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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胚胎奇谭 [山白朝子][皇冠][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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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 13: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胚胎奇谭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山白朝子
翻译:高詹灿
图源:是青椒不是青菜
录入:枫霜月砚白豆腐
修图:步同嫖妓不留宿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胚胎奇谭】
  从小孤单一人的他,
  在陌生的村落捡到宛如菜虫般的物体。
  那是一个未足岁的胚胎,也成了他唯一的家人……


  【青金石幻想】
  请将这颗石头终生带往身上,死不离身。
  不过,您千万不能自杀,一旦自杀,您将会堕入地狱……


  【绞】
  村子里视线可及的物品上都有一张张人脸,
  让他无法吃下任何食物。就在体力濒临透支之际,
  他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一样他可以吃的东西……


  【不存在的桥】
  人死后徘徊阳间。就成了幽灵。
  断掉的桥不时出现,便成为桥的幽灵。
  走上村子里那座「不存在的桥」,
  你将遇见此生原本无法再见的人……


  【地狱】。
  他们被山贼关进地牢,饱受虐待。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拟定了最恐怖的逃亡计划。
  游个计划的终局,不是杀了山贼,就是被吃掉……


  【不可以捡梳子】
  「不可以捡梳子喔!」捡了会怎么样呢?
  第二天起,他开始被莫名的头发缠上,
  浑身沾满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枯灰发丝……

http://dl.vmall.com/c0ll3eu5ki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39728bea/
http://pan.baidu.com/s/1bnh9v9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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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11 | 显示全部楼层

  关于作者|山白朝子(乙一)
  二〇〇五年于怪谈专门杂志《幽》出道,发表极富原创性的各种奇幻恐怖小说。二〇〇七年出版《献给死者的音乐》,嗜好是生火。
  在谈到以路痴旅游作家和泉蜡庵为主角的新尝试时,山白朝子自称:「笔法冷淡低调、刻意不深入人物内心,拜和泉蜡庵系列所赐,我发现了这种写作方式的乐趣!」

  关于译者|高詹灿
  辅仁大学日本语文学研究所毕业,现为专职日文译者,主要译作有《鸟人计划》、《乌鸦的拇指》、《夜市》、《光之国度》、《蝉时雨》、《剑客生涯》系列、《新选组血风录》等书。个人翻译网站:http://www.translate.url.tw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12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胚胎奇谭
  青金石幻想
  汤烟风波
  绞
  不存在的桥
  无脸岭
  地狱
  不可以捡梳子
  「来,我们走吧」少年说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13 | 显示全部楼层

  胚胎奇谭

  一

  平民百姓到各地寺院参拜、泡汤疗养,是最近才兴起的风潮。以往没有供旅行用的干道,就只有窄细的小路断断续续分散于各地。这是因为兵戈扰攘,邻近的国家之间战事频仍。在这种状况下,整顿道路就如同是自取灭亡。因为一旦整顿好道路,便容易引来敌国入侵。
  待全国统一后,干道的整顿便兴盛了起来。为了从中央向各地发号施令,需要便于快马奔驰的道路,以及可供马儿休息的宿场①。各国之间以大型干道相连,并在路上设置「一里塚②」,以做为量测距离的基准,并于各地设置宿场町。
  渐渐地,人们开始往来频繁。在干道上通行的,不再只限于身上携带公文的宫差。时局安靖,农民和町民的生活蒸蒸日上,利用干道远行的人们与日俱增。他们一生仅此一次的心愿,便是能前往知名的神宫参拜。乘参拜之便,顺道游览各地名胜、看戏、泡汤疗养,这也是目的之一。耗时数月,徒步走遍各地,欣赏只有听闻、未曾亲见的大海和寺院,享受难得的珍馑。
  因为这个缘故,「道中记」、「巡览记」、「名胜记」这类的书籍大为畅销。书中有关于旅途中的驿站、距离、运费、关隘、名胜古迹等说明,有些还会提及与宿场老板的应对方式。会看这种书的人,大多是不曾外出旅行的门外汉,所以必须描述得详细周到才行。这些书做成小册子或折叠书的型式,方便携带。人们把书收在怀中,在旅途中细看。

  有位名叫和泉蜡庵的男子,写有一本名为《道中旅镜》的折叠书,发了一笔小财。此人身材清瘦,年龄不详。像女人一样,留着一头长发而不梳成发髻。像他这种打扮的男人绝无仅有,所以在町里特别引人侧目。附带一提,和泉蜡庵这名字,是他写书所用的笔名,他似乎另有本名,但不管我再怎么问,他就是不肯透露。
  和他聊过天,见了几次面后,他问我从事什么工作。
  「我目前待业中。」
  「那么,我这次要出门旅行,你愿意陪我一块儿去吗?」
  原本要与他同行的人突然跑了,所以他正在找一位可以帮忙扛行李的男性随从。
  「干道上有土匪和扒手,山路上则有可怕的野兽。不过,要是两个大男人同行,应该可以壮胆不少。」
  旅途的费用全由出版商负担,若能平安归来,便会支付酬劳。所谓的出版商,是委托和泉蜡庵执笔的商人。出版商请他出外旅行,撰写全新的游记。正为找工作发愁的我,自然很乐意接受他的邀约。
  然而,我的判断错误。与和泉蜡庵展开几趟旅程后,我才晓悟此事。之前他那名随从为什么会跑掉呢?当初真应该把这件事问清楚。
  酬劳完全没问题。我对和泉蜡庵的个性也没有不满。非但如此,我甚至很欣赏他的脾气。在旅途中,不管是因为文化差异而遭受别人何种不礼貌的对待,或是面对再怎么难以下咽的饭菜,他都不会显现一丝不满。
  然而,和他一起旅行并不快乐。原因之一,就是他旅行的目的地,全都是不确定是否真的存在的场所。
  他旅行的目的既不是上寺院参拜,也不是泡汤疗养。乃是为了写游记而前往就地取材。然而,知名温泉和名胜古迹在其他书中都已介绍遍了。于是和泉蜡庵和出版商专门找寻每本游记都没记载过的观光地。要是能介绍一些尚未出名,而且拥有卓越功效的温泉,或是值得一看的神社寺院,出书后一定能大卖,这就是他们打的算盘。
  只要他从旁人那里听闻哪里有无名温泉,便亲自前往查看。一听闻哪座山对面有宏伟的寺院,便前往一探究竟。这就是和泉蜡庵所展开的旅行。
  但实际上,他根本从没找到过这些地方。至少就我与他随行的这几趟旅程来看,根本就没找到那些传闻中的温泉地。我们所到之地,就只有冷清的村落,连旅店也没有,我们只能裹在稻草中抵御寒气,以此凑合着睡。这么一来,会对旅行感到气馁,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之所以无法继续和他一起旅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和泉蜡庵很会迷路。他确实常在各地旅游,就像知道某种走路的窍门,怎么走都不会累似的,走一整天的路依旧活力充沛。但他几乎每次都会走错路。明明是连三岁孩童都走得到的笔直道路,但不知为何,只要由他带头,最后又会走回我们一早出发时的市街。不,就算他走在我后头也一样。和泉蜡庵老是迷路的毛病,似乎会感染所有同行的人。拜他所赐,半天就能抵达的场所,得走上一个星期。虽然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最好别出门旅行,但和泉蜡庵自己似乎完全不以为意,就连意外迷路来到断崖绝壁时,他也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当真滑稽」,还觉得好笑呢。
  托他的福,每次我都被带往古怪的场所。我们去过一座全村都是双胞胎的村子,也去过崇拜一匹马的村庄。附带一提,当地村民深信那匹马是某位伟大人物转世而成,但看在我眼里,只觉得那是一匹再普通不过的马。还有一座奇妙的温泉,只要在里头久泡,动物们便会全聚集过来。里头不光只是猴子和鹿,还有全身滑溜,长着三只脚的动物,从没见过。和泉蜡庵似乎打算把这些地方全写进书里,但这全都是误打误撞而寻得,我们根本不知道其正确地点。几天后,我们沿原路前往,却始终遍寻不着。
  到了第三次旅行时,我实在再也无法忍受。当初是因为听说有个对膝盖酸痛很有疗效的温泉,才特地前往。目前还没有任何书提过那座温泉,要是能记下地点和疗效,应该能够大卖。但我们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抵达现场一看,根本什么也没有。也闻不到温泉特有的气味。
  「有时也会遇上这种事。」
  和泉蜡庵说得一派轻松,但我却完全白忙一场。在返回市町的途中,又因为他而迷路,意外来到一座理应不会经过的市町。
  而我就在那里拾获一具人类的胎儿。

  二

  如今回想,那里还真是一座奇妙的市町。终日浓雾弥漫,不分昼夜,建筑的轮廓尽融入一片白茫中。很少感觉到有人的动静,即便偶尔与人擦身而过,对方也隐身在浓雾里,看不清长相。虽然从建筑里传出说话声,但只要我与和泉蜡庵一靠近,声音便戛然而止。日渐西沉,我们四处找寻旅店,但那里的店主也很古怪。从拉门的门缝间注视着我们,对我们吩咐道「你们要住宿可以,请把房钱投进箱子里」,说完便关上拉门,不见踪影。我们猜想,好歹要在房客名册上写下名字吧,于是打开桌上的房客名册一看,上头却写满黑压压一片看不懂的文字。我们住的是一间大客房,虽然住有其他房客,但每个人身上的棉被全盖至头部,偶尔还会发出呻吟声或啜泣声。我一直躺到半夜还是睡不着,但和泉蜡庵丝毫不以为意,还睡到打鼾。我心想,也许出去散散步会比较好入眠,于是便在深夜时分离开被窝。
  外头凉风徐徐。那是满含水气,犹如女人湿发般的晚风。它缠向我的颈项和手臂,吹往空无一人的大路前方。
  我一面走,一面思索自己未来的路。我决定等这趟旅行结束后,要向和泉蜡庵辞去这份随从的工作,接着得重新找一份工作才行。不过,如果只是要供我一个人填饱肚子,凭这几趟旅行的酬劳,应该还够撑上一阵子。我没家人,也没有亲属需要扶养。
  当时耳畔传来一阵啪答啪答的濡湿声响。我因为没带灯笼,四周一片漆黑。我定睛细看,发现月光照进浓雾里。有几只狗聚集在小河边,彼此头贴着头,正在啃食某个东西。它们一发现我,便叼着白色的物体一哄而散。
  小河的岸边是一大片黝黑的乌泥。上头掉落许多细小的白色物体。似乎是某种生物,大小与小指差不多。本以为是鱼被冲上岸边,但那雪白的腹部看起来与青蛙、菜虫又有几分相似。有的已经干瘪,有的则是在泥水里泡至腐烂,长满了蛆。它们全都动也不动,似乎早已死亡。那几只狗就是在啃食它们。有的被咬得支离破碎,散落四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拿起其中一个形体完整,表面仍保有光泽的物体,带回旅店。

  「喂,你手上的东西叫作『唵哺幼』③。」
  天明时,和泉蜡庵醒来,望着我放在手上的东西说道。
  「唵哺幼?」
  「也就是人类的胚胎。你不知道吗?人类出生前,在母亲体内就是这副模样。昨天在小河边不是有一家中条流的妇产科诊所吗?所谓的中条流,自古便是专门替人堕胎的地方。一定是那家诊所的医生,从妇人体内取出未足岁的胎儿后,丢弃在那里。」
  他似乎也是第一次亲眼见识,有些从国外引进的书籍,会用插图介绍胎儿。经他这么一说,我回想起昨晚那幕光景,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最好让他入土为安。」
  和泉蜡庵一面为上路做准备,一面如此说道。我把胎儿放在手上,来到屋外。在旅店的庭院处掘了个坑,把胎儿放进坑里,正准备覆土时,那具胎儿的腹部竟开始抽动起伏。本以为他已经死了.但他似乎还有生命。
  我顿感怯缩,不忍心将还会动的生命活活掩埋。虽然他的模样活像菜虫,但他确实是人类。如果将他活埋,我与杀人犯没有两样。不得已,我只好将他放入怀中,就此离开旅店。听和泉蜡庵说,胎儿一离开母体,便无法存活太久。既然这样,他很快就会自然死亡,只要等他死后再加以埋葬,我也就不会感到内疚了。起初我心里这么想。
  但结果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一直死不了,连和泉蜡庵也大为惊讶。我所拾获的胎儿,可能凑巧拥有强韧的生命力。我们离开旅店已过了半日之久,他仍在我怀里抽动。
  「既然他还活着,那应该喂他吃点东西吧?」
  走在干道上时,和泉蜡庵说道。
  「要是他活活饿死,那就如同是你杀了他一样。」
  话虽如此,我根本不知道该喂胎儿吃什么才好。苦思良久后,我以布条沾了点米汤,润湿胎儿的小嘴。这个躺在我掌中,通体雪白,看起来像鱼、像青蛙,又像菜虫的小东西,那张像小指指尖般大的小嘴一张一合,正舔舐着米汤。
  之后过没三天,我们回到原本居住的市町。我与和泉蜡庵都很高兴能平安归来。代告诉他,我打算辞去随从的工作。
  「你要是想再和我一起旅行的话,再跟我说一声。」
  「这是不可能的事。」
  领取报酬后,我们就此分道扬镖。接下来和泉蜡庵说他要前往出版商那里,报告这趟旅行的结果。得向出版商出示旅途中所记的帐本,以便申请预先支付的花费。
  回到长期空着的长屋后,我卸下肩上的行囊,吁了口气。我在榻榻米上伸长双腿,正准备躺下,那个胎儿忽然从我怀里滚了出来,掉落在榻榻米上。他就像受到惊吓般,苍白的腹部不住抽动,本以为他会就此死去,但没想到接着他发出沉睡的呼息。他非但没有结束生命的迹象,皮肤表面甚至显得愈来愈有光泽。但我既不能杀了他,也无法送给不认识的人。我望着那通体雪白的胎儿,盘起双臂沉思。
  一位到屋里找我聊天的客人,朝我摆在房内角落,以衣服卷成一团的东西窥望,问我「先生,这是什么东西啊」。那个像白色菜虫般的胎儿,在衣服里揽动。
  「这是『唵哺幼』,也就是胎儿。如何,你愿意替我收留他吗?坦白说,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理呢。」
  那位客人望着那个胎儿,似乎觉得有点可怕。苍白的身躯,鼓胀的腹部。还没长全,只有微微突起的手脚。与身体很不搭调的巨大头部,有两颗像是用墨笔点出的黑眼珠,也不知道到底看不看得见。甚至有一条像蜥蜴般的尾巴。整体看起来像是一块活生生切下的内脏,很难想像这是人类。
  没有客人愿意收留这个胎儿,不得已,我只好继续照料他。我一直都是将他摆在掌中喂食米汤,久而久之,他也开始会注意到我的存在。若将他摆在房里不管,他就会死命扭动身体,想引我注意。若将他紧紧握在手中,他就会像感到安心般安静下来,开始呼呼大睡。
  我朝茶碗里注入温水,将他浸泡其中,替他清洗身体。他的皮肤虽然苍白,但不同于青蛙、鱼,或是蜥蜴。真要说的话,像是介于人类婴儿的肌肤与内脏的表皮之间。当他浸泡在茶碗的温水中时,也许是想起待在母亲胎内时的感觉,他一副享受沉醉的模样。虽然有不少人是为了泡汤而踏上旅程,但我万万没想到,连胎儿也这么喜欢泡汤。为了不让他在温水中没顶,我以手指支撑他的身体。只要叫一声「喂」,他就会扭动身躯,抱住我的手指。若搔动他的身躯,他就会像怕痒似的摇晃全身,溅起水花。
  将他放进怀中,或是握在手中时,碰触胎儿的部位会觉得无比温暖。连续两周和他一同生活后,我开始觉得他很惹人怜爱。
  他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家人。从我懂事起,父母便已双亡,家中也没其他兄弟姐妹。我一直都过着随兴的独居生活,也从没想过今后会和谁一起生活,不过,日后若是有家人,会是什么感觉,我倒也不是没想像过。当我以指尖轻抚胎儿,感到昏昏欲睡时,我心中涌现一股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温暖。

  三

  胎儿在我卷成一团的旧衣服里度过一天。我因为刚好有事,将他留在家中,独自外出。那天后来我回到长屋一看,发现他已离开旧衣,躺在不远处。看来,我不在他身旁,他觉得不安,想在屋内找寻我。但他虽然长得像菜虫,身子却无法伸缩前进。当他从床铺的旧衣里滚出时,总会耗尽全身的力气。我将他拾起,朝他娇小的身躯吹气,他似乎明白是我回来了,开心地扭动身躯。
  正因为这样,我决定日后出门时,要尽可能将他放进我的衣襟里,带他一起走。有时他会在我衣服里排泄,不过胎儿只喝米汤,所以没有臭味,我也不觉得脏。
  某天,我与友人出外游玩,一并将胎儿放进衣服里,与我随行。当我在荞麦面店喝酒时,胎儿在我肚子附近静静安眠,但是当那位朋友邀我一起赌博时,胎儿开始频频攗动。
  我虽然从未与人赌博,但由于先前与和泉蜡庵一同旅行,缵了些钱,所以我心想,偶尔玩玩也不坏。友人带我来到市町外郊一座荒屋的二楼。有五名男子在点着烛火的房间里掷骰子。因为是赌博,本以为聚赌的会是一些长得满脸横肉的家伙,但此时在房内的人,感觉气质与我和和泉蜡庵相仿,看起来都像老实人,于是我也松了口气。
  骰子丢进碗里,经过一番晃动后,覆在地上。众人猜测骰子的点数下注。当我全神贯注投入赌局中时,胎儿从我衣服的缝隙滚落,就落在那覆盖在地上的茶碗旁。男子们见到这个像内脏般的东西突然冒出,为之一惊。我向他们解释,说这东西是还没变成婴儿的胎儿,理应待在母亲胎内。男子们唤来待在房里的同伴,挤在一起争相看这个白色胎儿,就像在看什么神奇的东西似的。
  接着重开赌局,骰子开盘的结果,有输有赢,不知不觉间,我钱包里的银两全输光了。先前与和泉蜡庵一同旅行赚来的钱,经过当天这么一赌,转眼成空。我将胎儿抱在怀中,步出荒屋时,外头已阳光普照。
  我垂头丧气地走回长屋,沿路踢着石头。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就把钱花光。得再找新的工作才行。这时,刚才那群男子紧盯着胎儿瞧的模样浮现我脑海。
  也许这世上还有其他人会觉得稀奇,而想看这名胎儿。

  隔天,我在长屋的房间里拉起黑布,来到屋外向行人吆喝。由于这座长屋建造于行人往来频仍的场所,所以容易招揽顾客。
  「来看『唵哺幼』哦。平常可是看不到的哦。这就是平时待在女人肚子里的胎儿。」
  一开始众人都存有戒心,过路不停。不久,有几个人停下脚步,询问我什么是唵哺幼,胎儿又是什么,最后终于有一位客人跟着我走。我在长屋入口处收了钱,领他走进昏暗的房内,让那位客人坐在榻榻米上。那位客人脸上的表情写着,一定不是什么多了不得的东西,我端着一个用布盖好的托盆来到他面前。
  「请勿用手碰触。这就是唵哺幼。」
  我掀开布,胎儿就躺在托盆上。那名客人为之瞠目,双眼紧盯着那个像白色菜虫般的身躯。我告诉他,这是我们人类最原本的样貌,客人双手合十,一副深受感动的模样。
  我的珍奇展示屋逐渐打响名号,客人开始蜂拥而来。每当我在那些屏息等候胎儿登场的客人面前掀开布时,他们都会发出一声惊呼,然后把脸凑向托盆,想看个仔细。有人觉得可怕,有人觉得可爱。
  我在入口处收取的费用并不高,但因为有不少人上门,所以一天下来赚取的金额相当可观。我得以尽情地吃饭、喝酒、赌博。我花在骰子上的金额一天比一天多,但我丝毫不以为意。反正胎儿会再为我赚回来。
  在市町里打响名号后,有人对我的胎儿动起歪脑筋。某夜,有小偷潜入我屋里。他似乎是看准我出外散步时犯案。等我回到家里一看,屋内一片狼借,甚至还有拆草蓆的痕迹。由于我将胎儿放在怀中,带着一起出门,才没被偷走,但这已吓得我血色尽失。
  现在我要是失去胎儿,就什么也没了。
  从那之后,我决定尽可能不眠不休地守护胎儿。因为这样,我眼袋满是黑眼圈。胎儿似乎完全没察觉自己被人盯上,紧贴着我胸前睡得香甜,作着美梦。虽然我不知道胎儿是否也会作梦。
  参观胎儿的生意每天都盛况空前,排队的人龙一路从长屋前排到大路对面。我甚至还被唤进城里,在大人物面前表演。我因为紧张和困意,没能像平时表现得那么自然,但人们还是以惊叹的眼神望着胎儿出神。
  不过,在赌博方面可就不像胎儿表演这般顺利了。我连赌连输,还欠了一笔债。为了扳回一城,我奋力一赌,无奈天不从人愿,欠债愈积愈多。我变得个性暴躁,连对附近那位我付钱请来帮忙的少年也厉声咆哮。每当我大声说话,身边的胎儿总会簌簌发抖。

  前来参观的客人络绎不绝,但有件事令我感到不可思议。那就是胎儿一直保持像内脏股的模样,完全没长大。自我从小河边捡回他之后,他仍旧只有小指般大小,体型如同鱼或蜥蜴一般。本以为他也差不多该长至人类婴儿的大小了,但他的手脚却毫无半点成长。胎儿没长大,表示我可以一直借此招揽顾客,这样对我而言无疑是好事一桩。但我还是很担心,刚好有一次在路上偶过和泉蜡庵,于是我便同他商量此事。
  「他要成长,应该得待在女人的肚子里才行。胎儿待在女人的肚子外头,怎么会长大呢。」
  接着他想劝我别再赌博,所以我装没听见,就此离开。
  也有人想学我拿胎儿供人参观。他们似乎是找专门堕胎的医生,付钱买来胎儿。但那些胎儿最后不是一命呜呼,就是离开母胎后活不了多久。很少胎儿能像我这个胎儿一样,在离开女人肚子后还能存活。所以人们还是付钱到这里来看我的胎儿。
  我不再让他睡在那件又脏又旧的衣服里,而是买来一个红色的松软坐垫,让胎儿睡在上头。我把脸凑近,朝他吹气,他就会扭动身躯,想要避开我。好像是因为我的呼气带有酒味。
  过没多久,赌场的老大带着一批像凶神恶煞的男子到屋里来找我。他们无视于参观胎儿的长长人龙,直接就想走进长屋里,引来排队的客人抗议,但这群男子一瞪眼,众人旋即不敢作声。在那间荒屋里赌博的,全都是看起来忠厚老实的人,但背后经营赌场的,却是在町内恶名昭彰的流氓老大。我一直都没发现自己已债台高筑,无力偿还。
  「今天赚了多少啊?」
  赌场老大在我改造成珍奇展示屋的房间中央盘腿坐下,如此问道。他体型魁梧,活像黑熊一般,双眼昏黄浑浊。我如实回答后,他不屑地笑道:
  「照你这种赚钱速度,等你还完债,我们两人都已经是老头子了。」
  我跪坐在地,浑身颤抖。还不出赌债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我早有耳闻。如果是被迫一辈子在某个地方做苦工,那还算是好的。
  「不过,要我把欠债一笔勾销也行。当然了,我不可能平白无故这么做。我得带走值这个价钱的东西才行。」
  赌场老大说完后,低头望向摆在我身旁的托盆。上头盖着一块漂亮的布,胎儿在底下攒动着。
  「我给你一个晚上考虑。」
  赌场老大说完后扬长而去。

  四

  入夜后,我从拉门缝隙往外窥望,一名男子倚在对面长屋的墙上,正在打哈欠。他是之前和赌场老大一同前来的那班凶神恶煞的其中一人。似乎是在此监视我,防我带着胎儿逃离此地。
  我打消从正门逃走的念头,把所有希望全赌向后门。我将窗户微微打开一道细缝查看,发现长屋后面果然也站着一名男子。但此人抵挡不住睡魔的侵袭,倚着墙壁打起了盹。我把胎儿揣入怀中,先把草屐放到窗外,落地时直接踩在草屐上。我蹑着脚走,从那名昏沉沉的男人面前通过,头也不回地往前飞奔。
  月光照耀着长屋交错的窄小巷弄。我绝不能把胎儿交给那些男人。他们粗暴的个性我时有所闻。那班人简直就像土匪。他们应该是想从我这里夺走胎儿,自己经营珍奇展示屋,可是当众人看腻后,他们一定会将胎儿弃如敝屣。搞不好还会丢进锅里煮来吃呢。
  可能是因为酒喝多了,外加睡眠不足,我无法像以前一样跑那么久。穿出那处长屋密集的地区,抵达河边时,我已上气不接下气,无法动弹。垂柳垂落的柳枝浸入河面下,随风摇荡。哗啦哗啦的水声在暗夜中回响。我坐在桥边,从怀中取出胎儿。胎儿从睡梦中醒来,苍白的腹部缓缓起伏。由于已是天寒时节,我双手握住他,不让他冻着。他是如此娇弱,光是能活着就已经是奇迹。
  我对他做了很不应该的事。对他来说,如果我是个好父亲,怎么会三更半夜带着他呆立河边呢?为何会让他暴露在户外的寒风下呢?我双手紧紧包覆着胎儿,回顾自己过往的行径,不禁沉声低吼。和他一起生活,我心中确实涌现一股从未体会过的温暖。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想保护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但最后我却背叛自己这份心。曾几何时,我忘了这份初衷,开设起那愚不可及的珍奇展示屋。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他的原谅呢?或许这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但我真的很希望胎儿能活下去。想当初一开始,我还抱持着「他到底要活到什么时候」的念头呢。
  有几个脚步声从我逃脱的方向朝这里接近中。我钻进草丛里,低下头,发现刚才监视我的那两个男人正飞奔而过。看来,他们终于发现我逃走了。要是继续待在市町里,早晚会被他们发现。我得尽早离开这里才行,但我现在只有身上穿的衣服和一双草屐,根本无暇做好远行的准备。
  这时,我脑中浮现和泉蜡庵的脸庞。我要是去了他家,或许他肯借我旅行所需的物品。于是我带着胎儿前往他家,一路上提防着不让追我的人发现。
  和泉蜡庵的住家位在市町外郊,是一间小小的平房。我用力敲着大门,身穿睡衣的和泉蜡庵揉着惺忪睡眼出现在我面前。我与他在屋内迎面而坐,手中紧握着胎儿,告诉他我遭遇的事,以及打算离开这座市町的计划。
  「因为你是一位靠旅行为业的人,所以我想,来这里找你,或许借得到可供挡风遮雨的用具。」
  和泉蜡庵双臂盘胸,听我说完来意后,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打消这个念头吧。劝你最好就此放手,把他交出去吧。」
  「就此放手?」
  「你无法和胎儿一起单独旅行。最后一定会活活冻死。我说的不是你,而是那个小唵哺幼。你要离开市町是你的自由,但你得将他留下。否则他太可怜了。我认识一对夫妇,他们很渴望有孩子。虽然他们家境富裕,但一直膝下无子,为此发愁。如果是他们,也许肯收留这个胎儿,用爱心将他养育长大。我去和他们交涉看看,请他们替你还债。」
  正当我沉默不语时,房间的纸门微微透着亮光。和泉蜡庵打开纸门,眼前出现已微露鱼肚白的天空。不久,晨曦从远处的密林满溢而出,照向和泉蜡庵的睡衣衣袖以及我掌心里的胎儿。我虽彻夜未眠,却也不觉得困。
  我低着头,双手紧紧包覆着胎儿。

  和泉蜡庵介绍的那对夫妇,面容慈祥,谈吐有礼,一看就知道是好人。他们好像也来珍奇展示屋参观过。在和泉蜡庵家的房间里,我将胎儿递向那对端正坐好的夫妇面前。夫人低头望着胎儿,流露出无比怜爱的神情,这时我才想起曾经有这么一对客人。他们恭敬地接过胎儿,朝不住揽动的他凝望半晌后,开始小心翼翼地以布加以包覆。当胎儿的脸被布遮住,再也看不见时,我暗自在心中与他告别。
  我在屋外目送那对夫妇带着胎儿离去。和泉蜡庵以关心的口吻说道:
  「不必沮丧。有我陪着你。」
  「胎儿要比你强多了。」
  「别这么说嘛。我们再一起出外旅行吧。我听说有一座很稀奇的温泉。温泉水是从巨树的年轮里涌出。我们马上去一探究竟吧。出版商愿意支付旅行的费用。」
  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一直静静凝望那对夫妇远去的背影。
  后来听说那对夫妇借助医生之手,把胎儿放进腹中。之前和泉蜡庵说过,胎儿要成长,就得待在女人腹中。我不知道胎儿后来是否长大成为婴儿,呱呱坠地。因为和泉蜡庵什么也没说,而我也没问。只是全力投入工作中。
  那对夫妇收养胎儿时,答应替我还债。托他们的福,赌场老大和他的手下们再也没来找我麻烦。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当初展示胎儿赚钱的那件往事,如今已觉得无比遥远。
  这段时间我虽然换过几个工作,但还是多次担任和泉蜡庵的随从。并不是每次都去。几次因为他迷路的老毛病差点送命,事后我一再叮嘱他,以后千万不要再找我干这项差事了。不得已,他只好另外找寻扛行李的随从,但每个人都干不久,最后他还是找上我。
  之后到底过了几年,我已记不清了。有几个朋友因感染风寒而辞世,或是在旅途中下落不明。唯独和泉蜡庵依旧活力充沛地四处走动,不断展开旅行,找寻可以做为写书题材的温泉和名胜古迹。

  在某个晴空万里的日子,积雨云于蓝天之上飘荡,太阳映照在稻田的水洼上,在排列整齐的水稻问熠熠生辉。
  我伸手拭汗,拎着糕饼礼盒前往市町外郊。我帮和泉蜡庵跑腿,前往一位常照顾他的老翁家中。回程时,走得双腿酸疼的我,决定在一尊立于岔路上的地藏王旁边稍事休息。一旁立着一棵大树,形成浓密的绿荫。
  一群像是住附近的小孩,追着蜻蜒奔来。合计约有五人。男孩女孩混在一起。当中有两个孩子手持木棒,频频挥舞,从我面前通过。
  待孩子们的声音远去,我感到一阵困意,正准备阖上眼时,我发现有名少女站在不远处一直盯着我瞧。是刚才从前面走过的孩童之一。
  「你怎么啦?你的同伴们都走喽。」
  我朝她搭话,少女侧头凝视着我。映照在稻田田水上的阳光,将少女的脸庞照得晶亮无比。
  「叔叔,好久不见了。」
  少女以咬字含糊的声音说道。
  「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见过。我还记得。」
  这位少女说,她曾和我一起生活。在我手掌上睡觉,我用茶碗里的温水替她洗澡,每次她贴在我胸前睡觉,便觉得很安心。少女用她刚学会的字汇,很努力地说明。
  「虽然叔叔的味道有点臭。不过我要是一会儿没看到叔叔你,就觉得难过,想哭。」
  少女来到我身边,鼻子凑向我的衣袖,努力嗅闻我的气味。我站起身,与她保持距离。
  「我说,你那是不是作梦啊?那应该不是真的吧。」
  少女侧着头寻思。
  「是吗?」
  「当然是啊。」
  我开始迈步离去,少女还想跟过来。这时,已走在前头的那群孩子折返回来,朝少女唤道「快点来啦」。少女虽然很在乎我,但过没多久,还是跑向其他孩童身边。

  ①译注:相当中国传统的驿站。
  ②译注:古代标示道路里程的土塚。每隔一里(三点九二七公里)于道路旁设置一塚,一里塚上通常植有槐树,可供乘凉休憩之用。
  ③编注:原文写作「エムブリヲ」,也就是英文中的「Embryo」,即为「胚胎」之意。


  青金石幻想

  一

  轮是一家大型书店的女佣。平时帮忙处理家务,人手不足时,则是到店里帮忙卖书。有时也会前往雕刻师傅的住处,交代雕版印刷的版面该如何雕刻。轮认为书就得是雕版印刷才好。那是在木板上雕刻文章和图画,涂上黑墨后,印制在纸上的一种印刷法。
  此外也有活字印刷的做法,但轮并不喜欢。那好像又叫作「基督版」。老板曾让她见识过从国外传来的宗教书籍,用的就是活字印刷。那是铸造好每个活字后,加以排版印刷的做法。实在愚不可及。外国的文字好像只有几十种,所以可以采用这种做法,但如果每个假名和汉字都要制版的话,那不就得铸造出数量庞大的活字才够吗?而且每个文字都是同样的形状,一点意思也没有。不像雕版印刷,当中蕴藏着每位雕刻师傅的独特风格。假名、汉字、插画,就像水乳交融般,全融合在一张纸上。印书果然还是得用雕版印刷才行啊。
  她望着店内一整排的通俗小说,心中如此暗忖,这时,老板房间传来一声叫唤。
  「轮,你来一下。」
  「来喽。」
  打开纸门,走进房内。老板正与一名年轻男子迎面面坐。男子留着一头亮丽的黑发,长度及腰,他端坐地上时,发梢几乎都快碰触地面的榻榻米。此人五官端正,仪态如同睡莲般清新脱俗。轮一时看得出神,站在房门前发愣。
  轮与《道中旅镜》的作者和泉蜡庵的初次邂逅,是她十六岁那年的事。而轮被火灾的浓烟呛死,则发生在她二十七岁那年,所以是死前十一年的事。

  「虽说是老板的命令,但你实在可怜。」
  耳彦走在山路上,如此说道。离开都城已即将五天。耳彦是帮和泉蜡庵扛行李的随从。旅行所需的一切物品全由他一个人扛。他虽然算不上体格壮硕,但至少看起来比和泉蜡庵有力气。他露出袖口外的手臂,不像轮那般瘦弱。
  「女人要通过关隘时,可是很麻烦的。他们会对你展开严密调查。就是所谓的『防枪炮进,防女人走』。意思是,对于进入都城的枪炮和打算从都城离开的女人,都得特别小心提防①。」
  「不过,我很期待能泡温泉呢。」
  「那也得要能平安抵达温泉地啊。因为那个人老是迷路。」
  耳彦望着走在前方的那名男子背部。和泉蜡庵踩着轻快的步履,完全不知疲惫为何物。他绑成一束的长发,像马尾般左摇右晃。
  和泉蜡庵以写旅游书为业。书中会说明温泉的场所、功效、路线,对初次旅行的人颇有助益。这次是轮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旅行。目的地是从都城西行,约二十日路程的一处温泉地。
  「轮,你愿意当和泉老师的随从,陪同他一起旅行吗?」
  在老板的命令下,轮就此担任他旅行的随从。轮问和泉蜡庵「为什么找我?」他回答道:
  「只有我和扛行李的男人一起旅行,实在太无趣了。要是能多一个女人同行,感觉既赏心悦目又愉快,不是吗?」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当然是玩笑话。他的目的应该是要在旅游书中加入女人的意见吧。轮自己如此解读,但和泉蜡庵始终没收回当初那句玩笑话。他到底有几分认真呢?总之,既然自己是在大书店里工作,就得全力帮这位老师的忙,让他顺利把书完成。
  下午时,一行人迷了路。看和泉蜡庵自信满满地一路往前走,本以为应该不会迷路才对,但猛然回神,才发现他们一直在山里同样的地方打转。不,说打转似乎不太贴切。因为他们走的是一条笔直的道路。不过,就算在树上作记号,走了一段路后,之前作记号的树木竟然又出现在眼前。实在非常理所能解释。况且这也不是弧度小到让人察觉不出的弯路。而是如假包换的笔直道路。两侧一直都是杂树林,也没岔路,到底自己是从哪里走进这条路的?轮觉得心里发毛,紧挨着和泉蜡庵和耳彦。
  「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冷静一点,这是常有的事。」耳彦说。
  「就是说啊。只要是我走在前面,常会发生这种事。久了你就会习惯的。」和泉蜡庵说。
  「你也该好好反省一下了。你这种老是迷路的毛病,实在太严重了。」
  听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非但没感到放心,反而益发不安起来。轮心想,像这种不可理解的现象,怎么能够习惯呢?
  这条笔直的道路,不论往前走,还是往后退,最后还是回到了原处,所以他们离开原路,改为走进右侧的杂树林里。走在这种没有人径的树林里,没多久便遇上水流湍急的河川,他们顺着河川往下游走,最后来到了平原。当暮色轻掩时,他们来到一处放眼望去净是水田,只有零星二十几户人家坐落其中的村庄,轮这才松了口气。
  和泉蜡庵上前敲一户农家的门,说明他们的情况。并请对方带他到村长家,请村长让他们留住一宿。
  村长是一位年约七旬的老太太,独自住在宽敞的大宅里。她满脸皱纹,背部佝凄,但双眸清亮。就像经过彻底沉淀的湖水般,那是历经漫长岁月所造就的明亮眼神。
  「要向您叨扰一晚了。」
  和泉蜡庵跪坐在地,深深行了一礼,耳彦和轮也跟着鞠躬。
  「远来是客,就当作是在自己家吧。」
  老太太忙着手中的针线,以和善的声音说道。她不只提供被铺,还招待他们晚餐。老太太住附近的孙子们,送来他们煮好的白饭、腌萝卜、青菜味噌汤。那天晚上,轮心情轻松,一夜好眠。
  天亮醒来后,轮到村里散步。正值稻穗结实累累,风光明媚的时节。一整片绿油油的叶子随风摆荡。那是一处平凡的农村。轮以手掌轻抚那宛如刀尖般的稻叶,信步而行。
  看到蝴蝶翩然飞舞,她想起了故乡。小时候她和父亲住在农村里。屋子后院有一座花田,总是有蝴蝶飞来。还曾经飞进屋里,她追着蝴蝶嬉戏。那好像是父亲过世那天早上的事。
  父亲死后,轮顿时成了孤儿。由于没有亲人收容她,所以在父亲友人的介绍下,由町里的一家大书店收留她。轮从没见过母亲。当初母亲在生轮的时候,失血过多而死。
  母亲以自己的性命换来轮,轮心中无比感激。
  回到老太太家后,老太太请他们吃早饭,一行人正开始准备行囊时,突然有人匆匆忙忙闯进屋内,告知老太太有位曾孙发高烧病倒了。

