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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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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十字火焰 下 [宫部美幸][独步][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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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 00: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十字火焰 下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宫部美幸
图源:HOURS
录入:Lafrente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


  当法律无法惩奸除恶,我们拿什么来护卫一切?
  当暴力掌控了灵魂,我们用什么来赎回?


  世界上绝对有超能力使者存在,这群人也许就在你我之间。他们代代相传,谨慎使用上天赐与的特异能力,在这个充满暴力的社会上伸张正义、拯救良善。然而,天赋异禀的能量一旦失控,终将面临难以挽回的悲剧……


  暗夜,警方接获神秘女子线报,某废弃工厂里发生惨绝人寰的谋杀案,现场遗留三具遭到烧杀的焦尸与一具遭枪杀的男尸,警方在现场却找不到任何凶器与起火点,但是此案的手法与前年的河边焦尸案如出一辙,女警石津知佳子发现其中另有隐情,决定深入追查……

http://dl.vmall.com/c0tvy6v74y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4dd48c65/
http://pan.baidu.com/share/link?shareid=353648&uk=1310265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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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0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将用熊熊火焰燃烧邪恶意念,释放正义能量拯救良善灵魂!

  青木淳子,二十五岁,火焰超女
  必杀技——念力纵火超能力
  仓田薰,十三岁,感应超女
  必杀技——感应超能力&念力纵火超能力
  石津知佳子,四十七岁,纵火搜查小组刑警
  必杀技——锲而不舍缉凶精神

  一名无辜青年死于一场虐杀游戏,目睹命案的青木淳子因极度的愤怒和伤心,决定以暴制暴。靠念力释放火焰的特异功能让她随心所欲制裁任何人,然而,意志力一旦开始失控,她将面临的是自我毁灭?还是与恶势力同归于尽?……

  测试你的勇气•考验你心里隐藏的黑暗势力!
  挑战X战警、胜过惊奇4超人的超能力使者
  今夏最新奇的幻想冒险大作•热辣上市!
  日本文坛最耀眼的推理天后
  被誉为「平成国民作家」、「松本清张的女儿」的畅销作家
  十连霸!《达文西》杂志票选为日本最受欢迎女作家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08 | 显示全部楼层

  宫部美幸
  Miyabe Miyuki
  作者
  1960年出生于东京,1976年以《吾家邻人的犯罪》出道,当年即获得第26届《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1989年以《魔术的耳语》获得第2届日本推理悬疑小说大奖、1999年《理由》获第120届直木奖确立畅销推理作家地位,2001年更是以《模仿犯》囊括包含司马辽太郎奖等六项大奖,缔造创作生涯第一高峰。
  写作横跨推理、时代、奇幻等三大类型,自由穿梭古今,现实与想像交错却无违和感,以温暖的关怀为底蕴、富含对社会的批判与反省、善于说故事的特点,成就雅俗共赏,不分男女老少皆能悦读的作品,而有「国民作家」的美称。近来对日本江户时代的喜好与探究,写作稍偏向时代小说,近期作品有《终日》、《孤宿之人》、《怪谈》等。2007年,即出道20周年时推出《模仿犯》续作《乐园》,为近年少见的现代推理、自我挑战钜作。

  刘子倩
  译者
  政治大学社会系毕业,日本筑波大学社会学硕士,现在专职译者。译有小说、励志、实用、艺术等多种书籍。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0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字火焰 Cross Fire 下
  Contents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很豪华的住宅吧?」
  石津知佳子对牧原说道,在快速变换楼层数字的高速电梯内,牧原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着。当知佳子通知他总算又能去见仓田薰时,是他主动表示要同行的,不过现在却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只是,住在这种超高层大楼,一定会不想出门,一整天窝在家里喔。对小孩子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刚才看你输入密码,这是仓田家专用的直达电梯吧?」
  牧原一边仰望着窜升至三十的数字,一边问道。
  「对,没错。」
  「外面的人显然不可能轻易闯入。」
  「保全系统做得很完善。」知佳子说道,接着又提醒他:「我也这么认为,纵火案是内部的人干的。不过,就算如此,我还是不相信小薰会使用超能力点火。」
  牧原不发一语,挑起一边眉毛。这时,电梯抵达了三十九楼。
  两人一走出电梯,砧路子正在外头等候。那张清秀的脸庞勉强挤出僵硬的笑容,眼神却刻画出对知佳子这次来访的愤怒与怀疑。那种眼神实在太明显了,知佳子忍不住苦笑。
  其实,这次可以再访仓田家——除了小薰之外,希望她父母也能在场——就连知佳子自己也没料想到,她以为一定会被拒绝,打算到时候趁机观察对方的反应再应变,这下子反倒有点措手不及。
  侦办幼童或青少年涉及的犯罪行为时,警方在调查同时还得扮演心理谘商师的角色。干刑警的,虽然在经验累积下多少懂得一点窍门,但是在心理谘商方面终究是外行人,而外行人最常犯的错误之一,就是「太急着要结果」,缺乏耐心。知佳子这次提出再访的要求:心中一隅也曾隐约感到不安:心想或许应该再多等一段时间。
  关于牧原的同行,知佳子事前已知会过砧路子,并表示牧原曾经处理过与小薰的状况类似的案件。在双方经过简单的介绍以后,牧原与砧路子仿佛在比赛谁比较不在乎似地,双方仅淡淡地行了礼,砧路子甚至还把头别开。
  「仓田先生不在家,他实在太忙了,非假日不可能在家。即便只是短短几个小时。」砧路子客气而冷漠地说道,「仓田夫人正在陪小薰,她听小薰提过上次的事情,所以很担心。」
  「上次,我过来打扰时,这里发生了第十九次火灾吧?」知佳子像是要故意确认地问道,「后来还好吗?第二十次呢?」
  「还没发生。」
  「那就好。那,我们走吧。」
  仓田母女并肩坐在豪华客厅的沙发上。小薰倚着母亲膝头,母女俩紧握着手。也许是这个原因吧,仓田夫人看到知佳子等人走近,即使在砧路子的介绍下打招呼,也毫无起身的意思。
  「两位请坐。」
  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那声音听起来很忧郁。
  「先喝点饮料吧,咖啡好吗?」
  江口总子从厨房的那扇门现身,推着一辆放着茶壶与茶具的推车走出来。对于知佳子的招呼,她同样也只是冷淡地回礼,一送上茶水便立刻退下。在场者纷纷举杯饮用,仿佛在进行一场沉闷会议之前的严肃仪式。
  仓田夫人貌美如花。由于小薰就是个美少女,可以想像她的母亲应该更漂亮,只不过美得出乎意料之外。姑且不论知佳子,就连以一般标准来看也算是大美人的砧路子,在夫人面前都显得平庸。
  夫人的穿着绝不花佾,脸上的妆容很淡雅,五官也不像模特儿那么洋化,脸颊丰润,一双凤眼低垂着。在某些人看来,或许会觉得她长得太文静,以至于看起来郁郁寡欢。不过她绝对是那种能让身边的人不分男女都想保护的女人。知佳子明白,江口总子忠心耿耿的奉献态度,以及砧路子那份报告所流露出对仓田家的倾心来自何处了。
  与小薰并坐在一起,与其说是一对母女,倒像是长姐与么妹。白皙无瑕的肌肤似乎是母女俩共同的特色,此刻,这两人脸上浮现出紧张的神色,不禁令人心疼。
  砧路子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义务打破尴尬的沉默吧,于是率先开口:「石津小姐,仓田先生一家人正考虑搬家。」
  知佳子掩饰惊愕,斜眼瞥了一下牧原。他们在三十分钟以前,在路上谈过这件事。
  「我想,他们应该会搬走吧。」
  当时,牧原以冷淡而干脆的口吻说道。
  「为了保护家人远离跟踪纵火狂,他们大概会偷偷搬家,并且不透露迁居地址。如果不这样做,我想这个家庭恐怕无法维持下去。」

  「你们打算搬到很远的地方吗?」知佳子问仓田夫人。而仓田夫人则看着砧路子,就像在外国犯罪影集中,接受侦讯的嫌犯窥探着陪同律师的脸色那般。说得更正确一点,她是看着路子的嘴巴,或许那里隐藏了什么秘密暗号。
  「不知道……」夫人答得很暧昧,像是要掩饰地端起咖啡杯。「只是,可怕的事情接连发生,我已经不想住在这栋大厦了。况且,附有庭院的独栋房子,对小薰的健康比较有帮助吧。」
  知佳子对小薰投以微笑。「这样的话,小薰也得转学了,会不会孤单啊?」
  少女没回答,把脸别开,使劲握紧母亲的手。
  「抱歉。」牧原说着便站起来,毫不迟疑地走近知佳子上次来访时起火的花瓶放置处。这时,那张桌子已经没有摆设花瓶和人造花,上面放了一盏罩着精致彩绘玻璃灯罩的桌灯。
  「这里就是上次起火的地点吧!」牧原面对着墙壁问道,「墙壁重新粉刷过吗?仓田夫人。」
  砧路子本来想回答,这时候只好看着被指名的夫人。夫人眨眨眼,小声回答:「对,粉刷过了。」
  「每次起火都得修补,很麻烦吧,这笔费用也不是小数目。」
  「总比有人受伤好。」
  「是啊!不过,当学校里发生火灾时,有学生被烧伤送医吧?报告上提过。」
  夫人陷入沉默,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牧原依旧背对着她们,仰望墙壁。
  「那个学生的医药费是您出的吧?夫人。」
  砧路子吓了一跳,转头看夫人。仓田夫人恍如冻结般动也不动。小薰一径地低垂着头。
  知佳子很惊讶。真是的,这种事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是您付的钱吧。不是吗?」
  牧原终于转身看着夫人,一边问道。
  「是,是我付的。」夫人回答,比刚才更小声。
  「为什么?」
  「为什么?」
  「嗯,应该没这个义务吧?小薰当时并没有受伤,不过她也是受害者之一。」
  「如果对方是冲着小薰来的,那个学生等于受到池鱼之灾,而且他还是小薰的朋友。」
  「原来如此。」
  「再说那个学生的家境也不富裕。」
  「却有钱供小孩读私立学校?」
  「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也有自己的难处。」
  原来如此,牧原又低声咕哝了一次,他虽无嘲讽之意,但知佳子发觉,夫人缩起下巴,好像很害怕。当知佳子把目光转移到小薰脸上时,不禁惊讶地屏住呼吸。
  小薰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刚才虽然看起来无精打采又很自闭,不过脸色至少还不坏,一双眼睛澄澈明亮。可是现在,眼神如遭冻结般笼罩着阴影,脸上也失去血色,简直就像病人。
  是什么带给这孩子这么大的冲击?难道是母亲替受伤同学出医药费这件事暗藏了什么玄机?
  「小薰——」知佳子喊她时,牧原倏然转身从墙边走了回来。他走到砧路子坐的椅子旁边,略微弯身,一边凑近小薰一边对她说:「老是有陌生人在你家进进出出的,你一定很不安吧?」
  那声音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听起来沉稳温柔。
  「但愿搬家以后你能平静下来。你爸妈费尽心思保护你的安全,叔叔们也会尽力而为,你可以安心了。」
  少女缓缓抬起脸,仿佛坚信如果不悄悄行动,内心的某种东西就会崩溃。接着,她正视牧原的眼睛。
  牧原微笑。「对了,你的手指头怎么了?」
  一看,小薰右手中指的指尖里着崭新的OK,那是不太显眼的肤色,所以刚才一直没发觉。
  「噢,这个啊,她剪指甲剪到皮肤。」母亲代为回答。「谁教她晚上剪指甲。」
  「夫人也迷信这个啊。」牧原又露出笑容说,「在过去照明不足的时代,太阳下山以后,剪指甲很容易剪伤皮肤,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古人才会说晚上剪指甲无法替父母送终。现在,这种说法没有意义了。」
  「不见得吧。我倒觉得也不全然毫无意义。」
  「还有一种迷信说小孩玩火会尿床。」
  仓田夫人的表情又凝结了。小薰放开与母亲交握的左手,转向牧原,定睛看着他。小薰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不知为什么,知佳子感觉心跳倏然加快,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牧原动也不动地迎向小薰的视线,自然地拉起她的右手。
  「来,让我看看。」
  就在那一瞬间,小薰滴溜溜的眼珠骤然暴睁,反弹似地挺直背脊,像是要大叫般地张大嘴巴。
  「小薰?」
  牧原也察觉到少女的异变,握着她的手就这么原地蹲下,屈膝凑近。砧路子从椅子上跳起,推开牧原,想靠近少女,就在此时……
  伴随着长长的叹息声,小薰说:「你早就知道了啊。」
  「小薰?小薰振作一点!」砧路子不顾一切想抱住小薰,但,少女用左手推开路子。
  「你早就知道啦,原来你知道。」
  少女一边用力回握牧原的手,一边梦呓般喃喃重复着。她瞪视着空中,嘴唇颤抖。
  「是谁?那孩子是谁?」
  「小薰——」夫人抱住小薰的背,少女却毫无反应。左手猛力抓住牧原的手肘,整个人向前倾。虽说她还是个孩子,但被她这么用力一抓,知佳子看到牧原疼得微微皱眉。
  「在哪里?」小薰一边吁吁喘息,一边大叫。那张脸已从苍白骤然转为潮红,瞪大的双眼几乎弹出来。「那孩子在哪里?我可以见他吗?你怎么知道的?那孩子是我的……,是我的……,告诉我、告诉我……」
  小薰的叫声迅速拔高,最后变成尖叫。突然间,桌上的杯子和茶壶与尖叫声产生共鸣,铿然碎裂,仓田夫人捣着嘴,逃命似地跌落沙发,砧路子发出哭叫声。
  小薰发狂地放声尖叫,牧原用力掰开她的双手,紧抱住她。小薰浑身抽搐,手脚乱挥,嘴角淌流着口水,直翻白眼。
  「快叫救护车!」仓田夫人大叫。砧路子挣扎着靠近电话,知佳子立刻采取行动,把发狂的小薰触碰得到的物品通通搬开。
  「小薰,冷静点,没事了,你冷静点。」牧原紧抱少女纤细的身体,试图压制她,一边像念咒般反复地说,「没事了,你不用害怕,冷静点,先吸一口气,对,吸气。」
  小薰喉头咻咻有声地用力呼吸。
  「对对对,深呼吸,这就对了,不怕,什么事都没有,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小薰不再翻白眼,瞳孔因恐惧而缩小,不久便流下泪水,她靠在牧原肩上,放声大哭。牧原就这么抱着她哄她,抚摸她的头发。
  「对对对,已经没事了,没什么好怕了。」
  知佳子赫然回神,才发现砧路子和仓田夫人都瘫坐在地上,自己则是背部汗水淋漓。
  「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带她去医院吧。」
  牧原隔着少女的头,仰望着知佳子说。
  「万一又抽筋就不好了,趁这个机会,替她做个身体检查。可以吧?夫人。」这次他对仓田夫人说。夫人茫然颔首。一小块白色茶具握把的碎片掉落在她脚边,看起来就像被割下的人耳。

  「你耍了什么把戏?」
  知佳子尾随着牧原经过通往特别病房的自动门,在他身后出声问道。他低着头沉默着走在前面。
  他们临堕让仓田薰住进了某所私立综合医院,那里距离自宅约有十分钟的脚程。医院里的特别病房并非提供绝症或重症患者使用,而是有钱的病患专用。每间病房的规模不输给一般饭店。仓田夫人原本想带小薰去她娘家开设的医院,她是那家医院的理事长,不过牧原与知佳子认为那家医院远在东京都外围来不及应付这种紧急情况,仓田夫人最后也只好妥协,把小薰送到这家有熟识医师的医院。
  「小薰刚才嚷嚷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她要你告诉她什么?」
  牧原稍微伫足,为了确认病房号码,然后像是随口一提:「是Psychometra。」
  「啊?」
  「Psychometra。你没听过吗?」
  「你说的事情,大部分我都是头一次听说。」
  牧原苦笑道:「那也是一种超能力。只要碰触到人体或物体,就能读取残存在上面的记忆或影像。换言之,小薰就是使用那种超能力,读取我脑中的记忆。」
  知佳子叹了一口气。「那孩子的超能力不是念力纵火超能力吗?怎么又有新花招?」
  「石津小姐,你平时运动吗?」
  「啊?」
  「你运动吗?」
  这次他又在说什么?「我会打点网球。」
  「从学生时代就打?」
  「嗯。我唯一的优点就是跑得快,刚开始参加的是田径队,后来教练看我这双飞毛腿追得上球,便怂恿我进球队,所以我从国中起就开始打网球。」
  「了不起,超能力就像这样。」牧原一边向不耐烦的知佳子微笑,一边以手指敲敲太阳穴。
  「所谓的超能力就跟运动才能一样,若能充分开发一般人用不上的大脑未知部分,那么就算具有多样化的能力也很自然吧?跑得快的人擅长短跑,同时也会打网球——因为可以迅速追上球——这就跟那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即使她擅长某种超能力,同时还具有其他相关能力,那也不足为奇。」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知佳子脸上的表情八成很古怪吧。牧原笑着摇摇头,将目光瞥向写有病房号码的墙壁。
  「也就是说,仓田薰具有强大的念力纵火超能力,不过那种超能力并非单独存在,还附带有某种程度的其他超能力。」
  「那就是psychometra?」
  「是的。可以从接触到的对象身上读取记忆。那不是思想,是记忆。因此,对象不一定是人,也可能是物体。在欧美,甚至有异能者运用这种能力协助警方办案。就某种角度而言,在特异功能者中算是最受欢迎的类型。」
  「可是这种事……」
  牧原找到了病房号码,衣摆翻飞地大步走去,知佳子只好小跑步追上。
  「另外,以她的情形,好像还会一点念动超能力。当时,桌上的餐具不是飞起来砸碎了吗?」
  这次轮到知佳子摇摇头。「简直就像电视上突然插播即时新闻,先听到非洲内陆发现暴龙这则消息,吓了一跳,接下来又听到当地不只发现暴龙,还有雷龙的消息。」
  「那么,第三则新闻,会更正前面两则新闻其实是愚人节的玩笑吗?」
  「若是这样就好了。」
  「石津小姐喜欢恐龙吗?」
  「倒也不是。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儿子爱看科幻小说,他还是麦可•克莱顿(注:Michael Crichton,美国畅销作家,作品包括《体罗纪公园》等多种。)的书迷呢。」
  「原来如此。」
  他们总算找到仓田薰的特别病房,门上挂着「谢绝会客」的牌子。大概是对那块牌子略表敬意吧,牧原避开牌子敲门,不等回应就转动握把。
  格局像宽敞客厅的室内放着皮沙发,对面的窗户下摆了一张白色病床,仓田薰倚着枕头坐起来,仓田夫人在一旁陪着。
  她一看到知佳子和牧原,瞪大了眼,夫人摆出迎击的姿态立刻起身。不等对方说话,牧原已先殷勤招呼:「小薰,身体好点没?」
  少女没回答,一瞬间定定地瞪视着牧原,然后转头仰望母亲。
  「请回吧。」仓田夫人的语气微微颤抖。「我女儿现在的状态,没办法和警方谈话。」
  「我们只是来看看令媛有没有好一点。」知佳子沉稳地说道,「小薰和夫人都没有受伤吧?」
  夫人听到这委婉的回答,反而好像陷入混乱。她别开视线,一双雪白的玉手忽握忽放,兀自反复地说「请回吧」。
  「今天我们想请教的不是令媛,是夫人您。」牧原断然表明,直视着夫人。
  夫人更慌了,像在扭绞看不见的毛巾似地扭着手腕。
  「找我?做什么?」
  仓田薰伸出纤细的小手轻触母亲的手臂。夫人停止无谓的扭动,只见指尖依然不停地颤抖。
  「妈。」小薰以音量虽小却充满自信的声音喊着,「妈,这个人可以信任,告诉他没关系。」
  知佳子屏息。牧原文风不动地挡在房门前。
  「这个人知道,他亲眼看过。我知道。所以告诉他没关系。妈,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老是这样下去了,妈!」
  那个一下子跟砧路子撒娇,一下子对知佳子出言不逊的歇斯底里小霸王已不见踪影。是那场发狂的意外,洗净了小薰心中沉淀的某种负面情感吗?在少女仰望母亲的眼眸中,蕴藏着知佳子从未见过的圣洁光辉。
  「小薰……」
  仓田夫人握住女儿的手。知佳子倒觉得她是在依赖女儿。小薰再次转脸看着牧原,用稚嫩却毫不迟疑的语气问道:「刑警先生,你很了解点火的人吧?」
  牧原默默地点点头。接着,小薰看着知佳子。知佳子感觉口干舌燥。
  「那位刑警小姐从一开始就怀疑我,认为是我放的火,虽然这是事实,但是我绝非刑警小姐所认为的那种人,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为了好玩。所以,我讨厌刑警小姐。因为讨厌,所以烧了花瓶里的花。」
  小薰越说越快,倾身向前并滔滔不绝。
  「每次都是这样。我根本没那个意思,火却自己燃起来了。有时候是因为讨厌的人靠近我,或是说了我不爱听的话,不过有时候好端端的也会自动起火。比方说天气不好,我觉得很闷,考试成绩不理想,肚子痛之类的,即使只是这点小事也会起火,我也没办法。」
  仓田夫人抱住小薰的头。「现在用不着说这些,你应该好好休息,知道吗?」
  小薰闭嘴喘息,把脸埋进母亲的双臂中。仓田夫人抱紧女儿,转身面对知佳子和牧原。她的双眼充血,脸颊刻划着深深的皱纹,仿佛骤然老了十岁。
  「这里不方便说话,而且我先生马上就到了……,江口小姐应该也会来,我们换个地方再谈吧。」

