的信条,该采取的行动只有一个。虽然把作业忘在家里,不得不留校重写一遍,这是没办法的事;而千反田同学跑来教室,也不是你的错。可是呢,为什么你没有丢给她一句『那种事我哪知道』就挡回去呢?这就是你犯的谬误。
不管千反田同学提起任何事件或谜团,你都没有义务认真帮她解谜,只要大概听听随口敷衍过去就好了,何况事实上你一直以来不都这么干吗?」
……里志说的对。
为什么我会想采取「以疑问制疑问」的对策?虽然我免去了跑一趟音乐教室的耗能,但不可否认这是相当费事的手法。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里志这番话多少有些刺耳,却不得不承认他所言甚是。真心想摆脱千反田的攻势,只要一句「我哪知道」就搞定了,不是吗?
总觉得里志那奇妙的笑容更加地意有所指。
「哇,没想到我还能够教你杂学以外的东西,真开心。听好了,奉太郎,我很清楚你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哦。」
「……」
「那是啊,愈是新手愈想要出奇招呀。」
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明白为什么老朋友里志熟悉的笑容看起来那么陌生,这小子此时的笑容根本皮笑肉不笑。
「讲白了就是,奉太郎压根还没习惯自己是有千反田同学在的古籍研究社的一员,才挑了这种绕远路的费事手法。或许你觉得自己今天拒绝了千反田同学,但是啊,在我看来,那根本不是拒绝哦。」
「我没有要拒绝她。」
我确实觉得千反田很麻烦,却从没想过要和她划清界线、这辈子再也不见到这个人。
「你当然没有拒绝她,你只是对现状采保留态度罢了。」
保留。
这个词莫名说进心坎。我好像懂了。千反田发挥她无以伦比的好奇心冲进我的生活圈、让时间变得多采多姿这件事,我的处理方式是持保留态度。这话真是太贴切了。
我当然也预想得到,保留的前方是什么在等着我。
见我始终沉默不语,里志放弃等待回应。他看向天空,格子花纹的伞「磅!」一声打开,划破了寂静。他将伞柄靠在肩上迎向雨中。里志的家直走就到了,我家则在弯过马路的方向,号志依然是红灯。
临别前,里志回头对我说:
「对了,『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是怎么回事呀?我不会要你跑一趟音乐教室啦。」
「喔。」笼罩在小雨的湿气,嘴唇不可能干涩,我却不由得舔了舔唇。视线一迳望着里志的脚边。「真相是,校门即将关闭的傍晚六点前,那名手受伤的女学生独自待在音乐教室里,头发凌乱、双眼充血,是吧?就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啊,原来。」
「那位钢琴社社员因为困了而在音乐教室小睡一觉,入睡前她把闹钟时间设定在接近六点,她使用的闹钟,应该就是放进播放机的〈月光奏鸣曲〉CD吧。」
里志噗哧笑了。
「原来如此啊,毕竟是以社团活动蓬勃闻名的神山高中,音乐教室里有一台CD播放机也不奇怪。的确,只要去看看就能证实你的推理了,因为播放机会留有闹铃设定的纪录,对吧?哎呀呀,说穿了根本不值一文,真不好玩,早知道不问了。
……不过,奉太郎!」
号志灯转绿,仿佛告知行人「可以过马路了」的乐音随之响起。里志边踏出脚步边对我说的话,听起来也像预言。
「我觉得啊,以长远的眼光来看,跑一趟音乐教室把谜团解决掉,才是符合你信条的作法哦。今天这个纠结的局是成功了,但说不定日后得付出更大的代价。这次的事我不会跟你讨人情,不过千反田同学就难讲喽。好啦,我先走了,明天见。」
二 犯下原罪
1
这堂课是世界史,进度到了中国史。糟的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历史我大多知悉,课上起来百无聊赖,但我既没有无聊到在笔记本角落涂鸦杀时间的雅趣,也提不起劲写下好玩的纸条让同学传阅分享,家庭手工业之类的普通嗜好也不在我的兴趣范围,只好让老师枯燥的合纵连横策略(注)说明左耳进右耳出,独自咀嚼着期望无为者所幸运获赐的漫长无为时光。
神山高中好歹是升学学校,学生诸君的上课态度整体来说不差,老师清晰的嗓音响彻静谧的教室,粉笔一触上黑板便发出喀喀的声响。这是第五堂课了,睡魔袭来也不奇怪。时值六月,今天是梅雨季节中可贵的晴天,我却如此浪费高中生活。
我按了按自动铅笔的笔尾,没打算写什么,笔芯却没出来,原来一直没发现笔芯用到底了。从铅笔盒拿出备用笔芯,以拇指和食指捏起,接着把笔芯对准自动铅笔的笔头试图直接插进去,我不打算从笔尾补充笔芯,想玩玩自创的穿针游戏。
但和平总在突然之间灰飞烟灭。
竹子猛地敲上硬物发出骇人声响,由于太过突然,我不禁倏地缩起身子,睡魔瞬间远离,HB笔芯也硬生生从中断成两半。真浪费。不,应该还能用吧。
看来被吓到的不止我,教室逐渐出现窃窃私语,邻座的女同学转头问坐后面的好友:「那是什么?你听到了吗?好吓人哦。」大家只要逮到机会,应该都不想一声不吭地老实上课。
声响不止一声,「磅!磅!」地连续响起,然后夹杂骂声,那人嗓门很大,却咬字含混,听不出在说什么。是个男性,声音充满威吓力,这时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班上的同学应该也都猜到了。隔壁教室里,数学老师尾道什么的又在发神经了。
教师工作有个别名叫做「执教鞭」,但现代应该不存在拿着鞭子的教师,顶多拿根长度可伸缩的简报棒。以前初次见到辅导处的森下老师时,我有个感想:「老师手中没拿竹刀,但如果有机会,他一定很想拿。」而这位尾道老师随身带一支宛若竹刀、带竹节的竹棒来代替简报棒,偶尔也会把竹棒当教鞭,不过身为资深教师的他从不挥向学生,只是有时拿来敲打讲桌或黑板以威吓学生。教导我黑板其实比想象中要坚固的恩师,正是尾道老师。
话虽如此,我对尾道老师的印象为何呢,我既不讨厌他,也不会不屑他,完全没有负面情绪,毕竟这种老师在中学、甚至小学都有。要说感想,应该就和我对邻座女同学的感想一样,长相、名字和个性都晓得,但仅止于此,其他部分无关紧要。
不过不管怎么说,闹到隔壁班级都受影响,毕竟不是教师该有的行为。我才这么想,尾道接连不断的怒骂被一道澄澈的声音打断,是我听过的声音。察觉出声的是谁的同时,我不由得悄声嘀咕:「不会吧……」
※注: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外交及军事策略,「合纵」即「合众弱以攻一强」,「连横」即「事一强以攻众弱」。
因为,那应该是千反田。
她和我一样是一年级生,入学没多久便因为一些原因认识彼此,而且加入同一个社团。我这才想起,对喔,千反田是隔壁班的。虽然很讶异神山高中居然有学生敢反驳气到狂敲黑板的尾道,但更令我惊讶的是,那人竟然是千反田。我怀疑自己听错,还特地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但毕竟隔了墙壁,听不太清楚,不过从语气的抑扬顿挫听来,真的很像千反田。
不确定她说了什么,可以确定的是,她字字句句非常尖锐强烈。她的声音我听过数次,但如此激动且愤怒还是初次耳闻。
不知是否想说的都说了,隔壁教室终于没声音,我们班上也笼罩在屏息的沉默之中,然而隔壁教室恢复了安静,莫非千反田真的讲到尾道闭嘴了?我们教室里不负责任地期待事情闹大的气氛也逐渐缓和,既然隔壁班的骚动平息了,我们班也只得继续回到世界史的课堂。
我抽出自动铅笔里的笔芯,这回不再玩游戏,迅速从笔尾补充好笔芯后,转起笔来。
2
放学后在古籍研究社的社办,也就是地科教室,初夏的日光斜斜射进室内。
我以手指夹住文库本读着,千反田则慌张不已。让她慌张不已的原因是占据教室中央争吵的两人——福部里志与伊原摩耶花,不过他们俩根本吵不起来,这两人所谓的争吵,一向只是伊原单方面持续责骂,里志要不随口虚应故事、要不苦笑着听听就算。打从争吵一开始就在场的我也搞不清楚今天两人为了什么杠上,差不多就是电线杆很高或邮筒是红色之类的小事吧。
我和千反田和里志在四月时,加入了原本濒临废社危机的古籍研究社,伊原则是追随里志的脚步,在五月入社。
伊原和我从小学一年级就一直同班,除此之外我和她之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往事,后来我们上了高中首次被分在不同班级,现在却待在同一个社团,真不知和她的缘分是浅还是深。总之如此一来,伊原就身兼图书委员、漫画研究社社员、古籍研究社社员的三重身分,恰好与总务委员兼手工艺社社员兼古籍研究社社员的里志相辉映。
先前社员只有三人的时候,古籍研究社是个非常安静的地方。
里志原本就是一个聊的时候很起劲、没事的时候也可以一直不开口的人;至于千反田,她只要那股好奇心没有爆发,平日就如外表给人的印象,文静不多话。
虽然是社团,但也是平静无波的舒适地点,我后来也慢慢愈来愈常跑地科教室,不是出于喜欢上了社团活动,只是因为这是能让人静下心的地方。
然而状况却在伊原入社后有了变化。伊原单独一人的话,不过是个个性不太可爱的女同学,但一旦和里志凑到一起……
「说起来一开始不是阿福你自己说要来的吗就算你有苦衷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联络一声不是基本的礼貌吗你要是不来就说不来为什么不讲一声你不是有手机吗你到底在想什么现在又不是我的错你那什么表情好好听人家讲啊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立场吗不是跟我道歉就能解决的耶再说阿福你啊……」
就会变成这样。
是第几次争吵了呢?刚开始几次,在场目睹的千反田整个人慌到手足无措,拼命想当和事佬安抚双方,虽然这么说有点过分,但她在做无谓的努力。现在她不再试图居间调停了,但依然努力想找出适当的时机开口关切一声「发生什么事了呢?」我不经意抬头,刚好和一脸困惑的千反田四目相对,她悄悄伸出食指,指指吵个不停的两人。
我在读的文库本是科幻小说,故事开头还满有趣,于是一路读了下去。但到情节高潮处,我愈看愈迷糊,只知道发生不好的事,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一段文字要看上两遍才看得懂,不由得有点心浮气躁;另一方面我也开始觉得这两人很吵,于是叹了口气,盖起文库本。
「你明明是聪明人却老是缺了那么一点体贴你明知道事情会变怎样却没有任何行动到后来又是下雨又是刮风又是打雷后来连冰雹都下了哼反正就算见到面你也不会察觉吧可是啊人家我也是挑了衣服出门的没两下就变得狼狈得要命很狼狈耶你看看这些事追根究底都是阿福你的错啊怎么你连给我个解释都懒得开口吗……」
面对单方面火力全开的伊原,我开口了:
「……你不累吗?」
伊原瞪着里志的视线直接转而射向我,简洁有力地回道:
「累了。」
「那休息一下吧。」
「就这么做。」
接着二话不说碰地一声坐上一旁的课桌。她是认真发火,我也不清楚这人到底算好搞定还是难搞。里志朝着我,模仿美式作风竖起大拇指当作道谢,然后嘻皮笑脸地看着伊原说:
「哎呀,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是狂飙了一场呢,心里的压力都抒发出来了吧?」
「要是阿福你振作点,我在发飙之前根本不会累积压力。」
「也是啦,不过……」里志试图转移注意力,回头看了看千反田说:「你也多跟人家千反田同学学一学嘛,我就没看过她发脾气。」
千反田因为两人休兵而抚胸松一大口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真的抚着胸口吁气。突然被里志点到名,她吓到不禁轻呼出声。
「咦?我吗?」
伊原蹙起眉头。
「是吗?可是上次折木迟到,我记得小千就发脾气啦。」
呃,的确有这么回事,不过那和伊原的发脾气又不太一样,该怎么形容呢?