  和泉蜡庵与耳彦混在村民中,站在一户民宅前。每个人都从敞开的拉门往屋内窥望。轮也把头探进人群的缝隙中,往屋内张望。
  一名年幼的少年躺在民宅的某个房间里。双目紧闭,面无血色,而且气若游丝。这村庄没有大夫。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受苦,他已距死不远。一家人围在棉被旁,淌眼抹泪。
  一只小白蝶在群聚的众人头顶飞舞。飞进昏暗的家中,也不停歇,就这样飘来荡去。村民们没人注意那只蝴蝶,一副无暇理会的模样。只有轮的目光紧迫着那只蝴蝶,她想起父亲过世的那天早上。轮再次返回老太太家,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小提袋,返回民宅。
  「请服下它。」
  她将提袋递向老太太。要将它送给别人,需要勇气。这是已故的父亲留给轮的遗物。老太太往提袋内窥望,将里头的一颗药丸倒进她布满皱纹的掌心。这虽是最后一颗,但现在一定正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老太太将药丸放进曾孙口中,让他和水吞下。
  和泉蜡庵和耳彦很快便在被窝里睡着了,而迟迟无法入眠的轮则是在缘廊乘凉。皎洁的明月照耀着松树,传来阵阵虫鸣。原本他们早上便该启程,但因为在意少年的病情,所以决定在村子里多待一天。
  似乎是发挥了药效,少年痊愈速度飞快。虽然还无法起身,但他已烧退,叫唤他的名字,他能睁开眼睛回应。
  轮感觉有人,回身而望,发现老太太站在她身后。老太太跪坐地上,深深行了一礼。正当轮感到难为情时,老太太从睡衣衣袖里取出一块折叠好的手巾。
  「这颗石头请您带走。」
  老太太掀开布,里头包裹的是一颗像小指般大的蓝色石头。它所呈现的深蓝,宛如天空集中往一处汇聚而成。
  「这颗石头,我已留在身边五百多年了。」
  「咦?」
  「五百年。」
  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说道。
  「请将这颗石头带在身边,片刻不离身。总有一天您会明白我话中的含义。」
  好美的蓝。轮发出一声赞叹。连在没有月光的黑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宛如从它内侧散发光芒。
  「我是从一名旅人那里得到这颗石头。就像您今天一样,我救了对方一命,他以此做为谢礼。请您终生将它带在身上,死不离身。不过,您得注意一件事。您千万不能自杀。倘若您自杀,便会堕入地狱。」
  老太太取出先前用来装药的小提袋,把石头放进里头,让轮握在手中。那颗石头一定很昂贵。起初轮拒不肯受,但老太太坚持要她收下。后来轮被说服,收下那颗石头。
  转眼已日出东山,和泉蜡庵和耳彦从被窝里起身,开始准备行囊。轮也折好棉被,起身盥洗。吃完早餐后,他们准备就此离开村庄。和泉蜡庵和耳彦答谢老太太的留宿和款待。轮也为赠石一事出言道谢,这时老太太对她说道:
  「请将提袋系上绳子,挂在脖子上。」
  出发时,擦身而过的村民们皆望着轮一行人,向他们行礼。不久,村庄渐行渐远,已看不到水田,眼前净是荒芜的土地。和泉蜡庵走在前头,耳彦与轮紧跟在后。
  他们坐在树下休息时,轮拿出老太太送她的蓝色石头仔细端详。就算白天看,它那美丽的蓝依旧令人赞叹。蓝色中带有零星的金色碎片,犹如星光点点的夜空。
  「那是什么啊?」
  耳彦靠近问道。
  「是老太太送我的。说是为了感谢我的赐药之恩。」
  轮以手指拈起石头,让耳彦观看。和泉蜡庵推开耳彦,凑近细看。
  「这是琉璃。」
  「琉璃?」
  「没错。外国人称它作『拉普祖里』②,也就是青金石。你最好妥善保管。」
  之后没再迷路,顺利抵达他们的温泉目的地。虽然比当初预定的时间晚了三天,但这是轮第一次泡温泉,感觉通体舒畅,无比满足。不过这是工作。她没忘了将温泉的功效详细记载在日记本上。
  回程他们历经三次迷路,但都有惊无险。回到都城,结束这趟旅程后,就此与和泉蜡庵和耳彦道别,令她略感落寞。不过他们都住同一个市町,以后还有机会碰面。之后轮仍持续与他们往来。不久,和泉蜡庵将这趟旅行的成果出版成册,在大书店里工作的轮,把他的书摆在店内架上。
  轮打从第一次与和泉蜡庵见面,便对他一见钟情,但她始终都没让和泉蜡庵察觉她的爱意。因为她认为自己的身分与作家无法匹配。
  最后,轮在十八岁那年与老板介绍的男子结婚,生了三个孩子。过着有苦有乐的日子。她亲自哺乳、哄孩子不哭、静静望着孩子的脸,直到孩子睡着。有时丈夫生气去碗,有时轮也为之光火,不和丈夫说话。
  她卷起衣袖洗衣服时,家里的老三总对她挂在脖子上的提袋很感兴趣。轮会取出装在提袋里的青金石,告诉他昔日那段旅行回忆。
  轮二十七岁那年,一名住附近的男子,家中窜出火舌。一切只因抽烟不慎。木造的长屋容易起火,火势蔓延也快。转眼间,轮所住的长屋已被烈焰包围。她为了拯救自己来不及逃离的孩子,冲进烈火熊熊的长屋内,就此没再走出。她吸入浓烟,失去意识,大火烧向她的衣服,就此葬身火窟。

  二

  婴儿出生前,母亲大量失血而死。产婆心想,至少也要救活婴儿,因而将那名丧命的母亲阴部撕开,双手伸进她腹中,取出一团不住攒动的红色肉块。是个女婴。奇妙的是,婴儿的小手里紧握着某个东西。从婴儿的指缝间露出一个蓝色的块体。产婆扳开婴儿的手,结果一颗小小的蓝色石头掉向她母亲流落一地的鲜血和羊水中。产婆在她漫长的人生中,从没见过像这颗石头那般深远的蓝。
  父亲将婴儿取名为轮。轮很少哭,总是睁着一双大眼,静静观察四周。和她说话,她便会做出像在竖耳聆听的动作。明明出生还不到一个月,看起来却像听得懂人话。虽然还只是个小婴儿,但如果问她「你饿了吗?」,她却会点头、摇头。轮很快便学会说话。就像老早就知道物品的名称般,没教过的话,她自己便会脱口而出。不久,她已经会双脚站立,开始走路,明明没教过她,她却已经会自己到外头上厕所。
  轮满五岁后的某一天,她对父亲说:
  「今年夏天会有洪水。要是放着不管,会出人命。最好先在高处盖一座小屋,在那里存放米粮。」
  父亲将轮说的话告诉村民。那里虽是鲜少遭遇洪水的地区,但没人当这是孩子的戏言,一笑置之。因为大家早已发现轮不是普通小孩。
  那年夏天真的发生洪水。雨连下十天,过去不曾泛滥的河川,河水满溢而出。田里的作物全毁,屋舍也被冲垮,但没人丧命。因为众人已按照原先的计划,事先到山丘上的小屋避难,并在那里存放家畜和米粮。
  「你有时令我感到害怕。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你好像能事先预知似的。」
  父亲对轮如此说道。当时洪水已消退,蓝天从云缝问露脸。村民们帮忙轮和她父亲重建家园。村民们全对这名年仅五岁的少女另眼看待。
  「爹,青金石在哪里?」
  轮以不像少女该有的成熟表情问道。
  「青金石?」
  「嗯,就是我出生时,握在手中的那颗蓝色石头啊。还有,如果有小提袋的话,请给我一个。」
  父亲将那颗和妻子遗物放在一起的小石头,以及用旧衣服做成的小提袋交给轮。轮以绳子穿过提袋,将蓝色石头放在提袋里,挂在脖子上。
  「老太太吩咐我要这么做。」
  「老太太?」
  「就是给我这颗石头的人啊。」
  父亲进一步询问详情,但女儿没再多说。

  轮还清楚记得。虽然往日的一些琐事已不复记忆,但人们常说,她五岁那年村里遭遇洪水。所以她才得以事先提出忠告。
  火灾那件事更是印象鲜明。长屋被大火吞噬,连她自己的孩子也逃走不及。最后她吸入浓烟,和孩子双双命丧火窟。自己当初应该就是这样过世的吧。
  感觉就像身体落入地狱深渊。
  正当她觉得自己沉浸在一处像温泉般的场所时,身体陡然飘浮起来。
  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处狭小的空间里。她原本还以为是置身在另一个世界。她从头到脚都被温水包覆。感觉无比安详,全身几欲就此融化。有时会有像绳子般的东西缠向她的手脚。后来才知道那是脐带。轮一直以为这是另一个世界,但其实她是在母亲胎内。某天,当她觉得这地方拥挤得难受时,产婆双手伸了进来,将她拉出母亲体外。
  起初她以为自己死了,转世投胎。但那张俯视她的脸,是她记忆中的父亲。父亲抱着她散步时,触目所及全是她熟悉的景致。她并没有投胎转世。她一样被取名为轮。她还是她自己。再度以轮的身分重回人世。她在产后一个月明白这个道理。
  婴儿时期的轮,便已能听懂周遭人的谈话。她从人们的交谈中得知她出生时手中握着一颗蓝色石头。那颗石头肯定就是青金石。
  在她前一个人生中,从未听说她出生时手中握有蓝色石头的事。这么说来,眼前这不可解的状况,难道全是因为这颗石头的缘故?
  轮因火灾而罹难时,身上带着那颗石头。她遵照老太太的吩咐,终生将它带在身上,死不离身。老太太还说过,到时候就会明白她话中的含义。
  轮将小提袋挂在脖子上,开始过她的第二次人生。她父亲保管的那颗青金石,一定就是当初老太太送给轮的那颗石头。不论大小、形状、色泽,全都一模一样。它蓝色的表面,到处都是闪着金光的颗粒。黑夜如果化为动物,一定拥有像这颗石头般的眼瞳。它似乎是伴随着轮娇小的身躯,从母亲胎内来到这世界。
  很久以前便已过世,本以为再也无缘相见的父亲,如今又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起初令轮倍感惊诧。但随着时间经过,她也逐渐习惯。有时她甚至觉得,第一次的人生也许是一场幻梦,事实上它根本不曾存在过。
  尽管如此,有时想起丈夫和自己所生的孩子,凄凉之情仍不免油然而生。他们后来怎样呢?如果还活着,有机会再相见吗?
  某天,一名开租书店的老板到村里来。他在路旁铺设草蓆,摆出他在市町的大书店买下的书籍。那名租书店老板一见轮从人群中现身,笑着说道:
  「小姐,你也会看书吗?」
  「当然会啊。」
  轮拿起一本附封面图画的通俗小说,随手翻阅。
  「这本书我记得。里头的故事很有趣。」
  「小姐,那本是最近才刚写好的书耶。」
  「因为我还记得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租书店老板似乎当轮是在开玩笑。暌违多年,再次体验雕版印刷书的触感,轮欣喜不已。她将摆在草蓆上的书,一本一本拿起来看,这时,她发现《道中旅镜》这本折叠书。作者是和泉蜡庵。轮感到无比怀念,差点当场落泪。原来他也活在这世上。
  轮的父亲不时会到邻村的一位瓦匠家中,帮忙对方以土窑烧制屋瓦,到隣近的市町贩售。赚得的工钱可用来贴补家用,多亏有这笔收入,才不至于饿肚子。
  当初赐药给他们的,也是这位瓦匠。轮的父亲用手拉车替他载屋瓦到市町贩售,工匠以此做为谢礼。以晒干的熊胆,糅合数十种植物所制成的药丸,一共约有五颗,全放进提袋里。每当轮生病时,父亲就会让她服下一颗。
  那是轮七岁时发生的事。父亲说要去帮忙烧瓦,于是轮留下来看家。父亲外出后不久,一只蝴蝶飞进家中。起初轮就只是望着蝴蝶出神,心里想「真漂亮」,但接着她马上忆起往事,就此夺门而出。最后好不容易在邻村的交界处追上父亲。
  「爹,你不能去啊。今天会有坏事发生。」
  轮死命阻拦,于是父亲这天便取消原本的计划。隔天才在瓦匠家听闻小屋坍塌的事。似乎是屋柱腐朽,变得脆弱不堪。屋内堆叠的屋瓦也全都被压成了碎片。
  「要不是轮拦住我的话,我就会被派去帮忙打扫。」
  父亲说到这里,开怀大笑,但轮却觉得很可怕,半晌说不出话来。
  父亲这天理应在小屋里被瓦片活活压死才对。见轮沦为孤儿,对她寄予同情的则是瓦匠夫妇。他们请认识的一家大书店帮忙,请他们让轮住在店里帮佣。这是轮记忆里的情形。但现在父亲保住了一命,而且能继续待在她身边。今后将是轮一无所悉的人生。

  三

  「娘是什么样的人呢?」
  「以你的神通力,没办法看见你娘的模样吗?」
  父亲拉着手拉车,正将满车的瓦片运往都城。轮和瓦片一起坐在手拉车上。她虽已十三岁,但身材娇小,体重轻盈。
  「我那才不是神通力呢。」
  只不过,许多事都会重复出现。但唯独母亲的长相,她始终无从得知。一来没有母亲的画像,二来也没有母亲的亲戚,没机会目睹长得像母亲的人。即便向父亲询问,所知同样有限。父亲说来说去,就只会说轮的眼睛像她娘,或是个性好胜之类的。轮出生时,母亲便已丧命。可能是她出生时,眼睛的功能尚未健全,四周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无法得知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实属可惜。
  都城离村庄约八天的路程。穿过热闹的大路后,父亲往采买这些瓦片的客户家走去。轮走下手拉车,征得父亲的同意,独自在市町里行走。
  轮前往以前她与丈夫和孩子们同住的场所。那是一处长屋密集的地区。她往屋里窥望,发现里头住的是陌生人。当她与对方目光交会时,对方问她「你迷路了吗?」她摇了摇头。长在路上的野草、从长屋屋檐问看到的天空,完全是她记忆中的景象。她想起自己与喝酒的丈夫吵架、背着孩子哄他们停止哭闹。往道路挺出的石头,以前常被它绊住,差点栽跟头。长在长屋中间的大树,孩子们常爬到树上嬉戏。她二十七岁那年,这整排木造长屋,转瞬间被大火吞噬。而她就是命丧于此。
  她前往那家大书店。店内的模样与排列整齐的书本,令她倍感怀念。老板就坐在店内。熟悉的面容、一贯的穿着。在她前一个人生中,与老板共度的时间比她父亲还长。
  轮忍不住出声叫唤。
  「好久不见了!」
  老板惊讶地望着轮。
  「我在哪儿见过你吗?」
  「是的!」
  说到这里,轮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请老板让她在这里工作,日后应该能遇见和泉蜡庵。等哪天又能一起旅行时,或许便能前往那位送她青金石的老太太家。关于她挂在脖子上的这颗蓝色石头,轮想要有更进一步的了解。如果是那位老太太,或许能告诉她什么秘密。
  「老板,请让我在店里工作。」
  轮开口请托,但一开始遭到拒绝。老板说,我哪能随便让不认识的人在店里工作。于是轮对老板说,店里的工作她大致都知晓。她随口说出从制书到铺货的流程,老板听了之后,双目圆睁,大为惊诧。

  书就得是雕版印刷才好。轮望着店内一整排的通俗小说,心中如此暗忖,这时,老板房间传来一声叫唤。
  「轮,你来一下。」
  「来喽。」
  打开纸门,走进房内。老板正与一名年轻男子迎面而坐。男子留着一头亮丽的黑发,长度及腰,他端坐地上时,发梢几乎都快碰触地面的榻榻米了。此人是《道中旅镜》的作者,和泉蜡庵。轮端正坐好后,恭敬地向他问候。
  「您好,小女名叫轮。」
  这就是老板向轮介绍和泉蜡庵的那天。轮老早就在期待这天的到来。她心中雀跃欢腾,面带微笑。
  「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和泉蜡庵一派轻松地说道,一点都不像是初次见面。轮颇为诧异,半晌说不出话来。
  「您认识轮吗?」
  「嗯。每次在町内与她擦身而过时,她总会盯着我瞧。我还以为有人想要我的命呢。搞了半天,原来是这里的伙计啊。」
  和泉蜡庵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频频点头。他说为了写旅游书,要展开一场温泉地之旅。轮就此加入他的行列,与他同行。
  轮着手准备旅游的行囊,将装有青金石的小提袋挂在脖子上。在大书店门前与和泉蜡庵、耳彦会合后,在朋友的送行下启程。
  「虽说是老板的命令,但你实在可怜。」
  耳彦走在山路上,如此说道。离开都城已即将五天。旅行所需的一切物品全由耳彦一个人扛。
  「女人要通过关隘时,可是很麻烦的。他们会对你展开严密调查。就是所谓的『防枪炮进,防女人走』。意思是,对于进入都城的枪炮和打算从都城离开的女人,都得特别小心提防。」
  「不过,我很期待能泡温泉呢。」
  「那也得要能平安抵达温泉地啊。因为那个人老是迷路。」
  「迷路也很令人期待哦。」
  「你知道那个人有迷路的毛病?」
  「知道。」
  「竟然有人会期待迷路,我还真没见过呢。」
  轮望着走在前方的那名男子背部。他绑成一束的长发,像马尾般左摇右晃。对轮而言,迷路正是她这趟旅行的目的。只要迷路,最后应该能抵达那位老太太所住的村庄。为了能解救那位生病的孩子,她身上准备了一颗药丸。
  不久,轮一行人在山路上误闯一处不可思议的地方。明明是一条笔直的道路,但是在树上作记号,走了一段路之后,之前作记号的树木竟然又出现眼前。
  「哇,这没道理啊!」
  轮故意装出惊讶貌,耳彦微微皱眉,对轮说道:
  「我看你一点都不慌嘛。」
  他们像之前一样,最后决定离开这条路,改为走进右手边的杂树林中。村庄就快到了。轮愈来愈兴奋。但情况愈来愈不对劲。如果和之前一样,他们应该会遭遇一条河川,但结果并非如此。来到杂树林的尽头后,眼前是一片平原。走没多久,前方出现一条道路。路上人来人往,还有快马奔驰其上。不久,前方出现一座市町。
  「运气真好。看来我们走的是捷径。那不就是我们今晚预定要抵达的宿场町嘛!」
  走在前头的和泉蜡庵朗声道。
  接着走了约莫两周的路程,终于抵达他们要前往的温泉地。那是一处知名景点,有许多游客在此泡汤疗养。不清楚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到头来,他们错过了老太太所住的村庄。
  轮浸泡在温泉里,感觉就像泄了气的气球。这里的温泉颜色白浊,气味如同腐蛋。她伸长双腿,感觉旅途的疲惫宛如融入温泉中一般。事后一定得将自己泡温泉的感想告诉和泉蜡庵,请他在写书时一并补进书中。
  她在泡汤时,也一直挂着那个小提袋。有时她也会取出青金石细看。和轮一起从母亲胎内生出的这颗石头,显现出可怕的蓝。当初送她的那位老太太,应该也是经历过几次死亡和重生吧。将这颗石头给了轮之后,她会不会就这么死了,不再以婴儿的姿态重生呢?就算回到那座村庄,遇见那位老太太,她手上应该也没那颗青金石吧。可能在老太太这次的人生中,完全不知道蓝色石头的存在。若非如此,这世上就会有两颗神秘的青金石了。
  泡在温泉里看这颗青金石,它的颜色会让人觉得这世上其他的蓝色全是假的。关于这颗石头,当初老太太说了些什么呢?轮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
  不能自杀。
  要是自杀,会堕入地狱哦。
  老太太好像曾经这样叮嘱过。

  旅行回来后,轮继续在大书店工作。不同于之前的人生,她后来仍继续与和泉蜡庵和耳彦展开过几趟旅行。在和泉蜡庵容易迷路的老毛病下,他们多次卷入灾难中。有时在山中困了三天,最后遇上世所罕见的景致。她带回难得一见的礼物,回去探望家乡的父亲。父亲年岁增长,垂垂老去的模样,在她以前的人生中从未见过。
  轮与她之前的丈夫在町内擦身而过。当初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还生下三个孩子的那个男人,此时以陌生人的姿态走在她面前。由于只有远远地惊鸿一瞥,所以她没出声叫唤。就算现在没采取任何行动,日后老板应该也会主动介绍他们认识才对。
  然而,轮最后却和其他男人成婚。她在出外时认识一名年轻商人,对方向她求婚。对方长得相貌堂堂,个性也不差,这样的对象应该也不错。而且他有经商的才干。在之前的人生中,轮曾经亲眼目睹这名男子经商成功。
  轮开始以商人妻子的身分展开新的人生。如今她住的不再是以前的破旧长屋,而是气派的大宅院,并且生下他们的孩子。虽是第一次生产,但轮完全不显一丝慌张,令周遭人啧啧称奇。她虽是一位年轻的母亲,但哄逗孩子的动作却很熟练,婆婆完全无从挑剔。
  她之前人生的第一胎是男孩,但这次生的是女孩。可能是因为不同父亲的缘故。那么,当初她在木造长屋背在背上,亲自哺乳养大的孩子们,现在去了哪里呢?尽管心里期待日后能再相见,但看来他们根本没降生在这世上。感觉如同就此抹除那些孩子们的人生,心里颇不是滋味。而在养育这名新生儿的过程中,也很少再想起以前自己所生的孩子。这令她更加感伤。
  以后将这颗青金石交给其中一个孩子吧。轮常在心中如此盘算。她已经活得够久了。接下来让其中一个孩子也用这种方式活下去吧。不过,才过了一晚,她便感到害怕起来,迟迟无法将挂在脖子上的小提袋取下。日子就这样流逝。
  从老太太那里取得青金石,已成了遥远的往事。老太太当初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送她这颗青金石呢?青金石代表当事人的生命。当她决定将青金石托付某人时,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呢?
  相较之下,她对自己的肤浅感到错愕。活了这么多年,应该已经足够了,却还不敢放开这颗青金石。可能是之前逃过一劫的缘故,如今轮对死亡的恐惧更胜已往。要是死后有另一个世界,可以让死者们过着幸福的日子,那就好了……轮阅读过宗教方面的书籍。也曾看过活字印刷的外国书。但它们全都无法消除她心中的恐惧。
  日后应该会有一天,她心中的恐惧将变得微不足道。否则她将永远活下去。她拿定主意,要为自己喜欢的人舍弃这颗青金石。

  四

  这第二次的人生,同样有欢乐,亦有烦恼。曾经因为丈夫在外偷腥,而气得想杀了他,也曾因为婆婆站在她这边,而觉得她像是自己真正的母亲。当她家里的老二因病而奄奄一息时,她让孩子服下那最后一颗药丸,就此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不久,在轮二十七岁那年,那处长屋密集的地区发生火灾。那场她原本理应命丧其中的火灾。由于这次她居住的地方不同,所以轮毫发无损。不过,她前一次人生的丈夫,却在火灾中丧生。
  轮到了她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年纪。她三十岁时,孩子们的脸蛋逐渐由稚气转为成熟。四十岁时,父亲、婆婆、丈夫相继过世。五十岁时,孩子们纷纷嫁人、娶妻。还有了孙子,她将家业全部交由孩子掌管,就此退休。她望着镜子,发现镜中的脸满是皱纹。现在她已跑不动,每逢雨天,膝关节便隐隐作痛。她心想,像这种时候,要是能泡温泉就好了。轮自婚后便很少与和泉蜡庵和耳彦联络。也不知道他们之后过着什么样的人生。
  在轮五十五岁的某天,她感到头痛欲裂,突然就此昏厥。接着当她醒来时,已躺在被窝里。孙女们陪在一旁。她们一面唱歌,一面玩游戏,衣袖宛如随风摆荡的花瓣。轮那个装有青金石的小提袋,仍挂在她脖子上。她紧紧握着它,阖上眼。下次能否看到母亲的脸呢?头又痛了起来,直贯脑门。

  有个像绳子的东西,在羊水中飘荡。母亲的胎内宛如温泉般。产婆撕裂母亲的阴部,将她取出。她睁开眼睛环视四周。感觉到羊水和鲜血。全身接触着空气。看得到像是烛火的亮光。但婴儿的眼睛似乎还没能开始运作。一切都是如此模糊。最后她还是无法看见母亲的脸。事后听说她出生时,小小的手指紧握着一颗像是由蓝色凝聚而成的石头。
  轮就此展开她的第三次人生。她让父亲抱在怀中,望着故乡的田园风景。后院的花田,蝴蝶翩然飞舞。又回到这里了——她心中兴起这份感慨。为了不让人们说她拥有神通,对她感到畏惧,这次她一直佯装是个寻常的孩童。虽然听得懂人们说的话,但就算有人同她说话,她也始终摆出听不懂的表情。之前她被称作神童,受人敬重,但人们也对她避而远之。不过这次她有了许多年纪相近的玩伴,村民们都能轻松地和她交谈。
  然而,到了村里即将遭过洪水的那年,尽管她一再叫大家注意,但根本没人把她的话当真。上一次是因为众人认为轮具有神通力,所以才肯听她的劝。结果灾情远比上次还要惨重。
  为了防范父亲在瓦匠家遭遇事故丧命,轮告诉父亲自己经历过的人生。并说明自己从老太太那里取得青金石,已有两次死亡的体验。父亲大为震惊,但轮事先知道村庄会遭遇洪水,这是不争的事实。瓦匠家的小屋倒塌那天,父亲听从轮的建言,乖乖待在家中。
  长大成人后,轮并没有与和泉蜡庵一起出外旅行。她觉得,就算同一天在山里迷路,也很难抵达那座村庄,恐怕也不会遇见那位老太太。
  这次她想一辈子待在父亲身边。轮帮忙父亲务农,和村民们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租书店老板带来的书看腻了,就亲自走一趟市町,到记忆中的土地四处走走看看。对于那家大书店和之前的夫家,她只站在远处观望。她找寻和泉蜡庵和耳彦的身影,以陌生人的身分与这些昔日友人擦身而过。
  她之前的人生一直活到五十岁,所以轮知道朋友们后来会有什么遭遇。她假装是算命师,来到会在河里溺死的朋友面前,向对方提出忠告,不要在河边行走。而那些被熟识欺骗,扛下庞大债务的朋友,她则是提醒他们不可太过相信别人。
  父亲的朋友替轮找寻结婚对象。对方虽然长得不够称头,也没万贯家财,但有一颗善良的心。轮和他过着幸福的生活。虽然偶尔也会生气吵架,但丈夫不曾在外拈花惹草,家中满是欢笑。
  他们两人始终膝下无子。父亲病逝后,就只剩她和丈夫相依为命。他们坐在庭院前,望着枯萎的柿子树,夫妻俩聊了许久。夕阳将浮云染成桃红色,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她想起过去有孙儿承欢膝下的日子。孩子们常在这样的傍晚时分嬉戏。然后跌倒擦破膝盖,哭着走回家中。
  死后又再重生,如此一再反复,累算至目前为止,已有百年以上。邂逅的人不计其数。不过,她自己养育长大的孩子长相和名字,她仍旧记得。哪个孩子是什么个性,她也不曾忘记。就算活了上千年,她应该仍会记得孩子搂在怀中的重量。
  轮的母亲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便结束其一生。轮活得愈久,愈常想到母亲的事。每当她以婴儿的姿态诞生,母亲就会流尽鲜血和羊水,与世长辞。感觉就像她反复一再杀害母亲似的。
  四十岁时,丈夫撒手人寰,又过了二十年后,轮安详地离开人世。
  第三次人生结束,轮紧握着青金石,第四度回到母亲胎内。在轮出生的同时,母亲便丧了命。轮尚未健全的双眼,无法看见母亲的脸。只要她愿意,就能永远不断地思索,创造出无限的回忆。但想见母亲一面的心愿始终无法达成。
  轮的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人生,她把时间全用在读书上。死后变回婴儿时,虽然不能带着丈夫和孩子一起走,但她获得许多见闻。她心想,既然这样,那我就大量学习,累积知识,贡献给这个世界吧。轮学习外国语言,研读医书。她熟悉药品的种类,还针对药草和毒草写下附插图的书籍。也尝试设计不易毁损的桥,以及不易引发火灾的长屋。当她死后重回婴儿形态时,她的功绩全化为一张白纸。但她还是重新开始写书。
  父亲过世、丈夫过世、孩子过世,她体验过无数的生离死别。每次还是泪如泉涌,无法习惯。为何会如此悲伤呢?一起生活的人,某天将会就此消失。而和那个人一起共度的岁月,则会永远留存心中。自己那些没降生在这世上的孩子们,以及如今形同陌路的丈夫,她都仍深爱着他们。这份情感不断从体内深处满溢而出,永不枯竭。她觉得眼泪也很尊贵。因为这份爱、这份悲伤,全是母亲所赐。
  转眼已来到她第六次人生的尾声。轮的女儿在生产时,婴儿脐带绕颈。脐带绕颈是常有的事。很少有婴儿会因此丧命。然而,当脐带环绕好几圈时,就会有性命之危。
  遇上这种情况,常会造成死胎。胎儿透过脐带,从母亲体内取得各种营养。轮读过医书,很明白此事。可能是因为脐带紧缠住脖子,造成压迫,生命所需的营养无法传送,造成胎儿丧命。
  之后又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她漫步在有往日回忆的地点,欣赏满天晚霞和雨后形成的水滩。不久,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连散步都没办法。卧病在床后,她请亲朋好友到家里来聊天。当中有人甚至搞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受邀。对轮而言,她在之前的人生与对方有交流,但是就对方来说,两人却是第一次见面。
  和泉蜡庵被带往轮的房间后,端正地坐在棉被旁。和轮一样,他也上了年纪。脸和手布满皱纹,发如星霜。但他那宛如睡莲般的气质,仍一如往昔。
  「谢谢您的大驾光临,和泉老师。」
  轮从棉被里坐起身,如此寒暄道。
  「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我们可是第一次见面呢。」
  「我们在市町里擦身而过时,你不是都会望着我吗?不过那是年轻时的事了。」
  轮的女儿端来热茶。
  「老师您的旅游书,我全都拜读过了。」
  「没想到学识渊博的你,也会看我的书。」
  「请别这么说。我才没有学识渊博呢。」
  似乎是市町内有这样的传闻。轮尽可能保持低调,但她还是会在灾害发生前向人提出预警,或是说出她不应该会知道的事,因而在不知不觉间得到这样的风评。甚至有人误以为她是算命师,想付她大笔银两。
  「既然难得有这个机会,那请你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我的书才会大卖呢?」
  「以前我总觉得您看起来很成熟,不过,到了现在这个岁数,究竟谁比较年长,已不再重要了。」
  「因为我们都已经是鸡皮鹤发了。」
  「曾经有位租书店老板带着老师您的第一本书到我故乡那座村庄去。那应该是我五岁那年的事吧。」
  「从那个时候起,就有传闻说你无师自通,天生就会讲外国话。」
  轮向和泉蜡庵询问许多旅行时的趣闻。也从中得知耳彦是在几年前过世,因何而死。和泉蜡庵一样过着四处云游,四处迷路的生活。似乎也有不少年轻人景仰他,跟在他身边,但几次迷路下来,吃尽苦头后,便纷纷求去。
  轮想起自己第一次与和泉蜡庵见面时的情景。轮对他一见钟情。在她最初的人生,第一次情窦初开。过去她与不少人结为夫妻,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曾与和泉蜡庵结婚。
  明明心里一直有这个念头,但始终不曾明说。
  夜幕将至,和泉蜡庵就此离去。轮万般不舍地与他道别。
  「对了,你挂在脖子上的那东西是什么?」
  最后和泉蜡庵向她问道。轮从小提袋里取出那颗蓝色石头。
  「是很久以前,某人送我的护身符。」
  和泉蜡庵把脸凑向那颗石头。
  「这是琉璃。外国话称之为『拉普祖里』。」
  「是的,老师您以前也曾经这样告诉过我。」
  「有吗?」
  「是我弄错了。」
  「那你一定是作梦。在睡睡醒醒的反复过程中,搞不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
  和泉蜡庵最后留下这句话,就此离去。从轮的房间可以望见敞开的缘廊。蝴蝶在阳光照耀的庭院翩然飞舞。
  一周后,轮在被窝旁与孙子嬉戏时,突然病情发作。孙子一脸纳闷地低头望着倒地的轮。

  生命结束时,总会有种坠入幽暗深渊的感觉。
  先是沉入一处像温泉般的场所,接着有种飘浮的感觉。
  待回过神来,她已身在母亲的子宫里。四周一片漆黑,是因为置身在胎内,还是因为眼睛还未长全呢?她尚未成熟的身体,包覆在温暖的羊水中。
  她能靠自己的意识摆动手脚。但手指没有感觉。也许是手指还没长出来的缘故。
  虽然看不见,感觉不到,但那颗蓝色石头应该就飘浮在她身边。也许就紧黏在她手臂前端。要是就这样出生,便会展开第七次的人生。但轮不想这么做。
  有一条像绳子的东西,从自己的肚脐一路连往子宫的胎壁。轮转动身体,想让脐带缠住自己脖子。由于身体的感觉不够明确,所以她试了好几次,都还是以失败收场。
  只要趁自己身体还没长大时死掉就好了。这么一来,母亲就不会因难产而死。只要在自己还是胎儿的阶段自杀,就能救母亲一命。
  老太太说过,绝不能自杀。倘若自杀,便会堕入地狱。那里会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拜青金石所赐,她的人生过得比谁都还要长,但她想自动放弃。这项罪有多重,她无从得知。在地狱所受的痛苦,不知道是怎样?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不过,她想让母亲活下去。希望母亲能以健康的身体产下弟妹,将他们养育成人,体会轮所感受过的幸福。期望母亲在她的生命中,也能感受生命的可贵、泪水背后的含义,而为之感动。
  尚未取名为「轮」的这个胎儿,在羊水中祈祷。
  不久,胎儿那尚未长全的脖子,被脐带缠了三圈。胎儿在黑暗中伸长手脚,紧紧缠住自己脖子。脐带受到压迫,母亲所传送的营养就此断绝。胎儿在感觉不到疼痛的情况下,就此不再动弹。
  轮堕入地狱。

  五

  某天,和泉蜡庵在荞麦面店说道:
  「十天后,我要前往西边的一处温泉地,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吧?」
  这趟旅行,是为了调查前往温泉地的路线和温泉的功效,以撰写旅游书。这是和泉蜡庵的工作。之前耳彦曾多次担任替他扛行李的随从,与他同行。但和泉蜡庵是个严重的路痴。不光是分不清东南西北,而且常会莫名其妙地迷路。所以耳彦决定拒绝他的邀约。
  「两个大男人一起旅行,实在太无趣了。」
  「说得也是。那我找个女人加入好了。」
  这样也太奇怪了吧……尽管心里这么想,但耳彦嫌麻烦,懒得回应。一名在荞麦面店工作的女子,打从刚才就一直勤快地替和泉蜡庵送茶水。耳彦心想,和泉蜡庵年纪轻,而且相貌俊秀,我和他站在一起,显得比普通人还要不如。今后还是尽可能和他保持距离为佳。
  听人说,和泉蜡庵后来与大书店老板交涉,想请老板介绍有可能和他们同行的女人。为写书展开旅行。大书店的老板也想助和泉蜡庵一臂之力,但最后终究还是没点头。
  「我们店里要是有女伙计的话,我就会让她和你们同行,可惜没有。」老板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
  最后仍旧只有和泉蜡庵和耳彦两人展开旅行。耳彦为了生计,还是决定同行。他某次喝得烂醉如泥,遭扒手洗劫一空,落得身无分文。他背起行囊,一面咒骂紧缠着他不放的穷神,一面紧跟在和泉蜡庵身后。
  途中行经一处稻叶连绵的农村。万里无云,天空无比蔚蓝。有户民宅后院有一整片花田,彩蝶舞动其间。和泉蜡庵望着这幕景致说道:
  「看着这群蝴蝶,感觉一切如梦似幻。对了,有个故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那是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某个村庄有位母亲流产。听说那名流产的胎儿,脖子被脐带绕了三圈。
  「被脐带绕了三圈,真是百年难得一闻。可怜的孩子。」
  「那位母亲后来怎样?」
  「当然是很悲伤喽,不过,她后来好像又生了几个孩子。不过,这当中有件事很玄。」
  流产时,有颗石头伴随着胎儿的尸体一起从母亲腹中产下。那是一颗通体深蓝的石头,表面就像涂上金粉一般。那颗蓝色石头是什么,没人知道。他们原本一直妥善保管那颗石头,但后来孩子们发现它,拿它当玩具玩,就这么遗失了。现在可能被埋在某座田里吧。和泉蜡庵如此说道。