  仓田夫人很在意别人的眼光。最后,在夫人的提议下,一行人走到医院专用的广大停车场,坐进夫人自己驾驶的座车内。那是一辆崭新的灰色进口轿车,知佳子坐在驾驶座,牧原和夫人则坐在后座。
  「请你先移一下车好吗?」夫人还在担忧四周是否有人。「往里面一点,挪到其他车子后面。我先生如果来了,可能也会把车子停在这里。」
  「不方便让你先生看到我们吗?」
  对于牧原的问题,夫人没有立刻回答,倏然恍神的双眼失焦,然后缓缓地摇头。
  「我先生……,不了解小薰。」
  「您是指小薰的心理方面?还是她的超能力?」
  夫人沮丧地点点头。「哪种解释都行,反正都是同一件事。」
  知佳子缓缓转动方向盘,进口轿车的方向盘位于左侧,让她不太习惯。夫人从小皮包内取出手帕擦拭眼睛,接着用那条手帕捂着嘴,一直闭着眼。
  「停在这附近可以吗?」知佳子尽量温柔地说,「暖气还没热起来,里面很冷吧,要不要我去买点热饮?」
  夫人摇头。「不,不用了,谢谢!倒是请问有烟吗?」
  牧原从外套内袋取出烟盒递上,夫人接了过来,掏了好几次才勉强取出一根烟。牧原替她点火,但她的手指不停发抖,烟一直无法点燃。
  「谢谢。」夫人总算吸进一口,将烟吐出后,有点咳嗽。
  「其实,我根本不抽烟。自从小薰到处放火,我很紧张才开始抽烟。」
  「为了让小薰引起的火灾,看起来像是你抽烟不惯造成的?」
  「对。」夫人捂着嘴,痉挛似地吃吃笑。「很傻吧?明知小薰引火根本不看场合,不管在学校或在路上。不过至少,家里的火灾看起来像是我造成的。」
  石津知佳子的心情宛如秤锤,忽左忽右地大幅摆荡。她凝视着这个身心俱疲、令人同情的可怜母亲,很想全盘接受对方的说词。这个母亲的小女儿,单凭念力就能随意点火、烧毁物品、烧伤别人。她想要囫圃吞枣地接受这个事实,正因为有这种超能力,这对母女才会受到伤害、旁徨无助,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另一方面,在知佳子的性格中,冷静而讲求实际的那个部分,却又主张着健全的意见——这对母女只是两个不幸的病人,她们对于彼此的妄想症互相呼应,她们应该到专门的医疗机构治疗才能得救。知佳子还不能决定孰是孰非,也无法判别仓田夫人说的是真是假,所以现在找不出任何问题问她。因为以前,调教过知佳子的那位侦讯高手告诉她的第二个原则,就是「不要问那种无法预测对方会如何回答的问题」。
  仓田夫人神经质地把那支没抽完、还很长的烟在烟灰缸里仔细摁熄。她摁得太用力了,香烟断成两截。牧原看着她做完这些动作,才缓缓开口。
  「是什么时候?」
  知佳子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审讯的语气。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女儿有那种能力?」
  仓田夫人凝视着烟灰缸里折断的香烟。她的表情非常沉痛,仿佛折断的不是香烟而是她的手指,就像盯着沾满烟灰、躺在烟灰缸里的断指。
  最后,她幽幽地说:「我一直很担心。」
  「一直?」
  「打从小薰还是婴儿时。不,打从那孩子还在我肚里时。」
  知佳子的视线从夫人的侧脸移开,瞥向牧原。她不懂夫人的意思,或许牧原会懂。打从小薰还在肚里时?打从胎儿期?夫人的意思是说小薰——不,那时应该还是个连性别都不确定的胎儿——在母体内就能运用超能力烧毁家里的窗帘吗?
  夫人忽然抬起脸,看着牧原。仿佛彼此都认为对方的脸孔非常眩目;抑或,对峙的是一个如果不仔细瞄准便难以射中靶心的箭靶,各自眯起眼睛锁定焦点。
  「在病房,小薰已经跟我说过了。」夫人继续说,「那孩子说从你脑中看到你的记忆,一个浑身着火的小男孩的记忆。小薰说点火的人是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你当时也是个孩子,还发出可怕的叫声。」
  知佳子想起小薰在仓田家发作的光景,也想起从她口中吐出的只字片语。
  (是谁?那孩子是谁?)
  (你怎么会知道?)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那个小男孩死了吗?」夫人间。
  「对。」牧原简短回答。
  「是你的亲人吧?」
  「是我弟弟,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弟当时八岁。」
  「啊。」夫人一手扶额。「真不幸。不过你到现在从来就没忘过吧?所以,连小薰也能轻易读到你的记忆。那孩子的……,读取记忆的能力其实不强,那方面的超能力几乎是附带的。当时能够读得这么清楚,应该是你的记忆对那孩子有一种非常切身的感受吧。」
  「是念力纵火超能力吧?」
  夫人并未回答牧原这么直接的问题,仍扶着额头半遮着脸继续说,「小薰跟我说,你相信这种力量,同时对于这种力量异常执著,所以你值得信任。她还说也许你能帮助我们,至少不会利用我们。所以刚才,她才会叫我把真相告诉你,因为我们终于遇到像你这样的人。」
  驾驶座上的知佳子,很清楚自己并不在仓田薰所谓的「值得信任的人」之列,只因为与牧原搭档,现在才能同席。所以,她多少觉得有点尴尬。不过,有时候正因为处于局外才能冷静以对。夫人梦呓般的说词不可轻忽,她打起精神仔细聆听。
  「我……,我想相信小薰,所以我就老实说吧。」夫人说着,叹了一口气,手心用力摩挲着额头,像个勇敢的孩子般仰起脸庞。
  「我自己就有超能力。」
  知佳子很惊讶,牧原却文风不动。
  「我母亲也拥有同样的力量。想必你也知道,这种能力会遗传,至于跟性别有没有关系,我不清楚,至少在我的家族里,好像代代都是女人具有这种能力。」
  「是以何种形式展现的?」牧原问道。那语气听起来理所当然,像是刑警在审问小气的窃贼,是否真的只偷了现金三万圆。
  「我母亲偶尔会移动物体。不过,她的本领在其他地方,她能读取别人的心,真令人毛骨悚然。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读取记忆吧。」
  夫人倏地放松脸颊,露出了笑容。
  「我母亲以前是护士,负责急诊室里的工作,她能力很强,这是当然的。因为送来的病人或伤患就算昏迷不醒,只要我母亲摸摸那人的手,就能弄清楚来龙去脉。到现在我还记得,父亲曾经自豪又佩服地告诉我,有个幼稚园男童被救护车送进来时,已经陷入昏迷,呼吸困难,全身冒冶汗。据说他昏迷前曾经不断地呕吐,还哭喊着肚子痛。经急诊医生判断,应该是儿童常见的细菌性肠胃炎。可是,我坶亲立刻发现真相。当那孩子被抱上推车时,她已经「看到」了。那孩子,吞下了整瓶搀有甜味的镇痛解热锭,以为那是糖果。换句话说,那孩子其实是阿斯匹灵中毒。
  我母亲是个聪明人,她巧妙地找了一个说词,让急诊医生发现这一点,立刻替那孩子进行洗胃。翌日,患者就康复了。我父亲当时在同一所医院担任内科医师,听到急诊室医生夸我母亲判断冷静,那天晚上还买了一束玫瑰花送她,并且对我说:你有一个全国最了不起的妈妈。」
  这段甜美的回忆,不知不觉冲淡了夫人脸上的疲惫。
  「您娘家在经营医院吧?」牧原问。
  「嗯,我父亲接管家里的小诊所,然后与我母亲一起扩大规模。我认为母亲的超能力帮了很大的忙。」
  「令尊令堂还健在吗?」
  夫人遗憾地摇摇头。「不,他们都过世了。那时小薰还没出生,家业由我哥继承,我虽然担任理事长,其实只是挂名。」
  「听您刚才的叙述,令堂好像是个幸福的异能者。」
  夫人微微点头。「算是罕见的例子吧。不过,她也不是毫无烦恼,关于自己的超能力,就连在家人面前都得保密。」
  「这么说,令尊不知道令堂有超能力?」
  「不知道。就连我,也是一直到自己开始出现超能力的征兆时,母亲才告诉我。我弟到现在还一无所知,我弟生的两个小孩都是男生,完全没有超能力的征兆,应该一辈子都会蒙在鼓里吧。对不起,可以再给我一根烟吗?」
  夫人的手指没有刚才抖得那么厉害了。
  「我父母真的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夫妻,我再也没见过那么相亲相爱、彼此信赖的夫妻。正因如此,母亲瞒着父亲,对她来说想必很痛苦吧。可是,她很害怕。」
  「害怕?」
  「对。她怕万一说出真相,我父亲开始对她产生怀疑或畏惧该怎么办。毕竟我母亲可以读取别人的记忆。牧原先生结婚了吗?」
  「没有。」
  夫人多少有点内疚地看着知佳子,问道:「那您呢?」
  「我跟我先生有个念大学的儿子。」知佳子回答。
  「那您或许可以想像,就算感情再好的夫妻,还是会有那么一、两个秘密不想让对方知道吧?正因为彼此尊重,才能建立成熟的信赖关系。因此我母亲害怕,万一把超能力的事情告诉我父亲,她与丈夫之间的关系会出现裂痕。正因为她深爱我父亲,所以无法说出真相。」
  知佳子不发一语,夫人也不期待她回答。
  「您是从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有超能力,令堂又是何时跟您说明真相的?」牧原问道。
  「在我十三岁那一年,和小薰现在一样的年纪。」
  「您那时候以什么方式显现?」
  夫人东张西望了一下,然后才说:「我嘛……,只能稍微移动一下物体。」
  「念动能力吗?令堂也具有那种能力。」
  「对,不过我的能力比我母亲差多了,无法靠自发性的意志力,这一点到现在还是。顶多只有在情绪激动时,像是被吓到或生气、难过时,我才会让桌上的东西飘浮,或是把椅子翻倒、把玻璃弄破而已。」
  「请等一下。」知佳子第一次打岔。「之前小薰在府上发作时,桌上的茶具坏了,那是……」
  夫人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对,没错。那是我造成的,因为我实在吓到了。」
  知佳子朝牧原看了一眼,他好像在考虑什么似地眨眨眼。
  「我还以为,那也是小薰的力量。」
  「不,那孩子无法移动物体,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那种情形。虽然偶尔可以读取别人的记忆,但那方面,正如我刚才说的,还不够成熟。」
  夫人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那孩子的力量,好像只集中在放火。」