「那次我也在场,可是那不是发脾气,是在教训奉太郎哦。」
就是这个!同时我也觉得自己这反应很难堪,再怎么说,被同年级的女同学「教训」也太那个了。
「啊,嗯,也对,那比较像在跟折木晓以大义。」
这说法也没好听到哪去。
千反田露出困惑的笑容,微微偏起头说:
「要说发脾气,我也没见过福部同学和折木同学发脾气呀。」
数秒的沉默降临,接着我和伊原同时开口:
「里志会发脾气哦。」
「阿福会发脾气呀。」
人一旦同时受到双向攻击,判断能力似乎会显著下降,此刻的千反田就是这种状态,只见她那双大眼睛的焦点在我和伊原间游移,最后落在位在中间的里志身上。「真的吗?」
里志苦笑,「嗯,是啊,虽然不像摩耶花那样痛快发飙,我偶尔还是会发脾气的。」
我直到这时才想起,对耶,里志这小子好像不曾在千反田前动怒,嗯,不过我们和千反田认识才两个月,这也难怪。
「很难想象福部同学发脾气的样子呢。」
原来千反田眼中的里志是这样的人。不过里志本来就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死要面子,平常在人前也很少肆无忌惮地表露情绪,更别说在异性面前,也许伊原是例外。
至于伊原对这一位无法想象发怒模样的里志同学下的评语是:
「不过阿福发起脾气来也不太可怕。」
没错,里志生起气来根本不可怕,他只是话变少,别开视线,清楚告诉对方:「别再讲那件事了。」然后转移话题。就我认识的里志,满常透过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愤怒。
「不可怕?真的假的?我是不是被看扁了啊……」
千反田抬眼瞅着兀自嘟囔的里志,幽幽地说:
「……我、好像、有点好奇……」
我暗忖,千反田可能迟早会想惹里志发脾气而搞出什么计划,我拭目以待。
「那,折木你呢?」伊原看向我。
我温吞地回说:「对喔,我好像最近都没有发脾气耶,每天都像悠游在和煦的春日一样。」伊原只是微笑以对,严格来看,她那笑容根本是嘲笑,接着她回头看向千反田,一副想说「你还不明白吗?」一样的态度,「折木是不可能发脾气的啦。」
「因为个性很温厚吗?」
伊原摇着头,「因为折木是个连发脾气都办不到的可怜人。」
怎么这样讲,太过分了哦。
呃,可是,我连被她这么挖苦都没生气,真糟。最近好像真的都没发脾气,最近一次动怒是什么时候来着?算了,没必要想这种事,反正伊原的毒舌总是一针见血,不,她确实常说中一部分,却不是百分之百。没错,不发脾气应该是我的个性温厚。也不对,不是这样,我不爽也是会发脾气啊。
「噢噢,奉太郎心里在乱了。」
里志讲得这么白,真令人不爽。看,我生气了。
但里志没理会一旁火冒三丈的我,继续闲扯。
「先不讨论奉太郎的情绪表达障碍,我觉得千反田同学不生气很特别,该说是宽容,还是大气呢,总之给人很沉着的感觉。我希望摩耶花也能稳重一点,不过当然不是奉太郎式的,千反田式就太好了。」
「这又不是说改就能够改,我既不想学折木那副德性,要学小千,我也学不来呀。」
这时千反田秀眉微蹙,悄声开口了,坐在离她稍远的我几乎听不太到。
「请问……你们不是在称赞我吧?」
是不是称赞嘛?可以确定的是,我正遭到他们俩贬抑。我和里志、伊原不约而同地看看彼此。
先回答的是伊原:「要说是褒是贬,我想应该是称赞吧。」
接着是我:「他们只是在评论,无关褒贬。」
但里志带着一脸意有所指的诡异笑容说:「不不,先不管没办法发脾气的人,不发脾气这件事本身就是个美德了哟,毕竟愤怒可是大罪,摩耶花你也要学着收敛脾气才行呐。」
「大罪?会被罚款吗?像噪音管制法之类的?」
可是里志只是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没有回话,于是脸颊微微泛红的千反田接口补充说明:
「你说的是七大原罪,对吧?不过就我所知,这部分是翻译成『暴怒』。」她接着说:「如果你们是在称赞我,请别再说了……」
千反田不但低下了头,说话音量也比刚才更小,这样根本没人理会她的抗议,而且说不定这也是我们第一次看见千反田害羞的模样。
另一方面,里志则是满意地点着头。
「没错,不愧是千反田同学。这故事很有名呀,七大原罪,摩耶花应该也听过吧?」
「……嗯,这我还知道。」
可是我不知道,所以我决定装傻带过,「原罪不是有一百零八种(注)吗?」
「那是烦恼。」
注:佛教认为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
您说的是。
「所谓『七大原罪』原本是基督教的概念,但是由后人统整而成,所以圣经里并没有记载。嗯,我记得除了『愤怒』,其他还有……」里志边说边扳下拇指,接着依序数着:「『傲慢』、『贪食』、『贪婪』,呃,我只想得起四个。」
见里志直盯着自己翘起小指的拳头发愣,千反田出手相救了:
「还有『妒忌』、『色欲』、『怠惰』,是吧?」
千反田数到最后一项时,我怎么觉得伊原笑着瞥了我一眼。算了,被害妄想有害健康,而且伊原也转头望向千反田了。
「原来七大原罪包括了这些啊。那小千你不就是完人了?你个性谦虚、食量又小。」
「而且感觉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又很勤奋。」
「还有啊,你也……不色。」
「虽然不晓得你嫉妒心重不重就是了。」
这两人一搭一唱,根本不是在称赞千反田,而是明显在捉弄她。千反田那羞得泛樱花色的脸颊眼看着愈来愈红,急得挥舞两手像在否认,很快地说:
「别再说了啦!而且我……对了,我饿的时候也是很会吃的!」
这还用说吗?
「哗,小千你根本就是圣爱琉的感觉了嘛。」
「千反田爱琉,不觉得很像天使的名字吗?」
「你说说乌列尔琉、加百列琉(注),千反田爱琉吗?哈哈……」
这两人总是这般默契十足,绝妙的联手攻势,就连千反田也受不了一味受击,只见她干咳了一声,流露出强烈的坚毅与威严,义正词严地高声一喝:
「我不是叫你们别再说了吗!」
「……生气了。」
「不,应该说……我们被教训了。」
望着气势全消的两人,千反田嫣然一笑,「还有,我并不觉得不生气是好事哦。」里志与伊原更是听得一头雾水,可能此刻的我也是一样的表情,但千反田似乎丝毫没打算解释,自顾自继续说:
「因为呀,其他的原罪也是这样,不是吗?」
「小千,抱歉,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耶。」
「是喔?可能我表达得不够清楚。」千反田依然面带微笑解释道:「我们要是被人家指责『傲慢』或『贪婪』,都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必须改善,对吧?不过当然啦,这是源自宗教的说法,一定有非常多种的解释。」
里志刻意夸张地偏起头,「……比方说呢?」
注:即Uriel和Gabriel,均为旧约圣经中提到的大天使(Archangel),日语发音与「爱琉」字尾发音相同。
「比方说,完全不傲慢的人,不就是没自信的人吗?大家公认不贪婪的人,一定也无法养活自己的家人;要是世界上所有人都没有嫉妒心,就不可能诞生新技术了。」千反田一口气说到这才唐突地停下,环视我们三人的表情之后说:「呃……抱歉,我想这不是值得听得这么专注的事情啦。」
事实上的确听得非常专注的里志这时盘起双臂,沉吟道:
「嗯——原来如此。有意思,相当有意思。」
我有种有人帮忙站台的感觉,心上舒坦了不少,语气轻松地说:
「换句话说,就是程度的问题吧?这已经接近儒教思想了。」
「不是的,我并没有能力解读圣经,我只是一直觉得,不能够单单把『原罪』挑出来,直接套用到我们的生活当中来解释,如此而已。」侃侃说出这段话的千反田已不见先前的羞怯。
她说的不是「我只是觉得」,而是「我只是一直觉得」。这样啊?原来这不是她刚刚一时想到的论点。我发现自己从未思考过千反田的脑袋瓜在想些什么,这一点还满有趣。
「所以小千你的意思是,愤怒也不见得是坏事喽?」
「是呀。要是有个人对于任何事都不会动怒,我想他可能也无法喜欢上任何事物。」
我可是会动怒的哦。
「小千,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你自己为什么都不发脾气呢?」
千反田想都不想便回答:「因为很累。我不想做会累的事。」
咦?
