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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狐脸米线组】侦探·日暮旅人忘却之物 [山口幸三郎][台角][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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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7 23: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侦探·日暮旅人忘却之物


———————————————————
狐脸米线组录入
作者:山口幸三郎
译者:王静怡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烤米库玛大碗葱花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什么才是你追寻的
  什么才能满足
  你的心灵——
  过去的伙伴、革命的热情、
  一度抓住的梦想、企圆封印的回忆……
  总是带着哀伤的清澈双眸,
  在暗夜中闪过一道诡异的光芒……


  企图隐藏的过去、行将离别的预感,
  属于旅人的复仇剧,终将展开?

http://dl.vmall.com/c0d0xkdy6x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22b94112/
http://pan.baidu.com/s/1mue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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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7 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山口幸三郎
  一九八三年五月生,居住于福冈县。
  荣获第十五届电击小说大奖「评审委员奖励奖」,隔年以得奖作品《神のまにまに!》出道
  执笔中听的音乐大多是雷密欧罗曼的歌曲。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7 23:10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身旁的寂静
  森林的曲调
  炸弹客的忧郁
  雪的道路
  梦中的温暖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7 23:11 | 显示全部楼层

  宛若活在平面的世界中。
  犹如在空无一人的电影院里观看银幕上映出的光景。
  想当然耳,声音、气味、味道和触感都不存在;然而,由于整副心思都在持续播放的影片上,因此并不觉得有任何不足。不,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感觉不足。因为若不集中精神于银幕上,就可能遗漏重要的一幕。
  上映的电影全是黑白片。
  毫无色彩。
  所以才无法移开视线。害怕连这片景色都被夺走,期待这片景色其实带有色彩。
  起先是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战战兢兢地观赏电影,习惯之后,便慢慢往前排移动。正中央的座位観赏起来最舒适,便留在这里看了片刻,不久之后觉得腻了,便移到最前排的座位上观赏。这时才猛然省悟过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想看看银幕的彼端。
  好想看看影片之外的景色。
  好想找到你,但是无法跳进电影的世界里,只能手抵着银幕,黯然神伤。
  我无时无刻不在追寻五感孕育出的色彩,追寻「爱」,追寻你。

  然而,越是憧憬,就离我越远——「爱」亦然,你亦然。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7 23:11 | 显示全部楼层

  身旁的寂静

  歌,是词曲交融之下孕育的产物。
  词和曲,少了其一,就不是完整的歌;而如果两者之中有一样粗制滥造,就是未完成的歌。完整且完成的才叫歌。
  真正的歌。

  若是如此,现在在眼前引吭高歌的他,唱的又是什么歌?
  述说自己就在这里。
  这是对某人传递的讯息。
  有词,有曲,还有情感的这首歌在「真正的歌」中亦属终极之作。
  完整、完成且完美。
  「他」的歌充满了爱。

  ※ ※ ※

  酒吧里狭窄又幽暗,并肩坐在吧台前的常客自顾自地大声喧哗,宛若我根本不存在。妈妈桑看我一个人喝闷酒,怕我无聊,来向我劝酒,我便加点了一杯酒。配着花生喝下的便宜酒精使我的意识逐渐坠落白浊之中。
  一瞬间,刚离开故乡时的情景浮现眼底。
  毫无戒心地接纳各种事物的日子。
  回忆中那个年轻、天真无邪又单纯的自己显得格外耀眼。满怀梦想、希望与憧憬,不断迈步向前。肯定眼中所见的一切,深信所有事物都将成为提升自己的动力。
  我曾是街头艺人。
  坐在车站前的街头,弹着吉他高喊着「爱」。
  散播我想传达和诉求的理念,努力吸引更多人停下脚步。只要我的歌能够传入人们心中的一角,只要人们能够因此感受到些微的幸福——
  再也没有比这更令我满足的事了。
  当然,我也梦想着要闯出一片名堂来,但是无须心急。实力受到肯定的时刻终会到来,现在先为了触目所见、伸手可及的人们唱歌吧!只要这么做,总有一天,一定会有许多人停下来听我的歌,肯定我的实力。
  我是这么想的。
  想当然耳,现实并没有这么简单。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我作的曲子无人赞赏,就算翻唱畅销歌曲,也没有路人停步。慢慢地,我开始对只有打工与街头驻唱的生活感到疲惫,怀疑自己的才能。
  我一如往常,在街头引吭高歌。我的歌声被都会的杂音空洞地吞没了。正当我为了今天依旧没人听我唱歌而垂头丧气之时,一名女性出现了。她穿着公司制服,应该是个粉领族。她的个子很高,不似日本人的五官极具特色,散发着一种旁人所没有的存在感。她站在我的面前,俯视着坐在路边的我。
  老实说,我早就认得她了。每到傍晚这个时段,她必定会出现,停步几分钟后才离去。眼熟的路人还有许多,但不知何故,她特别令我挂怀。
  她那张疲惫至极的面容让我印象深刻,那双不服输、意志坚定的眼眸吸引着我。
  这样的她现在伫立于我的眼前。
  她哑着嗓子向我点了一首歌。那是往年的畅销歌曲,是首鼓励听众、传达「加油」讯息的曲子。只要将歌词中出现的人名代换成眼前这个人的名字,歌曲便立刻化身为送给她的加油歌。
  她说她叫「静香」。
  我为她演唱这首歌,她则默默地聆听我的歌声。待我唱完,她略带腼腆地说道:
  「我满喜欢你的歌声的。」
  她人如其名,是个沉默寡言的女性。她说她之前就迷上了我的歌声,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我点歌。
  「明天起,我可以在这里听歌吗?」
  她在我身旁坐下。从那天起,那里就成了静香的贵宾席。
  每天的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静香总是悄然前来,没说一句话,默默地听我唱歌。
  曾几何时,我变得只为静香歌唱。
  我和静香的交流并未更进一步。别说情人了,连称不称得上朋友都令人存疑。若要举例,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每天早上都会在通勤电车上碰见的熟面孔。
  除了名字以外,我对静香一无所知。
  而静香应该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虽然如此,我却对静香敞开了心房。
  今天也为了静香而唱。
  我的歌逐渐变成静香的。
  鼓励某人的意志赋予歌曲脉动,连演唱的我都感觉得出来。歌曲增添了色彩,最好的证据就是停下脚步的路人与日倶增,甚至出现了一些自称为我的歌迷的人。开始受到瞩目之后,有些小型派对会邀我担任来宾,地方上的广播电台也邀我上节目。
  身为音乐人的路总算拓展开来了,这全是静香的功劳。我更加起劲地声援邻座的女性。
  静香只是凝视着我,宛若看着某种耀眼的事物一般。
  不久之后,我正式出道,当度过成为职业音乐人的第三年时——
  ——我走岔了路。
  我忘了初衷。我的歌从为了某人而唱变成为了自己而唱,不再是请人聆听,而是傲慢地施舍别人聆听。粗制滥造的歌词、粗制滥造的旋律,有谁会感动?歌迷转眼间便离去了。
  静香亦然。

  我猛然惊醒,撑起上半身,轻轻地摇了摇头醒神。
  我似乎趴在吧台上睡着了,枕着的手臂有些酸麻。环顾店内,大声喧哗的常客已然不见踪影,邻座却多了个陌生男人。
  客人居然更替了一轮,我到底睡了多久?而且还在梦中清晰地看见不愿想起的过去。我是为了忘记现实才喝酒,但是现实却趁着我喝醉时闯进弱化的心灵,根本无从逃避。
  「啊?」
  我呆若木鸡地凝视着膝盖上的东西。
  那是把吉他,不是我的,是店里的。妈妈桑基于兴趣而学弹木吉他,当初教她的就是我。
  「……妈妈桑,这是怎么回事?」
  隔着吧台调酒的妈妈桑凝视着我,微微一笑,并递了杯威士忌给邻座的男人。我的视线也跟着移向身旁的男人。
  那是名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看来像是大学生。不,或许他的实际年龄比外貌大。他虽然生了一张娃娃脸,喝起威士忌却架势十足,丝毫不觉突兀。难以推测年龄,应该是因为他散发着一股与外貌不搭调的气质之故吧?
  男人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现在感觉如何?我看你好像睡得不太安稳。」
  「哦、嗯,头很痛……你是什么时候坐在这里的?」
  「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两个小时前进来店内的,刚才我们还在聊天呢!你说你是音乐人,所以我就厚着脸皮要求你弹一曲来听听。你唱歌很好听。」
  我一脸惊愕,窥探妈妈桑。妈妈桑耸了耸肩,说道:
  「真稀奇啊!小哲。虽然说你是喝醉了,没想到你居然肯弹吉他。明明最近不管谁拜托你,你都不肯弹。是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吗?」
  「没有,连我自己也很惊讶。」
  我最后一次在人前演奏是半年前,之后不管别人怎么拜托我,我都不再演奏了。当然,也没去街头驻唱。我坚持不再演奏。
  虽说是喝醉了,没想到我今天居然破了例。手上抱着吉他,却毫无真实感。
  不过,手指上仍留有弹弦的触感,还可隐约感觉到舒适的摩擦热。
  「我好像真的弹了,但是我完全不记得。我说了什么?」
  「你说了一些过去的事。虽然没有触及核心,但是从你的一番话中,可以看见『挫折』与『后悔』。看来你现在仍然有眷恋。」
  我只觉得浑身无力,往后仰倒,望着天花板。我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但是我无法忍受自己向不认识的人吐苦水。如果对方附和,我会哭笑不得;如果对方同情,我则会觉得火大。
  然而,男人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向我劝酒;我一声不吭地陪他喝酒。怀念的感觉令我困惑,右邻的存在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不过,我同时又有种安适的感觉,或许是因为男人的虚幻氛围和她有点相似之故。
  喝干了几杯酒,我的意识再度陷入朦胧之际,男人说话了:
  「终于找到了。」
  找到什么?我没出声,只用眼睛询问。
  男人眯起眼来,看来十分哀伤。
  「我找了很久,虽然现在已经面目全非——职业音乐人『AKIRA』犬饲哲,也就是你。」

  ※

  三月上旬——入春的干燥空气令犬饲哲打了个冷颤,随即清醒过来。
  或许是因为睡在沙发上,他觉得浑身酸痛。坐起上半身时,才发现有张毛毯盖在身上,他便拿来裹住身体。
  他身在陌生的房间里。宽敞的客厅充满了生活气息,凌乱不堪,待洗衣物堆积如山,物品四处散乱,桌上还放着没吃完的调理食品容器。比我的房间还乱。哲不禁面露苦笑。
  「早安,请用。」
  「呃!」
  身旁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吓了哲一跳,一个看似还在上幼稚园的小女孩拿着装了水的杯子递到他的眼前来,另一只手则握着肠胃药瓶。
  「爸比还要一个小时才会起床,我要去幼稚园了,你可以再等一下吗?」
  「爸比?呃,等等,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睡在这里?」
  「不知道,是爸比带你回来的。你浑身酒臭味,先吃点药,休息一下吧!」
  小女孩将水杯与肠胃药塞给哲之后,便外出了。
  如小女孩所言,经过一小时后,昨晚在酒吧里相邻而坐的男人从隔壁房间里走到客厅来。男人似乎没更衣,穿得和昨晚一样,衬衫变得松松垮垮的。他摸了摸睡得乱翘的头发,笑道:「早安,睡得还好吗?」
  「嗯,托你的福。这里果然是你家啊?刚才看到有小孩在,我还以为我后来跟着其他人离开了咧!」
  男人的外貌看起来比哲还年轻,实在不像有小孩。
  「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别说这个了,很抱歉,没问一声就带你回来了,因为你昨晚醉得不省人事。」
  「没关系,是你照顾我的吧?我才该道歉,我一个人铁定回不了家,给你添麻烦了。」
  「别放在心上,多坐一会儿吧!」
  男人面露微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哲。
  好了,如果昨晚的事与哲的记忆相符,他有许多事想问男人。男人也往对侧的沙发坐下,窥探哲的下一步行动。
  「我以前见过你吗?」
  男人说他「终于找到了」。如果那不是梦,代表男人在寻找哲,但是哲对男人却毫无印象。男人果然摇了摇头。
  「不,昨晚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们坐在一起,应该也不是偶然吧?你在找我?」
  「对,其实我是做这一行的。」
  男人递出的名片上印着「寻物侦探事务所」。哲皱起眉头,窥探男人。男人——名片上印的名字是「日暮旅人」,哲还是没印象。名片上的头衔虽然是所长,但旅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一点也不像所长。不,或许正因为如此,没人料得到他是侦探;而侦探给人的印象,就是得掩人耳目。原来如此,这么一想,旅人倒有几分侦探的样子了。
  如果旅人真的是侦探,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
  「是谁委托你的?想对我怎么样?」
  哲沉声问道。该不会——他内心浮现了某些想法。
  见哲警戒起来,旅人面露苦笑。
  「没事先告诉你,是我的错。不过,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我没害怕啊!」
  「是吗?那就好——委托人是谁,我当然不能说。我接到的委托是要找出『AKIRA』,如此而已,并没打算对你怎么样,请放心。」
  「AKIRA」是哲出道时使用的艺名。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就退出歌坛了。」
  「事情和我无关,所以我也不清楚。不过,委托人似乎对你相当执著。」
  找的不是犬饲哲而是,代表委托人很可能是想利用这个名号的人。哲对于旅人的幕后金主已经心里有数了。绝不是演艺经纪公司,他们知道现在的哲已经毫无价值。既然如此……哲联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旅人的温和语调听在哲的耳里,开始显得阴森可怕。
  「……所以呢?日暮先生,你打算向你的委托人报告吗?告诉他我在这里,叫他过来?」
  不知不觉间,哲的屁股离了座。然而旅人只是仰望着他,对于他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
  「不。不过,嗯————现在还不完整。」
  旅人活像在估价似地上下打量哲,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语之后,不知何故,竟露出了冷淡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如果我打算叫委托人过来,我早就这么做了。昨晚到今早之间多的是机会。」
  哲忍不住唔了一声。旅人说得没错,哲喝得烂醉如泥,跑到别人家借宿一夜,现在居然还对屋主疑神疑鬼,换作旅人以外的人也会不高兴。
  不过一码归一码,原以为是刚认识的人居然寻找自己许久,而且还不肯吐露目的为何,哲当然会小心提防。
  不,旅人只是被雇用的侦探,哲提防的是他背后的人物。
  「哲先生,今天一天可以陪陪我吗?」
  「啊?」
  「我想观察一下你这个人。报告委托人的事,就等之后再说吧!」
  旅人受托寻找哲,而他现在已经找到了,照理说,接下来只要遵照委托人的希望办理即可。他到底想做什么?
  「……还是说这也是委托的一环?委托人要你监视我?」
  「……」
  旅人只是垂下眼来,并未回答。
  哲感到毛骨悚然。他联想到的可能性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说穿了,就是黑道人士。过去哲和黑道有些牵扯,至今仍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下。他再也不愿和那帮人扯上关系了。
  在哲的脑海中,黑道、旅人和他自己连成了一条线,而关键人物就是夹在中间的旅人。换句话说,哲能否逃过黑道的追踪,全取决于旅人的一念之间。
  「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反正到时后悔的是你。」
  「啊?你现在是在威胁我罗!你果然是那帮人派来的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肯奉陪吧?」
  旅人露出狡诈的笑容,哲的背直发寒。看了旅人的表情,哲确信自己正被威胁。
  哲哪有拒绝的权利?虽然他没有确切证据,但是现在会找他的铁定都是些邪魔歪道,这点自觉他还有。在这个状况之下,趁着旅人还没改变心意前乖乖照他的话去做,才是最好的方法。
  逃也没用。连哲常去的酒吧都被他查出来了,现在哲已经不知道能逃往何方。调查哲的生活习惯再缩小包围网的做法只有狡诈二字足以形容,一思及对方已经踏入自己的活动范围——比如昨晚的酒吧,哲便感受到一股精神上的压迫感。如果这一切都在算计之中,这个男人究竟有多么恶劣?
  「……你的目的是什么?钱吗?你要我怎么做才肯放我走?」
  「你先在这张纸上签名吧!当然,是签『AKIRA』。」
  旅人从记事本中撕下一张纸,滑过桌面递给哲。那是张普通的纸,要求名人用这种纸签名,未免太过平淡且朴素。从刚才的对话来看,这样的发展实在太不自然了。哲一脸讶异地愣在原地,旅人又把桌上的签字笔塞给他。
  「快点,接下来的行程排得满满的。」
  在旅人的催促之下,哲只得不情不愿地拿起签字笔。他犹豫了一瞬间,最后还是依言龙飞凤舞地签了名。他的签名像是把等字母简化为记号而成的标志。旅人接过签名,满意地点了点头,收进怀中,顿了一顿才站起来。
  「那我们走吧。请跟我来。」
  离开事务所,坐进电梯之后,哲询问接下来要去哪里。旅人已事先声明目的地不远,走路即可。他略微思索之后,说道:
  「先去吃早餐吧。你想吃些什么吗?」

  走出侦探事务所所在的商业大楼,哲的心中五味杂陈。
  眼前是他以为不会再次造访的街道。自从被危险分子盯上之后,他刻意避免靠近,然而一旦站在这个场所,却又忍不住萌生乡愁。
  车站前的光景格外耀眼。培育音乐人的那个街头现在也有满怀梦想的年轻人引吭高歌,一如当年的他。
  过去哲也曾站在那儿。发现哲眯着眼睛,旅人询问:
  「怀念吗?」
  「哈!我只觉得背上发痒……走吧!我已经没资格来这里了。」
  沿着圆环有许多书报摊和面包店,虽然路上行人不多,店里却满是客人。哲忍着饥饿,通过门前;既然旅人说他要带路,自己只能默默跟随。哲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车站周边和他过去街头驻唱时并没有多少变化,让他有些开心。
  「话说回来,真亏你有办法把喝醉的我带到这里来。这里离那间酒吧挺远的,末班车应该也早就开走了吧?」
  「我叫了计程车。别担心,计程车资我会请款的。」
  哲因为志忑不安才找话题聊,但显然是错误的决定。他绝不再跟旅人说话了。
  车站东侧出口是办公大楼街,办公大楼沿着单侧四线道的大型国道并排而立。旅人在某栋办公大楼前停下脚步,凝视着正门柜台。印有公司名称标志的玻璃门彼端,有两名总机小姐坐在柜台前。
  「请等一下。」
  旅人走进大楼中,哲连忙追上。
  「喂,来这里干嘛啊?」
  「我有点私事要办,马上就结束了,请别跟过来。」
  旅人断然说道,把哲留在原地。哲不悦地哂了下嘴。他目送着未经总机小姐通报便直接入内的旅人,考虑要不要趁机开溜,但又怕后果不堪设想,便打消了念头。
  哲漫不经心地在大厅闲逛,察觉总机小姐诧异的视线。这么一提,今天是平日,而现在是大白天,看来不像上班族的哲在旁人眼里,铁定是种不搭调的存在。哲开始觉得坐立难安,正想逃到外头去时——
  「——啊!喂!可以请教一下吗?」
  哲冲到柜台边,对总机小姐说话。两名总机小姐都一脸害怕地看着哲。
  「是、是的,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们穿的制服!是这里的制服吗?女性员工全都穿这样吗?」
  突然闪过脑海的,是过去在身旁静静聆听自己唱歌的女性,她的穿着似乎和总机小姐的制服一样。
  面对哲仿如舔舐般打量的视线,总机小姐不自在地扭动身体,但还是努力维持营业用笑容。然而,哲现在想要的并不是这种虚假的笑容。
  「我对你们穿的制服有印象!欸,快告诉我!这是公司配给的制服吗?」
  「嗯、是的,没错。」
  「是吗?那有没有一个叫做静香的女孩在这里工作?她长得很高,留长发,头发很直,就像日本娃娃一样。可是她的五官却像外国人,鼻子很挺,眼睛给人的感觉有点倔强。」
  总机小姐睁大了眼,面面相觑。见了她们的反应,哲的心脏猛然跳动。如果静香在这间公司工作,那么日暮旅人来这里应该不是出于偶然。莫非静香是委托人?他的心里一阵騒动。
  然而理智却和情感背道而驰,制止了他。
  哲临时起意,开口询问,但若真的联络上静香本人,又打算怎么办?说他不想见静香,那是违心之论;但是见了面又能如何呢?他不想让静香看见自己现在落魄的模样,到时自己和她一定都会受到伤害。明知如此,我为何开口询问?
  哲在半年前放弃了音乐,而他和静香则已有近四年没见面,这段时间似短实长。在他正式出道之前,有静香为伴的那段时光,肯定就是他身为音乐人的巅峰期吧?而一成为职业音乐人,他就一路走下坡了。
  静香是幸运女神,哲至今仍如此认为。
  光是提及这个名字,就让哲心跳加速。我大概对她——
  「他说的是不是小松原小姐?小松原静香,就是那个听力有障碍的……」
  「……哦,对对对,这么一提,她的名字是叫静香没错。」
  「听力有障碍」这句话让哲皱起眉头来。静香是听障人士?怎么可能,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因为她一直在我身旁听我唱歌。
  「我记得她一年前辞职了,听说是合约到期,主动离职的。」
  「……」
  她似乎是派遣员工,现在已经不在公司。哲心想找错人了,满心失望,默默地离开柜台,谁知总机小姐们却开始聊起「小松原静香」来了。
  「我以前跟她说话,她居然不理我耶!哎,她耳朵听不见,没办法。」
  「你知道吗?听说她以前跟经理撒谎,说她被人欺负耶。我看高层几乎都是站在她那边的吧?漂亮、乖巧又有身心障碍的女人,最会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了。像佐知子,明明是无辜的却被经理训了一顿,真是烂透了。她的性格好像很差。」
  「哇!真恐怖,居然利用男人,太过分了吧!而且竟然还是利用上司耶!都是一群中年老头不是吗?」
  「听说她还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呢。」
  「比如和谁?饭田经理也有吗?」
  「啊,那是真的,还有————」
  她们开始批评起从前的同事来了。哲听了很不舒服,是否是因为那个同事和她同名之故?满嘴「听说」、「好像」,尽是不确定的说法,真磨她们还能说得像是身历其境一样。
  「对了,听说她另外有兼差耶!公司不是规定不准兼差吗?所以有人说合约到期离职只是表面上的说法,其实她是被开除的。」
  哲满脸不悦地离开了大厅。

  过了片刻,旅人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大楼。
  「让你久等了。哎呀,真不愧是大公司,连洗手间都是又大又气派。」
  「……你去上厕所?」
  「是啊!洗手间很干净,连个涂鸦也没有。好了,走吧!」
  我还是别对他抱持任何期待好了——哲如此暗想。

  ※ ※ ※

  小松原静香在高中时罹患了突发性耳聋,那是种单耳产生听觉障碍的疾病。她不但得受听力减弱及慢性耳鸣所苦,甚至会逐渐无法正确地辨认发音,简直可说是不幸中的大不幸。混合性耳聋——这就是这种听觉障碍的名称。
  听说有万分之一以下的低机率可能两耳同时发病,所以有人安慰她幸好发病的只有一耳,但这种说法根本安慰不了她。
  即使还有一只耳朵完好,对于知道两耳都听得见是什么感觉的静香而言,这宛如被丢入另一个世界一般。这不是程度的问题,和视力减弱戴眼镜是不同的,她必须改变她的生活方式。
  生活上的变化在学校环境中如实地显现出来。过去静香算不上是擅于交际的人,但她至少还有几个朋友,对于人际关系大致满意。然而,耳聋造成她难以与人沟通,和朋友之间的关系也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首先是无法参与多人谈话。正常的左耳虽然听得见,但是从其他方向而来的声音往往听不见,或是听见了也听不出在说什么,害她搭不上话题。如果打断话头,要求「再说一遍」,朋友们是很乐意重说,但是违背谈话节奏及气氛而覆述的单字一点也不有趣,别说是听的人了,连说的人都觉得扫兴。这样的情形一再重演之后,朋友们也不禁露出厌烦的表情。
  一对一交谈也一样,只是比多人谈话好上一些,但依然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话匣子打不开,交谈就成了一种痛苦,再加上静香本来就不擅言词,就更懒得交谈了,久而久之,她变得不爱说话。装上助听器也没有显著的改善,虽然可以调节音量,却无法解决听不清楚的问题,甚至连杂音都会收进耳中,反而妨碍交谈。
  静香变得不再收看电视节目或听音乐,因为偶发性的高音或金属声会剌痛她的耳朵。她可不想战战兢兢地从事这些娱乐活动。结果,她赶不上流行,搭不上话题,和朋友之间变得更加无话可说。
  静香的孤立是必然的。她自己筑起了一道高墙,身旁的人也嫌她麻烦。孤独是种痛苦,在人群之中被孤立令她寂寞,度过的时间越长,精神就越加耗弱。就这层意义上,学校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地狱。
  即使如此,静香并未中途辑学,依然撑到了毕业,这全得归功于女班级导师对于听障人士的体谅。为了静香,她特别改变教学方式,好让静香能够跟上课程。她是个很棒的老师,就学期间,老师是静香的心灵支柱。对静香而言,听不清老师的勉励话语是件令她难过得想哭的事。
  毕业后,静香又面临了新的高墙——名为社会的高墙。
  现在已经没有温柔的老师,也没有体谅自己的同班同学了,她真的成了孤单一人。不安与忧虑缠绕着今后的生活。
  「——不对,我已经不是孤立于人群中的人了。」
  所以没什么好痛苦的。现在已经习惯独处,有人作伴反而嫌碍事——静香如此告诉自己。
  她必须自立,所以她离开故乡,展开独居生活。
  如果嫌交谈麻烦又痛苦,别和人来往就行了。这是自她失聪之后,环境头一次有了全新的改变。今后别和任何人为伍,为了避免受到伤害,一个人活下去吧——
  静香在派任的公司里总是默默地认真工作,起先同事们还会夸赞静香的工作态度,但过了一年,小团体渐渐成形之后,就有人说起她的坏话来了。
  「上次我人就站在她面前,她居然装作没看见耶!」
  「她就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啊!我看她根本瞧不起我们吧!」
  说出自己耳聋需要勇气,而且静香并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所以被误会也没得埋怨,只能死心,告诉自己这是自作自受。她早已习惯被人嫌弃,可以忍受这种不自在的感觉。
  然而面对同事直接找碴却是精神上难以承受的。有些同事硬推些麻烦的工作给她做,要不然就是在她有事询问时视而不见。再这样下去会妨碍到工作,最后她只好勉为其难地公开自己耳聋的事实。
  谁知状况却更加恶化。同事拿她取乐,故意在她听不见的右耳边说她的坏话,或是说明工作内容。不知何故,正常的左耳偏偏把坏话听得一清二楚,必要的资讯则是听得模模糊糊。情绪的低落造成工作失误,每次失误,就会被上司叫去斥责一顿。而同事见状,便指着她加以嘲笑。
  「小松原小姐真是废物啊。欸,你听见了吗?耳朵长在身上,应该听得见吧?欸,你也应个声啊!我在跟你说话耶!」
  她们用污言秽语耻笑静香。静香不明白她们为何攻讦自己。
  耳鸣越发严重。
  头疼欲裂。
  压力使状态恶化,她必须快点就寝,好让心情沉淀下来。工作一结束,她连衣服也没换,就立刻回家。她的栖身之处只有公寓里的一个小套房,少了唯一的理解者——家人的独居套房空气冷冷冰冰,一打开玄关大门就教她发冷。
  她好想哭。不知几时才能结束的生活令她绝望。
  该辞掉工作回家乡吗?
  可是,这样又能改变什么?
  逃回家的烙印一定会侵饿静香的心。正因为身体有障碍,她更不愿舍弃尊严。承认自己的软弱,便是贬低自己。
  她不想逃,但是又哭不出来。
  下班回家的路上,傍晚的车站前,疲惫至极的心灵突然止住了脚步。
  静香在人潮之中听见了杂音。意义不明的话语此起彼落,交通号志发出的电子声吱吱作响,剌激着耳朵。她觉得头昏想吐。四处都是声音,在在折磨着静香。不久后,幻听开始对着静香呢喃,提出了一个主意。
  好想死。

  身旁响起了吉他弹奏声,我猛然回过神来。
  街头艺人绞尽嘶哑的嗓音唱着歌,不知他究竟唱了几个小时?明明没有人停步,也没有人把歌声听进耳里。
  他拼命地唱着歌,而我的耳朵捕捉了他的歌声。
  清晰,而且正确。其余的声音全消失了。
  「…………」
  听了这道悦耳的声音,我愣住了。突然间,心潮澎湃,我连忙离开现场。回到套房之后,我呆立原地,听着加速的心跳声。
  『加油,你要多多加油,好好活下去,小松原同学。』
  我似乎听见了老师的勉励声。
  泪珠从双眼潸然滑落,不久后化为浪潮,席卷而来。
  自从失聪之后,这是我头一次哭泣,不由自主地哭泣。是那道歌声造成的,那道温柔、暖和又激励人心的歌声。
  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虽然不甘心,却又同等地开心。
  为什么那道歌声能够如此撼动我的心?为什么这只耳朵独独能够清晰地捕捉那道歌声?我不明白。
  因为不明白,所以我每天都往那个街头艺人处报到。下班回家时站着聆听一曲,充电养神,以备明天的到来。
  但是我渐渐地感到不满足,某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和他说话。我点了首往年的畅销歌曲,不知名的男性大声地呼喊我的名字鼓励着我,教我有些难为情。
  「我满喜欢你的歌声的。」
  口是心非的自己令我不禁苦笑。其实我爱极了他的歌声。
  在他的身边听歌。这个贵宾席是属于我的。
  即使他成名了,唯有这点我不希望有所改变。
  他的右边是我的容身之处。
  不能让给任何人。