  在夫人的要求下,知佳子再次开动车子。大概是谈了太久,夫人似乎觉得喉咙不太舒服,于是牧原下车去买咖啡。
  在牧原离开的这段期间,知佳子与仓田夫人纷纷不自然地别开了脸,两人之间隔着座椅靠背,以及一道常识与非常识的无形墙壁。
  先妥协开口的是夫人。
  「石津小姐……,我没叫错吧?」
  「对,没错。」知佳子很紧张。这名美丽女子,在各方面都是与知佳子属于截然不同世界的人。虽然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但对知佳子来说,仓田就像外国人。
  「小薰说你和牧原先生不同。」
  「如果是指无条件相信世上具有超能力,单凭念力点火、移动物体或者触摸就可以读取对方的心事,那我们的确看法不同。」
  夫人倏然一笑。「那么,你一定觉得我和小薰是一对很疯狂的母女吧。」
  知佳子没说话,只是扬起嘴角努力挤出笑容。
  「不过,就连我也看得出来,你和小薰正需要某种帮助。」
  夫人说:「谢谢。」
  这句坦诚的谢谢,蓦地打动了知佳子的心。仓田夫人朝着这边低着头,那清丽的侧脸令知佳子想起很久以前,当自己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学生时,班上那个与她并桌而坐的腼腆美少女。
  牧原回来了。一上车,关上车门,立刻问道:「你先生的车,是深蓝色的BMW?」
  仓田夫人瞪大了眼。「对,没错。」
  「他自己开车?」
  「对。」
  「身高大约一百七十公分,体格结实?」
  「是的。」
  「我刚才看到那辆车开到医院正前方,一个男人下车到柜台打听小薰的病房。」
  夫人的表情僵硬。「那是我先生。」
  「仓田夫人。」知佳子搭着座椅探出身子。「我觉得,你好像很怕你先生?」
  牧原想说什么,但夫人已抢先回答:「对,我怕他,怕得不得了。之前,我有好几次想带小薰逃出那个家。」
  「为什么?」
  这一次,夫人迟疑着没有回答,仿佛好不容易才发现言语这个惟一的逃生口,内心的种种情感顿时一涌而出,却不知道应该释放哪一个。
  「我看,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吧。」牧原说,「令堂在令尊面前隐瞒了自己的超能力,就连对你,也是确定你有超能力以后才向你表明。当时,她是怎么说的?关于家族中的女性成员具有这种能力,这是谁告诉令堂的?」
  「我母亲……,是听她外婆讲的,不过她外婆并没有超能力。」
  「完全没有?」
  「对。我母亲的母亲没有,她外婆也没有。不过她外婆说,自己的姑姑……,该怎么说呢,在那个年代,应该算是一种女巫吧,听说有时候会被神明附体,靠起乩算命来维持生计。不过,由于太古怪了,很少有人上门委托,生活过得很辛苦。在我外曾祖母的亲戚之间,很忌讳提起那个人,据说他们已经与她断绝亲戚关系,不过外曾祖母倒是见过那个人几次……。对于外曾祖母的父亲来说,那个人毕竟是亲姐姐,所以曾经私下接济过她吧。」
  「女巫吗……?算命啊。」
  「说不定,她也看得到别人的记忆。她的一生很不幸,晚年还在医院里待了十年以上,然后孤伶伶地死去了。」
  夫人微微发抖。
  「外曾祖母听她父亲说:家族中偶尔会出现像姑姑那样的人,而且都是女性,如果你婚后有了小孩一定要小心。即使,外曾祖母再三追问,她父亲也只是含糊其辞,不肯明白告诉她,不过,外曾祖母说,她父亲好像还一脸严肃地吩咐:如果你生下来的孩子与众不同,等到那孩子初潮来时就看得出来,所以你一定要注意,我本来也很担心你,幸好你很正常。」
  「原来如此……」牧原深深点头。
  「令堂的外婆不是异能者,令堂的母亲也是普通人,是吧?」
  「对。」
  「换言之,那就是基因带原者,等到令堂这一代才开始发挥能力。而你,力量虽弱但也同样有超能力。」
  「对……」
  「令堂在你和仓田先生结婚时,一定很担心你婚后也会出现跟她一样的烦恼吧?」
  「她非常担心。」
  「可是,你最后还是结婚了。」
  「对。当时,我以为那是正确的选择。」夫人像是勉强辩解似地扬起嘴角。「我也说过很多次了,我自己只有微弱的超能力,我以为没问题。」
  从刚才起,仓田夫人就把秘密衣柜的抽屉一一打开来给他们看。但,还有一个抽屉没打开。现在,她遮住了那个抽屉的把手。
  「对于我先生,我……,把超能力的事情全都告柝他了。那时,我们已经交往了一年,我先生提起结婚的事。」
  夫人终于拉开最后一个秘密抽屉。
  「结果,我先生听了非常……,非常感兴趣,他很想知道细节,也立刻去见了我母亲。当时,我先生已经在工作,是个初出茅庐的银行行员,工作很忙,连周日都难得休假。可是,为了确认我母亲的记忆,他还是设法抽出时间亲自调查,自己应付不来的,就委托征信社一一确认。」
  夫人扭头,茫然望着车窗外。
  「当时,我以为那是他表现诚意的一种方式,为了了解我才那样做。实际上,我先生也这么说。他说是因为爱我,才想更了解我,他还说我们当然不会分手,他很想跟我结婚。而我……」
  夫人忽然喉头一哽,噤口不语。她的双眼湿润。
  「而我,那时相信了。」
  那时相信了。用的是过去式。
  「那时很幸福。」夫人猛然缩着下巴,仰着脸继续说,「我以为不用像母亲那样烦恼,真是幸运,我母亲也替我高兴。不久,我母亲病倒了,临终前,她把我叫到病床边,拜托我照顾弟弟。她说:等那孩子结婚,如果生了女儿,你和仓田先生一定要好好开导。我母亲那时就是这么信赖仓田。因此,她走得很安祥。等母亲过了七七忌日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对,我怀了小薰。」
  一滴眼泪沿着眼角流出,夫人用指尖抹去。
  「我很不安,自从产检确定怀的是女孩,我担心得连饭都吃不下,有段时期还得住院。幸好,我的超能力不强,才能拥有现在的幸福,但是这孩子就不一定了。说不定,她一生下来就会连同我的份,集中为更强大的超能力。想到这里,我就失去信心,不知道该不该生下这孩子。
  我先生看我这样就骂我,但也鼓励我。小薰平安诞生时,他高兴得要命。那孩子,打从婴儿时期就是个漂亮娃儿。我先生骄傲极了,还被护士取笑呢。」
  小薰就这样健康长大。对夫人来说,潜在的不安虽然从未消失,但孩子的成长还是令人满心喜悦。丈夫在精神上的支持也很可靠……
  然后,夫人就像砰地丢出东西般地说:「可是,小薰果然也是异能者。」
  知佳子不禁紧握着放在膝上的双手。
  「最先出现的征兆,是那孩子开始坐学步车的时候。比方说,小薰躺在婴儿床上,明明没人去碰学步车,车子会从房间一端自动滑到另一端;会敲锣的玩具兔,明明没装电池也会自己动起来;小薰房间里的小东西经常自己换位置,害我老是要找很久。
  虽然都是些小事,但那的确是念动能力的征兆。我很绝望,我先生却不这么觉得。他说纵使具有这种能力,也不见得未来一片黑暗,而且他还想再生第二个。我不愿意,我说有小薰已经够了,光是想到要怎么给这孩子一个平顺的人生,就已经费尽力气了。
  我先生仔细观察小薰的日常生活。他的好奇心之强,甚至远超过我。当时我就应该怀疑的,因为太奇怪了,对吧?他根本不是担心,而是基于好奇。可是那时,我以为这也是关爱的表现……,也许心底隐约觉得不对劲,但我还是勉强压抑那个念头,没去揣测我先生的真意。」
  夫人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直到两年前,小薰十一岁时,初潮来了。就从那时候起,那孩子开始点火了。」
  是花瓶里的人造花起火。
  「起先只是小火。不是桌巾边缘烧焦,就是壁纸变黄,或是布偶的胡须熔化。可是渐渐地,越来越夸张,后来连我们夫妻都看得到燃烧的火焰。
  放火能力一觉醒,念动能力立刻消失无踪,简直就像预告片。
  我知道超能力的展现方式因人而异。可是,点火还是第一次听说,我怀疑这世上真有这种事吗?我把小薰叫来,抱着她,问她是怎么回事。那孩子,好像也不是刻意的。渐渐地,她也开始害怕了。只要一激动,她就会自行起火。那孩子很聪明,也完全了解我的意思,不过说穿了,这就像天天抱着一管随时会自行击发的枪,那孩子变得很不稳定,也开始有点自闭。」
  夫人闭上双眼,再睁开,回头看着牧原与知佳子,继续说:
  「那孩子很难管教……,你一定这么认为吧?」
  这个问题是针对知佳子问的。
  「她对自己喜欢的人,简直就像欢场女子对寻芳客一样缠着不放。相对的,只要对于对方印象不好,她的态度会变得非常恶劣。其实那是她极力表现的防卫反应。在喜欢的人面前,她除了『我喜欢这个人』之外再无其他情感,一心一意只想黏着人家。对于讨厌的人,或是可能会讨厌的人,为了防止自己哪一天失控,她打从一开始就保持距离。」
  知佳子问:「今天曾经提过小薰的同学因火灾受伤,是夫人出的医疗费,对吧?那时,我看到小薰一脸铁青,那是怎么回事?」
  夫人以双手按着脸颊,痛苦地低下头。「我跟她说过,就算在外头引发火灾,也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你不是故意的,你没有错,所以你要装作若无其事。小薰或许不太愿意,不过还是乖乖听我的。可是,我嘴上这么说,却跑去跟受伤的小孩道歉——这一点大概让她很震惊吧。其实,我只是怕小薰知道了会觉得没面子,所以才一直瞒着她。」
  「真是难为您了。」牧原说。这句安慰太正常,反而显得突兀。
  「不,小薰惊讶的是,妈妈没把探望同学的事情告诉她吧。以夫人现在的立场,如果还对小薰不够坦白,我认为不太妥当。」
  夫人倏然抬眼,凝视着知佳子。那一瞬间,知佳子觉得,无论自己再怎么无法认同这种荒唐的论调、对超能力的理解多么贫乏,她与夫人之间还是有一种牧原缺少的连结器。
  那就是母亲。为人母的身分。
  牧原咳了一下。「关于一连串可疑火灾,是谁最先报警?」
  「是江口小姐。我本来很反对,可是如果表现得太明显反而会启人疑窦,所以只好顺从她。反正,学校里也发生了火灾。」
  「如果只有你们在场,就不会报警了?」
  「不知道。不过,如果只有我先生,八成不会报警。」
  牧原看着知佳子,使了一个别有含意的眼色。知佳子抢先问道:
  「夫人,刚才你说很怕你先生吧?听你的口气,以前本来很相信丈夫的,现在却正好相反,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
  夫人第一次用这个称呼。不是「仓田」也不是「我丈夫」或「我先生」,而是像指称某个身分不明的人物般,称他为「那个人」。
  「那个人,很高兴小薰拥有那种受人诅咒的力量。对,他高兴得快疯了。」
  「为什么?」
  「因为有利用价值,可以把小薰当成武器。」
  夫人的声音变得急切,眼底闪现强烈的光芒。
  「那个人,属于某个我不太清楚的组织。不,不是公司,是一种……,该怎么说呢……,大概像警察吧。不,也不对……」她咬着唇,烦躁地思考。然后,眼睛一亮。
  「对,是自卫团。那个人第一次跟我提起时,就是用这个字眼,他说是一种自卫组织。」
  「保护什么来抵抗什么?」
  夫人轻蔑异常地耸耸肩。当然,这动作不是针对牧原和知佳子,而是对她正在叙述的内容。
  「他说要保护正义,对抗不健全的法律。也就是说,要对法律无法制裁的罪犯处以私刑。很可笑吧?跟电影一样,简直是编故事。」
  牧原又眯起眼睛。「像小薰这种强大的异能者,可以替那个组织效力?」
  「对,没错。那个人,从一开始就在打这个主意,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跟我结婚的。」夫人转身,不层地吐出这句话。「什么爱情,连一丁点也没有!」
  「请你冷静,不要激动。」
  知佳子伸手制止,夫人又用双手蒙住脸,维持这个姿势,继续喃喃说道:「小薰开始放火以后,那个人大喜过望,口口声声说总算没白等,一直想生个像小薰这样的孩子。甚至还说,这孩子也许会成为救世主,不必动一根手指头,就可以烧死一百个人,也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他说用这种方法,消灭那些不该留在世界上的衣冠禽兽就是这孩子的天职,她就是为此而生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父亲,忍心赋予亲生骨肉这种义务?小薰是人,不是喷火器也不是炸弹。可是那个人,却想把小薰训练成杀手,让她学会控制这种超能力,然后替组织工作!」
  「夫人。」
  「我不答应,我不想把小薰交给他!」
  「夫人,你振作一点。」
  夫人被牧原抓着肩膀,痛哭失声。好一阵子,牧原和知佳子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夫人嚎啕大哭。
  等到夫人的哭声渐趋平息转为啜泣,牧原才问:「夫人,关于那个『组织』,仓田先生有没有提过什么具体内容?比方说,是哪种组织结构,在哪种场所,有哪些人参加。」
  夫人擦擦眼泪,抽泣着抬起脸。
  「不知道。他只说那绝不是可疑组织。他说参加者都是正派的社会人士,干部当中还有政界大老和财金界的人。」
  「他们从哪得到活动资金?」
  不知道,夫人说着摇头。
  「那么仓田先生是什么时候加入那个组织的?这一点他没提过吗?」
  「他说从他父亲那一代就开始参加了。那个组织好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成立。起先,据说是为了秘密制裁无法无天的进驻军,才成立这个自卫团。」
  那一幕在早已被遗忘的昭和时期;也就是日本无条件投降以后,被美国进驻军占领、统治的时代。无论GHQ(注:General Head Quarters,当时占领日本的美军总司令部。)这个统治组织多么合理公正,多么具有机能性;无论麦克阿瑟是多么正直的硬汉,在实际统治败战国人民的美国大兵之中,确实有些恶徒犯下了日本当时无法制裁的残酷罪行。在那个时代,在见不到阳光的水面下,日本人为了铲除这些被强行带进来的恶行,于是组成了自卫团……
  「组织的名称是什么?仓田先生跟你说过吗?」
  夫人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索。最后,再次摇摇头。
  「不知道。也许说过,可是我那时心慌意乱。不过,他警告过我,就算把组织的事情说出去也没有用。这一点,他倒是再三说过。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有那种组织。可是,只要我肯把小薰交给他们,并且保持沉默,他说组织会很尊敬我这个小薰的母亲,如果我……,我再生一个孩子,组织全体都会很感激。因为,那孩子可能也会有超能力。」
  知佳子不禁咕哝:「太过分了,把女人当成生产工具。」
  「可是那个人,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我只是替他生下理想小孩的女人。仓田他,从我们婚后就一直有外遇。」
  夫人笑得很茫然。
  「那个人在小薰……,开始发挥纵火超能力时曾经说过,你别怕,爸爸以你为傲。他还说,在这世界上,爸爸最爱小薰,为了小薰什么都愿意做,为了保护小薰不惜与任何人为敌。我实在不懂。那个人是以父亲的身分立下这种誓言吗?还是说,他那么在乎小薰,其实与军人宝贝自己的配枪一样?」
  知佳子说不出话来,只能对着夫人点点头。夫人被泪水濡湿的双眼,这时倏然一亮。
  「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那个人曾经说过,他说他是小薰的守护者,还说小薰也将成为守护者之一。」
  「守护者?」知佳子说。
  「小薰也会成为一员——这么说来,这就是组织的名称罗?可是听起来好像怪怪的。」
  「守护者……」牧原低语。「是Guardian吗?」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知佳子脸上的表情八成很古怪吧。牧原笑着摇摇头,将目光瞥向写有病房号码的墙壁。
  「也就是说,仓田薰具有强大的念力纵火超能力,不过那种超能力并非单独存在,还附带有某种程度的其他超能力。」
  「那就是psychometra?」
  「是的。可以从接触到的对象身上读取记忆。那不是思想,是记忆。因此,对象不一定是人,也可能是物体。在欧美,甚至有异能者运用这种能力协助警方办案。就某种角度而言,在特异功能者中算是最受欢迎的类型。」
  「可是这种事……」
  牧原找到了病房号码,衣摆翻飞地大步走去,知佳子只好小跑步追上。
  「另外,以她的情形,好像还会一点念动超能力。当时,桌上的餐具不是飞起来砸碎了吗?」
  这次轮到知佳子摇摇头。「简直就像电视上突然插播即时新闻,先听到非洲内陆发现暴龙这则消息,吓了一跳,接下来又听到当地不只发现暴龙,还有雷龙的消息。」
  「那么,第三则新闻,会更正前面两则新闻其实是愚人节的玩笑吗?」
  「若是这样就好了。」
  「石津小姐喜欢恐龙吗?」
  「倒也不是。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儿子爱看科幻小说,他还是麦可•克莱顿(注:Michael Crichton,美国畅销作家,作品包括《体罗纪公园》等多种。)的书迷呢。」
  「原来如此。」
  他们总算找到仓田薰的特别病房,门上挂着「谢绝会客」的牌子。大概是对那块牌子略表敬意吧,牧原避开牌子敲门,不等回应就转动握把。
  格局像宽敞客厅的室内放着皮沙发,对面的窗户下摆了一张白色病床,仓田薰倚着枕头坐起来,仓田夫人在一旁陪着。
  她一看到知佳子和牧原,瞪大了眼,夫人摆出迎击的姿态立刻起身。不等对方说话,牧原已先殷勤招呼:「小薰,身体好点没?」
  少女没回答,一瞬间定定地瞪视着牧原,然后转头仰望母亲。
  「请回吧。」仓田夫人的语气微微颤抖。「我女儿现在的状态,没办法和警方谈话。」
  「我们只是来看看令媛有没有好一点。」知佳子沉稳地说道,「小薰和夫人都没有受伤吧?」
  夫人听到这委婉的回答,反而好像陷入混乱。她别开视线,一双雪白的玉手忽握忽放,兀自反复地说「请回吧」。
  「今天我们想请教的不是令媛,是夫人您。」牧原断然表明,直视着夫人。
  夫人更慌了,像在扭绞看不见的毛巾似地扭着手腕。
  「找我?做什么?」
  仓田薰伸出纤细的小手轻触母亲的手臂。夫人停止无谓的扭动,只见指尖依然不停地颤抖。
  「妈。」小薰以音量虽小却充满自信的声音喊着,「妈,这个人可以信任,告诉他没关系。」
  知佳子屏息。牧原文风不动地挡在房门前。
  「这个人知道,他亲眼看过。我知道。所以告诉他没关系。妈,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老是这样下去了,妈!」
  那个一下子跟砧路子撒娇,一下子对知佳子出言不逊的歇斯底里小霸王已不见踪影。是那场发狂的意外,洗净了小薰心中沉淀的某种负面情感吗?在少女仰望母亲的眼眸中,蕴藏着知佳子从未见过的圣洁光辉。
  「小薰……」
  仓田夫人握住女儿的手。知佳子倒觉得她是在依赖女儿。小薰再次转脸看着牧原,用稚嫩却毫不迟疑的语气问道:「刑警先生,你很了解点火的人吧?」
  牧原默默地点点头。接着,小薰看着知佳子。知佳子感觉口干舌燥。
  「那位刑警小姐从一开始就怀疑我,认为是我放的火,虽然这是事实,但是我绝非刑警小姐所认为的那种人,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为了好玩。所以,我讨厌刑警小姐。因为讨厌,所以烧了花瓶里的花。」
  小薰越说越快,倾身向前并滔滔不绝。
  「每次都是这样。我根本没那个意思,火却自己燃起来了。有时候是因为讨厌的人靠近我,或是说了我不爱听的话,不过有时候好端端的也会自动起火。比方说天气不好,我觉得很闷,考试成绩不理想,肚子痛之类的,即使只是这点小事也会起火,我也没办法。」
  仓田夫人抱住小薰的头。「现在用不着说这些,你应该好好休息,知道吗?」
  小薰闭嘴喘息,把脸埋进母亲的双臂中。仓田夫人抱紧女儿,转身面对知佳子和牧原。她的双眼充血,脸颊刻划着深深的皱纹,仿佛骤然老了十岁。
  「这里不方便说话,而且我先生马上就到了……,江口小姐应该也会来,我们换个地方再谈吧。」