里志脸色发白抱着头站了起来。
「千、千反田同学中了奉太郎的毒了!怎么会!说什么都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啊!有妖怪在神山高中里横行啦!名叫节能主义的妖怪!」
「不是啦,那个……我只是开个玩笑。」
沉默降临。
好一会儿之后,千反田才以细如蚊鸣的音量说:「……抱歉,我一时兴起。」
唉,我也在猜那应该是玩笑话。看样子我还不习惯这种事,居然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害我以为找到了心灵的伙伴。
接着千反田仿佛把前一秒的恶作剧忘得一干二净,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似地正经说:
「其实我也是会发脾气的……对了,譬如说……」
三道视线同时射向她,催速她说下去。
「要是不珍惜食物,我就会生气。」
……果然是农家的女儿。一粒米,一滴汗呀。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想起今天第五堂课发生的插曲。对耶,她的确发过脾气,于是没想太多便问了出口:
「要说发脾气,今天第五堂课,在尾道的课堂上发飙的是你吗?」
我话声刚落,便清楚感到千反田的情绪登时一变。
惨了。后悔不已的我背后一阵凉。原本优雅享受着放学后朋友间和乐融融谈笑的千反田,纤巧的下巴微微一敛,嘴唇一抿,她没有夸张地把情绪写在脸上,反而让这些小动作尤其醒目。只见她低喃道:
「啊,对,是我。我怎么给忘了,我还在想一定要向折木同学请教那件事呢。」
我真是太大意了。刚才里志和伊原在开玩笑说千反田宛如圣人和天使什么的,那时我还暗忖以她谦和有礼的言行举止,的确有几分相似。大错特错。或许上进心很适合圣人君子,但好奇心一点也不搭。
要命,居然踩到地雷。我在心里咂了个嘴,里志却没理会我,不知怎的他似乎很乐。
「发生什么事了吗?千反田同学。」
「是的,其实,今天我们班上第五堂是数学课,我在课堂上发脾气了。」
「真的假的?小千你动怒了?」
千反田朝里志和伊原模糊地点了个头,接着视线越过两人落到我身上。我再次后悔为什么没有来得及转开脸,但悔之已晚。
千反田稍稍提高音量:
「可是,我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让我不得不发脾气,当然,我原本是没必要发脾气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我发脾气,可是我不知道让我发脾气的究竟是什么事。」她讲了一大串,我当然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嗯,也对,总结就是一句话了。千反田紧接着把那句话说出口:
「我很好奇。」
3
今天第五堂课是数学,教我们班的是尾道老师。我想折木同学和福部同学应该都晓得尾道老师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比较好,总之从头讲好了。
第五堂课上课钟声响起,尾道老师几乎在钟响时走进教室,他心情似乎不太好,不过就我所知尾道老师似乎无时无刻都是那副严肃神情。他打开门、踏进教室前,稍微停了一下抬头看向班级名牌,老师之前就常做这个确认动作。
大家起立打过招呼后,尾道老师开始写黑板。他写下一个二次函数,式子本身不困难,对了,是y=x²+x+1,只不过,x的范围限制在0到3之间。接着尾道老师一边以他那支竹棒敲着自己的肩膀,点名河崎同学站起来,说:「你把y的值域用图形画出来。」你们认得河崎同学吗?瘦瘦高高的,讲话有点口吃……呃,这好像不是重点哦?
河崎同学一脸困惑,而且我想其他同学也都一样一头雾水,因为我们还没学到x范围有所限制时的图形该怎么画。
那时我还心想,尾道老师大概是想测试我们的想象力吧。面对接下来要教的课程,老师想知道我们会怎么求出有限制前提的值域。说真的,我不太擅长这种启发式教学方式,只是从前也遇过类似教法;而且另一方面,我也隐约觉得这很不像尾道老师至今的教课方法。
河崎同学思考一会后,回了老师:「我不知道。」
尾道老师一听到这回答,不知为何竟然大发雷霆:「为什么不知道?你之前上课都学了些什么!」老师就这么指导了河崎同学好一阵子……不,我其实不想这么形容,与其说是「指导」,那更接近「怒骂」。
老师甚至连重话都说出口,像是:「你这种求学态度,将来出了社会怎么办?」骂了一阵,老师要河崎同学坐下。
接下来老师又点名多村同学。多村同学站了起来,他的数学成绩一向比河崎同学好,但他一样答不出来。
尾道老师对着多村同学说:「笨蛋!给我坐下!」然后望向全班,大声地说:「你们就没有人能给我个像样的答案吗?」
可能我早该察觉,但我直到这时才发现尾道老师搞错了。我翻开课本一查,今天应该才要教如何算出符合条件的二次函数,接着进入求最大值与最小值的单元。换句话说,尾道老师超前一个小时的课程内容。
其他同学好像也发现了,教室开始有些许骚动,但这似乎让尾道老师更焦躁,一气之下他开始拿竹棒敲黑板,接着针对全班同学的上课态度、上进心、公德心等等逐项开骂,而且口气很差,我不便照实转述,老师甚至严厉评断我们毕业后的出路和前途发展。嗯,没错,他每讲一句话就用力敲一次黑板哦。
我想我们班上同学应该有几个人知道怎么画出y的值域,我没有去补习,不过大部分的升学补习班进度都比学校要快许多,但是班上几位我觉得应该答得出来的同学也都低头不发一语,没人愿意举手回答。
尾道老师再次点名多村同学:「你站起来,答不出来就不要坐下。快点给我答案啊!」我就是那个时候站起来。我对老师说,应该是搞错教学进度了,请老师再确认一次。
咦?你们想知道我当时是怎么说的?
……很抱歉,这部分请容我保留。毕竟那时我也在气头上,我不想回想当时的用字遣词重讲一遍,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对,就是那个时候,我发脾气了。
4
千反田说到这,轻咳了一声。在我看来,那是她坦承动怒后,为掩饰害羞而生的小动作。
发脾气专家伊原催千反田讲下去:「然后呢?后来怎么了?」
「尾道老师拿起他的教科书,翻了几页之后,嘀咕着:『啊,这样啊。』接着叫多村同学坐下后,和平日一样开始讲课。」
伊原不屑地哼了一声,盘起胳膊说:「那个叫做尾道的老师是这种人啊。虽然这样讲对小千你们班有点过分,不过还好我没有被他教到。」
「就是说啊!他真的很那个,多亏了他,害我期中考之后多辛苦啊!」
见里志夸张地大声嚷嚷,我忍不住吐他槽:「不及格又不是尾道的错,你自己期末考振作一点吧。」
伊原也接口说:「我不觉得他是坏老师哦。」
「嗯,尾道老师并不是坏老师。」
「也对,他不是坏人。」
真要以好坏区分,只能说他不算好老师吧。
千反田看向我:
「就是这么回事,折木同学你怎么看呢?」
问我怎么看,来龙去脉已经交代完了吗?我把跷着的脚左右互换后回:
「有哪里不对劲吗?」
千反田像在反复刚才说过的内容,迷惑的视线从右上方游移至左上方,接着像是发现了什么地说:
「啊,我忘了讲最关键的地方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尾道老师为什么会搞错进度呢?因为就我所认识的尾道老师,无论写黑板书或是改考卷,都是极少出错的人。」
「……这倒是。」里志插嘴:「对学生严格的老是有两种,一种是对自己也很严格,另一种是对自己宽容。」
这不限于教职员吧?不过我也感觉得出来,尾道应该是属于前者。
「既然老师是这种个性,为什么会犯下那么明显的错误呢?我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
这家伙又来给我出难题了。我板起脸。
「你的意思是,你想知道尾道为什么会搞错进度,是吗?我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啊,不如你现在就去教职员室,叫尾道把脑袋剖开借你看看。」
千反田摇了摇头。
「不是那个问题,请听我说。我想折木同学和福部同学应该都晓得,尾道老师每次讲完课,一定会打开一次教科书,无论上课期间有没有用到课本。」
我和里志面面相觑,几乎同时耸了耸肩膀。我们不会那么仔细观察尾道的一举一动。
「然后,老师会拿笔往教科书上头简短地写下笔记,你们觉得他是在写什么呢?」
原来如此,我大概知道千反田想说什么了。
「尾道是在记录教课进度?」
「我想应该是在记录没错。事实上今天尾道老师就是在检查教科书后,才察觉自己弄错进度了,而且教课至今他也做过好几次类似翻课本确认的举动。再者,老师应该很清楚我们是A班,因为他踏进教室前还曾经抬头看过班级名牌,就是为了确认没走错教室。
你们想想,尾道老师在每个班级上完课后都会记下教课进度,上课前也会确认授课班级,确认工作做到完美无瑕了。
那么,如此严谨的尾道老师,究竟什么地方出错了呢?」
记录教课进度,应该就是类似在第十五页写下「X班,六月一日」、在第二十页写下「X班,六月三日」的方式吧。的确,要是不这么写下来,很可能记不得教到那一页了。
我没打算深思就开口了:
「大概是和其他天记下的进度搞混了吧。」
自己说出口的话,自己得负起责任,乱说话会遭到现世报。伊原露出极度冷峻的眼神回头看我:「……那也只可能误看到旧进度,不可能进度超前吧?拜托你用点脑浆好吗?不要光靠脊髓反射乱开口。」
脊髓都出来了,今天的伊原真的是气势无敌。不过仔细想想她说的话,的确,尾道如果是看成别天的进度,只可能看到先前记下的,不可能看到未来的纪录……
气势无敌的伊原接着转向千反田,一脸可爱地偏起头说:「我不是想抢小千你的风头哦。」
「什么?」
「有一点我很在意,可以问你吗?」
「我吗?喔,好啊,请说。」
千反田下意识坐正表示洗耳恭听,但伊原不像千反田那般中规中矩,依旧以平日谈笑的语气说:
「就小千你刚才的说明,我知道你那时生气了。想必尾道老师讲了很重的话,换作是我也肯定会发脾气,只不过,就算生气,我也不会想反驳他哦,那么做不就等于是偏往虎山行吗?」
她最后那句话是逐一望向我和里志一边说出口。嗯,所言甚是。没想到伊原会说出这么有气质的成语。
伊原不认识尾道,但反驳发飙中的尾道确实如火中取栗,我当然不会这么做,里志应该也不会。神山高中约一千名的学生当中几个人做得出来?正因如此,第五堂课时我才那么讶异。
然而千反田完全不当一回事,「所以我才说,我也是会发脾气的呀。」
让她忘我地发起脾气来?千反田耶?实在很难想象。千反田继续说:
「只不过,我想,我不是因为老师说了重话才生气的。」
伊原想了想,「那么,是因为知道答案的人都不吭声的关系?」
「也不是。在那种状况下,应该谁都不想举手回答吧。而且就算有人答出来了,进度一样是错的。」
「还是你在气其他同学都不站起来指正老师的错误?」
「不是的!」
伊原继续猜:「……你觉得那个叫多村的很可怜?」
这很像千反田会做的事。
但像得太过头了。千反田本人也摇头。
「我确实觉得他很可怜,可是,我应该不至于这样就发脾气。我也搞不太懂。你看嘛,站在尾道老师的立场,斥责完全不记得上一堂课授课内容的学生,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虽然他的用词可能有点过火。嗯,你问我为了什么而生气,我也答不上来。」说到这,千反田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要了解自己,真的很难呢。」
「嗯,也是。」伊原也回了她有些尴尬的微笑。
不过,也不是不能体会伊原的疑惑。相信无论是谁处在千反田的位置上都会生气,我也一定会心里不痛快。但在一个大家都会生气的场合之中,千反田也生气了,为什么我们依然会觉得千反田不太发脾气?
这个谜题之于我无解,一如千反田所说,了解自己太难、又丢脸,而又很麻烦。呃,她没说很麻烦吗?
要弄清楚千反田为了什么生气、为了什么高兴,我认识她还太浅;何况比起弄清楚她这个人,手边这本文库本的后续我还比较有兴趣。
「你怎么看呢?折木同学?」
「不知道。」
「嗯,我自己也不知道……」千反田顿了一顿,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大眼睛闪着光辉,「可是如果折木同学愿意帮我思考一下,一定会有答案的,不是吗!」
「噢——」里志出声了。我其实也心头一惊,这莫非代表她很信任我?