  ※ ※ ※

  走在前头的旅人不时停步,一看到大楼、商店或公园,就往里头的厕所跑。不光是厕所,就连暗巷和禁止进入的顶楼这类人烟稀少的地方他也要进去,然而有时又会观察人来人往的步道地面,一再重复这类意义不明的行动。
  「你够了没啊?到底要我陪你干嘛?」
  而且他一直不停下来吃早餐,饥饿已经濒临极限,哲的焦虑也快超越沸点了。
  见了哲的不满面孔,旅人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说得也是,快中午了,差不多该吃饭了。」
  「我们不就是为了吃饭出门的吗?」
  「是啊。我做的事只是顺便。跟我来吧!」
  旅人毫无反省之意,踩着不带一丝迷惘的步伐走在前头。哲有许多怨言想说,但现在还无法确定旅人的委托人是否为黑道,他只能讨好旅人,乖乖听命。
  他们走过石造的漂亮陆桥,旅人又开始端详起栏杆来了,这回哲按接不住,推了推旅人的背催促他快走。旅人面露苦笑。
  「别急,我们要去的店就在那里。」
  说着,旅人指向一间漂亮的咖啡馆。这家店白天主要提供咖啡和简餐,到了晚上则变成供酒的酒吧。确认店名「Forest」之后,哲搜寻记忆:有这家店吗?这家店看起来相当雅致,对尝鲜客而言门槛有点高,或许是自己刻意忽视了。
  「这里的总汇三明治是绝品,开店时间是十一点,刚刚好。」
  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分。他难道是为了等开店才到处闲逛的?如果是,哲很怀疑日暮旅人这个男人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他大可以在事务所里等店开啊!
  「唉,算了,如果好吃,我可以忍。或该说只要能填饱肚子,吃什么都行。」
  旅人微微一笑,打开木制店门。
  店内有点暗,但不可思议的是,经过大窗户自然采光之后,有种明亮温暖的感觉。一名看似店长的老人招呼他们到吧台前坐下。或许是因为刚开店之故,店里除了他们没别的客人。
  「两份综合咖啡和总汇三明治。」
  「好的。」
  店长的嘶哑嗓音和店里的气氛相当合衬。原来如此,虽然还不知道食物的味道如何,但这里的确是间值得推荐的店。
  旅人向心情略微好转的哲知会过后,又走向厕所了。哲只觉得厌烦,他真希望旅人干脆别再出来了。
  不知是不是店长的嗜好,店内播放着平静的爵士乐。哲漫不经心地环顾店内,只见墙壁和桌子都经过精心打造,看来十分典雅。后方的墙壁上挂着小喇叭和萨克斯风,角落甚至摆放着低音提琴。眼前的店长那沉稳的站姿看来宛若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的背后,排列着洋酒的柜子上有个熟悉的色调。
  上头摆着「AKIRA」的出道单曲CD。
  「……店长,那个,你后面的是……」
  「对,是您的出道单曲。」
  店长说道,他连头也没抬,手上依然在做总汇三明治。
  「能够见到您是我的荣幸。这是头一次有名人光临小店,值得纪念。」
  「是、是吗?那就好。」
  哲已经退出歌坛了,面对这种客套话,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是听了别人的推荐才知道您的。您虽然年轻,蓝调却很有味道。这么打动人心的情歌不多见。」
  「……那是我的自信之作。」
  「感觉上像是为了特定的某人而作的。如果可以,能不能谈谈您的创作秘辛?我之后好向别人炫耀。」
  嘶哑的声音温柔却又可怕,融解了封闭的心灵。
  这个老伯是什么人物啊?不论是旅人还是现在这位店长,今天老是遇到不可思议的人。哲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别被迷惑。
  「你听了只会觉得无聊而已,我说起来也痛苦,饶了我吧!」
  「把这张CD放在这里的是一个打工的女孩。她是个很贴心的孩子,也是您的超级歌迷。虽然她的听力有些受损,连听音乐也很难。」
  哲忍不住窥探店长的脸,店长淡淡地继续说道:
  「不过,她却说您的曲子听起来很舒服。她一脸幸福地笑着说,的蓝调比店内播放的爵士乐更能抚慰她的心灵。」
  店长垂着头,表情相当淡然,看不出情感。然而,他的语气听来似乎蕴含着怒意,不知是什么缘故?
  「她因为身体有障碍,在公司里应该过得不太愉快。她用袖子隐藏着手臂上的割腕痕迹,似乎曾想过要自杀。」
  「……」
  「她兼这份打工,应该也是为了转换心情吧?我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所以她在这里可以得到心灵上的平静。」
  「……那个女孩现在在做什么?」
  「前阵子她辞掉了这份工作——半年前,正好是『AKIRA』退出歌坛的时候,她的健康状况开始出问题,最后入院了。她得的是压力性胃溃疡,只是暂时性的疾病,但她怕以后也会给我添麻烦,就辞职了。从那时候以来,我就没见过她了。现在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咖啡杯摆到了哲的眼前。不知何故,咖啡的香味变得很剌鼻。
  哲已经抬不起头来了。
  「当然,这不是您的错。放弃音乐了,如此而已。那是个人的自由,我没资格多加批评。
  可是,我就是觉得难过。为什么要退出歌坛?明明有歌迷把他的歌当成精神支柱,为什么?我就是忍不住会有这种自私的念头。如果您继续唱歌,她一定还在这里。一想到这儿,我就难过。」
  店长的声音在此中断,取而代之的是递出的总汇三明治。哲明明很饿,却毫无食欲。
  哲背叛了歌迷。不是店长所说的那些,事实上,他的确亲手背叛过歌迷。那是他不愿想起的恶劣行为,他就是为了逃避而舍弃音乐的。
  然而,即使他舍弃一切,救赎依旧未曾到来,他只能努力撇开视线。
  现在又听到了这番话。自己在不知情的状态之下夺走了某人的幸福,这个事实令哲出奇地心痛。曾几何时之间,为了别人而唱的歌变成为了自己而唱,让他走岔了路。打从不再为听歌的歌迷着想的那一刻起,哲就不再是音乐人了。日渐堕落的「AKIRA」在歌迷眼中是什么模样?哲根本不敢想像。
  右侧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他慌忙转过头去。
  「看起来好好吃。来,开动吧!」
  旅人抓起总汇三明治,放入口中。哲克制内心动摇,静静地调整呼吸。
  连想都不用想,这铁定是旅人一手设计的。
  派遣员工和打工的女孩都有耳疾。
  名叫「静香」
  是「AKIRA」的歌迷。
  这应该不是偶然。哲凝视着旅人,猜测他的用意。当然,他应该不是出于好心或多管闲事。旅人的清澈双眸突然转向哲。
  「快点吃,待会儿还要去其他地方。」
  哲背上发寒,那双宛若看穿一切的眼睛令他颤傈。
  ——他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 ※ ※

  曾几何时,「AKIRA」的歌不再专属我一个人。围观的人潮与日俱增,街头驻唱化成了小型现场演唱会。「AKIRA」的歌获得肯定,我觉得很开心,但也有点落寞,心中五味杂陈。
  更让我痛苦的是围观人群造成的杂音。我是因为喜爱的歌才来这里,但是我完全不想听的声音却因为他的歌而聚集起来,令我难以忍受。这个我最喜爱的场所似乎也开始变得令人讨厌。
  可是,我不想让「发现这件事。「AKIRA」依然用着不变的歌声替我加油。我有耳疾、曾经想死以及讨厌人群,全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如果因为得知这些事而使得他的歌声失去活力,教我情何以堪?
  专属于我的东西逐渐变成属于大家的,这也代表越来越有名气了。这是好事,我不能成为他的枷锁——就连拥有这种念头都显得厚颜无耻。的实力不会被渺小的我所左右。
  所以他正式出道时,我真的很替他高兴。
  在街头凝视的那张侧脸,随时可以在手中的CD封面上看到。
  我一点也不寂寞。

  「最近『AKIRA』都没推出新歌呢。」
  打工地点的店长在打烊清扫时突然喃喃地说了这句话。他平时是个沉默寡言的老爷爷,会找话题和我闲聊,令我非常惊讶。随即,我感到万分惭愧。店长发现了,他知道我因为没看见「AKIRA」的活跃而感到沮丧。
  三年前正式出道,可是星路并不顺畅。出道单曲打入了公信榜前三十名,但是后继无力。或许是因为出道的气势不够旺,紧接着发行的单曲也未能造成话题,第一年推出了三首新歌,隔年却一首也没有,到了今年甚至传出退出歌坛的风声。
  我也一样,工作和私生活都不顺遂。到了公司更新派遣合约的时候,我就离职了。如果继续待在那间公司,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崩溃。虽然靠着兼差勉强维持生活,但是在存款见底之前,我恐怕会先举白旗。不用说,当然是因为「AKIRA」这个心灵养分不足之故。
  「……演艺圈是这么艰难的世界吗?」
  店长陪我发牢骚。
  「别担心,过一阵子他一定又会展露他的好歌喉的。」
  「可是,有人说他要退出歌坛耶!」
  「他出道才三年,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你支持的歌手一定会成功。」
  「可是、可是,大家都说他已经停止演艺活动了,经纪公司也没否认,而且实际上,他也没开演唱会。」
  店长感觉起来就像真正的祖父一样,所以我忍不住撒起娇来,继续争论,讨安慰的意图十分明显,实在太窝囊了。
  「如果现在是休息的时候,就该让他充分休息。要在音乐界打滚当然不轻松,但是他一定能够度过难关。有个女孩这么替自已加油,任何男人都会努力打拼的。」
  说着,店长眨了眨眼,那模样看来就像一幅画,好看极了,但是我的反弹却更加强烈了。
  「还有其他谣言说下落不明。」
  唔。店长闭上嘴巴,视线垂落手边。这样显得我根本只是爱聊八卦而已,我开始后悔自己太多嘴了。
  我的情报来源主要是网路。我钜细靡遗地搜寻关于的情报,甚至连明知看了一定会难过受伤的各种诽谤中伤都没放过。是真是假无从知晓,但大多数的看法都是「停止活动,退出歌坛」。
  而少数意见之中——八成是以煽动为目的的不负责任谣言,则有人指称做了违法行为、肇事,所以躲起来了;也有人说他是被卷入事端之中。
  真假故且不论,我也这么认为。
  因为他打从心底喜爱唱歌,在成为职业歌手之前,他没有一天休息,不间断地唱歌。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没走红就颓丧失志?
  一定是有什么不能现身的理由。我也怀疑过他是不是生病了,但如果是,经纪公司应该会发出声明才对。
  明知多想无益,可是我就是静不下心来。
  「AKIRA」现在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好想知道。
  说来不可思议,店长的嘶哑嗓音清清楚楚地传进耳中。
  「我认识一名侦探,虽然他是专找东西的,但是应该也能找人。怎么样?要不要请他帮忙找
  找『AKIRA』?」
  我惊讶地回过头去。店长专心地擦拭杯子,并没有进一步指导我该怎么做,只是停留在提议的阶段。
  店长知道我的执著并不是出于轻浮的好奇心。虽然雇用侦探有点小题大作,但是我很高兴店长明白我是站在熟人的立场关心「AKIRA」。
  雇用侦探,或许就能掌握他的下落,也能确认他是否平安无事。
  可是——
  「不,不用了。对不起,我没事了,谢谢您的关心。」
  我还是觉得为了一己之私而调查「AKIRA」是不对的。
  因为我只是一个歌迷而已。

  八月底,我在街上看到一张传单,视线整个钉在上头。
  介绍夜店活动详情的传单上有着字样。这种派对活动播放的音乐通常是以电音舞曲为主,上头罗列的其他DJ姓名不是英文,就是不知道怎么念的自创字,应该错不了。而「AKIRA」是以客串DH的身分加以介绍,还附了照片,教我忍不住看得出神。
  难道真的是「AKIRA」?
  上头写的是客串,代表他是在主办人或相关人士的邀请之下参加活动的?虽然我不了解音乐界,但这种情况应该不足为奇。
  我好开心,果然没有放弃音乐,他还是持续参加这类活动。
  当天,我来到活动会场,却在入口裹足不前。为耳聋及慢性耳鸣所苦的我怎么敢跑进喧嚣嘈杂的地方?我太兴奋了,居然忘了这件事。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在外头等到活动结束。夜深了,到了日期变换的时刻,活动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我等了许久,但是一点也不累。等待「AKIRA」走出来,简直像在埋伏等待心仪的男孩一样,教我有点难为情。呵呵!我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笑容。

  那一天,我终究没能见到「AKIRA」。
  过了一星期,「AKIRA」宣布退出歌坛。
  而我病倒了。

  ※ ※ ※

  走出咖啡馆,哲抓住正要迈开脚步的旅人肩膀。
  「……告诉我,委托你找我的人是一个叫小松原静香的女性吧?」
  哲不知道旅人用这种方式告知静香近况的意图是什么,但是她不可能毫无关联。没有她的协助,旅人岂能如此准确地追踪?
  然而,旅人摇了摇头。
  「你在说什么?委托人另有其人。」
  「……可是,你见过静香吧?对吧?」
  「对,因为她曾在这家店里当服务生,我见过她几次。不过,就只有这样而已。」
  「真的?真的只有这样?静香和这件事无关?」
  旅人缓缓地移开肩膀上的手,笔直地凝视哲。
  「哲先生,小松原静香小姐或许已经不在这个镇上了。我受雇的过程和她无关,我对她也没有更多的了解。如果害你白期待一场,我道歉。对你而言,静香小姐是个很重要的人吧?」
  旅人带着哀伤的眼神说道,哲有些慌乱。
  早就意识到的事经由他人口中道出,便再也无法掩饰了。旅人说得没错,哲的确怀着期待。他相信静香正在找他,误以为静香正在向他求救,就乐得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重。
  真是太肤浅了。明明死抓着「AKIRA」的名号不放,还敢说自己已经舍弃过去,实在可笑至极。他靠着被他人需要来维持自尊心,静香越悲惨,他就越有种成了英雄般的兴奋感。
  差劲透顶。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这么窝囊过。到头来,我只是想依赖静香而已。」
  「想找个人依靠,是种很自然的感情。就算这种感情很窝囊,也不能因此否定它的强烈。」
  哲自嘲地嗤之以鼻。
  「你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讽剌我?」
  「两者都不是,我只是希望你能够理解,希望你弄清楚什么才是你追寻的,什么才能满足你的心灵。」
  旅人的脸上不带任何嘲弄之色,看来他这番话似乎说得相当认真。
  哲觉得旅人似乎是要他思考自己想做什么。
  一时之间,他什么也想不出来。别的不说,现在的他能做些什么?只会逃避,一旦感到不安,就依赖静香。这种窝囊的男人能做什么——
  旅人开始迈步,哲也跟随其后。他已经不问旅人要去哪里了。
  他们来到了电子游乐场。那是栋老旧的建筑物,电玩的噪音大得连外头都听得见。这里从前哲也来过几次。
  「你又要去上厕所了吧?」
  哲不耐烦地说道,旅人回过头来。
  「没错,而且我要让你看看之前我一直在做什么。」
  旅人用不容分说的口吻催促哲入内。他们从正门进入,穿越排列得井然有序的游戏机。男厕看起来肮脏又不卫生,但旅人丝毫不以为意,直接走了进去。
  旅人在最靠内侧的厕所间前停下脚步,望着哲。扑通!哲的心臓猛然跳动。
  「其实先前我四处闲晃,全都是为了带你来这里而布的局。因为如果你察觉到了,或许会因此逃走。可是,现在你应该肯静下心来听我说话了吧?」
  哲没点头,因为他的身子僵住了,无法动弹。
  「我忘了对你说,我的眼睛有点与众不同。详情我就略过不提了,嗯,你可以想成是我的观察力优于常人。知道这一点以后,你再看看这个。」
  旅人从怀中取出的是一张记事本用纸,上头有哲的签名。旅人对哲展示过后,又用另一只手指向厕所间内的墙壁。
  泛黄又肮脏的白色墙壁,只有某个区块涂上了崭新的白色油漆。
  「那、那又怎么了?」
  声音忍不住发抖。他知道那是什么,因为涂上那层漆的正是——
  「涂上那层漆的是你吧?为了消去底下的涂鸦。」
  「你、你怎么知……」
  「我知道,因为油漆下的文字是你的笔迹。」
  说着,旅人笑了。他的笑容令哲毛骨悚然。
  哲很想大叫「怎么可能」。他不认为能够从「AKIRA」的签名锁定笔迹,更不认为旅人看得见油漆底下的文字。
  「是谁告诉你的?你果然是那帮人委托来的……?」
  「我的眼睛看得见。就算你涂漆掩饰,只要墨水没洗掉,底下的涂鸦就会浮现表面。只不过会呈现有些模模糊糊的状态就是了。
  我的眼睛有点异常,包含了所有感觉。声音、气味、味道、触感——这双眼能把这些事物可视化,让我看见本来看不见的东西,而代价就是失去视觉以外的感觉。」
  旅人带着哀伤的眼神说道。
  无论旅人的眼睛如何,他说的并没错。当哲领悟到旅人已经看穿一切,他便死心了。
  「而这个涂鸦是代表某种暗号。」
  用不着旅人说,哲也明白,因为那个涂鸦是哲以前留下的。
  「『哆啦A梦 090-XXX-XXXX』。虽然你刻意使用潦草的字迹,但笔迹是你的没错。我要你签名,就是为了比对这个涂鸦的字迹。这类涂鸦我在其他地方也看过,但是就我事前所调查,只有这里的笔迹和其他地方不同。换句话说,你只在这里留过涂鸦,对吧?」
  「……对。」
  「哆的『D』指的是Drug,毒品;啦的『RA』和『A』是指Rank A,A级;梦的『MON』是订购之意(注:日文的订购发音为cyuumon)。而下方的数字则是你的手机号码,现在已经解约了,对吧?」
  「对啦!」
  哲忘了这里是厕所,往地板一屁股坐了下来。无情的声音朝垂头丧气的哲落下。
  「你曾经贩毒,而且是卖给你的歌迷。」
  哲无言以对。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他无法改变的罪过。
  旅人的温和声音毫不容情地撬开他的心房。
  「请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哲觉得这或许是他赎罪的方式。
  他认命了,娓娓道来。

  大约半年前的夏天——
  哲觉得以职业音乐人的身分继续从事音乐活动,已经到了极限。面对的不是特定的某人,而是不特定多数人,该在歌中传递什么讯息?当时的哲感到很迷惘。看不见的听众们对他的期望,他是否达成了?以销售量形式显现出来的成果令他丧失自信,想当然耳,工作机会也慢慢减少,生活陷入困顿。
  在这种连明天的饭钱也没有着落的状况之下,只要有表演邀约,哲都得接下,即使是和自己调性不同的其他类型音乐活动亦然。活动会场位于他熟悉的那个街头,让他的心情略感宽慰。他悄悄地期待着:或许静香听闻参加也会前来观赏,到时他们就可以重逢了。
  活动当天,哲才出场唱了两首歌就下台了。虽然他早知道自己是被找来凑人数的,仍不禁感到屈辱。当他一脸失落地回到休息室时,一名自称里奇的中年男人迎上前来:
  「那是艺名吗?」
  「意思差不多。参加这种活动,取个搞笑一点的名字比较适合吧?」
  里奇虽然穿着高级西装,却戴着棒球帽和墨镜,看起来十分诡异。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一点也不像是认同青少年夜店活动的人,但他居然是主办人之一。
  「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AKIRA』是个走下坡的歌手,现在正是扭转颓势的关键时刻——哦,我不是在讽剌你。待在这个业界,每年都会碰到许多和你一样混不下去的人,而我都会传授他们起死回生的妙计。怎么样?要不要试试啊?」
  说来相当简单。
  他要哲担任「AKIRA」歌迷和毒贩之间的仲介人。
  「你不用直接卖,你介绍来的人我们也不会强迫他买,你只要当个活广告就行了。从以前不就有这种说法?性爱&毒品&摇滚乐都是小鬼头不可或缺的玩意。知道有嗑药,一定会有小鬼头有样学样,到时他们开心,你被当成地下英雄崇拜,而我们也有钱赚,皆大欢喜。别担心,你不用真的嗑药,只要装个样子就行了。」
  里奇是什么人物,可从这番话中窥知一二。哲点了头,一方面是因为或许牵涉黑道,他不敢断然拒绝,而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自己也被这个诱惑吸引了。
  哲被要求前往附近的电子游乐场写下暗号及手机号码做为承诺,应该是为了留下共犯的证明吧!里奇配了一支手机给哲,哲就这么成了毒贩的仲介人。
  哲很后悔自己在焦虑之下做出了这种无法挽回的事。为了走红,他居然出卖歌迷。难道自己为了继续以音乐人自居,甚至不惜犯罪吗——
  哲扪心自问之后,改变主意,拿着油漆去把厕所里的涂鸦涂掉了。这是为了尽可能减少被害人而做的无畏挣扎。
  一个星期后,里奇给哲的手机接到了一通电话,是里奇打来的。
  『你的名字还挺有用的。一说「AKIRA」也有嗑这种药,就有自称是歌迷的少年说他也想买。太好啦,你还有当活广告的价值呢,以后也拜托你啦!』
  哲哭了。他或许毁了少年的人生,罪恶感几乎快压垮他了。他无处忏悔,只能抱着无法抵销的罪过暗自痛苦。
  他立刻和经纪公司解约,退出歌坛。
  他觉得镇上的行人都在对「AKIRA」指指点点。
  所以哲逃离了这个小镇。

  而在昨晚,哲终于被旅人逮住了。
  「我无处可去,觉得自己不管去哪里都会遭人白眼,好可怕。」
  但是,对旅人坦白出一切似乎让他的心情轻松了些。旅人会谴责他?还是劝诫他?无论为何者,他都微微期待着第三者能够指引他一条方向。
  「其实我是为了另一件事而追查到涂鸦的流向。半年前,有个少年染上毒瘾,钱全被榨光,流落街头。我们收留他,并调查贩毒的人是谁……」
  「……」
  「当时你已经不在这个小镇,而且听说你过着自暴自弃的生活,所以我就没有继续追查你了。因为我认为犬饲哲应该也是受害人。」
  「不,我……」
  「最后我还是没查出药头是谁。要揪出他们,似乎没这么简单。我可以感觉到他们背后有个非常庞大的组织,还有许多黑手蠢蠢欲动。我没时间理会犬饲哲。」
  旅人完全不给哲留半点情面,毫不客气的话语令哲呆若木鸡。
  ——不,或许他是在斥喝我「别撒娇」。连赎罪都要别人指引,能赎得了什么罪?
  哲咬紧牙关,狠狠地瞪着旅人。
  「我、我去找警察!说出一切!这样这件案子就会水落石出——」
  「没用的。你只是被人利用而已,无论你说什么,都无助于查明真相,除非你知道里奇的真实身分。你知道吗?」
  「…………唔,我不知道。」
  「那就别做多余的事。里奇这类假名随时可以改,我想趁着他还使用这个名字时揪出他来,不希望打草惊蛇。」
  原来如此,哲没想到这一点。话说回来,听旅人的口气,似乎并不信任警察。就算不到不信任的地步,至少没打算依赖警方的力量。
  坐在地板上的屁股又冰又冷,哲觉得自己似乎看清了现实。
  换句话说,哲能做的事一件也没有。他连自首也不行,无法向任何人道歉,旅人甚至说他只会帮倒忙。看来他最好永远蹲在这里。
  没钱、没地位,连唯一的长处音乐都舍弃了,这样的他或许正适合厕所的地板。
  突然间,有个疑问闪过脑海。哲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旅人。
  旅人面露苦笑。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对吧?总算能够进入正题了。」
  没错,旅人是这么说的:早在半年前,他就已经查出这个涂鸦是犬饲哲留下的,而他并不劝哲自首,也不期待哲的证词。
  那么旅人为何带口中那个「搭理只是浪费时间」的哲来这里?
  旅人配合哲的视线蹲下,窥探他的眼底。
  「你间接害得一名少年走岔了路,当然该赎罪。但是目前犬饲哲能做的事,一件也没有。」
  哲很想撇开视线,但是被旅人的双眸吸引,无法如愿。
  那双哀伤的眼睛令哲浑身僵硬。
  突然,旅人微笑了。
  「既然如此,就别用犬饲哲的身分,而是以『AKIRA』的身分来赎罪吧!」
  「————啊?」
  旅人抓住哲的手腕,拉他起身。与他正面相对的旅人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显得相当柔和。
  「老实说,我也犹豫过。我曾告诉委托人,就算找到你也无济于事——不过,昨晚见到你时,以及今天观察了你一天之后,我改变想法了。」
  「你、你在说什么?」
  「我就挑明了讲吧!你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你很老实,尤其是事关音乐的时候——我说过吧?我在找。我找的不是犬饲哲,而是静香小姐崇拜的歌手。」
  听见她的名字,哲的心臓猛然跳动。
  「你的确背叛了歌迷,但是你也拯救过歌迷。确实有个女性因为你的歌声而获得活下去的勇气。所以,你不如专心为她唱歌吧?」
  「……你要我复出歌坛?」
  哲不认为会有经纪公司肯收留他这个实质上已经被丢弃的歌手。旅人摇了摇头。
  「要舞台,有个你很熟悉的地方更适合吧?」
  「咦?不,可是,如果我在那里演奏,说不定会被里奇他们发现。」
  「站在我的立场,你在那里引人注目,或许能帮我引出那帮人。换句话说,你是诱饵。哎,我认为你有义务做这点补偿。」
  更重要的是——旅人用规劝的口吻说道:
  「如果你想找出下落不明的她,『AKIRA』就该唱歌。」
  告诉她「我在这里」。
  「————」
  希望你弄清楚什么才是你追寻的,什么才能满足你的心灵——这是旅人所说的话。哲在心中反复咀嚼这句话的意义。
  哲俯视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演奏的音乐在脑海中播放着。
  没钱、没地位,连音乐都舍弃了的他还有个愿望。
  想见她——想见静香。
  「走吧!『AKIRA』先生。」
  旅人温柔地伸出手来。

  ※

  哲到附近的乐器行买了把便宜的吉他,立刻调好音,做好准备。不习惯的琴身托抱感、不熟悉的琴颈触感以及崭新的六根琴弦令他有些畏缩,但连这种感觉本身都令人怀念。虽说是街头驻唱,他选择了有屋檐的车站室内广场做为演唱地点,路人全都一脸嫌恶地绕过坐在地上的他。这种气氛也令他怀念。或许对于车站使用者而言,街头艺人只是种路障吧!散播噪音的他们是障碍物。若拿电玩来比拟这种状况,还挺可笑的,只会发出声音的障碍物是什么玩意啊?闪开不就结了,在电玩中根本派不上用场。不过——
  别小看音乐的力量。化为魔法,让人们在闪开之前停下脚步吧!
  听到旋律的瞬间,陌生人立刻成了关系人。音乐人只要继续唱歌,听见歌声的所有人都会变为他们的活证人,音乐人的存在将鲜明地留在听众的记忆之中。
  至于哲,他只想让一个人停步,他只想告诉她自己在这里,其余的全都不需要。
  好想快点见到你。
  将老套的歌词搭上旋律,指尖撩拨琴弦,演奏出自己的心意。
  哲开始歌唱。

  每到傍晚,胸口就开始发闷,因为静香总是忍不住在车站前寻找幸福的情景。
  家人终于要求一再进出医院的静香回乡。她极不愿意以耳聋为理由逃回家,但另一方面却又暗自松了口气。如今手头越来越不宽裕,独居生活已经濒临极限。
  静香把行李打包好,走向车站。半路上,静香突然觉得很心酸。
  为什么?她突然好想找个人聊聊,就连派任的公司都令她怀念。或许是因为决定不再回到这个小镇,变得感伤之故吧?
  路上行人漠不关心地擦身而过,没人注意静香。那当然,因为她是个毫无关系的外人。然而这种理所当然的光景却让静香感到落寞。
  说闲话和找碴静香当然敬谢不敏,但是漠不关心对心灵也是另一种伤害,活像她并不存在似的。或许是因为耳聋吧?没有朝着她发出的声音,她就像化为空气一样。她觉得好奇怪,以前她明明不想和任何人交流,但是现在却觉得难以忍受。她甚至暗想:至少有个说「再见」的对象也好啊!
  她是从几时开始变得这么怕寂寞?不,这还用问吗?
  改变了静香的是他的歌,那是融化心灵的小魔法。
  她好想再一次陶醉在那道歌声之中。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使用这个车站了。静香在无意识间寻找他的身影,只要看见人墙,就往人墙中心寻找他;只要听见吉他的声音,就一定会转过头去。每期待一次就失望一次,她低下头,告诉自己够了。当时的记忆越来越美化,而他的记忆越离越远。傍晚的车站前太过幸福,和现在的自己并不相配。静香快步通过——
  怀念的歌声令她忍不住停下脚步。
  有许多人和她一样停下脚步,每个人都转向同一个方向。对这道歌声产生反应的不再只有自己;她不用回头,就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因为那是特别的。看吧!音质有点变了,他注意到静香正在聆听,现在是对着静香歌唱。
  他正在说:我在这里。
  旋律停止,在如雷的掌声之中,两人终于会面了。
  ——找到了。
  四目相交的那一刻,两人的嘴唇化成了如此形状。

  ※ ※ ※

  四月中旬——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车站前倏然变得朝气蓬勃,保育员山川阳子只觉得疲累。人潮汹涌,从将人当成障碍物绕道通过的行人身上感觉不出半点温度,匆匆忙忙的模样令她头昏眼花。
  「我最怕这个时间的车站了。」
  「哦?是吗?我倒是很喜欢。」
  携着手步行的幼稚园孩童百代灯衣和阳子正好相反,显得乐在其中。
  对于稍后才会初次造访「寻物侦探事务所」的阳子而言,灯衣是个刚认识的小孩,对她的印象只有「真是个奇特的孩子」而已。
  阳子觉得奇特的不只灯衣的性格。好几个在站前擦身而过的人都向灯衣挥手,似乎与她相识。莫非这孩子是个名人?阳子不禁有了逯种荒唐的想法。
  就拿现在来说,灯衣正向着街头艺人挥手。那名街头艺人也挥手回应,然后反手拨了下琴弦,继绡演奏。
  「咦?我好像看过那个人。」
  「他以前好像很有名,不过我比较喜欢现在的他。爸比也说从他的歌声里看得见『爱』,很棒吧?」
  说来对兴高采烈的灯衣过意不去,阳子只觉得莫名其妙。爱?会不会太恶心了一点?灯衣的爸爸是个浪漫主义者吗?
  「——啊,可是……嗯。」
  是不是爱姑且不论。
  歌声和旋律都很棒,没得挑剔,是首能让所有听众陶醉其中、充满魅力的蓝调歌曲。
  可是,原因不只出在那个人身上。
  「光看就觉得很幸福,对吧?」
  灯衣自豪地说道,阳子的脸颊也仿佛赞同这句话一般,浮现了笑意。没错,坐在他身旁竖耳聆听的女性看起来十分幸福,阳子也忍不住跟着微笑起来。让人陶醉的是缠绕在两人周围的气氛,活像一幅安详温馨的图画搭上了背景音乐。
  充满幸福的基调。
  身旁的寂静。
  这一定是献给她的情歌。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7 23:12 | 显示全部楼层

  森林的曲调

  昭和三十年代中期(注:1960年代),年轻人的青春就是爵士乐。
  春良的父亲经营的爵士咖啡馆坐落于石造的现代化陆桥旁,从车站步行只需十分钟左右即可抵达。
  春良邀请同一个大学的朋友们来店,一面聆听爵士乐,一面畅谈音乐。他们有时会弹奏自己带来的乐器,将店内化为即席演唱会舞台。春良拉低音提琴,伸夫和基轮流吹奏萨克斯风和小喇叭,京子的钢琴则包容全体,调和音色。每个人都随心所欲地演奏,并没有四重奏的意识。其实只要懂得弹奏乐曲,他们并不排斥别人加入,但是四人的绝佳默契排拒了其他客人,最终还是成了四人演奏会。有些客人甚至不是为了聆听店内的唱片音乐、而是为了聆听四人的即兴演奏才来店里。
  「那我们该收钱吧?」
  打烊后的店内,个性轻佻的伸夫如此说道,一板一眼的基戳了戳他的脑袋。
  「我们是客人耶!店长提供我们演奏场地,照理说是我们该付钱才对。」
  「店长肯通融,是因为春是亲人吧?嗯,那我们去酒店好了,既可以演奏又有钱可拿。」
  「居心不良。仲,瞧你色眯眯的,我看你根本是冲着酒店小姐才想去的吧?」
  「京子,你最好去那里磨练一下女人的魅力,这样我就愿意娶你。」
  「不用了。」
  春良在打闹的三人面前摆好了咖啡。京子道了声谢,让春良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跟你说,春,伸居然说要组乐团。」
  「哦?很好啊!京子,你没兴趣吗?」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很快就不是学生了,得考虑就业问题。」
  听了就业二字,除了京子以外的人都露出了苦笑。伸夫和基的父亲是公司老板,他们的出路等于定下了;而春良透过店里的常客介绍,已有地方上的企业招聘,毕业后出路尚未决定的只有京子一个人。
  「我爸爸很顽固,光是成天泡在这种地方,就被他说成不良少女了,要是组乐团去酒店驻唱被他发现,一定会和我断绝父女关系。」
  京子大吐苦水,伸夫夸张地挥了挥手。
  「酒店是开玩笑的啦!又没说要靠这个吃饭……就像京子说的,马上就要就业了,以后也没机会像这样聚在一起了。」
  平时的开朗口吻黯淡下来。见伸夫这个开心果居然感伤了起来,京子无言以对,接过话头的是基。
  「所以才不希望只当普通朋友,而是要透过组乐团的形式成为伙伴。这样一来,即使我们成年,或是迈入中年,也有个聚会的契机。只要开口说一句『来场即兴演奏吧!』好伙伴就能齐聚狮堂了。」
  开口提议的是伸夫,而基似乎已经耳闻了。京子说了句:「哎,如果是这样的话倒还可以接受。」不情不愿地点了头,春良则是展露出无邪的笑容。
  「乐团要取什么名字?」
  「——春为什么最起劲的是你啊?」
  「因为我们如果要聚会,一定是在这家店啊!我们走了,最寂寞的大概就是这家店吧!」
  四人环顾店内。店长——春良的父亲是音乐家,战争结束不久后,便到驻军军营开音乐会,并用赚来的钱开了这间爵士咖啡馆。由于店长以前是名演奏家,店内设计成适合即兴演奏的格局,伸夫等人也受了他不少照顾。
  感到寂寞的想必是春良吧!和志同道合的伙伴分道扬镖是件令人痛苦的事,如果组乐团能让他继续留在离这份回忆最近的场所,他当然兴致勃勃了。
  「乐团就取名为『Big Tree』吧!人树乐团。」
  「这家店的名字啊?不错啊,很棒!」
  「京子和基也赞成,好,就这么决定。你应该没意见吧?大木春良。」
  春良耸了耸肩。自己的姓氏成了乐团名称,教他有些难为情。
  大学毕业之后,他们将各奔前程。四人把店包下来,召开了大树乐团最后的聚会。
  「这是学生时代最后一次见面啦!下次见面时就是社会人士了。」
  干杯!他们互碰杯子,啜了口酒。在一片和乐融融的谈笑声中,京子面色凝重地开口说道:
  「我下星期要去美国。」
  「咦?我怎么没听说过?」
  基回头望向春良和伸夫,只见两人都摇了摇头。京子一脸抱歉地垂下眼。
  「我考虑了很久。我还是无法放弃音乐,所以想去美国好好学习。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如果没去,我怕自己会后悔。」
  「春,你怎么办?」
  伸夫问道。大家都知道京子对春良有意,而春良也漠然地认为未来自己会和京子在一起,没想到——
  面对京子的窥探视线,春良无法正视她。
  「我——只要是京子决定的事,我都会替她加油。」
  春良决定等待。
  直到京子以职业音乐家身分活跃的那一天。