  ①译注:防枪炮进是为了防止武器作乱,防女人走,是防止有心谋反的大名妻女逃走。
  ②编注:原文写作「ラピスラズリ」,也就是英文中的「Lapis Lazuli」,即为「青金石」之意。


  汤烟风波

  一

  黎明时,我们自宿场町启程,翻越山岭。四周已逐渐由暗转明,所以我们熄去灯笼的烛火,节省蜡烛的消耗。干道沿途旅人众多,所以不觉得冷清。我背的皮袋里装有旅行的行囊。有针、发梳、打火道具、麻绳、印版。每走一步,这些东西便会在袋子里发出声响。我担任和泉蜡庵的随从,替他扛行李,与他一同旅行。之前曾多次和他一起造访各地的温泉。
  和泉蜡庵撰写旅游书,出版成册,以此维生。虽说现今干道建设完善,旅行起来方便不少,但大部分人还是从未离开过自己住惯的地方。他们不懂在旅途中该如何应对,也不懂如何泡温泉。对这些人来说,旅游书是不可或缺的工具。尤其是写有温泉相关文章的书籍,人气向来居高不下。好的温泉能治病,消除疼痛。为了疗养而长期旅居温泉地的人也所在多有。
  制书的出版商只要一听说有哪座温泉是其他旅游书没提过的,便会出钱请和泉蜡庵到那处温泉一探究竟。等他回来后,便请他写书出版。我则是当和泉蜡庵的旅途助手,跟着沾光。
  和泉蜡庵和女人一样留着一头乌黑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活像马尾巴。他是个严重路痴。明明是一位旅游书作家,旅行经验丰富,但每次一定迷路。有时从都城的这一侧出发,旅行了数天,但不知为何,最后竟抵达都城的另一侧,白忙一场。我虽然觉得这样很没意义,想辞去随从的工作,但始终就是辞不掉,其实我有我的苦衷。
  为什么我会欠债呢?
  当中原因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也许是之前我沾赌惹的祸,但真是这样吗?不过是玩骰子小赌一把罢了,会欠下那么庞大的赌债吗?当时我心想,自己发了笔小财,可以有好一阵子不用工作,但不知为何,最后钱却不翼而飞。就像在作梦似的。
  「世人都当我是个没用的杂碎。」
  在过河的渡船上,我对和泉蜡庵如此说道。
  「就算是没用的杂碎,也很好啊。」
  和泉蜡庵望着逐渐靠近的对岸,如此应道。渡船的船老大向一旁经过的船只吆喝。刚劲有力的声音响彻晴空。
  「一点都不好。我向女人搭讪,她们都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有些店家还不让我进去。像我这种人,继续活在世上,也许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像这种时候,只要回想你小时候觉得快乐的事就行了。就算是你,也总会有一两样愉快的回忆吧?」
  我思索片刻,什么也想不到。
  我已故的双亲,对我也称不上疼爱。
  我努力回想小时候和我一起玩的女孩,但我忘了对方的长相。不久,一个令我胸口隐隐作疼的东西浮现脑海。
  「完全没有。想不出半点东西耶,蜡庵老师。」
  那名少女是什么长相?
  是叫柚香吗?好像是这个名字。

  我与和泉蜡庵会抵达那座村庄,纯属偶然。原本我们预定要抵达的投宿地点,位于另一个市町。之所以会在意想不到的村庄投宿,一样是老原因。之前我们渡完河后,马上便迷了路。不知不觉间偏离了干道,一路上没遇见半个人影。原本理应就快抵达宿场町了,但沿途却连一间房子也没瞧见,四周净是荒山野岭。「看吧,徒劳无功的情况又开始了。」我在心里嘀咕着。我们马上原路折返,但始终没遇见先前熟悉的景致。眼看红轮西坠,我点亮灯笼,但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才好。正当我作好心理准备,打算要露宿野外时,前方出现一座旱田。这表示附近有村落。就这样,我们抵达一座位于山脚下的村庄。
  「也许会转祸为福哦。」
  和泉蜡庵如此说道,凝望在月光下浮现出轮廓的山影。
  「我闻这个气味,温泉应该就在不远处。」
  经他这么一提我才发现。走进村庄后,里头弥漫着一股扑鼻的温泉气味。没听说过这附近有温泉。从没有哪一本旅游书介绍过这里。如果这个村庄真有温泉的话,出版商也许会多给一些报酬。看来,和泉蜡庵爱迷路的老毛病,有时也能派上用场。
  我们询问了几家民宅,向肯露脸的村民确认村里有无温泉和旅店。村民们个个死气沉沉。他们对旅人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以浑浊的双眼注视着我们,一说完话,马上用力把门关上。不过我们打听到山脚处有一间供旅人住宿的旅店,于是我们即刻赶往该处。
  行经被竹林包夹的小路后,抵达了那处旅店。那里冷冷清清,提起灯笼一看,屋顶杂草丛生。旅店的老板和村民一样阴沉,是名年近半百的男子。他总是低着头,在暗影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与和泉蜡庵就只能望着他满是头皮屑的头顶,同他说话。他声细若蚊,有时听不懂在说些什么。店老板还说着当地独特的方言,所以我们问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完全不理会。我们被带往住宿的房间,腐朽的榻榻米摸起来软得吓人,这时,和泉蜡庵向旅店老板问道:
  「对了,这座村庄有温泉吗?」
  「顺着后面的小路往上走,有一座温泉。不过,劝你们晚上最好别去。」
  「为什么?」
  「因为很多人一去不回。」
  「意思是会迷路吗?」
  「不,因为没看到他们走出温泉。隔天在温泉旁只看到脱下的衣服。人却不知跑哪儿去了……」
  旅店老板说完后,便留我们在屋内,准备就此离去。我们想唤住他,但他可能是装没听见,径自快步离去。尽管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但他走路时地板发出的嘎吱声,却仍回荡良久。
  我与和泉蜡庵将行李摆在潮湿松垮的榻榻米上。屋间的纸门破损严重,可以直接看到房外。
  月光让青翠的竹林浮现幽暗中。一条像是通往温泉的小径,一路通往竹林。传来一阵像是有东西腐烂的温泉气味。
  「既然老板都那么说了……」
  和泉蜡庵坐在我身旁,同样也透过纸门的破洞往外望。
  「是啊,今天暂且就……」
  睡觉吧。我本想如此接话,但和泉蜡庵却道出完全不同的另一番话来。
  「你赶快去温泉地一探究竟吧。」

  二

  和泉蜡庵说,温泉地要是有什么危险的话,就不能写进旅游书中,所以他希望我前往调查。旅店老板那番话确实教人在意。不过,听老板那样说,我实在很不想现在就去那座温泉地查看。我决定对和泉蜡庵的提议置若罔闻,拿起折在角落的棉被往身上一盖,就此呼呼大睡。
  隔天早上,我因小腿奇痒难耐而醒来。那股痒意并未因此停止,反而一路扩散至手臂、脖子、脚背、手指。清晨的微光射进屋内,我在阳光下定睛细看,发现全身满是红疹。看来我盖的棉被爬满了跳蚤。我往那条潮湿的破棉被使劲一拍,马上便有许多跳蚤散向榻榻米上,四处逃窜。这段时间里,我一样奇痒难当。不住往身上搔抓。
  不可思议的是,和泉蜡庵完全没被跳蚤侵扰。被我的惨叫声吵醒的他,身上没半颗红疹。我问他为什么,他从棉被里取出一把草来。那是山路上常看到的野草。
  「这叫作苦参。为了谨慎起见,我昨天特别采来备用。它驱除跳蚤的效果显著。我之所以没被跳蚤咬,就是因为在棉被里塞了这种草。」
  「既然你有这种东西,干嘛不早点拿出来!拜你所赐,你看我!」
  我让他看我手臂和小腿的惨状。但和泉蜡庵却仍是一派轻松的神情。
  「我本来要提醒你小心跳蚤,但你却老早就睡着了。」
  他肯定是故意不告诉我。我就算想抗议,也全身痒得难受,根本无法思考。
  「对了,我们在这座村庄多住几晚吧。因为我很在意温泉的事。」
  和泉蜡庵说。
  「这么说来,今晚还是住这个房间吗?那种驱除跳蚤的草,请分一点给我吧。」
  我双手分别搔抓不同的部位,向他请求道。
  「要分你当然可以。不过……」
  他开出的条件,是今晚我得前往那处温泉查看有无危险。
  待天明后,我重新环视四周,发现这房间真是惨不忍睹。天花板上结满了蜘蛛网,上头挂着小飞蛾。摆在房间角落的座灯,上头蒙上一层灰,灯盘里的灯油污浊黏稠。
  我与和泉蜡庵离开房间,与旅店老板寒喧。这座四周为竹林环绕的旅店,似乎是昨晚接待我们的那名中年男子与他的妻子在经营。老板的妻子也和其他村民一样阴沉,就像头痛似的,脸部表情扭曲。我们以老板娘煮的白饭配味噌汤当早餐。饭里有小石头以及女人的白发,味噌汤则带有一股泥水的气味。附带一提,旅店里就只有我们两位房客。
  我们试着和老板聊温泉的事。询问他晚上前往泡温泉便会一去不回这件事是否属实,是不是自古便有的事。但旅店老板始终不肯正面回应。
  「白天去泡的话,不会有事。」
  他就只回答这么一句。
  由于无事可做,我与和泉蜡庵决定去泡温泉。店主说的话姑且不讨论,我们现在很想好好泡个澡,消除一路上的疲劳。明明一旁传来温泉水的气味,岂有过门而不入,就此离开的道理?
  我们带着手巾,走在旅店后面的小径上。两侧竹林茂密。这条小径是正面朝山上斜坡而去的坡道。走了一会儿,后方的旅店已隐没于竹林的另一头,但可以望见前方霭气冉冉而升的山崖。竹林来到山崖的岩地处便不再延续,四周弥漫着白茫雾气。
  顺着岩地而上,发现在山崖半途有一处像棚架般挺出之处,那里正是涌泉处。那并非人工凿岩所造成,而是泉水在岩石凹陷处汇聚而成的天然温泉。宽度大约只能容纳五名成人。水质白浊,上头浮泛着温泉的精华。我们试着把脚伸进温泉里,那微烫的温度,热度适中。
  和泉蜡庵对于温泉的泡法,似乎有他个人独特的美学,他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径自褪去衣衫,噗通一声浸入温泉中。眼前辽阔的竹林堪称绝景。背后山崖高耸,岩石嶙峋,风格独具。
  平安顺利地享受完温泉后,我们返回旅店。我全身的红痒已经治愈。一走进房内,和泉蜡庵马上翻开日记本,记录温泉的内容。他振笔疾书,写下关于温泉的颜色和气味、深度及宽度、从旅店到温泉的距离、自行推测的温泉功效等等。因为这是日后写旅游书所需的资料。但写到半途,他突然搁笔,转头望向我,似乎有话想说。
  「知道了啦,我晚上去就是了……」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剐才实际体验过之后,那温泉看起来再平常不过了,所以我觉得不会有什么怪事发生。
  「不过,你得分我一些苦参哦。我可不想再发痒了。」
  晚饭是白饭、味噌汤,外加卤竹笋。这是老板娘准备的晚膳。我与和泉蜡庵吃了一口后,互望一眼,就没再吃第二口。

  夜幕低垂,玉兔东升。竹林在黑暗中一路绵延。我手提灯笼照着脚下,一路前行,走在白天时走过的小径。但太阳下山后,气氛随之回异。通往温泉地的路程有那么远吗?感觉不管怎么走,竹林始终无穷无尽。不久,前方一片白茫雾气,竹林来到终点。
  山崖耸立眼前,山腹向外挺出处应该就是温泉的所在地。不过此时弥漫的水气比白天还要浓重,几乎看不清楚脚下。我小心防范失足.在岩地问一路往上走,好不容易抵达那处温泉。
  四周一片死寂,没半点虫鸣。我脱去衣衫,脚伸进温泉里,清楚传来水波声。连夜空也尽被水气遮掩。温泉对岸融入眼前的白茫中,也看不到理应出现前方的竹林和背后的山崖。也许是月光照耀的缘故,尽管离灯笼的放置处有段距离,但四周的水气看起来朦胧白亮。
  起初我还有点在意旅店老板说的话,但人一泡进温泉里,顿时一切都已不再重要。温泉水让肌肤变得滑腻,通体舒畅。从脚尖一路到后颈,由内而外暖和起来。不好好享受一番实属可惜。我泡了半晌,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坐向岩地,待身体稍微冷却后,再次入浴。
  正当我在回想旅店那难以下咽的饭菜时,突然感觉有人。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泡汤,但我竖耳细听后,传来一阵哗啦水声,像是有人在温泉中行走。
  我细看后,从白茫的雾气前方看出蒙胧的人影。莫非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有人穿过竹林的小径来到这里?
  「这水温真舒服呢。」
  我试着向对方搭话,但没有回应。人影静止不动。也许是位耳背的老者。我干脆靠向对方,打声招呼吧。在霭气弥漫下,只看得到朦胧的脸孔和身影,感觉很不舒服。我站起身,哗啦哗啦地激起水波,准备朝那人影走近。脚底无比湿滑,很容易滑倒。
  人影愈来愈多。来泡温泉的并非只有我和另外一人。我定睛细看,发现有三、四个人在泡汤。有人静静泡在水中,有人起身行走。每个人影都静默无语。偶尔会传来低声细语,但声细若蚊,听不清楚。
  我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离我最远的人影,确实是泡在温泉里,但离我相当遥远。回想白天时温泉的宽度,此刻那道人影的所在处,应该是在山崖对面。可是我激起的温泉水波却不断向远处扩散。在弥漫的水气中,看不见温泉的外围。我转头看,也看不到自己脱下的衣物放置的岩地。看不见灯笼的亮光。前后左右尽弥漫着浓密的白茫水气,脚下则是热度适中的温泉。
  好可怕。但还是觉得很舒服。虽然想逃离这里,但我此刻所做的事,却是将肩膀泡进温泉中,长长吁了口气。
  有一道人影发出一声清咳。呕——呕——对方发出两声像要呕吐般的咳嗽声后,歇了一会儿,接着又咳了一声。我记得这个咳嗽声。和我父亲生前一模一样。
  「难道是……」我心中如此暗忖,试着观察其他人影。旋即认出其中一人,此人少了一只手臂。尽管在水气中只有迷蒙的轮廓,但还是看得出他少了一臂。他肯定是我那去年冬天被武士试刀所斩杀的朋友。他的尸体被人发现时,左臂已被斩断。我仔细注视着他,这时,人影站起身,开始在水气中移动。隔着水气看得出来,他另一只完好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被砍断的手。
  传来哼歌的声音。似乎有某个人影在唱歌。那微弱的声音,若不专注细听,便听不出来。啊,我母亲也在。我泡在温泉里,心中如此暗忖。是我那过世多年的母亲在哼歌。
  这时候,我心中的恐惧和不安消失。
  我内心涌现一股欲望,想和这当中的每一道人影问候。
  「各位,好久不见了。」
  我放声叫唤,朝他们走近。这时传来一个令我意外的声音。
  「不可以,耳彦。」
  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有一道人影发出哗啦水声,朝我走近。对方身高不及我胸口。体型还是孩童大小。
  「你是谁?」
  「你忘了吗?」
  我想看清楚她的长相,但是被水气阻挡,只看得到模糊身影。
  「我是柚香。」
  那道人影如此应道,在自茫的水气对面蹲下,泡进温泉中。
  「柚香?你是那个……」
  我想忆起她的长相,但始终想不起来。
  「可是你的个头好小……」
  她应该大我一岁才对。
  「这是当然的啊。因为我死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孩。」
  「你死了?」
  「是啊。」
  我逐一望向其他人影。经这么一提才想到,死者也会泡汤,着实诡异。由于泡汤太过舒服,我完全没想到这个层面。听柚香这么说,我才突然害怕起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朝眼前那娇小的人影走近。水气微微由浓转淡。已快要可以看出柚香濡湿的长发、耳朵的形状,以及五官。但她却往后退却,与我保持距离。
  「你不能到这里来。快回去吧。」
  这时我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人在叫唤我的名字,是和泉蜡庵。
  我被恐惧所攫获,急忙往声音的方向奔去,激起阵阵水花。不久,我抵达了岸边。脱下的衣衫和灯笼就摆在一旁。灯笼的蜡烛已完全耗尽。和泉蜡庵一看到我,马上靠近过来。说他因为迟迟不见我回去,特别跑来找我。
  当时已是黎明时分。一阵风吹来,水气就此散去,可以望见温泉的全貌。又恢复成仅能容纳五人入浴的大小。除了和泉蜡庵外,再无他人。那些泡汤的人影、与我搭话的少女,随着水气一同消逝。

  三

  「对了,你说的柚香,到底是谁?」
  和泉蜡庵漫步于竹林中,如此问道。
  「是小时候和我一起玩的女孩。」
  竹子因风摇曳,发出悦耳的声响。
  「这名字真不错。还可以写成『汤香』①呢。」
  「请不要凡事都和温泉扯在一起。」
  昨晚我在温泉里看到的人影,全是我过世的亲友。不论是我父母,还是那名断臂的朋友,全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如果当时我为了看清楚他们的脸,而走向他们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呢?要是柚香没唤住我,我会为了看清楚亲友们的脸,而走向水气的另一方。也许就会像旅店老板说的那样,就此一去不返。此刻回想,不禁全身发毛。
  「你那位叫柚香的朋友是怎么死的?」
  和泉蜡庵仰望笔直的竹子,如此问道。
  「这我不清楚。」
  「但她不是说了吗,她小时候就死了。」
  柚香死了。
  她果然死了。
  「当时听说她莫名其妙失踪。」
  某天突然失去下落。
  在我七岁那年。
  有人说是被天狗抓走了,也有人说是失足跌落河里,被水冲走。等了好几天,都不见她归来。村里的大人们在山中四处搜寻她的下落,但始终遍寻不着。这么多年过去,没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现在偶尔还是会想起她。我早已忘了柚香的长相。那名少女眼睛长什么样?鼻子长怎样?唇色为何?感觉差一点就要想起来了,但偏偏差那么临门一脚。
  已不在人世的人,长相可能被永远记得吗?每天都在体验新的事物,过去的一切失去原有的轮廓,变得模糊。脑中仿佛弥漫着雾气,离开阳间的人,五官将不再鲜明。
  柚香很久以前就过世了.我只知道过去那段悲伤的回忆。说起来实在没道理。她的长相,以及我们俩是如何在水田的田埂上奔跑嬉戏,我已完全不记得,却唯独记得我曾为她哭过。
  「水气要是再变淡一些,应该就能看到我父母、朋友,以及柚香的脸了。」
  我好想再见那些亲友一面。
  「国外好像发明了一种技术,能活生生地将看到的东西复制在纸张上。如果操作起来可以更简便的话,我们的身影就能流传后世了。」
  「和图画不一样吗?」
  「好像是『卡麦古拉』②与化学处理结合而成。」
  「卡麦古拉……?」
  「是外语『暗箱』的意思。」
  我想像不出来。和泉蜡庵也还没亲眼见过这项发明,就只是从书本上得知这项传闻。
  「看来,那座温泉没办法写进旅游书中了。」
  和泉蜡庵颇感遗憾。
  「那座温泉的品质好,视野也不错。但死者会泡汤这种事,根本就没办法写。虽然你平安归来,但这可不能保证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不过,如果要写怪谈的话,倒是可以供作参考。」
  他决定再住一宿,明天一早离开。旅行的天数增加,花费自然也跟着提高。出资的出版商当然不会有好脸色。既然这村庄派不上用场,自然没理由久待。
  为了准备明天上路,和泉蜡庵趁白天时又去泡了一次温泉。我不想和他同行。虽说白天很安全,但昨晚的恐惧仍挥之不去。
  我决定独自在村里散步。位于山边的这座村庄,让我想起故乡。斜坡处辟有梯田,有人在耕种。我避开竹林,走在蜿蜒的小路上。天空灰蒙蒙一片,乌云蔽日。
  我边走边思索自己结束这趟旅行后该如何自处。总觉得自己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握紧拳头,告诉自己不能再赌了。然而,上次旅行结束时,我应该也下过同样的决心。但最后还是禁不起骰子的诱惑。每次听到甩动骰子的「咔啦、咔啦」声,我就变得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厉害的人。但每次到了最后,总是花花自己辛苦挣来的钱。
  我走累了,坐在岩石上歇口气,这时,一名老翁拉着马迎面走来。这村庄的人也许不喜欢外地来的旅客。老翁从我面前通过时,一脸嫌弃地朝我瞄了一眼,嘴里不知在咕哝些什么。从他的嘴型看来,觉得像是说着不堪入耳的脏话。
  头好痛。对了,昨晚我不是睡在被窝里,而是在温泉里待了一整晚。脑袋昏昏沉沉。
  回到旅店的途中,我遇见一群孩子。孩子们一看到我,马上躲进草丛中,窃窃私语。好像从草丛问频频打量我。我竖耳细听,仿佛听到他们在说「要是变成那样的大人……」、「为什么会这样……」言谈之间带有一丝同情。我觉得很不甘心,拨开草丛,想狠狠骂一顿那群孩子。原本期待他们会吓得落荒而逃。但他们却昂然而立,像石头般面无表情,目不稍瞬地凝睇着我。
  在旅店前,我遇到一名抱着婴儿的女子。我不想再和这村庄的人有所瓜葛,就此低着头,不发一语,想从她身旁走过,结果那名女子却故意来到我面前。她一脸担忧地望着我,对我说「你父母一定觉得很遗憾吧」。我回了她一句「你别管我」,女子突然露出凶恶的面容,瞪视着我。仔细一看,连她怀里的婴儿也因愤怒而表情扭曲,脸色胀红。那鲜红的颜色,不像人类的小孩,反倒像某种内脏。婴儿开始发出「哇——哇——」的怪叫声。
  回到旅店后,我的灾难仍未结束。一只野狗走进我的房间。我打开纸门一看,榻榻米上竟然站着一只满身污泥的脏狗。那只饿得皮包骨的野狗,散发出熏人的腐臭,让我很后悔自己长了鼻子。野狗咬乱我的行李,在棉被上留下无数脚印。我大叫着赶它出去,那只狗看到我,流下一滴眼泪后,就此往竹林冲去。
  多惹人厌的村庄啊。死气沉沉。泡完温泉返回的和泉蜡庵一见到房内的惨状,也大吃一惊。野狗的脚印散发出阵阵恶臭,即便清理之后,臭味还是挥之不去。
  旅店老板娘煮的晚餐,饭里一样掺有小石头,臼齿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我与和泉蜡庵吐出石头,摆在桌上,合计共有四十多颗。卤竹笋里加了莫名其妙的东西,以筷子戳几下,那东西还会动。看了教人发毛,所以今天我们同样一口也没吃。
  红轮西坠后,和泉蜡庵借着座灯的灯光,写起了日记。只要打开座灯外的灯罩,室内的亮度便足以供人阅读。虽然点蜡烛比座灯还亮,但因为价格不菲,所以我们决定省着点用。
  在入睡前,和泉蜡庵分了我一些苦参。
  「你今天吃足了苦头。就用它好好睡一觉吧。」
  这么一来,就不怕跳蚤来袭了。和泉蜡庵连同苦参一起钻进被窝,开始呼呼大睡。我在被窝里阖眼,但迟迟无法入睡。
  不久,我睁开眼,注视着房内的天花板。
  天花板的蜘蛛丝因吹进房内的风而微微摇曳。
  卡麦古拉。
  外国话是「暗箱」的意思。
  到头来,我仍旧不懂那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此时房内同样一片昏暗。
  我突然想起和泉蜡庵在渡船上说过的话。
  像这种时候,只要回想你小时候觉得快乐的事就行了。就算是你,也总会有一、两样愉快的回忆吧?
  我努力想忆起柚香的脸,但还是一片模糊。
  我干脆到那团水气的彼端去算了。这么一来,就能跟这个讨厌的鬼地方说再见。只要到那边去,以前熟识的朋友、父母,还有柚香,应该会接纳我吧。我悄悄离开被窝,小心不吵醒和泉蜡庵,也没带灯笼,就此前往那座温泉。

  四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竹林里的小径上。一整排的竹子犹如牢房的栅栏。打算将我囚禁在这里吗?温泉的气味愈来愈浓,不久,周遭在水气下化为一片白茫。我翻越岩地,来到那处温泉地。
  我脱下衣服,走进温泉中。湿滑的感觉说不出的舒服。四周和昨晚一样,在浓浓水气下什么也看不见。理应在前方的竹林,以及背后的山崖,都消失在白茫水气中。整个人泡进温泉中,只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和水面。
  不知不觉间,我已感觉不到黑暗。与其说是月光照亮水气,不如说是水气本身散发出白光。我全身暖意涌现,被一股连脑袋都为之酥麻的幸福感包覆。
  我听到一阵咳嗽声,转身而望,发现远处有一道人影。那咳嗽声肯定是我父亲。此外还有隐约可见的人影。每个人都不发一语地泡着温泉。我已不再感到害怕。他们全是我认识的人。全是我怀念的人。我想接近他们。
  「你为什么又回来?」
  传来少女的声音。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在离我不远处,有个孩童大小的人影。在水气的阻碍下,看不清楚其面容,但她确实就在前方。每当那孩子的人影晃动,缓缓摇晃的水波便会从水气对面扩散开来,传向我身边。
  「我也想去你们那边。」
  每当我朝少女的人影走近一步,她便跟着后退一步。我与少女之间的水气浓度始终维持不变。
  「不行,耳彦,你还不能到这里来。」
  「可是,我想见大家一面。想看看那些熟悉的脸孔。」
  「你要是到这里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才不在乎呢。」
  其他人影可能听不到我们的对话,一直静止不动。我发现有个佝偻的身影。那缓慢的动作,是我老早以前就过世的祖母。远处传来一阵像是女人啜泣的声音。我有个已故的女性友人,就是这种哭声。
  我从影子的轮廓加以想像时,柚香泡进温泉里,直没至双肩。我也在温泉中伸长双腿。真是宛如置身天堂啊。
  「柚香,你是怎么死的?」
  「我是采山菜时,失足跌落而死。山上不是有一棵杉树吗?我就是从那座山崖跌落。撞向山崖下的岩石,扭断了脖子。」
  「村里的大人们上山搜寻,但没找到你。」
  「一定是他们没到山崖下搜寻。我的身体被草丛遮蔽,从上方应该是看不到。」
  柚香的影子晃动,发出一阵哗啦声。她似乎正伸手摸着自己的脖子。
  「还会痛吗?」
  「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
  柚香呵呵轻笑。隔了一会儿,她语气平静地问道:
  「你为什么会想来这里?」
  「因为我的生活乏善可陈。」
  「也许以后会有好事发生啊。」
  「天知道。除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我快要忘记大家的长相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大家死后,不是都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脸吗?过了几年岁月,就再也想不起大家的长相。像你是什么长相,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全新的回忆一再累积,将你逐出我的记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你还活着,每天都会产生许多新的回忆。今后你一定还会见识更多的事,邂逅更多的人。已经死去的人,大可就这么忘了。」
  「才不要呢。我就是受不了这点。我对你觉得很抱歉。」
  「耳彦,你还是老样子。」
  「小时候我可能是喜欢你吧。所以才会老跟在你屁股后面。」
  「是啊。我们天天腻在一块儿。」
  「但我却把你忘了。世上哪有这种事!」
  我双手掩面。连脑中部冒起了白茫水气。我和柚香的关系,究竟是像姐弟,还是像兄妹?是谁都走在前头,拉着另一人的手呢?
  「谢谢你,我并不觉得寂寞。」
  「真的吗?」
  「嗯,我一点都不寂寞。所以就算你忘了我,我也没关系。你快回去吧,天快亮了。」
  少女道。周遭的人影站起身,水面为之起伏。那些像我父母、朋友的人影,全都在温泉中走远。
  「我也要去你们那边……」
  「不行。」
  柚香的人影拨起温泉水。温泉的飞沫穿过水气,泼洒在我脸上。
  「有人在等着你。所以你不能过来。」
  「有人在等我?」
  「那个人从刚才就一直在期盼你回去。」
  柚香也开始背对我远去。水气对面的人影愈来愈淡。我可以追向前去,但我双脚无法动弹。我心中开始犹豫。
  「柚香,你那边有赌博吗?」
  少女的人影诧异地应道:
  「才没那种东西呢。」
  「那我暂时还不能去你那边。等我在这里玩够了,再去那边找你吧。」
  感觉人在水气对面的柚香,似乎回以一笑。
  「你也要懂得适可而止哦。」
  柚香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后,完全消失在水气的另一头。
  我朝她的反方向走。当我看到温泉的外缘时,一阵风伴随朝阳吹来,驱散了水气。温泉恢复成原本的普通大小,不见任何人影。眼前是辽阔的竹林,背后是那座山崖。和泉蜡庵就坐在我脱下的衣服旁。他一看到我,边打哈欠边说道:
  「你终于回来啦。」
  「因为听说那边没得赌博。」
  「这样啊。那她应该强行把你带走才对。」
  我决定穿上衣服返回旅店。和泉蜡庵说他要泡个澡,就此留在那处温泉地。我们向老板借炉灶一用,自己张罗早饭。

  离开那座村庄后,我们接着旅行了十天,终于抵达原本要去的目的地。果然如同传闻所书,温泉品质绝佳,且风景宜人。附近几家旅店,个个待客亲切,菜肴可口。在那里没过上任何怪事,身心皆得到彻底的放松。和泉蜡庵时而调查温泉的功效,时而四处走访,看附近有无名胜古迹。
  回途我们本想顺路到先前误闯的那处神秘温泉村看看。人就是无法记取教训,明明遭受过村民的冷言对待,被迫吃那种难以下咽的饭菜,但我还是很怀念那片竹林。不过,这次我们只决定路过看看就好,不打算投宿。
  但始终找不到那座村庄。我们走的确实是那条路没错。有山也有竹林,但没有屋舍,也没有孺漫全村的温泉气味。正当我纳闷不解时,和泉蜡庵见旱田有翻土的痕迹。
  虽已荒废许久,但田埂上堆着黄土。
  我们向一名路上过见的商贩询问这一带是否有村庄。
  「很久以前好像有。我祖母曾经告诉我这件事。后来好像是山崖崩塌,屋舍全部都被压垮了。」
  经他这么一提,我望向那座山,发现它与我印象中的轮廓有所不同。似乎是山崖崩塌,温泉也就此全毁,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们明明几天前才在那座村庄投宿过,这样根本就兜不拢。难道我们是在作梦?不过,这种怪事早已司空见惯,所以我也没太在意。

  平安抵达都城后,我们前去向旅游书的出版商打声招呼,一起喝茶聊天,领取佣金。现在我荷包满满,满心雀跃,打算赌一把翻本。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做一件事,于是我休息一晚后,启程前往我的故乡。
  我在那处温泉地的遭遇是否真有其事,连我自己都不太有把握。不过,如果那不是梦,那名少女现在应该还待在同一处地点。
  我儿时居住的村落位于山脚。有一大片梯田,蓄满田水的水面上映照着天空的浮云。孩子们在小河里抓鱼玩乐,欢笑声远远地传来。自从父母死后,我已许久不曾返乡。这条路有这么小吗?老旧的鸟居、布满青苔的岩石,仍是我熟悉的模样,我应该曾经和柚香一起在这附近奔跑。
  我往山上走去。道路变得愈来愈险峻。不久,我看到山上那孤影挺立的杉树。所幸它没遭人砍伐,也没枯死,还是一如往昔。我往崖下窥望。要是失足跌落,肯定小命不保。也许颈骨会应声断折。我找路爬下山崖,拨开草丛,来到那棵杉树底下。我忍受着野草的浓重气味,在地面寻找。双手握住野草,用力拉扯,翻起地上的泥土。
  距离当时已经有好长一段岁月。我也不确定现在是否找得到。转眼天空已蒙上一抹红霞,暮色轻掩。我全身满是汗水、泥泞、草浆,狼狈不堪。连指甲缝里也满是泥土。正当我准备放弃时,我从泥巴中发现一个白色碎片。像是人骨的东西逐渐浮现,最后终于露出整个头盖骨。这里就是柚香的丧命处。我发现她的遗骨,想带回去归还她母亲。因为柚香的母亲依然健在,目前应该独自住在村里。
  她的头盖骨完好无缺,仍保有原貌。我清除淤积在眼窝里的泥巴,以自己的衣服替她把表面擦除干净。
  我以手掌包覆那颗头颅,从正面仔细端详。在夜空的明月照射下,头骨散发白光。那是我双手手掌刚好可以整个包覆的大小。确实是小孩的头颅没错。
  当我以手掌感受其形状时,突然想起柚香的脸。
  水亮的大眼。
  好胜的双唇。
  乌黑亮丽的头发。
  给人好感的脸型。
  身上旧衣的图案。
  我们在柚香家后院吵架。她拉着哭哭啼啼的我,一起走在满是蜻蜒飞舞的路上。就连过去那些忘了也是理所当然的记忆碎片,此刻也全都一一浮现脑海。
  我和柚香在那里驻足良久。
  我们一起坐在草地上,聆听虫鸣和树叶在风中的窸窣声。
  稍顷过后,我站起身,以衣服裹好少女,迈步离开。

  ①译注:「柚香」日文为ゆのか,汉字同「汤之香」,亦即温泉的香气。
  ②编注:原文写作「カメラ•オブスクラ」,也就是英文中的「Camera obscura」,即为「暗箱」,是一种能将影像投影于荧幕的光学仪器。被视为照相机的前身。


  绞

  一

  倘若有旅人从袋子里取出线装书来看,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盯着对方瞧。因为我很在意那会不会是我的友人和泉蜡庵所写的旅游书。
  虽然身为他的随从,替他背行李,造访各处温泉地,但我还是不习惯旅行。我一直无法忍受虫咬,也记不住那些能吃的草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方言不管听再多遍,还是听不懂。我原本是个很懒惰的人,不管什么时候,处在何种情况下,我都只想躺在房间里喝酒。就算听到有人喊「失火了」,我一样嫌麻烦,一点都不想动,直到真的感觉到火的热度为止。尽管如此,我还是会陪同和泉蜡庵一起旅行,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前些日子我赌博欠了赌债,请他帮我还钱,所以现在只能乖乖听他差遗。
  在旅行的过程中,遇过形形色色的人。曾经在茶屋休息时,认识一对父子,与他们意气相投,后来成为旅游伙伴,一起同行了一阵子。这对淳朴的父子,看起来很良善。不过与他们道别后,我检查行囊,发现我重要的东西全部不翼而飞,这才明白是被那对父子偷走。
  也曾在干道上遇见两名坐在地上,一脸愁容的男子。他们是代为参拜的旅人。所谓的「代为参拜」,是住同一栋长屋的人集资抽签,抽中的人代表众人前往知名神社参拜的一种做法。然而这两人在途中把众人集资得来的钱全赌光了,正不知如何是好。「赌博要适可而止」我提出忠告,他们回答「是」、「您说得一点都没错」,一副深切反省的模样。和泉蜡庵找来了草蓆和水勺,送给他们。
  「这么一来,就算身无分文,一样能旅行。」
  卷成一捆的草蓆,意思是露宿野外,提醒他们别住客栈。水勺则是可以用来喝水,或是向人要钱、乞食。背着草蓆、手持水勺的人,都是贫穷的旅人。以这身打扮前往神社参拜,会被视为修行者,世人都会亲切对待。
  「只要你们懂得反省,有毅力、能吃苦,那就在桥下或寺院的屋檐下过夜,接受人们的施舍,继续展开你们的旅行吧。」
  和泉蜡庵说完后,那二人组深深低垂着头。
  此外,我们遇见的也不全是人类。