  仓田夫人很在意别人的眼光。最后,在夫人的提议下,一行人走到医院专用的广大停车场,坐进夫人自己驾驶的座车内。那是一辆崭新的灰色进口轿车,知佳子坐在驾驶座,牧原和夫人则坐在后座。
  「请你先移一下车好吗?」夫人还在担忧四周是否有人。「往里面一点,挪到其他车子后面。我先生如果来了,可能也会把车子停在这里。」
  「不方便让你先生看到我们吗?」
  对于牧原的问题,夫人没有立刻回答,倏然恍神的双眼失焦,然后缓缓地摇头。
  「我先生……,不了解小薰。」
  「您是指小薰的心理方面?还是她的超能力?」
  夫人沮丧地点点头。「哪种解释都行,反正都是同一件事。」
  知佳子缓缓转动方向盘,进口轿车的方向盘位于左侧,让她不太习惯。夫人从小皮包内取出手帕擦拭眼睛,接着用那条手帕捂着嘴,一直闭着眼。
  「停在这附近可以吗?」知佳子尽量温柔地说,「暖气还没热起来,里面很冷吧,要不要我去买点热饮?」
  夫人摇头。「不,不用了,谢谢!倒是请问有烟吗?」
  牧原从外套内袋取出烟盒递上,夫人接了过来,掏了好几次才勉强取出一根烟。牧原替她点火,但她的手指不停发抖,烟一直无法点燃。
  「谢谢。」夫人总算吸进一口,将烟吐出后,有点咳嗽。
  「其实,我根本不抽烟。自从小薰到处放火,我很紧张才开始抽烟。」
  「为了让小薰引起的火灾,看起来像是你抽烟不惯造成的?」
  「对。」夫人捂着嘴,痉挛似地吃吃笑。「很傻吧?明知小薰引火根本不看场合,不管在学校或在路上。不过至少,家里的火灾看起来像是我造成的。」
  石津知佳子的心情宛如秤锤,忽左忽右地大幅摆荡。她凝视着这个身心俱疲、令人同情的可怜母亲,很想全盘接受对方的说词。这个母亲的小女儿,单凭念力就能随意点火、烧毁物品、烧伤别人。她想要囫圃吞枣地接受这个事实,正因为有这种超能力,这对母女才会受到伤害、旁徨无助,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另一方面,在知佳子的性格中,冷静而讲求实际的那个部分,却又主张着健全的意见——这对母女只是两个不幸的病人,她们对于彼此的妄想症互相呼应,她们应该到专门的医疗机构治疗才能得救。知佳子还不能决定孰是孰非,也无法判别仓田夫人说的是真是假,所以现在找不出任何问题问她。因为以前,调教过知佳子的那位侦讯高手告诉她的第二个原则,就是「不要问那种无法预测对方会如何回答的问题」。
  仓田夫人神经质地把那支没抽完、还很长的烟在烟灰缸里仔细摁熄。她摁得太用力了,香烟断成两截。牧原看着她做完这些动作,才缓缓开口。
  「是什么时候?」
  知佳子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审讯的语气。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女儿有那种能力?」
  仓田夫人凝视着烟灰缸里折断的香烟。她的表情非常沉痛,仿佛折断的不是香烟而是她的手指,就像盯着沾满烟灰、躺在烟灰缸里的断指。
  最后,她幽幽地说:「我一直很担心。」
  「一直?」
  「打从小薰还是婴儿时。不,打从那孩子还在我肚里时。」
  知佳子的视线从夫人的侧脸移开,瞥向牧原。她不懂夫人的意思,或许牧原会懂。打从小薰还在肚里时?打从胎儿期?夫人的意思是说小薰——不,那时应该还是个连性别都不确定的胎儿——在母体内就能运用超能力烧毁家里的窗帘吗?
  夫人忽然抬起脸,看着牧原。仿佛彼此都认为对方的脸孔非常眩目;抑或,对峙的是一个如果不仔细瞄准便难以射中靶心的箭靶,各自眯起眼睛锁定焦点。
  「在病房,小薰已经跟我说过了。」夫人继续说,「那孩子说从你脑中看到你的记忆,一个浑身着火的小男孩的记忆。小薰说点火的人是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你当时也是个孩子,还发出可怕的叫声。」
  知佳子想起小薰在仓田家发作的光景,也想起从她口中吐出的只字片语。
  (是谁?那孩子是谁?)
  (你怎么会知道?)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那个小男孩死了吗?」夫人间。
  「对。」牧原简短回答。
  「是你的亲人吧?」
  「是我弟弟,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弟当时八岁。」
  「啊。」夫人一手扶额。「真不幸。不过你到现在从来就没忘过吧?所以,连小薰也能轻易读到你的记忆。那孩子的……,读取记忆的能力其实不强,那方面的超能力几乎是附带的。当时能够读得这么清楚,应该是你的记忆对那孩子有一种非常切身的感受吧。」
  「是念力纵火超能力吧?」
  夫人并未回答牧原这么直接的问题,仍扶着额头半遮着脸继续说,「小薰跟我说,你相信这种力量,同时对于这种力量异常执著,所以你值得信任。她还说也许你能帮助我们,至少不会利用我们。所以刚才,她才会叫我把真相告诉你,因为我们终于遇到像你这样的人。」
  驾驶座上的知佳子,很清楚自己并不在仓田薰所谓的「值得信任的人」之列,只因为与牧原搭档,现在才能同席。所以,她多少觉得有点尴尬。不过,有时候正因为处于局外才能冷静以对。夫人梦呓般的说词不可轻忽,她打起精神仔细聆听。
  「我……,我想相信小薰,所以我就老实说吧。」夫人说着,叹了一口气,手心用力摩挲着额头,像个勇敢的孩子般仰起脸庞。
  「我自己就有超能力。」
  知佳子很惊讶,牧原却文风不动。
  「我母亲也拥有同样的力量。想必你也知道,这种能力会遗传,至于跟性别有没有关系,我不清楚,至少在我的家族里,好像代代都是女人具有这种能力。」
  「是以何种形式展现的?」牧原问道。那语气听起来理所当然,像是刑警在审问小气的窃贼,是否真的只偷了现金三万圆。
  「我母亲偶尔会移动物体。不过,她的本领在其他地方,她能读取别人的心,真令人毛骨悚然。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读取记忆吧。」
  夫人倏地放松脸颊,露出了笑容。
  「我母亲以前是护士,负责急诊室里的工作,她能力很强,这是当然的。因为送来的病人或伤患就算昏迷不醒,只要我母亲摸摸那人的手,就能弄清楚来龙去脉。到现在我还记得,父亲曾经自豪又佩服地告诉我,有个幼稚园男童被救护车送进来时,已经陷入昏迷,呼吸困难,全身冒冶汗。据说他昏迷前曾经不断地呕吐,还哭喊着肚子痛。经急诊医生判断,应该是儿童常见的细菌性肠胃炎。可是,我坶亲立刻发现真相。当那孩子被抱上推车时,她已经「看到」了。那孩子,吞下了整瓶搀有甜味的镇痛解热锭,以为那是糖果。换句话说,那孩子其实是阿斯匹灵中毒。
  我母亲是个聪明人,她巧妙地找了一个说词,让急诊医生发现这一点,立刻替那孩子进行洗胃。翌日,患者就康复了。我父亲当时在同一所医院担任内科医师,听到急诊室医生夸我母亲判断冷静,那天晚上还买了一束玫瑰花送她,并且对我说:你有一个全国最了不起的妈妈。」
  这段甜美的回忆,不知不觉冲淡了夫人脸上的疲惫。
  「您娘家在经营医院吧?」牧原问。
  「嗯,我父亲接管家里的小诊所,然后与我母亲一起扩大规模。我认为母亲的超能力帮了很大的忙。」
  「令尊令堂还健在吗?」
  夫人遗憾地摇摇头。「不,他们都过世了。那时小薰还没出生,家业由我哥继承,我虽然担任理事长,其实只是挂名。」
  「听您刚才的叙述,令堂好像是个幸福的异能者。」
  夫人微微点头。「算是罕见的例子吧。不过,她也不是毫无烦恼,关于自己的超能力,就连在家人面前都得保密。」
  「这么说,令尊不知道令堂有超能力?」
  「不知道。就连我,也是一直到自己开始出现超能力的征兆时,母亲才告诉我。我弟到现在还一无所知,我弟生的两个小孩都是男生,完全没有超能力的征兆,应该一辈子都会蒙在鼓里吧。对不起,可以再给我一根烟吗?」
  夫人的手指没有刚才抖得那么厉害了。
  「我父母真的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夫妻,我再也没见过那么相亲相爱、彼此信赖的夫妻。正因如此,母亲瞒着父亲,对她来说想必很痛苦吧。可是,她很害怕。」
  「害怕?」
  「对。她怕万一说出真相,我父亲开始对她产生怀疑或畏惧该怎么办。毕竟我母亲可以读取别人的记忆。牧原先生结婚了吗?」
  「没有。」
  夫人多少有点内疚地看着知佳子,问道:「那您呢?」
  「我跟我先生有个念大学的儿子。」知佳子回答。
  「那您或许可以想像,就算感情再好的夫妻,还是会有那么一、两个秘密不想让对方知道吧?正因为彼此尊重,才能建立成熟的信赖关系。因此我母亲害怕,万一把超能力的事情告诉我父亲,她与丈夫之间的关系会出现裂痕。正因为她深爱我父亲,所以无法说出真相。」
  知佳子不发一语,夫人也不期待她回答。
  「您是从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有超能力,令堂又是何时跟您说明真相的?」牧原问道。
  「在我十三岁那一年,和小薰现在一样的年纪。」
  「您那时候以什么方式显现?」
  夫人东张西望了一下,然后才说:「我嘛……,只能稍微移动一下物体。」
  「念动能力吗?令堂也具有那种能力。」
  「对,不过我的能力比我母亲差多了,无法靠自发性的意志力,这一点到现在还是。顶多只有在情绪激动时,像是被吓到或生气、难过时,我才会让桌上的东西飘浮,或是把椅子翻倒、把玻璃弄破而已。」
  「请等一下。」知佳子第一次打岔。「之前小薰在府上发作时,桌上的茶具坏了,那是……」
  夫人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对,没错。那是我造成的,因为我实在吓到了。」
  知佳子朝牧原看了一眼,他好像在考虑什么似地眨眨眼。
  「我还以为,那也是小薰的力量。」
  「不,那孩子无法移动物体,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那种情形。虽然偶尔可以读取别人的记忆,但那方面,正如我刚才说的,还不够成熟。」
  夫人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那孩子的力量,好像只集中在放火。」