  过了五十年,大木春良退休后,又在同一个地点开了间爵士咖啡馆。店里摆放着父亲留给他的唱片,装潢也仿效「Big Tree」。店名叫「Forest」——他希望他这棵树终有一天能够再度和其他树木相依偎,成为森林,才取了这个名字。

  ※ ※ ※

  木制的门开启,日暮旅人探出头来。
  「啊,太好了,我还担心如果您不在该怎么办呢!」
  旅人直接走进店内。时间刚过上午九点,距离开店还有一段时间,但春良不以为意,请旅人到吧台前坐下。
  旅人隔着吧台递出资料袋。
  「这是委托报告书,详情我都写在里头了,请过目。」
  「您是为了送这个特地过来的?谢谢。」
  「这里没有信箱,幸好您在店里。」
  「咦?信箱在店后方啊……原来如此,没人发现啊!」
  春良在后门安了个信箱,但是从没在信箱里看过邮件,看来邮差也没发现信箱的存在。
  「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信件老是从门缝塞进来?」
  春良从资料袋中取出文件。
  他为了以前雇用的兼职人员小松原静香,委托旅人找出「AKIRA」。不是犬饲哲,而是身为音乐人的「AKIRA」。这是为了让他找回梦想。旅人曾数度向他表示有困难,然而——
  「我在酒吧见到哲先生的时候,喝醉的他提到了静香小姐。当时的哲先生有着音乐人的面孔,所以我认为只要让他想起静香小姐,或许就能变回『AKIRA』。」
  「而您的确办到了,我要再次向您道谢。静香也很高兴。」
  春良的背后摆放着「AKIRA」的CD,CD旁则贴着静香和哲在店内拍摄的合照。他们已经开始交往,春良也给予祝福。
  旅人喝了口端出的咖啡,柔和地微笑。
  「为什么您会委托我这件事?应该不光是因为您疼爱静香小姐吧。」
  旅人的眼睛看穿了春良的心。春良老实回答:
  「我了解等待追梦人的心情。静香就是过去的我。」
  春良没再继续说明,但旅人似乎心领神会了,大大地点了点头。
  两人默默无语,悠闲的时光静静地流逝。播放的背景音乐是爵士钢琴曲,春良猛然省悟过来:对了,旅人看不见机器播放的声音。
  「对不起,您很无聊吧?」
  「不,光是气氛就够让我放松了。这里真的是间很棒的店。」
  说着,旅人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对折的便条纸,打开一看,上头画着以「树木」为原型绘成的标志。
  「当我听说店名的由来时,我就这么觉得了。这家店有着如叶缝间洒下的阳光一般温暖的空气。还有这个标志,是叫大树乐团,对吧?」
  「您还收着啊?真是太丢脸了。当时年轻气盛居然还搞什么乐团签名。」
  旅人常来店里,春良曾对他诉说昔日的往事。春良平时是个与饶舌无缘的人,但是旅人善于倾听,使得春良一谈起往事便滔滔不绝,当时春良也画了乐团的标志给旅人看。
  「设计得很棒,是店长想出来的吗?」
  「不,是吹小喇叭的人。」
  基似乎颇具美术才能,素描了许多东西。春良的视线前端,店后方的墙壁上挂着基送给春良的小喇叭。
  「对面的是萨克斯风吧?我记得您说过是伸夫先生的。我想这应该是表示有一天还要和店长聚首的意思吧!」
  「谁知道呢?或许只是把旧东西塞给我而已。」
  害臊的春良故意说笑。
  基和伸夫都是重情义的人,出社会后,三人也常把酒言欢到天明。然而不久之后,东京奥运开办,社会迈入了高度经济成长巅峰期,两人都投身于动荡之中,和他们见面的机会渐渐变少了。他们一定是在日本各地东奔西走,无暇回顾旧日往事吧?寄出的信因查无此人而退回,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春良认为他们或许就是预测到了这样的局面,才将小喇叭和萨克斯风留在这里,就和当初提议组乐团时一样。
  「我的父亲在我四十岁那一年收掉了『Big Tree』,当时我也因为工作的缘故而离开家乡。既没有店,又没有我,想聚也聚不成。」
  现在连他们人在哪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或许已经没机会与他们的人生再度交集了。
  「真令人寂寞啊!」
  「是啊,不过,我想伸夫、基和京子应该都已经建立自己的家庭,过着幸福的生活。我的第一个孙子也快出生了,我期待得不得了呢。」
  随着年岁增长,追求的幸福形式也渐渐改变,不可能永远都和当年一样。如果被乡愁束缚,就无法往前迈进了。明明了解这个道理,为什么又开了这家店?春良时常思考这个问题。
  春良仍有眷恋。为了通知他们他开店了,明知信寄不到,他还是持续地寄信。这么一提,信不知道有没有顺利寄到美国?
  「店长是拉低音提琴吧?下次有机会,请务必让我欣赏一下。」
  「——如果您现在有时间,不如我立刻拉给您听吧?算是表达我一点小小的心意。现场演奏,应该能传达给您吧?」
  旅人的眼睛像小孩样闪闪发光。光是见到这个反映,春良就觉得自己的提议值得了。
  春良拿起放在店里当摆饰的低音提琴,稍微调了下音,摆出架式。不使用琴弓而用手指弹奏的打弦奏法是爵士乐常用的技巧,春良规律地弹出了重低音。对于不喜欢爵士乐的人而言,低音提琴的声音或许会显得有点沉闷,所以他搭上爵士名曲「枯叶」的基调演奏。这份体贴似乎奏了效,只见旅人听得如痴如醉。
  照进店里的柔和阳光、咖啡的香气、低音提琴的重低音,高雅且奢侈的时刻,幸福得教人觉得夫复何求。这就是春良被爵士乐吸引的唯一理由。他偏好简单而美好的事物。
  音乐被墙壁吞没,随即消失无踪。春良演奏完后,旅人的掌声静静地在店内回响。
  「太棒了,是炉火纯青又精深奥妙的声音。挂在墙上的其他乐器也发出共鸣振动,宛如在合奏一般。」
  「很高兴您能喜欢。话说回来,是这样吗?或许萨克斯风和小喇叭也期待着再度被吹奏的一天呢!」
  挂在墙上等待主人归来的乐器。仔细一想,它们还挺可怜的。乐器被弹奏时才能散发它的光彩,但春良却夺走了这个机会。
  「说到这个,我可以拿下来看一下吗?」
  旅人征得同意之后,便拿下了后方墙壁上的小喇叭。春良好奇地望着旅人,只见旅人从小喇叭的前端窥探管内。
  「我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振动』。其实以前我就觉得奇怪了。这个小喇叭和那边的萨克斯风不同,洞里似乎塞了什么东西,出现了『扭曲』。」
  「扭曲……是灰尘积在里头吗?」
  春良虽然替表面上了防锈剂,却不曾进行调节。那是基的东西,调音和保养是他的工作,所以春良什么也没做。一方面也是因为春良不会吹小喇叭,根本不知道如何保养才好。
  旅人向春良借了根搅拌棒,插进内部。
  「不是霉菌,是夹了东西。您瞧,出来了。好像是纸。」
  里头跑出了一张卷成管状的纸,已然褪色,变成了淡褐色。
  打开一看,上头画了「大树乐团」的标志。
  「……是基先生画的吗?」
  「不……不是,这个标志画得这么丑,应该是伸夫画的。基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不会对自己的乐器做这种事,应该是爱恶作剧的伸夫。」
  对基的乐器动手脚,很有伸夫的风格。他从前老是调侃基一板一眼,基也对伸夫毫不容情。
  他们是乐团里感情最好的搭档。
  一想到这张纸条塞了五十年,春良就觉得好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开心,有种再次见到伸夫的感觉。」
  「……」
  旅人掩着口,一脸感叹。正当春良暗想「他那么感动吗?」之时——
  「巧合……不,这或许已经不算是巧合了。」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吧台上伸夫所绘的标志旁。
  「这是之前我和哲先生在街上散步时拍下的,拍的是附近那座桥的栏杆。当时我已经看过您画的『大树乐团』标志,所以我看了很惊讶。这真的是偶然发现的。」
  石造的华美栏杆上刻着乐团的标志,而且形状相当美丽工整,所以并未风化,留存至今。
  「这应该是擅长美术的基先生刻的吧?」
  「——」
  错不了,是基。不过,没想到那个一板一眼的男人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我想他应该很开心吧!这是他亲手设计的标志,他可能是想留作纪念吧?」
  「……我也这么认为。他比一般人更容易感动。话说回来,我完全没发现那里有标志。」
  「标志是位于视线水平的下方,我想发现的人应该不多。」
  春良试着想像;基一面避人耳目,一面雕刻标志的模样既滑稽又逗趣,令他胸口发暖。
  春良画下交给旅人的标志、伸夫偷偷藏起来的标志,和基刻下的标志。三个标志并排,让春良有种三人再度相会的错觉。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新朋友带来了令人怀念的旧友。春良内心充满了感动。
  「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原来的那杯冷掉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店长,真是太好了呢。」
  「是啊!谢谢您。」
  春良开心地研磨新的咖啡豆。难得伸夫和基来到店里,他可要泡出最棒的咖啡才行。如果可以,他很希望本人前来,但那是奢求。再说,剩下一个人也……
  「如果有京子小姐的物品,就是全员到齐了呢,真可惜。」
  旅人道出了春良的心事,令春良内心一惊。
  「……京子不会做这种孩子气的事,别说是留下标志了,她应该从没画过吧!这才是她,我们的玛丹娜。」
  ——你们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京子的口头禅在耳边复苏了。春良三人沉浸于韵士乐中忘了时间时,她总是这么说。京子就像个独立自主的大姐姐,春良等人都很崇拜她。
  春良望着桌上的三个标志,心中暗想:如果京子看见了,一定又要说:「你们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巧合不会再出现了。」
  「不过,已经出现了两次,或许还有第三次啊?」
  「呵呵!如果有,我一定要看看。」
  春良端出用刚磨好的豆子泡出的咖啡,自己也跟着喝了一杯。
  过了片刻,旅人瞥了门口一眼。
  「有人来了。」
  的确有人的气息。有人正从门外转动门把。
  「开店时间还没到,应该不是客人,会不会是静香他们?」
  不过,静香他们在开店前过来不太自然了,再说,他们现在应该在工作才对。
  春良和旅人四目交相。莫非——这样的念头涌上心头。
  春良曾写信邀请对方来店。难道本人来了?他无法克制急切的心情,冲向门口。
  打开门一看,是名年轻男性。他见到突然出现的店长吓了一跳,愣在原地。春良努力掩盖失望之色,向他道歉。
  「对不起,吓到您了。」
  「啊,不,我才该道歉——啊,正好,您是大木先生吗?」
  仔细一看,男性穿着制服,戴着安全帽,背后停着仍未熄火的机车,似乎是邮差。
  「这里没有信箱,我还在想该怎么办呢!」
  春良接过明信片后,男性便跨上机车离去了。不知几时之间来到身旁的旅人探头窥视。
  「是邮件啊?邮差果然没发现后门的信箱。」
  「看来需要改善一下,今天我就把信箱移过来。」
  接着,他把视线移向明信片,不由得愣住了。
  寄件人的名字是京子,航空邮件上的住址是纽约。
  「这是……!店长!」
  「……大树乐团睽违五十年,再度聚首。」
  春良回到吧台前,把明信片放到桌上。背面写考报告近况的短文及大树乐团的标志,和其他三个并排一看——
  宛若树木相互依偎,成了「森林」一般。
  「失礼了。」
  春良感动至极,按着眼角止泪。当他呆立原地之时,旅人替他端来他的咖啡。芬芳的香味剌得鼻腔发疼,他喝了一口,果然美味。
  旅人一面微笑,一面眺望桌上的树林。
  宛如在合奏一般——他如此说道。

  ※ ※ ※

  『近来可好?
  我突然写信给你,你一定吓了一跳吧!我和美国人结了婚,相伴四十年的丈夫过世,让我有些怀念日本。
  你应该也娶了太太吧?我们都到了有孙子的年纪,我却在写这些事情,让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现在在当钢琴老师。虽然无法成为职业音乐家,但现在培育明日之星就是我生存的意义。听说你也开了爵士咖啡馆,我们还真是长不大的孩子啊!
  你还记得五十年前吗?我们的青春是爵士乐————』

  「Big Tree」店内,四人再度举起酒杯。
  「京子的美国行虽然让大家很惊讶,但是我们即将各奔前程的事实并没有任何改变。各位,保重!」
  「讨厌,别那么感伤嘛!活像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了一样。」
  「就是说啊!春。我们不是为了道别而相聚,是为了约定再会而举杯啊!」
  「别担心,爵士乐把我们连在一起,只要不放弃音乐,我们永远都是伙伴。好了,开开心心地干杯吧!」
  在京子、基和伸夫的凝视之下,春良自豪地挺起胸膛。
  「祝福京子成功,并祈祷大家日后能够再相会————干杯!」
  当年,他们的青春是爵士乐。
  而他们的青春,至今仍然持续。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7 23:13 | 显示全部楼层

  炸弹客的忧郁

  男人名叫朝仓权兵卫。这不是假名,是本名。
  三十五年前,他出生于地方都市的富裕家庭。他在双亲及祖父母的呵护之下无忧无虑地长大,然而到了十几岁时,他开始对自己的幸福产生疑问。
  当他比较自身和他人时,他发现之中存在着不平等。
  自己的优渥环境究竟建立在多少犠牲之上?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世界各地发生的内乱、贫困、政客及官僚的贪污、大企业对劳工的劳力压榨——诸如此类,越是了解蔓延于社会的欺瞒与压榨实情,他就越对眼前的日常生活感到怀疑。
  压榨与权兵卫唾弃的社会弊端近在身边,或许自己早在不知不觉之间得到了由它们而来的好处。一思及此,权兵卫就无法原谅自己。他开始质疑起自己的生活环境,甚至质疑自己的双亲及亲戚。
  不能就这么因循苟且生活下去。既然有反抗之心,就该付诸行动。
  不久后,权兵卫开始醉心于净化思想,并深深地为排除社会弊端的手段——「炸弹」的魅力所吸引。如同过去曾发生的企业爆炸案一般,他认为替社会带来足以匹敌那件案子的冲击是自己的使命。
  只要有炸弹,就能净化世界。
  大学时代,他偷偷制造炸弹。拥有相同想法的同志见了他做出的精巧炸弹,对他另眼相看,便邀他加入激进派思想组织。这件事成了拓展人际网络的起点,他四处贩卖「艺术品」炸弹给想要的人,逐步确立了支援全世界恐怖分子的「炸弹客」地位。
  打着正义旗帜的大国用武力支配小国,那么要让傲慢的大国瓦解,当然也只能用武力报复——这就是权兵卫的思想。而他相信要行使武力,使用炸弹进行恐怖活动最有效果。
  今天他依然继续制造炸弹。虽然将有成千上万的人因此死亡,但净化也将随之进展。这是有价值的,历史的价值正是由这双手创造。一思及此,他便心荡神驰。

  权兵卫制造的炸弹有个特征,就是上头一定刻有用〇围着的「朝」字标志。换句话说,这是品质保证的标志。在业界,这被称为朝仓印,是认同他的炸弹为「艺术品」的标章。

  ※ ※ ※

  巨蛋乐园正如其名,状呈圆形,是个涵盖许多品牌专柜、百货公司、饭店、餐厅、游乐设施、活动会场等设施的的复合型商业设施。打从十年前在港湾地区开幕以来,来自外县市及国外的旅客便络绎不绝,如今已经成了代表日本的观光地。
  星期日午后,今天的巨蛋乐园依然人潮汹涌。身旁来来去去的都是些开心不已的家庭、情侣或朋友,那种毫无戒心的笑容每映入眼帘一次,厌恶感就增加一分。
  不知不觉间,握着手机的手使上了力。
  『——听得见吗?朝仓,快回答。』
  电话彼端传来协会干部的责备声。权兵卫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依然凝视着靠在海滨广场的户外长椅上眺望大海的群众,平静地回答:
  「嗯,我听见了,别大呼小叫的。」
  『既然听见了就回话,别一声不吭。这是你的坏习惯,我看你八成又在想些有的没的吧?神经质也要有个限度。』
  「不神经质,就不会干这一行了。」
  『是啊!你说得没错,不过我是叫你现在集中精神在工作上。这是为了完全消灭你最讨厌的东西。神经质是无妨,但是太过火反而会迷失大局。你只须完成交付给你的任务,剩下的是其他伙伴的工作,交给伙伴就行了,别担心。』
  「……我并没有担心。」
  听了对方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权兵卫只觉得啼笑皆非。
  和权兵卫通话的人已经认识权兵卫十几年了,似乎还不了解他的脾性。权兵卫从没把协会的人当成伙伴,他对其他人毫无兴趣。别的不说,期待一个阴沉的炸弹客怀抱伙伴意识,原本就是错误的。
  所谓的「协会」,是初期成员用来指称结党同志的简便称呼。现在他们在国际上活动,已经取了个团体名称,叫做「天空之爪」。他们是恐怖分子。
  犯下多起国际犯罪的他们——「天空之爪」的理念原本和权兵卫志向相合,但是最近却变得只顾赚钱,权兵卫早有不满。或许是因为规模扩大、成员变多之故,「协会」开始背离起初的目的——根除社会弊端。权兵卫早就认清他们了。
  虽然如此,他仍未脱离协会,因为协会对炸弹客而言,是个易于活动的环境。协会的人也一样,虽然器重权兵卫,却又觉得他难应付。双方虽然利害关系一致,却保持一定的距离,难以以伙伴相称。与权兵卫通话的人似乎没发现这一点。
  『总之,你做好你份内的工作就好——朝仓印没问题吧?』
  权兵卫俯视放在身旁的褐色手提包。那是上等皮制品,印有高级名牌的标志,一看便知道很昂贵。
  里头的限时炸弹一面响着滴答声,一面等待爆炸时刻来临。
  「没问题。我的作品完美无缺。」
  权兵卫自豪地说道。
  『……我不是在怀疑你,你确定万无一失吧?不会时间到了却没爆炸吧?』
  「不可能。就算没爆炸,只要打开包包,或是施加强烈撞击就行了,到时我会负起责任引爆它。哎,不过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要拆除炸弹,只有打开手提包侧面一途,但是上等皮革成了阻碍的铠甲,如果硬要撬开,振动便会引爆炸弹,从正面打开亦然。若是放着不管,时间到了一样会爆炸。权兵卫以外的人是无法拆除炸弹的。而限时装置不可能发生问题,所以爆炸是既定的命运。
  「说得更稍确一点,只要处理炸弹的专家没到场,就不会有问题。」
  『……是吗?好,那你小心一点,毕竟谁都不知道公安(注:指公安警察,专门负责事前预防骚动和内乱等事务)会不会出动。』
  「那更是不可能。还是你要说计划外泄了?如果是,就是我以外的人出了纰漏。你掌握了什么消息吗?」
  电话彼端传来了沉吟声。
  『没有,不过有其他组织关切,听起来像是忠告我们要做就别失败,不知道情报是从哪里流出去的。』
  「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啊!」
  『你这么认为?你觉得是大家有志一同,想法相近?』
  想法相近——换句话说,就是在这个巨蛋乐园进行恐怖攻击。是不是选在今天这个时间行动姑且不论,像巨蛋乐园这种巨大设施本来就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并不限于「天空之爪」。
  『如果有警察在附近晃,我早就被抓了。我当然会小心,但是疑神疑鬼的话,什么事都办不成。你是不是太神经质啦?」
  权兵卫回以讽剌,一道懊恼的叹息声传来。
  『好吧!一切交给你去办。为了慎重起见,我再确认一次计划,你用单一词句回答。』
  权兵卫懒洋洋地拿好手机。或许真正神经质的是这家伙。
  『预定爆炸时刻是?』
  「十八点整。」
  『地点是?』
  「C区的活动会场,户外音乐厅。」
  『好。在十七点前设置好炸弹,前来巨蛋乐园大饭店二十三楼的蜜月套房,我们就在那里会合。尽量别打这支电话,有事由我联络你。』
  「了解。人挤人的,烦死了,速战速决吧!」
  权兵卫挂断电话,将手机收入怀中,吐了口气,眺望远方的大海。
  好远,大海似乎逐年变得越来越遥远。接连进行的填海工程使得海洋污染不断扩大,造成严重的环境问题。建造于其上的商业设施,是多么地肮脏啊!而背后还有政客与建商为了土地利权相互勾结,但许多人却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到头来,赚钱才是一切。
  今年是巨蛋乐园开业十周年,每个月都举办大型活动,就拿今天来说,国外知名声乐家将举办户外演唱会。华丽的构想正是为了将人们的目光诱离社会弊端的障眼法。巨蛋乐园即是欺瞒压榨的缩图,往来眼前的游客则是视而不见的伪善者,全都该消灭。
  不,由我来毁灭他们。我拥有足以毁灭他们的手段。
  权兵卫将用亲手制造的炸弹炸毁音乐会场。他不谈条件,因为他们的目的不是赚钱。引爆炸弹后,他们将发出声明,让所有国民知道「天空之爪」的厉害。
  发布声明是协会的工作,现在成员正为了事前准备而奔走,设置并引爆炸弹则是权兵卫的工作。过去,权兵卫只负责制造炸弹,这是他头一次积极地接手引爆工作。幸好他从前鲜少露面,没有公安盯梢。他是协会里最能够自由行动的人,所以协会才把这个重责大任交给他。
  亲手设置自信之作,并在极近距离之下观赏爆炸——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有成就感?权兵卫深信自己必会成功,他甚至等不及命运时刻的到来了。
  对那些开心步行的人们所怀抱的厌恶感转变为瞄准目标时的黑色兴奋感——你们就趁现在好好享乐吧!一想到再过片刻就能欣赏你们的绝望脸孔,我就期待不已。
  一对感情融洽的父女经过眼前时,突然瞥了权兵卫一眼。权兵卫猛然省悟过来,慌忙收起笑容,垂下头来。他暗自反省:要是被当成可疑分子就麻烦了。
  「呃,对不起。」
  正当权兵卫如此暗想时,他所提防的父女居然向他攀谈。权兵卫慌张失措,他并没做出任何可疑的举动啊!是什么引起他们的怀疑?
  「可以向你问一下路吗?」
  权兵卫只觉得浑身无力,原来是为了这种无聊的事。
  「……你不会自己去看导览板啊?」
  权兵卫冷淡地说道,貌似女儿的小女孩拉了拉男人的衣袖。
  「我就说吧!看地图比较快。爸比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要靠别人。」
  「有人对我们亲切,心情就会变好啊。而且或许能够因此和不认识的人成为朋友。我觉得新的邂逅是件很棒的事。」
  「也是。可是,也要考虑会不会造成人家的困扰啊!爸比看起来很没用,所以有很多人愿意帮忙,但不是每个人都这样。爸比,你要学会自食其力才行。」
  「灯衣真是个独立自主的孩子,我放心了。」
  「真是的,爸比就是这样爱撒娇,没有我就不行。」
  女儿虽然满嘴怨言,却笑得很开心,抱住了男人的手臂。
  ……这些都不重要,快滚吧!看他们上演父女情深,权兵卫只觉得喔心。
  男人从怀中拿出巨蛋乐园的导览图。权兵卫很想对他说:既然有导览图,干嘛不一开始就拿出来啊!
  「——音乐厅好像是在C区。」
  「就是对面吧?看吧,跟我说得一样!爸比以后只要照着我说的去做就好!懂了没?」
  「是、是。声乐家的演唱会啊?真令人期待。」
  父女俩手牵着手,迈开脚步。
  权兵卫也站了起来,提着手提包,朝着父女的反方向走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相同的。
  他在心中暗自同情这对倒霉的父女。

  ※

  要放炸弹,还是锁定人潮聚集的活动会场最有效果。在大型活动举办时引爆炸弹,不知道能见识到多么凄惨的人间炼狱?光是想像就教权兵卫忍不住打颤。
  现在的时间是十六点,户外音乐厅的开场时间是十七点半,演唱会的开演时间则是十八点,要放炸弹,时间似乎稍嫌过早。
  不过,这种不早不晚的时段最适合放置炸弹。一来工作人员为了事前准备而东奔西走,音乐厅处处是空隙;二来主办单位应该也不会因为观众提前两个小时到场就加以驱赶。
  C区如他所预料,没什么人。虽然可看见貌似工作人员的人,却没有跑来参观准备工作的好事观众,顶多就是有人路过而已。
  户外音乐厅平时有一千五百个座位,而知名歌手举办演唱会时会增加座位,今天大约有近二千个座位。座位数增加,藏炸弹就更容易了,真得感谢主办单位替他找了个合适的声乐家来。
  权兵卫光明正大地走进音乐厅,工作人员并未留意他。如果在原地逗留,或许会有工作人员上前关切,所以权兵卫四处闲晃。他来到会场正中央,慢慢地坐了下来,宛若在放眼眺望舞台一般,目不转睛地凝视正面。
  权兵卫不着痕迹地将手提包放到前座底下。放在这个位置,从任何角度都不会发现。他起身再度确认,果然看不见手提包。
  权兵卫露出冷笑,若无其事地迈步离去。
  此时,他的背后——
  「还不到开场时间,怎么可以占位子?」
  权兵卫吓得跳了起来。她回过头一看,居然是刚才问路的父女。
  「咦?你是刚才的……」
  父亲似乎也认出权兵卫了,权兵卫连忙背过脸。如果让他记住自己的长相,事后可就麻烦了。权兵卫往后退,逃离父女的窥探视线。
  「演唱会还有两个小时才开始呢,看来我们都来早了。」
  男人满面笑容地对权兵卫说道。权兵卫对他的亲昵态度感到烦躁,同时又担心自己设置炸弹的一幕被他看见了,满心不安。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吵死了。或许是焦虑使得举止反常,缺乏冷静的权兵卫居然忍不住快步逃开了。
  「欸,你的包包怎么没带走?」
  「唔!」
  女儿蹲下来,朝着座位下方伸出了手。她的手法相当粗鲁,权兵卫忍不住惨叫。那可是一受到强烈撞撃就会爆炸的东西,站在这个位置必定会受到波及。
  「别乱碰!」
  权兵卫怒吼,女儿身子一震,缩回了手。权兵卫立刻挡在座位前,牵制女儿。
  「这、这个包包不可以碰,放在这里是有理由的。」
  权兵卫的言下之意是要父女别管,但是父女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这不是你的东西吗?」
  「啊,不,这是……」
  「如果是失物,该送到服务台去吧?毕竟放在这里会妨碍工作人员工作,还可能被别人顺手牵羊。如果你不是为了占位子放的,劝你最好把包包移开。」
  「……!」
  权兵卫脑子里一阵混乱,无法整理思绪。男人的大道理让他感到厌烦,但他又想不出足以反驳的歪理。如果权兵卫就此离去,这对父女一定会把手提包移开。说归说,要是他留在这里监视直到爆炸时刻到来,就失去设置炸弹的意义了。
  权兵卫知道说服父女只是浪费时间。继续保持沉默,反而引人怀疑。
  「——啊,嗯,对不起,我马上移开。这个是……呃,我的东西。抱歉,我不该用这种方法来占位子。」
  权兵卫对躲在男人身后的女儿说道。女儿露出了讶异的表情,抬头看着权兵卫,似乎还在记恨他刚才骂她的事。
  妈的,令人火大的小鬼。如果她爸爸不在摄,权兵卫早就一脚踹开她了。然而,为了息事宁人,权兵卫勉强挤出笑脸。女儿显得更害怕了。
  权兵卫拿着手提包转身离去。继续和一般人牵扯太危险了,要是被他们记住手提包的特征,可能会妨碍他日后的工作。就算这次行动的情报很可能已经外流到公安手中,但是被掌握住的把柄当然是越少越好。
  「呃,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男人说道。权兵卫不耐烦地转过头,只见男人的视线投注在权兵卫的手提包上。
  「什、什么事?」
  「不,我只是有点好奇,那个包包里装了很重要的东西吗?」
  权兵卫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干嘛这么问?
  「因为我看你提的时候很慎重,像是在搬运易碎物品一样,所以对里头装的东西产生了一点兴趣。」
  「这、这是因为,呃……跟、跟你没关系!」
  权兵卫恼羞成怒,大声怒吼。男人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我只是在想,你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搁在这儿,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对不起,我只是好奇而已。」
  男人行了一礼之后便牵着女儿的手离去,反而是权兵卫被留下来。
  他起疑了?不过,他应该还没猜出权兵卫是什么来历、想做什么。无论如何,这对父女的一举一动都令人不快。
  现在正是设置炸弹的绝佳机会,但是要把炸弹搁在这里两小时,权兵卫反而担心。谁知道那对父女会不会折返?得改变设置地点。
  权兵卫离开音乐厅,前往下一个候补地点。

  十六点二十分——
  权兵卫离开C区,来到了隔壁的B区「购物区」。这里是巨蛋乐园中人潮最为汹涌的地方,由于日用品一应倶全,不管平日假日都是人来人往,说是巨蛋乐园的玄关也不为过。
  每个区块之间有好几个休息区,宽敞的空间里摆放着长椅,并设有厕所和飮料、食物的自动贩卖机,甚至连托儿所都有,前来购物的游客大多会在这里小憩片刻。建筑物的侧面及天花板都贴着玻璃,只有一部分除外。虽然身处室内,却犹如在户外郊游,也是这里的卖点。
  这种服务当然有其目的存在。将购物游客拉进休息区后,再透过巨大荧幕宣传其他区块的活动资讯,吸引游客前往C区的「活动会场,饭店区」和D区的「游乐设施•游乐园区」。
  临近B区、最多人聚集的休息区就是设置炸弹的第二候补地点。虽然只是次佳地点。但若考量到爆炸的规模,这里应该也能造成充分的死伤。权兵卫一面注意着他人耳目,一面在休息区内闲晃。
  这里虽然称为休息区,但是十分宽敞,面积足以容纳一整间店。面积越大,可以容纳的人数就越多,跨区通行的人也多,正适合下手。唯一的缺点就是老是有人在,不容易设置炸弹。
  权兵卫轻轻地叹息,他后悔自己未经考虑就接下这个工作。制造炸弹需要专业,设置炸弹当然也需要专业。权兵卫到现在才知道,制造炸弹和运用炸弹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
  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选什么时机,以什么效果为目的引爆炸弹,设置的手法不同,造成的状况便会不同。权兵卫以为他懂得这个道理,谁知实际上设置炸弹却是难上加难。有无遮蔽物不但会影响爆炸波的威力,更会改变风向,必须详加计算。当然,是在掩人耳目的条件之下计算,所以格外费神。
  一直以来,权兵卫都是待在幕后制造炸弹,如今他不禁感叹自己这回也该乖乖躲在幕后才对。他听说这次只是在音乐厅设置炸弹,无关个人手法,谁都办得到,所以才产生了想亲眼见识爆炸瞬间的欲望。早知道会变成这样,谁要接这份工作啊?别的不说,我最讨厌人多的地方,最讨厌人类了!现在这些可恨的人类居然成群结队出现在我面前,简直是恶劣透顶。快消失,你、你、你还有你,所有人都给我消失——
  权兵卫嘴上嘀咕,视线却像土狼一样搜寻着设置炸弹的地点。垃圾桶如何?不,不行,谁知道工作人员几时会来收垃圾?放在厕所间里如何?放下手提包之后把门锁上,再从上方爬出来——这么做太醒目了,一旦被发现立刻完蛋。再说,爆炸范围会因而缩小。
  「……」
  权兵卫仰望上方。果然只能放那里了。
  休息区的天花板很高,相当于一般建筑物的三楼高,从地面一路往上打通,只有连接两侧楼中楼的联络通道呈十字形交错于空中。
  如果在那中心引爆炸弹,覆盖天花板及墙壁的巨大玻璃应该会在爆炸波冲击之下碎裂,大量玻璃碎片如雨水般落下,便成了不折不扣的凶器。这么做正好是反过来利用玻璃帷幕建筑的特性,或许是个反讽现代社会的好主意。
  权兵卫走上楼中楼,行走于空中步道上。十字通道的中心是个圆形广场,正中央种了好几株观叶植物。
  刚刚好。说来巧合,手提包是褐色的,和植物的树干及土壤色调相同,应该能够鱼目混珠。
  权兵卫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之后,便将手提包放到植物背后。虽然从任何角度都无法察觉到手提包,但有了刚才的前例,他决定先观察片刻。路人果然都没注意到手提包,直接走过。
  权兵卫终于松了口气。
  「爸比,你看你看!天空好近喔!」
  「嗯,今天天气好,太阳下山之后,说不定可以观赏星空呢!」
  「好棒喔!」
  「……」
  权兵卫觉得有点眼熟,原来又是这对父女。他们走过权兵卫眼前,并没发现他。
  接着,他们宛若有人引导一般,直接走向观叶植物。
  「有这类盆栽感觉起来就是不一样。要不要买几盆放在我们事务所?」
  「不行,谁来照顾啊?要是枯了很可怜耶!」
  「没问题,有雪路在。」
  「爸比,雪路听了一定会闹脾气,你可别这么跟他说。反正,只要爸比还存着靠别人照顾的心态,就不能买……不过,摆点花倒是不错。」
  「对吧?嗯,花也不错,阳子老师一定会很高兴的。」
  「还是算了!」
  看来他们只顾着観赏观叶植物,并没发现放在背后的手提包。这次似乎成功了,肩膀上的重担总算卸下了。
  「欸,爸比。」
  「什么事?」
  「你看,那里有个包包耶!」
  「哦?真的耶!怎么会放在这种地方?」
  「如果是有人忘记带走的,那个人一定是个粗心鬼。」
  「那我们就替那个粗心鬼把包包送到服务台去吧!」
  「好!」
  权兵卫呆若木鸡,意料之外的发展令他六神无主。在父女抓住手提包之前,权兵卫赶忙冲上前去。
  「等、等等!等一下!」
  「咦?你是刚才的……」
  父女马上停下手,笑容满面地凝视着糊找卫。或许是因为心虚之故,道对父女让权兵卫感受到非比寻常的恐惧。
  「真巧呢,我想这应该也是种缘分吧!如果你愿意,在演唱会开演之前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到处逛逛?」
  男人伸出手,权兵卫转身闪避。
  「不、不,不用了,我还有事。」
  权兵卫拿起手提包,立刻冲离现场。父女并未挽留,而是目送他离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就被发现?权兵卫承认自己也有疏失,但他总觉得是运气不好的成分比较大。
  妈的!这次又失败了。没时间了,下次要放在哪里才好————?