  为了写旅游书,我们持续展开造访温泉地之旅,而事情就发生在旅行中的某天。我与和泉蜡庵决定在宿场町附近的茶屋稍事休息,顺便用餐。茶屋里能吃的东西,不光只有丸子,有些店家甚至会提供蔬菜拌饭、乌龙面、荞麦面、串烧豆腐等。有时会在这种地方发现独特的地方美食,每当茶屋里摆出没见过的食物,和泉蜡庵一定会点来品尝。然后写进日记中,以备日后写书之用。
  这天和泉蜡庵在菜单上发现从未听闻的食物,因而点了一份。我还是决定点茶泡饭比较保险。所谓的茶泡饭,是以白饭泡茶。我正坐在椅子上扒着饭,不知何时,脚边来了一只白鸡。它双眼紧盯着我正在吃的茶泡饭,一动也不动。
  「你想吃吗?」
  我向它询问,那只白鸡微微叫了一声。声音像笛声般清亮。我留下一些剩饭,把碗摆到白鸡面前。它的脖子比普通的鸡还来得细长。打从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它是一只母鸡。它就像在道谢般,低下头,开始啄食碗里的饭。我问茶屋老板,这只鸡是不是附近居民所饲养。老板摇摇头,说他是第一次看到。还说它可能是因为前几天那场大风,从远处吹来这里。
  离开茶屋后,我与和泉蜡庵再次走在干道上。走了一会儿,感觉背后有动静,我回身一看,发现刚才那只白鸡紧跟在我们身后。我与和泉蜡庵互望一眼,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最后还是决定不予理会。白鸡一直紧跟在我们后头。本以为在旅店住上一夜,等天亮后,它应该就会消失了,但最后我们却是在鸡啼声中醒来。它似乎在旅店的庭院待了一晚,一直在等我们离开。
  白鸡站在我们身旁,就此和我们一同展开旅行。穿越人多的场所时,它都差点被人踩着。不得已,我只好一把抓起它那覆满白羽的身躯,抱着它走。
  我替它取名红豆。原因有二。一是我喜欢吃的羊羹,用的就是红豆馅。二是这只鸡曾经发现从农夫的手拉车上掉落的红豆,上前啄食。当时它好像是一面走,一面啄食红豆,结果转向另一处转角,和我们走失,等我发现时,已不见它踪影。「没想到就这样跟它挥别了。」我与和泉蜡庵笑着说道。这时,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鸡叫声。不得已,我们返回原路查看,发现那只白鸡一直在转角处绕圈。它一见我们走近,便使劲振翅朝我们奔来。它的羽毛洁白如雪,外观煞是好看,甚至呈现出一股优雅的气质,不过这只鸡有点憨傻。
  与红豆同行后,我们的旅行变得出奇顺利。虽然在路痴和泉蜡庵的带路下,还是会来到不知名的地方,但我们既没受伤,也没生病。不过,旅途总会伴随不少辛劳。在某个滂沱大雨的日子,我们抵达一座奇怪的渔村,被迫在那里盘桓数日。

  二

  在攀登山路时,大雨骤降,我与和泉蜡庵从行囊里取出以桐油纸做成的折叠雨衣,披在肩上。用它多少能遮风避雨,但走在我们脚下的红豆就可怜了,我们溅起的泥水全往它头上招呼,一身白羽被染成了褐色。我看了不忍,一把将踩着碎步快走的红豆抱起,塞进袋子里,背着它走。它从袋子里探出头来,睁着浑圆的眼珠,抬头仰望我。
  「大海好像离这边不远。」
  和泉蜡庵以不输雨声的响亮声音说道。雨滴打向我们的身躯,眼前只看得到蒙蒙霭气。窄细的道路两侧树木相连,明明是白天,却暗如黑夜。竖耳细听,传来像地呜般的隆隆声响。那肯定是浪潮声。
  我们在雨中继续攀登山路。这时,道路突然中断,来到一处沙滩。灰色的大海,汹涌的波涛打向岸边。
  「为什么会来到海边?」
  我们应该是在攀登山路才对。从山脚走向山顶,途中完全没走过下坡路。但上坡处竟然会有大海,这不是太奇怪了吗?这么一来,大海不就位在山顶上吗?海水不是会顺坡而下,使得整个山脚浸泡在海水中吗?虽然如此不可思议,但这是常有的事。
  「都是我这个路痴害的。抱歉。」
  和泉蜡庵一脸歉疚地说道。
  「这种不合理的事,我早习惯了。」
  「凡事不该太过执著。」
  「我学到的是,凡事不该想太多。」
  「更重要的是得先找到今晚的落脚处。在大雨中露宿,那可吃不消啊。」
  我捧着装有红豆的行囊,跟在和泉蜡庵身后。不断吞噬雨水的这片汹涌大海,它的可怕令人心底发寒。我身体发冷,浪潮声不断在我脑中回响。惯于旅行的和泉蜡庵,虽然外表看来柔弱,其实身子骨出奇地强健。我虽然看起来比他有力,但其实比他更容易感到疲累。在疲惫和寒冷的双重夹击下,我无力地走着,心里直想哭,这时,我觉得手中的行李愈来愈温暖。原来是全身覆满羽毛的红豆,它的热气隔着行李向我传来。这帮了我一个大忙。
  沿着一旁的大海往前走,我发现前方立在沙滩上的木桩以及系在一旁的小船。继续往前走,看到屋舍聚集的村落。在昏暗的天空下,看得出村里有二十几户人家。每户人家在门口旁边都缠着渔网,不让渔网被风吹跑。
  我们就近敲着一户人家的大门。询问前来应门的村民,哪里可以供我们投宿。村民说,这里没有旅店,不过在村郊有一座空屋,你们可以去那里过夜。此事我是后来听和泉蜡庵说明才明白。因为那位村民操着一口浓浓的乡音,我完全听不懂他说的话。
  我们在村民的引领下,来到那座位于村郊的屋子。途中先拜会过村长,请他同意我们在那座屋子里借住一宿,并保证绝不会添乱。
  那座屋子空间不大,还会漏雨,但好歹比露宿野外来得强。里头空空荡荡,没半样家具,天花板角落结着蜘蛛网,四周一片漆黑,像涂抹了煤灰一般。入口一带是土间①,屋内则是高一阶的木板地。木板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触感粗糙。听村民说,几年前这里住着一对老夫妻,但自从两人过世后,屋子就一直空着。这也是事后和泉蜡庵告诉我的。
  卸下行李后,羽毛被泥水染成褐色的红豆从里头窜出,发出笛声般的啼叫。可能是觉得冷,它全身簌簌发抖。和泉蜡庵看到设置在土间上的炉灶,以及丢在一旁的木柴,马上开始生火。
  「这里有茶锅,也有碗。我们来烧水喝茶吧。」
  他如此提议。我则是感到全身疲惫,坐在土间和木板地之间的台阶上。这时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转头而望。
  四周一片悄静。每当漏雨处滴水,地板便会发出咚的一声。那处木板地已腐朽,转为青绿色。除了我、和泉蜡庵、红豆外,屋里再无旁人,也无处藏人。但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屋里的墙壁单纯只是以木板拼贴而成,所以到处都是缝隙。会是有人从缝隙窥望吗?虽然疲惫,但我还是站起身,到外头巡视一圈,没看到半个人影。但那种有人在偷看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甚至感觉愈来愈强烈。而儿不是只感觉到一道视线,而是像屋里有二、三十人,目光全部往我身上汇聚般。
  「你会不会觉得不太对劲?」
  我问和泉蜡庵。
  「比如呢?」
  「有种被一大群人监视的感觉……」
  「是你想多了。」
  他以原屋主使用过的茶锅烧煮热茶,注入碗里。
  「喏,喝了它吧。」
  他把碗递给我,茶的热度传向手掌后,我心中的不安略微得到纡解。我把碗凑向唇边,深吸一口茶的芳香,正准备啜饮一口时,我发现茶水的表面上映照着一张人脸。那张脸就像木雕似的,空洞没有表情。我大吃一惊,双手一滑,碗就此掉落。洒出的茶水在土间扩散开来,在我脚下的红豆似乎被我吓了一跳,频频振翅。
  「刚才有一张脸!」
  我激动大叫,但和泉蜡庵始终很冷静。
  「你的意思是,茶里映照出一张人脸吗?」
  「没错,那不是我的脸,也不是你的脸。」
  「嗯,你看到的,该不会是那样的脸吧?」
  和泉蜡庵语毕,指着天花板。我这才发现打从刚才便一直觉得不对劲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天花板和墙壁一样,是由木板拼贴而成。木板的木纹形成扭曲的复杂条纹,当中有些部分会让人联想到人脸。那就是刚才映在茶中的人脸。
  我特别注意观察四周,发现屋内的墙壁、地板、天花板的木纹有无数个让人联想到人脸的条纹图样。木纹的浓淡、年轮的条纹,两者在偶然的组合下,看起来与人脸有几分相似。而且形成多种不同的模样,有老人的脸、孩童的脸、年轻女子的脸、像恶鬼般凶恶的脸。我一直觉得有人在看我,似乎就是因为这个。
  「我早发现了。不过那只是木纹。」
  和泉蜡庵如此说道,啜饮着热茶。
  「耳彦,这在国外称之为『派睿里亚』②。算是错觉的一种。有时候云的形状、脱下的衣物绉折、岩石表面的阴影,看起来都像人脸。」
  然而,我觉得这座屋子不一样。与其说木纹看起来像人脸,不如说那明显就是人脸。也许它们会趁我移开目光时偷偷眨眼,或是改变表情。愈是这么想,那些人脸愈是清楚。话说回来,那些看起来像人脸的木纹,在这小小的屋子里,竟然有十到二十个之多。会有这样的巧合吗?我向和泉蜡庵提到此事,但他只用一句「你想太多了,耳彦」,便将我打发,然后盖上摆在屋内角落的棉被,就此呼呼大睡。红豆缩在生火的炉灶旁,长长的脖子伸进翅膀里,静伏不动。那天晚上我迟迟无法入眠。在炉火的照耀下,墙上和天花板的脸孔在阴影中摇曳,我一直紧盯着它们瞧。不过,问题并非只有屋里的木纹。

  三

  即便是同样的蔬菜,形状和味道也会因产地不同而有差异。例如葱。说到某地的葱,算是绿叶蔬菜,而且绿色部分也会入菜。但换个地方,就算想种植同样的葱,但绿叶的部分总会遭受霜害。不过相对的,这地方所产的葱,根白的部分颇长。而这地方所说的葱,指的是吃根白部分的一种蔬菜。
  虽说食材的形状不同于平时所见,但在旅途中面对别人提供的菜肴,没有说不的权利。一来这样对对方失礼,二来,抱持封闭的态度无法拓展自己的见识。没错,我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在这座渔村,都是以鱼当食材,所以我也应该吃同样的食物。村民好心为我们送来鱼干,但我却不知如何是好。
  一夜过去,雨已停歇,但天空仍留有云朵。大海仍是一片暗灰色,波浪起伏,整座渔村看起来萧瑟冷清。我、和泉蜡庵、红豆,正准备启程时,村民前来探望我们。似乎是送来他们所做的鱼干要给我们当早餐,我们很是感谢,但问题是那鱼的形状。
  经过日晒后的鱼干,散发阵阵芳香。那鱼的脸总觉得很像人脸。额头到鼻子的形状、像眼皮和嘴唇的构造、骨头的形状,都与人类别无二致。我定睛细看后,发现它头的部分还有像干燥后的头发。我们收下两尾鱼干。一尾长得像男人,另一尾长得像女人。由于已晒得干干瘪瘪,两尾的脸孔看起来都很像老人。这算不上什么大鱼,所以它们的脸就像手掌般大,就是这样才更显怪异。
  村民好像是对我们说「尽管吃,不用客气」,但我一看到那鱼的模样,便感到恶心想吐。和泉蜡庵说,村民告诉他,这一带捕捉到的鱼全是长这个样子,不过味道鲜美.他们常吃。村民回去后,我还是不敢吃那些鱼,不过和泉蜡庵倒是战战兢兢地啃起了鱼背。
  「真的很好吃。」
  和泉蜡庵左手抓住那张干瘪的女性脸庞,右手握着尾鳍一带,以门牙咬向鱼肉。
  「吃这种东西真的没关系吗?」
  「用不着想那么多。这只是长得像人脸罢了,是普通的鱼。」
  「吃了会拉肚子哦。」
  「这村里的人都吃这种鱼啊。」
  吃完后,和泉蜡庵把鱼骨丢进炉灶里。只剩骨头的鱼头,在失去身体后,看起来简直就像人头一样,和泉蜡庵这样随手把它丢进炉灶里,感觉很不敬。这时候该挖个洞,像对待死者一样,加以安葬供养才对吧。
  「那种鱼你竟然可以若无其事地吃下肚,你实在太怪了。」
  我拒绝吃另一条鱼,所以和泉蜡庵用纸将它包好,放进行李中。
  「又不是在吃人,有什么关系嘛。」
  「那种鱼也许是人类转世而成,才会长那种脸。而你却把它吃了。」
  「原来如此,你相信人死后会转世重回这个世界是吧?」
  「我曾听人这样说过。」
  「不过,那只是脸长得像人的普通鱼啊。」
  我们做好上路的准备后,就此启程。途中先绕往村长家,向他答谢昨晚让我们借住一宿的恩情。昨天因为下雨的缘故,我没发现,这座渔村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与昨天在那座屋子里感觉到的无数视线很类似。就像四面八方有人在监视一样,说不出的骇人。「该不会……」我心中如此暗忖,仔细环视四周,发现一旁的树木表面浮现出人脸。那不是真正的人脸。就只是表面的裂痕,看起来像人脸罢了。而且不只一个。有些是树洞形成眼睛,构成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有些是因雨痕的缘故,看起来像一张哭睑。此外,看起来像人脸的,并非只有树的表面。地面形成的水滩、花朵丛生的地方,只要留心细看便会发现,花瓣的颜色浓淡、昆虫身体的模样、掉落地上的树果形状,所有东西都呈现出人脸。
  「这个村庄好像就是这样。」
  和泉蜡庵一派轻松地说道。但我实在无法保持平静。这里以前一定是座战场。死了许多人,所以这座村庄遭到诅咒。我如此坚称,和泉蜡庵闻言后哈哈大笑。不管有没有人脸,红豆似乎都不在乎,它的双脚快步在我们两人之间行进。有时路上发现昆虫,就算背后长着人脸,它也不为所动,毫不留情地加以啄食。
  要前往隔壁村,得沿着山坡往上走。不久下起雨来,我们再度披上雨衣。只要今天能赶到隔壁村就行了。我们一面聊一面赶路,但走着走着,道路竟然中断。
  四周弥漫着浓浓的土味。因为昨天那场雨,山坡崩塌,掩埋了道路。顺着斜坡冲下的大量土沙中,夹杂着被连根拔起,整个倒转的树木,以及靠人力无法推动的巨岩。我们讨论后,决定原路折返。虽然很不想重回那座渔村,但没其他路可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重回村庄时,雨势愈来愈强,我们的身体又湿又冷。我把红豆装进行李中,和昨天一样来到海边。沙滩的尽头处有一座岸壁,形状复杂的突尖岩石,以相互嵌合的形状挤在一起。浪头打向岩壁,溅起夹杂白色气泡的飞沫。和泉蜡庵指着那一带说道:
  「你看。鱼卡在里头了。」
  大浪送来了五条鱼,打进岩石围成的空间中,无法逃离。海水从岩缝间流出,但是像鱼这样的大小,却卡在里头出不去。每条鱼都拼了命扭动挣扎,脸长得就像人类一样。这些还没被晒干的鱼,脸部皮肤油亮光泽,连年纪和性别都看得一清二楚。每条鱼都睁大着眼睛,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嘴巴一张一合,痛苦地喘息。它们似乎想翻越岩石,重回大海。当中也有长得像孩童的鱼,流着泪,死命摆动身体,一再弹跳,身体在嶙峋的岩石表面摩擦,皮破血流。一条脸长得像女人的鱼,露出哀求的眼神,极力想翻越岩石,浑身是血。竖耳细听后发现,在浪潮溅起飞沫的声响中,隐隐夹杂着鱼儿们的声音。不成人话的痛苦呻吟,从鱼儿们张开的口中发出。我从没听过会发出声音的鱼。这里宛如地狱。人们要是在地狱里活生生丢进滚烫的鼎镬里,肯定就是这幅光景。思绪至此,我不禁替这些鱼感到悲哀。

  四

  我们回到渔村后,告诉村长道路因土石崩塌而无法通行的事,再次征得他的同意,在昨晚那家民宅过夜。之后接连数日,我们都没离开渔村,因为我跟和泉蜡庵都染了风寒,全是那天下雨淋湿的缘故。我们连起身都有困难,只能躺在被窝里望着天花板的木纹人脸。
  一位好心的村民前来照顾我们,但她准备的食物我实在无法下咽。这渔村的居民吃的大部分都是海鲜,很少有米饭或蔬菜,但问题是每样食材都有人脸。就连煮好的米饭,只要细看便会发现凹凸的白色表面看起来活像是人的五官。甚至有的米粒长有向外挺出的耳朵,以及像是头发的细毛。只要看过一次,便会觉得碗里的白饭全是一颗颗小人头所汇聚而成。就连青菜和海边捡来的贝类也一样,只要细找,便会从中看出人脸。煮好的芋头,看起来简直活像是闭着眼睛熟睡的婴儿。
  而最骇人的,莫过于村民在家里宰杀活鱼的那一幕。和泉蜡庵当时睡着,没看到那一幕,我虽然躺在被窝里,发着高烧,意识模糊,但还是一直睁开眼睛。摆在砧板上的鱼,长相像是个年约三十的女性。当菜刀抵向它脖子时,它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极力想要逃脱。但村民无情地以菜刀加以敲击,那只鱼就此不再动弹,接着村民俐落地剖开鱼腹。村民用手掏出鱼的内脏,手指全染红了。内脏被丢进桶中,但那时我发现一个奇怪的东西,惴惴不安地向村民唤道:
  「那是什么……?」
  我伸长手臂,指着桶子。村民从桶中抓起鱼的内脏,脸上纳闷的表情写着「这东西怎么了吗」。村民手中的内脏,悬着一个东西,活像是以脐带相连的胎儿。很久以前我见过人类的胎儿,所以我绝不会看错。虽然那东西形体不像人类,反倒比较像幼鱼,长得白嫩光滑,但是从鱼腹中取出的这个东西肯定是胎儿没错。这不可能是鱼。鱼是卵生动物,不可能以脐带和内脏相连,以胎生的方式诞生。
  村民完全没注意到我的恐惧,将切好的鱼肉放入煮沸的热锅中。那个保留最后表情的女性头部,也一起落入锅内,盖上锅盖,熬煮半晌后,散发出鲜美的香味。
  「想那么多干什么。别把它们当人看不就得了吗。」
  和泉蜡庵对一直耿耿于怀的我如此说道,将村民准备的饭菜全吃进肚里。我多次以筷子夹起白饭,想要送入口中,但最后终究还是办不到。尽管因为空腹而开始头晕眼花,但我还是不想吃,体力始终无法恢复。另一方面,和泉蜡庵可能因为补充了营养,很快便康复,他能起身后,便开始到渔村散步,打发时间。
  「红豆,你也出去玩吧。」
  我见红豆在土间游荡,从被窝里向它唤道。红豆也跟和泉蜡庵一样,若无其事地吃了那些像人类的米粒,所以活力充沛。它走出屋外后,传来外头孩子们的欢笑声。这渔村也有几名孩童,他们看到红豆,觉得很稀奇。为了看红豆,他们守在屋外,因为有可能会被我传染,他们挨大人一顿骂。这个渔村好像没有鸡、猪、牛、马这类的动物。孩子们打从出生以来,从没见过鸡这种动物。
  这渔村里的孩子应该不知道他们平时吃的鱼长得有多怪异。我躺在被窝里思索此事。在这个村庄,那东西就是鱼。人们吃它应该不会有罪恶感,也不觉得杀它有罪。我开始犹豫该不该吃。我无法像和泉蜡庵那样,很干脆地当它是普通鱼。也无法想作是普通的蔬菜、普通的谷物。我逐渐觉得这渔村里的一切事物,都有某个东西栖宿其中。我益发认为自己不该吃这些东西。
  这座渔村里的鱼和米,一定是人类转世而来,或是原本该投胎为人。如果杀了它们,吃进肚里,那就如同是吃人一样。我心底如此深信不疑,所以始终抱持一股罪恶感。
  和泉蜡庵似乎认为我这种想法是受某种宗教的影响。而另一方面,他认为这就像蔬菜的形状会随着栽种的地方不同而有所差异一样,那些东西不是人类,只是一般的食材。究竟孰是孰非,我根本无从判断。
  感染风寒都已经五天了,我还是一样卧病在床,无法起身。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饥饿感。连手指都开始发麻。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和泉蜡庵看我什么都不吃,忍不住训斥我。但我脑袋迷迷糊糊,听着他的声音,我已分不清真的是他在骂我,还是我在作梦。总之,我当时的情况连要睁开眼皮都有困难。
  睡着睡着,突然有热粥流入我口中。村民抬起我的头,和泉蜡庵则是拿着装有热粥的碗往我嘴里倒。我使足力气将他们的手甩开。手指伸进口中,将吞进肚里的东西全呕了出来。和泉蜡庵望着我,一脸愁容,不知在低语些什么。可能是在说「你两颊都凹陷了」或是「再不摄取营养,你会没命的」。但我的耳朵和脑袋都逐渐麻痹,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我不禁怀疑他也变成这座渔村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我躺在被窝里望着天花板和墙壁,可能是空腹的缘故,木纹的纹路看起来像在摇曳。我多次与木纹中的人脸四目交接。我这才发现,我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眨眼了。我会就这样一命呜呼吗?我茫然地思索此事,心中萌生怯意。这时,我发现有个东西可以让我不必饿肚子。也就是说,我想到有个能吃的东西就在我身边。
  我从被窝里起身,叫唤那只在庭院里游玩的白鸡。红豆、红豆,到我这边来。那只漂亮的白鸡微微发出笛声般的叫声,朝我走近。它睁着乌黑的大眼珠,望着从被窝里起身的我,面露担忧之色。这只白鸡可能隐约也感觉到我身体状况不佳。
  我轻轻以双手抓起它那覆满白色羽毛的身体,抱在怀中。红豆似乎还不明白我意图,一脸纳闷地侧着头。可能是它刚才一直在户外玩的缘故,白色羽毛浓浓散发出阳光的气味。
  我左手一把抓住红豆的双脚,以防它逃走,右手绞紧它的脖子。就像在拧抹布一样地使劲绞紧,红豆的脖子变得好细,我掌中清楚感觉到它骨头的触感。
  红豆振动翅膀,拼命挣扎。那模样就像在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它的颈骨在我手中发出挤压的声响。它死命抵抗,想要逃脱。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它这股意念不断向我传来。
  不久,手中传来骨头断折的触感。红豆的身躯就此瘫软垂落。
  我扯去它的羽毛,放在砧板上,以菜刀斩断它的脖子,把头丢进桶中。放完血后,剖开它的肚子,取出内脏,将肉切块后丢进锅里煮。我将红豆的肉送入口中嚼食,一股香味在舌尖扩散开来,力量顿时从体内深处涌现。吃完后,红豆全身只剩鸡骨,这时和泉蜡庵从外头返回。他看到红豆散落一地的骨头和丢弃在桶内的内脏,便明白我干了什么好事,以不屑的眼神望着我。

  之后又待了两天,我才恢复原本的体力,得以离开这座渔村。要是没吃那只白鸡,我恐怕会活活饿死。在离开村子前,我都没跟和泉蜡庵说话。他似乎对我的行径很不高兴,而我也作好心理准备,我们两人的关系恐怕是到此为止了。但离开渔村,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时,我们又开始有了交谈。走在山路中,我发现悬挂在树枝上的柿子,确认到处都没浮现人脸后,我松了口气,欣喜不已。
  接着一如往常,当我们抵达市町,向人提及那座渔村的事情时,都没人知道有这么一座渔村。那是在和泉蜡庵迷路的老毛病下误打误撞抵达的场所,如果在不迷路的情况下想前往那里,一定找不到那个渔村。
  之后我仍旧与和泉蜡庵一同旅行。过了一段时日,我们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无所不谈。事情就发生在这样的某日。
  我们在宿场町的一家旅店投宿,我正在整理行囊时,从袋子深处发现了白色羽毛。我将袋子整个倒翻过来,无数根羽毛落向榻榻米上。我拿起一根羽毛,拭去上头的泥污。那应该是之前下雨时,我将它放进袋子里时掉落的吧。当我将它掉落的羽毛集中在一起时,手指开始颤抖,心里突然害怕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我呜咽啜泣,和泉蜡庵向我递出一个小小的提袋。里头装有他捡拾的红豆遗骨。我接过它,紧紧握在胸前。我对自己行径所产生的恐惧,不断膨胀。

  ①译注:日式住宅入门处未铺木板地的黄土地面。
  ②编注:原文写作「パレイドリア」,也就是英文中的「Pareidolia 」,即为「幻想性视错觉」之意。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14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存在的桥

  一

  衣服勾到树枝,就此撕破。我把灯笼凑近确认。为了方便行动而卷起缠紧的下摆,已经破裂。四周一片漆黑。太阳已经下山,而且四周净是树林,连月光都被遮蔽。打从刚才起,甚至还升起迷雾。我们走在兽径上,小心不让土中冒出的树根绊倒。不久,前方突然为之开阔,眼前出现一座山崖。
  这幕光景就像是地面突然消失般。因为黑暗和浓雾的缘故,无法看清山崖下是什么模样。道路沿着山崖边向前延伸,一条险峻的山路。一边空无一物,在这样的高度下要是失足,肯定小命难保,另一边则是逼近的森林,满是向外探出的枝叶。走了一会儿,和泉蜡庵指着前方说道。
  「那里有座桥。那是一座刎桥。」
  有一座桥浮现在浓雾中。从山崖的某一点,平平地往浓雾中延伸而去。
  「什么是刎桥?」
  我向和泉蜡庵问道。
  「那种构造的桥都是这样称呼。」
  山崖里插着好几根木柱,似乎就是以此支撑住整座桥。没看到桥墩之类的构造。如果这是一条普通河川,只要在河上立起柱子架桥即可。但这里是深不见底的涯顶根本没有足以充当桥墩的长柱可架设。因此便以插进山崖的柱子代替桥墩。
  「插进山崖的木头称作刎木。所以这种桥称作刎桥。」
  和泉蜡庵如此说明。每一根刎木都是斜向插进山崖凿出的洞中。下方的刎木支撑上方的刎木,上方的刎木支撑更上面的刎木。如此一再反复后,最上面架起了桥。
  「被撑起的刎木,比底下的刎木还来得长一些。因为底下有支撑,才能往外延伸。不过,像这么巨大的刎桥,我从没见过。一般的刎桥顶多只有几根刎木。但这座桥却多达五十根以上。」
  和泉蜡庵往崖下窥望,如此低语道。一直到下方深处,都插有刎木。桥面颇宽。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大桥。
  「这是多亏迷路才凑巧能看到的景象。意外发现可以写进旅游书的题材。」
  和泉蜡庵这个人是靠写旅游书谋生。所谓的旅游书,是为打算旅行的人介绍道路、温泉、关隘的位置、投宿方法,以及各地的名胜古迹。尽管当时道路建设完备,旅行便捷,但仍有很多人不习惯旅行。对初次旅行的人来说,旅游书应该能带给他们不少助益。像如此壮阔的刎桥,堪为名胜,值得写进书中详加介绍一番。若能提到其他旅游书没介绍过的名胜,他的著作或许就能大为畅销。
  「可是蜡庵老师,要把这座桥写进书中,得先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要是在书中提到有一座很特别的桥,但不知道位在哪里,这样会惹恼读者。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照理来说,我们理应已抵达宿场町才对,但我们尚未看到市町的灯火。会来到此处,纯属偶然。
  和泉蜡庵有个老爱迷路的坏毛病。原本是在登山,却不知不觉来到海边。在町里顺着阶梯而下,却莫名来到了一座岛上。总是迟迟到不了目的地,一再绕远路。在来到这座山崖前,我们是看着地图走在平原上。地图上明明就没画出山崖的图形啊。话说回来,我们是什么时候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呢?
  「用不着愁眉苦脸。」
  和泉蜡庵重新背好行囊。
  「我们先找村庄吧。因为我可不想露宿野外。这座刎桥等明天天亮后再来看吧。」
  语毕,他沿着山崖往前走,我紧跟其后。我也只能跟着他走。我只是个背行李的随从,当初他替我还清赌债,我欠他这份恩情。
  我们很快便找到村庄。既然有桥,附近当然会有居民。那里有一座小山村。我以灯笼照着脚下,走在呈阶梯状的水田旁。我们就近敲一户人家的大门,前往拜访村长家。一旁设有一座大牛舍的宅邸,便是村长家。
  「有没有什么仓库可以供我们借住一宿?」
  和泉蜡庵与村长展开交涉。我们手上正好有几天前路过温泉街时买的当地土产,正好拿来借花献佛,村长大乐,留我们在他家过夜。
  「请两位住这里吧。」
  我与和泉蜡庵在一位老妇人的引领下,来到宅内一问宽敞的房间。我们朝座灯点亮灯火,放下行囊,揉着酸痛的双腿,而那名老妇人则开始为我们准备晚餐。她是个脸和手满是皱纹的女人。背部佝偻,双脚也不良于行,走起路来相当缓慢。
  「我来帮你们铺床吧。」
  「不,不用麻烦了。」我回答道。
  「那么,有什么需要的话,我人就在那间屋子里。」
  老妇人指着从村长家可以望见的一间老旧小屋。我原本以为她是村长的母亲或亲人,但看来是到家里工作的佣人。
  「对了,想向你请教一件事。」
  和泉蜡庵向老妇人唤道。
  「什么事呢?」
  「刚才我们看到一座雄伟的刎桥。那座桥叫什么名字啊?」
  老妇人静静凝睇着和泉蜡庵。本以为她没听见,但似乎是我误会了。老妇人脸上的皱纹加重,双目圆睁。
  「您说刎桥是吗?」
  「嗯,没错,刎桥。」
  「这就怪了。」
  「哪里怪?」
  「因为那是不存在的桥啊。」
  我与和泉蜡庵纳闷地面面相觑。她说那是不存在的桥,但刚才我们明明才亲眼目睹过。
  「偶尔会有旅人在夜里看到。听说也有不少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过那座桥。不过,不知情走过那座桥的人,都再也没回来过。」
  座灯的灯光不像灯笼用的蜡烛那般明亮。在昏暗中,老妇人的神情紧绷,活像一尊雕工粗糙的木雕像。灯油燃烧的气味弥漫屋内。
  「我不懂你的意思。那座刎桥到底是怎样一座桥?」
  我如此询问。老妇人接着道:
  「那座刎桥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塌毁了。但有时到了晚上,又会出现在山崖上。」

  和泉蜡庵在座灯旁拿着针线,想缝补我衣服上的破洞。但是看他拿针的动作,实在不像是个中老手。在缝衣服前,他没先在线尾打个结,结果白忙一场。而他也没发现这样的疏失,一直埋头缝补,结果在不知不觉间,针线穿过他自己身上穿的衣服。看来,他连缝衣服时,手中的针也染上他爱迷路的毛病。
  「蜡庵老师,你放着就好,不用忙了。」
  「可是很可惜呢。」
  「反正那只是件便宜货。」
  和泉蜡庵将针线放在榻榻米上。
  「都是因为座灯的亮光太暗,害我看不清楚。」
  「蜡庵老师,你白天时还不是一样迷路。所以这和亮度没关系。倒是刎桥那件事,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如果那位老太太说的话属实,就不能写进旅游书中了。唉,真是空欢喜一场。」
  我们决定熄灯就寝。在一片漆黑的房内,传来外头树叶的窸窣声。
  「那是桥的幽灵吗?」
  我向和泉蜡庵询问。已经塌毁的桥,入夜后出现在山崖上,这不就跟幽灵一样吗?不过,我听说有人见过人的幽灵,却从没听说过桥的幽灵。
  我平时住的市町,也有几座大桥。由于是位于平原,当作桥墩用的柱子都立在河中。那是一般的桥,偶尔也会因河上的漂流物撞向桥墩,而使得整座桥就此倒塌。有时断桥的残骸顺流而下,会一并将下游的桥墩也撞毁。由于损毁的情形时常发生,所以需要一笔资金加以维护,导致有些桥甚至会向人收取过桥费。要是损毁的桥都化为幽灵的话,见过幽灵桥的人应该是不计其数。
  和泉蜡庵似乎已传出打呼声,没回答我的提问。我也决定睡觉。我闭上眼,一面回想那座浮现在浓雾中的刎桥,一面思索它是否真的存在。要是走过那座桥,会通往什么地方呢?
  我睁开眼,外头传来声音。那像是有人踩在沙粒上的声音。我站起身,打开拉门,走向缘廊。刚才那位老妇人就站在门外。

  二

  夜风冷洌。我背在背后的老妇人一阵咳欺,她的颤动传向我背部。老妇人身子骨轻,不像寻常人应有的重量。我感觉就像背着一具人偶。偶尔会传来老人特有的气味。从水田走进兽径后,月亮被枝叶遮掩,四周变得更加昏暗。我凭借灯笼的亮光前进,右手提着灯笼,左手支撑老妇人的身体。山坡上的树丛深处传来像是野兽的叫声。黑暗中,有枝叶摇晃的沙沙声。似乎是猴子。我不予理会,继续前行。和泉蜡庵现在应该还在村长家熟睡吧。

  「可否请您带我去刎桥那里呢?」
  刚才,老妇人在村长家的庭院里跪着向我请求。
  「你是说那座不存在的桥吗?」
  「是的。」
  「为什么?」
  「之前有位和您一样见过那座桥的旅客,说他在桥上看到人影。」
  「人影?」
  老妇人深深一鞠躬,额头几乎都快贴向地面。
  「那座桥塌毁时,死了许多人。」
  「是人们在过桥时塌毁吗?」
  「可能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刎木腐朽吧。出现在桥上的人影,肯定是当时丧命的那些人。」
  「真的是这样吗?」
  「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
  「那位旅客说过,桥上的人影中,有个孩童的身影。那孩子频频摩擦自己的左臂。」
  老妇人沙哑的声音中带有一丝哽咽。
  「那个摩擦左臂的孩童身影怎样吗?」
  「我认识那个孩子。他一定是我儿子,因为四十年前,我骂了他一顿,还打他的左臂。」

  道路沿着崖边而行。为了避免打滑,我一路上走得特别小心。这时一样浓雾密布,看不清对面的山崖。我背后的老妇人从刚才起就一直没说话。只有一股暖意从她轻盈的身躯传向我背部。虽然现在眼前一片漆黑,但山崖下似乎有河水流过。我事先脱下睡衣,换上外出服。风吹进我衣服的破洞里,感到阵阵凉意。

  「要是当初我没骂那孩子的话……因为他只知道玩,我一时光火,伸手打了他的左臂。那孩子心里不高兴,于是我命他去跑腿。我吩咐他到位于桥另一头的隔壁村,去一位朋友家中拿一个包裹。但那孩子走在刎桥上时,竟突然发生那起意外。当时我虽然人在家中,没亲眼目睹,却听见轰然巨响。那孩子连同刎桥一同坠入深渊,全是我害的。」
  「可是,就算你现在前往那座不存在的桥,与你死去的儿子见到面,又能做什么呢?」
  「我想求得他的谅解。我丈夫很早就过世了,我料想也不久于人世。若说我人生有什么遗憾的话,就只有那孩子了。他之所以会死,全是我害的。若不能求得那孩子的谅解,我死后一定会堕入地狱。」
  「地狱是吧……」
  人死后,若是生前素行不端,便会堕入地狱,这只是传闻。我不清楚是否真有其事。但老妇人似乎相信真有地狱的存在。她那皱纹密布的脸,泪眼涟涟,满是惶恐之色。真教人百思不解。就算她现在无法和她儿子见面,死后不就能见面了吗?难道她认为,自己死后要是堕入地狱,就无法在另一个世界与儿子见面吗?
  「不过,刎桥的所在地,你应该还记得才对吧?你自己去不就行了?」
  「以我双腿现在的状况,走山路太过吃力。我曾拜托村民背我去,但他们都很害怕那座不存在的桥。没人肯带我去。」
  「我也拒绝。虽说你年事已高,但半夜背着人走山路,太吃力了。」
  「我当然不会让您做白工。要是您肯带我去刎桥那里,我会给您一笔丰厚的谢礼。」
  「什么!你以为我是可以用钱收买的人吗?」
  老妇人似乎深戚羞愧,前额紧贴着地面。
  「那么,你说的谢礼有多少?」