  在夫人的要求下,知佳子再次开动车子。大概是谈了太久,夫人似乎觉得喉咙不太舒服,于是牧原下车去买咖啡。
  在牧原离开的这段期间,知佳子与仓田夫人纷纷不自然地别开了脸,两人之间隔着座椅靠背,以及一道常识与非常识的无形墙壁。
  先妥协开口的是夫人。
  「石津小姐……,我没叫错吧?」
  「对,没错。」知佳子很紧张。这名美丽女子,在各方面都是与知佳子属于截然不同世界的人。虽然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但对知佳子来说,仓田就像外国人。
  「小薰说你和牧原先生不同。」
  「如果是指无条件相信世上具有超能力,单凭念力点火、移动物体或者触摸就可以读取对方的心事,那我们的确看法不同。」
  夫人倏然一笑。「那么,你一定觉得我和小薰是一对很疯狂的母女吧。」
  知佳子没说话,只是扬起嘴角努力挤出笑容。
  「不过,就连我也看得出来,你和小薰正需要某种帮助。」
  夫人说:「谢谢。」
  这句坦诚的谢谢,蓦地打动了知佳子的心。仓田夫人朝着这边低着头,那清丽的侧脸令知佳子想起很久以前,当自己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学生时,班上那个与她并桌而坐的腼腆美少女。
  牧原回来了。一上车,关上车门,立刻问道:「你先生的车,是深蓝色的BMW?」
  仓田夫人瞪大了眼。「对,没错。」
  「他自己开车?」
  「对。」
  「身高大约一百七十公分,体格结实?」
  「是的。」
  「我刚才看到那辆车开到医院正前方,一个男人下车到柜台打听小薰的病房。」
  夫人的表情僵硬。「那是我先生。」
  「仓田夫人。」知佳子搭着座椅探出身子。「我觉得,你好像很怕你先生?」
  牧原想说什么,但夫人已抢先回答:「对,我怕他,怕得不得了。之前,我有好几次想带小薰逃出那个家。」
  「为什么?」
  这一次,夫人迟疑着没有回答,仿佛好不容易才发现言语这个惟一的逃生口,内心的种种情感顿时一涌而出,却不知道应该释放哪一个。
  「我看,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吧。」牧原说,「令堂在令尊面前隐瞒了自己的超能力,就连对你,也是确定你有超能力以后才向你表明。当时,她是怎么说的?关于家族中的女性成员具有这种能力,这是谁告诉令堂的?」
  「我母亲……,是听她外婆讲的,不过她外婆并没有超能力。」
  「完全没有?」
  「对。我母亲的母亲没有,她外婆也没有。不过她外婆说,自己的姑姑……,该怎么说呢,在那个年代,应该算是一种女巫吧,听说有时候会被神明附体,靠起乩算命来维持生计。不过,由于太古怪了,很少有人上门委托,生活过得很辛苦。在我外曾祖母的亲戚之间,很忌讳提起那个人,据说他们已经与她断绝亲戚关系,不过外曾祖母倒是见过那个人几次……。对于外曾祖母的父亲来说,那个人毕竟是亲姐姐,所以曾经私下接济过她吧。」
  「女巫吗……?算命啊。」
  「说不定,她也看得到别人的记忆。她的一生很不幸,晚年还在医院里待了十年以上,然后孤伶伶地死去了。」
  夫人微微发抖。
  「外曾祖母听她父亲说:家族中偶尔会出现像姑姑那样的人,而且都是女性,如果你婚后有了小孩一定要小心。即使,外曾祖母再三追问,她父亲也只是含糊其辞,不肯明白告诉她,不过,外曾祖母说,她父亲好像还一脸严肃地吩咐:如果你生下来的孩子与众不同,等到那孩子初潮来时就看得出来,所以你一定要注意,我本来也很担心你,幸好你很正常。」
  「原来如此……」牧原深深点头。
  「令堂的外婆不是异能者,令堂的母亲也是普通人,是吧?」
  「对。」
  「换言之,那就是基因带原者,等到令堂这一代才开始发挥能力。而你,力量虽弱但也同样有超能力。」
  「对……」
  「令堂在你和仓田先生结婚时,一定很担心你婚后也会出现跟她一样的烦恼吧?」
  「她非常担心。」
  「可是,你最后还是结婚了。」
  「对。当时,我以为那是正确的选择。」夫人像是勉强辩解似地扬起嘴角。「我也说过很多次了,我自己只有微弱的超能力,我以为没问题。」
  从刚才起,仓田夫人就把秘密衣柜的抽屉一一打开来给他们看。但,还有一个抽屉没打开。现在,她遮住了那个抽屉的把手。
  「对于我先生,我……,把超能力的事情全都告柝他了。那时,我们已经交往了一年,我先生提起结婚的事。」
  夫人终于拉开最后一个秘密抽屉。
  「结果,我先生听了非常……,非常感兴趣,他很想知道细节,也立刻去见了我母亲。当时,我先生已经在工作,是个初出茅庐的银行行员,工作很忙,连周日都难得休假。可是,为了确认我母亲的记忆,他还是设法抽出时间亲自调查,自己应付不来的,就委托征信社一一确认。」
  夫人扭头,茫然望着车窗外。
  「当时,我以为那是他表现诚意的一种方式,为了了解我才那样做。实际上,我先生也这么说。他说是因为爱我,才想更了解我,他还说我们当然不会分手,他很想跟我结婚。而我……」
  夫人忽然喉头一哽,噤口不语。她的双眼湿润。
  「而我,那时相信了。」
  那时相信了。用的是过去式。
  「那时很幸福。」夫人猛然缩着下巴,仰着脸继续说,「我以为不用像母亲那样烦恼,真是幸运,我母亲也替我高兴。不久,我母亲病倒了,临终前,她把我叫到病床边,拜托我照顾弟弟。她说:等那孩子结婚,如果生了女儿,你和仓田先生一定要好好开导。我母亲那时就是这么信赖仓田。因此,她走得很安祥。等母亲过了七七忌日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对,我怀了小薰。」
  一滴眼泪沿着眼角流出,夫人用指尖抹去。
  「我很不安,自从产检确定怀的是女孩,我担心得连饭都吃不下,有段时期还得住院。幸好,我的超能力不强,才能拥有现在的幸福,但是这孩子就不一定了。说不定,她一生下来就会连同我的份,集中为更强大的超能力。想到这里,我就失去信心,不知道该不该生下这孩子。
  我先生看我这样就骂我,但也鼓励我。小薰平安诞生时,他高兴得要命。那孩子,打从婴儿时期就是个漂亮娃儿。我先生骄傲极了,还被护士取笑呢。」
  小薰就这样健康长大。对夫人来说,潜在的不安虽然从未消失,但孩子的成长还是令人满心喜悦。丈夫在精神上的支持也很可靠……
  然后,夫人就像砰地丢出东西般地说:「可是,小薰果然也是异能者。」
  知佳子不禁紧握着放在膝上的双手。
  「最先出现的征兆,是那孩子开始坐学步车的时候。比方说,小薰躺在婴儿床上,明明没人去碰学步车,车子会从房间一端自动滑到另一端;会敲锣的玩具兔,明明没装电池也会自己动起来;小薰房间里的小东西经常自己换位置,害我老是要找很久。
  虽然都是些小事,但那的确是念动能力的征兆。我很绝望,我先生却不这么觉得。他说纵使具有这种能力,也不见得未来一片黑暗,而且他还想再生第二个。我不愿意,我说有小薰已经够了,光是想到要怎么给这孩子一个平顺的人生,就已经费尽力气了。
  我先生仔细观察小薰的日常生活。他的好奇心之强,甚至远超过我。当时我就应该怀疑的,因为太奇怪了,对吧?他根本不是担心,而是基于好奇。可是那时,我以为这也是关爱的表现……,也许心底隐约觉得不对劲,但我还是勉强压抑那个念头,没去揣测我先生的真意。」
  夫人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直到两年前,小薰十一岁时,初潮来了。就从那时候起,那孩子开始点火了。」
  是花瓶里的人造花起火。
  「起先只是小火。不是桌巾边缘烧焦,就是壁纸变黄,或是布偶的胡须熔化。可是渐渐地,越来越夸张,后来连我们夫妻都看得到燃烧的火焰。
  放火能力一觉醒,念动能力立刻消失无踪,简直就像预告片。
  我知道超能力的展现方式因人而异。可是,点火还是第一次听说,我怀疑这世上真有这种事吗?我把小薰叫来,抱着她,问她是怎么回事。那孩子,好像也不是刻意的。渐渐地,她也开始害怕了。只要一激动,她就会自行起火。那孩子很聪明,也完全了解我的意思,不过说穿了,这就像天天抱着一管随时会自行击发的枪,那孩子变得很不稳定,也开始有点自闭。」
  夫人闭上双眼,再睁开,回头看着牧原与知佳子,继续说:
  「那孩子很难管教……,你一定这么认为吧?」
  这个问题是针对知佳子问的。
  「她对自己喜欢的人,简直就像欢场女子对寻芳客一样缠着不放。相对的,只要对于对方印象不好,她的态度会变得非常恶劣。其实那是她极力表现的防卫反应。在喜欢的人面前,她除了『我喜欢这个人』之外再无其他情感,一心一意只想黏着人家。对于讨厌的人,或是可能会讨厌的人,为了防止自己哪一天失控,她打从一开始就保持距离。」
  知佳子问:「今天曾经提过小薰的同学因火灾受伤,是夫人出的医疗费,对吧?那时,我看到小薰一脸铁青,那是怎么回事?」
  夫人以双手按着脸颊,痛苦地低下头。「我跟她说过,就算在外头引发火灾,也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你不是故意的,你没有错,所以你要装作若无其事。小薰或许不太愿意,不过还是乖乖听我的。可是,我嘴上这么说,却跑去跟受伤的小孩道歉——这一点大概让她很震惊吧。其实,我只是怕小薰知道了会觉得没面子,所以才一直瞒着她。」
  「真是难为您了。」牧原说。这句安慰太正常,反而显得突兀。
  「不,小薰惊讶的是,妈妈没把探望同学的事情告诉她吧。以夫人现在的立场,如果还对小薰不够坦白,我认为不太妥当。」
  夫人倏然抬眼,凝视着知佳子。那一瞬间,知佳子觉得,无论自己再怎么无法认同这种荒唐的论调、对超能力的理解多么贫乏,她与夫人之间还是有一种牧原缺少的连结器。
  那就是母亲。为人母的身分。
  牧原咳了一下。「关于一连串可疑火灾,是谁最先报警?」
  「是江口小姐。我本来很反对,可是如果表现得太明显反而会启人疑窦,所以只好顺从她。反正,学校里也发生了火灾。」
  「如果只有你们在场,就不会报警了?」
  「不知道。不过,如果只有我先生,八成不会报警。」
  牧原看着知佳子,使了一个别有含意的眼色。知佳子抢先问道:
  「夫人,刚才你说很怕你先生吧?听你的口气,以前本来很相信丈夫的,现在却正好相反,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
  夫人第一次用这个称呼。不是「仓田」也不是「我丈夫」或「我先生」,而是像指称某个身分不明的人物般,称他为「那个人」。
  「那个人,很高兴小薰拥有那种受人诅咒的力量。对,他高兴得快疯了。」
  「为什么?」
  「因为有利用价值,可以把小薰当成武器。」
  夫人的声音变得急切,眼底闪现强烈的光芒。
  「那个人,属于某个我不太清楚的组织。不,不是公司,是一种……,该怎么说呢……,大概像警察吧。不,也不对……」她咬着唇,烦躁地思考。然后,眼睛一亮。
  「对,是自卫团。那个人第一次跟我提起时,就是用这个字眼,他说是一种自卫组织。」
  「保护什么来抵抗什么?」
  夫人轻蔑异常地耸耸肩。当然,这动作不是针对牧原和知佳子,而是对她正在叙述的内容。
  「他说要保护正义,对抗不健全的法律。也就是说,要对法律无法制裁的罪犯处以私刑。很可笑吧?跟电影一样,简直是编故事。」
  牧原又眯起眼睛。「像小薰这种强大的异能者,可以替那个组织效力?」
  「对,没错。那个人,从一开始就在打这个主意,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跟我结婚的。」夫人转身,不层地吐出这句话。「什么爱情,连一丁点也没有!」
  「请你冷静,不要激动。」
  知佳子伸手制止,夫人又用双手蒙住脸,维持这个姿势,继续喃喃说道:「小薰开始放火以后,那个人大喜过望,口口声声说总算没白等,一直想生个像小薰这样的孩子。甚至还说,这孩子也许会成为救世主,不必动一根手指头,就可以烧死一百个人,也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他说用这种方法,消灭那些不该留在世界上的衣冠禽兽就是这孩子的天职,她就是为此而生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父亲,忍心赋予亲生骨肉这种义务?小薰是人,不是喷火器也不是炸弹。可是那个人,却想把小薰训练成杀手,让她学会控制这种超能力,然后替组织工作!」
  「夫人。」
  「我不答应,我不想把小薰交给他!」
  「夫人,你振作一点。」
  夫人被牧原抓着肩膀,痛哭失声。好一阵子,牧原和知佳子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夫人嚎啕大哭。
  等到夫人的哭声渐趋平息转为啜泣,牧原才问:「夫人,关于那个『组织』,仓田先生有没有提过什么具体内容?比方说,是哪种组织结构,在哪种场所,有哪些人参加。」
  夫人擦擦眼泪,抽泣着抬起脸。
  「不知道。他只说那绝不是可疑组织。他说参加者都是正派的社会人士,干部当中还有政界大老和财金界的人。」
  「他们从哪得到活动资金?」
  不知道,夫人说着摇头。
  「那么仓田先生是什么时候加入那个组织的?这一点他没提过吗?」
  「他说从他父亲那一代就开始参加了。那个组织好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成立。起先,据说是为了秘密制裁无法无天的进驻军,才成立这个自卫团。」
  那一幕在早已被遗忘的昭和时期;也就是日本无条件投降以后,被美国进驻军占领、统治的时代。无论GHQ(注:General Head Quarters,当时占领日本的美军总司令部。)这个统治组织多么合理公正,多么具有机能性;无论麦克阿瑟是多么正直的硬汉,在实际统治败战国人民的美国大兵之中,确实有些恶徒犯下了日本当时无法制裁的残酷罪行。在那个时代,在见不到阳光的水面下,日本人为了铲除这些被强行带进来的恶行,于是组成了自卫团……
  「组织的名称是什么?仓田先生跟你说过吗?」
  夫人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索。最后,再次摇摇头。
  「不知道。也许说过,可是我那时心慌意乱。不过,他警告过我,就算把组织的事情说出去也没有用。这一点,他倒是再三说过。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有那种组织。可是,只要我肯把小薰交给他们,并且保持沉默,他说组织会很尊敬我这个小薰的母亲,如果我……,我再生一个孩子,组织全体都会很感激。因为,那孩子可能也会有超能力。」
  知佳子不禁咕哝:「太过分了,把女人当成生产工具。」
  「可是那个人,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我只是替他生下理想小孩的女人。仓田他,从我们婚后就一直有外遇。」
  夫人笑得很茫然。
  「那个人在小薰……,开始发挥纵火超能力时曾经说过,你别怕,爸爸以你为傲。他还说,在这世界上,爸爸最爱小薰,为了小薰什么都愿意做,为了保护小薰不惜与任何人为敌。我实在不懂。那个人是以父亲的身分立下这种誓言吗?还是说,他那么在乎小薰,其实与军人宝贝自己的配枪一样?」
  知佳子说不出话来,只能对着夫人点点头。夫人被泪水濡湿的双眼,这时倏然一亮。
  「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那个人曾经说过,他说他是小薰的守护者,还说小薰也将成为守护者之一。」
  「守护者?」知佳子说。
  「小薰也会成为一员——这么说来,这就是组织的名称罗?可是听起来好像怪怪的。」
  「守护者……」牧原低语。「是Guardian吗?」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电视画面上出现三田奈津子的笑容。淳子走近床脚,茫然凝望。
  这是傍晚的新闻节目,大约二十分钟的专题报导,内容探讨浅羽敬一等人涉及的三起案子,节目一方面把焦点放在两名受害者的生平,一方面探讨案情不明朗的部分。
  基本上,警方仍抱持刚开始调查的见解,认定这三起案子来自同一个根源——浅羽帮派内部的自相残杀。直接的导火线,虽然来自于那晚遭到绑架、旋即遇害的藤川贤治,其遗体该如何处置,不过起内哄的火种之前早已存在,那就是帮派内对于透过筒井这名工人私贩黑枪所赚得的钱该如何瓜分起了争执。此外,也有人想拉下领头的浅羽敬一,最近正急远加深与浅羽的对立。因此,警方研判这三起案子都是基于这群党羽的斗争才爆发的。
  就连流浪汉,也会为了维护地盘彼此勾心斗角——淳子记得,白天的某个八卦节目里有位来宾曾经说过这句话。根据警方调查,与浅羽发生激烈对立的成员,好像是陈尸在樱井酒铺的十九岁Y姓青年。他的脸部特写照片,双眼被打上马赛克,淳子不太确定是否真是那个人。不过,警方说他死于樱井酒铺。所以,这名Y姓青年,大概就是那个身穿卡其色长裤、用枪指着淳子的男子吧。淳子用热波攻击他,亲眼看到他连眼珠都熔化了,想必遗体惨不忍睹,多亏警方还能判明他的身分,这也说明这小子说不定以前就有案底。
  警方对于这三起有如骨牌效应的事件,的确有合理的推论与解释。他们把初期调查阶段成立的假说适度修正以后,所编出来的剧本大致如下:首先,浅羽和他的党羽绑架了藤川与奈津子,先把奈津子监禁在樱井酒铺的大本营,再另外处理藤川的尸体。可是,这些人为了该如何处置尸体而发生口角。浅羽想把尸体弃置在废弃工厂,却遭到某人反对,因此双方起了争执,有人忿而开枪,火花引燃了弥漫在废弃工厂里的沼气,引发大火。
  唯一逃过一劫的浅羽敬一,决定趁机把造反的党羽一举歼灭。他把筒井约出来,要求对方弄到火力强大的武器。不过,筒井没给他满意的答覆,于是他在盛怒之下殴打筒井,折断对方的颈骨。为了湮灭证据,索性放火烧了「风潮」咖啡屋。随后,浅羽回到大本营,在连续杀人的亢奋下将党羽逐一歼灭,最后还在樱井酒铺纵火,连亲生母亲都不放过。他本来想挟持奈津子逃走,没想到火势来得太快,他被困在顶楼进退维谷,最后只好击毙奈津子再举枪自尽……
  狂飘的年轻人。标题是这么下的,剧本编得还不错嘛——淳子事不关己地暗自佩服。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警方以科学方式进行调查,难道找不出淳子引起的爆燃现象与一般纵火的差异吗?唯独这一点,令她有点纳闷。
  她救不了藤川、眼看着奈津子遇害,那种挫败感至今依然强烈。而没能亲手杀死浅羽敬一,也在淳子心中累积成无法宣泄的强大不满,并且留下一个谜团。杀死奈津子的是谁?奈津子那时说「啊,是你……」被她认出长相的人是谁?
  电视上再次出现奈津子的容颜,旁白是记者对她的女同事所做的访谈。根据此女表示,奈津子和藤川当天晚上之所以被浅羽等人抓去,好像并非不幸的偶然。大约在案发前一个月,奈津子和友人到新宿看电影,回程正要去车站搭车时,在路上被浅羽等人搭讪,被纠缠了一阵子。
  「对方有三个人,我还记得他们的长相。其中一个,就是那个A男。」
  浅羽(Asaba)以罗马拼音的缩写表示,也就是A男。
  「我们这边也不是一个人,所以鼓起勇气甩开他们,拔腿就跑。可是跑到一半,三田小姐的皮包掉了,皮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眼看他们正要追来,所以她匆匆捡起就冲进地铁车站西口的派出所,对方好像才死心,我们也松了一口气。可是,三田小姐仔细一检查才发现月票夹掉了……。虽然我们请派出所警员陪同沿着原路回去找,但还是没找到。」
  她说三田奈津子很不安,深怕月票夹被他们捡去。不料她的恶梦成真,翌日,浅羽立刻打电话到她家。
  他开始缠着奈津子不放,不但伙同党羽在公司外面等她下班,还曾经企图强押她上车,三更半夜照样打电话到她家。奈津子和父母同住,虽然电话打来时多半由父亲接听,但浅羽威胁她「如果不希望全家被杀害,就别让你老爸出面搅局」。不到一个星期,奈津子就吓得面色铁青,四处找同事商量。
  原来,浅羽一直对奈津子虎视眈眈,打从月票夹落入他手中的那一刻起,奈津子已被贴上了猎物的记号。
  一股深切的无力感让淳子觉得身体份外沉重。我是一把火大强力的枪——可是,我只有一双眼睛、两只耳朵,我没有心电感应。
  在废弃工厂遇上浅羽他们纯属巧合,如果单看彻底击败浅羽这些人的结果,那简道是侥幸的幸运。如果没在那里撞见他们,淳子恐怕只能在隔天早上从报纸或电视上看到藤川的尸体被发现、其女友三田奈津子依然下落不明的新闻。然后,烦躁地等待数日,奈津子惨不忍睹的遗体终于被发现,过了十天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乃至半年以后,在警方锲而不舍的追查下,浅羽这个不良少年集团终于被检举,可是没被判什么重罪就获释,此时,淳子才会开始采取行动吧。她大概得先找出浅羽等人的下落,就像当时处死小暮昌树等人的情况一样。关于浅羽这些人,淳子能在犯案现场撞见他们的恶行实在很幸运,并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将一千人等全数歼灭,等于抢先救了那些在歹徒迫遥法外期间可能遭到杀害的潜在被害者——而且数量应该不少。
  但在同时,那也是让淳子最不甘心的地方。真希望自己在藤川与奈津子还没遇害之前就能阻止他们;真希望抢先浅羽一步。可惜,那对淳子来说超出能力范围。她既没有雷达能够侦测这些如果放任不管、迟早会噬骨入髓的野兽,也没有关于他们的情报库。
  广告开始了。淳子按下遥控器关掉电视,仰头朝着天花板,闭上双眼。
  眼皮里映现小光的脚踝,以极为优雅的动作从地面腾空而起,旋即里着火焰落下的情景。
  如果在事件萌芽之际就能及时掌握;如果抢先一步就无需在事后苦苦追查,也不会出现小光这样遭到牵连的受害者。就像发现癌症初期的病灶一样,只要切除真正的患部就够了。
  (我怎么变得这么软弱啊——淳子的内心一隅如此嘲笑自己。杀死小光,真有那么罪大恶极吗?那个女人,其实和浅羽的母亲差不多,迟早会做出更多坏事。如果不想杀她,那么像浅羽的母亲和私造黑枪的筒井,你也不想杀吗?)
  (骗人。你明明乐于处决他们。)
  淳子睁开眼,对着天花板低语:「不,我并没有乐在其中。」
  (骗人。你是一把性能极佳的枪,好枪有能力分辨标的,你有那种能力,也有那个资格。)
  (是吗?我真的可以这么想吗?)淳子开始动摇。可是,可是……
  如果,淳子的选择有误;如果,淳子真的选错目标,那么为什么?归根究柢,上天为什么要让淳子具备这么危险的能力?
  对淳子来说,正因为具备运用自如的能力与资质,力量才会存在,不是吗?
  对淳子来说,难道没有自由运用的权利吗?这个力量,本来就是上天赐予的。
  电话响了。
  她甩甩头,把混乱的思绪甩掉。我不能有所迟疑,不应该是这样的。直到最近,对于自己的状况和体内的超能力,不就像在滑行跑道上,放眼望去一览无遗,没有任何阻碍吗?
  还有事情该做,体力已经恢复了,伤口也几乎不痛了,她没有被警方或媒体逮到小辫子。出动吧!一定要找出射杀奈津子的人,还要他付出代价。对于淳子来说,那个事件尚未结束。
  电话还在响。吵死了。她粗鲁地抓起话筒:「喂?」
  「嗨。」年轻男人的声音说,「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她愣住了。谁?
  「怎么,我的声音,你已经忘了吗?真无情。亏我还夸你是个美女呢。」
  记忆终于连上线。上一次,在接到一通告知辻仁志下落,声音听起来像医生一样沉稳的男子电话之前,有个年轻男人恶作剧似地打电话过来——就是那小子。
  「我想起来了。」
  「真是谢谢你。」
  「找我干嘛?」
  「你很不客气耶。听说你收拾了辻仁志,我只是想打个电话恭喜你,小可爱。」
  淳子一边回想上次和这个年轻男人的对话,一边继续说:「喂,你不是不能打电话给我吗?把辻仁志下落告诉我的人,气得骂你太轻浮喔。」
  「噢,那个老爹啊。」年轻男人吃吃地笑。「动不动就生气,好像不那样就干不了主管似的。」
  「那个人也想见我。」
  「噢?可是,跟你见面是我的工作,老爹只负责穿针引线,他知道我抢先跟你联络:心里不是滋味。不过,我倒觉得用不着那样一板一眼。反正,你已经是我们的伙伴了。对了,关于辻仁志那个案子的报导你看了吗?」
  刚才的电视新闻就是以那桩案子为头条,还用了可疑火灾与横死的说法。虽然提到本案和浅羽案的手法类似,但或许是地点在神奈川县吧,好像还没把两者连在一起。顶多只能说,警方正在积极调查中。
  察觉淳子不语,对方好像猜出她的想法,继续说道:「你用不着担心,虽然这次举动做得有点过火,不过辻仁志的案子没有闹大的迹象。『组织』会替你摆平。」
  「什么组织?」
  「我说过了,就是守护者呀。」
  淳子内心第一次产生兴趣,对于这个查出辻仁志下落的「组织」;这个据说可以替她摆平事件后遗症的「组织」。
  「喂,我也想见见你们。」
  电话彼端传来口哨声。「太好了。」
  「不过,上次打电话来的人说,等我收拾了辻仁志,还会给我另一个情报。他会把……,会把我认识的人;目前失联的那个人的下落告诉我。」
  「你用不着拐弯抹角,是多田一树吧?」年轻男人说着笑了。「当然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急着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真的?」
  「嗯,跟那个老爹再讲一次话也嫌烦吧?等一下喔。」
  一阵悦耳而突兀的保留乐音响起,是〈给爱丽丝〉。播完两小节,便戛然而止。
  「喂?你手边有纸笔吗?」
  「有,你说吧。」
  对方说出的地址位于涩谷区内。年轻男人让淳子复诵一遍,然后像是附带一提似地补上一句:「他现在和一个可爱女孩同居喔。」
  淳子惊讶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年轻男人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照理说对方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淳子还是感到难为情。
  「我倒觉得,你比那女孩可爱多了,不过他好像比较喜欢丰满型的。」
  「你别胡说八道好吗?」
  「奇怪,我是在夸你可爱耶。」他戏谵地说到这里,突然语气一变。「你用不着失望,事情总是这样,像我们这种人就是这样。」
  听起来像在安慰她,也可以解释为理解。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有超能力的人,只有异能者才能了解。多田不会了解你的。纵使你们厮守一辈子,也不可能彼此理解。所以,你真的要把他忘了。」
  淳子被弄得一头雾水,不禁噤口。
  「喂?」对方出声。「你该不会在哭吧?」
  淳子终于想出该说什么了,她嗫嚅问道:「喂,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我呀。」
  「少跟我打马虎眼。你是守护者之一吧?你站在什么立场?做什么的?你说异能者……,难道你也……,呃……,有什么不寻常的能力?」
  一阵沉默。淳子感到对方也在考虑该怎么说。
  「你会点火。」他说。「而我能动摇别人。」
  「动摇?」
  「嗯,也可以说是操控吧。我自己都说『施压』。」
  「什么意思?」
  「唉,反正见了面就知道了,」他又恢复轻松的语调。「组织之所以想让你和多田一树见面,就是希望你亲自确认,他现在过得多么安逸幸福,这样你才会重拾信心。不过,我倒觉得不用做这种事也没关系,你只是因为这阵子老是亲眼目睹杀戮场面,没把视线放在得救的人身上而已。」
  多田一树过得安逸幸福吗?还跟一个可爱的女孩同居。
  「所以,到时候就由我扮演护花使者。其实这件事本来是由那个老爹告诉你,我应该等他介绍过之后再郑重出场,可是你太有魅力了,所以我抢先一步。」
  「意思是说,我去见多田先生时你也要跟去?」
  「不。」对方又嘿嘿地笑了。「第一目的是要跟你见面,多田一树只是附赠品……,噢,你有插播,我先挂掉,下次再聊。」