  十六点二十八分——
  B区是「购物区」,关于食衣住的商品自然不用说,连休闲、运动和书籍等商品也一应俱全,是巨蛋乐园中聚集最多人潮的一区。
  权兵卫盯上的是高级名脾店林立的男仕精品卖场。虽然店舖有好几家,但是客人却寥寥无几。毕竟店舖数量比仕女精品店少,会仔细参观选购的男性客人也不多。
  如果单纯着眼于设置炸弹的话,这里可说是最好下手的环境。没错,这回权兵卫选的是能够确实设置炸弹的场所,爆炸的规模及影响范围完全没列入考量之中。总之,成功引爆炸弹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已经选好了设置炸弹的店。那是个世界知名品脾,素来以受到许多资产家爱用而闻名。就这层意义上,这些商品就象征了资本主义,使用它们的大老板不知有多少?把它们连着店舖全炸掉,借此向世人发声也不坏。
  那是间皮包店。
  隐藏树木的最佳地点就是森林。
  权兵卫将装有朝仓印的褐色手提包放在印有巨蛋乐园标志的纸袋里提着走。这是为了避免把手提包掉包或混进商品中时被店员发现。
  他在店内四处物色,趁着店员没注意时,从纸袋中拿出装有朝仓印的手提包,放到款式相近的手提包陈列架上。他在空袋里灌了空气,佯装纸袋中仍有东西。没人发现,完美无缺。
  「您好,请问您要找什么样的包包?」
  说来倒霉,正当权兵卫要离去时,女店员前来招呼。权兵卫一脸不耐烦,随口应付:
  「没有。这里的东西不合我的喜好,价格也太贵,看了就不舒服。」
  权兵卫说出内心话,店员露出困扰的笑容。哈!你一定在想「我就知道又是只看不买的」吧?故意选在权兵卫要离店时才来招呼,更让权兵卫反感。如果来的是西装笔挺的客人,她肯定头一个就去招呼。真是间让人不舒服的店。
  一想到这个女人也会被炸得粉身碎骨,权兵卫就觉得大快人心。他脑子里打着歪主意,脸上露出了冷笑,见状,女店员露出了明显的畏惧之色。
  正当这个时候——
  「爸比,你看,卖包包的店耶!」
  权兵卫心下一惊,战战竞兢地回头。
  「真漂亮的店,不过感觉很贵,买得起吗?」
  「先看看再说嘛!爸比也该买个公事包才对,不然看起来一点派头都没有。我来选!」
  果然如他所想,又是刚才那对父女。为什么走到哪里都会遇见他们啊?
  女店员见了新来客似乎安心了,连忙离开权兵卫身边。至于权兵卫,虽然摆脱了店员,却还不能离开现场。他的眼睛直盯着那对父女。
  男人一面物色,一面走近褐色皮包的陈列架。
  装了朝仓印的手提包该不会被他发现吧?
  ——不可能吧!
  「哦?这个好像不错。咦?没标价。」
  「唔——!」
  不可能的事居然发生了。男人提起权兵卫放置的手提包。
  「里面有东西?对不起,这个包包……」
  男人一面呼唤店员,一面上下摇动包包。白痴!这么剧烈摇晃会爆炸的!权兵卫想出面制止,却又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不不不,什么借口都行!就算硬架住他也要阻止他!不然会死!
  「爸比!别管那个了,这个比较好看,你快来!」
  「嗯?哪个?」
  「哇!」
  男人回过头时,顺手扔下了手提包。权兵卫连忙冲向地板,及时用双臂接住。好、好险……!
  「咦?你是刚才的……」熟悉的对白自头顶上落下。
  「真巧,你来买东西?」
  男人的眼睛活像看穿了一切,教权兵卫发寒。权兵卫起身往后退。
  「呃,这位客人?」
  店员大概以为他们起了争执,过来察看情况。男人向店员说明没事,权兵卫便趁着女儿吵着要男人过去看包包时走出店门了。背后传来女店员的制止声,但是权兵卫根本不理睬。这个手提包本来就是权兵卫的东西,没道理被当成小偷看待。
  比起这个,又失败了才是大事。
  现在离预定时刻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权兵卫的焦虑愈发加剧了。

  十六点四十四分——
  到了这个关头,只要是人多的地方都行。
  总之先四处逛逛,看到适合的地方就直接设置炸弹吧!不先设置炸弹,做好准备,连引爆都不行。
  权兵卫四处走动,不知不觉间穿越了8区。事与愿违,四周游客越来越少,最后他来到了一个和喧嚣相距甚远的安静场所。
  A区是停车场。巨大的立体停车场占据了巨蛋乐园圆形内部的一部分,可直接通往邻近两区。权兵卫垂下头来。炸车子有个屁用啊?
  不,等等,换个想法吧!
  这里停了这么多车,一旦引发连锁爆炸,威力必然非常惊人。并不是杀了人就好,权兵卫的目的是排除社会弊端,这么巨大的建筑物如果崩塌,造成的冲击一定无与伦比。
  权兵卫躲在暗处等候车子入场。如果设置于现在停驻的车子底下,车子却在十八点前开走,可就伤脑筋了。权兵卫的目标是一般家庭自用的厢型车,因为现在才入场的家庭很可能会在巨蛋乐园停留到晚餐时间。
  不久后,一台正中权兵卫下怀的自用车开了进来。一对夫妇带着年幼的孩子下车,走向B区。好机会。权兵卫立刻把手提包放到自用车下。
  准备完成。好了,现在就期待爆炸时刻来临吧!
  「咦?是不是又迷路啦?」
  「爸比真是的,还是一样路痴。不过,这一点我也喜欢。」
  权兵卫怀着不祥的预感仰望背后,只见有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趴在地面、把手伸进车底的权兵卫——啊,天啊!又是那对父女!
  「啊,又是这个人。」
  转你好,我们真常碰面啊丨二权兵卫觉得好想哭。
  「你在做什么?东西掉了吗?」
  「爸比,你看,车底下有包包耶!」
  「咦?真的。是你的吗?不过,你还真会掉耶!居然刚好卡进车底。拿得出来吗?要不要我帮忙?」
  这家伙该不会是故意的吧?现在已经进入值得怀疑的阶段。
  但是权兵卫又不能因此不打自招。他站起来,故作平静地拍去衣服上的沙子——手上牢牢地抓着取回的手提包。
  「没事,失陪了。」
  权兵卫冷淡地离去。他已经受够了,他要切断和那对父女之间的缘分。
  父女折回B区,既然如此,权兵卫当然是朝着反方向——A区隔壁的F区走。
  现在的希望只剩下那里了。

  十六点五十七分——
  到了这个关头,炸弹放哪儿都行。
  F区是餐饮区,权兵卫盯上的是最多人出入的美食街。墙边有许多摊贩,可向他们购买餐点之后自行找空位坐下来吃。这里号称可享受世界各国美食,但其实只是区分国别而已,菜色和家庭餐厅差不多。
  菜色并不重要。权兵卫假装在挑选座位,慎重地找寻设置炸弹的地点。动作要快,要趁着那对父女还没来之前解决!
  权兵卫在一群吵闹年轻人的隔壁桌坐下,喝干了自己带来的宝特瓶装水后又站了起来。他把手提包放在桌下极难发现的位置。
  这就行了,总算解决了。
  然而,背后又传来了声音。
  「我想吃义大利面,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卖鳕鱼子义大利面?」
  「辣的没关系吗?你现在敢吃了?」
  「我敢吃!别瞧不起我,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这句话听了让人好寂寞呢。」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又是这种模式?
  「欸,爸比,你看,那里有包包耶!」
  「哦?真的耶!」
  「~~~~~~~!」
  权兵卫感觉犹如在作恶梦一般。

  ※

  「——或许是公安。」
  『什么?不,先别说这个,朝仓,你还没把炸弹设置好?你到底在干嘛啊!』
  权兵卫将话筒拉离耳边,对协会干部的斥责充耳不闻。在这段期间,权兵卫的视线依然投注于坐在桌边用餐的父女身上。
  之后,权兵卫把朝仓印拿回来了。稍微恢复冷静的他移动到餐厅角落,接听按捺不住的干部打来的电话。
  待干部歇了口气之后,权兵卫才简单说明刚才的经过。
  「这不可能是巧合。他们一定是在一开始问路时就盯上我了。」
  『……令人难以置信。会不会是你想太多啊?哪有警察带着小孩乱跑的?』
  那倒是。再说,若是警察,绝不会放过权兵卫,就算硬安个罪名也会以现行犯逮捕他。那个父亲是警察的可能性或许不高。
  「可是我被他们妨碍了五次,就算不是警察也该提防。」
  耳边传来了沉吟声,权兵卫也犹如共鸣一般,叹了口气。在疲劳助长之下,他那垂头丧气的模样看来活像个病人。然而,他的眼神并没有分毫衰竭迹象。
  无论被妨碍几次,他都会引爆炸弹。只有这个决心绝不动摇。
  这是战争,胜败将在其中一方认输时决定,换句话说,就是在比谁的韧性强。不过这场战争有时间限制,时限正是炸弹爆炸的那一刻。
  这也是场只要不放弃就能赢的比赛。
  距离爆炸预定时刻只剩一小时不到了。协会干部用沉重的口吻说道:
  『……总之你先把朝仓印放到音乐厅去吧!剩下的我们饵想办法。』
  「喂,你在说什么?现在放那里太危险了,就算设置了,也可能被回收。炸弹就是要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之下引爆才对啊!」
  『对,你说得没错。不过,那也得看时间和场合,希望你能明白。』
  这种晓以大义的语气令权兵卫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男人想说什么?
  『到了这个关头,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我们没打算引爆炸弹。』
  「……什么?你这话是……」
  『等你在音乐厅设置好炸弹之后,我们就会把这件事告知巨蛋乐园的老板,让他拆除炸弹。等他看到真正的炸弹之后,再进行谈判。我们要求的是巨蛋乐园今天一天的营收,做为「天空之爪」的活动资金。』
  「……」
  权兵卫的心整个凉了。
  他吐了口颤抖的气,继续倾听协会干部近似借口的真心话。
  『别搞错恐怖分子的定义,朝仓。恐怖分子的本质是以恐怖活动为谈判材料进行交易,并不是杀人。就算引爆炸弹,对我们也没有任何好处。』
  人死了以后就没戏唱了,人质也得活着才有价值。但这是以谈判为前提而言。「天空之爪」的理念是排除社会弊端,换句话说,即是透过恐怖活动净化世界。
  人的生死并不是重点,一旦决定排除,就该引爆炸弹。
  「你怕啦?爆炸之后才有净化。好处当然有,就是能够发泄我一肚子鸟气。」
  『朝仓,朝仓,有些事光有理想是不够的。这次的事就是一个例子。我们需要钱,在达成净化之前,需要资金。这些资金从哪里来?当然是向那些脑满肠肥的肥猪讨。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们需要钱。』
  权兵卫在心中反驳。只是向肥猪讨钱?那些钱本来是入场游客的,既然如此,你们做的事就是不正当的「压榨」。从前根本不是这样。从前成员数目虽少,但大家集思广益,运用寥寥无几的资金,依然能够顺利运作。而现在呢?脑满肠肥的是「天空之爪」吧!
  炸弹是达成净化的手段,绝不可用来当作压榨的道具。
  权兵卫总算领悟到协会中已经没有让他贯彻信念的地方了。
  「我懂了。」
  他本来就觉得自己与协会互不相容,现在知道理由了,也好。
  权兵卫该做的事并没有任何改变。
  「我会去设置炸弹。」
  『嗯,拜托你了。虽然炸弹马上就会被回收,但是你别因此灰心丧志。还有许多工作等着你,世界肯定你,需要你。我们多的是时间,以后也一起奋斗吧!只要有你在,转眼间就能净化世界。』
  「是吗?你真会讨我欢心。为了答谢你,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次制造的朝仓印简直完美过了头。要回收?嗯,请便,不过绝对没人能拆除,里头一堆陷阱。哈哈!在哪里爆炸,请拭目以待吧!」
  『什么?』
  「对了,我不会设置在音乐厅。等时间快到了,我会告诉你的。祝你谈判顺利。」
  『等等!朝仓,你别冲动!』
  权兵卫挂断电话,阻绝了剌耳的声音。他把手机电源也关了。别再打电话来了!
  「……」
  权兵卫觉得有点感伤,或许是因为他对于通话对象一直抱有些许好感之故吧!他们相识已久,也许是走得太近了。
  现在他终于成为独当一面的「炸弹客」了。扯什么思想,根本蠢到极点。没错,令我神魂颠倒的是炸弹,净化思想只是事后找的借口而已。我只是想制造炸弹,想引爆炸弹,对这类环境怀有憧憬而已。手段才是我的目的。拿来交易?别傻了,炸弹就是要爆炸才叫炸弹。
  权兵卫已经决定好要把炸弹设置在哪里了。
  他开始移动。最后,他朝着最可能成为障碍的父女所坐的座位瞥了一眼。
  那对父女已经不见人影了。

  ※

  『以下是寻人广播。增子堇小姐,增子堇小姐,请于听到广播后到附近的服务台,您的孩子正在找您。重复一次,以下是寻人广播——』

  增子堇警部补一现身,百代灯衣便兴奋地冲上前去。
  「妈咪!」
  「……………………」
  增子露出了打从心底厌烦的表情,接住扑向自己的灯衣。她向孩童认领中心的服务人员道了声谢后才离去,服务人员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目送两人离去。
  动作生硬地牵着灯衣步行片刻后,增子才松开手,叹了口气。
  「真是的,日暮旅人到底在想什么?我话说在前头,下次别再做这种事了。也不想想被园内广播叫出本名的人是什么感受。」
  灯衣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看在那副模样煞是可爱的份上,增子便不再向灯衣发牢骚了。
  「好了,日暮旅人呢?他把你丢着,跑去哪里了?」
  「他去追一个不认识的叔叔,我是为了转告这件事才留下来的。」
  「转告?向我吗?」
  灯衣找到巨蛋乐园的导览板后,便快步走上前去,指着说道:
  「爸比在那里,因为那个叔叔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灯衣所指的「那里」的确是炸弹客会看上的地方。
  委托日暮旅人寻找朝仓权兵卫的是增子。「天空之爪」将在巨蛋乐园进行恐怖攻撃的流言在犯罪组织之间传得满天飞,增子也有所耳闻。虽然她很想增强警力以备恐怖攻击真的发生,但光凭一个或许只是谣言的情报动员警察有困难,而她又不能坐视不理,于是旅人便成了犠牲品。
  增子和旅人兵分两路寻找恐怖分子,先找到的是旅人,接到通知之后,她便留在原地待命。她没想到朝仓权兵卫本人居然会现身,面对逮捕重犯的紧要关头,紧张感也跟着水涨船高。
  谁知日暮旅人居然来这招,塞了个育有一女的母亲角色给她。
  「算了,日暮旅人应该有他的考量,就交给他去办吧!他还有说什么吗?」
  「爸比叫你等他的联络。」
  别人叫她等她就乖乖等的话,哪能干警察这一行?增子也得善尽她的职责。现在已经确定是权兵卫本人,总部应该肯给予支援,可利用他们将恐怖分子一网打尽。
  此时,灯衣又略微迟疑地补上一句:
  「爸比还叫我请你陪我去买日用品。」
  「……什么?」
  「他说只要假装成母女就没问题了。」
  什么意思?哪里没问题了?他还是老样子,真是个没礼貌的男人。
  增子不能丢下灯衣不管,如果要带着灯衣走,装成母女的确比较方便;但是要她陪灯衣买东西,可就恕难从命了。怎么能让旅人独自工作,自己却跑去玩乐?
  「你一直待在D区吧?」
  此时,灯衣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语。增子听出她的言下之意,不由得气愤起来。
  「等等,没想到居然有人认为我跑去游乐园玩。这也是日暮旅人说的?」
  「不,不是。」
  「……你想去游乐园?」
  「我不想跟不认识的人去。」
  灯衣猛然撇开脸,态度冷淡得教增子想问她在认领中心时的兴奋模样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是故意在服务人员面前演戏?真是个聪明伶俐的五岁小孩啊!
  增子死心了,看来她现在只能专心照顾这个小公主。欠日暮旅人的人情就用这个抵销吧!
  「要买日用品是吧?我就陪你去吧!」
  「谢谢妈咪。」
  「……别那样叫我。」
  打从相识至今,灯衣从没对增子表现过亲昵的态度,所以增子一直不知该如何和她相处。增子告诉自己只是做做样子而已,略微紧张地握住灯衣的手。

  ※

  十七点五十分——
  朝仓权兵卫的身影出现在位于。区的巨蛋乐园大饭店——的地下室。
  他入侵禁止进入区,沿着地下通道天花板上的排气管行走,找到盘绕在最大梁柱上的管线群之后,便把手提包放在与管线接触的位置上。为了慎重起见,他捡起地上的塑胶布盖住手提包。
  「——原来如此,你想引发气爆。只要管线相互连接,就可以引发连锁爆炸,一路炸到饭店最上层。」
  「……没这么简单。一般为了防止这类灾害发生,都会针对各个关键部位进行控管。规模这么大的饭店,光靠一个包包能够造成的破坏微乎其微。」
  「不过,这个地下室和饭店内几处一定会陷入火海。」
  「正合我意。只要看见那些协会干部手忙脚乱的模样,我就满足了。那群低俗的家伙,居然想在大饭店套房里观赏音乐厅的混乱情况。他们作梦也没想到炸弹会设置在自己脚下吧!这正是名副其实的扯后腿啊!」
  仔细一想,或许那个向来赏识权兵卫的男干部也开始嫌他麻烦,所以才想利用这次的机会藤点甜头给他尝,借此消磨他的志气。
  真令人不快。既然容不下我,我就主动和你们断绝关系。
  「还剩十分钟就会爆炸,到时一切都结束了,而我也将展开我的新生活。」
  说到这儿,权兵卫总算回过头,望着背后接近的男人。
  果不其然,是一再阻挠他的父女档之一——那个父亲。
  「你是什么来头?你知道我是恐怖分子,才故意跟着我的吧?」
  「对。我叫日暮旅人,是个侦探。」
  原来如此,怪不得没逮捕权兵卫。他一再妨碍权兵卫,可是为了拖延时间等警察赶到?
  「真亏你能够把我逼到这个地步。不过,是我赢了,你已经无法阻止爆炸了。」
  时间只剩下十分钟,拆弹小组别说要拆除炸弹,只怕连赶到现场都来不及。侦探的努力最终还是白费了。
  「不过,你不用感到羞愧。我承认你很有本事,因为你现在又找出炸弹的位置了。但这次我的运气比较好。」
  然而,侦探却露出从容不迫的笑容,看来不像是死鸭子嘴硬。
  侦探指着自己的眼睛说道:
  「我的眼睛很特别,能够看见气味、声音、温度、重量及疼痛等事物,我看得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
  「我从你手上的包包看见了火药的气味,气味描绘出一道轨迹,显示了你的去向。我只是循着轨迹而来,一点也不难。」
  「你在胡说什么?脑袋有问题啊?」
  「我还有一个专长,就是能看穿别人的心思。只要看穿你的情感、焦虑和不安,就能预测你接下来会前往哪里。」
  侦探踏出一步,望着权兵卫的眼睛。
  「你的运气好?不对。被我盯上的那一瞬间,你就开始走霉运了。」
  那双充满哀伤的眼睛令权兵卫忍不住背脊打颤。
  「你没发现我是欲擒故纵吗?」
  「什么?」
  「你刚刚不也说了?我把你逼到这个地步。没错,我的目的就是要把你逼到这个四下无人的地方。」
  突然。一股来路不明的危险气息包围了权兵卫。
  权兵卫倒抽了一口气,凝视着侦探。他有种落入圈套似的不快感。他耐不住性子等待侦探的下一句话,便迈开脚步。
  「反正你不想死的话就快点离开这里吧!我要走了。」
  他走过侦探身旁,在那一瞬间——
  「我不会放你走的。」
  喀嚓一声,手上多了道坚硬的触感。仔细一看,权兵卫的左手腕上多了只手铐,另一端则铐在侦探的右手腕上。
  「你干嘛!」
  「这么一来,只要我不动,你就无法离开这里。」
  权兵卫一阵愕然,连忙拉扯手铐,但侦探只是微微抬起手臂,坚持不动半步。侦探又替另一只手腕铐上手铐,把自己和放置炸弹的梁柱管线系在一起。
  「你是白痴啊!你想死吗?」
  「我不想死。我和你一样,还有该做的事。」
  「那你干嘛……!」
  「所以你必须拆除炸弹。现在只剩约五分钟,如果你做不到,我们就会死。」
  「太扯了!你疯了吗?一般人哪会为了阻止炸弹爆炸干这种事!」
  权兵卫不敢相信,居然有这种自我犠牲精神?若这是侦探的正义,权兵卫只觉得恐怖。然而,一想到或许「天空之爪」该有的就是这种不顾一切的心态,权兵卫又萌生了一股敬畏感。
  「没时间争论了。我们离不开这里,而你又不想死。既然如此,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侦探瞪着权兵卫。
  「快一点,只有你做得到。」
  「……」
  权兵卫虚弱无力地吞了口口水。他的意识全转向眼前的炸弹,身子整个冻结了。
  ——炸弹就是要爆炸,才叫炸弹。
  他的信条宛若抵抗似的,在最后一刻闪过脑海之中。

  ※

  十八点到了,声乐家的咏叹调响彻了户外音乐厅。那道美妙的歌声连音乐厅外都能隐约听见,但是增子堇完全没把意识放在歌声上,只顾着质问日暮旅人:
  「我听到你放了朝仓权兵卫时非常惊讶。我把手铐交给你,是因为相信你会抓住他。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并不是想立功才追踪他的。反正最后他还是被捕了,有什么关系?」
  巨蛋乐园大饭店的正面停车场里停了几台警车,没鸣警笛,是怕影响其他入场游客,以及避免惊动「天空之爪」的干部们。这个方法似乎奏了效,朝仓权兵卫从地下室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时,双方都大为傻眼。
  警方亲手逮捕协会干部与朝仓权兵卫,立下了大功。旅人故意放走权兵卫,让警方得以保住颜面,不过——
  好不容易才把人情还清,却又欠了笔新人情,增子大感不快。
  「如果你亲手抓住他,你就是英雄了,到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警局,不用经由我也能得到你想要的情报。」
  「……我不想太过招摇。再说,我有你就够了,不需要其他人。」
  旅人说着这些肉麻至极的话语,微微一笑。闻言,增子白眼以对。她对旅人的信赖程度可没强到把他的话照单全收的地步。
  「听说炸弹成功拆除了;里头有许多复杂的陷阱,只有朝仓本人才能拆除。」
  「对,我看见了,我知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朝仓看起来死气沉沉,你做了什么?」
  「不,我并没有做什么。我想他是学乖了。」
  增子问的是朝仓的心境为何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世界闻名的炸弹客乖乖投降,整件事实在太不自然了。
  这个疑问应该能在今后的调查中获得答案,但是在增子心中,对于日暮旅人的警戒心又更增强了一些。

  至于和增子一起去购物的灯衣呢?
  「爸比!很棒吧?这些洋装全都是增子小姐买给我的!」
  灯衣穿着刚买的洋装,兴奋地指着其他购物袋。
  「增子小姐什么都买给我耶!这个缎带也是她看了觉得可爱,就买来送我了!」
  增子不悦地撇开脸。
  「日暮旅人,我讨厌小孩。」
  增子不知该如何应付灯衣,为了讨她欢心,花了不少工夫。增子痛恨对小孩低声下气的自己,对于害她置身这种状况之下的日暮旅人自然是大感愤慨了。
  「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
  「灯衣,玩得开不开心?」
  「嗯,好开心!增子小姐人好好!」
  「小女都这么说了,请你以后也多陪她玩吧!」
  面对两人的笑容,增子开始觉得埋怨也只是徒增空虚。和这对父女扯上关系准没好事。她衷心同情今天一整天被他们耍得团团转的朝仓权兵卫。

  ※ ※ ※

  离爆炸还剩一分钟,炸弹成功拆除了。
  被手铐铐住的不自由感并未造成太大的压力,拆除作业进行得相当顺利。这等于是解开自己创造的谜题,只觉得费事,一点乐趣也没有。
  ——然而这身冷汗又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呼!」
  极度的紧张中断后,整个身子都松弛下来了。积蓄的东西一口气宣泄出来,汗如泉涌,胃液逆流,尿意萌生,感觉犹如被丢入极寒之中。权兵卫冷得发抖,指尖已经毫无感觉了。
  「这就是恐惧。你虽然深知炸弹的威胁性,却不知道死亡逼近眼前的可怕。」
  侦探一面解开手铐,一面说道。他若无其事,一派镇定。
  到了现在,权兵卫才寒毛直竖。他的限时炸弹虽然制作精巧,但还是可能有误差。在随时可能爆炸的情况之下持绩接觭炸弹,根本不是正常人干的事。看在权兵卫眼里,拆除完毕的炸弹依然随时可能爆炸,令他胆颤心惊。
  「你不怕吗?生死全交托在我手上,你居然还能一派镇定。」
  「我当然怕,因为我对这个世界仍有眷恋,现在还不能死。」
  「……那你干嘛做这种有勇无谋的事?你没想过要是我拒拆炸弹,该怎么办吗?」
  侦探露出无畏的笑容。
  「因为我知道你不想死。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能看穿心思。我认为你一旦陷入这种局面,一定会拆除炸弹。」
  「……你这么做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与你无关。」
  侦探断然说道,接着又宛若权兵卫从未发问过似地,继续说道: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别人不见得拆得了这个炸弹,所以我就善加利用了。」
  「……如果设置炸弹的不是我,是车手呢?」
  「丢进海里就行了,正好这里是港湾。」
  「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啊!」
  侦探乍看之下表情丰富,但其实他一直压抑住感情。为了观看拆除作业,他甚至赌上自己的性命。权兵卫不知道侦探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这种把对新事物的兴趣放在死亡风险之前的气魄只让他觉得恐怖。
  「事关人命,身为当事人的我们当然也该赌上性命。」
  「……我只是贩卖技术的人,没有死亡的觉悟,也没有杀人的勇气。」
  权兵卫总算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了。面对现实中的死亡,他胆怯了。他已经没有自信像以前那样制造炸弹了。
  侦探凝视权兵卫片刻之后,一脸无趣地移开视线。他似乎看穿了权兵卫的灰心丧志。
  这个侦探——日暮旅人应该是已有所觉悟了吧?
  权兵卫凝视着旅人,心里一片空虚。
  他们活在不同的世界。
  能够若无其事地杀人的,一定是这类的人吧!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7 23:14 | 显示全部楼层

  雪的道路

  声音静静地从世上消失了。
  夜空里没有星星,四周如墨汁滴落一般,染得一片漆黒;地上却正好相反,积雪闪耀着白色的光芒,不让黑暗靠近半步。
  自行发光的雪。
  如果雪看起来会发光,那铁定是错觉。
  但这样比较梦幻,能帮助他忘记现在的状况。雪反射了等距设置的街灯光芒,所以看起来像是自行发着光。只要转过视线,看吧,街灯的光芒照不到的地面是一片黑暗。
  宁静太过可怕,所以他开始胡思乱想。
  被殴打的身体不听使唤。他感觉到体温渐渐下降。如果我是被丢在街灯下,或许不会死——他如此分析,露出苦笑。街灯照不到的这里又黑又暗,雪依然冰冷,而且根本没人路过,被发现的机率很低,以环境来说,拥有足以冻死人的条件。
  寂寥的临终时刻。
  和我很相配、
  「……哥也是看着这种景色离开人世的吗?」
  照着平时的方式说出的话语并未成声,只出现了一团朦朦胧胧的白色雾气。他终于明白自己一动嘴唇都乏力,死心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
  沙、沙、沙——
  踏雪声渐渐接近。不久后,轻快的脚步来到了模糊的视野角落,停在他的身旁。
  「你还真常受伤啊。」
  那道声音、那个笑容让他的泪腺松弛了。
  老大不小的他居然哭了。他把脸埋进雪里,声嘶力竭地呜咽着。

  因为他发现,自己希望哥哥能来接他。
  因为他发现,自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 ※ ※