  不过,我绝不是为了钱才背这名老妇人上山。我是想确认这对母子的亲情。此刻紧贴在我背后的这位老妇人,当她与多年前丧命的儿子重逢时,不知那满是风霜的脸庞会流露何种表情,我很想一观究竟。而且这算是助人义举。这么一来,我日后应该也不会下地狱才对。
  不久,前方的浓雾中浮现刎桥的影子。从山崖上的一点往空中水平延伸而去,前端消失在浓雾中。
  「那个就是以前存在的那座桥对吧。」
  在月光下,可以清楚看见桥的构造。斜斜插进山崖里的无数根木柱,这就是刎木。底下的刎木支撑着上面的刎木。上方的刎木又撑起更上面的刎木,如此一再反复。上方的刎木在下方刎木的支撑下,得以往远方延伸。像这样一再反复,刎木逐渐从山崖往外延伸,就此形成刎桥。真亏前人想得出这种方法。
  「啊……!」
  老妇人发出畏惧的声音。我来到桥边停下,放下背后的老妇人。往空中延伸而去的巨大刎桥,给人庄严之感。与它的壮阔相比,我和老妇人的身体就像在屋檐下爬行的蚂蚁一般。老妇人紧抓着我的衣服不放。她似乎无法独自站立,不是因为双脚不良于行,而是因为眼前这座刎桥的缘故。
  「就是它,那座不存在的桥。很久以前便崩毁,不应该存在的桥。」
  「好雄伟的刎桥。是谁建造的?」
  「听说是很久以前,村民们和邻村的人一起合力建造。」
  老妇人这才松手放开我的衣服。我走近那座桥,伸手碰触它的栏杆。那灰色的老旧木头,像石头般坚硬、冰冷。它不像梦境或幻影那般模糊不明,而是确实存在。
  「喂!」
  我举起灯笼移至桥上,朗声叫唤。没有回应。雾还是一样浓,不确定桥上是否有人。但确实如传闻所言,感觉桥上有人。从幽暗山崖间吹来的冷冽寒风中,不时传来细语声。不过那或许也是我自己心理作用。
  老妇人似乎感到害怕,呆立在离刎桥数步之遥的地方。若是没能和她儿子见面,这趟就算白来了。我理应可以得到的谢礼,也可能就此泡汤。不,这时候钱的事已经不再重要。老妇人若不能与她儿子见面,那就太教人遗憾了。
  我试着站在桥上跳跃,桥身既没晃动,也没有会塌毁的迹象,相当牢固。这样的话应该是不会有问题才对。
  「你在这里等一下。既然都来到这儿了,我就去看一下,把你儿子叫来吧。」
  我说完后,留老妇人在原地,开始朝桥上走去。

  三

  我母亲老早就已过世。她还没老到满脸皱纹,就已早一步因感染风寒而撒手人寰。当时我还小,所以不曾背过母亲。只记得母亲时常哼歌。
  我一步步走在刎桥上。四周雾气浓重,宛如走在云中。灯笼的灯光只能照亮我身体四周。桥身宽阔,就算三个人手拉手敞开双臂,恐怕也构不着左右两边的栏杆。栏杆外没有地面。底下是浓雾弥漫的黑暗深渊,深达数丈。
  我想起能剧和歌舞伎中,有一部名叫《石桥》的作品。讲的好像是一名僧人想走过一座细长石桥的故事。那座桥通往净土,但是得累积足够的修行资历才能过桥。在那部作品中,好像有狮子登场,展现威武的舞姿。这座桥该不会就是出现在那部作品中的石桥吧?虽然它是木头建造,但就像石头一样硬,所以逐渐让我产生这样的联想。只要别跑出狮子来就好了。
  我停下脚步。前方的浓雾出现一道人影。但我马上明白那不是老妇人的儿子。因为人影高大,一看就知道是成人。
  「喂,前面有人吗?」
  我出声叫唤,但对方没回答。我决定朝对方走近。站在前方的,是一名身穿传统服装的中年男子。男子背有点驼,一副穷酸的农民打扮,表情茫然地站着。怪的是他全身湿透,下巴还滴着水。在桥上形成一摊水,水从他垂放的手臂和手指前端、衣服下摆,不断滴落。
  「你这是怎么了?刚才下雨吗?」
  我向他询问。男子缓缓摇了摇头,双眼凝望远方。
  「那天我溺水……」
  男子神色哀戚地低语。他也许在哭泣,但因为原本脸上就湿透,所以看不出是否在流泪。
  「溺水?」
  「是啊。掉进水里,然后被河水冲走。」
  传来滴答水声。
  「真是一场浩劫啊。」
  「好冷。这里好冷。」
  那名驼着背,模样穷酸的男子,反复如此低语,双手掩面。
  「对了,你有没有看到一名男孩?」
  我向他询问,但男子一直喃喃低语着「好冷」,根本没好好回我话。我决定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刎桥在空中一路延伸。由于雾气浓重,看不到另一侧的山崖,也看不见桥的终点。走着走着,我心里想,也差不多该来到桥的另一头了吧,这时,前方又出现一道人影。这次是一名和我差不多年纪,身材清瘦的女子。她双手搭在栏杆上,望着桥下。她长发垂落桥外,与刚才那名男子一样,全身都在滴水。她单脚穿着草鞋,另一只脚则是打着赤脚。
  「请问一下。你有没有在这一带见过一名男孩?」
  我凑近向她问道,女子缓缓拨起长发,转头望向我。水从她拨起的长发满溢而出,在她脚边积了一摊水。
  「男孩是吗?」
  「是的。那孩子可能一直摩擦着手臂。」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天他从我旁边走过。接着马上就掉下去了。」
  「掉下去?」
  「是的。那天发出巨大的声响,我们就这样掉落了。」
  看来,这名女子说的是刎桥崩毁那天的事。在这里遇见的人,每个人说话都没头没尾。
  「呃……我想问您一件事……」
  那名清瘦的女子,咬着发白的嘴唇,望向桥下。
  「我已经死了吗?」
  她摆在栏杆上的手,正频频发抖。
  「不,我不清楚……」
  女子显得很畏怯。我不好意思实话实说。女子低着头不发一语。她的长发遮住脸庞。我见她一直沉默不语,决定继续往前走。
  也许这座刎桥根本没通往任何地方。我开始有这种感觉。浓雾前方除了笔直延伸的桥身外,周遭什么也没有。始终看不见另一侧的山崖。话说回来,人类有办法建造出这么长的桥吗?站在崖上看,那约莫五十根刎木组成的刎桥,确实很壮观。但这早超过那些刎木所能支撑的桥身长度。
  也许在崩塌前,它是一座普通的桥,但现在则以怪异的形态存在。它在浓雾中不断向前延伸,只有单边架在崖上,另一头没连接任何地方,形成如此诡异的姿态。
  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孩童奔跑的声音。我停下脚步,抬起灯笼细看,发现有个娇小的人影从前方靠近。我倒抽一口气,屏息等候对方靠近。不久,我眼前出现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
  「嗨。」
  少年向我打招呼,正准备从我身边通过。
  「请等一下。」
  我出声唤住他。
  「什么事?」
  少年摩擦着左臂,他手臂皮肤泛红。
  「你那只手是被你娘打的吧?」
  这孩子全身湿透,水滴兀自滴个不停。听我这么问,他略显讶异,点了点头。
  「嗯,没错。可是你怎么知道?」
  「你因为老是贪玩,所以你娘训了你一顿,还打你左臂。后来派你去邻村跑腿,走过这条刎桥。对吧?」
  「嗯,可是我走到半路死了。没能完成那项跑腿的工作。」
  少年以若无其事的神情如此说道,我大为吃惊。
  「你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当然喽。从那么高的地方掉落,怎么可能活得了。我和断折的刎木一同掉进河里,发出好大的声响。一阵劈哩啪啦的声音,就像所有东西全被硬生生拆下似的。然后我们全都沉入河底。啊,好冷。」
  少年全身发抖。
  「因为太冷了,我才会想靠跑步来暖和身子。不过,我都没回家,我娘一定很生气吧。」
  「不,她没生你气。」
  「是吗?我娘她很爱生气。我虽然死了,这里还是一直很痛。」
  少年摩擦被他母亲打疼的左臂,鼓起腮帮子。表情就像在说「根本用不着那么生气嘛」。要不是他脸色苍白,全身湿透,我应该会忘记他已经死了。
  「你娘此时人在桥边等你。现在去的话,或许可以见得到她。」
  少年抬头望着我。睁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样?不想见你娘吗?我可是答应过她,要带你去见她呢。」
  「大哥哥,我跟你走。我想再见我娘一面。」
  少年喜形于色,多次开心地雀跃。每次水滴都会散向四周。
  我和少年并肩往回走。途中与刚才那名女子擦身而过时,少年在我耳边悄声道:
  「那个人在村里有喜欢的人,但是却落得这种下场,实在可怜。」
  此外,少年还记有些旅人曾误闯这座桥。
  「这座桥在晚上时,会像这样出现在山崖上,有些人不小心闯入。他们不知道这是不存在的桥,想要过桥。但最后不知道都去了哪里。」
  据少年所言,这些旅人都往更远的前方走去,没再回来过。
  「你知道这座桥会通往哪里吗?」
  「不知道耶。因为我总是中途折返,在山崖边来来去去。不过,曾经有一次我走了很远,想知道它到底通往哪里。但后来我觉得害怕,又折返回来。」
  「觉得害怕?」
  「嗯,总觉得前面又暗又冷清。」
  我们与一开始交谈的那名驼背男子擦身而过,来到桥边。不久,耳边传来阵阵鸟啭,是鸟儿在森林里鸣唱。风吹向我臂膀。我这才发现刚才在桥上完全无风。风中满含清晨的气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少年的话变少了。他默默摩擦着左臂。不久,山崖浮现在浓雾中。

  四

  老妇人坐在崖边一株松树下。闭着眼,像在默念南无阿弥陀佛。我向她唤了声「喂」。她倒抽一口气,转头望向我,颤颤巍巍地起身。一开始她看到我,先是露出畏怯之色。接着目光停在我身旁的少年身上。
  少年始终没离开那座桥。就像脚不能踩向外头的地面般,来到桥与地面的交界处后,他就此停步,望着自己的母亲。少年脸上并未出现我所期待的表情。我原本还以为他会泪流满面,紧紧抱住他母亲呢。但少年却只是侧着头,注视着老妇人。对了,少年丧命时,他母亲应该选很年轻。
  「虽然和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不过这个人……」
  他话说到一半,老妇人旋即从我身旁走过,跪向少年跟前。
  「噢,孩子啊……」
  老妇人发出啜泣的哭声,执起少年的手,紧紧握住,泪眼涟涟。
  「你的手好冷啊。」
  「嗯,是很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娘。」
  少年向老妇人颔首,接着望向我,再次点了点头。
  「你是我娘对吧?虽然感觉和我印象中的样子不大一样,但我知道你就是我娘。」
  少年让老妇人紧握他的手,如此说道。
  「你老好多哦。」
  他伸手放在母亲的满头白发上。
  「我从没忘记过你。没想到还能再见娘一面。」
  老妇人双手合十,朝自己儿子膜拜。
  「你还是和那时候一样没变。」
  「嗯,没错。和死的时候一个样。」
  「你全身都湿透了呢。」
  「因为我是掉进河里而死。从那之后就一直湿淋淋的。」
  「你会寂寞吗?」
  「会啊,不过已经没关系了。」
  「你升天成佛去吧。」
  「成佛?虽然不太清楚是什么意思,不过,如果你希望我这么做,我就照你的话做吧。」
  老妇人惴惴不安地抱紧少年。
  「我老是叫你去跑腿。」
  「娘,你是不是一直认为我的死是你造成的?」
  「嗯,是啊。请你原谅我吧。」
  少年没回答,开始轻抚他母亲的背。
  这时,少年后方连向浓雾深处,只隐约看得出形体的桥身前方,突然感觉有人影走近。一个、两个,人影愈来愈多,成群朝桥边而来。第一个看到的人影,是刚才在桥上遇见的那名驼背男子。他身后是那名长发女子。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全身都在滴水。
  「喂……」
  我朝站在刎桥与地面交界处紧紧相拥的那对母子叫唤。但他们两人对我的叫唤充耳未闻。少年刚才一直默默轻抚他母亲的背,但奇怪的是,他脸上突然变得面无表情。那张脸就像能剧面具般,双眼乌黑,没有眼白。
  「请你原谅我。」
  老妇人如此恳求。但少年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发出孩童般的声音。一大群人从桥面处朝少年身后聚集。
  「你原谅我吧。」
  老妇人想从少年身上离开。这时,少年轻抚老妇人背部的双手,突然紧紧抱住她。情况不太对劲。我不解地走近那对母子。老妇人放声叫喊。少年的脸不知何时已化为恶鬼的面相。眼尾上挑,龇牙咧嘴。少年身后的那群人,个个也都是厉鬼的面相。
  「放开我!放开我!」
  老妇人跪向地面,少年和其他亡灵开始动手将她往刎桥内拉。老妇人不知哪来的精力,甩动双臂,极力抵抗。我抓住她的手,想救她脱困,老妇人也紧抓着我的手。少年伸手环住老妇人的腰。那名驼背男子抓住老妇人的脚,长发女子则是拉住老妇人的脖子。
  「我不要。我不想去。我还不想去。」
  老妇人逐渐被拉走。我的手被她抓住,也一起被往里拖。再这样下去肯定完蛋。我把她的手甩开。但老妇人那满是皱纹的脸为之扭曲,紧抓着我的衣服不放。
  「放开我!」我放声大叫。老妇人令我感到光火。
  「放开我!臭老太婆!」
  被亡灵拖进桥内,实在太可怕了。我倒向桥边,十指张开,抓向坚硬的木板。由于老妇人抓住我的衣服,我也逐渐被拖向桥内。
  「住手!不要连我也一起带走!」
  我一面抵抗,一面爬行,指尖碰触到山崖的地面。
  头顶传来鸟鸣声,阳光从山脊满溢而出。不知不觉间已东方发白,迷雾由浓转淡。看来,已经天亮了。从山的另一头射来的阳光,一落向刎桥上,便传来地鸣般的声响。那是令人打从腹中为之震动的轰隆巨响。刎桥剧烈摇晃。插进山崖的刎木陆续断裂。那般坚硬牢固的刎桥,如今就像因雨腐朽般弯折,往下倾斜。
  桥开始崩落。先是从桥的中央处崩塌。我们所在的桥边一带,因为有刎木的缘故,还勉强能保住,但一样岌岌可危。我腹部底下又传来几根木柱断折的震动。我手指紧紧勾住山崖外缘。如果只是撑住我自己的身体,应该不成问题。但那个老妇人还紧抓着我的衣服。如果只有那个老妇人,那一点也不重,但那些紧抓着她的人也都有重量。他们全都悬吊在后面,我根本撑不住。
  终于连桥边也开始倾斜了。
  「放开我!老太婆!」
  我踢了老妇人一脚。脚跟击中老妇人下巴,有种软绵绵的触感。但老妇人还是死命抓着我的衣服。嵌合在一起的木头开始分解脱落,发出撞击崖壁的声响,坠入万丈深渊。
  最后那一刻突然到来。只听见一个震天巨响,发出木柱断折的声音,接着山崖的地面与刎桥木板的交界处出现裂痕。我们的身体突然感觉浮向半空,从桥身一直到桥边,都开始完全陷落。但这时候,我的衣服也开始破裂。昨晚被树枝勾破的地方,因为和泉蜡庵没缝好,再加上这些紧抓不放的人们累加的重量,最后裂成两半,整个被撕破。老妇人惨叫一声。紧抓着我衣服破裂的一角,连同无数的木块和一大群亡灵一同落向深深的崖底。
  「耳彦!」
  我独自悬吊在崖边时,耳畔传来一个声音。抬头一看,和泉蜡庵出现在我面前。
  「手给我!」
  我朝他伸出手。
  和泉蜡庵半夜醒来,发现我不在床上,等了许久都不见我回来,于是出门找我。因为我睡前一直很在意刎桥的事,所以他猜测我可能人在崖上,因而前来查看,正好遇见刎桥崩塌。
  他拉了我一把,我这才重回平地,感受到地面的触感。我在地上躺了半晌,调匀呼吸。清晨明亮的天空在头顶扩散开来。待桥身崩落的声响结束后,我站起身,往崖下窥望。旭日愈升愈高,雾气皆已散去。已能看见另一侧的山崖,崖底的河流同样一览无遗。但根本看不到刎桥的残骸。也不见掉落的木材堆积,堵塞水流。这里离另一侧的山崖并没有多远。山崖看上去是如此宁静,仿佛原本就一直是这样。
  我出声叫唤老妇人,但没有回应。我定睛细看,崖下似乎没有尸体。唯有岩石上有着一点一点像是昔日用来插刎木的坑洞。
  我向村长说明此事,村民们全都知道老妇人那件事,但他们没人责怪我。我被当作那起离奇事件的不幸被害人之一。
  我们离开村庄,再度踏上旅程。
  少年的厉鬼面容。那是对活人充满憎恨的脸。连母子亲情都能抹除的怒火。对活人又羡又妒的脸。自己一个人死去,既寂寞又害怕的脸。过去理应有的一切情感和爱,随着死亡而全部消失。而那名老妇人也不想被带进桥内,她紧抓着我,而我也以难听的字眼痛骂她,想一脚把她踢落。这一切都如此骇人。我自己也是那骇人故事的一环。
  「劝你最好忘了这件事。」
  和泉蜡庵一面走,一面向我说道。
  「这世上有些事,与其记得,还不如忘了的好。」
  我的脚跟还留有那软绵绵的肉体触感。
  那是我踢向老妇人时的触感。
  我只想自己活命。
  就算得踢落别人也在所不惜。
  「我原本只是想见那对母子重逢相拥的画面。」
  「嗯,我明白。」
  「我就只是想……」
  我一面走,一面不断喃喃自语,重复同样的话。


  无脸岭

  一

  干道整顿好后,游山玩水的旅行变得兴盛起来,人们为了寻求难得一见的风景、美食、工艺品,而展开旅程。旅行的目的因人而异,但当中最受欢迎的,还是非泡汤疗养莫属。
  温泉有各种功效,有的能舒缓关节疼痛,有的能放松紧绷的肌肉,有的甚至能让泡过的人重返青春。听说不光只是肌肤重返亮泽,而是经过多次浸泡后,发现脱落的牙齿和毛发都重新长了出来。
  「我曾经在山中发现过这样的温泉旅馆。有名女子和初生不久的婴儿一起泡汤,结果小婴儿泡进澡池后,身体愈来愈小,最后消失不见。」
  我的友人,同时也是旅游书作家的和泉蜡庵,曾说过这么一件事。
  「我当时记下那处温泉的地点,但后来走同样的路线,却始终到不了。明明景色一样,但就是找不到那座温泉旅馆,真的很可惜。要是能在书中好好介绍一番,一定能成为一处名胜。我的书应该也会就此热销。」
  我受雇于和泉蜡庵,多次和他一同旅行。和他一起旅行实在只有一个惨字可言。原本我不想旅行,只想在市町里找个工作糊口。像木匠的工作,我也曾尝试过。但我连一根钉子都钉不好。后来一时失手,铁鎚敲伤手指,我心里害怕,不去工作,整天待在房里喝酒,就这样被老板革职。也曾在荞麦面店当学徒。但制面的工作着实累人,而且又常挨骂,于是我心想,荞麦面我只喜欢吃,不喜欢做,再度关在房里喝酒,结果又被革职。我老是这个样子,所以就算我向市町里的女人搭讪,也没人理我,有时她们甚至还会丢石头赶我呢。没办法,我只好聚集附近的孩童,教他们如何制作草笛,但孩子们旋即做得比我还好,比我还会吹,我就此没有表现的机会,无事可做。几经蹉跎下,我花光了积蓄,为了筹措酒钱,唯有靠赌博了。虽然之前我曾经因赌而得到惨痛的教训,但人就是这么不长进。最后我欠了一屁股债,坐困愁城时,我的朋友和泉蜡庵出面解救我。
  「我很感谢你。但这样实在太过分了。既然一样是死,我想死在榻榻米上,而不是死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希望这是我最后一趟旅行。」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深山里的兽径上。我走在不知第几次的旅程途中。两旁茂密的树木,枝叶往中间延伸而来,遮蔽了兽径的上空。尽管连阳光都被阻挡在外,但暑气却未减损分毫。我全身汗如泉涌,额头的汗怎么擦也擦不完。路上遭遇成群的蚊子,跑进我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巴里。四周弥漫着草木浓郁的气味。竹子做的水筒,里头的水早巳一滴不剩。
  「你太悲观了。我一点都不会感到不安。我们只是在山里迷路罢了。」
  和泉蜡庵走在前头,如此说道。
  「蜡庵老师,请你也稍微悲观一点好不好!」
  「你也太夸张了吧。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抵达村落。」
  「要是再不抵达村落,我们就会直赴黄泉了。」
  和严重路痴的和泉蜡庵在一起,根本无法有一趟正常的旅行。连不可能会迷路的直线道路,最后一样迷路。或者是要前往一处预估得花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到达的地方,却半天不到就抵达了。
  「我不干了!我再也不干了!这是最后一次!我要过安稳的生活!」
  「劝你最好别大声嚷嚷。这样会耗力气。不过,如果你想早点赴黄泉,那倒是另当别论。」
  我与和泉蜡庵精疲力竭,之后两人一直沉默不语地走在兽径上。强忍着酷热和干渴,挪动步履。我们之间弥漫着敌对的气氛。不过,只要是一起旅行,吵架可说是家常便饭。我们吵得最凶的一次,是蘑菇事件那一次。和泉蜡庵摘来路旁一朵红蘑菇递给我,对我说「你吃吃看」。我吃完后,有好几天站不起身。「看来蘑菇有毒。我原本打算看你要是吃了没事的话,我也要吃的。」和泉蜡庵说。换言之,他拿我试毒。听说之后他在自己所写的旅游书中,记载了不少毒菇相关的知识。
  走在前方的和泉蜡庵突然停步。
  「喂!」
  他挥动手臂,朝远方叫喊。被绿色树丛辽蔽的前方山壁,有个藏青色小点。是一名穿着藏青色服装,背着竹笼的中年男子。
  「救、救命啊!」
  我也学和泉蜡庵挥动手臂。男子也朝我们挥手。
  「你们怎么了?」对方问。「我们迷路了!」我们的对话成为回音,消失在空中。男子所住的村落也许就在附近,可以带我们前往。我松了口气,差点双腿一软。男子朝我们走近。虽然半途被树丛遮蔽,失去他的踪影,但只要稍等一会儿,他应该马上会朝我们走来。
  「我们往他那边去吧。」
  和泉蜡庵如此说道,准备迈步往前走去,我一把抓住他背后的行李袋,阻止了他。
  「不行。蜡庵老师,你不能乱动。」
  「为什么?」
  「因为你会迷路。」
  即便只移动数步之遥的距离,和泉蜡庵有时仍会闯入莫名其妙的地方。就算是笔直地往男子所在的方向走去,还是有可能走往不同的方向。好不容易有一线生机,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他露出很受伤的表情。
  那名身穿藏青色服装的男子,拨开我们前方的树丛,来到我面前。一开始男子以令人放心的表情,挥着手朝我们靠近,但不久后,他的步伐变慢,最后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他双目圆睁,脸色苍白。
  「你、你不是丧吉吗?」
  他如此大叫,跪向地面,双手合十。我与和泉蜡庵察觉情况不对,面面相觑。
  「您怎么了?」
  和泉蜡庵问道。男子以惊恐的表情望着我。
  「丧吉!你升天成佛吧!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看来,男子似乎把我误会成别人了。
  男子说,他进山里是为了采山菜,供旅店烹煮料理之用。三人在走向山脚村落的路上,男子频频打量我的脸。「你有带水吗?」我向他询问,男子颤抖着取出水筒说道:「丧、丧吉,你拿去喝吧。」我虽然不是丧吉,但还是拔起水筒的栓盖,咕嘟咕嘟牛饮,就算长得像不认识的陌生人也无所谓。
  我们穿过水田和旱田旁,被带往山脚的村落。称它是村落,似乎太过繁荣,若称它是市町,规模又太小。干道直接穿过这个村落。那家大旅店沿着干道而建,男子就在店里当杂役。这样刚好。我们决定今晚就在这里投宿。
  有一群女子在河边洗衣。她们一见我们到来,其中一人立即站起身。眼睛睁得老大,紧盯着我的脸。一名拖着手拉车的年轻人看到我,也停下脚步,一脸惊诧地愣在原地。一名坐在丸子店的椅子上和年轻女孩谈笑的老翁,一见到我,丸子顿时鲠在喉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和他说话的年轻女孩急忙替他拍背。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不过,十个人当中约有三个人望着我的脸,表情怪异。
  「那个叫丧吉的男人死了是吗?」
  我一面走,一面向采山菜的男子询问。
  「一年前,他在无脸岭遭遇落石,跌落山谷,被河水冲走。我们在河底打捞,一个礼拜后才寻获尸体。」
  「那个男人和他长得很像对吧?」
  听和泉蜡庵这样问,采山菜的男子一本正经地颔首。在这段时间里,有名与我擦身而过的女子看到我的脸,发出一声惊呼。一名在一旁游玩的孩童,看到我之后,可能是感到害怕,开始呜咽起来。他们似乎都认为是那个已死的丧吉死不瞑目,又重回人间。
  和泉蜡庵一面走,一面向采山菜的男子询问我们旅行的目的地该怎么走。我们原本是朝某座温泉地而行,但途中迷了路。采山菜的男子指着西边道:「这样的话,就只能从无脸岭通过了。」男子所指的方向,有一座小山。在这绿意盎然的时节,不知为何,只有那座山像冬天一样,颜色枯黄,显得萧索冷清。山上没任何树木,光秃平坦。想必这就是无脸岭这个名称的由来。
  旅店是两层楼的气派建筑。大门挂着旅店工会的名牌。透过这样的名牌,便能分辨这是一家优良旅店,不会强行拉客,也没有卖春的妓女。打开入口的拉门,一股冷冷的木头香味扑鼻而来。
  一名威仪十足的中年男子穿过走廊走来。似乎是旅店的老板。「哎呀呀,客官要住宿吗?」他搓着手,依序望向我们。他先看了和泉蜡庵一眼,然后望向我,紧接着一屁股跌坐地上。「八重!八重!不好了!」他朝店内大喊,这次走来一名年轻女子。似乎是在店里工作的女佣。
  「怎么了吗?」
  那位名唤八重的女子向旅店老板询问。老板颤抖着指向我。女子发现我后,倒抽一口冷气。
  「丧吉?」
  我感到纳闷,转头望向和泉蜡庵,他就只是耸了耸肩。女子眼中泛着泪水。这是误会!我还来不及说明,她已紧紧抱住我。那名采山菜的男子应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瞪了他一眼。他难为情地说道:
  「我刚才应该先说的。你的……不,丧吉的太太在这里工作。」

  二

  八重从刚才起,就一直抽抽噎噎,不肯松开我的右手。如果紧黏我的是个男人,我应该会踢对方一脚,大吼一声「喂,离我远一点!」但八重是位妙龄女子。她这样紧贴在我身旁,感觉并不坏,但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你认错人了,要我说几遍你才懂?」
  「不,你就是丧吉!」
  「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叫丧吉的男人!」
  「不管我怎么看,你就是丧吉!」
  那位名叫八重的女人,边哭边重复这句话。
  我们被带往旅店的房间,卸下行李。
  走了无比漫长的山路,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坐在榻榻米上,但一旁却紧黏着一名不认识的女人,教人实在无法放松。和泉蜡庵向旅店老板说明整个事情的经过。
  「丧吉,自从你失踪后,我和鼻太郎有多寂寞,你知道吗?」
  「鼻太郎?这谁啊?」
  「太教人惊讶了!你连自己儿子的名字也忘啦?」
  「儿子?」
  看来,丧吉与八重有个孩子。可是那孩子和我之间根本就没半点血缘。
  「那是别人的孩子!你告诉我这个名字,我怎么可能知道啊!」
  我不由自主地拉大嗓门,原本正在交谈的和泉蜡庵和旅店老板纷纷转头望向我。八重五官纠结,开始放声大哭,但还是没有要离开我的意思。这时,那名采山菜的杂役端来热茶,在我们面前各放一个茶碗。
  「哎呀,话说回来,你真的和丧吉长得一模一样呢。」
  旅店老板喝着热茶,朝我仔细端详。一脸感佩,频频赞叹。
  「就算长得像,还是会有个限度才对。应该和丧吉有哪里不太一样吧?」
  和泉蜡庵喝着热茶,如此说道。旅店老板摇头。
  「不论鼻形还是眼睛,全部与丧吉在世时一个样。如果硬说他不是丧吉,那反而才奇怪。该不会是你们两个联手来蒙骗我们吧?是不是这样,丧吉?」
  我当场否认。
  「说谎的人是你吧?该不会根本就没有丧吉这个人吧?其实是你们从过路人当中随便挑个人,坚称说对方像丧吉吧?」
  「我们?我们干嘛这么做?」
  旅店老板露出纳闷之色。
  「就像一般常见的拉客手法一样。路上拦住旅人,坚称对方长得像某某人,然后硬拉进旅店里。叫对方先住下来再说。这就是你们的盘算。」
  「哪儿的话呀!才没这种事呢!客官,你真的长得很像丧吉啊!」
  「我知道了。你说像就像吧。我承认像总行了吧,你也管管这个女人吧。她好像真的把我当作丧吉了。」
  我想把八重拉开,但她极力抵抗,不肯松开我的手。我渐感怒火中烧。我以能自由行动的左手手掌按向她的脸,使劲往外推。八重的脸受到挤压,模样变得很滑稽。
  「瞧这指甲的形状!就像树果一样扁平!你果然就是丧吉!快想起我和鼻太郎,回到我们身边来,好不好?」
  「我根本就想不出个鬼,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你们啊。」
  「你怎么一直装糊涂啊!你也该适可而止了吧!」
  「该适可而止的人是你。那个叫丧吉的男人应该死了吧?死人重返阳间的事,这一带常发生吗?」
  「哪有那种事啊?」
  「这么说来,丧吉也不可能会重返阳间呀。」
  「埋在墓地里的,一定不是丧吉。因为我们从河底找到的尸体,已全身浮肿,被河鱼啃食得很严重,坦白说,一点都认不出是丧吉。」
  「那应该才是如假包换的丧吉。」
  「你就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坠河后,被冲到下游的村庄,一直昏睡到最近才醒来?」
  「不,完全不是你说的这样。蜡庵老师,你也帮我解释一下吧。」
  在一旁喝着茶,默默聆听的和泉蜡庵,一脸歉疚地对八重说道:
  「他名叫耳彦,是个很平庸的男人。」
  「用不着加一句平庸吧。」
  我在一旁插嘴道。
  「丧吉也是个平庸的男人。」
  听八重如此回应,和泉蜡庵手摸着下颚,眉头微蹙。
  「既是这样,他们两人搞不好是同一个人呢……」
  「怎么可能嘛。你振作一点好不好。」
  我狠狠瞪了和泉蜡庵一眼。
  「听说丧吉先生是一年前过世的。当时我们应该已经认识,并一起展开旅行。所以你不可能和丧吉先生是同一个人。」
  「没错。」
  我让八重看我左臂的伤痕。
  「你看,这是我小时候受的旧伤。丧吉总没有了吧?」
  小时候我在河边玩,一时滑了一跤,被突尖的石头割伤。
  八重以指尖轻抚我左臂的伤。她的指尖触感冰凉,说不出的舒服。这样就能明白我不是丧吉了吧。八重定睛注视着我,眼中再度噙着泪水。
  「看吧,果然没错。」八重说。
  「什么果然没错?」
  「丧吉的左臂也有同样的伤疤。」
  「胡说八道!」
  八重肯定是在鬼扯。
  「你不是全都告诉过我了吗?你这是小时候在河边玩,不小心受伤的对吧?」
  从房间的缘廊可以望见修剪整齐的松树以及鲤鱼悠游其中的池塘。
  似乎是浮云遮蔽了太阳,天空突然略显阴暗,隐隐戚到一阵寒意。
  尽管四周转为阴暗,八重的眼瞳还是无比炯亮。
  「你这道伤,是当时滑了一跤,被突尖的石头割伤对吧?你说过的话,我全都记得。」
  和泉蜡庵与旅店老板皆望向我。
  为什么她会知道我的事?
  我这个伤疤的由来,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八重的眼瞳就像在祈求般,专注地凝望着我。
  「……这是碰巧。我和丧吉碰巧都有同样的伤疤。」
  我对和泉蜡庵说道。他搁下茶碗,从皮革袋子中取出日记本。
  「那就这么办吧。八重小姐,你还记得丧吉先生身上的黑痣、胎记、伤疤之类的特征吗?」
  「应该还记得。」
  八重颔首。和泉蜡庵在日记上的空白处,简略地画下一个人的背部。
  「可以请你在这里画出丧吉的背部特征吗?画好后,再与这个人的背部做比对。」
  「我明白了。」
  八重毫不犹豫地颔首。她从我身上离开,借了枝笔,也没作出回想一番的模样,直接就在纸上画了起来。右边肩胛骨下方有三个小黑痣。腰部上方有个椭圆形胎记。
  「画好了。」
  和泉蜡庵看了那张图之后,向我问道。
  「你抵达这处旅店后,可有让八重小姐看过你的背部?」
  「没有,我连衣服也没脱过。」
  「那就来比对一下吧。」
  看了八重所画的背部特征,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经这么一提才想到,我从没看过自己的背部。不过这么一来,就能解开八重的误会了。我从衣袖中抽出双手,赤裸上半身。把背部面向在场的三人。
  「怎样?这样就明白我不是丧吉了吧?」
  三人尽皆无言。我觉得不太对劲,转头望向他们,看到和泉蜡庵皱着眉头的脸。旅店老板面如白蜡。八重鼻头泛红,开始嘤嘤啜泣,但与我目光交会后,她立刻凑近抱紧我。她满是热泪的脸颊紧抵着我的背。
  「我投降了。」
  和泉蜡庵困惑不解地说道。

  三

  「爹!」
  名叫鼻太郎的少年朝我飞奔而来。他身高还不及我腰问。不用人说我也看得出来,他长得和我如出一辙。要是我把他扛在肩上,一定每个人都当我们是父子。
  「我不是你爹。」
  我说完后,少年侧着头,开始吸着鼻涕。
  和泉蜡庵留在旅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八重家过夜。当时我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八重回答我「因为那是你家呀」,就此把我带来这里。门一打开,在屋里看家的鼻太郎一见到我,马上露出泫然涕下的表情,紧紧抱住我。
  丧吉、八重、鼻太郎他们的家位于村郊。虽然外删像仓库般单调简单,但住起来应该很舒服。我找了一处可以倚在墙边放松一下的角落,盘腿而坐。鼻太郎见状,笑咪咪地朝我凑近。
  「你果然是爹。因为你不是都常坐在这里吗?还说坐这里最舒服了。」
  一旁摆着一只老旧的木箱。里头摆满了铁鎚、锯子、钉子等木工用具。
  「有人从事木匠的工作吗?」
  「丧吉,就是你啊。」
  「丧吉是木匠吗?看吧,我不是丧吉,从这点就可以清楚看得出来。因为我完全不会木匠的工作。虽然我曾经学过,但我连一根钉子也钉不好,后来就不干了。」
  「你和我结婚前确实是这样。你不肯好好工作,终日只会赌博喝酒,结果欠了一屁股债,吃了不少苦。还曾经找来附近的孩童,教他们吹草笛对吧?我第一次和你说话时,你正在孩子们的包围下吹草笛呢。」
  「我不知道。」
  「拜托,你别再装不知道了。」
  语毕,八重一面准备晚饭,一面说着她与丧吉间的回忆。她记忆中的丧吉,是个平庸无奇的家伙。正当我觉得他很像某人时,这才发现他像的人正是我。丧吉犯过的蠢事、动不动就厌倦放弃,没半点耐性的脾气,全和我一个样。「我不知道!那家伙不是我!」我试着否认,但我愈来愈没自信。八重说的事,有一半是亲身体验过的事。就算不是完全相同,也有其相似之处。丧吉的言行,以及他所采取的行动,如果我处在同样的情况下,也会和他一样。我开始慢慢觉得——八重记忆中的那名男子,该不会就是我吧?
  「对了,你曾经打算到荞麦面店当学徒对吧。你说『制面的工作累人,而且又常挨骂,所以我不干了』。」
  不久,我连否认都嫌麻烦。我开始一面叹息,一面对八重说的话点头。
  「嗯,没错。荞麦面我只喜欢吃,不喜欢做。」
  听我这么说,八重转头望向我,嫣然一笑。
  听说丧吉和我一样是个平庸无奇的男人,但他和八重成婚,有了爱的结晶后,便一直从事木匠的工作。钉钉子时,手指会被铁鎚打伤。用锯子锯木时,有时锯子会卡住,动弹不得。也曾被同侪瞧不起,哭着跑回家。想借由赌博和喝酒来逃避。但丧吉为了养妻儿,始终没辞去木匠的工作。
  鼻太郎靠在我膝上睡着。鼻水黏在他上唇一带,脏死了。八重见我轻抚他的头,顿时眯起眼,嘴角浮现笑意。我明明就不是丧吉,但不知为何,打从心底涌现一种安心感。我让鼻太郎躺进被窝里,开始用餐。八重做的酱菜,是我爱吃的口味。一定是丧吉和我喜欢的口味刚好又一致。
  入夜后,左邻右舍听闻我的传言,纷纷前来。老人们一看到我的脸,便开始双手合十诵念「南无阿弥陀佛」。年轻一点的,则是问我「你真的是丧吉吗」。我回答「不,我不是丧吉,我跟他毫不相干」,他们全都露出不解的神色。
  「那你为什么长得和丧吉一模一样?」
  我思索片刻后回答道:
  「每个人在这世上,都会有一、两个和自己长得很相似的人,生活在世上的某处。模样、个性完全相同的人。丧吉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人。只是我刚好路过他居住的这个村落罢了。」
  在夜深人静后,我在宁静的庭院仰望夜空。四周平静无风,不见明月露脸,周围的杂树林化为浓重黑影。我双臂盘胸而立,这时,一只野狗走来,开始嗅闻我脚的气味。我心想,好一只不怕人的野狗,伸手搔抓它的脖子。
  「你对每个人都这样撒娇吗?」
  它不断摇着尾巴,于是我朝它问道。
  「它才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呢。这只狗见到陌生人,向来都会猛吠。」
  八重不知何时来到门前,望着我和那只狗。
  「可是它就没朝我吠。」
  「是啊。因为从它还是小狗时,你就很疼爱它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这么一只狗……」
  野狗吐着舌头,频频喘息,一副很高兴和我重逢的表情。这只狗也把我误会成是丧吉,没半点怀疑。这么一来,我益发觉得是我自己错了。难道我真的是丧吉,之前与和泉蜡庵一同展开旅行的事,全是我自己的误解吗?
  「来,我们进屋吧。我帮你铺好床了。」
  八重紧握我的手。我犹豫着该不该马上逃离这里。我是否该前往和泉蜡庵投宿的旅店,马上和他一起离开这个村落会比较好呢?是否应该重新踏上旅程呢?和泉蜡庵从那名采山菜的杂役那里听说,要前往我们的目的地,必须翻越无脸岭才行。无脸岭。丧吉遭遇落石而坠河的地点。
  「怎么了?」
  「我不是丧吉。我名叫耳彦,是个和蜡庵老师一起旅行的人。」
  八重的表情阴暗,看不清楚。
  「只要你结束这场旅行不就行了吗?就这么办吧。」
  我没回答,她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去。屋里无比温暖,传来熟悉的气味。