  淳子对着挂断的电话发呆,电话又响了。她急忙拿起话筒,这次,传来的声音是那个把辻仁志的下落告诉她、语气很客气的中年男子。
  「那个爱唱反调的家伙自作主张,好像把你搞糊涂了。」他又生气了。「这个轻浮小子连我们都很头痛,他没得罪你吧?」
  淳子请他不用挂虑。「重点是,呃……,上次你说想要见我,还说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对吧?」
  「对,我是说过。」
  「所谓的『守护者』,到底是什么?」
  「那是……,我看,还是当面解释比较好。」
  「刚才那个年轻人,他也跟我一样拥有特殊能力吧?守护者是集合这种人的团体吗?」
  对方惯重其事地停顿了一下。
  「不,不是这样。就战力来说,异能者的确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数量非常稀少。我们大部分都是普通人,不过,整体都很能干。」
  「听起来好像一部三流的悬疑片。」
  对方笑得很优雅。「难怪你会这么想。」
  「我是不是该一笑置之,把电话挂断,最好忘了一切?」
  「那也行。不过,你将会终生后悔,错失了一个充分发挥能力的好机会。」
  语气柔和却毅然决然,宛如柳条做成的鞭子。
  「你或许不知道,异能者的寿命很短,比一般人的平均寿命少了二十年。再加上,超能力本身也有期限。以你的例子,顶多只能再使用十年吧,之后应该每下愈况。就算你的超能力消失了,你觉得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心满意足地度过快乐的余生,你也该加入我们。不为别的,主要还是为了你自己的幸福。」
  淳子默然,对方也不吭气。两人像是比赛似地陷入沉默。
  这场无言之争,当然,是对方赢了。淳子对着话筒轻声探问。
  「我该怎么做?」
  「约个时间、地点吧。」流畅的语调背后隐约带着胜利意味。「请你和那小子见一面,他对你很有兴趣,我们也……,虽说他那副德行多少令人有点不放心,不过说不定和你合得来。」
  「那是因为,那个年轻人也有超能力?」
  「那小子,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他说他能动摇别人。」
  「真是长舌。不过,这一点也请你自己听他解释吧。」
  「多田先生那边……」
  「要不要见他,你自己做主。」
  他过着安逸、幸福的生活。
  「知道了。」淳子颔首同意。「就照你的意思做吧。我……,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就算被你们骗了,我也不在乎。」
  对方好像很愉快地笑了。「有勇气。哎,你的确是个勇敢的女孩。」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石津知佳子在与牧原分手,回到总局的办公室以后,才听说横滨市内的可疑火灾与烧杀案,那是清水告诉她的。清水目前虽未参与以田山町废弃工厂为首的三起案子,不过好像还是很有兴趣。
  「手法很像吧?好想看验尸报告喔!可惜那是神奈川县警的辖区,我们不方便插手,真不甘心。」
  知佳子累坏了,提不起劲与清水起哄,只能随口敷衍两句。当然,她对那些案子并未失去热情,但在听到仓田夫人的告白以后,一时之间很难回到现实。
  他们在离开医院、前往车站的一路上,牧原表示仓田母女的事情无法立刻采取对策。
  「我们对于守护者这个组织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我先去两、三个地方打听看看。」
  知佳子忍住叹息点点头。他能去什么地方打听?去找那些靠灵异现象或阴谋史观的书籍来捞钱的出版社吗?
  她把桌上的留言和公文大致浏览一遍,发现砧路子打过两次电话,两次都只留话说会再打来。一看来电时间,两次都是仓田薰送医以后。
  知佳子抬头环顾四周,办公室内没看见伊东警部的身影。目前这个阶段,还不能征求他对仓田薰事件的感想。而砧路子,不知怎么向她敬爱的「叔父大人」报告事情进展。
  大概是知佳子的疲态太明显吧,清水替她倒了一杯咖啡。这还是头一遭。
  「你别这么惊讶嘛,我只是倒咖啡时顺便多倒一杯而已。」他找理由掩饰自己的腼腆。
  「谢谢。」
  道谢之后接过杯子,她转念朝着清水的背影喊:「喂,等一下。」
  「什么事?」
  「老实说,我听到一件令人难以暹信的事,我想,像清水先生你这种年轻人说不定可以理解。」
  清水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好奇。「什么事?」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那叫超……,能力吗?」
  清水一双小眼睛瞪得浑圆。「啊?」
  「也就是呃,所谓的异能者吧?不是好像有这种情形吗。比方说光靠念力就能杀人之类的。」
  清水朝她噗嗤一笑,搀杂咖啡液的飞沫喷到知佳子脸上。
  「拜托,石津小姐,你是受了什么影响?都这把年纪了,很丢脸耶,我还以为你是个蛮理性的人呢。」
  「怎么,你不相信超能力吗?」
  「不相信。」清水斩钉截铁地放话。「那种东西只是捏造的幻想或魔术。反正,绝对不是成年人,尤其是警方应该认真看待的东西。」
  「那么,对了……,这样的话,比方说吧,我刚才被你当面嘲笑:心里很不高兴,于是朝你狠狠一瞪,你的头发就起火了……」
  清水的眼神不止是笑意而是愤怒。「这又不是史蒂芬•金(注:Stephen King,美国惊悚小说大师。)的小说,你别闹了好不好。」
  说完,他一个转身就走了。知佳子无奈地垮着肩膀。说的也是,就是嘛,我就知道,那才是正常反应嘛。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知佳子一想到或许是砧路子打来的,立刻接起。
  错了,是衣笠巡查部长。自从跟他见过面,承蒙他引介荒川分局的牧原,直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知佳子却觉得好像睽违多年了。
  幸好,把他困在赤羽分局的那起强盗杀人案昨天已经宣告侦破,知佳子彬彬有礼地致上慰劳之词。巡查部长也客气地回礼。
  「对了,你见到荒川分局的牧原刑警吗?」
  「对,见到了。」
  「怎么样?听到什么消息可供参考?」
  知佳子感到很不好意思。「别提了,那起荒川河边命案,现在就算有牧原先生的协助也没有用。情况已经改变,我甚至不能再以顾问身分参与这次的田山町事件了。」
  知佳子解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衣笠巡查部长好像若有所思似地沉吟着。
  「嗯……,不过,那也未免太突然了吧。」
  「是。那三起案子毕竟是大案子,像我这种经验不足的菜鸟就算插手也没用吧。」
  「我是不清楚啦,不过,把牧原刑警介绍给你,就长远的角度来看应该绝非多此一举。」
  知佳子怎么样也无法将牧原这个「怪胎」与值得信任的衣笠巡查部长连结在一起,她没办法心服口服。牧原虽然不像是无能的刑警,但确实有点偏离常轨。这一点衣笠知情吗?
  「牧原先生这个人还真特别耶。」她试探着兜圈子说,「在各方面,提出许多很刺激的说法。」
  衣笠笑了。「他跟你提起念力纵火的事啦?」
  「那您早就知道罗?想当然耳。」
  「对。我想那个,应该是他的童年创伤造成的阴影吧。你听说了吗?他弟弟死于一场可疑的火灾。」
  「对,我听说了。」
  「他一直没从那场意外走出来,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心里一直有阴影。不过,他是个聪明的男人,我只希望他能透过工作找到心中那个谜团的答案。」
  「我也这么期盼。」
  衣笠表示明天要回总局一趟。知佳子跟他道了声明天见,便挂断电话,才刚放下话筒,电话又响了。
  这次真的是砧路子。
  「对不起,让你连打了两次电话,你没去医院看小薰吗?」
  砧路子似乎很激动,语尾上扬的声调完全不像平日作风。「我一联络,局里就叫我马上回去。」
  「哎呀,这样啊。」
  「石津小姐,我啊,被踢出来了。」
  「啊?」
  「上面命令我退出小薰那件案子的调查小组,另外派了完全无关的案子给我。上司说我……,说我……,对小薰投入太多私人感情,无法冷静掌握事态。」
  「砧小姐,你先冷静一点。」
  「接手的刑警从一开始就认定是小薰放的火,他只看了我的报告,连那孩子都没见过。这样下去,小薰迟早会被认定有纵火癖,搞不好会被关进少年感化院。」
  砧路子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知佳子开始觉得头疼。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我知道你的长相,我会主动找你,你可要盛装出席喔,因为这是第一次约会。」
  那个年轻男人如此轻浮地表示。淳子身穿黑毛衣和牛仔裤,便于行走的胶底黑靴——万一出事时较容易逃跑,再罩上一件细格纹黑色短大衣就离开公寓,钱包等随身物品通通装在腰包里。
  淳子并不紧张,她在电话中对那个有主管架势的中年男子所说的并非虚张声势。淳子拥有充分的自卫能力,用不着全副武装去见一个陌生人。只是,这几年来不断地经历追踪、调查与战斗,淳子早已习惯极尽简约的穿着打扮。
  对方指定的碰面地点,是新宿区最近刚落成的某高层饭店的大厅。业者在五楼高的挑高空间里,摆放一株必须抬头仰望的圣诞树。有那么一瞬间,淳子惊讶地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对了,圣诞节快到了。与其说是忘了,或许该说这些年来,她根本没意识过什么圣诞节、新年或暑假。对于离群寡居的人来说,这些节日毫无意义。
  几张沙发围着那棵圣诞树排放,沙发上坐满了人。淳子环视四周,没找到空位。这么多人都在等人吗?大家都在忙什么。
  淳子真的很久没来到这种拥挤的公共场合了,感觉很晕眩,而且很闷热。她把脱下的大衣搭在左肘,开始绕着圣诞树周围闲逛。既然对方说会主动来找她,那她应该不用特意张望吧。
  虽然只在电话中交谈过两次,不过淳子很讨厌那个即将见面的年轻男人。应该说,她有把握见面之后一定会讨厌对方。今天一边准备出门一边浮想,想起「臭不可闻」这个形容词时,自己还忍不住偷笑。对方一定是那种看到女生就想搭讪的轻薄男子,自认为懂得讨女性欢心,还自恋地以为只要一笑,任谁都会原谅他,实在是无药可救。
  (可是,对方真的也是异能者吗?)
  他自称可以对别人「施压」,还说是操控。意思是指他具有那种控制他人精神的超能力吗?这种事还是头一次听说,像是耍特技的把戏,他真有办法做到吗?
  她不禁苦笑,重新抱紧大衣。不过「特技」这种名词,也不是我该说的,这样不公平。
  有人从后面轻拍她肩膀。转身一看,一个年轻男人,顶着一头上了发胶的红褐色头发,脸上堆满殷勤笑容站在她面前。
  「嗨,小姐,就你一个人?」
  淳子仔细观察对方,花了两秒断定不是这个声音,是突然冒出来搭讪的人。然而这两秒已足够鼓舞这些妄想要勾引无知小女生、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的年轻人了。
  「在这么浪漫的圣诞树下,我被女朋友放鸽子啦,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我是……」
  「你不用报上姓名。啊,我来猜猜看吧。你叫小渚?还是沙织?该不会叫那种老掉牙的吉子或和子吧?不过,复古风也不错啦。」
  淳子眼睛滴溜溜地往上翻,做出「开什么玩笑」的表情。但是对方完全没发现,滔滔不绝地说得口沫横飞。
  「如果想喝茶,我知道有家店不错喔。在成城(注:位于东京都世田谷区的高级地段。),杂志上绝对没介绍过,内行人都知道那家咖啡厅,都是电视公司的人——可不是工作人员喔,是大牌制作人——和女明星谈案子的地方,因为附近有间片厂嘛。」
  淳子摇摇手表示「免了」,闪过年轻人就想迈步离开,没想到对方一把抓住淳子的肩膀。
  「喂,你别这么冷淡嘛,我都已经开口了,我可不是闲着没事干……」
  年轻人脸上依旧堆着假笑,喉咙突然间却发出漱口声。淳子大吃一惊,顿时愣住了。
  「救救救……」年轻人的喉头深处挤出声音。
  「救救救、救……」
  对方翻着白眼,下巴咯咯作响,隐约可见舌尖在嘴里颤抖。淳子退后半步,不由得捂住嘴。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已经脱身。
  前一秒,那只厚颜无耻、紧抓着淳子肩膀的手,现在手背朝下,手指扭曲地悬在半空中。那只手缓缓翻过来,手心朝下,除了食指之外,其余四指叠在一起。
  年轻人不再翻白眼,双眼瞪得很大,几乎撕裂眼角,那双眼睛凝视着自己的右手。左手臂,像是被无形的铁环固定,紧贴着身躯侧面动也不动,只有手指不停地扭动,仿佛挣扎着逃走。
  他的右手缓缓抬起,摆出指向别人背部的姿势,眼神游移,唯有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呻吟。
  他右手食指的指尖,指向自己的右眼。就像小孩玩手枪游戏一样。砰!你死了。
  接着逐渐逼近,指向眼睛的瞳孔。
  指甲快要碰到右眼的睫毛了。喉咙深处勉强挤出扁平的哀嚎声。
  「住手。」淳子毅然放话。
  顿时,年轻人的右臂颓然垂下,身体就像融化般失去力气,踉舱着往后踩空。他要跌倒了——念头方转,他已经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
  「喂喂,没事吧?」一个声音传来。「特地精心打扮才出门,在女孩子面前吓得腿软不太好吧?」
  年轻人哑口无言,冶汗直流,一张嘴忽开忽阖。隔着这人的肩膀后方,倏然冒出另一个年轻男子的脑袋瓜。
  「让你久等了。」
  他像要推开碍事的包袱似地,把年轻人推往旁边,满面笑容地对淳子说道。
  「我才迟到三分钟,你就被苍蝇叮上啦,小可爱。」
  她在电话中听过那声音,是那声音的主人。

  「刚才是怎么回事?」
  听到淳子这么问,这个年轻男子夸张地朝她挑眉。
  「就是嘛,搞什么啊?那种乡巴佬,一心只想泡妞,还自以为打扮得很帅,其实逊毙了。你看到没有?他的头发跟鸡冠一样。」
  两人在饭店二楼的咖啡座,隔着桌子斜向对坐,座位就在俯瞰挑高大厅的栏杆旁,那棵圣诞树近在眼前,伸手可及。
  「少跟我打马虎眼,我可不是在问那个男人。」淳子铿地一声把咖啡杯放回碟子。「我是问你刚才露的那一手特技。」
  「什么特技?」对方装糊涂,朝圣诞树探出身子。「你看,虽然只隔着这么一点距离,那棵圣诞树上的雪花,看起来很像真的雪耶,应该不是棉花吧。你猜用什么做的?」
  他比淳子高出一个头、身材过瘦,看起来同龄,也说不定比淳子小一、两岁。身穿黑色皮夹克、格子图案的厚衬衫、斜纹工作裤,楦头带穗的平底鞋,这些服饰都不是便宜货。不过,看他甩动一头染成褐色的及肩长发,以及那毫无保留的笑容,多少给人一种学生气息,说不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咖啡座比大厅更拥挤。照理说,年底这种非假日的午后应该很忙碌,没空来这种地方才对,大家都在搞什么?淳子压低声音。「刚才那一招,就是你说的『施压』吗?」
  控制那个年轻人,让他用自己的手指戳右眼……
  「你就是拥有那种控制他人的力量吗?」
  对方看着淳子,脸上依旧挂着装傻的笑容,然后轻巧起身,移到淳子正对面。刚才落坐时,他本来想和淳子对坐,淳子却默默地移到隔壁。于是,他也跟着移到淳子对面的位子。接着,淳子再度换位子。两人就像玩大风吹的小孩一样,僵持了半天,最后才斜对向坐好。
  「你不觉得,还是面对面比较方便说话?」他笑着说,「你不喜欢被人家看到正面吗?想太多了,你虽然几乎没化妆,可是皮肤很好。」
  「喂!」淳子用左手拍桌,隔着走道的邻桌,一名西装男子听到声响略微拾眼,淳子对面的年轻人连忙谄媚地欠身致歉。
  「抱歉,是我惹女朋友生气。」
  邻桌的男人一脸「这年头的年轻人真是的」的表情,把睑别开。
  淳子叹了一口气,她觉得好像在跟影子打架,不知该怎么应付,虽然很火大,却又有点忍俊不住,这让她更不愉快了。
  「看来我是在浪费时间。」她说,「我可没有闲工夫跟你玩这种把戏。」
  「不会吧。时间还多得很呀。」
  「我没时间理你。」
  「现在几点?」
  淳子看看手表。「三点十五分。」
  「那么距离我今晚的任务,还有八个小时又四十五分罗。」
  「任务?」
  「对。我要去找一个可悲而无业的三十七岁男子,他如果不定期欺负十二岁以下的小女生就活不下去,我会让他解脱这种动物本能。」
  淳子坐正,盯着他。查看四周以后便凑近他,那男人也把头靠了过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问有什么具体行动吗?」
  「对,没错。」
  「很简单。让他的手握住切肉刀。」
  「……」
  「然后,对他『施压』,让他『割掉』。」
  「……割掉什么?」
  「喂,在你面前不好意思说啦,小可爱。」
  「那也是守护者的工作?」
  「在美国,有些州的法律公然允许将恶质的性犯罪累犯阉割哟。」
  淳子把头靠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可是,做出那么残忍的行为……」
  「有什么关系。就长远来看,对罪犯本身其实也是好事。」接着他莞尔一笑。「喂,这样说悄悄话蛮好玩的耶。」
  淳子猛然直起身子。对方笑了出来。
  「你啊,连我的名字都还没问呢。对我没兴趣吗?」
  「没有。」
  「不会吧。」
  「我要走了。」淳子抓起大衣。
  「你不想见多田一树了?」
  淳子瞪着他。「喂,你好像一直误会了,多田先生跟我没有任何瓜葛。」
  对方这次举起右手比出手枪姿势,以食指对准淳子。
  「砰!你这个骗子。」
  「随你怎么说。」
  淳子正想起身之际,突然间感觉后颈仿佛被轻抚过。是那种悄悄的、很细微的触感,就像走近刚关掉电源的电视机,用手触摸映像管的感觉。
  接着,她觉得额头发热,像贴了一块温热的撒隆巴斯,啪地燃起。最后,那股热气扩展到眉宇之间,视野模糊,鼻子一阵刺痛。
  淳子蓦地弹起右手,按住右脸颊,原本抓着大衣的左手松开,大衣掉落地上。她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拽住,跌回椅子上。双腿顺势弹起。
  淳子隔着桌子看着对方。对方微倾着脖子凝视着她,那双眼睛茫然失焦,眼珠的颜色变淡,尖挺的鼻头冒汗。
  有股味道,是她很熟悉的味道。
  是焦味。
  淳子挣扎地深吸一口气,用力眨眼恢复自我意识。她抓起眼前那杯冰水,朝年轻人的衬衫领口泼去。他像挨揍一样猛然回神,眼珠的颜色也恢复了正常。
  四周的客人纷纷投来视线。淳子依旧抓着空杯,浑身僵硬,就这么坐着,左手紧紧握拳。
  年轻人任由水滴从衬衫前襟滴落,他拿走淳子右手的空杯,放回桌上,又伸手触碰她紧握的左手。
  「没事了。」他小声安抚她。「没事了。」
  这期间,他一直正面凝视着淳子。淳子也定睛回视着他。他把淳子的左手手指逐一扳开,紧紧握住。淳子也没抗拒。
  在她内心深处,心脏狂乱地猛跳。
  「刚才……,你对我『施压』?」
  「嗯。」
  「我……,本来不想用,我完全没那个念头。」
  「我知道。」
  他依旧握着淳子的左手,另一只手捡起桌子底下的大衣,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你的衬衫领口烧焦了。」
  「我没被烫伤。」说着,他拉开领口。「虽然淋湿了不太舒服,不过我没事。」
  「为什么……」
  「大概是一种防御性攻击本能吧。你有耐力抵挡外力入侵,还可以立刻反击。」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像学者一样正经。
  「因为你对我『施压』,所以我想放火烧你?」
  「可以这么说,刚才算是扯平了。」
  他莞尔一笑。「对了,你还是对我没兴趣吗?」
  淳子卸下防御盔甲,她放松双肩,说:「你不自我介绍一下吗?啊,不过,在那之前……」
  「怎么了?」
  「拜托你先放开我的手。」