而且也表示她看穿我从刚才到现在根本没在思考?
坐在教室另一头的伊原皱起眉头:
「小千,你最好不要期待折木会像上次那样帮你解决问题哦,这家伙上辈子只是只蟋蟀。」
「咦?摩耶花同学,你看得出人的前世吗?」
搞定。顺利转移千反田的好奇心啦。
「可是我现在比较好奇尾道老师的事。」
转眼又回来这事上头。真麻烦。附带一提,若说前世是蟋蟀,那人应该是里志而不是我,因为蟋蟀入冬后惨遭冻死不是节能,是享乐主义惹的祸。
「折木同学。」
看样子我势必得说点什么,否则这事没完没了……
我决定暂时阖上文库本,试着稍微整理目前掌握的状况。
5
千反田说尾道习惯把教课进度记录在教科书,恐怕所言不假,毕竟尾道担任高中数学教师十几二十年,今年同样负责好几班的课程,记下各班的进度以免搞混也理所当然。
但他记下进度却依然搞混,而且还是超前的进度,的确满奇怪。
不,等一下。超前?什么意思?
会误看成超前的进度,表示正确进度再往后的页面上同样留有教课进度的纪录。X班明明还没教那么多,后面的页面上却写有X班的纪录,这是什么状况?
说不定这事件两三下就搞定了。我依然跷着脚,对千反田说:
「你们班还没教到值域吧?」
「嗯,还没。」
被我问了个没必要问的问题,千反田不禁一脸不可思议,我又故弄玄虚地补了一句:「那如果说,其实你们班已经教过这部分了呢?」
「……什么意思呢?」
「尾道每年都在教数学,他的学生不止我们。去年的一年A班,应该已经教过如何在X有限制范围的条件下求出值域了吧?」
「啊。」千反田惊呼一声。没错,把去年的教学进度和今年的搞混,确实是有可能发生的失误。
然而千反田还没来得及发表赞同,我的推论就被里志拦腰砍断,只见他缓缓摇着头说:
「你是想说,尾道看成去年A班的进度了吗?很遗憾,那不可能。」
「怎么说?」
一如平白聊起满腹无谓知识的气氛,里志似乎很乐。
「道理很简单,因为学校每年都会发新教科书给每一位老师。要是学生手中的新版课本内容有修订,老师也必须和学生使用统一的版本才行,对吧?实际上尾道老师现在用的就是今年新发行的修订四版哦。」
千反田依旧张着「啊」的嘴形,垂下眼帘。
原来如此。里志说得如此肯定,那绝对错不了。我比较在意为什么里志连尾道用哪个版本的教科书都知道。
假设尾道习惯把教科书当记事本,但写得太杂而看错呢?可能性不是零,但重点是千反田能不能接受这个推论。尾道上完课后记在教科书的应该不外乎是班级名称和日期,什么样的潦草笔记会让他搞错讲课进度呢?要是有什么根据足以证明尾道喜欢奇怪的涂鸦又另当别论。
嗯……
或许见我沉着脸好一会没吭声,里志觉得别指望我比较好,语气轻松地继续说:
「不过话说回来,值域真的很难懂啊。不是我自夸,我光是要在(x,y)平面上画出二次函数曲线就一个头两个大了,要是被尾道老师点到名,还真有点恐怖呢。」
你要是真的这么想,何不考虑放弃累积那些莫名其妙的杂学,把时间用在课业上头?——我是不会这么对他说,这就和叫鸟不要飞一样是无谓的努力。不晓得最近里志热中什么?记得不久之前他还在聊易经如何如何。
啊,等一下。
我突然想到一个点,于是问了里志:
「里志,你们班已经开始教值域了吗?」
「啊?喔,教了啊。」
「你是哪班的?」
「折木!拜托你至少记一下朋友是哪一班的好吗?」
我试着反击伊原,「那你又记得我是哪班的吗?」
「我跟你又不是朋友。」
所谓的哑口无言就是指这种状况吗?
里志见到我的糗样笑了。「放心啦,摩耶花,奉太郎记得的。」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印象。
里志班上已经开始教值域,我的班上却还没教到,千反田的班上当然也还没。
原来如此。我想我可能有答案了。
「可以确定在尾道的教科书,超过你们班进度的页面上一定写着另一个教课进度。」我以这句话当开场白。
「嗯嗯,没错,我也这么觉得。」
「而且那是今年才新写上的课程进度。那假设那个记录的不是你的班上呢?嗯,譬如说是里志的班级好了。」
「福部同学的班级?」
里志不顾千反田的疑问,一脸讶异地问我:「尾道老师一共负责A、B、C、D四个班级哦,就算写的不是你们A班和B班,也不见得就是我们D班呀?」
伊原也插嘴了:「就算是D班好了,那又怎么样呢?」
「如果是D班,就有可能和A班搞混。毕竟C班怎么看都不可能和A班搞混喽。」
伊原瞪向我的视线里写着「你这家伙又在讲什么蠢话」,不,不仅写在视线,她根本说了出口。
「你这家伙又在讲什么蠢话?A和D也不可能搞混啊。」
即使那目光让我有些畏怯,我依旧佯装平静。「尾道是数学老师,对吧?」
「那又怎样?」
「数学老师就很有可能把D错看成A,就跟平假名的『ッ』与『シ』一样,乍看很容易混淆。」
「什么跟什么?」
伊原满是轻蔑的视线射过来,像在问我:「喂,你脑袋没烧坏吧?」为什么她和里志斗嘴到最后总会手下留情几分,对我却一点也不宽容?
但我依旧没放弃。
「假设尾道的教科书第十页写着六月一日A,第十五页写着六月一日D,会怎么样呢?一旦看错A和D,就会发生今天这种事了。而且……」我顿了顿,「尾道写英文的时候会惯用小写字母。」
一瞬间,四人都默不作声。
他们听明白了吗?还是听明白了却觉得我的推论很蠢?这是令我心跳加速的紧张瞬间。
「哦——原来如此!」打破沉默的是里志,「是小写的a和d呀!」
神情僵硬的我点点头。由于千反田很确定尾道在踏进教室前确认过班级名牌,我如果说尾道走错教室,她一定不接受这推论,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尾道看错教科书上的教课进度,A怎么都不可能看错成别的字母,但小写a就难说了。
「小写的话,a就可能和d混淆。」
伊原仍然不发一语。
紧抿着嘴的伊原看向我的视线似乎带有一丝怨怼,但意外的是她开口却说出认可的话,「……嗯,确实,有可能。」
「干么讲得心不甘情不愿。」
「唔,因为我之前英文小考,a和d写得太像被老师扣分了。」
「真的假的,摩耶花你也遇过?嗯,不过我被扣分是因为n和h。」
真令人感动,看来遇过这事的不止我一人。附带一提,我的状况不是英文,而是数学,我把算数的1和7写得太像而被扣分,现在想想那时我还只是小学一年级的红颜美少年,明明算对居然被扣分,当时还懊悔了一下,后来觉得没必要钻牛角尖就算了。
言归正传,不知道千反田的反应如何?
字迹工整的千反田想必没遇过这种事,不过她思索几秒后,微微点了两下头。
「你说的有道理,嗯,的确很有可能发生这种事。」
搞定。这下终于可以回头看我的文库本。
千反田微微一笑说:「a和d……就算一时看错了也是情有可原。果然我对尾道老师可能说得太过火了,做了件坏事啊。」
听她这么说,我有些讶异。
因为我先前就隐约揣测说不定千反田心里一直这么想。
「啊?你在说什么?」伊原嘀咕着本来就是尾道的错,小千说的一点也不过火云云。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一边窥看千反田的表情。她虽然嘴上说自己有错,神情却一扫阴霾,甚至有种放心下来的感觉。
我在内心暗忖。
不发脾气的千反田发脾气了,她想知道自己动怒的原因。虽然她说她不认为发脾气是坏事,但事实上她应该无论何时都不希望自己发脾气吧,所以她想相信「尾道的失误也有三分理」,正因为她想把动怒一事归咎于自己,才会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动怒。
千反田爱琉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不。
我摇摇头,试图把刚才的想法逐出脑袋。知道学校有这人存在不过两个月的我,竟妄下断语说什么「她就是这样的人」,未免太自我膨胀。如果是中学至今的老交情里志,我多少有一定的了解;没什么交情但同班九年的伊原,我也稍微有些认识;但我对千反田其实一无所知。
对了,几次弄清楚千反田的行为动机,多多少少可以窥见她的个性,但要是只因如此便自以为摸透她的内心,那就犯下原罪了。对,「傲慢」那一项。不可不慎、不可不慎,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负?说起来,今天之内我到底被千反田的行为举止吓到多少次了?