  回到老家的雪路雅彦来到父亲的书斋,浏览书架上的每个档案夹。他要找的是父亲担任市长时的纪录——秘书名簿。
  他找了许久,然而别说是名簿了,连与市政相关的资料都完全没找着,有的尽是卸任后的活动纪录。
  雪路叹了口气。他知道没这么容易找到,但是这里找不到,他可就没头绪了。老实说,他早已决定地毯式搜索只搜到这个书架为止。别的不说,他是头一次进入父亲的书斋,而且还是偷偷侵入,不紧张才怪。至于父亲的办公桌,他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碰。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有件事他必须弄清楚。
  偶然在旧报纸上发现的车祸报导。上头记载的死者姓「日暮」,曾担任私人秘书,事发是在十八年前。而另一个版面上则刊登了父亲的名字及旅人关注的人物——白石警部。
  奇妙的因果关联。莫非死于车祸的日暮某某人就是旅人的父亲?而他正是担任当时的市长,雪路照之的秘书——雪路忍不住如此联想。
  一旦开始联想,就再也停不下来,再也遏止不住。
  无论是私人秘书或白石警部,想了解他们的事,最快的方法就是从和他们有关联的人物下手。雪路不想和父亲直接碰面,才做出这种和间谍没两样的行为。
  他鼓足勇气搜找父亲的办公桌,但是除掉上锁的区域外,并没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
  他略微犹豫。该把锁撬开吗?
  「你在干什么?」
  穿着西装的六十多岁男性站在书斋门口窥看着雪路。他就是雪路的父亲雪路照之。雪路吓得跳了起来,因条件反射而打直腰杆。
  「您、您回来了啊!父亲。」
  「嗯。我问你在干什么。」
  「啊,哦,呃——对了!我是来借字典的!西班牙文的!」
  「西班牙文?你专攻的是英文吧?你借字典干什么?」
  「……我、我想去旅行。」
  这个谎虽然是情急之下编造的,但还算合情合理,雪路便继续扯下去。
  「我想您应该会有世界各国的字典,才来借用的。擅自进入您的书斋,对不起。」
  雪路乖乖地低头道歉。在锐利眼光的瞪视之下,雪路根本没有活着的感觉。
  打从以前开始,严格的父亲就是敬畏的对象,雪路对他从未抱持过亲爱之情。刚才的并不是一般家庭里小孩对父母说话的方式,但在雪路家却是常态。
  照之往椅子坐下,雪路则绕过桌子,来到他的正面。
  「旅行?哼,你有去学校上课吗?你今年已经大三了吧!还有空玩吗?别光顾着玩,给我好好用功。」
  「……就增广见闻这层意义上,出国旅行并不是无益的事。」
  啪!照之拍了桌子一下。虽然事出突然,雪路的神色却丝毫未变。
  「区区一个星期的旅行能够了解那个国家的什么?像你这种窝囊废还敢说大话!有空学西班牙文,不如先把英文练好!半吊子一个,要跟我顶嘴,等你超越你哥的成绩以后再说吧!」
  雪路点点头附和照之的怒骂,说了句「我告退了」以后,便离开了书斋。
  照之对待自已的孩子就像对待外人一样毫不容情。雪路认为他根本没有为人父的自觉。
  ——窝囊废,是吧?这是对儿子说的台词吗?
  雪路早已习惯了,所以并未涌现任何情感。反正每次交谈大多是以挨骂收场,不用听又臭又长的说教,反而乐得轻松——最近雪路已经看开了。
  被蔑视是家常便饭。
  「啊,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从前您有没有雇用过姓日暮的秘书?」
  关上门之前,雪路像突然想起似地如此问道。照之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从前是什么时候?我哪来的空闲去记秘书叫什么名字啊!」
  雪路低头行礼,慢慢地关上门。

  大得夸张的雪路家除了本宅以外,还有别院。
  别院是给雪路的哥哥——胜彦住的。来到庭园中,走近五年前已化为仓库的别院,雪路想起了相差七岁的哥哥。
  雪路打从心底倾慕勤勉努力又温柔的胜彦。雪路上小学时,母亲过世了,自此以来,胜彦便兄代母职,这也是雪路倾慕他的理由之一。每当父亲责骂雪路,胜彦便会加倍疼爱。虽然胜彦有时也会斥责雪路,但雪路知道那都是为了自己好,所以能够坦然接受。
  胜彦和只知严格管教的父亲不同,他拥有爱这种感情。没有母亲,雪路仍不感寂寞,全都是胜彦的功劳。
  胜彦常这么说:
  「雅,你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不用听父亲的命令。未来由你自己决定。」
  「兄长呢?兄长也是吗?」
  「嗯,是啊。我要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为伟大的政治家。总有一天,我会超越父亲。这是我的梦想。」
  他那略带哀伤的眼神令雪路印象深刻。
  不过,看起来很帅气。
  品学兼优的兄长一定能够实现这个梦想。雪路全力替胜彦加油。
  ——直到五年前那个下雪的日子,胜彦上吊自杀的那一天。
  「……」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胜彦所说的梦想,其实是向父亲复仇的誓言。
  胜彦独力承受把理想强加在孩子身上的父亲压力,一面保护弟弟,一面为了超越父亲的理想而奋斗。最渴望母爱的应该是胜彦,但却没人可以依赖,最后终于崩溃了。
  胜彦垂吊于别院房里的那一幕,雪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没有要事,雪路绝不会踏进那已成了心理创伤的别院,只会偶尔像现在一样从外眺望。别院已经无人使用,也不会有人想使用,但雪路没打算拆除它。
  这是烙印。
  对实行过当教育的父亲。
  对无法拯救最爱的哥哥、只会撒娇的自己。
  「哈,哈哈……我真是学不乖啊。」
  每次回家,雪路总是会回想起许多事,因此他一直极力避免回家。即使回到家,他也尽量不去注意别院。然而,他的视线总是忍不住飘向别院,脚步总是忍不住走向别院,每每又落得黯然神伤。
  雪路转过身,返回本宅。正当他横越庭园时,突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兄长。」
  在犹如轻喃般的小小声音呼唤下,雪路转过头去,只见一名打扮高雅、具备大家闺秀风范的女孩紧紧黏在他背后。是雪路同父异母的妹妹——丽罗。
  她今年应该上国中了。仍留有稚气的妹妹头宛如求助似地仰望着雪路。
  「嗨,丽罗,好久不见啦。过得好吗?」
  丽罗微微地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脸庞似乎正对雪路倾诉着什么。
  「怎么?肚子饿啦?」
  丽罗又再次点了点头。时间刚过中午。雪路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丽罗迈开脚步。
  「这么一提,你刚才跑去哪里啦?」
  刚才丽罗是从雪路背后出现的,表示丽罗刚才也在别院。这可怪了,打从以前开始,丽罗就说别院感觉会有鬼出现,很恐怖,根本不敢靠近半步。丽罗只是以面无表情的脸庞望着雪路,并未回答。
  ……算了,这丫头也长大了,爱待在哪儿是她的自由。
  雪路在本宅的厨房里随便找些可用的食材来做午饭,这段时间内,丽罗依然紧拉着他的衣袖不放。虽然有点烦,但是还不到想甩掉她的地步,所以雪路就任由她去了。
  「一味太太没来啊?」
  雪路问起帮佣太太,丽罗摇了摇头。
  「有来吗?那你怎么不请一味太太做饭给你吃呢?」
  「我要吃兄长做的。」
  她依然面无表情得凝视着雪路,雪路不禁苦笑。比起平时做饭给自己吃的帮佣太太和从未下过厨的不负责任母亲,她居然更想吃逃家的小混混所做的午饭,真是太可怜了。
  雪路曾想效法哥哥,好好爱护妹妹。他学做菜,也是为了兄代母职。但是丽罗的母亲仍然健在,而雪路也成不了胜彦。
  挥动平底锅,自己在这里做菜着实令雪路感到不可思议。这里虽然是自己的家,但感觉起来却宛如处于别人家中一般。
  少了哥哥,变得孤立无援的雪路在这个家里根本待不住。
  幸好他拥有对未成年少年而言过多的零用钱,要离家出走很简单。只要亮出钞票,大多数人都会乖乖听话。确保衣食起居无虞之后,他交了些酒肉朋友,和女人鬼混,四处惹是生非,钱用光了才回家。高中时代的他真的十分堕落。
  如果没遇见日暮旅人,他现在应该还继续过着这种生活吧?
  他把蛋包饭和蔬菜汤摆到丽罗面前。虽然是凑合着做的,但他有自信味道不输专业厨师,暗自期待着丽罗品尝之后的反应。
  丽罗表情丝毫未变,只是默默地吃着饭。看她一口接一口,可以知道她对料理的味道并无不满,不过——
  「……你就不能吃得津津有味一点吗?」
  「嗯?」
  「不,没什么,快吃吧!」
  丽罗点了点头,继续吃饭。雪路叹了口小小的气。
  丽罗会如此封闭感情,全都是父亲造成的。连雪路见了都会发抖的父亲所在的这个家中,唯一的孩子只剩下丽罗一个,兄弟全都不在身边了。独自承受管教的丽罗封闭自己的心房,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黏着雪路不放,言下之意应该就是「别走」吧?雪路虽然感到十分愧疚,却没打算回应她的请求。雪路也有雪路的生活,如今回家又能如何?
  望着沉默寡言的妹妹,雪路突然怀念起近来益发热闹的「寻物侦探事务所」来了。

  ※

  ——怀念归怀念,雪路可不爱吵杂。
  「呀~灯衣穿道件洋装也好可爱喔!」
  「对啊!不过你可别搞错喔,这全都是因为模特儿太出色,穿什么都好看。我真是个罪恶的女人啊!」
  「灯衣的头发又滑又亮,配起缎带来也很好看。啊,来来来,这次换穿这件看看!呵呵呵呵,好像玩娃娃一样,好开心!」
  「玩娃娃?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啊!我才不陪说这种话的人玩呢!」
  「我帮你绑辫子好不好?啊,这件洋装也不错!欸、欸,你抱着布偶试试看!哇,好可爱~!好想带回家~!」
  「呀——!别黏过来!别拿我来玩!」
  一走进事务所客厅便映入眼帘的光景令雪路啼笑皆非。
  「你们在干嘛?」
  「啊,雪路,你回来啦!」
  察觉他的旅人迎向前来。「你回来啦」这句话让他意识到「家」,不禁有些难为情。
  「她们在试穿上次去巨蛋乐园买的洋装。」
  客厅里四散着巨蛋乐园的购物袋和数量远超过购物袋的洋装。站在中心的灯衣打扮得十分可爱,但是兴高采烈的却是阳子。与其说是试穿,不如说是当换装娃娃比较贴切。
  「……阳子姐一来,这里就变得好吵。」
  扣除掉灯衣不算,平时出入事务所的尽是男人,只不过是多了阳子一个人,气氛就变得开朗许多。
  面对雪路厌烦的口吻,旅人露出柔和的微笑。
  「灯衣只有在面对阳子老师的时候才会那么兴奋,我对阳子老师真的是感激不尽。」
  「……兴奋的不只灯衣一个吧!」
  旅人歪了歪头。真是的,没自觉也是个问题。
  阳子终于察觉雪路了。
  「啊,雪路,你来啦?午安。」
  「什么叫『你来啦』?你才是客人吧!你不用回幼稚园工作啊?」
  阳子啼笑皆非地嘟起嘴唇。
  「你在说什么啊?今天是星期日,放假。灯衣都在这里了,去幼稚园做什么?」
  这么一说,倒也没错。雪路露出不快的表情。或许是因为刚回过家之故,雪路的状况有点差,脑筋变得不太灵光。:
  旅人从沙发上起身,拍了拍雪路的煎饼,说道:「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啊?拜托我什么?」
  「照顾灯衣啊!我要去浅野和代老师家。咦?你忘啦?」
  浅野和代老师是他们的老朋友——小镇医师,榎木医生的恩师,在因缘际会之下,旅人定期前往浅野和代家,协助她进行眼睛复健。这份差事是有酬劳的,推不掉。
  今天正是前往浅野和代家的日子,但雪路居然完全忘了。
  「抱歉,我忘了。我去开车过来,你等一下。」
  旅人摇头婉拒:「我搭巴士就好。」随即拿起放在一旁的公事包。雪路没见过那个公事包,诧异地看了旅人一眼。
  旅人自豪地展示公事包。
  「这个?这是增子小姐送的,用来代替酬劳。灯衣一直叫我买个公事包,刚刚好。」
  「这个包包不太好看,我好失望。我本来以为增子小姐会更有品味一点。」
  灯衣鼓起脸颊来。旅人只是告诫:「不可以说这种话喔!」但并没替增子说好话。虽说本人不在现场,敢这样批评增子的大概也只有这对父女了吧?
  「是增子小姐送的啊?她还送灯衣洋装,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啊?」
  「我很中意。阳子老师应该也觉得这个包包不错吧?」
  「对,很适合旅人先生,很好看。」
  阳子毫不害臊地说道——咦?怎么气氛好像有点不一样?
  旅人回以笑容之后,便直接走出客厅了。雪路回过神来,连忙跟着走出客厅。他这个老大还是老样子,最擅长冷场。
  「等等,我送你去。」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去跟阳子老师好好说明吧!」
  「说明?说明什么?」
  「川村佑介先生的事。毒品的事你已经查清楚了吧?」
  雪路还真想脱帽致敬。这个人在这方面为何如此敏锐?
  事情发生在两周前,阳子因为朋友川村佑介下落不明而委托旅人寻找。这是一切的开端。佑介为了还债而贩毒,最后甚至因为吸毒过量的后遗症而丧失自我,目前收容于警察医院。虽然背后应该有黒道指使,但是警察却完全没有公布此事,只以「川村佑介单独犯案」结案。
  雪路应阳子的委托持续进行调查,已经查出结果了。
  但是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阳子。
  「阳子老师也有知道的权利。既然接了委托,我们就有义务报告。」
  「……行吗?让她知道,只是增加麻烦而已。」
  「情报的底线就交给你决定吧!一声不吭,只会让她操无谓的心而已。」
  的确,在阳子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前主动报告,也是个办法。雪路不必把掌握的情报全数告诉阳子。满不满意是她的事,雪路只要完成报告的程序就行了。
  道理就和在宠物吵闹之前先喂点饲料一样。当然,这么做是为了阳子好。她的正义感强,要是做出什么莽撞的事来可就伤脑筋了。
  「知道啦!算了,我想她也差不多该问了。」
  「今天她是为了了解调查进度才来事务所的,要敷衍她应该很难。」
  「呿,真麻烦。」
  目送旅人离去之后,雪路回到客厅,只见阳子正襟危坐迎接自己。
  「雪路,我有事想问你。」
  「是、是。」
  雪路一面苦笑,一面在阳子对面坐下。阳子不知道雪路和旅人刚才的交谈内容,显得相当诧异。雪路乖乖就范,似乎让她很错愕。
  雪路的视线从阳子身上移开,凝视着坐在地板上的灯衣。灯衣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先回房了。我有点困了,去睡个午觉。」
  平时的灯衣人小鬼大,但在这种时候,雪路却不得不感谢她的善体人意。在要求之前主动退席的灯衣可说非常识相,没把散乱一地的洋装收拾好再走,就当作是她小小的报复吧!
  灯衣离开后,雪路立刻带入正题:
  「阳子姐,你想问的是川村佑介的事吧?」
  「啊,嗯。我听说佑介一直没恢复意识,是因为毒品的副作用吧?」
  「嗯,好像是。」
  「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为什么警方不采取行动呢?谁都看得出来这件事和黑道有关,究竟是为什么?」
  真是,劈头就问了个棘手的问题。警察和黑道的关系啊?
  虽然尚未查明,但雪路大致上可以预测。
  警察和黑道长年以来一直处于拉锯状态,他们之间甚至存在着某种奇妙的信赖关系。这该说是默契十足?或是互利互助?越是在地方上深耕的1,活动时就越是小心注意,避免损及双方的利益。
  城市的治安当然是由警察维持,但是地下社会也需要适合的秩序,而维护这种秩序的正是黑道。警察凭借着正义及法律取缔,黑道则是靠着金钱和暴力支配。从两个面向加以抑制,城市的风纪才能维持均衡。
  打破均衡对双方而言都没有好处。即使黑道暴露要害,警方也不会贸然下杀着。治安包含了地下社会的风纪在内,失去了金钱与暴力的支配,风纪便会大乱,治安也无法维持。
  这次的案子应该就是抵触了这一点吧!黒道弱化当然是警方期盼的事,但是凡事必须循序渐进才行。
  「虽然找到要害,却不能贸然攻击。我想警方大概是打算以静制动,等到时机来了,再拿这件事当武器攻击。哎,或许还有其他考量吧!」
  「……」
  听了雪路的说明,阳子面色凝重地唔了一声。
  「那你的意思是警方打一开始就不打算行动罗?」
  「不是啦!如果是现行犯,就算是黑道成员,警察也会抓的,但那要是现行犯才行。最后抓到的是川村佑介,不但吸毒成瘾还贩毒,是个不折不扣的现行犯。我猜他们是想各让一步,就此了结吧?」
  警方逮到毒贩,保住了面子;而黑道又不用招惹麻烦,皆大欢喜。
  阳子似乎难以接受,皱起眉头。
  「别责怪警方,警方得保护的事物很多,如果剌激黑道,导致一般百姓受害,到时被责备的又是警方,舆论铁定会谴责警方处理不当。也难怪警方变得这么慎重。」
  这番话其实只是表面话0雪路更进一步地探讨其他可能性。
  将过去贩毒被捕的人列出来一看,大多是和川村佑介一样没什么本领的小混混。黑道指使这类小卒贩毒并不奇怪,但警方循线调查到黑道成员身上的案例却出奇地少。毒贩逮捕率和循线揪出的黑幕人数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究竟是警方无能?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如果两者皆非,莫非是警方和黑道做了交易?
  黑道指使川村佑介这类无处容身的小混混赚钱上缴,一旦被警方查到了,再乖乖把他们交出去。警方(应该是某个警察个人的行动)抓了毒贩,赚到业绩,便放黑道一马。这么一来,双方都没有损失,只有得利,可说是个非常优良的体系。佑介只是个方便的替死鬼而已。
  最可疑的就是白石警部。虽然没被表扬,但他每年都固定逮捕好几个毒贩。倘若他和黑道有关,又有指挥调査的权限,就足以说明这次这么快结案的原因了。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臆测,不该对阳子说。
  阳子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理由我大概明白了。那个刑警,呃,增子小姐是吧?她顾左右而言他,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嗯,哎,那个人啊!」
  或许只是嫌麻烦而已。也许她认为向阳子说明是白费力气。
  「啊,还有一个问题。那个毒品你调查过了吧?……佑介无法复原了吗?」
  面对阳子求助似的眼神,雪路觉得有点心虚。
  「大概是没办法了。」
  雪路喃喃说道。阳子不知是不是没听见,仍然以充满不安的眼神窥看着雪路。
  雪路犹豫了一瞬间,心想说了也无妨,才继续说下去:
  「回收的毒品叫『丧失』。我认识一个对药品很熟的人,那人听了以后啧啧称奇,说那是很久以前某个天才制毒师精制的毒品,因为效果和副作用太过惊人,所以没流行起来。听说现在只剩当时的试作品,因此价格非常昂贵。」
  「有什么效果?副作用是?」
  「和川村佑介一样,陷入幻觉状态之后就无法回归现实。不,这么说或许不太正确。接下来我要说的,和都市传说差不多。听说嗑了那种药,会看见眼睛看不见的东西,而且不是幻觉。比如看得见大气中飘浮的微粒子,或是以正面放置着的物品的背侧之类的。」
  说着,雪路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反正试过以后就回不来了,所以也没得验证。相对地,其他神经则会受到损害,所以才叫『丧失』。这种毒品本身就已经可以说是都市传说了,所以这些说法根本不可信。」
  「……可是佑介已经失常了啊!」
  「……只要沾染到毒品,不管是哪一种都会失常的。为什么要碰那种东西?我真的完全无法理解!」
  雪路恨恨地说道,阳子一脸惊课地眨了眨眼。雪路尴尬地转过脸逃避。
  老实说,这和阳子的委托毫无关系。
  雪路调查毒品,是为了自己。

  浑身是血的朋友不停被谷打的光景。

  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无能为力的自己。

  雪路觉得自己是为了驱散那一幕光景才四处奔走。他恨透了每当发生这类案件就无法保持平静的自己。
  「雪路,你也曾因为毒品而失去重要的人吗?」
  失去从容的雪路完全被看透了心思,而这个事实更助长了他的焦虑。
  雪路无视于阳子提出的问题,一脸不快地望向窗外。窗外晴空万里,午后的阳光散发着金色光芒。
  他突然想起过去的情景,视野倏然模糊起来,明亮的日光仿佛在转瞬间化为灰色天空,只要回过头,留有足迹的雪道就会一路沿续到那一天。他这才知道,无论季节如何转变,他仍然留在原处,无法动弹。
  ——果然是回家造成的。
  要感伤,也该选在独处的时候。当着阳子的面,雪路的心却毫无防备地回溯了两年的时光。

  那是在一个寒冷冬日发生的事——

  ※ ※ ※

  两年多前,雪路雅彦是高中三年级生。
  打从国三那年起,雪路为了忘记哥哥上吊的景象,夜夜在外游荡,渐渐地,他成了镇上年轻人的头头。他出手阔绰,吸引许多小混混如土狼般聚拢过来,对他卑躬屈膝。虽然他本来并无此意,但是多了些倾慕自己的小弟,他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即使他们的目的是钱,有了可称为朋友的人在身旁,至少能够帮助他排遣寂寞。
  雪路不但有头脑,也有胆量。他在排解团体纠纷以及协助隐匿落难少年少女等方面上大展长才,赢得了众人的肯定。渐渐地,大家不再当他是摇钱树,而是把他视为真正的领袖。
  那一天,雪路的周围也聚集了许多朋友。雪路常光顾的倶乐部向来是朋友们的集会所,平时总是播放着活力十足的音乐,热闹滚滚,但此时却飘荡着令人不舒服的宁静。
  「这家店挺不错的嘛!人家都没注意到。如果还没人罩,就让人家来管吧!」
  坐在雪路对面的男人眺望店内说道。
  「啊?我对这方面不淸楚,可以请你自己去找老板谈吗?」
  「咦?雅彦,不是你出资的吗?」
  「我还是个小鬼头,哪来的钱?」
  「是吗?哈哈哈哈哈,也对!你用的是雪路顾问给的零用钱嘛!钱是从爸爸的钱包来的,额度多少可想而知啊!」
  见对方回以嘲讽,雪路露出不悦的表情。男人歪着嘴,无声地笑了。
  男人名叫熊谷,长得又瘦又高,由于剃了个光头,双颊凹陷的脸庞看来活像个骷髅。他的外貌阴森可怖,内在也不遑多让。在这一带,熊谷素以凶暴闻名,人人畏惧。大家都说他冷酷残忍,一旦被他盯上,就连骨髓都会被吸干。
  熊谷嘲笑似地摇了摇鼻环。
  「不过你有拿这些钱当本金赚钱吧?别小看我,我知道你利用一些年轻小伙子聚赌。」
  他的眼神瞬间变锐利,口气也跟着变了。
  熊谷平时用女人腔调说话,可能是本来就如此,但也有可能是为了加深印象,以及关键时刻改变语气可增加魄力之故。
  雪路暗自叹息:被讨厌鬼盯上了。
  熊谷所说的聚赌其实并没那么夸张,不过是在跳舞、滑板、拳击等才艺或运动比赛中加入赌博元素的儿戏而已。说归说,随着次数增加,参与活动的人数暴增,规模也越来越大。活动本身有了价值,参加者与观赛者也跟着狂热起来,对他们而言正好是个发泄压力的出口,而赌博的资金流动也增加到一夜数十万的程度。
  虽然主办的是雪路,但营运是交给会场老板,因此进入雪路口袋的钱微乎其微。雪路策划这个活动,单纯只是为了消弭打架之类的纷争罢了。如今这个活动又制造了新的狂热,他正在考虑收手。
  谁知就在这个关头,被熊谷盯上了。
  熊谷是在这个镇上呼风唤雨的黑道组织,鸟羽组的成员。
  黑道的营生除了贩卖违禁品以外,还有收保护费、卖淫、恐吓企业等等,管理赌博也是其一。我们帮你应付警察和处理闹场寻衅等麻烦事,但是你们要缴交营收的几成给我们——这是他们的说法,但就雪路来看,根本是多管闲事。
  别的不说,雪路根本没把这个活动当赌博经营,纯粹是游戏而已,但是既然有利益,就是不折不扣的生意,难怪会被黑道盯上。没设想到这一点的雪路也有错。
  而今天熊谷寡程土门来讨钱、面对黑道近乎突袭的登场,雪路的朋友们也是一阵紧张。
  「带着一群小鬼头胡作非为,也不想想这是我们的工作耶!你就当作管理费吧,先给个五十万,明天之前要准备好喔!雅彦。」
  熊谷不等雪路回答便站了起来。雪路尽量维持神色不变,目送熊谷离去。
  「啊,对了、对了。刚才电视上又播了车祸新闻,说有一家人乘车外出,发生车祸,爸爸死掉了,真是不幸啊!最近好多酒驾呢,真令人伤脑筋。」
  「啊?」
  「如果有必要,这种事我们也做得到喔。拜拜!」
  这回熊谷真的离开了,雪路等一群未成年人全都开始发抖。
  熊谷是在威胁可以伪装成车祸死亡杀了他们,而且这种事对黑道而言是家常便饭。新闻的真假姑且不论,熊谷临走之前撂下的话语极有效果。
  「雪路,该怎么办?五十万耶……」
  朋友们不安地望着雪路。被勒索的只有雪路一个,但谁知道何时会轮到自己头上?他们心中必然是忐忑不安吧。对手是真正的黑道,而且还是熊谷这种卑劣凶残的人,更是令人胆寒。
  熊谷的威胁会如此有效,是有其背景的。熊谷十多年前曾因杀人罪被捕,最近才假释出狱。他犯过的罪行多不胜数,但他运气好,被起诉的只有那一件,所以只服了一件案件的刑期。但是由于他难以控制,因此在鸟羽组内备受疏远与孤立,没有容身之处。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形象就成了为确保新人脉与财源会不择手段的暴力人物。
  事实上应该也是如此吧?熊谷在同行间的评价也是恶劣至极。
  宁可和黒道打交道,也别和熊谷打交道。
  这句话是雪路事后才听到的,他不得不打从心底赞同这句话。
  「我会想办法,你们不用担心。」
  雪路一肩挑起所有担子。闻言,众人都松了口气。见了他们的表情,雪路只觉得空虚。
  所谓的朋友也只是表面上的交往而已,没人想帮他的忙。

  寒空之下,雪路独自缩着背行走。夜空中皓然生光的月亮飘荡着哀愁。
  空虚的根源,似乎就在于他无法逃离雪路照之之子这个头衔的事实。如熊谷所言,雪路的财源只有「雪路顾问给的零用钱」。
  雪路照之担任市长时,发挥了罕见的高明手腕,实践了许多政策。当完三任市长卸任之后,又在自己成立的行政团体中担任会长或名誉顾问等职,至今仍可干涉行政。雪路顾问就是对雪路照之的敬称,光凭这个称呼便可知道他有多么位高权重。
  正因为如此,没人敢反抗雪路顾问的儿子——雅彦。就算他闯祸,旁人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全赖父亲的权势所致。
  雪路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加以利用。他最讨厌父亲,只要能够弄臭父亲的名声,什么坏事他都肯干。
  「……真幼稚。最没药救的就是我。」
  雪路只觉得空虚。
  独自承受父亲所有期待的哥哥死了,留下的弟弟是个窝囊废,父亲连理也不想理——这个事实伤害了雪路的自尊。
  为了报复,就用父亲的钱做坏事,这是何等小鼻子小眼睛啊!
  现在也一样,为了筹措付给熊谷的管理费五十万,雪路正打算回家。他嘴上说会想办法,结果只能哭着向父亲搬救兵。他为了自己的没用而沮丧不已。
  雪路一直低着头走路,完全没有察觉前方,直到来到家门边,他才发现丽罗站在正门前。
  「你站在这里干嘛?」
  「兄长。」
  妹妹喃喃说道,表情毫无生气。发生了什么事?雪路暗自紧张,只见丽罗指向路边。
  「有人倒在那里。」
  「哈?哇!」
  雪路大吃一惊。天色昏暗,他刚才没看见,现在定睛一瞧,的确有道人影。
  ——该不会死了吧?
  雪路暗想:饶了我吧!自从胜彦过世以来,他对于人的生死变得相当敏感,别再增添他的心理创伤了。
  雪路战战竞兢地靠近一看,才知道不是尸体,还有一点呼吸。一想到如果没人发现,这个人明天早上就会变成真正的尸体,雪路就觉得真是天降横祸,又不得不庆幸及时发现。
  「话说回来,你的眼睛还真尖。对了,这么晚了,你跑出来干嘛?」
  这时的丽罗还是小学生,在晚上独自外出是件相当危险的事。雪路出言责备,丽罗微微摇了摇头。
  「我听见声音才出来看看的。」
  「很危险耶!」
  「我以为是喵喵。」
  ……哦,猫啊?这丫头明明很胆小,却爱猫成痴。
  无论如何不能放倒在地的人不管。雪路试图将那人摇起来,人影却抓住了他的手臂。
  「救、救救我……」
  雪路心下一惊,因为仰望雪路的男人有着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眸。比起求助的声音,他的眼神显得更为迫切。
  抓着雪路的手突然落下了。
  「喂、喂!振作一点!发生了什么事?」
  背后的丽罗倒抽了一口气。男人拼命地想传达些什么,所以雪路便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听他说话。
  「我、我从前天开始就什么都没吃,拜托你……!」
  「……」
  雪路大为傻眼。
  这家伙只是饿昏了而已。

  ※

  「我叫日暮旅人,谢谢你救了我。」
  把厨房的工作台当成餐桌用餐的男人向暂离归来的雪路自我介绍,并垂头行礼。在灯光下一看,原来他还挺年轻的。
  「不用道谢。我叫雪路雅彦,你能够恢复元气就好。」
  男人——日暮旅人似乎已经濒临极限,一句话也没说,缓慢但全神贯注地吃着端上来的料理。在这段期间,雪路到书斋去找父亲,但父亲凑巧不在,找遍了全家也没看见他的身影。他到底跑去哪里鬼混了啊?
  雪路叹了口气,旅人露出了充满歉意的表情,雪路连忙摇手否定。
  「我是为了我自己的事在叹气啦。话说回来,你的运气不错,罗唆的一家之主不在,房间可以随你使用。不过能替你准备的也只有用来堆放杂物的房间就是了。」
  「呃、那个……」
  「毛毯我也替你准备好了,别担心,你就留下来过夜吧!我还没冷酷到在这种大冷天里把你丢到户外的地步。你都饿得昏倒了,铁定没地方住吧?如果你冻死,我会睡不好觉。」
  「……对不起,麻烦你了。」
  「别放在心上。如果你是小偷,就把走廊上那些低俗的画和壶带走吧!应该可以卖不少钱。我和帮佣太太都嫌清理起来麻烦。拜托你啦!」
  旅人似乎以为雪路在开玩笑,困扰地笑了。其实雪路还挺认真的,他真的希望旅人把那些东西带走,做为请吃一顿饭的回礼。
  说归说,打从刚见面时,雪路就不觉得旅人是坏人,现在更是这么认为。若非如此,雪路也不会留一个陌生人下来过夜。
  「你几岁了?」
  「今年二十一岁。」
  年纪也和雪路差不多。雪路对他多了份亲近感,戒心也变弱了。
  躲在厨房门口窥探的丽罗和他们视线相交。旅人轻轻地低头致意,丽罗见状慌慌张张地将头缩回去。
  「好可爱的女孩,是你的妹妹吗?请代我向她道谢。」
  「呃,哦!不过,她看起来怎么怪怪的……」
  ……丽罗那丫头,该不会开始对异性产生兴趣了吧?
  雪路如估价一般,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旅人一次……脸长得还不赖。刚才的评价全数作废。我果然不该留他下来过夜吗?雪路一反常态地担心起来了。

  等待老爸的期间,我忍不住打起盹来。
  朦胧之间,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立刻察觉这是梦。
  「怎么啦,雅?你受伤了。」
  「嗯,和学校的人打了一架。」
  真是的。兄长露出苦笑。啊,这是国中时的记忆。
  兄长询问原因,但是我不太想回答。
  「雅?」
  「因为……叫父亲和兄长,很奇怪吗?」
  兄长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身了,哈哈大笑。我有种被嘲笑的感受,沉下脸来。兄长一面拭着眼角,一面摸了摸我的头。
  「同学取笑你,所以你和他们打架?原来如此啊!我也有这种经验,还挺怀念的。」
  我很意外,温厚的兄长也曾打过架?
  「随他们去说吧!我们就是这样被教育过来的,哪有办法一样一样改啊?如果你真的很介意,在外头的时候改口就好了。」
  「……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必一板一眼地遵守父亲的吩咐。」
  此时兄长脸上浮现的表情,我是头一次看见。
  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嘴角虽然带有笑意,表情却没笑。我感觉到眼前的兄长并不寻常。
  好恐怖。
  「总有一天,我会超越父亲。他的做法并不正确,既然有错就该纠正,就算这个家因此分崩离析。」
  「兄、兄长,你在说什么?」
  兄长的眼神哀伤,但是脸上却充满无邪的笑容。
  「那就是证据。这下子我总算能停下脚步了。」
  至今我仍不明白这番话的意义。
  过了不久,兄长自杀了。我认为一定是那个「证据」影响了兄长的心灵。我从睡梦中醒来,没关的电灯剌得我眼睛发疼。
  妈的,我是怎么了?居然梦见那么久以前的事……
  「……」
  这么一提,那个自称为日暮旅人的男人。
  他的气质和兄长有点像——如此暗想。