  他自称木户浩一。
  「这个名字太平凡,是不是令你很失望?」
  与其说失望,淳子想到一件很可笑的事。她想起刚来这里的途中,在电车上瞄到某财经杂志的采访标题。内容大致是说东日本最大型的事务机具商木户公司,其退居会长职位的前任社长与招赘的现任社长,两派人马明争暗斗,对公司内部人事也造成影响云云。
  木户这个名字虽不平凡,倒也没那么罕见。如果淳子只是偶尔看到如此采访标题,并不会深究。可是,木户浩一给人的感觉就像上流家庭的小孩,再加上左手腕上惊鸿一瞥的手表,又是Del Barrio这个义大利钟表品牌的人气商品,而率先引进日本、在年轻人之间掀起流行风潮的正是木户公司旗下的代理商,这一点也令她颇为在意。
  Del Barrio不是便宜货,进口管道有限,不可能降价抛售。这股流行风潮,可不是在店里耐着性子排队半天,谁都能买到的。而木户浩一手上戴的正是最难买到、以木螺丝做为零件的一款。
  「你父亲是木户公司的社长?」
  对方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淳子解释,自己对流行商品和财经界并不熟,不过在卷入废弃工厂事件的当时,她任职的咖啡店有许多上班族客人,她的工作之一就是在柜台准备各种周刊与财经杂志供客人阅读。就算没兴趣,那些标题也会映入眼帘,所以她才有印象。
  木户浩一佩服地上下打量着淳子。「你真聪明。」
  「辻仁志好像也想要Del Barrio。」
  她想起在烧死他、火势蔓延之前,曾经看到他的杂志架上放着商品型录。辻仁志庸俗的本性令她打了一个冶颤,她甚至抽出型录狠狠地摔在他身上,而那本型录也仿佛是送好兄弟上路的纸钱般,熊熊燃烧。
  「辻仁志……,就是那个虐杀高中女生的家伙?」
  「对,没错。」
  「你把他收拾掉了?」
  「是你老板把他的下落告诉我的。」
  木户浩一倏然眯起眼。「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事耿耿于怀吗?」
  淳子点点头。「当时,他女朋友也在。我本来不想杀她。」
  (是吗?你真的这么想?其实正好相反吧!)
  「那也没办法。」他耸耸肩。「非战者偶尔也会受到波及,战争就是这样。」
  「战争?」
  「对呀。」
  淳子目不转睛地凝视他。「把守护者的事告诉我。」
  他娓娓道来,包括组织的诞生、扮演的角色,还有目标。他的声音低沉,在喧闹的咖啡座中,淳子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听清楚。
  他大致说完以后,端起咖啡杯,是空的。他招手叫唤女服务生。
  在咖啡送来以前,淳子保持沉默,低头凝视自己也已喝完的杯子,努力理解刚才听到的内容,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
  「想通了?」
  淳子依旧皱着眉看他。「你是什么时候加入组织的?」
  「十五岁。」
  「这么早?」
  「因为我老爸是成员,我已经是第三代。其实,我爷爷……,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两派人马当中率领某一派的会长,他是第一个加入的。我老爸只是不敢违抗我爷爷才加入的,他在组织里不算活跃,不过有段时期好像为了筹措资金还挺卖力的。」
  「筹措资金?」
  「对呀!组织没钱还是动不了,『守护者』当然也是,这跟一般企业没什么两样。」
  「这个组织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立刻成立,从此,有人出钱、有人负责经营、有人担任组织的尖兵,就这么秘密活动一直到现在?」
  「没错。」
  「从来没被任何人或报章媒体发现?」
  「那又不会很困难。」
  「我倒不这么认为。你们所谓的『处决』,其实就是杀人。只要有案件发生,警方应该会调查吧?媒体也会引起骚动。」
  「所以,只要采用非案件性的方式处决就行了。比方说自杀或是意外。」他冷冷一笑。「在这方面,我可是相当有用的成员喔。」
  操控目标,对目标「施压」,使其自杀,就像刚才那名年轻人用自己的手指戳刺眼珠。
  「而且,在媒体和警界之中也有我们的成员,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通融。」
  「不会吧!」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刚才听说一流企业的会长是我们组织里的成员,你也没吓到啊。」
  「一般人和警务人员不同。」
  「有什么不同。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操纵这国家的并非警力或媒体,到头来还是财经界。只要财经界有一定数量的组织成员,让他们发挥影响力,通常没什么做不到的。」
  他再次用右手比出手枪状,警告似地朝着淳子。
  「你好像还是不相信,那我就举个实例吧。我问你,在荒川河边收拾小暮昌树之前,你曾经失败过吧?就是日比谷公园那一次。」
  的确有那么一回事。当时,多田一树也在场。
  「你朝小暮昌树点火,原本想烧死他。可是,当你正要给予致命一击时,多田一树却临阵脱逃。他应该是你的帮手或委托人,没想到他怕了。当时,你还坐在他车上的副驾驶座。」
  「他才不是害怕。」
  「要怎么解释随便你。可是,你阻断不了已发射的力量,偏偏就选在你们的座车内点火。多田急忙把车子开进加油站,叫加油站的员工协助灭火。」
  事实,的确如他所言。
  「日本警察很优秀。他们将严重烧伤的小暮昌树送医之后,当然在附近四处打听。多田一树停车求救的加油站离日比谷公园不远,刑警们自然打听到加油站员工的证词——就是啊,刑警先生,那天,那辆车的椅垫失火,可是看不出起火点,车上的人好像也没受伤,火一灭他们立刻离开了,我也不清楚,是一男一女,啊?对了对了,我觉得他们有点可疑,所以抄下了车牌号码……」
  木户浩一靠着椅背交抱双臂,似乎正在观察自己说的话是否逐渐渗入淳子内心。淳子感到背脊越来越冷。这种事……,这种小事……,当时她根本没留意……
  「可是你和多田一树都没被警方调查。」木户浩一继续说,「刑警没去找过多田一树,也没调查过他的车子是否起火。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淳子以只手蒙着眼。
  「是组织在警方内部的卧底摆平的。他们的地位足以把你们惹出的小意外轻易消除。」
  「他们?你是说不止一人?」
  「警界是个大组织嘛,光看警视厅的规模就不小了。」
  淳子仰起脸。「那我……,我等于欠你们一份情?」
  「我不会因为这样就要你帮忙。」他露齿一笑。「况且,多亏你那一次失手,守护者才能察觉你的存在。从那时起,我们一直在找你。可是,你太会躲了。荒川河边命案发生以后,以为总算逮到你了,你又立刻消失无踪,害我们干部都慌了手脚。这次的田山町事件,简直就像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淳子无暇多想,幽幽地回答:「那是因为我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哪里都能去。不像你身边都是有钱的家人。」
  「我也是一个人住。」
  「不过,房租是你父亲替你出的吧?你是继承人吧?你的名字听起来像长子。」
  木户浩一的眼眸第一次闪过冶如利刃的眼神。他生气了吗?淳子想。
  「我不是继承人。」他以平板的语气回嘴。「我的确是长子,可是继承我老爸事业的是我弟,因为他不像我有超能力。」
  「……」
  「记得那一年,我十三岁吧,我爷爷发觉我有奇怪的力量。在那之前,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所以一直瞒着。不过我爷爷乐坏了,他过于激动的反应让我担心,因为他开心得手舞足蹈,而我的前途就此定案。他说我将成为守护者的士兵,所以,我高中辍学他毫无意见,我整天游手好闲他也笑咪咪。只是,为了应付世俗眼光,表面上我还是假装替爷爷工作。」
  淳子想说什么,对方却抢先继续说:「我的确是有钱人家的儿子,或许你不层一顾,但你如果因此认定我所说的话不可信,那你就错了。我本来以为你不是这种感情用事的人,看来你只是一个普通女孩。」
  淳子毫不客气地回嘴:「我才不是普通女孩。」
  他直视淳子。淳子微笑。
  「就像你不只是有钱人家的败家子一样,对吧?」
  木户浩一顿了一下,也跟着微笑,接着说:「你终于笑了。」
  「啊?」
  「好,我们走吧。」
  「要去多田先生那里吗?」
  他垂眼看看手表,摇摇头。
  「他在上班,不到傍晚六点以后不会回家,现在还太早。」
  「那,我们要去哪里?」
  木户浩一起身,一边拉起淳子的手,一边愉快地笑了。「去买东西。」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与其说大方,简直是浪费得一塌糊涂。
  「我被你彻底打败了。」淳子噘起嘴。「你打算把店里的东西通通搬回家吗?」
  「别傻了,穿得那么厚重一点也不时尚,请你暂时闭嘴好吗?我正在考虑该怎么搭配。」
  起先,浩一说衬衫被弄湿很不舒服,所以要买件新的换上。没想到,他却带淳子去一家女装精品店,店名是义大利文,淳子看不懂。价钱,也要个、十、百……,一一计数有好几个零。
  店员是一名气质高雅的中年妇女,她穿着一套色彩鲜艳、剪裁俐落的义大利羊毛套装,一看到浩一就满脸喜色地走了过来,浩一则抓着淳子肩膀像进贡似地把她推了过去。
  「帮我替她打扮一下好吗?」他的这个请求,对方欣然接受。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淳子提出抗议,不过浩一和女店员只是笑着不予理会。一转眼,她已经被推进试衣间,被剥得只剩下内衣,不得不试穿逐一递进来的套装、毛衣和洋装。
  「我买不起这么贵的衣服,就算试穿也没有用。」
  她拼命强调,店员却露出像是要安抚她又觉得有趣的表情,只说了一句:
  「不要紧,木户少爷会付钱。」
  「可是,我没理由让他这么做!」
  「少爷喜欢送礼物给朋友,这有什么关系呢!况且,你只要稍微换件衣服,就会变得更有魅力喔。现在这样太浪费了,枉费你长得这么漂亮。」
  女店员和浩一七嘴八舌地讨论,还把穿好衣服的淳子拉到大镜子前左瞧右看,毫不客气地批评穿红的好看、穿绿的不行、这设计太古板云云,花了快一个小时,最后,淳子被套上一件鲜艳的宝蓝色毛衣及一件充分展现腿部曲线的黑色紧身裤,脚上那双鞋底早已磨损的靴子不知被扔到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店员拿来的一双长度过膝的仿麂皮长靴,淳子放下来的及肩长发在女店员的巧手梳理下编成短辫,俏丽地垂放在左耳边。
  「来,戴上这个。」
  淳子头上被扣着一顶与毛衣同色系的羊毛帽。
  「不可以整顶套住喔,要稍微斜戴……,对对对,你看,很适合你喔。」
  「嗯,看来总算有个样子了。」浩一抚着下巴,流露出正在监督爱车进行维修的表情。「首饰呢?」
  「这个怎么样?」女店员拉起淳子的左手,套上三围银色细手环。「与其叮叮当当挂上一大串,还是这样比较能突显她的个性。我看也不用化妆了,不过,口红颜色最好再浓一点。你等一下。」
  女店员匆匆消失在店内深处,淳子立刻瞪视浩一。「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可爱喔。」他嘻嘻一笑。「而且,比起你刚才穿的那件下摆松垮的毛衣,这件暖和多了吧?」
  「我又不是展示用的假模特儿!」
  「要去见多田一树,最好还是打扮得漂亮一点。就算只有一瞬间,也要让他后悔:啊,我怎么会甩了这么好的女人。」
  淳子很想揍他,可惜店员回来了,递上亮粉红色的口红。
  「小姐的皮肤白,应该用这种颜色。你的肤质本来就不错,光是擦点口红就能让脸色变亮。不过,千万别涂什么紫色或淡茶色系的口红喔,只有那种冲动型的十几岁小女生,才会用那种东西把自己的天生丽质给糟蹋掉。」
  接着,店员后退半步,来回审视浩一与淳子,叹了一口气,脸上堆满了笑容。
  「你们俩真是郎才女貌。」
  浩一把手肘抵在腹部,像服务生一样鞠个躬。「那么,我们走吧,小姐。」

  淳子坐上副驾驶座,一边系安全带,一边低声嘟囔:「你给我记住。」
  浩一扬声大笑。「算我拜托你,可别烧了那间店喔。那位女士都是自己从国外进货,很多东西只有在她那里才找得到。」
  「你真是没品。」
  他惊愕地转头看淳子。「怎么会?你看起来明明有品味多了。」
  「你把人当玩具耍。」
  「可是,那正是我的能力。」
  淳子赫然一惊,噤口不语。浩一凑近后视镜,专心把车开出狭小的停车位。
  我可以烧掉任何人。这人却把人当成玩具兵一样任意摆弄。
  原本以为浩一的爱车一定是有钱人开的进口轿车,没想到却是坚固耐用的日产四轮传动车,而且车龄相当久了,车身到处都有不明显的锈痕,轮胎大得出奇,感觉车身比实际高度还高。
  「吓一跳吧?」总算把车子开往饭店停车场的出口时,他揶揄地问道,「没想到是这种破车吧?」
  「倒是不破旧,不过我真的很意外。」
  「这种车,跑起山路和雪地特别管用喔。因为我啊,没工作的时候不会待在城市,一定要开这种车子才实用。」
  「你住别墅?」
  「算是啦。不过不止一处。其实,我上次打电话给你时,就是在河口湖,那边的气温降到摄氏零度以下,马路和树枝都冻得硬邦邦。」
  一路上塞车,走没两步就停下。每次一停,放在车后座的那些购物袋便沙沙作响。
  「多田先生住在哪里?」
  「参宫桥。」浩一简洁地回答,「一栋叫野口之家的公寓。」
  「跟女人同居吗……」
  「有半年了。」
  「是女朋友吧?」
  「至少不是他老妈也不是他妹,因为那两人都过世了。」
  「别说了。」
  大概是察觉到淳子的语气变化吧,他立刻道歉:「对不起。」
  好一阵子,他们沉默地陷在车阵中。
  「他妹妹名叫雪江。」淳子说,「皮肤真的像雪一样白,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你看过照片?」
  「嗯,多田先生拿给我看的。」
  她虽然看过很多张,不过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雪江在幼稚园的游乐会上,穿着白雪公主戏服,和扮成七个小矮人的小男生一起唱歌跳舞的模样。雪江张开双手,像红叶般的小小掌心朝上,脸蛋微微上仰,正在唱着什么。
  「木户先生,你有妹妹吗?」
  「没有。」
  「对于做哥哥的来说,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很特别,有一种女友或妻子所缺少的东西。」
  「是这样吗?」
  又是一阵沉默,淳子抿紧嘴巴,任由车子晃动。大约过了十分钟,他们总算钻出车阵,车子开始跑得很顺畅。
  车子的副驾驶座前,吊挂着一个表情滑稽的小丑娃娃,身穿白底大圆点衣裳,头戴大红帽,圆滚滚的红鼻头上停着一只小蜜蜂,小丑以斗鸡眼盯视着。
  淳子凝视着晃来晃去的小丑,低声说:「我不懂。」
  浩一不发一语,却瞥了她一眼。
  淳子继续说:「我曾经试着问过他们。在烧死他们之前,我总是会问:为什么对多田雪江那么过分?你们怎么做得出那么残忍的行为?她跟你们一样都是人,你们当时忘了吗?」
  浩一静静地反问:「那他们怎么回答?」
  淳子缓缓摇头。「没回答,只是拼命求饶。」
  「每个都是?」
  「对,每个都是。」淳子说完,看着他。「我想起来了,小暮昌树倒是跟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他怎么说?」
  「他说,那种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还说,做都做了,他早就忘了。」
  小暮昌树的表情好像真的忘了。就像傍晚时分,累了一整天正急着回家的上班族,在等车时突然被人叫住问道:喂喂喂先生,你今天早上搭公车时,踩死了一只蚂蚁吧?咦?是吗?有这回事?话说回来,你问这个干苏?你在替蚂蚁伸张正义吗?
  「求饶吗?」浩一依旧握着方向盘低语。「我还没遇过这种情形,倒是听过哀嚎,还听过很多次。」
  「哀嚎?」
  「对。那种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的哀嚎。大约在两年前吧。我曾经『施压』,让一个男人走向正在运转的压碎机。那小子是个强暴犯,相当狡猾,从来没被警察逮过,他已经糟蹋年轻女孩好几年了。所以,我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淳子默然地望着他的侧脸。
  「那家伙完全被我控制,自己摇摇摆摆地走近压碎机,好像去上厕所般轻松。我对他充分『施压』,让他跨过安全杆。压碎机的利刃就在眼前旋转。我又稍微『推』了他一把,他往前半步,脚底有一半悬在半空中。接着我……,又『推』他,让他倾身向前,他照做了。当他的身体前倾四十五度时,我停止『施压』,就像中途收手一样,那是我第一次做那种事。」
  浩一的喉头微微作响。
  「他恢复了意识,可是,往前倾的姿势已经停不下来,身体一股脑地往下坠。于是他发出哀嚎,像发疯似地哭叫着掉下去,身体被压碎机的刀刃夹住后,他还持续尖叫了大约十秒。」
  「他在叫什么?」
  「几乎是语无伦次。不过在我听来,他好像叫着:搞什么?我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
  「从此,当我在处决时,只要对方跨越再也无法挽救的安全线,我就会停止『施压』,听听对方在临死前会说什么。跟你一样,我也很想知道。」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他稍稍扬起嘴角微笑。「我发现,那些家伙只会发问,质疑自己为什么会遭到这种下场。换句话说,他们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你是说他们毫无罪恶感吗?没有后悔也没有恐惧或自我厌恶?」
  「没有。」他的语气似乎早已看破了。
  「在人之中……,不,还是说『人类』比较好吧!在人类之中,也夹杂了这种突变,天生缺乏所谓的『良心』,是可怕的突变。不过,突变也分成很多种,当然也有好的突变,像我跟你不就是吗?我们和他们正好隔着座标轴,处于相反位置。」
  浩一,朝着副驾驶座前晃动的小丑娃娃投以一瞥。
  「那个吊饰很可笑吧?是我在某地的纪念品店发现的,应该是在蓼科(注:位于长野县中部的高原,是著名的度假胜地。)吧。那时,当地的积雪很深,我去滑雪,那是回程买的。同行的友人还取笑我干嘛在那种地方买那玩意儿,不过那东西对我来说别具意义,因为我在那里才刚完成一项任务。」
  「那次的目标是什么样的家伙?」
  「是一个连续诈欺的老女人,以度假饭店为大本营,虽然一把年纪了,犯下的种种劣行恐怕比脸上的皱纹还多……。那个欧巴桑,一听我说明来意,拼命想笼络我。本来,那次的目的不是要处死她,只是要破坏她的精神状态,所以才会派我出马。」
  「那个人……」
  「后来一直下落不明。」
  淳子倏然伸手,按住那个鼻头上停着大蜜蜂、一径手舞足蹈的小丑。
  「如果快被蜜蜂螫到,谁都会把蜜蜂赶走,或是拿东西拍打吧?这是自然反应。」浩一说,「不那么做的话,迟早会被螫到。但有人却说蜜蜂很可怜、蜜蜂也有活下去的权利、蜜蜂是无辜的云云,如果任由它停在鼻头上,那不就是小丑。」
  淳子一放开,小丑又随着车子晃动开始摇摆,吊绳上有弹簧,小丑看起来就像快被蜜蜂螫到一样,慌乱地蹦蹦跳跳。
  他说的没错。如果快被毒虫螫到,就得拍落它。而人类当中,显然有那种外表是人,其实内心比毒虫更恶质的变种。
  「再过十分钟就到了。」
  浩一以开朗的声音如此宣告。所以淳子没机会说——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你说的对极了。可是我,最近常常失去信心,或许是因为在短短几天之内杀了太多人,也许是因为血腥味已经渗进肌肤。
  那些凶恶的变种,以及你我这样的变种,真的是隔着座标轴,处于相反立场吗?说不定,就在近得出乎意料的岸边,隔着一块脆弱的岩石,比邻而居吧……
  野口之家的格局,与其说是公寓,其实比较像集体住宅。供四户人家人住的双层楼建筑,面向三米宽的公用道路,两旁各有两栋并列,整体像玩具屋一样轻巧,是年轻女性和新婚夫妻会喜欢的设计风格。
  浩一把车速放慢,为了让淳子方便从副驾驶座的窗口确认每户人家的门牌。淳子解开安全带,弓身向前,逐一检视每一户的门牌。
  多田一树的门牌就在第二栋楼从左算起的第三扇门,门牌上不只有他的名字,「谷川美纪」这个女性名字紧靠在他的名字下方。
  「这里原本是她的住处。」浩一说,「他们大约从一年前开始同居,他等于是搬过来住。」
  「调查得这么清楚,这表示你们一直在监视多田先生?」
  「对呀。」
  「为什么?」
  「这还用说,当然是因为你可能会跟他接触。在日比谷公园发生小暮昌树烧杀未遂事件之后,你们暂时分手了。不过,组织认为你们一定还会再度联络。刚才在饭店里我也说过了,你太会躲了,我们完全打听不到你的消息,不过他可没这么难找。」
  「其实,我曾经去见过多田先生一次。」淳子依旧盯着门牌说,「那时,多田先生还住在日比谷公园事件案发时的住处,我就是去那里找他。」
  那扇挂有多田及谷川门牌的白门,四周整理得很干净,除了地上的枯叶,看不见其他垃圾,信箱里插放着晚报,门灯没开,屋内也没有灯光,门旁高度及腰的铁格窗上挂着碎花图案的蕾丝窗帘。多田一树以前独居的住处,没挂过那种窗帘。即使开始和女人同居,他是否也会把妹妹的遗照摆在屋里?淳子想。
  「你去找他干嘛?」
  「那时刚发生荒川河边命案。」
  「换句话说,你是去向他报告,说你已经报了仇?」
  浩一发动引擎。「好像还没回来,我们绕一圈再过来吧。」
  看看车上的钟,已过了晚间七点半。浩一仿佛看穿淳子心事似地及时回答:「他们都在上班。」
  「多田先生还在东邦造纸吧?」
  「不,荒川河边命案发生后没多久就离职了。现在,在新宿某家小型广告代理商当业务员。」
  「他为什么离职?」
  「不知道。也许是你杀死小暮昌树对他的冲击太大吧。」
  「干嘛为了这种事离职?」
  「你别把气出在我身上嘛。不过,荒川河边命案发生以后,有段期间他好像过得很颓废。说是颓废,倒也不是借酒浇愁或玩女人,严格说来应该是神经衰弱吧。或许是母亲过世也让他很痛苦。」
  车子缓缓绕行街区一圈,又回到原先地点的附近。这时,他们发现参宫桥车站彼端有两道人影,并肩朝这边走来。
  浩一吸了一口气、停顿一下,低声说:「终于回来了。」
  淳子凝视正前方,那两人越走越近,隔着挡风玻璃就能清楚看见他们的服装与脸上的表情。浩一关掉引擎,熄灭车灯。
  这对男女对于停在野口之家门前的陌生车辆,似乎不以为意,他们边走边频频交谈,就像与亲友或情人走在熟悉的路上,几乎没看着正前方。
  多田一树的外貌没变,发型如昔,走路的习惯动作也一样。他一身西装,外面罩着淳子也见过的浅色大衣,左手拿着公事包,右手拎着塞得鼓鼓、印有超市名的大塑胶袋,袋口露出长葱,看起来就像个有家室的男人。
  他正在笑。那笑容也和淳子记忆中的一样。只是,那个人好像很少对我笑……。她心不在焉地想着。
  气温越来越低。那女人也把身上的长大衣裹紧。那是一件看起来很暖和的羊毛绒大衣,脚上还穿着一双毛绒绒的靴子。
  这是个穿冬衣的季节。光看正面还没发现,当女人走到路灯下,听到男人说的某句话,边笑边把身子稍微倾向一旁时,淳子才初次发觉。
  和多田一树并肩同行的女子,腹部是隆起的。
  淳子觉得,好像有某种东西发出细微的声音碎裂了,宛如今年池面凝结的第一层冰,仿佛隐约可见鱼儿游过水底,极其薄弱的冰。她觉得好像有那一层薄薄的冰在心中发出碎裂声。
  「她怀孕了。」她小声说,「你早就知道了吧?」
  「嗯。」浩一回答,「可是,我说不出口。」
  千言万语在淳子心中盘旋,互相推挤着,争先恐后想从她的双唇冲出。她定定地凝视前方,等待这场竞赛自然分出胜负,究竟是哪句话会先脱口而出,她自己也不知道。
  最后,她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说:「傻瓜。」
  还好,浩一并没有反问「谁是傻瓜」这种更蠢的问题。
  多田一树和谷川美纪走到住处门口。淳子仔细一看,多田一树背着谷川美纪的皮包,而谷川从皮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再顺手抽出晚报,两人消失在门内,窗口亮起了灯光。
  「我对这种事不太清楚啦,她大概还要多久才会生?」浩一咕哝着。
  「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快了吧。」
  「春天就会生了吗?他是个正经男人,应该会赶在那之前结婚吧。」
  「太好了。」淳子说。这句话是自然从嘴里冒出来的。「他看起来很幸福,太好了。」
  浩一还没发动引擎,两人置身于黑暗中,借着野口公寓窗口溢出的灯光,淳子依稀能看到他直挺鼻梁的线条。
  「是你,让他得到幸福的。」
  浩一,依旧侧着脸说道。
  「当初他反对你处决小暮昌树,甚至出手拦阻。可是,如果你没打倒小暮昌树……,如果那家伙没从这世上消失,对雪江的痛苦回忆没得到半点补偿,就这么任由岁月流逝的话,他现在应该没办法用那种表情开怀大笑。他的人生或许会半途而废,就算活着,或许也只能像个行尸走肉,是你让他恢复现在的模样,是你让他起死回生的。」
  浩一猛然转动钥匙,发动引擎。淳子沉默不语,本以为会哭,然而却流不出泪水,眼睛是干的。她并不伤心。
  只是,有点寂寞。
  「咱们啊,是鳏夫消防队员。」浩一用可笑的节奏吟诵着。「在大楼火灾中,救出可爱美眉,她既感激又感动,说俺是她的救命恩人,可是她的男友一来,他们就紧紧相拥,喜极而泣地离开现场。俺下了班回到家,只见室内一片漆黑,火炉冰凉,只有猫咪喵喵喵地吵着要吃饭。」
  淳子噗嗤一笑。「你唱什么啊,好怪的歌。你是音痴喔。」
  「你说对了。」
  引擎吼得更大声,车子发动了。这时,隔着副驾驶座的窗子,碎花蕾丝窗帘飘然晃动。淳子不经意地朝那边瞥去,窗帘往旁拉开,露出了多田一树的脸。
  他应该也只是随意往外一瞥吧。也许是听到门口有汽车引擎声,感到好奇。淳子隔着野口公寓的窗户与车窗望着他,他也正好看着淳子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淳子眼中闪现着熟悉的光采,照亮了他的记忆。如果他只是在淳子把脸别开时,随意投以一瞥,或许什么也不会注意到。抑或,还是会察觉?淳子在他的记忆中,是否仍放在「悬而未决」的档案中?纵使那是档案中最古老的一页,纸张早已泛黄,墨水早已褪去。
  多田一树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蠕动着,呈现某种形状。这时,车子驶离了野口公寓。
  就像没捡起弃猫径自离去般,整颗心被揪着。淳子扭头看着后方。野口公寓的窗户越来越远了。突然间,大门反弹似地打开,多田一树冲了出来。他朝着车子喊叫着什么,然后追了上来。他没穿鞋跑着,他的声音被引擎声掩盖,听不见他说什么。只见后车窗中,只穿袜子的男人就像默片里的男主角,在夜路上没命地奔跑。淳子成了惟一的观众,双手抓着椅背凝视着。
  前方出现了平交道,警铃响起,红灯左右闪烁,黑黄相间的横杆,缓缓放下。
  浩一猛踩油门,车子加速冲过平交道,在铁轨和枕木上弹跳着,只听见对面的横杆擦过车头的声音。
  淳子依然紧抓椅背。多田一树被面前的横杆挡住,过不了平交道。他张大嘴巴,高声叫着什么,好像在喊淳子的名字。这时,电车呼啸而过,盖过了多田一树的身影,轰隆隆的声音灌满淳子的耳朵。他们的车子明明离平交道越来越远,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却仍未消失。为什么没消失?已经看不见平交道了。后来,她发现那声音是自己紊乱的呼吸,仿佛自己正与车子一起奔跑似地拼命喘息。
  他们开到十字路口,前方的黄灯转为红灯,车子缓缓滑至斑马线前停下。
  「我刚才没停下来。」浩一说,他定定地看着前方。
  淳子也转头望着前方。她拉出安全带,重新系好,响起喀嚓的扣环声。
  「傻瓜。」她简短地说。这次,浩一还是没有反问。