我不由得苦笑,回过神时,不知何时伊原和里志的话题已经逐渐离开尾道,看来麻烦事不会找上我了。我看看手表,快五点了,窗外日薄西山,不如收拾回家去吧。
「我明白小千你的意思,可是啊,如果是我……」
「那是摩耶花你的状况吧,但你想想,上次千反田同学……」
嗯,再待一下吧。我拿起盖在桌面的文库本,从打开页面的第一行再次读起。今天如此这般,我又浪费一天的高中生活。看样子我犯下的原罪光「怠惰」一项就够罪孽深重了。
三 看破真面目
1
「看去似幽灵,原是枯芒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谚语(注),然而到了现代,连辞典上「罗曼蒂克」的解释都很微妙,恐怕「枯芒花」一词也不仅代表幽灵的影子。至于谈到世上幽灵,他们大概也逐一被看破是枯芒花。在这种时代困难的反而是继续延续幽灵的传说。
夏末暑气依然逼人的八月,爬上蜿蜒山路的巴士,我聊起了这话题。邻座的福部里志一听,一脸深思地点点头。
「有意思,华丽地否定了形而上的价值呀,没想到奉太郎你也有如此聪慧的看法。」
话声刚落,前座的伊原不请自来地转身看我们,眉头深锁。
「我不喜欢这种看法,虽然我不是对什么都盲目相信。」
我听着这两人的发言,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清楚他们在说什么,然后连忙否定。
「不是,我没那么说啊。」
我其实只是像在聊幽浮或尼斯湖水怪一般,选了一个非常通俗的话题。当然一部分要归功于昨天在电视上看到的《拍摄小组亲眼目击!滨名湖巨鳗「滨仔」令人惊愕的真面目》。但从现况看来,就算我最初的说法有一些迂回,但被擅自理解成含意深远的见解也很伤脑筋。然而,抢在我进一步解释之前,坐在伊原隔壁、穿着连身裙的千反田回过头微笑说:
「不过枯芒的真面目究竟何物,也很令人好奇呢。」
看来这位更彻头彻尾地误解。算了,没必要硬解释到他们都听懂我想讲什么,于是闭上了嘴。
神山高中古籍研究社四名社员全员到齐。
为什么古籍研究社的四人会共乘一辆巴士在山路上摇晃着前进呢?当然与巴士的目的地有关,终点站是以登山口和温泉闻名的山间村落——财前村,我从不登山,所以用消去法来看,我们一行人的目的地就是泡温泉。
山路愈来愈陡峭,巴士引擎的低鸣也愈来愈响亮。
2
八月是暑假,符合我生活信条的行动是「休假就该休息」,然而却大老远跑来温泉乡,都怪古籍研究社社长千反田提了案。
这个暑假,我们古籍研究社全体社员合力解开一桩谜团,里志命名为「冰菓」事件,千反田与那起事件牵涉尤深,事件解决后为了慰劳我们,千反田策画这趟温泉集训。我骨子里是懒得出门的人,当然不可能赞成计划,但最后还是不敌对方的强势,不知不觉成为参加者之一。
注:原文做:「幽灵の正体见たり枯れ尾花。」此语出自徘句大师松尾芭蕉,意为疑心生暗鬼。
财前村距离神山市搭巴士车程约一个小时半,此行住宿据说免费,因为伊原的亲戚在财前村开民宿,这阵子刚好在整修,无法对外营业,答应免费让我们留宿。
我平常搭乘交通工具不太会晕,但或许山路太曲折,即将到站前我开始有点晕车,下了巴士后一直忍着,接着又坐上伊原亲戚开来车站接驳的轿旅车,抵达民宿「青山庄」,直到好不容易进到分配到的客房里,在窗边一坐下,看到外头优美的景色,我浑身的不适才登时一扫而空。
我和里志被分配的客房至少有十坪大,给我们两人住绰绰有余。打开大窗,我不由得一惊,满覆深绿的山坡面近在眼前,袅袅上升、应该是温泉氤氲蒸气的白色雾霭散布其中,另外还有零星建筑,数栋沿着蜿蜒县道矗立的旅馆、民宅,稍远处还有学校,听说学生人数不多,所以中小学共用一栋校舍。我不是诗意感性的人,但也不至于迟钝到感受不出旅行的况味。
「这房间的景观真好呀。」
身后里志出声了,我没回头就应道:
「偶尔出来走走也不赖,不过讲得得寸进尺一点,这种地方要是独自一人来就更有情趣了。」
传来里志的窃笑。
「你会一个人旅行?别开玩笑了,奉太郎不是会自己想要来趟温泉旅行的附庸风雅之人。别忘记,因为有千反田同学的提案加上摩耶花的关系联络,你才会出现在这里。」
里志的目的达成了,我不由得生起自己的气。古籍研究社的毒舌王非伊原莫属,但里志的舌锋也不可小觑,加上他所言完全正中要害,更让我一肚子火。他说的没错,我不可能主动策画跑来财前村度假的。
所以现在我实际上来到此地,为了美丽的景色而感动不已,似乎应该好好感谢千反田才是。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响起「咚咚」仓促的敲门声。
「吃晚餐喽!」
是伊原的声音。
似乎在模仿伊原的语气,千反田也出声了:
「晚餐时间到了哟!」
「……吃晚饭了耶,走吧。」
里志催促着,我默默离开窗边。温泉之旅本身不赖,但一想到必须和这几个家伙朝夕相处好一段时间,总静不下心来。楼下传来起司的香气,莫非晚餐是奶油炖菜或焗通心粉?或是出人意料的黑马——起司锅?嗯,应该八九不离十,我深吸了一口气。
民宿「青山庄」由两栋建筑构成,包括我们借住的别馆,以及目前正在整修的本馆。
虽然分成本馆和别馆,但两栋建筑大小几乎相同,由一道走廊连接,鸟瞰整座民宿应该是呈ㄈ字形。
两栋都是木造的两层楼建筑。一走上铺木走廊就会传出咿轧声响;两栋建筑各有唯一通往二楼的楼梯,千反田和伊原被分配到的客房位于二楼尽头,我和里志住在她们的隔壁间,空间之宽敞,别说四人了,要容纳八人都不成问题,总之我们心怀感激地住下。
楼梯非常陡,下楼时得特别留意脚步。
听说原本食堂位在本馆一楼,但因为正在改建,我们用餐的地点改在别馆一楼的和室,画有富士山的纸拉门一打开,在以浅褐色为基调的室内,千反田、伊原及「青山庄」老板的两名女儿以正坐的姿势围在桌旁。
上座与下座(注)是空的,桌子一侧坐着民宿姊妹花,另一侧则是千反田与伊原,四人都还没动筷子,看来在等我和里志,真规矩。我坐上靠门边的坐垫,里志只剩上座可以坐,看来在场的人都不在意席次的问题。
六人围着矮桌显得有些拥挤,一看桌上的餐点,竟完全推翻我的猜测,生菜沙拉、烤柳叶鱼、猪肉片冷盘,还有加了白萝卜和油豆腐的味噌汤,木碗里已经盛好白饭,可是我确实闻到起司的香味,这么说来?我大致看了室内一圈,低喃:「是不是烤了起司蛋糕?」
「咦?你猜到了吗?」
中长发的民宿女孩嘻嘻笑了,她的上半身不长,整体身高也不高,无框大眼镜后方是一对大眼,一脸幸福的笑容,给人短小干练的印象。她穿着薄T恤搭及膝牛仔裤,和伊原不愧是亲戚,看上去宛如姊妹,不过伊原也穿着牛仔裤搭衬衫,或许服装多少有影响。
话说我认识的伊原从小学时代到现在外表几乎都没变,和民宿女孩相较之下,反而伊原比较像妹妹,不过我没说出口。
这名感觉很好亲近的民宿姊妹花之一叫做善名梨绘。
「好厉害!果然跟摩耶姊说的一模一样!」
伊原,你说了什么?
另外梨绘身旁的女孩绑着马尾,与其说她端正坐着,感觉更像僵坐在位置上,似乎还不习惯我们这些来客,我不由得多管闲事地担心起她将来怎么帮家里做迎客的生意。
马尾女孩无论怕生的个性或怯懦到难以分辨的笑容,都和她姊姊大相迳庭,就刚才见到她们俩的印象,马尾女孩和梨绘身高差不多,穿的也是薄T恤,却是长袖,酷暑中这么穿应该很热吧?听说她明年就要念中学了,小六的她和国二的梨绘体格不相上下,说不定她在同年级生中算发育较早,她的名字叫善名嘉代。
「好,开动吧!」
注:日式房间里,给客人或长辈座的位置为上座,给主人或晚辈座的位置为下座,通常为离门口最近的位置。
伊原的举止与其说是住客,更像民宿的工作人员。大家纷纷开始用餐,千反田仍不忘在开动前合掌感谢食物,果然很像她的作为。姊妹花的双亲没有出现,或许是在本馆用餐,不过这间和室也无法再容纳两人。
我先从味噌汤开动,喝了一口……不愧是端给客人的餐点,非常美味。接着我朝烤柳叶鱼下手,虽然这应该不是真正的柳叶鱼(注),但只要吃得到一粒粒鱼卵在嘴里爆开的口感都好。
梨绘开心地要伊原讲高中生活的趣事,嘉代怯声怯气地询问千反田的名字,里志听着她们的对话,偶尔插上几句玩笑,我则是满足地享受着柳叶鱼久违的口感,默默动着筷子。
「然后啊,就像这——样……」
梨绘说到兴头上,拿起筷子在空中描绘,虽然用餐时这么做不太礼貌,但我不在意别人家的家教。
梨绘伸手拿起沙拉勺,嘉代则朝冷盘伸筷,两人几乎同时出手,但梨绘缩手时手臂撞到嘉代,嘉代夹着猪肉片的筷子一沉,手上的味噌汤碗猛地一晃,望着整段过程的我暗呼「糟了」,却为时已晚。
味噌汤洒了出来。「啊!」嘉代轻呼了一声。
「哎哟,你在干么啦!」蹙眉责骂的是梨绘,虽然就我看来姊妹俩都没有错……
「姊姊,对、对不起。」
嘉代连忙道歉,接着伸手想拿抹布,因为有些距离,千反田代为拿了递给她。
「来。」
「啊,谢谢你。」
梨绘还在嘀咕着:「你小心一点嘛。」我等嘉代擦干净桌面,继续朝柳叶鱼进攻。难得来山里玩,其实满想尝尝山珍的,不过那也太奢求了。
注:真正的柳叶鱼又名「桦太柳叶鱼」,为日本北海道特有种,产量稀少,一般餐桌上吃到的多为盛产于加拿大或挪威等北欧国家的「喜相逢」。
3
享用过梨绘亲手做的起司蛋糕,接下来就是我们四人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决定先回客房,却发现早我一步回房的里志不在,已经去洗澡了吗?