  一夜过去,雪路根本没好好睡到觉就离开被窝了。结果父亲并未归来。有事找他的时候不见人影,不想见他的时候又偏偏出现,实在很讨厌。
  梳洗完毕后,雪路走到屋外。外头下着粉雪,气温远比昨天低,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他在灰色的空气中打了个冷颤,决定在宽敞的庭院里散散步。
  父亲唯一值得夸奖之处,就是这个庭园。不知道是父亲有品味,还是设计师好本事,庭园风情万种,随着季节改变表情,即使是冬季也可赏玩。不过小时候因为庭园太大常迷路,根本无心观赏景色就是了。
  他思考高中毕业后的出路时,曾想过不如和在庭园里散步一样,到世,界各处旅行算了。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拍着他说他是雪路顾问的儿子了。
  穿过林荫大道,来到中庭,雪路在别院附近看见了一道人影。雪路瞪大了眼睛,人影是昨晚收留的日暮旅人,而丽罗就在他的身旁。
  ——喂喂喂,这是怎么回事啊?
  雪路相信他们并没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但是妹妹如此缺乏戒心,让他心惊胆跳。他很想立刻冲上前去,但他忍住了。他告诉自己:我才没那么恋妹。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他没勇气冲进两人之中。
  旅人屈身窥探树木后方,又用手抵着下巴思索。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快步走向别院,并在玄关前停下脚步。
  「……他想进别院?」
  如果是,那现在可没空计较丽罗的事了,就算用打的也要阻止他。那里是哥哥的家,也是墓园,不是其他人可以任意进入的地方。
  雪路正要冲上前去,旅人却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微微一笑,视线移向玄关旁,抬头仰望长得比屋檐还高的常绿树,并指着枝枒。
  「弥看,就在那里。」
  雪路跑上前去,望向旅人和丽罗抬头仰望的方向。
  原来有只小猫攀着树枝坐着,只是被枝叶挡住,不易发现。似乎是太高了,下不来。
  「喵!」
  丽罗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仰望小猫……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旅人卷起衣袖,似乎打算爬上树梢。雪路抓住他的肩膀,走上前去。
  「谢谢你帮忙找猫,不过不能再麻烦客人了。丽罗,交给兄长吧!」
  「……」
  雪路往双手吐口水,抓住树干。这棵树他以前常爬,虽然不确定能否支撑他现在的重量,身体似乎还记得如何爬树,三两下便爬上去了。
  雪路抓住缩成一团的小猫,正要下树时,树枝果然支撑不住他的体重断裂了。情急之下,路扭转身体,在摔落地面的瞬间护住身体。
  「兄长!」
  雪路咳了几声,但是身体大致无碍,小猫也毫发无伤。他将小猫递给一脸担心的丽罗,做个「没问题」的动作。
  「你的手臂受伤了。」
  「只是擦伤而已,这点小伤不碍事。别管我了,猫没事吧?」
  小猫软软地趴在丽罗的怀中。后来雪路才知道小猫是丽罗偷偷饲养的,但是从昨晚起一直不见小猫的身影,十分担心;她就是因为外出寻找小猫,才会发现旅人的。
  如果小猫在树上待了一整夜,现在不知衰弱到什么地步?没冻死算好运了。老实说,雪路根本不懂如何对动物做应急处理。
  丽罗抱着小猫冲回本宅找帮佣太太商量。
  「希望小猫别死。」
  见了旅人担心小猫和丽罗的眼神,雪路不知不觉间松懈了心防。
  「它待在那么高的地方,真亏你找得到。」
  「因为我看见猫叫声。」
  「看见?」
  「对,看见。」
  这个人说话真奇怪,应该要说「听见」才对吧?
  无论如何,小猫的叫声又小又细,真亏他能察觉。
  旅人的视线缓缓移向别院。
  「这间屋子是?」
  「这里是别院,是兄长的家。」
  「兄长?」
  雪路一不注意便用了惯用的称呼,他对家人以外的人向来会极力改变这种称呼法的。雪路连忙订正:
  「我、我哥啦!这不重要吧?」
  「这里没有『温度』,已经很久没人使用了吧?」
  胜彦死后,别院的确没人使用,但仍有定期清扫和管理,应该没有荒废的迹象。为什么他会知道?
  「人居住的气息或痕迹没那么轻易消除,除非经过很长的时间。这里看不见那些气息和痕迹,代表长期没人使用,至少有三年了吧?」
  「……到此为止吧!别再追问了。」
  被旅人说中,令雪路大感不快。虽然旅人道了歉,但雪路依然怏怏不乐。
  在尴尬的气氛之中,旅人离开了雪路家。
  留下了一句:「这份恩情我一定会报答。」
  暂时……不,或许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吧!
  雪路这么想。

  ※

  雪路在倶乐部入口和几个朋友擦身而过。
  每个人见了雪路都尴尬地撇开视线,快步离去。
  熊谷坐在店内角落的座位上,他一发现雪路便兴奋地挥手。
  「雅彦,人家等你好久了呢。」
  「……你好。」
  店内不见朋友的身影。刚才回去的那些人应该是因为熊谷在场才逃走的吧?雪路心里虽然有点不安,却刻意保持毅然的态度。
  「你很有种,人家很欣赏你这种人唷。」
  「钱在这里,请确认。」
  雪路打断熊谷的话头,递出信封,熊谷满不在乎地收下。雪路特地跑到父亲的办公室厚着脸皮讨钱,父亲才扔了这笔钱给他。他达成了如此无理的要求,原以为熊谷会说几句慰劳的话语。然而熊谷却连里头有多少钱也没确认,就直接把信封收进怀中。
  「……你不点点看吗?」
  「干嘛点?如果你有照人家交代的去办,哪有点的必要?人家可从没想过数目会不对呢。」
  熊谷摆出了「这是理所当然」的态度,钱没凑齐的假设打一开始就不存在。这是黒道的常识。只要老大说是黑的,就算是白的也得硬把它染黑。当然,老大无须慰劳小弟。
  然而雪路压根儿没有加入黑道的打算,这种常识也只在面对熊谷时适用。
  「事情办完了,我们来聊聊天吧?」
  「啊?」
  熊谷催促着雪路入座,雪路便绕到他的正面坐下。熊谷在桌上探出身子,用若无其事的闲聊语气说道:
  「欸,雅彦,你哥哥胜彦为什么自杀啊?」
  这话题来得太过突然,雪路哑然无语。哥哥的死是雪路的心理创伤,如今却被拿来当作闲聊的话题,令他颇受打击。
  「人家会这么问是有理由的。欸,你知道吗?胜彦死前好像到处调查镇上发生的杀人事件,这件事你有听说过吗?」
  或许是单纯出于好奇吧,熊谷完全没顾虑到死者家属的感受。即使知道他就是这种人,雪路还是难掩倏然涌上的愤怒。
  「这种事我哪知道啊?」
  雪路说这句话时的口吻变得粗鲁无礼,但熊谷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雪路觉得有些尴尬,又补了几句话:
  「我哥的梦想是成为和我爸一样的政治家,但他的目标却是当律师,大学也是读法律系。我想他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去调查过去的案例。」
  说着,雪路突然觉得奇怪:熊谷干嘛提起这件事?
  「我是真的不知道,是有人说了什么吗?」
  「是谁说的人家也忘了,哎,人家是偶然听来的。你哥哥调查杀人或伤害案件,总有一天会查到我们鸟羽组头上来。他不是警察,被他查倒是无所谓啦,不过难免还是会嫌烦嘛!」
  胜彦是个笃信正义的纯真之人,即使只是为了研究,只要热中起来,就算黒道他也敢招惹。
  「他毕竟是雪路顾问的长男,我们老板也得顾全交情,不能乱来。可是放着不管,就算不痛也会痒啊!所以听说组里就有人干了一些近乎威胁的事。人家?人家那时候在牢里,和这件事无关喔。」
  现在熊谷因缘际会之下认识了弟弟雅彦,所以才开口一问。
  看来熊谷似乎误以为哥哥是因为受到黑道威胁才自杀的。
  「我哥不会为了这种事自杀,是为了别的理由。」
  整理胜彦的遗物时,雪路找到了一本陈旧的笔记本。整本笔记中写满了对父亲的怨恨,光是阅读就教人几乎快要发疯。别院里收藏了足以与图书馆匹敌的大量书籍,知识的墙壁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雪路直到实际置身其中之时,才理解笔记本中的疯狂。
  把哥哥逼到自杀的是父亲。只有这点他敢断言。
  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什么?这是雪路对于自杀的唯一疑问。
  熊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雪路。怎么了?雪路愣了三十秒,熊谷突然一脸无趣地叹了口气,将身体靠向椅背。
  「是吗?看来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真让人失望。」
  「……什么意思?」
  「罗唆!臭小鬼,闭嘴!」
  熊谷用前所未有的凶狠态度瞪了雪路一眼,感觉上像是期待落了空。雪路倒抽了一口气,见状,熊谷似乎大感扫兴,站了起来。
  「人家会再联络你。」
  雪路虽然难以释怀,却只能目送熊谷离去。

  一周后,雪路的手机收到了某个朋友的紧急通知。
  雪路连忙赶到俱乐部。店内安静得可怕,朋友们的视线一齐聚集到赶来的雪路身上,每个人都脸色苍白。
  其中也有熊谷的身影。
  「哦?雅彦,你来得真是时候,有人通知你?」
  熊谷环顾四周,视线所及的朋友都害怕地低下头。
  这种事不重要。雪路的眼睛牢牢地盯着熊谷的脚边不放。
  一个和他特别要好的少年满脸是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地仰望雪路。
  「你在做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事态一目了然。原因及开端雪路不清楚,但伤害朋友的显然是熊谷,而雪路正面临求助。
  即使处于凄惨的状况之下,熊谷依然不改平时的作风。
  「没什么啦,只是在责骂犯错的孩子而已。这孩子居然偷偷吸食生财工具,没东西可卖,要怎么做生意?也凑不出钱来赔,真没用!」
  熊谷的脚跟和装腔作态的语气正好相反,毫不容情地践踏着少年的脸庞。少年捣着眼,痛苦得发不出声音;熊谷俯视着他,面露冷笑。
  「人家也不想做这种事啊!可是教育是必要的,不守规矩的孩子就算死了也怨不得人——服务生,人家要啤酒,整瓶拿来就行了。」
  熊谷从附近的店员手上抢过瓶装啤酒,倒过瓶身,毫不迟疑地往下挥。少年虽然没被直接打中,但砸地碎裂的玻璃碎片割伤了他的脸庞。
  接着,他拿着破裂的玻璃瓶抵住少年的手背。
  「欸,雅彦,你应该不是想阻止我吧?」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熊谷剌了下去,而且还加上了全身的体重。少年的惨叫声回荡店内。
  雪路只是默默地凝视这幅光景。
  他并不见了血淋淋的画面而颤栗,也不是震慑于熊谷的魄力。
  雪路是为了好友染毒而大受打击。好友背着他听命于来路不明的熊谷,也剌伤了他的心。心中的动摇夺去了他的思考能力,他只能呆立原地。
  熊谷走过雪路身旁,步向门口。
  「人家的心地善良,就到此为止吧!」
  「对不起!」
  浑身是血的少年活像个小弟一般恭送熊谷离去。熊谷无声地笑了。
  「没关系,下次好好办事。嗯~人家的心肠实在太软了。」
  熊谷得意洋洋地离去,被留下的雪路等人都无法动弹。
  雪路抬起脸来,朋友们看着他的眼神中都带着失望之色。我们的头头是个无法拯救朋友危难的胆小鬼——他们的眼神如此责备雪路。
  是你们自己干蠢事,才被逼到绝路的——如果这句话说得出口,该有多轻松?但是雪路觉得如果说出口,就输给自己了。
  少年染毒——没遵守雪路的吩咐。
  钱是父亲的,树立的风范似乎也是镀金的。如果少年超越善恶而被熊谷吸引,那代表熊谷的水准在雪路之上。相较之下,连一个朋友也保护不了的雪路更显得渺小。
  雪路居然没发现少年吸毒。
  或许雪路以外的成员都知情。这件事更加伤害了雪路。
  原来他早已没有容身之处了。

  「榎木诊疗所」中,医师榎木龙造正在对雪路说明少年的伤势。
  「脸上的伤除非整形,不然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好了。下手还真狠,铁定又是你的打架对手吧?雪路,我不是常说吗?你那暴躁的性子要改一改。」
  援木狠狠地瞪着雪路,窥探他的表情。然而雪路并未回嘴,只是摇了摇头。复木一脸错愕。
  「发生了什么事?一向嚣张的你居然变得这么温顺,好恶心。」
  「……后面那句话是多余的。」
  「哦,就是这张臭嘴,这才是雪路嘛!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啦?看来好像有蠢蛋动刀子了啊!」
  榎木是在治安败坏的风化街开业的医生,早就见惯械斗冲突,即使问明详情也不会报警,除非病患希望他代为报警。
  雪路信榎木,但他还是略感犹豫,最后便在不提及熊谷名字的状态之下说明了缘由。反正就算知道是谁也没用。
  榎木用鼻子呼了口气。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但他还真狠啊!还有一件事,这小子有嗑药,对吧?」
  雪路老实地点了点头,榎木说了声「真是的」,叹了口气。
  「我对你一直另眼相看。十几岁就呼风唤雨的年轻人大多会嗑药,但是你们那一群却完全不碰毒品。应该不是没有接触的机会吧?连我都听说过你们玩得很凶,更何况是药头?」
  如榎木所言,过去这类诱惑层出不穷。吸个一次就好——被诱惑的朋友多不胜数,但雪路拼命阻止他们。
  雪路对毒品没兴趣,也不想为了逃避现实而沾染毒品,所以对毒品向来不屑一顾。每次把那些终究还是染毒自灭的人送往勒戒所,他心里都很空虚,于是更觉得吸毒愚蠢,彻底防堵毒品在朋友之间蔓延。
  「我知道你常为了朋友四处奔走。不良少年的头头里,像你这样的格外少见。你不耍威风,对任何事都很真诚。」
  曾有人批评雪路小家子气。这个年纪的人总是拿干过的坏事当勋章,吸个毒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雪路常因此被轻视。
  即使如此,雪路依然贯彻他的信念。
  他之所以如此坚持,不是为了朋友着想,也不是因为憎恨毒品,而是害建立的容身之处毁坏。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被他视为不安定因素的一律排除。
  雪路对黑道格外提防。包含熊谷在内,这类人为了赚钱,挖你墙角也在所不惜。事实上,雪路就因为熊谷的毒品而失去了立足之地,要恢复原状应该是不可能了。
  「你一定大受打击吧。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但是你要沉着一张脸到什么时候啊?你该不会想拯救所有人类吧?」
  「……我没这么想。」
  「没错,那是不可能的,你以为你是何方神圣啊?那个小鬼嗑药是他自己的责任。或许曾有防范于未然的机会,但是你不必因为防不了就自责。」
  「……」
  不是责任问题。
  雪路只是不甘心而已,他无法容忍朋友听命于自己以外的人。熊谷虽然是黑道,但看起来不过是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在耍威风,雪路一直以为自己的水准在他之上。
  但是事实上却不然。比起雪路的话语,朋友们宁愿去听从熊谷的甜言蜜语;他还熊谷当老大推崇,对雪路却投以轻蔑的视线。
  雪路以自己的自以为是为耻。他盘距的是由父亲的钱堆起来的假山,里头完全没有他的领袖气质或领导力。即使如此,他仍努力获得肯定。他希望其他人不是被雪路顾问的儿子,而是被雪路雅彦这个人所吸引。他以为至少聚集在那个倶乐部的朋友们都是倾心于他的人格。
  原来自己不过如此尔尔,多么肤浅啊!
  只要他还是雪路顾问的儿子一天,他的个人价值就无法超越这个附加价值。想逃离这个业障,或许只有和哥哥一样寻死一途了。
  突然,榎木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雪路的头。
  「真是的,原来你这么纤细啊?平时的气焰跑到哪里去啦?被我说成这样、连一句反驳也没有?我说不可能,你就要说『办得到』;我问你是何方神圣,你就要挺起胸膛来说是『雪路大爷』,这样才是你啊!」
  「你在说谁啊?我才没那么蠢咧!」
  「蠢是你的优点啊。或许你也有你的打算,但是为了不让毒品流行而四处奔走的小混混只有你一个。如何,你说蠢不蠢?」
  「……」
  「你知道吗?光是这个礼拜,就有五个染上毒瘾的未成年人送到这里来。听说毒品在这一带特别流行,真让人看不下去。」
  五个人,的确很多。持有毒品的人数应该有十倍以上。就算毒品的出处是熊谷,流出去的速度也太异常了,活像不怕被警察发现似的。
  「警方也差不多该出动了,但是最后被抓的往往都是受害的青少年。如果我有能力,还真想帮帮忙。」
  榎木精确地说出雪路的忧虑。熊谷八成不会被捕。毕竟他就是为了自保才把贩毒的工作交给年轻人。
  雪路的眼神逐渐恢复了生气,榎木掀起嘴角。
  「我不知道你输了什么,总之去讨回来吧!别担心,你的付出会换个形式回报到你身上,明眼人都看得见你的努力,当然,你的朋友也一样。」
  雪路得到了他最想要的话语,同时也对自己的撒娇行为感到羞耻。为了掩饰这份难为情,他粗鲁地挥开榎木的手,猛然起身。
  「这些道理我都知道啦!我只是休息一下而已!」
  雪路转过身,背向挥手驱赶他的稷木,离开了诊疗所。
  离开时,他听见了一道担心他的声音:「……千万别逞强啊!」但他并未回头。

  ※

  隔天,雪路下定决心,采取了某个行动。
  他四处走访年轻人聚集的场所,找寻毒贩。如果毒贩是他的朋友,他会痛扁对方一顿,要求对方改过自新;如果是他不认识的人,他会说服对方。
  就算被嫌烦也不要紧。他要和过去一样,贯彻信念。如果他在这时候屈服,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浪荡子也有他的骨气。
  ——说干就干,我可是雪路雅彦大爷。
  他向看来较有嫌疑的人攀谈,募集情报。大多数年轻人对毒品都抱持否定态度,甚至有人表示如果早一点认识雪路,一定会加以协助。明眼人都看得见你的努力——他回想起榎木的话,大感欣慰。
  「咦?什么?你也是?最近在流行这个啊?」
  某个电子游乐场的店员如此对雪路说道。似乎有人和雪路一样,前来探询毒品的事。
  这样的情形在雪路所到之处持续发生。那个人宛若抢在雪路之前一样,追踪毒贩的下落——是警察吗?雪路如此猜测,但警察应该会出示警察手册,似乎又不是。再说,就雪路问得的特征来判断,追踪者应该是同一个人,可见不是多人一起查案的警察。
  听说那是个个子很高、温文儒雅的年轻男人。
  拥有一双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到了第三天,雪路前往毒贩常去的居酒屋,在那遇见另一个追纵者时,总算理解了那些描述所代表的意义。
  「好久不见,上次多谢你的照顾。」
  日暮旅人。
  清澈的深色眼眸带着哀伤之色,映出了雪路。

  「你干嘛追踪毒品?你想买啊?」
  雪路探出身子,小声询问;旅人也小声回答:
  「怎么可能?我是基于某些理由必须追查麻药的贩卖管道,因此希望能直接从药头口中得到答案。」
  雪路只觉得他痴人说梦,毒贩怎么可能向顾客以外的人透露情报?
  莫非旅人是记者?
  「哎,你有什么苦衷我不过问,总之你快点回去吧!很抱歉,我不认为你能够和那些人抗衡。不想受伤就快点收手吧!」
  旅人侧眼窥探着吧台座,疑似毒贩的男人正在吧台前独自飮酒,雪路等人则坐在附近的桌位上监视。
  他确认男人的状况之后,乖乖地点了点头。
  「也是。我先吃完这些以后再考虑。」
  说完,旅人继续朝桌上的炒蔬菜和姜烧猪肉动筷。雪路本来以为旅人只是点来做做样子,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吃起来了。旅人如此缺乏紧张感让雪路大为傻眼。
  「欸,日暮先生。」
  「我不分你吃喔。」
  「我也不想吃!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啦!如果你不是真心想追查,拜托你快点回去行不行?我不希望有人碍事。」
  「我不会碍事的。我们的目的似乎一样。」
  「……不,不一样,最大的差别就在于热忱。你听好了,现在还不能确定那家伙就是药头,只是所有情报显示他很可疑而已。你该不会打算直接去问他吧?拜托千万不要,只会让他逃走而已。为了抓住他的尾巴,等一下我还得跟踪他。到时要是你又在一旁干些悠悠哉哉的事,我可受不了。」
  「他身上有毒品,就在上衣的右口袋里,而且是大量的毒品。」
  旅人一面咀嚼白饭,一面若无其事地说道。
  「什么?」
  「所以他是药头没错。他应该是来这里喝一杯醒醒神,又或许是来讨个吉利。等会儿他就要去贩毒了。」
  雪路也瞥了男人一眼,注视男人的上衣——运动外套的右口袋。右口袋的确鼓鼓的,但难以断定里头是否为毒品。
  「我看得见。我没有视觉以外的五感,但相对地,这双眼却能看见声音、气味、味道及疼痛。他的身上沾染了毒品特有的臭味,臭味的来源就是右口袋。你相信吗?」
  「……真的假的?」
  旅人说明时一脸认真,但并未中断用餐。对旅人而言,这似乎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而他的这种态度反而增加了可信度。
  「这么说来,这家伙就是药头了。终于找到了。」
  「……」
  不知何故,旅人一脸意外地看着雪路。
  「嗯?干嘛?」
  玛没什么,只是你相信我的眼睛的事吗?一般人应该不会相信看得到臭味之类的话。」
  啊,经他这么一说,这套说词的确令人存疑。不过——
  「你说看得见,应该就看得见吧?找猫的时候,你也说过看见猫叫声。我不会否定这类东西,我只觉得很方便。」
  雪路找不出旅人在这个时候撒谎的理由,无论他的眼睛如何,只要成得了线索就立刻采用。雪路本来就觉得那个男人可疑,现在有了足以佐证的情报,他当然不能忽视。
  ——说归说,这种理由好像有点牵强?
  对于自己如此轻易就相信旅人,雪路也感到不可思议。他如同条件反射般地接受旅人的说词,直到旅人点出,他才猛然省悟过来。我到底怎么了?
  旅人放下筷子。这道声音令雪路回过神来,旅人的视线和他正面相交,令他心头一惊。哀伤的眼睛柔和地眯了起来。
  「你真是个好人。」
  旅人微笑的模样和哥哥的面容重叠了。

  ——雅真是个好孩子。

  雪路大为动摇,身体整个僵住了。就在这时候,吧台座前的男人起身结帐。
  「他好像要走了,我们也跟上去吧!」
  雪路的视线追着起身的旅人,刻意在他身上寻找哥哥往日的身影。旅人的相貌、声音及一切都和哥哥不同,但是氛围,或该说气息?许多不经意之间的举止都像极了哥哥。
  不知何故,旅人的微笑令雪路的胸口整个揪了起来。
  他觉得很心酸。
  「雪路先生?」
  「啊,嗯,走吧!要是追丢了就功亏一篑了。」
  雪路摇了摇头,把杂念赶跑。现在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候,旅人并不是胜彦——雪路如此告诉自己。
  到了旅人拜托雪路代为结帐的那一刻,哥哥的面容便倏然远去了。

  从结论说起,男人果然是毒贩。
  跟踪了两小时,男人走进了某间倶乐部,跟两个年轻人说话。看似高中生年纪的两个少年似乎是惯犯,驾轻就熟地从男人手中接过装了药丸的袋子,一转眼便完成所有动作,如果没仔细看就会遗漏。
  雪路气血上冲,不顾旅人制止,将男人拖到无人的小巷里,立刻给了他一拳。
  「就是有你这种白痴在,熊谷才跩得起来!」
  雪路根本是揍人出气。
  毒贩也予以反击,两人扭打起来,雪路受到了意料之外的伤害。等到雪路好不容易压制住毒贩、回收毒品时,他已经鼻青脸肿了。
  旅人始终面露苦笑。
  「你这个人做事真莽撞。不痛吗?」
  「当然痛啊!」
  「看你的精神还这么饱满,我就不用担心了。换个地方吧!我怕有警察听到吵闹声赶来。」
  他们把昏倒的毒贩留在原地。就算被警察带走,毒贩贩毒在先,应该什么也不敢说。如果雪路等人在场,搞不好反而会被控伤害罪。
  「你老是这样动粗,小心以后被某些可怕的人报复。」
  「……这一点应该不用担心,因为我是雪路顾问的儿子,没人敢对我下手。」
  说来并非雪路所愿,但父亲的影响力正是发挥在这种时候。不过,黑道的顾虑和忌惮是他们家的事,雪路才不管这些。
  冻人的寒风渗进伤口,雪路一面皱眉,一面向走在身旁的旅人道歉。
  「抱歉,你有事要问那家伙吧?」
  「嗯,是啊。」
  雪路这才想起旅人和他不同,是有事想问毒贩。
  「不过,没关系。刚才那个人不像知道什么有用的情报。再说,药头也不只他一个。」
  没错。刚才的男人是小卒,不过是冰山一角。要阻止毒品蔓延,必须揪出供货给毒贩的大盘商——黑道才行。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是啊!毒品的气味很独特,相对好找。还有,不知道为什么,携带毒品的人特征都很相似,不难分辨。」
  「你愿意和我合作吗?」
  如果和旅人合作,或许能够在短时间内解决这件事。虽然不知道理由为何,但既然目的相同,摧手合作比较有效率。更重要的是,两个人一起行动还能壮胆。
  旅人微微一笑。
  「叫我旅人就行了。」
  雪路当他答应了,点了点头。
  「那你别用敬语。如果这是你的习惯,我也不勉强你改口就是了。还有,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了,年纪比我大的人称呼我为先生,我的背会发痒。」
  「咦?你今年几岁?」
  「十八岁!高中生!看就知道了吧?妈的!」
  雪路最大的自卑情结就是看起来显老。和他要好的哥哥年纪大他许多,父亲过于严格,没得撒娇,而接近他的人大多比他年长,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早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连脸孔都显得过度老成。
  雪路转换心情,与旅人握手。这是彼此获得搭档的一瞬间。
  「请多指教,旅人大哥。」
  「嗯,请多,雪路。」

  ※

  隔天夜深人静之时,雪路在昨晚道别的公园里等待旅人。
  自从发生熊谷那件事以来,雪路便尽量避免前往常去的倶乐部。朋友没联络他,他也不想主动联络。就算从此断绝往来也无妨。他已经明白那是虚有其表的交情,再也没有任何眷恋了。
  一大早便大雪纷飞的天气逐渐转晴,雪路松了口气。积雪从脚边冷却身体。如果继续下雪,只怕找寻毒贩的气势将因而萎靡,不过这种程度他还能忍耐。
  说来不可思议,雪路的情绪相当高昂。不知何故,他很期待和日暮旅人见面。对方可是个男人耶!真恶心!即使心里这么想,他的嘴角还是微微上扬了。他似乎喜欢上旅人那种令人无法讨厌的性格。
  背后有道踏雪声渐渐接近,雪路以为是旅人,回过身去。
  头盖骨碎裂的声音响起。
  雪路跪了下来,往前倾倒,袭击他的人接住了他。
  「嘿,你可别这样就死了喔!」
  是熊谷,听声音就知道。身体被撑起来的雪路发现了熊谷手上的金属球棒,看来他是被球棒殴伤的。头盖骨碎裂固然是错觉,但可厌的杂音在脑中回荡不去却是事实。没造成致命伤,算他走运。
  血经由额头沿着脸颊流下。
  「我们来好好谈谈吧!雅彦。」
  这个男人就算失手杀了雪路,大概也满不在乎吧!雪路从他偷袭的狠劲可以感觉出他的残酷无情,同时也领悟到自己正面临生命危险。
  「你、你想杀我?」
  「哈哈哈哈哈,讨厌,人家才没这么想呢!如果要杀人,人家比较喜欢用刀子一刀毙命。」
  「品味……真差……啊!」
  「欸,你还走得动吧?人家想请你移动几步呢。在这里搞不好会被人看见,人家可懒得去攻击目击者啊,所以请你加把劲走路吧!」
  虽然是歪理,但思及熊谷极可能这么做,雪路只得依言移动。
  旅人几时现身不得而知,雪路不希望他和熊谷撞个正着。
  雪路摇摇晃晃地跟在熊谷身后。也不知熊谷要往哪儿去,居然离开了闹区,走进人迹罕至、连街灯都没几盏的巷子里。不久后,他们来到了通往郊外的一般道路。四下无人,这里连白天都鲜少有车子经过,现在更是一辆车也不见。
  街灯的光线显得格外寒冷。
  「人家很不想这么做,但是帐总得清一清呀。」
  雪路的脚挨了一记球棒,是小腿。他再也站不住,倒在地上,但熊谷却强人所难,要他「站起来」。雪路抬头瞪了熊谷一眼,熊谷便用脚尖踢他的腹部。他剧烈地呛咳了好几声。
  「你以为你是雪路顾问的儿子,我就会放过你?真傻,不管是什么人物,只要妨碍到别人的生意,被杀也怨不得人,我还以为你懂这个道理,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熊谷活像挥高尔夫球杆似地,用球棒砸向雪路的鼻尖。意识飞到了九霄云外,门牙脱落,血腥味在口中扩散开来。熊谷踩住雪路的头,马路上的雪全染成了红色。
  「扮家家酒也要有分寸!不想吃土就别得意忘形!知道了没臭小子!」
  熊谷连踩了雪路的头数次,又把他踢翻,拿球棒殴打腹部。雪路的肋骨被打个正着,应声而断。剧痛令雪路忘了呼吸,他甚至开始担心自己停止呼吸多久了。雪路求助似地仰望熊谷,瞬间脸孔又被踹了一脚。
  「雪路顾问和我们老板交情好,但我可没义务替他留面子。想吸引老爸的注意就回家里蹲吧!公子哥!」
  冰冷的液体滴落雪路的脸上,喘息的舌头舔到了液体之后,他才知道是高浓度洋酒。雪路撇开脸,试图躲避,但熊谷却压住他,硬生生地扒开他的嘴。
  「帐清完了,这下子就一笔勾销了。一切照规矩来,你要好好加油,努力活下来喔!」
  熊谷倒光了一整瓶酒,雪路大概喝进了一半以上。他已经开始觉得脸上发热了。
  「喝醉酒的人和人打架,早上冻死,是常有的事。」
  雪路头昏眼花,熊谷的声音显得遥远,轮廓也朦朦胧胧。
  拜拜啦!熊谷若无其事地离去。
  声音静静地从世上消失了。
  雪也停了,视野中没有任何活动的物体,只有剌耳的宁静。四下无人引发的不安渐渐造就了幻听。
  ——想吸引老爸的注意就回家里蹲吧!公子哥!
  熊谷所说的这句话深深剌伤了他。这是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不,是视而不见的真心话。
  我……只是想获得爸的肯定吗?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爸赞美我、责骂我、搭理我而闹脾气吗?
  兄长也是?啊,原来如此,我们追求的是同样的事物,兄弟都执著于那个混帐老爸。什么超越、什么报复,活像白痴。
  只是渴望被爱而已。
  「……————!」
  雪路现在总算理解胜彦的心情了。领悟之后,他满心无奈,恨不得一死了之。过去的人生似乎变得毫无意义,今后的人生想必也一样,他只能在父亲的影子底下畏畏缩缩地过活。
  想逃离这种命运,只有一死。
  胜彦上伟的那浐天,外头也是这般雪景。
  「……哥也是看着这种景色往生的吗?」
  虽然这句话并未成声,一想到马上就能到握有答案的胜彦身边,雪路便豁出去了。
  去死吧!人生。
  「你还真常受伤啊。」
  日暮旅人出现了。雪路用眼神询问他为何在此,他笑着回答:
  「你不在约定地点,所以我出来找你。幸好雪道上还留有你的足迹,我又看见新出现的血腥味,就一路找到这里来了。」
  好厉害。雪路衷心佩服。
  「幸好及时找到你。我还没报一宿一饭的恩情呢!」
  旅人似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望着雪路的那张脸上露出了微弱的笑容。
  表情就和哥哥一样。
  「幸好你还活着。」
  泪水突然盈眶。
  胜彦的气息远去了。本来以为死了就能相见,就能解脱。
  但是他居然还想活下去。
  「呜呜呜,呜哇哇哇!」
  雪路放声大哭,对于无法成为胜彦的自己感到绝望,也感到希望。
  追不上崇拜对象,但这同时也暗示了另一种可能性。
  有人为了他活着而感到高兴。
  这就足以成为他活下去的理由。
  雪路借助旅人的肩膀,勉强走到大马路上,搭上了自己叫的救护车。旅人并未共乘,而是留在原地目送雪路离去。
  「有机会再见。」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此时,雪路预感他们有一天将会再相见。