  有个人曾经在无脸岭目睹丧吉坠河。他是丧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一年前的那一天,他和丧吉前往无脸岭另一头的村落,为了看庆典。一早晴空万里,两人一身轻装,就此出门而去。但一走进无脸岭后,天气变得诡谲,最后还下起雨来。两人走进有地藏王的岩石底下,躲雨聊天。这里到隔壁村落的距离,比到他们的村落更近。照情况看来,这场雨没有停歇的迹象,所以干脆一路冲下无脸岭好了。于是两人就此迈步疾奔。但就在通过河边道路时,因雨而松动的岩壁,有一处坍塌。大大小小的岩石滚落。丧吉的这位朋友运气好没遭殃,但丧吉却没躲过一劫。他被岩石撞中,滚落斜坡,被水流湍急的河水吞没。

  「你要好好拜。因为这是你自己的坟墓。」
  我站在坟前发愣时,八重如此说道。鼻太郎似乎觉得很无聊,挥动着手中的木棒。
  「感觉真不吉利。我还活着耶。」
  埋在坟墓底下的,是那个名叫丧吉的男子。在无脸岭跌落河中,一个星期后才在下游被人发现的尸体。八重当他是丧吉,加以埋葬,但如今细想,她认为那一定是弄错人了。溺死的尸体脸部浮肿,无法分辨死者原本的面相。就只是凭借衣服的颜色和花纹与丧吉一样,而判断尸体就是他。
  「害我白难过一场。其实你根本就还活着。那么,埋在这里的男人又会是谁呢?啊,喂!」
  鼻太郎一面走,一面用木棒敲打排成一列的墓碑。八重见状,加以训斥。我站在丧吉的坟墓前,默默在心里同他说话。「喂,你遇上麻烦事了。你妻子把我当作是你。」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丧吉,所以我无法像八重那样,把埋在坟里的男人当作别人。里头的尸体一定是正牌的丧吉。这个和我同样长相、同样个性的男人,与八重结为夫妻,并育有一子。我逐渐觉得,丧吉的人生就像我可能得到的另一种人生。因为赌博欠债,而跟和泉蜡庵一同旅行,当他助手的我,在这里构筑自己的家庭,过着正经的生活。
  「说起我,其实是个很窝囊的人。我说的不是丧吉,而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我,从小到大,都没人认同我,我一直是个无药可救的杂碎。」
  离开墓地后,我们就像一家人似的,与八重分别站在鼻太郎两旁,三人并肩而行。
  「我总是借酒逃避。喝醉后,便觉得一切都无谓,不安的感觉也就此消失。」
  「是啊,你就是这样的人。但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很善良,不会说人坏话。你只是有许多事没办法做得比别人好罢了。不过,这一点都不重要。只要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不管怎样都好。」
  八重到旅店当女佣工作时,我和鼻太郎则是在和泉蜡庵投宿的房间里玩耍。我抓着鼻太郎的脚,甩着他绕圈,他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爹!」「什么事?」「接下来我要坐你肩上。」「好,没问题。」望着我和鼻太郎的互动,和泉蜡庵眯起眼睛。由于鼻太郎笑得太大声,似乎有其他客人抱怨,穿着女佣服装的八重跑来将我和鼻太郎训了一顿。
  鼻太郎玩累了后,沉沉入睡,和泉蜡庵向我说道:
  「我明天早上就要出发了。你打算怎么做?」
  望着孩子的睡脸,我一时答不出话来。和泉蜡庵望向庭院的绿意,啜饮手中的茶。树丛在阳光的照耀下,鲜绿油亮。耳畔还传来阵阵鸟啭。见我沉默不语,和泉蜡庵也默默喝着茶。

  四

  太阳下山后,我和八重、鼻太郎三人回家吃晚饭。八重用饭锅煮的米饭,正好是我喜欢的硬度。白饭上头添了酱菜,再淋上酱油,我一口接着一口吃。八重见我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叨念了几句。
  「讲过你多少遍了,吃慢一点。」
  「哦,抱歉。你说得对。」
  虽然我向她道歉,但八重每次叨念的对象是丧吉,不是我。但我懒得纠正她,重点是,我也觉得好像从以前就常听人这样唠叨。我自己也明白,我已快要接受八重将我当作丧吉的这种想法。今后我应该能以丧吉的身分过下去。与八重成为夫妻,将鼻太郎养育成人,一起和乐生活。也许这是最幸福的生活方式。「只要你结束这场旅行不就行了吗?」八重这句话突然掠过我脑海。过了一晚后,这项提议变得愈来愈有吸引力。
  我接下来要是继续旅行,有什么意义吗?前往温泉地,返回市町,领取酬劳,喝酒。身上的钱花光后,再度陪和泉蜡庵踏上旅程。如此一再反复。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如就此打住。停止旅行,和妻儿一起生活,这样反而还比较好。
  用完餐后,八重借着座灯的亮光开始缝补衣服。她用针线缝补我多处破损的衣服。鼻太郎百无聊赖,向八重恶作剧,换来一顿骂。我躺在一旁观看整个经过,这时,八重向我唤道:
  「丧吉。」
  「什么事?」
  虽然我不认为自己是丧吉,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应声。
  「你在想什么?」
  「不,是你想多了。我一直在发呆。打从我出生到现在,一直都在发呆。」
  「那就好。」
  「我以前可有没发呆的时候?」
  「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没有呢。你总是一副爱困的眼神,或是因宿醉而苦着一张脸。」
  八重似乎觉得滑稽,呵呵轻笑。可能是因为座灯光线微弱的缘故,她的模样看来有点落寞。
  和泉蜡庵明天早上就要出发了。是否要和他一同踏上旅程,我至今仍拿不定主意。我并未向八重坦言此事。如果我跟和泉蜡庵走,八重和鼻太郎两人又得相依为命,想必一定很寂寞。好不容易以为一切又回归从前,但现在即将再次失去。明明昨天才刚见面,但我却已开始舍不得他们。感觉如同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就像彼此身体相连,流着同样的血脉,一旦有人感到疼痛,我也会有同感,如此真切的情感不断从我体内涌现。
  铺好棉被后,我们三人一起躺下。熄去座灯后,屋内一片漆黑。八重哼着摇篮曲,鼻太郎就此传出沉睡的鼾声。我与八重望着幽暗的天花板,小聊了一会儿。
  「这孩子一直哭着问我爹跑哪儿去了。」
  八重在被窝里握着我的手,如此说道。
  「所以我告诉那孩子,你爹只是暂时出外旅行去了。不久他就会回来,你一点都不用担心。」
  「结果真的就回来了是吧?」
  「嗯,没错。」
  半晌过后,八重紧握的手逐渐松开。看来她睡着了。我朝眼前的幽暗凝望了半晌,但始终不觉得困,于是我悄悄钻出被窝。我小心不发出声音,将座灯搬往屋外。把它摆在庭院后,我再次回到屋内,捧着那只木工道具的木箱往外走。
  满天星斗,夜风沁凉快意。杂树林围绕这座小屋和庭院。风中参杂着草木的气味,令我有种熟悉的感觉。
  我朝座灯点燃火,从木箱里取出铁鎚和钉子。劈好的木柴堆放在门口。我从中挑选一根大小适当的木柴,将它摆在座灯旁。
  我卷起睡衣的衣袖,心中暗叫一声「准备好了」。我左手拿好钉子,立在木柴平坦的那一面上,开始以铁鎚敲打钉子。
  叩、叩、叩。
  马上就失败收场。在我敲下的瞬间,钉子的前端从木柴表面滑过,没能固定在同一点上。钉子始终刺不进木柴里,好不容易钉出个洞,钻进洞里,却又钉歪了。原本敲打的时候,以为钉子直立,但结果当然不是这么回事,它斜斜地钉进了木柴里,最后歪曲变形。
  以前我曾当过几天木匠。当时我钉的钉子也是变成这个样子,惹来其他木匠的嘲笑和鄙视。连师傅也骂我,像我这样糟蹋钉子,有再多钉子也不够用。同侪们也开玩笑说,我要盖一栋房子所需要的钉子,连屋里都不够放。我想起自己当时那种低落的情绪,全身冷汗直冒。
  我拿起第二根钉子,按住木柴表面,举起铁鎚一挥而下。这次试着略微加强力道。
  叩、叩、叩。
  又失败了。钉子不知何时变成斜向插进木柴里。我叹了口气,槌向钉子,却一时没对准。铁鎚朝我按住钉子的左手大拇指槌落。感觉如同脑中火花迸散一般。骨头没事,也没出血,但痛入心脾。我虽然没发出惨叫,但有好一阵子无法呼吸。我沉声呻吟,泪水直冒,顿时感到悲从中来。我把铁鎚抛向一旁,双脚往地上一摊。揉着手指,仰望星辰,但双眼因泪水而模糊,看不清楚。
  「可恶!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一阵风吹来,树叶窸窣作响。待头脑略微冷静后,我逐渐对自己的无能感到很不甘心。再度从木箱里拿出第三根钉子,将它立在木柴表面。刚才敲伤的拇指隐隐作疼,连要稳住钉子都很吃力。
  叩、叩、叩。
  这种事,丧吉也办得到。如果我和他的身体、想法都一样的话,应该也办得到才对。我与丧吉的差异,就只在于有没有八重与鼻太郎的陪伴而已。丧吉有家人等着他养,所以他才能钉好钉子,始终坚持木匠的工作。听说一开始丧吉同样做不好,遭同侪瞧不起。但不管别人再怎么嘲笑,丧吉还是坚持不懈。
  第三根钉子又失败了。但我已经比刚才熟练。也许我在挥铁鎚时,把手腕稳住会比较好哦?我拿出第四根钉子。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叫唤。
  「太好了,原来你在这里。」
  八重站在家门口。
  「我好担心呢。以为你回到家,只是一场梦……」
  「因为睡不着,起来练习钉钉子。」
  八重来到座灯旁,望向我的手。在朦胧灯光的照亮下,八重的脸蛋无比美艳。她发现我红肿的手指,秀眉微蹙。
  「丧吉,你的手……」
  「刚才失败了。我真是没用,始终都钉不好。因为太过疼痛,而变得自暴自弃。」
  「你之前也是这样。那时候也是大拇指又红又肿。在半夜里偷偷练习。」
  她好像在谈丧吉的事。我朝她颌首。
  「嗯,是啊。和那个时候一样。因为我忘了怎么钉钉子,所以想趁现在练习一下。要是不先练习的话,今后就没办法餬口了。」
  我如此说道,同时发现自己心中已作好决定。
  我将钉子立在木柴上,不让手腕弯曲,以铁鎚敲向钉子。
  叩、叩、叩。
  钉子直直刺下。我小心翼翼地敲打着钉子。
  「日后重回木匠的工作,一定又会被人嘲笑。要是被人当我是没用的家伙,叫我别再去上工,那会害你和鼻太郎饿肚子。那可万万不行。所以我好歹得先学会怎样把钉子钉好。」
  大拇指隐隐作疼。
  在座灯的灯火下,我和八重的影子落向地面。
  无关乎大拇指的疼痛,我突然很想哭。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和鼻太郎再也不用哭了。也不用再悲伤难过。就算你辞去女佣的工作,也不必担心会没饭吃。我或许赚不了什么大钱,能让你们吃山珍海味,但只要我们三个人一起努力,一定没问题的。」
  叩、叩、叩。
  钉子前端终于剌进木柴里。没半点歪斜,一直保持直立。就算从旁边施力,它也没半点摇晃。再来只要用力将钉子打进木柴里就行了。我只要将铁鎚对准钉子挥落即可。
  这时,八重突然抓住我紧握铁鎚的手。传来她手指冰凉的触感。她不发一语地从我手中拿走铁鎚。
  「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八重抽抽噎噎地说道。
  「但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怀疑这一切都只是误会。就像我对那孩子说的,他只是出去旅行。但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我低头望向那根朝木柴表面刺进一半的钉子。
  「丧吉真不简单。他真的很卖力。」
  八重开始济然泪下。座灯的橘色灯火照亮她的双颊。
  「嗯,丧吉真的很卖力。为了我和孩子。」
  我站起身后,八重把脸埋进我胸膛。她的头抵向我鼻端。每次她呜咽时,纤细的肩膀就会一阵颤动。
  「能和他结为夫妻,我真的很幸福,但他已不在人世。也不会从旅行中归来。其实我知道你并不是他。」

  翌晨,我背起旅行的行囊,前往和泉蜡庵所住的旅店。八重和鼻太郎也前来为我送行。天空蔚蓝无云。连光秃秃的无脸岭也显现出清楚的轮廓。这种暖和的天气,正适合踏上旅途。
  已准备好行囊的和泉蜡庵,人坐在旅店的玄关前。也许他是在等我。但他看到我,却露出颇感无趣的神情。
  「你来啦。从你这身打扮看来,是想和我一起旅行对吧。」
  「没错。让蜡庵老师你一个人走,比派孩子出门跑腿还要危险。」
  「多你一个人,其实也没多大帮助。不过,我倒是很担心你卷款潜逃,晚上都睡不着觉呢。」
  八重、鼻太郎、旅店老板,看着我与和泉蜡庵的一来一往,似乎觉得很有趣。
  八重移步向前,向和泉蜡庵行了一礼。
  「他就有劳您多多关照了。」
  鼻太郎也开口道:
  「请多多关照我爹!」
  我觉得很不自在。我又不是八重的丈夫,也不是鼻太郎的父亲,却搞得好像家人在送行一样。
  到了出发的时刻,我把八重叫向一旁。我们把鼻太郎交由和泉蜡庵和旅店老板照顾,我和她两人单独来到建筑后方。
  阳光穿透树叶的斑驳光影,落在八重白皙的前额和两颊。她双眸映照着我的身影。
  「抱歉。我喜欢和那个人一起旅行。能见识到许多平时看不到的事物。虽然也会遭遇不少惊险的事,但泡温泉真的很棒。过去我见过建造在湖底的房子、被猿猴占领的城堡、一面唱歌一面接受火刑的罪人。而且那个人替我还的债,我还没还他呢。不过,日后我想再回到这里。到时候我会来找你。」
  八重眯起眼睛,满脸欢欣地点着头。

  八重和鼻太郎一直送我们来到市町郊外。我与和泉蜡庵就此迈步走向通往无脸岭的道路。
  过了中午,天气变得诡谲,最后还下起雨来。我们走进有地藏王的岩石底下躲雨,稍事休息。见这场雨没有停歇的迹象,我们决定冒雨前进。
  当我们沿着河边道路行进时,一阵冷风吹来,令人感到一阵寒意。我听见斜坡上石头滚落的声响。土石因下雨而松软,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落石。
  这就是丧吉的丧命之所。不知为何,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但最后我并未遭遇落石,跌落河中,我们顺利地通过此处,离开无脸岭。


  地狱

  一

  干道整顿完善,各地往来频繁后,人们逐渐明白,各地都有形形色色的特产。品尝当地才能捕获的鲜鱼、当地特别栽种的蔬菜,也成了旅行的乐趣之一。人们开始出外游山玩水,以期待又害怕的心情举箸尝试从未见识过的地方料理。之前我曾见过五名结伴同游的旅客,面对以蝉制成的天妇罗,举筷踌躇的模样。他们以手肘撞着彼此,互相牵制。最后众人一同把菜塞进口中,也没说好不好吃,就只急着喝茶以便将菜咽进肚子里。那一幕着实有趣。
  以我来说,就算有令人意外的菜肴端到面前,我也会尽可能面无表情地吃下去。光凭外表而决定不吃某样食物,是很不应该的事。这是我朋友和泉蜡庵的名言。不管什么料理,都要鼓起勇气一口塞进嘴里。若不这么做,对做菜者很不礼貌。别人送上的料理,要心存感激地吃完。和泉蜡庵在他的书中总不忘写上这句话。
  不过,曾经在某个地区,当地人向我们端上一锅散发强烈恶臭的鱼肉火锅。我与和泉蜡庵光闻到从锅里升起的热气,便快要无法呼吸。热气进入眼中后,一阵又痛又痒的感觉袭来,使我泪如泉涌,顺着脸颊滑落。我们以衣袖遮住嘴巴,互望一眼,彼此在心里告诉对方——吃下这个东西,肯定会有生命危险。
  「你不是说你肚子饿吗?你就尽量吃吧。」
  和泉蜡庵屏住呼吸。将火锅推向我面前。
  「老师!你忘了自己在旅游书上写的话吗?」
  「什么话?」
  「别人送上的料理,一定要吃下肚。你不是每次都会在书上这么写吗?」
  「那得视情况而定。耳彦,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因为你看这根本不像料理,像是在整人嘛。」
  「这种话对做菜的人太没礼貌了!」
  「可是你看这火锅,简直就是地狱啊。」
  我不小心吸入火锅的臭味,然后不由自主地产生幻觉。锅里熬煮的鱼,那遭人大卸八块的肉身,看起来犹如堕入地狱、不断痛苦挣扎的人们。
  最后,我们就像那些面对蝉天妇罗,举筷踌躇的旅人们,在彼此牵制下,同时把料理送入口中。虽然那惊人的臭味教人退避三舍,但味道倒是一吃就上瘾。
  不过,有东西吃就算不错了。在我们走访各地的过程中,曾到过一座村庄,村里的人个个面黄肌瘦。他们的身体瘦得像皮包骨,双眼浮凸,模样古怪至极。应该是遭逢干旱,粮食短缺的缘故。孩子们饥饿难耐,甚至啃起了树皮。而我们就是在路过那个村庄不久后遭到袭击。
  和泉蜡庵是个大路痴,连走在笔直的道路上都会迷路,走到不知名的场所,是个很不适合旅行的人。我是他的随从,负责帮他扛行李,他说话时,我高兴就点头附和,嫌麻烦时就当它是马耳东风。这天,我们正朝宿场町走去时,在山脚的道路上遇见一名因脚扭伤而坐在地上的女子。女子有一对细长的双眼,如同用刀子在脸上划出的两道细缝。和泉蜡庵朝女子肿胀的脚踝看了一眼,取出身上携带的膏药分了一些给她。
  「啊,你们在找寻温泉是吗?」
  女子如此问道。和泉蜡庵说明他是旅游书作家,为了写作而四处找寻温泉。市面上各种做为旅游指南的旅游书应有尽有,但真正博得众人好评的,是对各地温泉有详尽介绍的旅游书。和泉蜡庵受出版商委托,搜集市面上旅游书尚未提及的温泉传闻,并亲自前往探寻,以确认是否真有其地。这次同样也是一趟找寻温泉之旅。
  「既然这样,我知道有一处不错的温泉地哦。」
  听女子说,只要泡过那座温泉,皮肤就会变得光滑,全身疲劳也能就此纾解,可以舒服入眠。只要走进前面的岔路,再往山上的方向走一段路便可抵达。那里有座民宅,向屋里的人询问后,对方便会告诉你们详细的地点。
  我们向女子答谢后,便开始找寻那座温泉。似乎连和泉蜡庵也没听过这个地方有这么一座温泉。如果此事属实,那就太走运了。因为我们发现了一座都城的人们都不知道的温泉。
  但天底下没这么好的事。我们照女子的话转进岔路,走了一段路之后,突然浮云蔽日,天色骤暗。一副风雨欲来之势,这时扬起一阵风,吹动周遭的草木。
  蓦地,草丛里冒出一个像黑熊般的巨大身影。那家伙挡在我们面前,手中握着一把刀锋有缺口的大刀。不过事实上,这名彪形大汉就算手上没拿武器,光靠空手也有办法宰了我们。他满脸胡髭,看不出脸上的表情。顶着蓬头乱发,身上衣服血迹斑斑。
  我与和泉蜡庵一样,都不是以臂力见长的人。像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我们事前早已说好。
  「我们会把值钱的东西留下。」
  「请饶我们一命……」
  我们将行李卸下,开始向对方讨饶。手持大刀的大汉从刘海缝隙问瞪视着我们,一动也不动。我们双膝跪地,合掌恳求。我甚至因极度惊恐而簌簌发抖。这时,从一旁的草丛里冒出另一个人影。是一名少年。和泉蜡庵放声大叫。
  「危险!」
  少年手中握着一把像木槌的武器,朝我头上挥落。我来不及闪躲,在一阵强烈的冲击下,就此陷入黑暗中。

  二

  指缝间觉得好痒。
  「喂!你不要紧吧!喂!」
  有人拍打我的脸,我就此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昏暗的场所。一名男子窥望着我的脸。他旁边有名女子,神色担忧地望着我。两人皆全身泥泞,似乎已有好几天没洗过澡。两人都是生面孔。
  地面濡湿。我想起身,但顿感头痛欲裂。我紧按疼痛的头部,沉声低吟。鲜血已在发丝间凝结成块。
  「这里是哪里?」
  我如此询问时,再度感觉指缝发痒。仔细一看,一个像白色米粒般的东西在我指缝间爬行。是蛆。我吓了一跳,连忙将蛆甩落。
  这里是一处像竖坑般的场所。里头弥漫着熏人恶臭。地面到处都是积水,上头漂浮着腐朽的树枝和落叶。墙壁是湿答答的泥巴。头顶高出是竖坑的入口,覆盖灰云的天空,只看得见圆圆一小块。洞口外缘隐隐看得见树丛。看来,这里是位于某处的深坑底部。
  「你也是被他们带来这里的。他们用绳子把你从上面吊下来,和我们一样。」
  女子说。
  「他们?」
  「山贼一家人。」
  坑底约八张榻榻米大。以深度来看,不太像是由人工徒手挖掘而成。可能是因为某个缘故,山中自然形成这样一个坑洞。山贼们便拿它做为地牢。我找寻可以爬上去的踏脚处,或是手能勾住的地方。但墙壁垂直平坦,而且无比湿滑,连可供抓握的树根也遍寻不着。
  「只有我被带来这里吗?另外一个人没被带来吗?」
  我向他们两人询问。坑底只有我和这对年轻男女,一共三人。不见和泉蜡庵的踪影。
  「没错。只有你一个人。」
  男子应道。这么说来,我昏厥后,和泉蜡庵他怎么了?他成功逃走了吗?还是当场被斩杀、尸体被弃置路旁?
  天色愈来愈暗。眼看太阳就快下山了。竖坑底部无比闷热,恶臭熏天。充当茅坑的角落一隅,飘散着屎尿的气味。我正想大喊救命时,被另外两人制止。
  「别叫了。根本没人会来救你,这样只会惹恼那班人。」
  年轻男子名叫余市。他长相精悍,虽然身材清瘦,但四肢肌肉结实。
  「如果是要求救的话,得等他们的女儿独自看家时才行。」
  女子道。
  「他们的女儿?」
  「是的。山贼有个女儿。白天时,大多是她独自一个人看家。」
  年轻女子名叫阿藤。从她满是泥泞的衣服中,露出鲜艳的红色。是她衣带的颜色。据说是余市送她的礼物,以象征两人成婚的证明。两人才网结为夫妻,为了留下纪念外出旅行,却被那名手持大刀,长得像黑熊般的大汉袭击,后来被蒙眼带来这里。
  这时,从洞口上方传来开门声以及穿上草屐的声音。我们三人屏息仰望头顶。从我们的所在处无法窥见洞口周边是何种景致。无从得知是位在山中,还是原野。光凭声音来判断的话,建筑物似乎就在一旁。
  洞口边缘出现一道人影。一名女子探头俯视我们。
  「你醒啦?」
  是个熟悉的声音。像是用刀子划出的细长双眼,正笑咪咪地弯成弓形。她正是那名扭伤脚的女子。和泉蜡庵还分药膏给她。
  「你是当时的那名女子!」
  女子依旧是笑咪咪的表情,从上方丢下一个焦褐色的东西。
  「这个拿去吃吧。」
  余市和阿藤一脸不悦地瞪视着女子,伸手捡起滚落地上的东西。那看起来像树皮,但其实好像是某种肉干。
  女子正准备离开时,我急忙叫住她。
  「喂!等一等!是你骗了我们吗?」
  难道她是骗我们前方有温泉,好让我与和泉蜡庵自投罗网,来到她同伴埋伏之处?
  「抱歉。枉费你们那么好心待我。」
  女子没半点反省的样子,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我很不甘心,气得咬牙切齿。
  「不过,那药膏真的很有效。为了欺骗旅人,我刻意扭伤脚踝,用石头敲打,让脚变得红肿,但现在完全不痛了。」
  「那蜡庵老师呢?和我同行的那名男子现在人呢?」
  希望他平安无事。
  女子以衣袖掩口,噗哧一笑。
  「他现在可能已经没命了。听我先生说,他好像丢下你,自己逃命去了。应该是以为你已经死了吧。不过,后来他在崖边脚下踩空,就此跌落山崖。恐怕是无法活命了。」
  说完后,女子从洞口消失。传来草屐行走的声音,以及关上木门的声响。余市与阿藤想安慰我,但我松了口气。没人可以确认和泉蜡庵已死,这种情况比他被大汉斩杀要好多了。
  「来,快吃了它吧。这也是为了活命……」
  阿藤将女子丢下的肉干塞到我手中。我咬了一口。肉香在舌尖上扩散开来。

  三

  当黎明将近时,竖坑的圆形入口化为朦胧的青紫色,呈现朝霞的颜色,然后逐渐转亮。每当我看到这一幕,便以捡拾来的树枝在墙上画一条线。
  竖坑底部是个处处泥水淤积的场所。几乎连脚踝都陷入泥水中,因此我们终日只能躺在这种潮湿的地方。大量的蛆在地面和墙壁四处爬行,每当入睡后,蛆便想从我耳朵和嘴巴爬进体内。里头闷热无风,只能忍受那挥之不去的臭。
  余市和阿藤两人挨着彼此而坐。阿藤轻声啜泣,余市轻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听说两人被带往这里时,竖坑底部没其他人。不过,这里除了我们三人外,似乎有许多人曾经被囚禁在这里的痕迹。把手伸进泥巴里,手指除了会缠上腐烂的树叶外,还会连同带起许多头发。这应该是之前被囚禁在这里的人们所掉落的大量毛发吧。应该有十人、二十人,甚至更多的人曾被囚禁在这里。被温泉的传闻诱骗到此地,然后被推入可怕的地狱中。不过,先前被囚禁在这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呢?泥巴底下并未发现牙齿或人骨之类的东西。就只有掉落的头发。这表示没人死在这里、尸体没在这里腐烂吗?
  山贼其实是一对夫妻,有两个孩子。那名长得像黑熊的男人,与长着一对细眼的女人,两人是夫妻。而把我打伤、令我昏厥的少年,则是他们的儿子。少年长得很像他母亲,偶尔会从洞口边缘偷窥,拿石头砸我们。当他看到石头砸中我的头,我大喊疼痛,他会觉得好笑,拍手叫好。如果只是用石头砸人倒还好。倘若我们四处闪躲,始终都无法用石头砸中我们,他就会逐渐感到不耐烦,鼓起腮帮子,改拿来弓箭。从洞口边探出头来,把箭搭在弓上,拉满弦瞄准我们。竖坑底下无处藏身,我们只能东奔西跑,躲避他的攻击。少年射箭的技巧还不够纯熟,大部分的箭都射向竖坑的壁面上,但要是射中的话,后果不堪涉想。看我们拼了命逃窜,少年似乎更加兴奋,就像在追赶我们似的,高兴得大吼大叫。如果少年的父亲发现他在恶作剧,便会来取走弓箭。但有一次他父亲来晚了一步,少年一箭射中我的脚踝。虽不是致命伤,但伤口迟迟无法痊愈,后来逐渐发黑,成为蛆聚集的巢穴。
  比起凶残的哥哥,妹妹可说是没半点攻击性。她目前还没参与山贼的工作,每当家人外出,她似乎都独自看家。她好像长得比较像父亲,而不像母亲。不过,这并不表示她长得像黑熊。少女有着一双浑圆的大眼睛。
  山贼夫妇与长男外出时,我在竖洞底下竖耳细听便可感觉得出来。待他们走远后,我、余市、阿藤便会大声叫唤。「有人在吗?」「救命啊!」「喂!」山贼他们应该也知道我们会大声叫喊。但他们还是就此外出,不予理会,可能是因为他们确定没人会听到我们的叫唤声吧。这附近荒无人烟,也没人会路过。这个竖坑就坐落在这种地方。但我们还是忍不住大声呼救。
  「谁来救救我们吧!」就在这时,少女探出头来。可能是听见我们的叫声吧,洞口边缘冒出一颗小小的头。
  「其实啊,我是不能靠近坑洞旁的。」
  少女以可爱的声音说道。我们努力想说服少女。盘算着是否能让她带绳子来,或是找隔壁村的村民前来。但少女摇了摇头。
  「不行啦,这样我会挨爹娘骂的。」
  少女不想背叛她父母。她身上穿的衣服做工讲究,远远就看得出来。似乎备受呵护。
  少女独自看家时,偶尔会往洞里窥望,以此为乐。有时她会拔起地上的花草,从洞口边抛下。淡蓝色的花草缓缓旋绕,飘然落向这恶臭弥漫的地狱。这花瓣,还有叶片,是如此清新,与我们截然不同。仿佛只有周围散发着光芒的花草能冲去世上一切不洁之物。花草落地后,阿藤拿起它,抱在胸前。她身子蜷缩,双肩颤动,就此放声哭泣。
  我们为什么会被监禁在这里?他们又为何给我们肉干、让我们活命?我们也不是完全没试过要逃离竖坑。少年射进的箭矢,有不少支插进墙上和地面,我们全搜集起来。余市曾把箭插在壁面上,想以此做为踩踏的阶梯。但壁面湿滑,无法支撑他的重量,刺进壁面当阶梯的箭矢也就此滑脱。我与阿藤搜集散落地面的头发,做成一面投网。待少女从坑洞边探头,就抛出投网,将她抓下来。以少女作人质,和山贼一家人展开交涉。但这招也行不通。因为头发做成的投网根本无法顺利抛向竖坑上方。
  日子就此一天一天过去,我们始终想不出脱困之策。
  某天,山贼一家的父亲从坑洞边探出他那长满胡髭的脸。
  「喂,我要放你们其中一个人走。因为要分三人份的肉干给你们实在太浪费。谁想获救?为了不让你们告诉别人这里的地点,我会蒙住获救者的眼睛,带他到村庄旁。」
  我们面面相觑。这男人的话能信吗?见我们始终没有答覆,男子不耐烦地说道:
  「快点决定!」
  余市与阿藤说了些话,把脸凑向我。
  「也许他是为了减少伙食的浪费,打算拉一个人上去杀了。」
  「不过,一直待在这里,同样没机会活命。」
  「到上面去之后,拔腿跑就行了。然后向人求救。」
  「嗯,这主意好。」
  「谁要去?」
  我先前被少年的弓箭射伤,单脚一直伤痛未愈。发黑的伤口变得像腐烂的水果般,皮肉斑驳脱落。这样根本无法跑。这项工作交给余市或阿藤去办,才是明智之举。这时,男子打断我们的谈话。
  「够了,由我来决定。女人,我放你走。」
  男子说完后,从洞口边缘抛下一条沾满泥巴的发黑绳索。绳索的另一端似乎绑在地上的某处。绳索垂落在垂直的壁面上。阿藤以坚强的眼神望向我们。我与余市朝她颔首。
  「让我出去吧。」
  阿藤向男子如此说道,以绳索缠住身体。临行前,阿藤与余市紧紧相拥,哭得眼睛红肿。男子开始以强壮的双臂拉起绳子,阿藤的身体轻盈地往上升,旋即消失在洞口上。
  不久,传来一阵吵闹的声响,以及男子咆哮声。可能是阿藤逃离了吧。我与余市静静竖耳细听。但到底情况为何,我们无从得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在等待阿藤带救兵来。
  不久,那名长着一对细眼的女子从洞口边缘露脸。一样是那嘻皮笑脸的模样。我大感惊诧。要是阿藤顺利逃脱,她会显得如此从容不迫吗?女子一如往常,朝洞里抛下食物。但这天发生之前从未有过的事。先前她都只会给我们又硬又干瘪的肉干。但今天的肉未经晒干,是直接切下肉块烧烤而成。我与余市一阵心神不宁,这天一口都没吃。那芳香的肉块,就此爬满了蛆。
  我很介意肉的来源。但偏偏又不能老饿着肚子不吃。我赶走蛆,把肉放进口中,但光是这么一块肉,根本填不饱肚子。某天,我发现那名山贼的太太腰间系着一条红色腰带。似乎是由余市送阿藤的腰带洗净晒干而来。我一直安抚余市,说是他看错了,但隔天我们便明白阿藤已不在人世。
  那名少年像平时一样,从洞口边缘探头。他朝我们丢石头玩乐,但就算被丢中,我们也没任何反应,这逐渐令他感到不悦。少年发出一声怪叫,从洞口离开,接着带来一个奇怪的面具。他把面具套在头上,以此耍弄我们,寻我们开心。那个面具头部垂着长发,就像用黄色皮肤拼凑而成一般。那确实是阿藤的脸。是将阿藤脸上的皮肤剥下,拼凑而成的面具。少年将它戴在头上,尖声怪叫,逗弄着我和余市。