房里只剩我一人,于是我从侧背包拿出一本漫画,这是之前里志借我的,他说:「要看战国时代的史事,这段时期是最精彩的了。」的确,里头连生活感等通俗的细节描写都刻画入微,读起来很有意思,果然是里志会感兴趣的内容。
这段故事讲的是织田信长攻打朝仓时,眼看胜利在望,突然收到妹妹送到军营里的慰问礼。那是一只装着红豆的布袋,袋子两端都以细绳束起,信长见此大呼:「这是『袋中之鼠』(注)!浅井竟然想背叛我!」嫁到浅井家的信长妹妹便透过此一布袋通知兄长浅井军正从后方逼近。
光看到一只布袋就能解读含意?虽然很想吐槽,不过整体来说的确是一段佳话。我的姊姊要是得知我陷入困境,应该会不顾一切飞奔过来吧……跑来看我的笑话。
看了大约半本,眼睛有点酸,于是我暂时放下漫画,这才发现客房光线有点暗,虽然饭店一类地方的照明本来就以昏暗居多,但这又不是饭店。
不看漫画的话要干么呢?客房有电视,但因为眼睛酸才放弃看漫画,又开电视来看眼睛应该只会更累。
换句话说,此刻的我闲得发慌。什么事都不必做的时间里,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躺着无所事事的我突然想到,难得来到温泉乡,何不去泡一下温泉?我拿起客房备好的毛巾与浴巾,一来到走廊上就和千反田遇个正着。
「啊,你要去哪里呢?」
我看到千反田也拿着毛巾。
「和你同路。」
「这里的温泉,听说不是混浴的。」
「我又没说同路到浴池边。」
我们两人并肩走着,趿着室内拖鞋发出的啪嗒声响和踩上木板地面发出的咿轧声交错,千反田像突然想到什么:
「对了,虽然有些唐突,折木同学,你的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呢?」
还真的很唐突。
想起千反田是独生女,于是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谨慎地回道:
「我姊姊啊,很多方面来说都是怪人,就很多方面来说都非常优秀,总觉得我应该在任何方面都赢不了她吧。」
「是哦。」
「不过本来我就没想要赢过她……为什么突然问起我姊的事?因为看到了善名姊妹?」
千反田用力点了头,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悄声对我说:
「其实啊,我很想要有兄弟姊妹,姊姊或弟弟都好,你不觉得身旁有个彼此不必心存顾虑的人在,是很棒的一件事吗?」
我有些意外她会这么说,接着以耸肩当作回答。看来这位大小姐有人太好的毛病,该不会是见到幽灵了吧。
话说要泡温泉,别馆也能泡汤,不过听说只是很一般的浴池,而「青山庄」的附近就有露天浴池,那正是我们的目的地。虽然我的主义是节能至上,倒不至于为了省两、三分钟的步行路程便放弃泡在宽广露天浴池的难得机会。
※注:即瓮中之鳖的意思。
走出「青山庄」,沿着下坡路走去,转弯处就是露天浴池,这个浴池似乎是由这一带的几家民宿与旅馆共同经营管理,我们来到竹制柜台前,坐镇的大婶向我们要入浴费,但和她说我们是「青山庄」的住客便放行了。
我和千反田在此处兵分两路,再继续同路下去还得了。
更衣处意外狭小,不见半个人,但脚边一个篮子装有全套脱下来的衣裤,看来池子里有客人。再定睛一看,那件工作裤很眼熟,看样子客人正是里志。
我脱下衣服来到浴池边。浴池比想象中宽广,整体使用人造仿石打造出自然温泉的氛围,水呈白浊色。这里果然是温泉乡,散发出和一般泡汤截然不同的情趣,浴池四周以高高竹篱围起,虽然财前村引以为傲的景色全被隔绝在外,但竹篱太低又有遭人偷窥之虞,确实无法兼顾。我以水勺舀起温泉水清洗身子后,立刻踏进浴池。
水温恰到好处,我稍往宽广的浴池深处移动,浴池中央摆了一座大岩石,摸了摸是真的石头。
氤氲蒸气的彼方似乎有人在,应该是里志。我举起一手打招呼,他也慵懒地举手回应,接着游着蛙式朝我靠近,我倚着那块天然岩石,下巴以下都浸在温泉里。
游到我身边的里志冲我一笑,和我一样让温泉水浸到下巴一带。
「哎呀——奉太郎,你也来了呀。这里很赞喔,温泉水都渗到骨子里去了。」
「血液里要是混进水分就糟了吧。」
「因为渗透压的关系,是吧?不要讲这种无聊笑话啊,嗯,不过如果这代表你很放松倒是无所谓啦。」
接着我就没开口了,里志也安静享受泡温泉的乐趣。竹篱另一侧传来哗哗的冲水声,说不定是千反田在冲身子。
夕阳西下,柔和的红色阳光慢慢消失,暮霭逐渐扩大,星辰开始现身,随着时间流逝,温泉的热气缓缓渗进我的五脏六腑,或许是不习惯搭巴士旅行,我开始有点想睡。里志不知何时离开了浴池,正在冲身子。我还泡在池子里。
眼前愈来愈暗……
嗯?
身体动不了?
4
我能够平安回到客房都多亏了里志。要是我一个人留在浴池,虽然不至于危及性命,但搞不好会落得送进医院的下场。伊原一见到扶着里志肩膀虚弱地走回「青山庄」的我,当场高喊:
「折木!你怎么了?」
我晕到无法开口,里志代我解释了来龙去脉。
「泡到晕头了啦。」
「……」
「真的很丢人,他泡进去还没有我一半的时间,怎么一转头就发现他眼神不对劲。」
伊原揉着眉头。「折木,你实在哦……」
多谢关心。里志直接把我搀到房里,伊原先一步进房帮我把床铺铺好,打开窗子。我躺上床滩成大字形,深呼吸。
「……抱歉了,二位。」
「不客气喽。」
「唉,真是太丢人了,说到底你就是没有玩乐的命啦。」
两人说完便离开客房。不用伊原讲我也有自知之明,真的很丢人。我或许不算身强体壮,但体力应该没差到这种地步,莫非是晕车的后遗症?
手脚张得大大的我一闭上眼,正好有人进来房里。由于伴随着洗发精的香气,我马上就知道是千反田。她来到我的枕边屈身问道:
「折木同学……你还好吗?」
「不太好。」
「我帮你拿冷毛巾来敷额头好吗?」
冷毛巾,听起来的确很诱人,但我不想麻烦她。
「不了,不用麻烦。真抱歉,难得的社团活动,我还扫了大家的兴。」
「没那回事……我们接下来要讲鬼故事哦,折木同学你能出席吗?」
我虚弱地笑了笑,夏夜里讲鬼故事,这活动也太古意盎然了,我确实有点兴趣,但头实在太晕。
我边思索着边睁开眼,赫然发现千反田的脸庞就近在眼前。这位大小姐的个人空间似乎比一般人要狭小得多,我不止一、两次被她的超近距离吓到。刚泡完温泉的樱花色脸颊,微湿的黑亮秀发。我不由得别开视线。
「不了。我要睡了。」
「那你好好休息喽,请保重。」
传来门稳稳拉上的声响,洗发精的香气仍留在房里。
看一眼时钟,还不到八点。
关着的窗户外传来奇妙声响,是什么昵?我想了想,应该是青蛙的叫声,不知何处还响起韵律感十足的太鼓鼓声。或许因为处于高地,明明还是八月,已经听得见秋虫的叫声了。
然后。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梨绘压低嗓音的话语,隔壁客房的窗户可能是敞开的,即使没有刻意倾听,述说鬼故事的声音仍鲜明地钻进我的耳里……
——我们家民宿不是分成本馆和别馆两栋吗?本来啊,没必要盖别馆,生意也做得下去,那为什么还要特地盖一栋别馆呢?背后其实有个秘密。
从前还是由祖母打理「青山庄」的时候,一天有个阴阳怪气的客人来投宿,祖母带他住进了本馆的七号房,但他交代说不必送餐来,也不必帮忙铺床,总之通通别来打扰。祖母觉得奇怪,但对方事先结清了住宿费,刚好那时又是「青山庄」最忙的时期,祖母也听从了客人的要求。
然而那天晚上呢,外头突然有人发出凄厉的惨叫,祖母吓了一大跳冲出去一看,只见在外头散步的房客指着七号房,窗口隐约可见一个上吊的人影,还微微晃呀晃的。后来才听说,那个怪客私吞公款之后一路逃来这里。
事件发生后,接连几位住进七号房的客人都说那个房间「不干净」,半夜会出现鬼影飘在半空,然后到了第九位住客啊,竟然在三更半夜突然发病过世了。
祖母请了法师来做法事,但还是无法安心,为了避免传出不好的谣言,就决定盖别馆了。七号房啊,你们看,就是这道窗户正对面的那个房间,也就是本馆二楼尽头的客房。我们自家人生活起居都在本馆一楼,后来都很少上去二楼了……
这件事绝对不能讲出去哦!尤其在其他客人面前,绝对不能说溜嘴——
躺在被窝里的我不禁失笑。古意盎然啊,真是太古意盎然了。
我想安安静静地睡个觉,只好勉强使唤不太听话的四肢爬出被窝,打算关上窗户,屋内的暑气还在可忍受的范围。
爬到窗边时,我瞄到外头中庭似乎有一道人影,却没细究,我一关上窗便钻回被窝,然后沉沉睡去一觉到了天亮。
5
睁开眼看向时钟,时间是上午八点,我一觉睡了超过十二个小时,头有点痛,却不是昨晚泡温泉泡晕头的后遗症,只是单纯睡太多了。
回过神来发现身旁的里志还在睡,我蹑手蹑脚地换好衣服,边敲着混沌的脑袋边走下楼。
梨绘和嘉代两姊妹已经在一楼起居室等待了,矮桌上还不见早餐,我才要开口问千反田和伊原在哪,就见两人相偕走过来。
然而伊原的举止很奇怪,只见她紧紧抓着千反田连衣裙的袖子,一走进起居室就对我说:
「出、出现了……」
我极度冷淡地望着她这副模样。「出现」是什么东西出现了?
伊原倏地贴到梨绘身边,激动地开口:
「昨天半夜我突然觉得有一阵温热的风吹过,醒了过来,也没想太多就翻了个身,没想到就看到对面房间有个上吊的模糊人影微微晃动!就像这样晃呀晃的啦!」
噢,是要古意盎然到多彻底啊……话说惊慌失措的伊原可是相当难能可贵,里志没能亲眼目睹,真不走运。
嘉代帮大家冲了热腾腾的茶,我伸手要拿起其中一杯,却发现茶杯写着梨绘的名字,便选了别杯,一边留意不要拿到写了嘉代名字的茶杯,但看来其他杯子都没写名字。
梨绘边笑边对伊原说:「摩耶姊,我都不晓得原来你怕听鬼故事呀。」
「我不怕幽灵啊,再说我也没做什么会招幽灵怨恨的事,可是一旦真的看到那种东西,真的太恐怖了!」
拿着茶壶的嘉代神情僵硬地说:「摩耶姊,你看到了哦……?」
「看到了,真的看到了,千真万确看到了。」
「姊姊,你说了那件事?爸爸不是说绝对不能讲出去吗?」
「要你管。有什么关系,摩耶姊又不是外人。」
伊原和姊妹花因为幽灵事件吵吵闹闹,我无意间和端坐在离伊原等人稍远处的千反田对上了眼。
看她那副神情,似乎暗暗在烦恼什么,对照我们认识至今的经验,她应该是心里有话想说,于是我悄声问她:「怎么了?」
她反问我:「请问……关于摩耶花同学说的事,你怎么看?」
「你说上吊的人影吗?」我笑了,「嗯,所谓经典或老哏呢,正因为不可或缺才会永续存在,像上次——」
「像上次什么?」
好险,我硬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回去,差点说出「像上次里志不是也提到『七大不可思议』吗」,那正是不折不扣的校园经典,又老哏,而且古意盎然,也难怪我会想到……但我不想回头翻出那件事,尤其此刻面对的是千反田,打死不能提起。
由于我话讲一半突然含混带过,千反田一脸不可思议地探看我,我暗呼不妙,幸好现在她的好奇心全在上吊的人影上头。
「……那么折木同学,你觉得摩耶花同学说的是真的吗?」
我松了口气,一边回道:「嗯,不觉得。」
千反田显得更困惑了,她偏起头,「是哦,所以果然是我想太多了吗?」
「嗯?什么意思?」
千反田压低嗓音,双唇靠近我的耳边说:
「我也看到了哦,摩耶花同学说的那道上吊人影……」
据千反田说,她不确定昨晚那时是几点,因为伊原猛地在床上坐起,她也醒了过来,睁开朦胧睡眼,看到黑暗中浮现一道上吊的人影。
「不过,我睁开眼之后,一时之间其实脑袋昏昏沉沉的,所以我也觉得可能是想太多了,可是摩耶花同学也看到了一样的东西……」
「嗯……」
如果只有伊原看到,或只有千反田看到,还可以用「睡迷糊了」解释,但她们两人都看到,还在同一时间看到同样东西,就无法以「那种东西不存在」打发掉。我修正先前的推测,说:
「应该是眼花把什么东西看成是人影了吧,昨天不是才聊到吗?『看去似幽灵』什么的。」
「『原是枯芒花』……吗?」
但这说法没有成功说服千反田,她兀自沉吟,望向斜上方的视线游移一会,接着笔直地和我四目相对。这位大小姐眼中强劲的力道说明了她强烈的好奇。「这样的话,被误看成上吊人影的是什么东西呢?」
伊原不知何时来到我们身边。
「没错,要说是误看,那你就说说看我们误看了什么啊。我和小千都看到了,你不能只是因为自己没看到就否定我们说的哦,那样太卑劣了。」
……为什么我要被讲成这样?连卑劣这个形容词都用上了。
面对直勾勾盯着我看的千反田和伊原,经验法则告诉我,事态至此,已无法回头。
「当然,我们不会把事情全丢给折木同学你一个人处理,大家一起调查吧。」千反田语气坚毅地说,强劲的视线依然钉在我身上。
我什么都没回,因为不喜欢做无谓的事,不过虽然没回,叹个气应该是我还能够享有的权利吧。千反田乘胜追击似地补了一句:
「因为,我很好奇。」
吃完培根蛋、杯汤和清烫蔬菜的简单早餐,我们三人返回二楼,上楼时刚好和里志擦身而过,换句话说这小子完全不晓得这起「事件」。但我想无所谓,里志那涵盖古今东西的无用知识这次应该帮不上忙。
伊原说她答应梨绘要教她写暑假作业,「没办法出力真抱歉,你们加油喽。」
「交给我们吧,我们一定会查出真相给你看的。对吧?折木同学。」
你问我我问谁?