  ※

  入院期间,熊谷前来探望。
  「哎呀,瞧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人家好担心喔!」
  真亏他有脸说这句话。不过,无论雪路再怎么傻眼,这就是熊谷,不能用常人的标准来衡量。他是最不宜打交道的男人排行榜第一名。
  没被杀就该庆幸了。
  「恭喜你活下来。你也遵守了该守的规矩。」
  熊谷丢了只手机过来。在熊谷的眼神催促下,雪路打开手机。
  「里头的记忆卡是你在找的药头的,随你使用。」
  「为、为什么?」
  「你害人家丢脸的帐已经结清了,这次轮到人家照规矩来。哎,就当作是奖励吧!」
  雪路依旧狐疑地窥探着熊谷,熊谷小声地哂了下嘴,打开天窗说亮话。
  「贩毒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主流。其他人怎么样人家不清楚,但是人家已经腻了。一来赚的没想像中得多,二来警察大概快出面了,所以人家决定收手。」
  「……你是要我收拾残局?」
  「这叫利害关系一致。接下来就交给你收尾了,可别留下线索喔!」
  事情办完,熊谷立刻回去了。一想到以后熊谷八成也会像这次一样推麻烦事给自己做,雪路就觉得厌烦。这样根本成了他的跑腿小弟嘛!
  不过,该承认的还是得承认。从今以后,熊谷应该不会再插手管毒品的事了。所谓的照规矩来,就是这个意思。

  出院后,雪路报考了符合自己学力的大学。即使当不成胜彦,他还是得改变过去的自己。他并不认为上了大学就能改变费但他认为书还是该读的。无论将来的志向为何,多充实点学识总是好的。
  考上大学,高中也勉强毕业,未来的出路安定下来,雪路变得从容许多。每当看见游手好闲的年轻人,雪路便会介绍待遇不错的工作给他们做。心灵的空虚往往是染毒的原因,这也是一道防线。
  某一天,雪路看见日暮旅人坐在路边。他变成乞丐啦?雪路啼笑皆非地上前攀谈,却发现旅人发高烧昏倒了。
  「旅人大哥?喂、喂,振作点,旅人老大!」
  雪路连忙送他就医,旅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和榎木相识。
  而旅人康复之后,这次雪路没有让旅人离开。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与其放你在外头路倒,不如由我来照料你。」
  旅人是什么来头,雪路并未深思;他本来就是有恩必报的人,便硬留旅人下来,又借关系之便提供了一个宾馆房间给旅人充当暂时居所。旅人虽然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却还是留下来了。

  正当雪路开始对无聊的大学生活感到厌烦之际,熊谷突然来找他。
  「欸,雅彦,你喜欢小孩吗?」
  「啊?」
  熊谷带来了一个三岁小女孩,雪路不禁怀疑她是不是熊谷的孩子,但是看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便又打消了疑念。简洁扼要地说,小女孩名叫百代灯衣,由于母亲下落不明,暂时由熊谷收留。而这次熊谷就是来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雪路接。
  「如你所见,她不爱说话、不爱理人又安静,不会烦人的。」
  「你干嘛收留她啊?她不是你的私生女吧?」
  「傻瓜,人家会出这种纰漏吗?人家想找的是她妈妈。她妈妈丢下孩子失踪了,你不觉得有这个孩子在,她妈妈总有一天会现身吗?」
  「那得看失踪的原因是什么……她妈还活着吗?」
  「应该还活着。所以罗,如果她妈妈现身,希望你联络人家。在那之前,这孩子可以托你照顾吗?」
  雪路很想拒绝,但为了小女孩着想,由他照顾总比留在熊谷身边更能健全成长,所以他便改变了主意。雪路不禁暗自感叹:我真是个滥好人啊!
  「人家也没打算全丢给你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这小子叫龟吉,虽然脑筋很差,派不上用场,但是顾小孩应该还不成问题,就让他当你的小弟,留给你使唤吧!」
  侍立身后的大汉露出傻气全开的笑容,走上前来。
  「请多指教,嘿嘿嘿嘿!」
  龟吉不但长相凶恶,还和熊谷一样理平头。不知道他是否曾吸食强力胶,缺了门牙,看起来蠢笨至极。
  ……让这种人照顾小孩,熊谷是不是疯了啊?
  同时多了两个负担,雪路开始怀念起无聊的大学生活来了。

  「我想当侦探。」
  「我想当侦探。」
  旅人突然如此说道,灯衣也有样学样,挺起胸膛主张。
  雪路忙碌的时候便由旅人代为照顾灯衣,所以灯衣变得很黏旅人。顺道一提,灯衣始终不肯亲近龟吉,甚至对他敌意毕露。哎,至少她比起刚相识时活泼许多,也算是好事一件。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老大,你要当侦探?我怎么能让你干这么危险的事?」
  「我不能老是依赖你啊!再说……」
  旅人温柔地摸了摸灯衣的头,灯衣似乎觉得痒,扭了扭身子。眼神始终充满着哀伤之色的旅人说道:
  「我希望能够尽我的能力,快点替这孩子找人。」
  原来是为了替灯衣找妈妈啊?旅人的温柔让雪路感到鼻酸。
  有个头衔的确比较方便行事,要从一般人身上取得情报也容易多了,同时又可以赚钱,一石多鸟。不过——
  「要是你过度使用眼睛,又会昏倒。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这是我的身体,我当然明白。」
  「……不,你根本不明白。」
  旅人根本不明白有人在替他担心。
  不过,即使雪路再怎么反对,旅人也不会乖乖听从。看在他如此顽固的份上,雪路提出了一个条件。
  「你要去哪里做什么事都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回来。」
  雪路已经……
  不愿再失去哥哥了。

  「寻物侦探事务所」开张了。成立事务所的过程可说是历经千辛万苦,雪路出钱出力,自然比其他人更加感动。旅人和灯衣似乎也很喜欢他们的新家。
  「雪路,真的很谢谢你。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我会好好赚钱的。」
  「嗯,我也会替你找些有赚头的工作来,你可千万别做慈善事业啊!」
  这时候的雪路已经完全摸清旅人的性格。他刻意叮咛,旅人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仔细一想,旅人的过去和经历完全不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雪路曾觉得这样也无妨,另一方面却又害怕知晓旅人的过去。
  「……这么一提,老大,你去找药头,到底想问什么?」
  雪路一直感到疑惑。当时他〒力罾越线询问,但现在他是旅人名副其实的搭档,是该了解一
  「我在找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我就是为了找出这样东西才活着的。」
  「……是什么东西?」
  「……」
  看来旅人似乎有苦衷,没再回答。雪路决定在旅人主动谈起之前,不再询问这件事。

  后来,他们认识了增子,认识了阳子——到现在。
  宛若被旅人吸引一般,人际网络逐渐拓展。
  但愿今后也能一直持续下去——雪路如此祈祷。

  ※ ※ ※

  「或许失去重要的人的是老大也说不定。」
  「咦?什么?你刚才有说话吗?」
  沉默数分钟后,雪路才突然说这句话,阳子似乎没注意听。
  雪路说了声「没什么」,站了起来。他把灯衣交给阳子,径自离开了事务所。
  或许现在不是说什么「旅人的过去并不重要」的时候了。雪路欣赏旅人,但他不能否认他的欣赏之中有部分是出于将旅人和胜彦重叠之故,并没有足以信任的根据。
  因为雪路想相信旅人,所以他选择相信,直到现在——这是多么天真的想法啊!
  说什么在旅人主动谈起之前不再追问,根本是在逃避问题,有什么用?
  一旦萌生疑心,就再也无法像昨天之前那样和旅人相处了。无论旅人过去如何都能接受,这才叫搭档。对雪路而言,这也是对自己的考验。
  雪路回到老家。
  直接询问旅人,旅人也不会老实回答,要查还是得从父亲的书斋查起。先从还没查过的办公桌着手,如果还不够,潜入父亲的办公室也行。
  雪路快步走向本宅,但半路上突然停下脚步,心念一动,转向别院。
  不知何故,他心里七上八下。他快步走向别院,发现了两道人影。
  那是旅人和丽罗。
  「…………为什么?他不是去和代奶奶家了吗……?」
  旅人似乎在迎接从别院中走出来的丽罗,丽罗递了个东西给旅人。那东西小小黑黑的,看起来像是本手册。
  「黑色手册」——别院里有这种东西吗?
  他们说了几句话后,旅人便转身离开雪路家。目送他离去的丽罗依然面无表情。
  拿到手册的旅人正好相反,脸上露出了阴沉的笑容。
  和那时的胜彦脸上浮现的笑容一模一样。
  「…………老大在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望着旅人消失的方向,雪路喃喃自语。视野一阵摇晃。他已经无法消除不信任感了,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旅人说出一切的时候——
  他有预感,别离正等着他们。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7 23:14 | 显示全部楼层

  梦中的温暖

  吱的一声,他推开了门。
  房间依然沉浸于黑暗之中,排拒着阆入者。霉味与尘埃味,剌着肌虏的寒气,不知是不是哪儿在漏气,风的呼啸声也隐约传来,阴森恐怖,一如从前。
  他点亮了提灯,照耀房内。才踏出一步,光线便照遍了每个角落,房间总算浮现了表情。墙上有血迹,地板上也有血迹。堆积于房间一端的纸箱周围有着大量的废弃针筒。袋口封起的塑胶袋,装有混浊液体的宝特瓶,蚊虫孳生的塑胶容器,残破的内衣裤残骸,腐坏的杂志,老鼠的尸骸。
  虽然异臭四处飘荡,闯入者却露出了阴森的笑容。
  他笑是因为自己终于找到这里了。呵呵呵!他打从心里觉得好笑。
  他还记得这个房间。景色虽有不同,但空气依然和那一天一模一样。他回到了那一天,再也没有如此愉快的事了。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所有事物全变了样,幸福被连根拔起,残酷的人生拉开了序幕。
  但他活下来了。
  即使比死更痛苦,即使这条命是别人施舍的,他依然不屈不挠地活了下来。他在心中发誓,总有一天要回到这里。
  怀着复仇之心。
  是这双眼活化了他的身心。
  「——原来在这里。」
  他用提灯照耀纸箱。他的眼睛看得见纸箱里的东西。
  太完美了。他这才知道自己的人生之中没有丝毫多余。
  棋子和条件都凑齐了。
  终于——复仇剧终于展开了。
  他要替这个疯狂的人生划下休止符。
  他的心愿只有一个。
  「希望不会有人因为我的消失而伤心。」
  浮现于黑暗中的双眸哀伤地眨动。

  ※ ※ ※

  办公大楼街区。离大马路仅有几步之遥的河边有栋老旧的大楼,大楼三楼的麻将馆中出现了白石孝德警部的身影。他那威吓四周的锐利眼神依然健在,麻将馆里的客人们个个浑身不自在。当然,他们知道他是警官。
  一群大学生受到白石一再追问,显得相当害怕。
  「什么都行,把你们知道的事全告诉我,好不好?」
  白石抓了抓过了四十岁就开始后退的头发,如此说道。
  「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啦!」
  白石轮流瞪视围着麻将桌的四人,再度询问:
  「真的吗?你们和他上同一所大学,至少听过他的传闻吧?」
  「就算是同一所大学,但科系不同就没交集。再说,我们是真的不知道有这个人。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
  「……」
  白石窥探着年轻人的眼睛,推测他们所说的是真是假。他这警察可不是当假的,如果有人说谎或隐瞒,他大致看得出来。
  「有田一志,这个名字你们真的没印象?」
  「没有!拜托别再问了啦!」
  其中一人的视线四处飘移。
  这家伙在说谎。如果他心里没鬼,大可以笔直地回望白石。
  「是吗?打扰你们了。」
  然而白石却二话不说收手了,因为对方心中的鬼也有可能和有田一志无关。既然没有确实的证据,再问下去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说归说,不知道那心中的鬼哪一天会借由哪个案子浮上台面,所以总之还是先把这个大学生的名字抄起来再说。
  在冷眼目送之下,白石离开了麻将馆。
  确定白石离开之后,一个大学生拿出了手机。
  「——喂,警察跑来这里了,是白石,错不了。」
  白石隶属于县警的组织犯罪防治课,对手大多是黑道。说归说,那只是代表侦办案件的主谋大多是黑道分子,并不是专抓黑道,调查对象也有学生或未成年人。
  这次追查的是私售麻药组织,目的是掌握以年轻人为中心蔓延的毒品流向,并揪出主谋。不过,白石已经知道毒贩的名字和来历了。
  毒贩名叫有田一志,是大学生。今年入春以来,他每晚都在路边或公园向年轻小伙子兜售毒品。照理说,毒贩都是偷偷摸摸地贩毒,在公共场所兜售简直是脑筋有问题。但这种自暴自弃的卖法反而剌激了年轻人的好奇心,使得他一夕成名,毒品生意也大为兴隆。如果这是他精心设计之下得到的成果,白石真要赞叹他一句了不起。
  ——不过,事实上应该不是精心设计,而是真的自暴自弃吧!
  被逼到绝路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结果有田一志一战成名,只能说人生真的是难以预料。
  「虽然难以预料,最后还是一样得被我逮捕——好啦,到了那小子的基地了。」
  根据传闻,眼前的这座大楼整栋都是KTV包厢,被某个特定的年轻人集团拿来当作旅馆使用,藏匿了许多离家少年少女。生活安全课的承办警官每晚都来巡视监看,但也不知道经营者究竟是这些少年少女的敌人或朋友,一概摆出装蒜到底的态度,至今仍没露出尾巴。虽然这里可能是买卖毒品与卖淫的温床,但是没有证据,不能入内搜索。
  不过,这和白石毫无关系。
  不,换个说法,白石也是「相关人士」,所以没有搜索状也能搜索。他在柜台出示警察手册之后,老板抬了抬下巴,放白石入内。
  「警部先生,不管你再来几次,我们真的没干坏事,你不烦我都嫌烦了。你这是妨碍我们营业耶!」
  「我也是在工作,请你配合。」
  在员工面前,他们故意一搭一唱;一走进办公室,老板便搓着手请白石坐到皮沙发上。
  「我马上备酒。刚进了一批不错的烧酒,警部是喝热的吧?」
  「不,不用了。今晚要逮人,不能喝醉。」
  老板在对座坐下,探询是怎么回事。白石出示了一张照片,上头是个白白净净的文弱青年。
  「我在找这小子,他叫有田一志。刚才我去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常去的麻将馆找人,但是没看见他。那些疑似他朋友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藏匿,全都给我装蒜。算了,反正我一开始就没指望能在那里查到什么,只是姑且去看看而已。我的重点是被他们拿来当基地的这里。」
  「哈哈哈!哦,我看过,我看过。这小子之前的确在我们这里。不过,你怎么知道他们把这里当基地?」
  白石无声地笑了。
  「会告密的不只善良的一般市民。这小子是药头。」
  老板说了声原来如此,面露苦笑。
  提供情报给白石的是黑道人士,而这个黒道人士正是指使有田一志贩毒的黑幕。
  换句话说,黑道把旗下的毒贩卖给警方。他们趁着警方还没查到自己头上之前,毫不容情地切割掉已经小赚一笔的小卒。这次也一样,有田一志由于贩毒方式太高调,提前被警方锁定,因此黑道便向身为警官的白石告密,泄漏有田一志的藏身之处。
  白石既然与黑道有牵扯,自然知道幕后黑手是谁。白石对黑道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对地,黑道偶尔会协助白石扣押毒品、手枪,或和现在一样逮捕毒贩。这些都是赚业绩的一环。
  KTV老板也是一丘之貉,背地里把当应召站经营,偶尔提供一些替死鬼,换得白石网开一面。
  收留离家出走的少年少女,也是为了网罗未来的毒贩。提供住处与工作给他们,经过一段期间之后,再让白石逮捕他们。有田一志就是其中一个替死鬼。这类帮手存在于街上的每个角落,网络四通八达。
  然而,他们虽然处于合作关系,默契却不太充足。老板起先并不知道有田一志是毒贩,所以没留意他。
  「之前?那现在不在罗?」
  「嗯,是啊!白天出门之后,就没回来过了。抱歉,如果知道,我就会留住他了。」
  「哎,算了。那你知道他去哪里吗?」
  「嗯,他和前市长的儿子在一起,大概猜得出来。」
  「……雪路顾问的?」
  闻言,白石皱起眉头来。雪路顾问的儿子,名字好像叫雅彦,是年轻人的头头,用健全的方式保护弱者,也不想想自己明明是个小混混。
  听说他也会打着「雪路」的名号胡作非为,但是一直抓不到他的把柄。不,就算抓到了,警方也不敢动雪路顾问的儿子,他就是明白这一点才这么做,更是棘手。
  无论如何,雪路雅彦对白石而言是个碍事的存在。真是可恨,这小子为何和会有田一志一起行动?
  「——你知道吗?」
  「不清楚。我也拿那小子没辙,根本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啊,有田一志的下落我是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雪路顾问的儿子常去的地方。」
  「哪里?店吗?」
  「不,车站后头的风化街有间侦探事务所,听说是雪路顾问的儿子出资的。」
  「侦探?那个公子哥干嘛搞这个?」
  「大概是兴趣吧?我听我们这里的小伙子说,雪路顾问的儿子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过夜,只有那间侦探事务所他几乎天天报到。如果他把有田一志藏起来,一定是藏在那里。」
  白石唔了一声,抓了抓下巴。
  老实说,逮捕有田一志是早就预定好的事,但是三周前,他抓到了别的毒贩,不想紧接着逮捕另一个毒贩。
  那是出于偶然。刑事部的增子堇警部补抓到了一个刚开始贩毒的后备替死鬼川村佑介。虽然逮捕的是增子,但承办警官是白石。在白石影响力不及的部署采取行动期间,接连逮捕毒贩并非明智之举,可能会留下把柄,所以白石尽量避免在这个时期乱抓毒贩。
  但是他也得顾虑和黑道之间的交情。如果不处理黑道交出的替死鬼,或许会衍生信用问题。那帮人平时已经够可怕了,对于叛徒更是毫不容情。白石必须逮捕有田一志。他现在只能自己设法摆平。他决定逮捕有田一志之后,暂时安分一阵子。白石拍了下膝盖,下定决心,抬起头来说道:
  「很有参考价值,谢谢你。那间侦探事务所叫什么名字?」
  白石探出身子,老板头一次露出为难之色。
  「抱歉,这我就……」

  ※

  「寻物侦探事务所」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感。
  一无所知的阳子抱着轻松的心情登门造访,现在却不知如何是好。愣在原地也不是办法,所以阳子含蓄地提出建议:
  「呃,要不要我去泡壶茶?」
  「……你没有『回去』这个选项吗?」
  斜眼瞪着阳子的,是一头金发的小混混风貌男人,雪路雅彦。他已经不像刚认识时那样浑身带剌,但是今天的表情却相当严肃。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也看到了,我买了那么多东西来。」
  厨房里有着成堆的超商购物袋,不用说,又是晚餐的食材。阳子一星期有一半以上的日子是和日暮父女共进晚餐,俨然已成习惯。尝试做菜以后,阳子发觉还挺有趣的,或许一方面也是因为和灯衣一起做菜很开心,现在做菜完全成了她的兴趣。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做给你吃啊!」
  阳子歪了歪头,雪路魅起眼睛,投以狐疑的视线。
  「……阳子姐,我怎么觉得你最近给人的感觉变了?脸皮变得很厚。不,这一点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真没礼貌,我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呢。」
  阳子挺起胸膛来,如此主张。雪路露出「懒得理你」的表情,叹了口气。
  接着,两人的视线一齐转回客厅角落。
  一个青年抱膝蹲在那儿,看起来似乎是大学生,外表长得白净瘦弱,频频咬着拇指指甲,浑身发抖。
  这里的所长日暮旅人跪坐在他的身边,和他说话。
  「别担心,不用害怕,这里很安全。」
  「呜呜,呜呜,呜……」
  旅人轻声劝慰,但青年只是不断地低喃。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三十分钟,阳子闷得慌了,才提出刚才的建议。当然,阳子说这句话并非未经大脑,她是为了让害估的青年安心,才用这个方法缓和紧张感。雪路应该也明白这一点,才陪她一搭一唱,但他们的努力似乎白费了。
  顺道一提,灯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这种状况不宜让幼稚园小孩观看。
  「刚才他还乖乖躺着,一醒来就变这样了。他大概被逼得很紧吧?才会这么害怕。」
  根据雪路所言,他叫有田一志,和川村佑介一样是毒贩。雪路是在今天中午救出被黑道逼迫贩毒的他,或许是从极度紧张中解脱的反作用力吧,一来到事务所他就昏倒了……直到现在。
  「……那个人也有……呃,吸食毒品吗?」
  阳子忐忑不安地小声询问,雪路立刻否定。
  「不,有田没嗑药。就我调查,这小子对那类东西完全没兴趣。他本来就是个乖乖牌,应该是被威胁才成了根本不想当的药头,完全是被害人。」
  阳子稍微松了口气。至少不用担心他和佑介一样因依赖药物而导致精神崩溃,这对阳子而言是种救赎。
  她不愿再看见那种光景,不愿再体验那种感受。
  「……」
  阳子突然想起旅人说「别和我们扯上关系比较好」时的表情。
  旅人先生那么脆弱的表情,我不想再看见了——
  「他好像冷静下来了,也不再发抖了。」
  松了口气的旅人走上前来。旅人突然逼近眼前,阳子内心一惊。她怕刚才脑子里所想的事表露在脸上,连忙低下头来。
  旅人完全没把阳子的态度放在心上,向雪路报告:
  「他似乎也是在里奇的逼迫之下贩毒的。」
  「又来了?这名字还真常听见,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我猜可能是黑道,不过还不清楚。他戴着帽子及墨镜,无法掌握特征,说话方式也没什么明显的特征,真是伤脑筋。」
  「……真亏你能从那种状态的有田口中问出这么多。」
  「是他自己说的。他似乎对里奇怀恨在心,恨意很深。」
  他的咒骂声甚至传到这边来了,可以理解。话说回来,能够从这些咒骂中捕捉具体内容,旅人的洞察力果然过人。
  因为他向来将心比心,所以才能看透人心。
  阳子不禁暗想:旅人就像是个面无表情的人偶一样。人偶的表情会因为观看者的情感而变化,观看者心情好,人偶看起来就像在微笑;观看者心情差,人偶看起来就像在哭泣。
  旅人那双充满哀伤的眼睛因观看者而异,有时显得温柔,有时显得可怕。
  是一面映照人心的镜子。
  ——若是如此,那旅人的心情又在哪里呢?
  仔细一想,阳子对旅人一无所知。他对任何人都很温柔,同时却也严格、平等——她知道这么多,但也只知道这么多。即使试着站在旅人的立场思考,仍无法理解他。
  仿佛越接近他,他就退得越远。
  阳子摇了摇头。我在想什么啊?真是的,老是一个人沉浸于感伤中。如果我自个儿胡思乱想之后就自以为懂了什么,对旅人先生反而失礼。
  旅人对一直低着头的阳子问道:
  「阳子老师,怎么了?站累了就坐下来吧,那边有椅子。」
  旅人的关怀让阳子很开心,她极力挤出开朗的表情,抬起头来。
  「我不累啊!呃,复杂的话题说完了吗?」
  「咦?嗯,说完了。」
  「那就准备吃饭吧!这种时候就该吃些热腾腾的东西,补充元气!大家一起做饭吧!来、来,雪路也一起来!」
  「啊?我也要?喂、喂!」
  阳子将一脸不情愿的雪路硬推进厨房。看到这一幕,旅人便露出了柔和的微笑,阳子这才放下心来。
  ——无论在什么状况之下,我都得保持乐天开朗。
  阳子希望能够从旁支持旅人,所以任何时候她都要表现得精神奕奕。
  为了多少缓和旅人的哀伤。
  为了让他忘记哀伤。
  如果阳子只做得到这件事,那就尽全力去做。
  晚餐阳子煮了热腾腾的蘅麦面。她连着筷子递给有田一志,有田一志战战兢兢地开动了。虽然他什么话也没说,但是他把面全吃完了,阳子暗自庆幸。
  阳子收拾碗盘时,旅人对她说道:
  「谢谢你,阳子老师。」
  他用温柔的眼神看着阳子,
  他明白我的用心。光是感受到这一点,阳子就有种幸福的感觉。

  黎明时分,打着吨的雪路突然醒了。他听见某些声音。
  现在藏匿着有田一志,所以他比平时更加注意风吹草动,睡在事务所也是出于这个理由。他坐起身子,眯眼望向一片幽暗的客厅。
  门是开着的。
  有田一志休息用的沙发上空空如也。雪路伸手一摸,还留有余温。
  「————真是的,也不必逃走吧!」
  八成是怀着「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这类伟大的念头吧?
  他这样不告而别,才是添麻烦。
  雪路无奈地抓了抓头,走向黎明的街头。

  ※

  白石结束白天的工作之后,造访了车站西侧出口一带的风化街。
  随着夕阳西下,周围倏然活络起来,一看就知道不正经的成排店舖纷纷点亮了招牌,到处都是昂首阔步的流氓混混。或许是身为警察的天性所致,白石一面舔嘴,一面注意他们。
  这里充满了犯罪气息,虽然不知道罪状为何,但只要随便挑个小毛病,要逮捕任何人都不成问题,这一点令他大为兴奋。每当处于这种精神状态时,他总是打从心里庆幸自己成了警察。我是捕食者,犯罪者尽管四处逃窜吧!那张害怕的脸就是最好的美食。
  只要打着正义之名,任何暴力都可以正当化。逮捕剧对于白石而言,不过是发泄压力的出口而已。
  他自然而然地挺起肩膀走路,周围的讶异视线反而令他感到舒适。
  来到闹区中心地带,他总算想起当初的目的。雪路顾问的儿子开的侦探事务所应该就在这一
  白石环顾四周,并没看到类似的招牌。他原本以为可以轻易找到,谁知不晓得名字和地址,马上就碰了壁。
  要论可疑的地方,就是商业大楼中没挂名牌的楼层,但这一带多的是这种楼层,看来干得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工作。要确认所有没挂招牌的地方,可得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行。
  问人是最快的方法,但是问的次数尽量越少越好。今天发现有人四处打探,隔天就人去楼空的情况并不少见。
  对方藏匿有田一志,白石行动时就必须更加谨慎。若他们逃走,可就功亏一篑了。
  下次再来吧!正当白石垂头丧气地如此暗想时,眼前的商业大楼中走出了一对年轻男女。那是个高个子青年和一个肩上挂着运动包、与这一带格格不入的纯朴女孩。白石的直觉及时发挥了作用,他不着痕迹地找个遮蔽物躲起来,观察情况。
  「送到这里就好,我可以自己回去。」
  「路上小心。」
  「嗯……希望能快点找到那个人。」
  「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说完,女孩便迈开脚步,青年目送她离去。
  青年突然转向白石所在的方向。
  「————!」
  白石连忙撇开视线转过头去,但青年仍然持续凝视着白石数秒。他该不会发现我在偷听吧?或许是白石自己反应过度,青年的视线极具魄力。一个黄毛小子居然拥有如此剽悍的眼神?
  过了片刻,青年走进大楼里。电梯在六楼停下,六楼的名脾是空白的。确认了这些之后,白石便离开了商业大楼,抓住在对面揽客的店员问道:
  「我听说这一带有间侦探事务所,是不是在那栋大楼的六楼?」
  「是啊!寻物侦探事务所。」
  宾果!从刚才的对话和青年的举止,白石早料到他不是寻常人物。
  「那里的所长——是不是姓山田?」
  「不是吧?呃,我记得是姓日暮。」
  「日暮啊?跟我听说的不一样。那个所长年纪很大吗?」
  「不,很年轻,看起来像学生。这么一提,他到底几岁啊?」
  「那山田侦探事务所在哪里?」
  「唔,我不请楚耶!没听说过。」
  「嗯,大概是我搞错地址了——谢谢,打扰你了。」
  白石再度抬头仰望商业大楼。有田一志就藏在六楼?
  所长应该就是刚才的青年吧?包含雪路雅彦在内,应该还有两、三名员工才是。
  闯入时雪路雅彦最好在场,才能以逮捕他为借口搜索事务所,运气好的话,或许就能抓住有田一志。
  白石转过身去。今天先收兵吧!如果有田一志藏在这里,应该不随便跑到外头来。白石必须趁着这段期间做好正式跟监的准备。
  回到总部,白石一往办公桌前坐下,便开始写日志。虽然麻烦,但这也是工作的一环。他无须意识便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无关紧要的内容。这是持续了二十年以上的习惯,不用思考,也能自动写出来。
  白石的意识全跑到其他地方去了。有件事令他耿耿于怀。
  侦探事务所所长姓「日暮」。白石听过这个姓氏,他记得是——
  「……不可能吧!应该和日暮秘书无关。」
  十八年前,白石被扯进某个事件中。前市长的私人秘书日暮英一握有市政弊案的证据文件,一连串阴谋随之展开。白石为了换得升官及日后的平步青云,便成了从犯,参与犯案。他胁迫日暮英一。
  「……」
  撰写日志的手停了下来,背上冷汗直流。
  ……白石记得日暮英一有个儿子,他当初就是绑架了儿子,用来威胁日暮夫妇。距离当时已经过了十八年,如果那个儿子还活着,年纪应该和今天看到的青年差不多。他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可是——
  青年的那双眼,那股魄力,如果没经过大风大浪是不会有的。
  白石甚至觉得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人生。
  不安慢慢膨胀。这么一提,他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妈的,我哪记得小鬼的名字啊?都十八年了。」
  事后,白石四处周旋,将整件事埋藏于黑暗之中。虽然他是当事人,但他不过是从犯,并未掌握事件背景全貌。就算现在再行调查,也找不出任何证据。
  然而,一旦开始猜疑,就再也停不下来了。至少得确认一下名字。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他在这个镇上当侦探的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或许是杞人忧天,但白石有股不祥的预感。
  这么一提,他是在幼稚园放学途中掳走那个小鬼,趁着母亲不注意时下的手。或许那个幼稚园还留有园童的纪录。
  「幼稚园——对了,太阳幼稚园。」
  回想起名称,白石的眼里闪烁着阴森的光芒。
  虽然麻烦,不安的幼芽还是得摘除。他不能放任危害自身地位的因素不管,必须立刻处理。现在不是管有田一志的时候。
  一切都是为了自保。

  隔天,白石来到了希望幼稚园。调査过后,他得知太阳幼稚园在事发之后立刻搬迁,并改了名字。他花了半天才查出来,但若能够因此找到当时的名簿,算是很划算了。
  白石对园长出示警察手册,并以高压态度表示事属机密,不能透露,希望她协助调查。园长似乎不习惯警察,乖乖地遵从了。光靠一本手册就能获取信任,警察真是个方便的行业啊!
  「太阳幼稚园的名簿?哦,前一阵子才刚整理过,我马上准备——啊,山川老师,请你过来一下。」
  园长呼唤正巧经过的保育员。
  「当时就是她帮我整理的。山川老师,这位先生是刑警,他想调查太阳幼稚圜的名簿,能不能请你帮帮他?」
  保育员愣了一愣,随即低头致意,自我介绍。
  「我叫山川阳子。呃,请跟我来。」
  白石跟在保育员身后,表情变得相当严肃。
  ——这个保育员就是昨天从侦探事务所走出来的女人。