  四

  余市这个男人已不存在于这世上。此刻在我眼前的,感觉就像是个双眼充血,紧咬着肉不放的生物。他原本精悍的面容已不复见。倘若有人说他是恶鬼,我也相信。我们已不再交谈。尽管明白白天时只有少女在家,但我们已懒得呼救。我们背对着背,尽量不看彼此,因为对自己为了活命而吃肉的行为感到羞愧。
  那个女人抛下的肉,应该是山猪之类的动物吧……我如此告诉自己,把肉送入口中。但它的味道和我以前吃过的山猪肉截然不同。不过,这不是牛、不是家猪,也不是鸡。我暗中告诉自己,不可以再细想下去了。这是山猪肉。为了不让肉腐坏,山贼一家人特地加以熏制、晒干。我咀嚼着那个女人抛下的干硬肉片,这处飘散恶臭的泥淖愈来愈像真正的地狱了。在湿滑的坑洞底端,发出啪嚓啪嚓的湿黏声响,全身爬满蛆的我们,咀嚼着肉片。
  之前我曾误闯一座鱼脸看起来像人的村庄,当时我对那里的菜肴一日也不肯吃。但如今我却嚼着眼前的肉片,把它想作是山猪肉。我在浑然未觉的情况下,被迫跨越了那条禁忌线。之前我们三个人一同困在这里时,我们一直吃着这些肉,完全不知道它是什么。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一直谨守的原则早已失去,便把一切全豁出去了。
  不过,余市的表现实在很异常。他应该也隐约察觉出女人抛下的肉是从何而来。莫非他和我一样欺骗自己,将肉送入口中?不,就算真是这样,脑中应该还是会闪过一丝怀疑,而在吃下它前感到犹豫。余市也已抛弃自己人类的身分。事实摆在眼前。他整天不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抱着头在地上扭动。还不时朝壁面挥拳,把泥巴塞进口中,泪流满面,沉声低吼。夜里,月光无法照进坑洞底部,但余市眼白的部分却散发着灼灼精光。
  自从阿藤离开后,不知已过了多久。山贼的妻子从洞口边缘探头,抛下食物,对我们说道:
  「好好享受吧。剩下的肉不多了。」
  晒干的肉片插进参杂了落叶、头发、污水的泥巴里。吃完后,就只能双手抱膝,任凭蛆虫爬满全身。一开始还会想将它们挥除,但过没多久便发现这根本是白费力气。不管再怎么捏死它们,蛆虫还是会源源不绝涌出,在头发问爬行。
  这天晚上,从黑暗深处传来一阵沙沙声。
  「我说……」
  是余市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向他回应道。
  「原来你还会说话啊……」
  我本以为他已经忘了怎么说话。
  「我一直在思索那个女人说的话。明天可能又会从我们之中带一个人走。」
  「为什么?」
  「她不是说,剩下的肉不多了吗?所以喽,肉没了,就需要有新的肉。也就是你和我其中一人。」
  「余市,你在说些什么啊……」
  「你应该也知道才对,我们吃的是阿藤的肉。山贼之所以把我们关在这里,就是为了吃我们。」
  「你早知道那是阿藤……」
  黑暗深处传来一阵沉声低吼。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阿藤的肉,但我还是吃了它。我强忍作呕的冲动,硬将它塞进肚子里。我得借由这样来贮备力气。我得吃东西,让自己手脚的力气不至于衰退。他们好像已经把阿藤的肉吃光了。接下来不是轮到我,就是你。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接下来让山贼吊我上去好吗?我吃了我妻子的肉,保留了力气,目前还能行动自如。等对方拉我上去后,我会先用暗藏的箭矢刺向那名男子的眼睛。然后抢下他的刀,把他们全杀了……」
  在月光照不到的恶臭坑洞底部,传出一阵分不清是啜泣还是野兽低吼的声音。
  三天后,机会到来。

  这天我从早上便一直看见幻觉。我看到骰子滚落地面,想伸手捡拾,但手指就是拿不起来。每次我一拿起,骰子旋即变成一团蛆。过了半晌,我这才明白骰子根本不存在。是因为我喜欢赌博,才会不由自主地看到骰子的影像。
  呈圆圈状的天空,开始微微泛红。到了傍晚时分,传来阵阵鸟啼。远处传来开门声,草屐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满脸胡子的男人从洞口边缘探头。
  「要分那么多食物给你们太可惜。所以决定放你们一个人走。」
  和之前带走阿藤时一样,男子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我与余市不发一语,暗中互使眼色。
  一切都按照事前决定的计划进行,余市站起身自愿。绳索抛下后,他缠住自己身子,我也在一旁帮忙。他一直吃自己妻子的肉维持体力,虽然身材清瘦,却相当结实。看不出有体力衰退的迹象。绳子紧紧绕住他身体。余市将少年射下的箭矢折成两半,藏在衣服里。
  传来像是鸟儿振翅的声音。那是令人不安的声音。
  男子开始将余市的身体往上拉。余市缓缓从竖坑底端升向晚霞笼罩的天空。
  竖坑的壁面上黏着无数白点。那些白点顿时全都一起扭动起来,看起来犹如整个壁面在扭动一般。
  最后余市的身体终于抵达洞口边缘。就在那一刹那,夕阳余晖染红余市全身,影子落向洞口外缘。余市单脚跨向地面,就此消失在洞口外,看不见其身影。
  外头扬起一阵怒吼。那是如同地鸣般的低吼。我只能在竖坑底下竖耳聆听。有人跑远的声音。木门拉开,有几个人冲出门外的声音。女人的惨叫声。孩子的叫喊声。地面上一阵混乱。余市是否成功把箭插进男子眼中呢?他是否已松开绳索逃脱呢?是否顺利抢下大刀,展开复仇呢?我强忍着几欲热泪盈眶的冲动。我被弓箭射伤的脚已变成一团化脓的肉块,几乎无法行动。这样根本无法参与战斗。就算想帮忙,也只是在一旁扯后腿。但我真的很想亲眼看他复仇。
  黏满蛆的垂直壁面上,忽然垂下一条得定睛细看才看得到的细绳。我抓住细绳,拉向自己面前。这是我们用泥巴里搜集来的头发所编成的细绳。
  斜倾的夕阳余晖无法照向竖坑底部。所以余市在将绳索缠向自己身体时,才能瞒着男子将细绳绑在绳索上。当余市被拉上地面后,男子马上遭受攻击,应该没时间注意到这件事。
  拜托,千万不要卡住啊!我将头发做成的细绳往回拉,刚才那条绳索就此从洞口边缘掉落。余市从身上解开,搁在地上的绳索,在细绳的拉扯下掉落坑底。
  洞口外传来阵阵金铁交鸣声。除了哀号与叫喊声外,还参杂着余市的咆哮声,一路传来坑洞底端。看来余市还活着。传来射箭刺中某处的声响。
  我拉紧垂落竖坑的绳索。绳索上头似乎缠住某个东西。我虽然单脚不良于行,但手臂仍旧有力。我抓紧绳索,朝地面攀爬。我用健全的另一只脚抵向湿滑的壁面,找寻可供踩踏的地方。双手使劲,一步步往上爬。庆幸的是绳索粗大,方便抓握。我以手指牢牢勾住绳索捻绕的部位,逐渐远离那恶臭弥漫的地狱。
  我双臂发麻,在爬向地面的过程中,多次想要放弃。或是在心里想,只要我待在下面,等余市杀光他们所有人后,或许会回到洞口边拉我上去。他也许会跑到邻村去求救,回到这里救我。不,不行!我又隐隐觉得,自己现在要是不爬出地面,便再也无法逃离这处地狱。谁能保证余市与山贼一家交战后,能完好无伤。也许他已没力气拉我上去。他要是死了,我就只能在洞底等着被宰来吃。
  朝亮光的地方而去。一步步朝晚霞笼罩的天空而去。我的手构到了洞口边缘。我手肘架上洞口,撑起上半身。接着脚也跨出洞外,最后终于重回地面。
  风吹向我脸颊,说不出的畅快。夕阳无比刺眼。眼前是杂树林里的一处平地。一栋小屋就位在杂树林旁,旁边有一间仓库。一旁晾着洗净的衣物,随风摇曳。在地上形成长长的影子。
  我握在手中的绳索,一端绑向坑洞旁的一株树木。正要爬出洞外的我,眼前看到的是一支沾血的箭矢。不远处有一大摊血。是谁受伤了吗?至少地上没看到尸体,也没听到吵闹的声音。在此向晚时分,四周一片悄静。
  我拖着那只被蛆占据的脚,心想,得赶紧趁这时候逃走才行。不过余市他怎么了?他成功报仇了吗?我前往离我最近的仓库查看。想确认那里是否有山贼们的尸体。我希望有。但仓库里只有大量的衣服、从旅人那里抢夺来的物品,以及人骨。还有一尊女人的标本。身上穿的衣服相当高尚,但眼珠的部位塞的却是稻草。他们还用人骨架成座灯和灯笼,外头贴上一层黄皮,悬挂在各处。上头所用的黄皮,似乎是人皮所鞣成。放在仓库里的锯子、铁鎚、斧头,上面都因沾血而泛黑。想必他们就是在这里将人肢解、加工,地面有大量鲜血流过的痕迹。目睹这骇人的景象,我全身直打哆嗦。我决定拿起一把地上的斧头防身。
  余市去哪儿了?其他山贼呢?
  余市可能逃往杂树林里了。如果所有人全部扑向他的话,他应该是无法独自对付他们。这样的话,山贼一家人会是追着余市冲进杂树林里吗?
  这时,我突然与站在家门口的少女四目交接。
  是山贼的女儿。
  那孩子以畏怯的眼神仰望着我。

  余市在杂树林里似乎大闹了一场。那名像黑熊的男子被毁了一眼,腿部也深受重伤,一副筋疲力竭的模样。若没有他妻子的搀扶,他连行走都有困难。而那名少年的情况更惨。他被断去一臂,满脸是血,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走了回来。不过,就整体情况来看,是山贼一家逮住了余市。他们手中拎着余市的人头。余市被削去了耳朵和鼻子,看得出他受过一番严刑拷问。
  我见状后,气血直冲脑门。我站在家门前,以斧头抵向那名少女,朝他们大喊。这山贼一家人看起来没血没泪,但看来毕竟还保有家人的情谊。否则,不管我会不会杀了他们的女儿,他们应该都会朝我扑来才对。还是说,与余市搏斗时元气大伤,他们已没力气和手持斧头的我交手了呢?他们并不知道我单脚受伤的事,也许他们以为我和余市一样勇猛善战。那少女被我用斧头抵住脖子,开始放声大哭,看到这一幕,他们终于放下武器。
  我对他们说:
  「我不会取她性命,你们放心吧。」
  每次少女想逃走,我就会厉声训斥,要她乖乖听话。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那对山贼夫妇狠狠瞪视着我,虽然百般不愿,却还是照我的话做。少女的哥哥肩膀失血过多,神情恍忽,一动也不动。我决定把他们关进竖坑里。我命男子先用绳子将他的妻儿送进坑洞底下。最后他自己抓紧绳索,顺着壁面爬下,但来到半途他因力气耗尽而跌落。最后我用斧头切断绳索。这么一来,他们便无法逃出竖坑。我往坑底窥望,他们三人从漆黑的底部仰望我。
  「喂!村子在哪里?我会把你们的事告诉村民!由村民们决定要怎样处置你们!」
  少年可能是失血过多,整个人跪坐在地上。那名一对细眼犹如用刀划出的女人,以及毁了单眼的男人,就只是瞪视着我,一声不吭。我放弃追问,决定自己找寻村庄。
  「你打算怎么做?要和我一起走吗?」
  我问那名少女,但她就只是哭,不愿回答。我觉得这名少女还有可能重返正常人的世界。但就在那三人进入坑底,我松了口气,就此放下斧头的瞬间,少女从我手中挣脱,往前冲去。
  「喂!等一下!」
  我因为单脚不良于行,无法追向前去。少女似乎宁愿和家人在一起,也不愿和我同行,从洞口边一跃而下。在夕阳的霞光下,我望着少女的衣服下摆就此被吸入地狱中。

  天空愈来愈暗。我从水井汲水冲洗全身后,发现在地上扩散开来的清水中漂浮着成群的蛆。任凭我再怎么清洗,沾染全身的恶臭仍旧无法消除。我在屋内搜寻,找到和泉蜡庵分给那个女人的膏药,涂抹在我的脚伤处。我记得这药是万灵膏,对长脓的部位也颇具疗效。
  屋里有二十多个用人的脸皮拼凑成的面具。眼睛的部分是两个黑洞,看了教人毛骨悚然。当中有之前少年戴在头上玩的面具,那是阿藤的脸。我将余市的头颅摆在它旁边,双手合十膜拜。

  离开山贼的住处后,我拖着伤脚而行,最后终于发现因人们常行走而被踩得坚实的道路。走了整整一天,终于发现了村庄。我对村民说明事情的经过,请人通报官府后,就此昏睡数日。
  我梦见山贼一家爬出那个坑洞,一路追杀我。我尖叫着从梦中醒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被窝里,脚上还缠着绷带。我坐起身,拭去额头的冷汗。
  「耳彦……!」
  也许是听见我的尖叫,拉门忽然开启,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是和泉蜡庵。他端坐在我的棉被旁。我热泪盈眶,就只是一个劲地呜咽,久久无法言语。他果然还活着。被山贼袭击时,他成功逃脱了。还是说,我此时仍在梦里?
  「耳彦……」
  和泉蜡庵叫唤我的名字,紧紧抱住我。这种触感并非虚幻。是真的。我感到无比安心,再度昏厥。
  后续的事,都是听人描述而得知。
  后来有官差和村民根据我的描述,前往找寻山贼的住处。不久终于发现他们的藏匿地点。在目睹人骨、标本,以及用剥下的皮肤做成的器具后,他们这才得知山贼在那里做了些什么勾当。
  他们一直踌躇不前,不敢朝地面上那个坑洞里窥望。后来一名胆壮的年轻人,皱着眉头,强忍那一路向地面飘散而来的恶臭,战战兢兢地往洞底瞧。看完之后,年轻人惊声尖叫。
  我离开那里已过了好几天。押着少女当人质时,这山贼一家似乎还存有一份家人的亲情,但最后这份亲情似乎也完全被饥饿所粉碎。据说在那爬满蛆的泥泞中,那一家人一起吃了自己的亲人,以此延命。虽然不清楚究竟是谁吃了谁,但据说村民们并未将勉强活下来的人拉出洞外,而是盖上盖子,仓皇逃了回来。


  不可以捡梳子

  一

  某天,我的朋友雇了一名扛行李的随从,出外旅行。四处旅游泡汤,将经历写成书出版,是我这位朋友的工作。平时都是我与他同行,但因为我在上次的旅行中吃足了苦头,所以从那之后一直都窝在家中,足不出户。因为这样,我那位朋友只好另外雇用别人。
  前不久,这位朋友从旅途归来,来到仍旧意志消沉的我面前。但他模样有异,显得神情抑郁。
  「怎么了?」
  经我询问后,他以僵硬的表情回答道:
  「也没什么啦,就只是在旅途中发生一些不可解的怪事。」
  「跟老师一起旅行,怎么可能没发生不可解的怪事呢。」
  我向来都称呼这位朋友为老师。
  「或许吧……」
  「那么,到底是发生什么事?」
  「他死了。」
  「谁啊?」
  「我雇来扛行李的随从……而且死法离奇……」
  这位朋友语毕,用手指梳弄他那头容易被误会是女人的长发。

  他雇用的男子是名肤色白净、身材清瘦的青年。我这位朋友之前在一家熟识的书店询问是否有人愿意和他一同旅行时,老板带来这名青年。据说青年充满干劲。而且他似乎从很早以前便看过我这位朋友的书,两人相谈甚欢。
  「我也很希望日后能和老师一样写书。」
  在旅行时,青年捧着行李,边走边这样说道。
  「哦,写什么样的书?」
  「我想写网罗各种恐怖故事的书。」
  「你喜欢恐怖故事吗?」
  「喜欢。我已故的母亲常说恐怖故事给我听,我永远也忘不了。小时候每当天黑后我还不想睡,母亲看不下去,便会对我说『可怕的东西会来找你哦』。我反问她『什么是可怕的东西?』母亲便告诉我鬼魂和妖怪的故事。她其实是想让我怕黑,好早点睡觉。母亲常讲恐怖故事给我听,我很爱她。但前不久,她因感染风寒而过世,她的尸体很美。啊,对了,老师,我们来说百物语吧?您知道百物语吧?」
  「知道啊。人们依序讲怪谈,然后逐一熄去座灯灯芯上的火,对吧?」
  「听说讲完第一百个故事,熄去所有灯火时,就会有鬼魂出现。等我们抵达宿场町,在那里找到旅店后,就来试试看吧。」
  「可是,我们只有两个人。这表示我们得各说五十个故事。而且我知道的怪谈也不到五十个。」
  「自己编故事也行。讲您从旅途上认识的人那里听来的恐怖古老传说,也没关系。」
  「要讲一百个故事,那不就得讲到天亮?这样会影响旅行。」
  「那就不要一次讲一百个故事,改为在旅途中讲完一百个故事,您觉得如何?」
  「那倒是无妨,况且也没有座灯。要准备一百根灯芯可不容易啊。」
  为了加深彼此的交流,我这位朋友接受了青年的提议。之后每天晚上,两人轮流说自己所知道的怪谈。在旅店投宿时,铺好两人的棉被后,便开始讲鬼魂和妖怪的故事。一个晚上轮流说完五个左右的故事后,便就寝睡觉。
  那名青年确实知道很多怪谈。都是我那位朋友以前从没听过、令人头皮发麻的故事。当中可能有青年自己编造的故事,肯定也有小时候他母亲告诉他的故事。至于我那位朋友则不知道那么多怪谈。不过,他从旅店老板和在茶屋认识的老人那里,听过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全都记在他的日记本里。入夜后,轮到他讲故事时,他就会拿出来讲,让青年听得胆战心惊。
  不久,两人终于抵达温泉目的地。那里风光明媚,气候宜人。山坡到处霭气蒸腾,朝天空冉冉而升。四周弥漫着硫磺味,还有人用竹篮装着用温泉水煮好的鸡蛋叫卖。
  他们在温泉旅馆遇见那位老妇人。老妇人为了舒缓腰痛而前来泡汤疗养。他们常在温泉旅馆的走廊上擦身而过,就此变得熟稔,而开始交谈。
  「听说那位老妇人在温泉旅馆遗失了一把心爱的发梳。」
  青年在露天温泉里泡汤时,提起此事。听说是傍晚时分,我那位朋友出外散步时,青年百无聊赖,便与老妇人喝茶聊天。当时听她提起发梳的事。
  「听说是她母亲也用过的一把心爱的发梳。老妇人说,一定是掉落在旅馆内的某处。」
  我那位朋友头发像女人一样长,整个在水面上扩散开来。如果头发会影响到别人,他会先梳成发髻后再泡汤,但当时只有他与青年两人,所以他没留意头发的事。
  「你要是发现掉地上的发梳,不可以马上捡起来哦。」
  我那位朋友对青年说。
  「咦,为什么?」
  「发梳这个称呼源自于『奇』字。因为它是头上的装饰品,所以人们认为主人的灵魂会栖宿其中。发梳自古便被做为咒术用的道具。而且发梳音同『苦死』①。据说要是捡拾掉落的发梳,就如同是捡拾了苦和死。以前的人发梳不借人,也不向人借。」
  「可是,那遗失发梳时怎么办?如果不能捡的话,那不就满地发梳了。」
  「如果没办法,非捡不可的话,要先踩过之后再捡。」
  「哦……原来发梳有『苦死』的意思啊……」
  青年如此喃喃低语,凝望着雇主漂浮在水面上的长发。

  二

  他们在那趟旅行中造访了几座温泉旅馆。和泉蜡庵打算逐一确认这些温泉旅馆的素质好坏,好在日后写进旅游书中。对于烦恼该住哪家旅馆好的人们来说,这样的记载颇有助益。
  他们在第一家旅馆住了两晚,第二家旅馆也住了两晚,正准备前住第三家旅馆时,那名青年在旅馆门口说道:
  「老师,从今天晚上起,请让我单独睡一间房。」
  「可是,这样得付两个房间的住宿费。」
  「可以从我的工资里扣除。我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老师您身旁。」
  「无法忍受?为什么?」
  我这位朋友实在想不出原因。但他发现青年从不久前开始便举止有异。一早醒来,青年便沉着一张脸,用餐时也都少言寡语。尽管两人待在同一间房,青年也都坐得远远的,绝不与他目光交会。和青年说话时,他便皱着眉头瞪向我那位朋友,有时甚至还会暗啐一声。就寝前也不再说百物语了。我这位朋友还很认真地搜集恐怖故事,但还没来得及说,青年便已背对着他入睡。
  「原因就在于你的掉发!」
  真是出人意表的回答。
  「我、我一直深受你的掉发所困扰。所以我再也受不了和你共处一室了!」
  我那位朋友按着长发,困惑不解。他没想到自己掉发的情形有严重到令青年如此愤怒的程度。不,话说回来,青年无法忍受他的掉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的掉发都飞到我这边来,教人受不了!」
  我那位朋友开始听青年抱怨掉发对他的骚扰。例如青年回客房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黏在脚掌上,一看之下发现是黑色长发。青年的头发没那么长,所以他一看就知道是雇主的长发。起初他不以为意,但后来益发觉得不舒服。掉发似乎是随风吹来,不知不觉间,黏满了青年所盖的棉被。泡汤时,长发漂浮在水面,缠向青年的肌肤。就连冲澡时也是,他明明避开掉发,用水桶在澡池里汲水,但冲完澡后,不知为何,耳朵、肩膀都沾满长发,垂挂在他身上。这种情形接二连三发生,他似乎再也无法忍受。
  「但我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呢。我掉发的情况有那么严重吗……你说的头发,真的是我的吗?」
  我那位朋友握住自己的头发,向青年询问。他不愿承认自己会严重掉发。
  「当然是啊。如果不是你的头发,又会是谁的?喏,你看这个。你掉的头发像这样飞过来,挂在我身上。」
  不知何时,有一根头发缠住青年的手指。青年一脸不悦地将它甩开。那细长的头发,不像男人的头发,反而比较像女人的头发。但这里不应该有女人的头发。两人睡觉时,总是关紧房门。两个大男人共处一室,怎么可能会有女人的掉发呢。会是在泡男汤时,女人的头发漂在水面上吗?与其这么想,倒不如想作是我这留着一头长发的朋友所掉的头发还比较合乎逻辑。
  「这、这样啊……我明白了,那也没办法。」
  青年紧咬着嘴唇,狠狠瞪视着我那位朋友。再这样一起同住下去,也许会被青年拿刀刺杀。我那位朋友答应他的请求,在第三间旅馆吩咐老板安排两个房间。
  我那位朋友被带往单人房,将行李卸向榻榻米上后,他伸展双脚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吃晚餐,泡温泉,顺便从刚认识的老人那里打听恐怖故事。不知不觉间,我这位朋友也开始觉得,记录各地流传的奇妙故事和传说,也是件很有趣的事。类似的故事会随着场所不同而有微妙差异。他很认真地思考是否能在旅游书中对此做一番介绍。
  睡了一晚,天亮后,他一面散步,一面审查温泉旅馆的住宿品质。夹带硫磺味的徐风吹向温泉地。温泉的水气从山脚冉冉而升,消散于空中。此时适逢绿意盎然的时节。
  当他回到旅馆,享用客房里备好的早餐时,拉门缓缓开敔,那名青年从门外走进。
  「老师!」
  青年大叫道。霎时间,我那位朋友心想,该不会是我的掉发远远地吹向他房间,他怒不可抑,要来杀找吧?不过青年的神情古怪,面如白蜡。
  「那头发……那头发到底是……」
  青年跪在榻榻米上,已不是先前那瞪人的凶狠眼神。
  「也许那不是老师您的头发……」
  「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师,昨天晚上我为了不让您的头发吹进房里,我对纸门和拉门的缝隙牢牢地贴上封条,然后才就寝。」
  「你也太会瞎操心了吧……」
  「这是为了谨慎起见。我向旅馆老板要来纸门的贴纸,从房内用饭粒黏上。」
  青年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说明昨晚到刚才发生的事。在旅馆里住单人房的他,将纸门和拉门的缝隙都贴密后:心想,这么一来,雇主的掉发就不会来碍事了吧,就此以愉快的心情钻入被窝。
  「可是,我早上醒来一看……」
  青年在不舒服的触感下醒来。他从棉被里抽出手,正准备揉眼时,发现指缝间缠满了黑色长发。他尖叫一声,掀开棉被一看,棉被里满是凌乱的长发。
  「我原本还怀疑是老师所为,以为是您半夜潜入房内,将头发撒在我四周。但封条完全没有剥落的痕迹。倘若真有人潜入房里,那封条应该会剥落才对。因为是贴在房内,所以也不可能是离开房门后又重新贴上。如果没人进出房间的话,那这个头发就不是老师您的。」
  「太好了!那我就没掉发喽!」
  我这位朋友得知自己没掉发,比得知自己洗刷冤屈还要高兴。
  「我还很担心自己日后会成为光头达摩呢。」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吧!如果那些头发不是老师您的,那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
  从被窝里醒来后,青年继续被头发纠缠着。想换衣服时,长发不知不觉黏满了衣服。仔细一看,榻榻米的缝隙处就像长杂草似的,布满了头发。就算一把扯下,丢往房外,一样只是白费力气。明明已经将房里的头发全部收在一起丢了,但定睛细看后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掉了几根。明明已经彻底打扫过,但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今天早上我吃早餐时,才一不注意,头发就缠住了筷子。不管再怎么把头发甩向一旁,它一样很快又跑回来。就像待在女人房间里似的。宛如房里有个女人,一直黏着我不放……对了,老师的房间不会冒出头发来吗?」
  「一点都不会。不过,这很像你最爱的怪谈呢。」
  「这一点都不好笑!我、我虽然喜欢恐怖故事,但我可不想要遭遇恐怖的经历啊!」
  青年满脸怒容说道。
  「看来只有我被缠上。不知从哪儿飞来头发,紧缠着我不放。」
  「你可有什么线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我那位朋友如此询问,青年猛然一惊。
  「难道是……」
  「你想到了什么对吧?」
  「不……」
  我那位朋友极力安抚青年,建议他一起去泡个温泉,化解两人原先的误会。
  「我明白了。那我去准备一下。」
  青年站起身,走出房外。我那位朋友吁了口气,望向刚才青年坐的位置。榻榻米上有掉发。他战战兢兢地拿起头发仔细检查。和他的头发长得很像,但有个明显不同的特征。我这位朋友的头发乌黑亮丽,美得连女人都会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但掉落在榻榻米上的头发,却像死人的头发般,黯淡无光。
  青年泡在温泉里,一样深受头发所苦,他看手指间缠绕着头发,觉得很恶心,忙着将它们取下,弃置一旁。傍晚时弥漫水气的温泉地,笼罩在昏黄的夕阳余晖下。我那位朋友带着情绪低落的青年外出散步,在一家知名的丸子店内打发时间。望着一名孩童和野狗嬉戏,青年的心情似乎好转许多,开始说起久违的恐怖故事。就在这时……
  「啊……」
  青年紧按着脸。
  「怎么了?」
  我那位朋友伸手搭在青年肩上,感到担心。
  「不,好像是灰尘跑进眼睛里了……」
  青年开始揉起眼睛。在一旁游玩的孩童抛出手中的木棒,野狗边吠边往木棒奔去。在昏黄夕阳的另一侧,形成一道长长的黑影。
  「喂,你那是……」
  我那位朋友发现从青年眼眶边冒出一条黑线。
  「你别动。」
  他捏住黑线,用力一拉,从青年的眼球与眼窝问的空隙处拉出一条又细又长的头发。这么长的头发竟然能跑进眼睛里,朋友大为惊叹。那根从眼眶里冒出的黑发,在夕阳的照耀下,于青年的脸颊上形成一条黑影。已完全拔出的头发,略为濡湿,直直地垂落。青年惊恐地望着它,接着站起身走到店门旁,将刚才吃进肚里的东西呕个精光。

  三

  「我捡到一把老旧的发梳。」
  待回到旅馆,在我那位朋友的房间休息时,青年才谈起此事。旅馆的女佣替他们准备好了晚餐,但青年没半点食欲。昏暗的户外传来阵阵虫鸣。
  「发梳?」
  「是的。在前一个旅馆,不是有位老妇人一直嚷着说她的发梳遗失了吗?」
  「哦,你说过这件事。」
  「当时我走在走廊上,发现那把掉落的发梳。它呈半圆形,外型很老旧,但上头的装饰很美。」
  「可是之前你完全没提过这件事啊。」
  「我捡起来一看,上头的梳齿缠满头发。」
  「你没先踩一脚,就捡起来吗?」
  发梳音同「苦死」。
  捡拾掉落的发梳,就如同捡拾苦与死。
  以前的人在捡拾发梳时,会先踩一脚后再捡起。
  「因为发梳上头的装饰很漂亮,所以我忍不住据为已有,才会一直忍着没说。」
  我那位朋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师,那些头发和我偷来的发梳一定有关联。这是在责怪我吗?」
  似乎起风了,面向缘廊的纸门微微颤动,发出声响。
  我那位朋友暗自思索着该如何处理。明天得回老妇人住的那家旅馆,向她说明原委,并归还发梳。要是她还住在那里就好了……
  青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拉开纸门走出房外。我那位朋友猜他是要去上茅房,所以也没叫住他。但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他返回。难道是回自己房间去了?虽然化解了误会,但两人还是分住两间房。
  咔啦、咔啦,传来纸门的颤动声,他竖起耳朵细听。
  不久,走廊感觉有人在奔跑的动静。
  「客官,请您别这样!」
  传来女佣的声音。
  我那位朋友站起身,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温泉旅馆的庭院有东西在燃烧。有人正在那里生火,焚烧集中的落叶。在艳红的火光照耀下,青年伫立一旁,流露出茫然的陶醉眼神。青年将那半圆形的发梳投进火焰中。一把老旧的发梳。梳齿上缠满了黑发。黑发在火焰的熏炙下冒出白烟,就此卷曲蜷缩。发梳表面发黑,火舌逐渐往它身上舔舐。
  旅馆老板和女佣怕火会烧向建筑,急忙用水桶汲水赶来。但他们发现青年那怪异的模样后,顿时不敢动弹。青年眼中映照着火焰,嘴角泛起冷笑。

  「老师,我喜欢恐怖故事。每次我不睡觉,我已故的母亲看不下去,就会在我耳边说恐怖故事。她脸紧贴在我耳畔,呼气时痒极了。啊!我日后要是能搜集众多恐怖故事,集结成书就好了。我母亲最疼爱我了。为了让我安心,她总是在枕边轻拍我胸口。母亲的长发垂落,不时会掠过我鼻端。」
  青年烧完火后,坐在缘廊上,望着幽暗的前方说道。
  他挨了旅馆老板一顿骂,隔天早上便会被赶出这里。
  从房里取来的座灯,以微弱的灯光照亮四周。
  缘廊外宛如贴上黑布般幽暗。
  飞蚁飞来,在两人身边盘旋后,复又回到黑暗中。
  「老师,这个故事,请您一定要说给别人听。」
  「这个故事?」
  「头发纠缠我的故事。这会是很出色的怪谈吧?」
  「嗯,确实是怪谈。」
  青年嘴角轻扬,站起身,回到自己房间。
  我那位朋友也回到自己房间,熄去座灯的灯火。
  发梳已完全化为焦炭,无法归还老妇人,但这么一来,青年应该就能高枕无忧。倘若从明天起能过得安稳,那就好了。我那位朋友如此思忖,就此入睡。
  翌晨,我那位朋友醒来后,马上着手整理行囊。昨天就说好了,今天旅馆不提供早餐,直接请他们走人。青年是否已经醒了呢?要是太晚走,那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他决定去青年的房间查看。
  来到青年的房门前,他朝紧闭的纸门内叫唤。
  「喂——」
  没有回应。他叫了几次,结果全都一样。打开纸门一看,映入眼中的是鼓起的棉被。青年以棉被蒙住脸,还没睡醒。
  「喂,该起床了吧。」
  我这位朋友走向前掀起棉被。他是个很冷静的男人,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禁因震惊而无法动弹。那名青年在被窝里两眼翻白,双手抬至脖子一带,一副痛苦挣扎的模样。他早已断气,全身僵硬。长发从他唇际垂落。不光只有一、两根。而是无数长发从口里往外涌出。青年口中塞满大量长发。一路从舌根处往外缠绕,缠向他的齿缝。我这位朋友急忙找旅馆的人来,在大批围观者面前拉出青年口中的长发,结果绵绵不绝地从他体内拉出大量头发来。

  四

  「……就是这么回事。」
  我这位朋友说完后,轻抚着头发。我定睛望向榻榻米上。仔细找的话或许找得到,但目前没看到他掉发。
  「后来怎样呢?」
  「还能怎样。我又不能带尸体回来,只好在那座市町将他埋葬。原本我一直在想该怎样向他亲人解释。不过就结果来说,他早就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盘起双臂。
  「老师,真有这么一回事吗?」
  「你怀疑是我捏造的?」
  「你该不会是为了吓我,而刻意编造这个怪谈吧?」
  「在之前那趟旅程中,我确实是四处搜集恐怖故事,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你只要去调查一下就会明白。到那座温泉地问那家旅馆老板,他一定还记得。因为他看到尸体后,吓得脸色发白。话说回来,我吓你有什么好处?这样未免太低俗了。」
  「这样是很低俗,不过看别人那害怕的模样也挺有趣的。而且精采的恐怖故事,会借由人们的口耳相传,而一直流传下去。自己编造的故事若能这样流传,也很有意思。你很期待我到酒馆向众人宣传这个故事吧?」
  「就算你没宣传,那处温泉地的人也会互相流传。到那里泡汤的人,应该会把那名青年遭头发杀害的故事带回来才对。」
  「如果这是真的,那实在太遗憾了,终于出人命了。话说回来,之前我和老师你一起旅行时,都没闹出人命,还真是不可思议呢。」
  我和这位朋友一起旅行时,多次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境。此刻我在家里疗养,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对了,这次你没迷路吗?」
  老师是个严重的路痴。能顺利抵达目的地的情况少之又少。他一定会在某个地方走错路,前往意想不到的地方。有一次本以为是在山路上迷路,没想到竟然来到无人岛,更有一次拨开草丛,竟然走进别人屋里的土间。对了,有一次因为迷路而随意乱走时,竟然只花了半天的时间,便走完十天的路程。
  「当然有,回程时迷路了。」
  「请不要讲得这么理直气壮。你应该反省一下吧。」
  「真把我折腾死了。一天之内好几次走错路。改天再告诉你这件事。不过,自己一个人迷路还真是落寞啊。旅行果然还是需要有伴同行。迷路时,看随从那慌乱的模样,会让人感到莫名镇静。」
  「请你也设身处地站在同行者的立场想一想好不好?」
  「说到刚才那个头发的故事……其实还有后续发展。我把青年下葬后,前往先前那第一家温泉旅馆,找那位老妇人。」
  「那把发梳原本的主人是吗?找到了吗?」
  「找到了。但很古怪。我们两人鸡同鸭讲。我本想就发梳的事向她道歉,但她却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和老人鸡同鸭讲是常有的事。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
  「不,不对。那位老妇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发梳。和她一起来泡汤的孙女也这么说。对了,之前我漏提了,那位老妇人有位孙女与她同行。她的孙女也不知道发梳的事。」
  我这位朋友抚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我想起他刚才说的话。对了,那名老妇人遗失发梳,为此发愁的事,我朋友并未亲眼目睹。是他与那名同行的青年一起泡露天温泉时,从青年口中听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猜想,老妇人找寻发梳的事,是青年自己编造的。」
  「咦?」
  「他在说谎。他先来这么一段前戏,好跟他遭头发袭击的故事串连在一起。」
  「那么,那把烧毁的发梳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亲眼看他烧了那把半圆形的老旧发梳吗……」
  「那不是老妇人的发梳。一定是他自己的。肯定是在出门旅行时,事先放在他的行李中。和从他母亲尸体上扯下的大量头发放在一起。对了,那些头发好像是他母亲的。我调查过这件事。听说那家伙在母亲死后,从尸体头上扯下头发。这是他邻居们说的,有人亲眼目睹。所以他在出发旅行前,才会在行李中塞满头发。房里散落一地的头发,也是他自己撒的。他先把头发藏在手中,一会儿塞进自己眼里,一会儿让它漂浮在温泉上。所以我怀疑他是自杀。是自己把他母亲的头发塞进嘴里。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我也不知道。不,隐约猜得出来。不,我还是搞不懂。就当作不知道吧。日后有一天,他的死被当作精采的怪谈广为流传,那应该就是他所期望的吧。」
  我这位朋友如此说道,从怀中取出一本略嫌肮脏的日记本。他旅行时总是随身携带。
  「我想,这或许能供你打发时间。」
  他搁下日记本,就此起身离去。那长发披肩的背影犹如女子。像马尾般绑成一束的长发,左右摆荡。
  他离开后,我翻阅起那本日记本,上头写满他在旅途中听闻的恐怖故事。虽然不到一百篇,但已累积不少数量。采记录式的简洁文章,更加营造出冰冷的气氛。
  看了一会儿后,我发现页面间夹着一根长发。不带半点光泽,就像从尸体头上拔下的头发。看了教人心底发毛,于是我以手指捏起它,想往外丢。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头发的一端就此扬起,犹如一尾昂首吐信的蛇。像黑线般的头发,仿佛有生命似的,紧黏在我手背上。那既痒又可怕的触感,令我急着想将它甩开,但偏偏它紧黏着不放。就像女人一样。一个摇着头,百般不愿,紧缠着我不放的女人。那根头发做出要爬向我手臂,朝我脸部而来的动作。在它钻进我衣袖前,我的另一只手已抓住它,将它扯离我的肌肤。这时,它就像死了心一样,无力地垂落,顺着风飞往他处。那到底是什么?我告诉自己,一定是风的缘故,让它刚好看起来像是有生命一样,如此而已。