总之,必要的事尽快做。我请千反田过来我和里志的客房,把事情经过详细说明一遍。窗边摆有小茶几和两张椅子,双方就座后,我开口了。
「你们看到的影子,是出现在你们房间正对面的那间客房吗?」我打开窗户望着本馆问。
「嗯,是的。」
「大小和形状呢?」
「……当时四下昏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印象中不太大也不太小,就差不多一般人的高度;至于形状……很抱歉,我没什么印象,但听到摩耶花同学说那是上吊的人影,我也觉得确实有点像。」
述说起记忆中的事物,千反田的声音就变小了。我不是不能理解。仿佛与那超乎常人的好奇心相呼应,平时的千反田有着超乎常人的记忆力与观察力,但正因如此,一旦记忆不甚清晰,她可能也没了自信。可是我没有亲眼看到影子,唯一的线索是千反田模糊的记忆。我继续问。
「那颜色呢?」
「我不知道。不,也不是没看到,只是一道影子,我说不上来。」
我试着在脑中描绘千反田她们看到的东西,却想象不出来,看到一道「影子」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呢?
「影子吗?换句话说,有光源在,而且把某样东西照出了宛如人影的影子,是吧?」
「如果我们看到的不是灵异现象,应该就是你说的了。」
「光源啊……」我再次看向本馆,「三更半夜的光源,嗯,就只有月光了……」我说归说,但也没有半点自信。
「我也这么觉得,有可能是昨晚月明星稀,月光照上了某样东西——啊!」
随着我的视线看向本馆的千反田惊呼一声。没错,不管光源是月亮或探照灯,都不可能在那房间照出影子,因为本馆的所有窗户、包括雨窗(注)全都关着。
「千反田,你们昨晚上床的时候几点?」
「我想想。嗯,十点。昨天大家都累了一天,而且我和摩耶花同学约好今天早起洗澡,所以早早上床了。」
「那时候雨窗是开的吗?」
千反田想了一下,回道:「我想是关着的,当时本馆一片漆黑,我们完全没留意到有那东西在。」
「唔……」
只要雨窗关着,就不可能映出影子。这下事件变得棘手了,我不由得搔了搔头,虽然懒得动,但显然不得不跑一趟本馆的七号房。
千反田嫣然一笑道:「很有意思呢,像这样扑朔迷离的,真是太有趣了,果然办这趟旅游是对的。」
只有你觉得有趣吧。
穿过连接两馆的走廊就能轻易来到本馆,问题是走廊尽头拉起封锁线,还挂着写「施工中,闲人勿近」的告示牌。千反田显然相当犹豫要不要钻过封锁线,确实事后可能会引起一些麻烦,因此我们决定先问「青山庄」的人。
但要是向老板、老板娘说我们想去本馆是为了调查上吊事件,又会害到梨绘,想得到许可就只能问善名姊妹花。
这么巧,刚好嘉代经过走廊。我试着叫住她,受到惊吓的她浑身一僵,但认出我身旁还有千反田,便松了口气走来。
「是。请问有什么事呢?」
我以视线催促千反田开口。
「咦?」
注:设置于窗户或缘廊最外层之木板,具防风雨与防盗之功能。
「你讲啦。」我对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没辙。
「喔,好的。嘉代,我们想进本馆,可以吗?」
「……你们要去本馆做什么呢?」
「嘉代,你今天早餐的时候应该也听到了吧?摩耶花同学和我看到上吊的人影,我们就是想调查那件事,能不能让我们去看一下七号房呢?」
虽然诚实是美德,正面突破这招也很畅快,但千反田你讲话也太不经修饰了。不出所料,嘉代摇头以对。
「很抱歉,现在不行。我要是答应你们,会被姊姊骂……」
嗯,这也难怪。仔细想想,出于好玩而跑进人家的家里说要调查,确实说不过去。我很干脆地放弃调查七号房,只是问嘉代: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那间房间……你们叫它七号房是吧?那里现在还是客房吗?」
我虽然没恶意,但可能语气强势了点,嘉代稍稍退后,当场皱起眉头,不过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没有在用了。目前本馆还开放给客人使用的只有浴池和食堂。」
「所以?」
「本馆的二楼现在整层都当仓库用了……我……可以离开了吗?」
我连点头,「谢谢你,帮了大忙。」
嘉代不等我把话说完,一个转身遍小跑步离开。我带着些许感伤盘起了胳膊,「我被讨厌了啊。」
在一旁看着的千反田却面露微笑,一脸陶醉地说:
「这样不是很好吗?她应该是觉得面对一个大男生很可怕吧,真可爱。哦,有个妹妹也很好呢……」
哦,那叫可爱啊。嗯。
太阳愈升愈高,气温也开始变热,我以手背拭去额头的汗水,拥有超乎常人耐热力的千反田则是一贯的凉快神情。
「没办法进七号房,调查起来会有困难吗?」
「不是有困难,只是变得很麻烦。」
我领着千反田朝玄关走去。我的打算是既然无法直捣现场,至少也要从外头观察一下。我们来到住宿客与善名家共用的玄关前,我蹲下正要穿鞋,千反田惊讶地说:
「哇,好令人怀念的东西。」
她的视线彼端是放在鞋柜旁的收音机体操出席纪录卡,一共两张,以奇异笔大大写着名字的是梨绘的,没写名字的恐怕是嘉代的。再仔细一瞧,梨绘在暑假刚开始还断断续续去参加,后面就是一片空白,反观嘉代的卡片则每天都盖了出席章。
千反田拿起两张卡片,抚着纸面说:「清晨的收音机体操,我直到前年都还持续参加呢。」
持续到前年,就表示她一直参加清晨的收音机体操直到中学二年级。真的假的?
我只有在极年幼的时候参加过,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奉行节能生活呢?
来到院子,强烈的湿气与青绿的气息立刻包围上来。
我仰望本馆的七号室,雨窗仍关着。千反田建议绕到本馆另一侧,我盯着七号室一边走,突然踩到一摊水。
「唔。」
溅起的泥水飞到千反田的脚边,弄脏了她的鞋子。
「抱歉。」
「没关系。」
泥水来自泥泞的地面,本馆这一侧的地面之所以迟迟未干,应该是因为上午时分的日照被别馆建筑物遮蔽。我原本认为可能是有人稍早在院子浇花,但又不太像,毕竟晒到太阳的另一侧几乎全干,看样子地面濡湿后应该过了好一段时间。于是我问道:
「千反田,昨晚下了雨吗?」
「有哦。时间我不是很确定,不过确实下了一场雨。」
我们绕到本馆后方,从七号房鬼影窗户所在处的正后方看去,这一侧的雨窗也关着。要靠月光映出影子,必须是西侧与东侧的雨窗全打开才行。
千反田站在盘着胳臂的我身旁,模仿我似地也盘起双臂沉思,我正想问她在干什么,眼前本馆的窗户打开来,嘉代探出头说:
「呃……午饭准备好了哦。」
我看了一眼手表,的确快中午十二点,休息一下吧。
午餐是凉面,非常美味。虽然不是说身处高地时特别不耐暑气,消暑的食物还是很棒,六人围着餐桌,一边用着餐,伊原问:
「查到什么了吗?」
「没有耶,目前还没——」
千反田话没说完我便接口:「还在调查中。虽然已经有个推测。」
「是哦?说来听听啊。」
但我的推测现阶段还只是模糊的假设,要我说也说不上来。见我迟迟没开口,里志有些不开心地说:
「你们三个到底在讲什么事?把同吃一锅饭的好伙伴排挤在外,太过分了吧。」
不愧是里志,抗议起来的用词也很夸张。我嫌解释太麻烦,当作没有听到地反问他:
「讲什么排挤,倒是你,这段时间都跑哪儿去了?完全不见人影。」
「泡温泉呢,就应该想泡时一连泡上几回才是王道。」
是吗?我光是昨天泡晕那一次就很足够了。
我还没吃到一半,同桌的两人便先后合掌说:
「我吃饱了。」
「我吃饱了。」
是梨绘和嘉代两姊妹。梨绘拿着自己的碗筷回本馆去,过没多久,嘉代也追了上去。千反田眯细了眼望着这两姊妹的这一幕,似乎心里正有一股暖流流过。
「果然有姊妹在最好了,光是看她们这样就好羡慕哦。」
「咦?千反田同学你很憧憬有兄弟姊妹哦?」
「嗯……也不算是憧憬啦。福部同学有兄弟姊妹吗?」
接着里志聊了一会他的妹子。就我印象中,里志的妹妹是比哥哥更加旁若无人、我行我素的怪人,和我姊姊肯定很合得来。
聊着这个话题,四人的用餐终于告一段落,这时才回本馆的梨绘又来了。
喊出「锵锵!」登场效果音的梨绘,已换上一身浴衣(注),而且不是沐浴后穿的那种杀风景的朴实浴衣,而是伴随着各地烟火大会在夏季必定会出现的浴衣。那一身淡青接近水蓝的薄浴衣上头绘有千鸟与海浪的花纹,看上去非常凉爽。梨绘得意地挺胸说道:
「看!我的浴衣!」
「哗!」千反田欢呼道:「好漂亮哦!」
「嗯,你穿起来很好看哦,很有女人味呢。」
梨绘听到称赞,露出灿烂的笑容。
「放暑假的时候,爸妈终于买给我了,之前讲好只要我成绩有进步就买给我的。今天晚上一起来玩烟火哦!东西都准备好了。」
里志瞄着三个女生热烈地聊着浴衣,悄悄压低声音对我说:
「这情趣是很不错啦。」
熟悉里志平日讲话方式的我,很清楚他显然是话中有话。我也悄声问他:
「哪里不到位?」
「腰带呀。日本和服的灵魂就是腰带了,可是你看,那根本就是图方便的仿造品嘛。」
我依言一看,那套浴衣背后腰带的蝴蝶结部分的确有些突兀,像是另外装上去的。
「哪里突变了?」
「不是突变,是图方便。那是可拆式的腰带结,腰带束好之后再直接插上去,这种简便浴衣方便穿,但在我的哲学里,可不承认那是浴衣哦。」
里志的个人哲学根本不重要,那套浴衣确实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廉价,但就是一点点而已,何必那么认真。我打了个呵欠。
就在这时。
「……嗯?」
注:一种较为轻便的和服,为夏季期间的衣着。
感觉背后有人,我回头看向没关上的纸拉门。
却是空空荡荡。怪了,刚才确实有道人影一晃,莫非我也被那个上吊的人影诅咒了?