  ※

  「敝姓白石,请你协助办案。」
  出示警察手册致意的是名个子不算高、身材很粗犷的凸肚男人,给人的印象就是个很一般的中年大叔。然而,他盯着阳子看的眼神却相当锐利,不愧是刑警,魄力十足。
  感受到身后白石的视线,阳子的背上窜过一阵恶寒。说来失礼,阳子觉得他很恐怖。
  「呃,这次是要调查什么案子?」
  阳子问这个问题一方面是出于好奇,一方面则是为了找话题。闻言,白石狐疑地眯起眼睛。
  「这是机密,你问这个干嘛?」
  「咦?啊,对不起,我只是好奇而已。」
  阳子畏缩起来,乖乖地道了歉。白石用鼻子哼了一声,诧异地瞪着阳子。
  ……他好像在生气?阳子和这个人明明是头一次见面,难道自己无意间做了什么惹他不高兴的事吗?还是他本来就是这种脾气?
  「……有个女人说她从前让小孩就读太阳幼稚园,基于调查上的需求,必须确认是真是假……不过这件事优先程度不高,所以只有我一个人来查证,就这样。」
  白石一脸不快地回答阳子的问题。看来这个人并没生气,而是平时就这副表情。
  阳子打开资料室,或该说杂物室之后,走了进去。里头的纸箱占据了橱架及地板,杂乱不堪,连脚都没快地方踩了。箱子里装的大多是各种活动使用的道具,其他还有面积庞大的游乐器材及毕业园童制作的纪念品等等。
  太阳幼稚园的资料虽然才刚整理过,但由于使用频率偏低,被塞到后头去了。阳子把前头的物品逐一移开之后,总算找到了侧面上写着「太阳幼稚园」的纸箱。
  「在这里。呃,您需要什么资料?」
  「我会自己判断,给我。」
  白石粗鲁地抢过纸箱,阳子有些不高兴。他的态度未免太过蛮横了吧?
  白石自顾自地查起资料来了,阳子移动到角落去。园长交代她帮忙,她不能擅离现场,但也不能打扰白石。她闲着没事干,不经意地望向白石手边,只见白石正全神贯注地查阅园童名簿档案,翻开的那一页阳子也有印象。
  ——是十八年前我就读的时候。
  此时,白石回过头来,交互打量阳子和名簿,问道:
  「这个是你的名字吗?你是毕业生?」
  「啊,对,是我的名字。我也是太阳幼稚园毕业的。」
  白石阖上档案夹,塞还给阳子,走出杂物室。
  「呃,有什么不对吗?」
  白石搁下阳子离开,阳子连忙锁门跟上,但白石已经不见人影,反而是园长前来了。
  「园长,刑警先生回去了。」
  「我知道,刚才他在那边和我打过招呼。大概是查到什么重要的事了吧?他是用跑的离开。当警察也真辛苦啊。」
  园长一派悠哉,但阳子却难以释怀,不解地歪着头。

  ※

  长年游走于黑白两道之间培养出来的直觉正对白石发出前所未有的重大警告。
  山川阳子,那个女人的态度并没有可疑之处。她对白石没有提防之色,还乖乖交出了白石要求的名簿。她面对警察时那种手忙脚乱的应对方式也是一般人常见的态度,看来不像在演戏。
  然而,白石的本能察觉了危险。他在山川阳子背后看见了其他意志。山川阳子在那所幼稚园工作,有其意义存在。
  决定性的证据就是名簿上的黑色横线。某个园童的姓名、住址及备注栏全被涂销了。上头记载的名字莫非就是十八年前被绑架的日暮英一之子?四划部并没有「日暮」这个姓氏,用黑色墨水涂销的栏位也正好在四划部中,这么看来,涂销的部分正是白石追寻的答案。
  自称日暮的侦探,从那间侦探事务所中走出来的山川阳子。
  她的职场前身正是日暮的儿子过去就读的幼稚园,而她也在同一时期就读同一所幼稚园。这是偶然吗?
  「……虽然太过凑巧,但应该是偶然吧!」
  事隔十八年,光凭一个年幼孩童的意志怎么可能存活到今天?
  不过,如果自称日暮的青年真的是当年的小男孩,那他不可能放过这个偶然。
  ——如果我是那个小男孩,我会先消除痕迹。日暮这个姓不算罕见,但是在这个镇上,却是当年关系人无法忽视的姓氏。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我会先排除连结自己现在与过去的事物。不过为了钓出当年的关系人,我会继续使用「日暮」这个姓氏。
  ——我被钓中了。白石咬牙切齿。
  那个青年应该设下了不少圈套,「幼稚园名簿」就是其中之一。当年的纪录大部分都抹消了,但仍有遗漏的,就是名簿。由于幼稚园已经不存在,白石便安了心,谁知纪录仍留着。
  山川阳子应该会向那个青年报告白石上钩之事。那个女人不是受人利用,就是帮手。在名簿上画线的铁定也是那个女人……她知不知道青年的背景还不能确定就是了。
  直觉要白石立刻行动。
  「如果那个侦探是当年的小鬼,他的目的是报仇?」
  白石可没打算坐以待毙。他的目的是告发?或是直接报仇?无论为何者,只要抢先行动,就能转变局势。
  白石要亲手逮捕侦探。罪名随便找一条冠上就行,总之得先抓住他,查清楚他的底细。
  白石立刻前往侦探事务所,但事务所内空无一人。他不知道侦探去了哪里,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留下来监视。
  别说青年了,根本没人造访侦探事务所。太阳下山,周围突然变得一片幽暗。白石为了避免引人注意而藏身于建筑物之间的小巷里,此时的身影显得更加阴暗了。
  仰望侦探事务所的眼睛散发着锐利的光芒。
  直到最后,白石都没发现身后靠近的人影。
  抵着脖子的物体发出劈啦声,攫取了白石的意识。是电击棒。人影拖着昏倒的白石,缓缓走向小巷深处——

  ※

  园童接送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一如往常,又只剩灯衣一个人没被接走。今天要来接送的是旅人,即使等再久,灯衣依然雀跃不已。
  「今天要出去吃饭,没有阳子老师出场的余地。」
  灯衣虽然一派天真,说的话却很毒辣,阳子有些生气。
  「听好了,蔬菜也要吃喔!挑食会被爸比讨厌的。」
  「是是是,不用忌妒。我知道,阳子老师也想一起去吧?可是不行,难得我和爸比单独约会,你别来当电灯泡。」
  她还是一样人小鬼大。不过,她如此喜欢爸比的模样令人看了不禁莞尔,看她这么期待,阳子决定不再泼冷水。
  然而,灯衣的期待不久后便脆弱地崩盘了。
  「嗨,我来接灯衣。」
  「咦?为什么!」
  「啊,乌龟先生。」
  光滑的秃头带着开朗的笑容前来接人。
  是雪路的小弟龟吉。
  路过的小野智子学姐发出了尖叫声:「咿!」阳子并不觉得有什么,但龟吉有张可怕的脸及壮硕的身躯,身上还穿着剌龙繍虎的花衬衫,看来活脱脱就是个流氓,因此保育员和家长都相当怕他。
  有如园中「偶像」般的龟吉登场,让灯衣完全愣住了。
  「今天不是旅人先生要来接人吗?」
  阳子替灯衣询问,龟吉带着天真无邪(阴森可怕?〕的笑容说道:
  「旅哥要我替他来,他说他有事。」
  「我怎么没听说!」
  从石化状态复活的灯衣「唔!」了一声,瞪着龟吉。龟吉似乎什么也不懂,依然面带笑容,带着灯衣离开。
  「来,走吧!你看,有糖果喔!」
  「我不要糖果!我要爸比!我不要和乌龟回去!唔——!」
  最后龟吉把灯衣扛走了,看在旁人眼里与绑架无异,阳子不禁面露苦笑,目送他们离去。
  「哎呀,每次看到,都觉得这幅光景很异样。他也真是的,要来接人的时候不能穿得普通一点吗?」
  不知几时之间和阳子并肩眺望的智子学姐叹了口气。这话说得固然没错,但每回都尖叫的智子学姐也好不到哪里去。
  「比起乌龟先生,保育员尖叫给人的印象更差。连小孩都知道乌龟先生无害,所以最近看到他会哭的孩子变少了。」
  「我、我知道啦,可是没办法啊!这和条件反射差不多。我实在适应不了那股冲击。」
  「是吗?我倒觉得没什么。」
  「只有你才会这样!你这不是胆子大,而是喜欢怪东西。」
  说得真过分,对乌龟先生也很失礼。但是阳子自己其实也有些许自觉,没得辩解。
  「不过,为什么是他来?灯衣说日暮先生会来接她,一直笑咪咪的耶!」
  「不知道,大概有急事吧?旅人先生最近好像很忙。」
  阳子推测可能是有田一志的事有了进展。若非如此,一向守信的旅人不会爽约。
  闻言,智子学姐感慨良多地垂下眼睛说:
  「『旅人先生』啊~?」
  「怎么了?」
  「没什么?既然你没发现,我也没必要提醒你。」
  阳子歪了歪头。智子学姐常常这样,露出只有她一个人懂的表情,真教人伤脑筋。
  「那你今晚就去登门拜访吧!今晚只有灯衣一个人看家吧?去讨她欢心吧!这是好机会。」
  阳子不知道智子学姐说的是什么机会,但是她摇了摇头。
  「不,我不去。龟吉先生应该会留下来陪她。」
  「咦?真的不去?我不会怪你的。」
  「不是这个问题。我发现了,虽然我跟学姐说去旅人先生家是因为担心灯衣,当然这种成分也是有的……但其实不单纯是这样。」
  如果是担心孩子,那么阳子也该去照顾其他单亲家庭才对啊!阳子不断自问,也明白不该干涉特定家庭的问题,但她一直拿灯衣当借口,硬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
  「我只是想见旅人先生而已。」
  阳子发现这才是最大的动机。
  这个告白对智子学姐而言似乎来得出其不意,只见她微微红了脸。「不是你想的那样。」阳子面露苦笑,如此澄清。
  「并不是恋爱的感情。其实,有件事一直梗在我心里。我可能很久以前就认识旅人先生了,我想我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才去找他的。」
  这超越了园童、保育员及家长的立场。
  简单地说,这是私事。发现之后,阳子才猛然惊觉:我该顾虑保育员的立场才对。
  「我也很想去找灯衣,但是涉及门面问题,我还是节制一点好了。」
  「是吗?嗯,也对啦,这么做比较好……不过,唉,我觉得好落寞喔!」
  智子学姐故意摆出垂头丧气的姿态给阳子看。
  「学姐,你在失望什么啊?」
  「我能不失望吗?以前提到这类话题,你的反应还挺可爱的,可是你现在居然斩钉截铁地说不是恋爱的感情,我当然落寞啊!唉!」
  「……正确地说,我还搞不太清楚。」
  阳子用听不见的音量对着走向职员室的智子学姐喃喃说道。
  阳子认为是因为自己过度牵挂,所以产生了错觉。
  即使真有爱苗滋长,也是今后的事。
  她曾想过要当旅人的支柱。或许这种念头的核心情感是——
  答案慢慢找吧!
  这个关系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必心急。

  夜渐渐深了,阳子在职员室里撰写日志时,园内的有线电话响了。
  接听的园长起先露出了诧异之色,随即转为惊讶。
  「是灯衣吗?你、你冷静一点,好吗?我现在立刻叫阳子老师来听电话!」
  突然出现自己的名字,令阳子大吃一惊。园长把话筒递给阳子:「是日暮先生家的灯衣,说要找你。」
  阳子接过话筒,放到耳边,一道夹杂着呜咽的声音隔着电话大叫:
  『阳子老师!』
  「咦?是灯衣吗?」
  是灯衣的声音。阳子头一次听到灯衣如此失控的声音,也难怪园长动摇。事实上,现在的阳子也难掩惊讶之色。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呜,爸比,呜,昏倒了!』
  「咦?」
  阳子愣住了,心跳声比平时大了一截。
  ——旅人先生昏倒了?
  瞬间,意识飞到了九霄云外,切换为另一个模式——仿佛有个把这件事当成他人瓦上霜的冷血阳子诞生了。
  「……灯衣,你在事务所吧?我马上过去,你等我。龟吉先生呢?」
  『乌龟,去找,医生了。』
  「我明白了。灯衣,你就陪在旅人先生身边,知道吗?」
  『嗯……』
  阳子掌握状况,冷静地下指令。
  用着宛若失去情感的声音。
  「别担心,我马上过去。」
  阳子静静地放下话筒,向园长及在场的其他保育员说明缘由之后,便抓起自己的包包冲出幼稚园,朝着车站全力疾奔。
  她看起来虽然冷静,其实脑中一片混乱。
  旅人先生昏倒了,旅人先生昏倒了,旅人先生昏倒了,旅人先生昏倒了……
  榎木医生曾经告诉阳子,为了消除旅人的眼睛对于大脑造成的负荷,身体会发高烧,借以寻求休息。
  这种高烧往往导致昏迷,对日常生活造成阻碍,所以只要前兆一出现,旅人就会事先接受医生的诊察。
  ——现在怎么会……?
  过度使用眼睛可能导致失明,最坏的情况,或许会变成废人。高烧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而产生的。突发性的发烧究竟代表什么前兆?
  眼泪夺眶而出,阳子连忙紧闭眼睛抑制泪水,集中精神跑步。她在站前数度撞到人,但那不重要。她咬紧牙关,拨开人潮,以不变的步调奔驰于西侧出口前的闹区。
  在商业大楼里等电梯时,阳子只觉得度日如年。到了六楼,她以挺身冲撞的气势打开了事务所大门。
  「我是山川!灯衣,旅人先生呢————…………!」
  连接客厅的走道前,就是这间事务所实质上的会客室,墙边中央摆了套四人座沙发。
  无论是在玻璃门外或入内之后,阳子都没立刻发现到他们的身影。她的视线全集中在客厅,没注意脚边,压根儿没料到有人倒在会客室的桌子旁。
  灯衣趴在倒地的旅人身上,一发现阳子到来,便哭叫道:
  「爸比他,爸比他————!」
  「旅人先生!」
  阳子奔上前去,确认旅人的状态。他的脸上有大量汗水,身体微微颤抖,呼吸也相当急促,但脸上却毫无血色,一片苍白。阳子摸了摸他的额头,十分滚烫。旅人的身体有时会像电流通过一般弹起,每见到这种状况,阳子和灯衣便倒抽一口气。
  「啊……」
  糟了。阳子太过震惊,完全想不起保育研修时学到的应急处置法。这样的症状出乎她的意料,现在需要的是医疗知识,阳子根本无计可施。
  「阳子老师,不行!」
  「咦?」
  「别露出那种表情!叫爸比的名字!」
  可是——阳子迟疑了一瞬间。旅人没有视觉之外的五感。
  想当然耳,他的耳朵也听不见。
  旅人现在闭着眼睛,或许连活着的感觉也没有。
  「就算这样,就算这样——」
  「…………!」
  就算这样,这么做并不是毫无意义。
  即使眼睛无法认知,身体一定会有反应。医生也说过,旅人的感觉只是睡着了。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阳子的声音应该能够传入他的耳中。只要传入耳中,一定也能……
  传入心中。
  「旅人先生,是我,阳子!振作点!旅人先生!」
  「爸比!爸比!睁开眼睛,爸比!」
  阳子和灯衣一再呼唤旅人。旅人原本一脸苦闷,简直像在和什么奋战似的,但在她们齐声呼唤之下,表情略微缓和下来了。
  正当两人持续呼唤之时,背后传来了电梯开启声。阳子还来不及回头,榎木医生便跑上前来,龟吉则侍立于他的身后。
  「让我来吧,灯衣,你做得很好,没事了。」
  榎木摸了摸灯衣的头,开始替旅人诊察。松懈下来的灯衣抓住阳子,开始哭泣,阳子也以拥抱回应。
  榎木从身旁的公事包中拿出用具,让旅人仰躺,接着卷起袖子,动作俐落得教阳子不禁看得出神。
  「阳子,你一定也很难过吧!这小子的发作看了有害心臓。话说回来,这么严重的状况倒是头一次,喂,龟吉,替我压住他的身体!」
  「是、是!」
  龟吉用手压住旅人弹起的身体,榎木趁机在旅人的手臂上打针。
  「阳子,不好意思,替我准备开水,最好是热开水。如果有干净的毛巾和脸盆,也拜托你一并拿来。」
  「是!」
  阳子依照榎木的指示行动。待她备好榎木交代的东西,旅人的呼吸也稍微平稳下来了。
  「药好像开始生效了。别担心,不久后他就会清醒了。」
  听了援木这句话,阳子浑身没了力,当场跌坐下来。

  龟吉扛起旅人,把他搬到客厅。旅人的眼睛微微睁开,但仍无意识,只是茫然地凝视着虚空。他的状态虽然比刚才好上一点,但发汗及呼吸依然急促。
  「脱离危险期了。」榎木吐了口气继续说:
  「他的状况会渐渐稳定下来。虽然原因仍旧不明,只要知道处置法,就可以应付……话说回来,这次我是真的紧张了一下。平时这小子明明一有前兆就会主动来接受诊察的,真是的。」
  搞得鸡飞狗跳——榎木嘀咕道,脸上有着对旅人的关心。
  趁着小憩片刻,阳子询问灯衣事情的经过。龟吉抱着灯衣回家以后,灯衣等待旅人归来,听见玄关有声音,她战战兢兢地探头窥探,却发现旅人倒在地上,连忙联络雪路,但电话打不通,才又找上阳子。始终手足无措的龟吉,在灯衣怒吼着「没事做就去找医生来!」之下,跑了一趟诊疗所。
  阳子暗想:为何不一开始就联络榎木医生?原来灯衣的怕生也适用在榎木身上,只要榎木待在旅人身边,她就不敢靠近旅人。
  灯衣隔得远远的,喃喃说着:「爸比。」
  「医生说不用担心了,太好了,灯衣。」
  灯衣一反常态,温顺地点了点头,阳子也露出安心的笑容。
  「话说回来,这么紧急的时候,雪路是跑到哪里鬼混啦?平常这种时候最大惊小怪的就是他。喂,龟吉,你有听他说过要去哪里吗?」
  榎木话锋一转,指向龟吉,龟吉笑着回答:
  「雪路大哥去找有田了。」
  这么说来,有田一志依然和昨天一样销声匿迹。现场只有榎木没听过这个名字,歪了歪头问道:「谁啊?」
  「……有田……一志。」
  喃喃说话的是旅人。他坐起上半身,转过苍白的脸。
  「雪路还没找到他吗?」
  「旅人,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榎木立刻开始问诊,灯衣也按捺不住,冲向旅人。太好了,看来旅人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了。不过他看起来还有点痛苦。
  然而,旅人并不关心自己的病情及担心他的援木与灯衣,居然试图站起来。他晃了一晃,单膝跪地。
  「爸比,你要好好休息才行!」
  「是啊!这是平时的老毛病发作,只要睡一觉就会好,暂时安分一点吧!」
  旅人倚在沙发上,吐了口痛苦的气。他确认颤抖的手脚,说道:
  「……是吗?我又昏倒啦?」
  他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旅人直到此时才察觉阳子的存在,睁大了眼睛。
  「阳子老师……你也来了?」
  「呃、呃,打扰了。旅人先生,你没事吧?你的脸色还很差,还是听医生的话,躺下来休息比较好。」
  阳子尴尬地垂下脸来,说道:
  你果然很关心有田的事?」
  恢复意识的旅人只顾着关心有田一志。担心别人胜过自己的好心肠的确教人敬佩,但阳子觉得他太不看重自己了。
  「有田的事就交给雪路吧!雪路如果看见现在的你,一定也会生气地叫你躺着。」
  「是啊!乖乖照阳子说的躺着吧!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你现在只要担心自己的身体就好了。」
  榎木也加入劝说,旅人只得死心。
  「知道了,我先休息一阵子。」
  旅人站起身,踩着蹒跚的步履走向位于客厅隔壁的房间。那个房间阳子未曾踏入过——是旅人的寝室。
  阳子突然感到奇怪。灯衣和榎木都不打算陪旅人回房。他们一步也不动,只是默默地目送旅人离去。
  待旅人的身影消失之后,榎木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咦?呃,医生。」
  「什么事?阳子。」
  「你不留下来照顾旅人吗?他的烧还没退,为了预防万一,还是陪在他身边比较好。」
  闻言,榎木的脸上多了道忧虑之色。他望着旅人的寝室房门,说道:
  「那小子窝进房里,就代表我的戏分结束了。不光是我,任何人都不能踏进他的房间,就连灯衣也一样。」
  阳子惊讶地望着灯衣。灯衣嘟起嘴巴,似乎在闹脾气。
  「这是爸比的吩咐,就算是雪路也不能进去。只要爸比决定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我什么都不能做。」
  「为什么?」
  「没办法。将心比心,想想那小子的不安,也只能这么做了。」
  最关心旅人的两人对于照护旅人竟然表现得如此消极,阳子难以接受,一阵混乱。
  榎木露出为难的笑容,垂下眼睛。
  「唯独这件事我无能为力——那小子是依赖眼睛生活,只有视觉能带给他活着的真实感。问题来了,阳子。这样的旅人最怕的是什么?」
  「……眼睛看不见。」
  「没错,就是眼睛看不见。光是如此,就能让旅人当不成活人。眼睛可说是他的另一条生命,而眼睛看不见的状况不只失明一种。旅人闭上眼睛时,是他变得最胆小的时候。」
  榎木说明旅人极度害怕在人前睡着。
  他的手脚没有感觉,听不见声音,闻不到气味,在这种状态之下睡觉的恐惧不知有多么强烈?他没有眼睛以外的感觉,就算摇晃他的身体,他也不会发觉,只会继续睡觉。除非睁开眼确认,否则他察觉不到任何异变。在醒来之前,他都是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
  只要是人类,就少不了睡眠。如果不窝在寝室里确保身体安全,旅人根本睡不着。
  「就我这个医生的看法,病患最感受不到压力的地方,就是最适合疗养身心的地方。叫他在人前闭上眼睛,等于是暴露心臓。」
  「……」
  所以不能打扰旅人独处。
  阳子能够理解。如果她和旅人处于相同立场,她一定也怕得不得了。睡觉期间无论别人对自己做什么都不会醒来,是种莫大的恐惧。
  阳子觉得懊恼又难过,流下了眼泪。
  「不该这样的。这样……」
  这样代表不信任任何人。
  旅人不信任这里的所有人。
  「这样不对……!」
  阳子抹去泪水,走向旅人的房间。背后传来榎木和灯衣的制止声,但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毫不客气地打开房门。
  旅人坐在床缘,见阳子进房,一脸错愕。
  「咦?阳子老师?」
  「我会陪着你!」
  阳子在床边跪下,仰望旅人。
  「在你睡觉的时候,我会一直陪着你!哪儿都不会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对不会搁下你个人!」
  「————!」
  旅人那双哀伤的眼睛摇曳着,眼中甚至有股悲痛的神色。
  阳子不经意地环顾旅人的房间,这才发现房里空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没有衣橱,没有桌子,没有书架,没有电视,没有沙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床。除此之外的唯一物品,就是放在角落的那个增子送的公事包。只是为了睡眠而存在的房间。知道内情的人,应该都会联想到棺木吧?
  有人说,房间会反映主人的心。
  寂寥的房间。
  宛若窥见旅人的心一般,阳子又流下了眼泪。
  阳子让旅人躺下,替他盖上棉被。她牵起依然困惑害怕的旅人的手,摆到旅人看得见的位置并握住。
  「我会待在这里,你不用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你并不孤单,我绝不会搁下你一个人!请相信我!」
  一道小小的脚步声奔来,跳上了床舖。灯衣钻进被窝,陪旅人睡觉。「还有我在!爸比,你放心!我会保护你!」
  「灯衣……阳子老师。」
  「我们会陪着你,保护你——相信我们吗?」
  「……」
  面对阳子的问题,旅人什么也没说。不过——
  他的嘴角带着笑意。
  接着,旅人失去了意识。不久后,传来了鼻息声。
  阳子紧紧地将旅人的手握在胸前,冰冷的手掌微微地回握。这个小动作让阳子明白自己得到了信任,她感到很开心。
  「我会陪着你——永远。」

  见了这幅光景,榎木带着龟吉离开了事务所。他和龟吉如果留在原地,就太不识趣了。他对着龟吉诙谐地眨了眨眼。
  「看到了吗?那就是『爱』的力量,医学是赢不了的。」
  榎木开心地说道。

  ※

  剧烈的声音敲击鼓膜,是碗盘碎裂的声音。声音近在耳边,碗盘夹带着伤人的意志而破裂。每受到一次惊吓,胸口就跳动一次。声音透过耳朵,直扑心臓。
  有股异臭,一闻就令人作喔,沾附全身,挥之不去。改用嘴呼吸,又觉得臭味似乎转移到了唾液上,不禁喷了几下。
  他流着口水,呼吸起来宛如在喘气。一张开嘴,就有不知名的物体塞进嘴中,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即使下巴脱落、喉咙损毁还是不断地塞,令他恶心得吐了出来。
  吐泻物洒在白色的混凝土地板上,地上到处都是虫和老鼠的尸体,仿佛投射出他的下场,令他胆寒。由于尸骸都沾上了吐泻物,使他产生那都是他吐出来的错觉,他不禁大声惨叫。
  又冷又热。在反复穿脱衣服之下,他开始觉得皮肤发痒。他抓遍全身,指甲里都是皮肤和血糊,仿佛从触碰的部位开始融化消失一般,令他几乎错乱。鲜红的肉底下出现了白色的骨头——
  这双眼不断地重播着恶梦。
  无论逃往何方,都会从背后追上来。
  拜托,请消失吧!
  我不需要,任何痛苦的事物我都不要。
  那天感受到的痛苦是刻划在五感之上的最后记忆。即使失去感觉,身心却不肯遗忘。
  如果只能感受痛苦,这些感觉还是别再苏醒了。
  如果只能看见恶梦,就连这双眼也一并废了吧!

  「〇〇,一起去玩吧!」

  小巧的手掌对他发出邀请。为了逃离恶梦,他拼命抓住突然出现眼前的手。瞬间,世界切换为曾经见过的风景。他逃离了那个房间,在太阳底下和小女孩手牵着手。
  他紧紧握住小女孩的手,柔软的温度传了过来。
  宛如太阳一般温暖。
  「————…………!」
  天还未亮,旅人望着寝室的天花板。
  他醒了,睁开眼睛了。这双眼睛依然正常运作中。
  他还活着。
  每天醒来的瞬间,他都有种活过来的感觉。他害怕睡觉。害怕变得毫无防备固然是一个理由,最大的原因是他害怕眼皮再也睁不开。
  旅人正要坐起上半身,才发现灯衣靠着他睡觉,而阳子也趴在床缘睡着了。
  她握着旅人的左手。梦中感觉到的温暖就是她。
  那模样教人爱怜,令旅人心潮汹涌。
  「……」
  不过,也只有如此而已。
  左手感觉到的温暖只是错觉,身体依然处于失去感觉的状态。
  情绪转眼间冷却下来。
  旅人轻轻解开阳子的手,避免吵醒她。阳子连动也没动一下,依然继续沉睡着。他下了床,拿起房间角落的公事包。
  看了阳子和灯衣一眼之后,旅人离开了房间。

  ※ ※ ※

  白石感到脸部一阵剧痛,清醒过来。
  好臭。比起痛楚,笼罩周围的垃圾腐臭味更令他皱眉。乌鸦在视野角落蠢动着,稍一扭动身体,便传来塑胶袋摩擦的声音,白石立刻明白这里是小巷里的垃圾场。他被扔在垃圾袋之上。
  他还记得自己被人从后偷袭,但之后如何便不得而知了。他似乎被殴打过,全身上下都是瘀青,尤以脸部最为严重,光摸就知道肿起来了。
  白石猛然起身,连忙确认身上的物品。警察手册可不能弄丢。他粗鲁地摸索怀中。
  「你在找这个吗?」
  警察手册从旁边递到眼前来。白石没想到有人在场,吃了一惊,发出尖叫声。他爬着拉开距离,坐在地上,仰望那个人。
  「白石警部。白石孝德,是吧?真是个好名字,我记住了。话说回来,真是灾难啊!伤口会痛吗?脖子呢?应该没烫伤吧?电击棒很痛吧?」
  那人拿着警察手册,如歌唱似地一一点出白石的伤势。
  那是名身材修长、温文儒雅的青年。
  担任侦探事务所所长,白石一心提防的那名青年。
  他的名字是——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日暮……日暮旅人!」
  白石感到毛骨悚然。青年——旅人的清澈双眸闪动着诡异的光芒。
  「我有事想请教警部,是关于十八年前的绑架案。」
  他露出了如弦月一般的笑容。

  (待续)


  之后,公安进行调查,朝仓权兵卫坦承将亲手制造的炸弹卖给多个恐怖组织,不过,关于有多少炸弹流入哪些组织,仍未获得确切的情报。朝仓权兵卫不肯吐露,是基于「天空之爪」的教义?还是真的不知道?公安研判应该有仲介人居中买卖朝仓印,目前仍持续调查中——

  增子堇警部补来到调查官身旁,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便问道:
  「朝仓印是流向海外?」
  「应该是,至少国内没这种需求。日本这么和平,还能有什么不满?目前根本不存在引发激进派捣乱的因素。」
  调查官吸着烟,增子则喝了口咖啡。增子等人位于办公大楼街一角的公园,看起来便如在工作途中小憩片刻的上班族。
  公安和刑事部鲜少交换情报,但增子的人脉遍及公安内部,增子本人也曾隶属于公安。
  「『天空之爪』,而且谈判手段还很拙劣,真正耽溺和平的是他们自己。光论这点,朝仓虽然没有一死的觉悟,但是气概倒是货真价实。不过,他们越饭桶,抓起来就越轻松,是件好事。」
  「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想请你替我调查。」
  「什么事?」
  调查官的眼神变了。增子亲口拜托,铁定是麻烦事,那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眼神。
  从那严肃的口吻,增子明白他在想什么,露出了苦笑。
  「不用紧张,只是想请你替我问问朝仓而已。」
  「不是要问朝仓印的去向?」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的出发点有点不同。我一直觉得奇怪,他干嘛跑去巨蛋乐园?」
  调查官歪了歪头。当然是为了进行恐怖攻击啊!
  「过去他一直藏身幕后,为何那天亲自出马设置炸弹?我一直想不透。」
  「……不是因为组织判定他适合执行那项任务吗?还是有其他目的?」
  「我就是想请你替我查明这一点。或许设置炸弹只是顺便而已。」
  听了顺便二字,调查官微微地笑了。设置足以杀害数百人的炸弹居然被她说成顺便,根本是开玩笑。
  「那他本来的目的是什么?那小子的确很阴沉,不是会站上幕前的类型,我也觉得奇怪。不过人本来就会随着心情不同而产生各种转变,说不定只是凑巧而已。」
  「是啊,有可能——听好了,我想弄清楚的只有一件事。在他进行恐怖活动之前,曾和谁见过面?替我问问他。」
  说完想说的话,增子便离开现场了。

  几天后,调查官打电话来告知后续消息,增子的臆测化为确信。
  『你说得没错,那天朝仓权兵卫是去买卖炸弹的。他说金额不小,而且对方对于如何使用朝仓印很感兴趣。遗憾的是,没能查出对方的身分,朝仓也没看见对方的长相。』
  「……他居然敢把炸弹交给这种来路不明的人。也罢,我也不是毫无头绪。辛苦了,给你添了麻烦。」
  增子收起手机,仰望侦探事务所所在的商业大楼。
  增子一直感到疑惑。为何「天空之爪」的恐怖行动会外泄?他们应该不是这么糊涂的集团,增子怀疑有人从中作梗。
  如果那个人是以增子会向自己求助为前提而操控事态。
  如果那个人是为了学习炸弹的使用方法,而故意让权兵卫拆除炸弹。
  「……如果那个人带着陌生的『公事包』。」
  日暮旅人铁定是朝仓的交易对象。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为何,但他如此大动作,应该近日之内就会用上炸弹。
  ——他的目的是什么?达成目的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事?增子恨恨地吐了口气,干脆地丢弃了自己的好奇心。

  反正等到逮捕日暮旅人之后,答案就自然分晓。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7 23:15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这回又是以(待续〕作结,吊人胃口。

  随着集数增加,登场人物越来越多,故事越来越夸张,谜团也越来越深(但愿如此)。老实说,应该有读者已经懒得继续看下去了吧?这主要得归因于我的能力不足。要是读者觉得「每次都这样吊人胃口,干脆别看了」,该怎么办?
  而且这次的最后一则故事横跨下一集,实在太坏心了!如果第四集又延后发售,更会害得各位读者焦虑烦躁。虽然我向来我行我素,这次可也有点心急了。下一集我会尽快写出来,但愿可以(上一集我好像也写过类似的话语……〕。
  无论如何,老是(待续〕,真的很抱歉。
  不过,每次都被吊胃口的读者们,请放心。

  下一集就是最后一集了。

  2011年 夏 山口幸三郎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7 23:1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需要审核,请等待通过!!!
发表于 2013-12-20 22: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口气就看完了这卷
真希望旅人跟阳子老师能在一起呢
最终卷快快来吧
这么好的故事没插画真是残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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