  ①译注:发梳日文汉字为「栉(くし)」,音同「奇し」(くし)」,原意为神秘、不可思议。日文读音与「苦死」同。


  「来,我们走吧」 少年说

  一

  我在十五岁那年嫁进这户人家。丈夫是村里地主的长男,听说是某次巡视田地时,对我一见钟情。不同于我们这种佃农,他的住家是只有地主才住得起的大宅院。有不少间以纸门作区隔的房间,大宅院后方甚至有白墙砌成的仓库。原本与父母同住,只吃得起稗与小米的我,能嫁进这种大户人家,父母甚是欢喜。
  我夫家原本一家六口。有我丈夫,以及他的父母、弟弟、妹妹、卧病在床的祖父。起初他们待我很和善,但过没多久,我便受到冷落。
  我夫家出租田地供佃农耕种,收稻田、小麦,以及其他农作物当田租。他们身分特殊,就算不用工作也不愁没饭吃。白天时,我的公公、丈夫、小叔都会一起出门,受邀到权贵家作客,与人应酬。因此我常在家与婆婆及小姑相处。自从我嫁入门后,她们便再也不碰家事,只坐在缘廊上闲聊。一见我休息,就对我百般责备。
  我公公和小叔对我也很刻薄。常把我做的菜肴丢在一旁,命我把掉地上的饭菜吃下去。不过,有掉地上的饭菜可吃还算庆幸了。我夫家的人在用餐时,我都得忙着喂稀饭给卧病在床的祖父吃。等喂完后,好不容易可以吃点东西,但这时锅里大多已空空如也。不得已,我只好搜刮锅底的残汤,并将黏在锅边的米饭刮下,拌在一起凑合一餐。
  我丈夫也早已失去当初的温柔,动不动就虐待我。总是为了一些芝麻小事生气,例如把碗摆错位置,或是衣服收错地方,最后甚至连我站在一旁他都嫌碍眼,而对我破口大骂。「像你这种佃农之女,我娶你进门,你真该心存感激。」这是我丈夫的口头禅。如果我敢顶嘴,他便会赏我耳光,打到我两颊红肿为止。
  他不准我擅自外出,连我父母病倒,也不准我回去探望。后来先是我爹过世,隔年我娘也跟着撒手人寰。当邻人通知我父母病危时,我要是能马上赶回家,或许还能见他们最后一面。但我婆婆却说:「你要是离开,谁来照顾你祖父啊?」于是我始终无法踏出家门半步。
  替父母吊唁后,我在整理娘家留下的少许家当时,发现一条我娘珍藏的腰带。那是我娘在特别场合时才会系上的腰带,她说过日后要送我。我将腰带置于掌上轻抚,想起慈祥的父母,不禁济然泪下。
  但我回家后,婆婆看见我小心捧在怀里的东西,便问:「那是什么?」一把将它拿走。小姑也走来,望了那条腰带一眼后说道:「给你太可惜了。我收下吧!」就此据为已有。我哭着找丈夫商量,结果他突然一拳朝我挥来。我挨了两、三拳后,被他撞向墙壁。他对我说:「你什么东西,也敢跟我娘和妹妹顶嘴。」

  无法踏出家门半步的我,没人可以说话。有名女子是我的儿时玩伴,就住这附近,当初曾隔着树篱和我交谈,但后来我公公和小叔发现,骂我偷懒没做家事,甚至开始说我朋友坏话,所以我们就此没再往来。我那位朋友也是佃农家的孩子,她说:「要是我被地主家的人埋怨,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就此与我疏远。接下来的日子,都没人和我交谈。在家中没有立足之地的我,每次只要一有空档,就会独自跑到屋后的仓库喘口气。
  那栋仓库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建筑都来得大。之前我和爹娘住的那间小屋,可以整个塞进这栋仓库里。墙壁用的是雪白的灰泥,那坚固的模样,让人觉得就算宅邸失火,仓库可能也不会被烧毁。里头光线昏暗,衣柜和木箱上积着厚厚一层灰。以包巾包好的衣服层层堆叠,看起来随时都会倒塌。我以整理东西的名义进入里头,坐在角落发呆。婆婆和小姑几乎都不会来这里,所以我能得到片刻心灵的放松。
  我嫁入夫家已经是第五年了。至今膝下犹虚,所以他们待我无比苛刻。某天我打开仓库的门锁,走进仓库内,感觉到里头有人,而且对方似乎受到惊吓。
  「是谁?」
  难道有小偷躲在里头?我战战兢兢地定睛细看,这时,一名少年从衣柜后面探头。
  「对不起,我这就走。」
  少年约莫九、十岁的年纪,脸蛋细长,乍看就像女孩一样。身上穿的衣服并非破衣,而是上好的棉布。我朝少年走近。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刚好路过这里,发现这里有书,就看了起来。」
  墙上高处开着一扇窗,从窗外射进的阳光照向少年脚下。用书绳串成的书叠成一叠。当中有几本敞开着。我不识字,所以不懂上头写了些什么。不过少年说他「路过这里」,这句话有点奇怪。这里明明是仓库里啊。
  「这本书上写些什么?」
  我拿起摆在最上面的书,加以询问。
  「是旅游书。里头有专为出门游山玩水的人所写的旅游心得。」
  「哦,旅游吗。」
  对足不出户的我来说,旅游根本与我无缘。
  「那我要走了。擅自闯进这里,请您见谅。」
  「你是从哪儿来的?哪里有洞吗?」
  这里只有一处入口。而且大门还上锁,在我开锁之前一直都紧闭着。
  「我也不清楚。我是从那边走来的……」
  少年一脸困惑地指着仓库深处。
  「我走着走着,就迷路了……我左弯右绕,穿过不少地方,恰巧路过这里。说来还真是伤脑筋,我都这么大了,却还是老迷路。」
  「我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算了,你想看书的话,随时都能到这里来。」
  能遇见夫家以外的人,我心里很是开心,所以我如此提议。
  「谢谢您!……但问题是我能否再次找到这里。我会先调查一下路线。」
  少年双目炯炯地说道,就此朝仓库深处走去。他娇小的身躯硬往排成整列的衣柜缝隙里挤,拨开众多堆叠的杂物,消失在窗口射进的阳光照不到的暗处前方。好一阵子一直传出拨开物体的声音,但一切旋即归于无声,再也戚觉不到少年的气息。我拨开堆放的物品,在仓库内搜寻,但始终遍寻不着少年的身影。我来到仓库外,绕着仓库走了一圈,都没看到可通行的破洞或裂缝。难道他是从窗户离开?仓库的窗户是双开式的土门,只有特殊情况时才会关闭,平时完全敞开。从那里确实可以进出,但窗户设在平坦的墙壁高处,没用梯子根本上不去。我正侧头纳闷时,家中传来婆婆的叫唤,我虽然很在意少年的事,但还是决定先离开仓库。

  二

  之后少年似乎仍不时会潜入仓库看书。我虽然没见到他,但仓库里留有他造访过的痕迹。例如书本堆叠的顺序变动。地上留有孩童大小的草屐脚印。木箱上的灰尘被擦除,应该是因为他坐在上头的缘故。少年闯进仓库的事,没人目睹过。我丈夫和公婆都没提过此事,那就表示他们没人发现这名仓库的入侵者。我也没告诉任何人关于少年的事。要是我丈夫他们得知少年的事,一定会对他私闯民宅的事大发雷霆,将他扭送官府。这样少年就太可怜了。
  某天,我在后院打扫,刚好从仓库旁路过,准备返回厨房时,突然传来一声咳嗽。灰泥墙虽然厚实,但声音还是从敞开的窗户传来。那咳嗽声不同于我夫家的人,我马上明白此人是谁。
  我取来钥匙,尽可能轻声解开门锁,悄悄往内窥望。发现少年正盘腿坐在地上,摊开书本阅读。
  「小兄弟。」
  我出声叫唤后,他这才发现我,站起身。
  「啊,是之前那位姐姐。我又跑来了,不好意思……!」
  他把书放回原处,正准备迈步朝仓库里的暗处走去。
  「等一下。请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是这里的村民吗?」
  「应该不是。我住的村子里没有这么气派的仓库。我家的仓库比这个还小一些。」
  「看来,你家应该也不小吧。」
  我将敞开的大门关好。我丈夫他们虽已外出,但婆婆和小姑还在家中,不能让她们看见我和少年谈话。
  「你住的村庄在哪里?」
  「不知道。也许在这里的北边吧。」
  「你为什么知道?」
  「因为这个季节,我住的村庄比这里冷多了。但待在这个仓库里却很暖和。一定是我迷路时,不小心往南走了。」
  「嗯,原来是这样啊。你真博学。我从没离开过这个村庄,也不识字,所以什么都不懂。连我丈夫也常说我是蠢蛋。」
  我感到难为情,这时,少年摇头说道:
  「把别人的学识不足,说得好像什么坏事似的,你先生不是好人。」
  我闻言后,大为惊诧。
  「啊,对不起……」
  少年露出歉疚的表情。
  「没关系的。不过,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你先生如果是好人,在说这种话之前,应该先教你读书识字才对,而不是让你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他没这么做,却只是一味地瞧不起你,所以不算是好人。」
  「话虽如此,读书写字可不是人人都会呀。」
  「咦,大姐姐你不知道吗?读书写字人人都能办到的。你们村里没有教人识字的老师吗?」
  「寺院里的和尚好像会教人读书写字,但我有许多家事要忙,无法求学。」
  「嗯……这样的话,我来教你吧?」
  我为之踌躇。因为我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识字读书的一天。书对我而言,就像神秘的箱子。那些以书绳串成的纸张,里头暗藏什么知识,我也一概不知。就算打开书,也只看到上头密密麻麻的文字,根本不懂它有什么含义,甚至觉得有点可怕。
  「大姐姐,在你学会看书之前,我会常到这里来。那些私塾常用的书,刚好这里都有。」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就算没能学会读书识字也无妨,我想多和这名少年聊天。我夫家的人只会对我感到不耐烦,但这名少年和他们不同。和他交谈,我浑身感觉到一股暖意。
  「我希望你能教我读书。」
  我抱定决心,向他如此说道,少年很满意地颔首。

  我拧好抹布,在走廊上擦拭时,小姑故意来到我面前,炫耀她系在腰间的腰带。
  「你看这条腰带怎样啊?虽然我不是那么喜欢啦。」
  系在小姑腰间的,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但我无法提出抗议。在我丈夫和他家人面前,我总是戒慎恐惧。正当我不知如何回答时,小姑一脚朝蹲在地上擦地的我踢来,击中我腰间,再次对我说「我在问你,我戴这条腰带好不好看」。其他日子,则是我婆婆、公公,或是丈夫这样待我。唯一能令我心灵放松的,就只有请少年教我读书识字的时刻。
  于天明前钻出被窝,在漆黑中走向仓库,这已成了我的例行公事。虽然我和丈夫睡同一间房,但可能是他睡得太沉,就算我稍微发出声音,他也不会醒来。
  我在仓库里点亮座灯后,衣柜和木箱全浮现在黑暗中。少年坐在灯火旁教我读书识字。并用手指沾取从水井汲来的水,在干木板上写字。
  少年打开一本名为《千字文》的书做为参考书。那本书写有教导孩子认汉字的诗文,整本书看完后,就能学会一千个汉字。少年自行判断,从中挑选较常用的汉字,教我这些文字有什么含义。
  在仓库里念完书后,我没回被窝,而是直接着手准备早餐。白天要是有空闲时间,我就会从我用来藏那本《千字文》的抽屉里拿出书来,复习少年教我的字,不让自己忘记。我原本认为,我天生就不是会读书识字的料。但是见少年那开心的表情,我也变得热中起来。
  学会几个汉字后,少年开始改用《庭训往来》①这本书教我。据说作者是一位和尚,但详情为何,我不清楚。书中写有人称「往来书信」的书信文。
  「像这种采书信格式写成的书,称作『往来物』。除此之外,像《商卖往来》、《百姓往来》这些书也很有名。这本《庭训往来》中有二十五封信,里头谈到赏花的准备、司法制度相关的杂谈、该如何预防疾病等各种大小事,全都以书信往返的方式呈现。在閲读的过程中会学会许多知识。例如这国家是在什么样的结构下运作,看过之后就会明白。因为能学到许多单字和文例,所以私塾里也常读这本书。这个版本特别附上插图,非常有趣哦。」
  少年打开书指给我看。在座灯亮光的照耀下,我望向纸张,发现文字空白处有小小的插图。似乎是用来呈现文字内容的图画,确实很有意思。
  我在少年的指导下开始阅读《庭训往来》。起初不太习惯。看起来一样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得一头雾水。但当中夹杂着几个我曾见过的汉字,我发现那正是我在《千字文》中学过的字。以前我目不识丁,每个字看在眼中都是一个样,但现在觉得我认识的汉字仿佛会发光一般。就像认识的友人面孔零星出现在纸上。多亏插图的帮忙,文章变得更容易理解。我一面向少年询问,一面以生硬的速度依着文字逐一往下看。
  「我看得懂……!」
  《庭训往来》一开始写的是拜年的问候。这篇算是正月时写信给别人所用的文章。只要明白这点,便会感觉到脑中像是传来作者向人拜年问候的声音。接下来的文章,推测应该是新春游宴的邀约,以及谈到在游宴中举办的游戏。
  「我看得懂!我正在看书!」
  以前我只看得出书里密密麻麻的文字,但此刻就像一片烟霭由浓转淡似的,我发觉自己似乎已能看出书本彼端的景致。
  从那天之后,我便从仓库里取出《庭训往来》,趁家事的空档偷偷翻阅。有看不懂的文章,便等下一次和少年见面时向他请教。一开始虽然是为了要少年陪我聊天才开始看书,但现在我愈来愈能体会阅读文字的乐趣。
  我在家中没有立足之地,没人可以说话,也不能自由外出。
  丈夫当我是无知的女人,瞧不起我,夫家的人也对我很苛刻。
  然而,书本却始终温柔地对待我。

  三

  当我躲在房间里念书,只要听见脚步声靠近,我便急忙把书本藏好。要是让家人知道我擅自从仓库里拿走书,肯定会招来一顿骂。我在少年的指导下,持续阅读《庭训往来》。不过我与少年的交谈,并非只限于读书写字。在天明前的昏暗仓库里,我曾在座灯的蒙胧灯火照耀下,询问少年的来历。
  「我从没见过我爹娘。我是和外公外婆同住。」
  少年语带踌躇地告诉我此事。
  少年的家里也是地主,家境富裕,但听说母亲在生他时过世。我觉得少年很可怜,想紧紧拥抱他。我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但始终无法如愿,所以才会有这个念头吧。
  「你爹也在你小时候就过世了吗?」
  「不。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因为没人知道我爹是谁。」
  据说他母亲是未婚生子。一般会认为他父亲肯定就是村里的某个男人,但似乎不是这么单纯。
  「在我出生前,我娘曾经神隐。」
  「神隐?」
  「没错。也有人说是被天狗掳走。」
  「我没听过。」
  「听说天狗会把孩童抓走,等过了数月或数年后,再把人放回村里。孩子被掳走时,会和天狗一起在空中飞翔,被带往各个地方。那些孩子回来后,清楚知道许多唯有真的去过某个地方才会知道的事。我娘当初神隐时,听说还只是个小孩。在庆典当天,和朋友一起手牵手到种社去。但就在来到岔路时,我娘的朋友这才发现她不见了。不知何时,我娘从她朋友紧握她的手中消失,取而代之的,她手中紧握之物变成了树果、石头,以及鸟的羽毛。」
  当时村民全员出动到附近一带搜寻。由于是庆典当天,有许多人在外头行走。不管她从消失的地点走往哪个方向,应该都会与人擦身而过才对。但是却没人看到她。
  少女三年后返家。不知何时,她就这样坐在纸门紧闭的房间里,嘤嘤哭泣。没人看到少女走进房内。
  「听说我娘回来时,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话。后来她逐渐忆起原本的语言,开始能和众人交谈。但是她神隐的那三年,她完全没有记忆。随着她逐渐忆起原本的语言,之前说的那没人听得懂的语言则是就此忘却,连之前的经历也一并遗忘。我猜她应该没受到不人道的对待。因为我娘回来时,哭得就像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
  少女重拾往日生活,起初众人以为事情就此平静落幕。但少女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似乎怀了身孕。周遭人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少女完全没有头绪。不久,孩子出世,少女因失血过多而丧命。
  「从我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起,就是外公外婆将我养大的。但我有个很会迷路的毛病。当我还是个小婴儿时,原本光着身子躺在棉被上,接着却会陷入棉被的绉折里,消失了踪影,然后突然出现在房间角落,放声大哭,这种事时常发生。而且那还是发生在我还不会翻身的时期。」
  「这样算是迷路吗……?」
  「我娘曾经神隐,也许我这是遗传了她的血脉。或者掳走我娘的天狗,也就是我爹。虽然我敢吃青花鱼。」
  「青花鱼?这有什么关联吗?」
  「天狗讨厌青花鱼。所以小孩子走夜路时,只要边走边说『我吃过青花鱼哦』,就不会神隐。」
  「那么,这表示你不是天狗的孩子喽?」
  「我既没有红脸,也没有长鼻子。我一定是不小心闯入我娘的肚子里。因为老爱迷路的毛病,而不知不觉问走进我娘的肚子里。」
  少年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实性,我无从判断。
  「我很感谢你迷路的毛病。要不是你迷路闯进这里,我将永远无法学会读书写字。一辈子都无法领略书本的内容。话说回来,我作梦也没想过自己看得懂书。所以我要谢谢你。」
  我说完后,少年显得有点难为情。
  「我在村里没半个朋友。大家都很怕我,不敢和我说话。所以能到这里和大姐姐见面,我很开心。」
  「总有一天,你一定会交到朋友的。例如和你一起迷路的朋友。」
  「会吗?」
  「一定会的。」
  黎明时分将至,我们停止交谈,少年消失在仓库深处。
  我回到厨房,开始准备早饭。
  我与少年的交流,某天突然结束。

  一直卧病在床的祖父,似乎在被窝里发现我时常很早便起身外出。见我外出后迟迟没返回屋内,他觉得可疑。后来我才知道,他告诉我丈夫这件事,我夫丈马上便怀疑我红杏出墙。他和小叔一起查探我的行径,最后查出我每天早上在天明前,都会走进仓库里。
  事情发生在某天清晨。正当我借着座灯的亮光跟少年学习读书写字时,仓库的大门突然打开,我丈夫和小叔冲了进来。我丈夫将惊讶莫名的我揍了一顿,小叔则是抓住想要逃离的少年。他们似乎满心以为我是光着身子和男人交缠在一起,但这时发现对方竟然还只是个孩子,顿时像泄了气的气球。少年遭我小叔殴打,被他从背后架住。少年似乎嘴唇破裂,鲜血滴落。我公公婆婆听闻骚动赶来,小姑也从房里走出,将那名被押住的少年团团包围。丈夫问我:「这家伙是谁?发生什么事了?」我始终坚称自己「只是请他教我读书写字」,少年也在一旁附和:「没错!」
  「小鬼,你一定是想偷东西!」
  我丈夫使劲踢了少年肚子一脚。少年弓身倒向仓库地面,痛苦呻吟。我丈夫又补上好几脚,使劲踩踏,发出骨头断折的声响,最后少年瘫倒在地,无法动弹。我被带出仓库外,少年则独自被留在仓库里,锁上门锁。
  我接受夫家全员的审问。我一再解释自己只是向少年学习读书写字,但仍旧无法取信于他们。我夫家的人一口咬定少年是窃贼,一再说「是你替他做内应」,不肯听我解释。不管我再怎么说真话,他们也只会说:「胡说!快从实招来!」过没多久,我公公从房里拿来一本书,对我说道:「既然你在学读书写字,那你应该会念这本书。你读读看吧。」我生硬地读了开头的部分后,他却说:「你应该是原本就会认字,却一直假装不识字对吧?」我泪流满面,跪在地上一直摇头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但他们还是不断从四面八方对我又骂又踹,我脑袋逐渐变得模糊,开始觉得夫家的人说的话才是对的。否则我怎么会遭受这样的惩罚。我会受到如此严厉的打骂,一定是我做了什么坏事。我心里逐渐这么想。就在这时……
  「可恶!让他给逃了!」
  小叔大叫着冲进屋里。我极力为自己辩解,没注意到小叔,他刚才似乎离开屋里,跑到仓库去查看。据他回报,那名原本躺在地上的少年,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笨蛋,你可查仔细了?」
  「当然啊。我们回屋里时,仓库大门明明有上锁。我们是留那小子一个人在仓库里,才离开那里。入口就只有一个,他应该哪儿也去不了。况且他伤成那样,也不可能爬上窗户,从窗口逃离。我看地上的血迹,一路通往仓库深处。本以为他是躲在衣柜后面,而前往搜寻,但就是找不到人。点点血迹在衣柜间一路往前滴,途中从几个堆叠的物品缝隙间穿过,就此突然平空消失。」

  四

  关于少年的事,我全部如实以告。一开始我为了保护少年,一直不肯说,但他们对我动粗,打到我不省人事,再也无法承受。我丈夫认定少年就是窃贼,想把他找出来,狠狠教训一顿。我把少年的身世、很会迷路的毛病,全告诉了他们。还说少年只是凑巧从仓库里路过,但这种无法理解的事,我丈夫不相信,他直说我疯了,不断嘲笑我。
  我夫家的人讨论着是否要将我当作窃贼的共犯,扭送官府,但最后怕人说闲话,才就此作罢。不过我也遭受到更胜以往的不人道对待。他们对我说:「你是窃贼的同伙。反正你嫁进我们家,也只是为了钱吧?既然这样,我们就把你当罪人看待吧。」严苛地对待我,让我觉得之前的处境根本就如同置身天堂。我从早到晚不停工作,明明没犯错,却遭到斥责。拳打脚踢可说是家常便饭,如果我因疼痛而缩在地上,他们便会撂下一句「你要混到什么时候啊」,再多赏我一拳。他们不给我木柴用,我没热水澡可洗,只能以冷水冲澡。就只有客人来时,才没受这样的虐待。当有远方来的大人物到家里作客时,我婆婆和小姑会亲自端茶。一家人全都和颜悦色地走在走廊上。但客人离去后,便又露出恶鬼的面相,开始折磨我。
  入夜后,我被关进位于家中深处的一间小库房,被迫在连棉被也没有的地方睡觉。里头既没座灯,也没窗户,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当我睡不着觉时,便逐一回想少年教我的汉字,在脑中加以排列。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哭。当我得知那名受伤的少年逃离仓库时,因为放下心中悬宕的大石,而流下泪来,那是我最后一次哭。从那之后,不管他们再怎么虐待我,我也没流一滴眼泪。在遭受暴力对待时,理应会感到疼痛、难过才对,但我却像是站在离自己数步之遥的地方望着自己似的,感觉一切都无所谓。就算被打掉好几颗牙、鲜血直流、被小叔和公公剥去身上的衣服,我依旧能平静地凝望自己。
  「当初真不该娶佃农的女儿,家里臭气冲天。下次改娶个好人家的干金吧。到时候你留下来只会碍事,为了我好,干脆就当你是感染风寒而死,直接把你活埋算了。」
  我丈夫在我耳边如此说道,但我却只觉得那声音无比遥远。不过我的心灵还没死。每当想起仓库里的书,我就好想拿在手中阅读。仓库的钥匙被藏了起来,我无法进入仓库。《庭训往来》也只看了一半,硬生生被他们拿走。再这样下去,我好不容易学会的字,恐将就此忘却,我心里惶恐万分。
  在清洗东西时,我趁婆婆和小姑不注意,以指头沾水,在干的地方上写字。我想忆起之前学过的汉字。这时,我想起之前与少年的对话。当时我对他说:
  「可以不用做写字练习吧。只要会阅读就行了。我只要会看书就够了。我学会写字,又有什么用处呢?」
  少年回答我:
  「这样不行啊,大姐姐。要是日后你想写信给别人时,那不就伤脑筋了吗?写字是向人传达心中的想法。所以一定得学会写字才行。」
  向人传达心中的想法?
  可是我连可以传达心中想法的人也没有。
  应该向人传达想法的心灵,正逐渐消失。
  尽管如此,当夫家的人没注意时,我都会以手指练习写字。
  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被活活折磨死。但至少我不想忘却自己已学会的东西。这么做,我觉得似乎能将少年给我的那份温柔带往另一个世界。如果是这样,死将不再可怕。
  我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衰弱。明明还不到那个年纪,却已出现白发。几乎有一餐没一餐,饿成皮包骨。在饥饿与暴力带来的疼痛下,我难以入眠,在黑暗中想着学会的文字,就此缓缓睡着。不,与其说睡着,不如说是昏厥还比较贴切。我没作梦。事情就发生在这样的某个晚上。我感觉有人的动静,就此从梦中醒来。我所在的库房拉门被人打开。我感觉有人走进,躺着朝眼前的黑暗定睛细看,这时传来一个声音。
  「大姐姐,原来你在这儿啊。我找你好久,你们家可真大。每次转过走廊,就会迷路,好几次都跑到远方去了。」
  虽然看不到人,但光凭声音我便知道是谁来了。我心中五味杂陈,为之语塞,半晌说不出话来。而且久久发不出声音,舌头无法动弹。不,这可能是梦。还是说,我终于要离开人世了?
  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是少年的手。
  「抱歉,我来晚了。之前受伤未愈,到不了这里。因为仓库的大门锁着。我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把仓库里的物品叠高,翻越窗户。」
  少年拉我坐起。
  「来,我们走吧。大姐姐,不管走到哪儿,我都会牵着你的手,你只要跟着我走就行了。虽然有点暗,但你不必怕。我的夜间视力比谁都来得好。」
  我站起身,在走廊上发出一阵嘎吱声,就此让少年牵着走。我很担心夫家的人会因为察觉到动静而起床查看。
  来,我们走吧。
  听少年这么说,我这才发现自己可以选择逃离这个家。我真傻。为什么不早点照自己的意思这么做呢?难道是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个依赖的念头,觉得我得靠这个家养我,才能活下去?还是说,在重重暴力下,我的内心就此屈服,害怕自己不照他们的话做,就会有苦头吃,所以从来没这么想过?
  「哎呀,迷路了。」
  在走廊上绕过几处转角后,透过少年的声音,我注意到周遭的变化。四周还是一片漆黑,但我明白自己此时已不在屋里。脚掌似乎踩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湿冷的寒风吹过,传来像是无数只老鼠发出的吱吱声。
  「这里好像是在洞窟里。这声音是蝙蝠吗?」
  不知何时,我们已来到外头。由于脚上没穿鞋,踩在突尖的石头上,感到一阵刺痛。这样还能继续走下去吗?正当我如此暗忖时,紧接着脚掌就传来犹如踩在枯叶上的柔软触感。四周一样昏暗,但看得到头顶闪烁的星辰。我们已不是在洞窟里,而是位在森林中。树林茂密,枝叶为夜空镶边。我虽然脑中一片混乱,但我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应该就是少年常迷路的毛病吧。我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少年自己似乎也不太清楚。但我一点都不会感到不安,反而还觉得很安心。虽然才走没多久,但我们应该已离那问屋子很远了,不是他们想追就追得到。
  「星空很美吧。」
  少年如此说道,我一面哭一面颔首。
  在明月和星辰的照亮下,我隐约看出少年的轮廓。
  「我们到更安全的地方去吧。这里一定是在深山里。也许有熊出没。」
  我们穿过密林,踩踏着枯叶,接着脚掌传来沙子的触感。每走一步,沙子便会包覆脚掌,奇痒难当。
  「喏,你看,天空愈来愈亮了。」
  耳畔传来沙沙的嘈杂声,起初我并未发现那就是浪潮声。我从没看过大海,所以也难怪会这样。我们走在海边的沙滩上。在幽暗中,我第一次目睹大海,那无边的辽阔,令我心生畏怯,双脚发软。
  不久,云层后方逐渐由暗转明,旭日从水平线上露脸,耀眼强光照亮我和少年的脸庞。大海、浪潮、沙滩,全都是只有听闻,不曾亲见的事物。如今这一切都在眼前无限延伸。我突然感到不安起来,这世界真的很辽阔,一望无垠。独自一个人被丢在这种地方,真的有办法生存吗?我是否该回到夫家,向他们道歉认错呢?
  不,我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我对自己因不安而畏缩的内心加以喝斥,激励自己。不会有事的,不管再怎么苦,也比待在那个家来得强。
  我们再次迈步前行,不久,闯进一座市町。那里到处都有神社寺院,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建筑。少年从某处拿来草屐,走起路来顿时轻松许多。少年继续迷路,时而来到火山口附近,时而徘徊在像是某种巨大动物体内的肉壁间。顺着道路转个弯,突然来到一座马厩,接着走过一座桥后,来到某座城堡的茅厕里。顺着市町外郊的楼梯而上,竟通往工匠刚做好的一只木箱。那天我遍览了一辈子都看不到的这么多的风景。感觉就像传说中被天狗掳走、在天际飞翔、被带往世界各地的神隐孩童。
  然而,我们不可能一直旅行下去,少年突然从我面前消失。
  那是我们走在河堤时发生的事。
  「啊,糟糕。我再不回去,会挨外公骂的。」
  话才刚说完,少年脚下一滑,就此从河堤的斜坡滑落。河堤下是整片芒草。蓬松犹如棉花的芒穗,被笼罩在夕阳下。少年叫了一声「哇!」滚落茂密的芒草中,失去踪影。我见他这个样子,不禁笑了起来。待笑完后,四周一片悄静。我等候少年拨开芒草走出。日本钟蟋落寞地呜叫着。迟迟不见少年现身。任凭我再怎么呼叫,也没回应。他留下我一个人,不知跑哪儿去了。我走下河堤,四处寻人,但始终感觉不到少年的气息,只有四周闪着金光的芒草随风摇曳。

  五

  我正以《庭训往来》教孩子读书写字时,我先生忙完木工,返回家中。
  一见到我丈夫归来,孩子笑容满面地飞奔向前。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吧。
  我在长屋的厨房里张罗晚饭。
  当我淘米煮饭时,可以听见丈夫与孩子嬉戏的声音,我感到无比幸福。
  我现在的丈夫生性温柔,对木匠的工作很乐在其中。他不喝酒,所以拨下的钱都用来买书送我。像我们这种平民百姓,竟买得起书这种昂贵的东西,实在教人难以置信。当初他问我买什么书好,于是我选了《庭训往来》。在买书之前,我多次拜托私塾的老师让我读这本书,不过,拥有自己的书,这还是第一次。
  感觉如同置身梦中。我该不会还待在先前的丈夫家,躺在那问没有窗户的库房里睡觉吧?难道待会儿拉门会被粗鲁地打开,我夫家的人从门外探头,我将就此从梦中醒来?不过,来到这里已经十多年了,眼前的幸福不像会就此结束。
  我牵着孩子的手出外散步时,一定会在长满芒草的河堤上小憩片刻。我望着孩子东奔西跑,伫立在多年前那名少年消失的地方。我总觉得,只要在那里等候,少年便会突然冒出。
  当初少年滚落河堤,消失踪影后,眼见天色渐黑,不知如何是好的我,只好朝民宅灯火的方向走去。我几乎可说是累倒在路旁,是路过的村民救了我。好多人替我打气,亲切地待我。他们介绍我工作,帮我找地方住,那些照顾过我的人,现在我们仍旧保持联系。我佯装失去记忆,抛却自己以前的名字,变成全新的我。以前我的遭遇,以及曾经救过我的那名少年,我只告诉过一个人,那就是我现在的丈夫。他在得知我的一切后,成为我的家人。
  我聆听日本钟蟋的鸣唱,望着眼前的芒草,这时孩子朝我跑来,抱住我的腿,露出欢悦的笑脸。
  「娘,我们回去去吧。」
  孩子如此说道,我这才离开那个地方。
  如今我已能流畅地读书写字。我看过许多书,可以自由地钻研我感兴趣的事物。我在学习地理的过程中,得知自己现在住的地方,与昔日住处的地理关系。两地的距离绝非一天就能抵达。既然相隔如此遥远,我应该不会再和昔日夫家的人有任何瓜葛了。他们之后过着什么样的人生,我一点都不感兴趣。说不怨他们是骗人的,但我已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瓜葛。
  随着年纪渐长,有关少年的回忆也逐渐模糊。当我阅读群书,具备世间一般的常识后,我反而开始怀疑起过去与他的邂逅是否真有其事。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于是我每年都不忘写信给少年。将自己的感谢之情写成文章。少年说得没错,很庆幸我学会文章的写法。然而,我不知道信该送往哪里。当初我询问少年的来历时,曾问过他所居住的村庄名称,但始终不知道那到底位在什么地区。到最后,我所写的信一直都存放在狭小的长屋里。而事情就发生在这样的某日。
  在人声鼎沸、朝气蓬勃的大路上,有一问租书店。接下来该看哪一本书好呢?正当我如此思索时,当中有一本书映入我眼中。书名为《道中旅镜》的旅游书。所谓的旅游书,是为出外游山玩水的旅客所写的旅游指南。正当我拿起书翻阅时,一名男子向我唤道:
  「这位太太,你要租这本书吗?」
  对方远比我年轻,有一对浑浊的双眼,看起来气色不佳。他满脸胡碴,满嘴酒臭。
  「不,我只是随手看看。」
  我正准备将旅游书放回原处时,男子一脸歉疚地向我行了一礼。
  「哎呀,不好意思。我因为太过在意,才不由自主地出声叫你。因为这本折叠书的问世,和我也有一点渊源。」
  「哦,这话怎么说?」
  「我是替这位作者扛行李的随从。这本书的作者经常实地前往各处温泉地,将温泉的功效、当地特产写进书里。至于我嘛,则是陪同他一起旅行。事实上,我们现在也正在旅途中,想说机会难得,特地来看看这地方的租书店是否也有蜡庵老师写的书。」
  我确认作者的姓名。
  「和泉蜡庵?」
  「那好像是假名,他另有真名。蜡庵老师这个人很难搞,没人愿意陪同他一起旅行。所以他才会找我。」
  作家对我来说,就像位在云端上一样尊贵。我很羡慕这名男子,可以认识这样的人。不过,他说作者很难搞,这对旅游书的作家而言,是很严重的批评。
  「不过,他这个人人品高洁,这点确实值得尊敬。但蜡庵老师有个老爱迷路的毛病,所以啊……」
  我听男子这么说,顿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确实提到老爱迷路的毛病。
  「老师真是位迷路的天才。明明看着地图,照上面指示的路线走,但走着走着,却被困在河川中间的沙洲。明明是走在笔直的道路上,却不知不觉地回到一开始的地方。在蜡庵老师的带领下,我误闯过各种地方。例如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像人脸的村庄、可以遇见死者的温泉地、据说有恶鬼出没的村庄。那里的樱花真美。还有,我还曾经走在火山口附近,也曾走过像是巨大动物体内的柔软肉壁……这位太太,你怎么了?」
  也许是别人。其他人可能也有迷路的毛病。虽然我也曾这么想过,但此时我很确定。我目光移向手中的旅游书,紧盯著作者的姓名。
  「我可以见这位作者一面吗?」
  「咦,为什么你想见他……?」
  「我写了一些信要给这位作者,想当面交给他。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信件。是这样的,他可能是我多年前的一位老朋友。」
  男子为之一愣。
  「拜托您了。」
  我向他深深一鞠躬。
  我心中涌现千言万语。
  我想向人传达心中的想法,这表示我的心灵尚未枯死。
  因为我还活着,所以才会有千言万语。
  我还活着。
  「既然这样,他现在人就在这儿,你很快就能见到他。因为我和蜡庵老师约好在这里碰头。」
  男子说完后,走出店外,朝向大路前方。
  「啊,说曹操曹操到。老师来了。就是那位留着一头长发的人。」
  我也走出店外,望向他指的方向。在行人如织的道路前方,有名长发男子迎面走来。由于距离尚远,看不清他的长相,但要不是男子这么说,我可能会把他误看成女性。他似乎正朝这里走来。
  「蜡庵老师!」
  男子挥着手。可能是听到他的叫唤,蜡庵老师停下脚步,转头面向我们,优雅地举起单手。
  阳光朝熙来攘往的人潮倾注。众人行走在整顿完善的干道上。当中有即将展开旅行的人、结束旅行返乡的人,当真是人山人海。
  市町的喧嚣从我耳畔远去,唯独那个人的轮廓显得无比鲜明。一定是那名少年没错。对我说「来,我们走吧」的那名少年。但就在这时,左右两旁走来的人,开始与他的身影重叠,擦身而过。
  「啊……」
  我身旁的男子发出一声惊呼。
  那位人称蜡庵老师的男子消失了踪影。
  宛如一阵轻烟,平空消失。
  男子长叹一声。
  「哎呀,又来了。看来,老师的坏毛病又犯了。现在他可能不是在深山里,就是在原野中……没办法,只好在这里等一阵子了。再过不久,他应该就会走出迷途,回到这里。事后再慢慢听他说,看他这次又去了什么地方吧。」
  我颔首。
  持续凝望他消失的方向。

  ①译注:室町时代的教科书。据说作者是玄惠。为初学者用的书简范本。以拟汉文体书写,书中网罗了武士、庶民生活所需的用语。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15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需要审核,请等待通过!!!
发表于 2014-2-2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才看完简介就快要抖起来了……
一定是天气太冷了
发表于 2014-2-2 15:11 | 显示全部楼层
简介清晰明了,一看便知是自己最爱的类型,唯独不是长篇系列稍嫌遗憾。万分感谢贵组的辛劳,新年快乐~!
发表于 2014-2-3 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看的时候觉得像是乙一的,结果还真是乙一写的啊……
发表于 2014-2-5 00:16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像是乙一的马甲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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