「怎么啦?」里志问。
我答不上来。
人影吗……
我走出起居室,想找个可以静下心来思考的地方。不久千反田也跟了出来,本来想叫她别跟着我,忽然灵机一动,回头对她说:「我们去泡昨天的那个温泉吧。」
她微笑点了头。
前往温泉的路上,我不发一语兀自整理思绪,千反田也贴心地默默跟在一旁。
上吊的人影。那是伊原和千反田错觉之下的产物,是枯芒花。虽然后续收尾有点麻烦,大致上这么下结论应该不成问题……可是,还差一步关键线索。
来到露天温泉,分头之际,千反田对我说:
「等一下一起回去哦。」
我没能回她。
经过柜台来到更衣处,突然一股既视感袭来,我马上就发现原因了,因为周围的一切景象酷似昨日,脚边的篮子里同样摆着眼熟的工作裤等成套衣物。是里志的东西。这小子比上吊的人影还扑朔迷离,明明刚刚还在餐桌旁,莫非他有瞬间移动能力?
来到浴池边,果然里志已经泡在温泉里了。我没进浴池,一迳盯着里志,虽然四下一片氤氲看不分明,他似乎察觉有人在,也转头看向我的方向,不等我开口就自己解释道:
「哎呀,没想到从青山庄后面的坡崖一路滑下来就直接通到这个露天温泉的正后方耶。」
我听了一点也不吃惊。只为了抄近路滑下坡崖这种事,只有里志才干得出来。
一泡进温泉,我先拿毛巾擦过一遍脸,顺便抹去不习惯劳动的脑子中的雾霭。先前古籍研究社面对的那起麻烦事,也就是千反田提起的谜团,后来得到了所谓的「解决」,无非就是指我的推理说服了千反田。这次上吊人影事件之所以让我思索再三,正是截至目前我还无法得出足以满足千反田的解释。
还缺了线索,简单讲就是「动机」。人影的真面目不难猜到,难的是无法解释动机,就没办法说服千反田。虽然「动机」在我内心已经有了假设。
我不吭一声地兀自沉浸在回忆好一会,里志见我动也不动,或许是担心重现昨天的状况,靠过来喊我。
「奉太郎?你该不会又开始晕了吧?」
是里志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会知道些什么,总之问问看:
「嗳,昨晚有什么好戏吗?」
听到我突然其来的发问,里志一头雾水,但很快恢复先前的笑容回道:
「说到昨晚的重头戏,当然非奉太郎的出糗莫属喽。」
「我很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但感谢说一遍就够了。除了那件事呢?」
「也对。另外就是你也知道,一群人围在一起讲鬼故事喽,我一个男生左手一朵花右手一朵花,还多出一支花呢。」
花是吧。要这么比喻,千反田是莲花,摩耶花就是蓟花了。
「我问的不是私人性质的活动,你有没有听说什么官方活动?」
「唔,你问我官方的,可我又不是这个村的住民……咦?对了,她们好像说昨晚有夏日祭典哦,我听到太鼓的声响呢。」
夏日祭典。
这样啊,昨晚有祭典啊……不,这么说有语病,应该是果然如同预料,昨晚有祭典。若是平常的里志,此时应该察觉我有答案,然后抛出一两句调侃的话语,低现在的他半张脸都浸在温泉,露出悠然恍惚的眼神,显然什么都没察觉。虽然只要开口问,他什么都愿意回答,但也没必要喊他,我迳自离开了浴池。
换好浴衣来到外头,千反田还没出来,刚好我可以冷静整理一下热烘烘的脑袋。等了一会,千反田终于现身了,但我只对她说一句:
「走吧。」
回「青山庄」的路上,我开口:
「那个上吊的人影啊,应该是挂在衣架上的浴衣。」
「什么?」
面对突然的解谜,千反田惊讶得睁大了眼。我等她听懂这话的意思,很快继续说下去。
「你们两个当时睡眼朦胧,难怪会把浴衣的影子看成人影。再说只要不是真的幽灵现身,上吊人影的真面目八九不离十都是挂着的连衣裙之类。」
千反田依然没吭声,无法接受答案似地偏起头。不久后说道: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把浴衣挂在那种地方呢?而且还特地把雨窗都打开,让我们看见浴衣的影子,很不合理。」
「不是为了让你们看见才开窗的。」我仰头瞄了一眼天空,「是为了晒干湿掉的浴衣。打开雨窗是想让房间通风,尽快把浴衣晒干。」
「为什么呢?」
「因为下了雨,浴衣被淋湿了。」
「不是,我是问为什么要挂在七号房里。」
「因为不想被人看见正在晒浴衣。」
「可是我们看见了。」
「不是你们的问题,是不想让家人看到。」这要怎么解释呢?我搔了搔头,顿了一下,决定从头开始叙述我的推测。
「晒浴衣的是嘉代。
嘉代一直很羡慕姊姊梨绘的那套浴衣,很想穿穿看,尽管她们体形相去不远,那件浴衣毕竟是梨绘的,梨绘应该也不想借给妹妹穿吧。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梨绘只要是自己的东西,都会清清楚楚标上主权,不管是茶杯还是收音机体操纪录卡,她的个性是这样,嘉代当然很怕姊姊,应该也无法开口要梨绘借她穿浴衣吧。
可是嘉代实在很想穿,于是偷偷拿走浴衣换上,加上那套浴衣的腰带结是可拆式,独自一人也能够轻松穿上,之后要摺好收回去,对民宿的女儿而言想必也不是难事。后来嘉代穿上那套浴衣去参加昨晚的夏日祭典,大约是昨晚八点。嗯,当时她一定很开心吧。」
「嘉代去参加祭典了?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刚才我听里志说昨晚村里有夏日祭典,至于为什么知道嘉代去参加,因为我看到了。昨晚快八点时,我碰巧看到有人出门,而且看样子昨晚嘉代没有参加你们的鬼故事大会?」
今天早上,嘉代责怪梨绘说出上吊客人的话题。要是昨晚她和大家一起聊鬼故事,今早不可能说出那种话。而且里志一贯的迂回说话方式也透露了昨晚的鬼故事大会在场女性共三人,他说「我一个男生左手一朵花右手一朵花,还多出一支花呢」。
「所以,就是这样了。嘉代开开心心地参加了祭典,却遇上不幸。」
千反田倒抽一口气,「昨晚下了雨。」
「没错。就地面的濡湿程度来看,那场雨应该很快就停了,浴衣却淋湿了。这时嘉代想起隔天的行程——梨绘计划好和大家一起玩烟火,想也知道梨绘肯定会穿着那套浴衣玩烟火,换句话说,非得赶在隔天天大亮前弄干浴衣才行。嘉代应该吓得面无血色吧。
但把浴衣晒在家人居住的本馆一楼,难保不会被人撞见,更别说晒在别馆了。夜里也没办法使用烘衣机之类的,嘉代只好等大家都入睡,把浴衣拿到本馆二楼去晒,就晒在最尽头的房间里。
然而不幸继续找上嘉代。月光照进了敞开的窗户,映出的影子被你们看成是上吊的人影。月光要从西方照进屋内,应该已经过半夜十二点,将近三、四点的时候吧。
然后,最后造访嘉代的不幸,就是我们开始调查上吊人影事件。刚才午餐时,那对姊妹花匆匆忙忙离开起居室,梨绘是要换上浴衣给大家看,嘉代……她应该是如坐针毡吧。」
我一口气说到这才又踏出步伐。回头想想,之前嘉代在走廊上看见我会吓成那样,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她应该真的很怕我。
「后来那套浴衣,一早就放回原处了,大清早的……我想确切时间只要查一下收音机体操的播放时刻表就晓得了,嘉代每天不间断出席收音机体操集会,大概是赶在出门前把浴衣放回去。」
「……」
「这件事别让伊原晓得。说溜了嘴让梨绘听到,就太对不起嘉代了。嗯,很多事情都有苦衷。」
千反田没再吭声了,一迳低着头跟在我身后。
两人有气无力地走到坡道中段,千反田依旧没抬起头,却幽幽地开口了:
「这么说来,那两姊妹,感情并不好啊……」
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但千反田没理会愣在当场的我,继续说:
「连借个浴衣都不行,实在很难说是不必顾虑彼此的关系哦。」
她说完后,冲着我微微一笑。明明嘴角上扬,我却觉得那张笑容怅然若失,这不是她在我面前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我好不容易回了话:
「兄弟姊妹就是这么回事吧,我和我姊姊——」
「我本来……」看样子千反田根本没在听我讲话,她的叙述宛如独白:「我本来很想要有兄弟姊妹。值得尊敬的姊姊,或惹人疼爱的弟弟。」
穿着浴衣的我和她走在坡道上。夏天还没结束,眼前青空的积雨云却气势磅礴到瞬间显得厚脸皮的地步,我不由得有一丝不快。
「青山庄」在不远的前方,千反田直到这时才继续说:
「可是,我想,我应该早就晓得。那道上吊的人影不是幽灵,至于世上的兄弟姊妹是不是全都打从心底疼爱自己的手足……」
我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话,幸好她也没说下去。
苍郁的绿意中,缓平的坡道上,我和千反田漫步着。我一开始就知道了,其实千反田口中憧憬的兄弟姊妹,根本就是幽灵一族;我明知道一旦近看,就会察觉那只是枯芒花……
暑气彻底笼罩着我,刚泡完温泉、冲干净的身子又满身大汗。坡道顶端出现一道人影,梨绘正奋力挥着手,迎接走回民宿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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