  浩一把淳子送到田山町的公寓,打算抱着放在后座的东西一起下车。
  「别这样。」淳子断然说,「那种礼物,我不是说没理由收下吗?」
  浩一指指她身上的毛衣。「那,那个呢?」
  「我送去干洗以后再还给你。」
  说完,淳子一个转身背对车子正要上楼,却听见浩一喊道:「等一下,你忘了拿东西。」她转身,正想说我才没有忘了拿什么,那件仿麂皮的黑色大衣已经飞了过来,她反射性地接住,衣服上面还挂着标签。
  「我明天打电话给你。」说完,浩一关上车门。淳子愣在原地目送,直到车子消失在街头转角。同样地,她明明没理由那样做。

  翌晨,她被玄关的门铃声吵醒,已经过了十点。对方说是快递。
  开门一看,推车上堆满昨天那家精品店的纸袋,快递员正等着签收。「青木淳子小姐吗?这是您的东西。」
  淳子和快递员一起把东西搬进室内,中途忍不住咕哝:「傻瓜。」一个人笑了出来,快递员露出狐疑的表情。
  寄货单的寄送人那一栏,填着木户浩一的住址与电话。住处在代代木,看样子似乎是那种超高层大厦,房间号码是三〇〇二。
  收下快递,她拨打他的电话号码,响了七声,才有个刚睡醒的声音接起。她想起昨天深夜,他有一个任务要执行。
  「早!」淳子说,「我决定加入你们。」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石津知佳子迟疑了好一阵子,才开始写起报告。她把念力纵火及仓田夫人提到的不明组织「守护者」,毫无隐瞒地写进报告里。她判断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自己对这些事有什么看法,而是把本案关系人分别说了什么忠实地记录下来。报告长达十页,写完时,已经是仓田薰住院三天以后了。
  如果只是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详细列举,这种工作她早已上手,用不着费这么多工夫。之所以耗时,是因为针对牧原主张的念力纵火超能力一事,她四处搜寻客观的科学文献或资料。其实如果要资料,只要跟牧原说一声,想必对方都能提供,但那等于是把检方与辩方的调查书混在一起。
  她去过图书馆,也造访过大学研究室,还打电话问过儿子,知佳子想得到的方法都试过了。结果在大学研究室被嘲笑,儿子在长途电话里一本正经地问她:「老妈,你没事吧?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经验,但她都忍住了,因为她骨子里有一份「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坚持。
  这么认真研究,最后只弄清楚一件事。至少在日本国内找不到一个机构,肯正面看待这种超能力、为此投入大量时间、金钱与人力进行研究。她很失望。
  当她把写好的报告交给伊东警部时,就像以前在交通课担任交警,初次巡逻时,给违规者开罚单一样紧张。这件事本来就是警部私下委托的,还有砧路子介入,她想,一旦把报告途过去,就算警部再忙,也会抽个五到十分钟,听听知佳子的口头报告,所以她也事先做了准备。
  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忙着接电话的警部,看到知佳子只用眼神示意,什么也没说。知佳子拿着报告站在桌旁等候,警部以略微不耐烦的眼神望着她,并以下巴指指桌边,示意她「有公文放着就好」。电话彼端好像是上级长官,他虽然俐落对应,语气很客气,不过似乎不是什么愉快的对话,也因此,警部对知佳子的态度变得有点敷衍。
  知佳子回到办公室自己的座位上,那感觉好像扑了空,整个人突然泄了气。仔细想想,那份报告的内容等于是自己把那种电影或小说中才会出现的情节写成文章,这让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尽管砧路子因为被正式调离仓田薰的案子而感到懊恼,不过,本来就不是正规调查员的知佳子,立场更是尴尬。除了手边有几件必须持续调查的小案子,还有几件关于可疑火灾或有纵火嫌疑的小火灾,受到辖区分局照会或要求协助调查,但是这些案子各有负责人。当然,案子多人手少,如果知佳子表示要帮忙,大家乐得轻松,可是拖着仓田母女这个锚,她实在提不起劲。
  以田山町废弃工厂为首的一连串案件调查行动,目前已和知佳子渐行渐远,就连心理上的距离也拉开了。关于联合搜查总部内各负责人争相抢功的情况,清水只要一打听到情报,就会口沫横飞地对她实况报导。然而,她只要一想起仓田薰畏怯的眼神、仓田夫人表明「我也是异能者」时绝望的神情,那些八卦便如同隔夜的气球般,她渐觉兴味索然。
  没想到,就在那天下午,以田山町废弃工厂为首的一连串烧杀案,与知佳子之间却出现一个新的关联。据说,在代代木上原的樱井酒铺惨遭枪杀的三田奈津子,早在案发之前,就遭到浅羽敬一帮派的骚扰,她在苦恼之余所求助的,正是「跟踪狂一一〇」这个民间机构。据说一位曾与知佳子私交甚笃的刑警前辈就在那里工作,不过现在音信杳然。
  那位刑警名叫伊崎四郎,比知佳子大五岁,是知佳子当时隶属分局交通课的资深同事。六年前,在知佳子调往总局的前夕,他突然提出辞呈,当时大家都很惊讶,极力挽留,但他辞意甚坚,终究没有回心转意。妻子早逝,独生女由他扶养长大,家里的大小事一手包办。他不只是干练的刑警,同时也是勤快的家庭主夫。知佳子到现在还记得他教的「伊崎式猪肉味噌汤」做法。
  他离职的理由,表面上是担心自己的身体健康。的确,他在离职前的短短半年之内体重大减,失去活力,憔悴得判若两人。忧心的同事们劝他去医院彻底检查身体,他总是一脸困窘又抱歉地说:「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对劲。」
  在同事替他办的惜别会结束以后,他与知佳子因住处方向相同而共乘计程车。满载同事们送的纪念品及大把花束的他,等到车子开动后,才把离职的真正原因告诉知佳子。
  「这种事,我在男人面前反而开不了口,所以一直没提。」
  「噢?怎么了?」
  「其实啊,知佳,」他是少数几个喊知佳子「知佳」的同事之一。「身体不好的,不是我,是我女儿。」
  「加世子?」
  「嗯,她生孩子的事你知道吧?」
  「当然。」
  知佳子从伊崎的爱女加世子念国中时就认识她了,加世子结婚时也应邀出席,她婚后十个多月生下一个胖男娃时,知佳子还送了一大捧向日葵,并附上一张贺卡,上面写着「一结婚就生下蜜月宝宝,加世子真是孝顺,伊崎先生会是个可爱的外公喔」。一般人很少用这种花材,不过她知道加世子最爱的就是向日葵,所以特别向花店订购。
  伊崎加世子,的确是个宛如向日葵般的女孩。学生时代的她一直是游泳健将,还曾经参加过全国大赛。一年到头肤色晒得黝黑,修长的手脚像小鹿般灵活,肌肉紧实有弹性,笑起来表情娇憨,声音清脆悦耳。总之,是个爱笑的开朗女孩。
  没想到加世子这么健康的女孩居然身体不好,知佳子不禁有点错愕。
  「是什么麻烦的毛病吗?」
  「如果是病,那还可以治疗。」伊崎吞吞吐吐地说道,「是跟她丈夫的关系不好。」
  加世子的丈夫是制药厂的研究员,两人在一场友人的喜宴上认识的,彼此一见钟情,算是这年头流行的恋爱模式。对方的体型瘦削,和向日葵女孩形成对比,一脸书卷气息,个性看似纤细敏感,银丝边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总是眨个不停,像是在害怕什么似地。知佳子在婚礼上见到新郎时,对于这两人的意外组合,老实说还真是吓了一跳。不过,俗话说两极化有互补作用,最重要的是加世子对丈夫死心塌地的模样,她也就不再操心了。
  「她先生,看起来的确有点神经质。」
  伊崎听了知佳子这句话,深深地点点头。照理说,惜别会上应该喝了不少酒,不过他脸上的红潮已经退去了。
  「听说他们只有新婚那三个月相安无事,后来就开始不对劲了……。当时,加世子已经怀了孩子,大概也无可奈何吧。直到半年前,她说实在受不了了,才抱着孩子回来。」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改口说:「不,是逃回来。」
  知佳子重新抱紧花束,看着伊崎。
  「那小子居然殴打加世子。」他说,「听说常常对她动粗。她说怀孕时也常挨揍,我听了都吓死了,大骂她怎么不早点回来,结果她就哭了,说是不想让我担心。」
  「真可怜……」
  「听说她先生很容易为了一点小事动怒。比方说饭菜不好吃啦、一起看电视时老公笑了她却没笑啦、洗澡水不够热啦、电话讲太久之类的。」
  「可是,加世子应该比她先生强壮吧?身体也练过,大可还手教训他呀。那种人一遇到别人反击往往出乎意外地软弱。」
  「我也这么说过。问题是,她先生很会动脑筋。首先,他绝不空手打人。」
  知佳子惊讶地张大嘴巴。「他还用武器?」
  「嗯,听说他把金属球棒用毛巾包好,随时备用。一旦加世子被打倒了,他就用晒衣绳把她绑住吊起来,再毒打一顿。孩子出生以后更是变本加厉,加世子如果不听他的,他就威胁要打小孩,逼加世子自残……」
  一喝醉便容易晕车的知佳子,开始反胃作呕。
  「这是很明确的犯罪行为,已经不是家庭问题了。」
  「我也这么想。亏加世子还能忍这么久……。可是,她先生除了动粗时像疯子一样,听说平时表现得很温柔,真是让人捉摸不定。每个月的薪水原封不动地通通带回家,不赌不喝,更不会拈花惹草。在公司的风评很好,据说还是升迁速度最快的菁英份子。」
  知佳子并非不了解双重人格,但这时候也只能默默叹息。
  「何不找辖区分局的生活安全课商量看看?他们最近对家暴问题也很重视。」
  「我也考虑过……」
  「为什么没去?」
  「加世子回来以后,她公公就找上门了,还跪地道歉呢,拜托我千万别把家丑闹开。」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听说她婆婆有心脏病,而且情况很严重。医生再三嘱咐,绝对不能让她受到刺激,如果这种事传入她耳中就足以害死她了。」
  「既然如此,那他父亲就应该好好管教儿子。」
  「嗯……」伊崎摇摇头。「光是这么期待恐怕没用吧。总之,我只说加世子和外孙都不会交给他们,我会请律师替他们办离婚。」
  原来伊崎就是因为这些波折,才会变得这么憔悴。
  「不过,至少事情慢慢解决了吧?」
  对于这个问题,伊崎没有回答。实际上,如果情况真能圆满收场,那他也不必辞掉工作了……
  「我打算离开东京。」
  「带着加世子和外孙?」
  「嗯,我是九州人。那里虽然只剩下远亲,但好歹还有亲戚。我想搬回福冈,找份警卫工作,一家三口悠哉度日。」
  「或许是个好主意,也让加世子忘掉这些不愉快。」
  「如果留在这里,那家伙还会追来。」伊崎说得若无其事,眼神却比夜色底层更幽暗。「至今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他每次找上门,不是嚎啕大哭就是拼命道歉,逼加世子跟他复合,还发誓不再动粗,说自己已经洗心革面了。加世子也曾经心软……。有一次在我的同意下跟他复合,另一次则是趁我上班时……,偷偷回到他身边。」
  显然也不必问结果了。伊崎绷着那张憔悴的脸。
  「结果,那两次都把加世子那孩子打到住院。」
  「怎么会这样……」
  「俗话说事不过三,再好的人被惹毛了也会生气,从此,不管他再怎么花书巧语,甚至出言威胁如果不复合,他就在我家门口自杀。他也确实这么做过,不过加世子不肯再回到他身边,我也不会让她回去。没想到,知佳啊,说来可怕,到了这种地步,我们父女俩已经跟那家伙宣战了,而且是游击战。」
  「这次他又想怎样?」
  「那个坏胚子居然想拐走我外孙。」伊崎的语气夹杂着压抑的怒气。
  「如果他把我外孙带回去,那加世子就得乖乖回到他身边吧?」
  知佳子感到背脊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伊崎先生,不能再放任不管了。对方说他母亲有心脏病,但这是真是假也值得怀疑,你们应该报警处理,做个了断。」
  说来不可思议,同时也令人心痛。身为警察,一旦陷入刑事与民事之间的纠纷,往往不愿意向所属单位或同事求助。倒也不是因为面子问题,而是不想麻烦别人。正因为当事人知道大家手边的工作很多,忙得不得了,因而开不了口。当然,另一方面也是一身傲骨,总觉得这点小事自己就能摆平。
  伊崎只能颓然地摇摇头。「那也是一个办法,不过是下策。总之,我还是先搬去九州试试看。反正我本来就打算退休后回家乡养老,现在只不过把计划提早了十年。」
  两人的距离一旦拉开,就算加世子的暴力丈夫再疯狂,也该对她死心了吧。伊崎下车时,浅笑着这么说。在知佳子听来,那好像是自我打气……
  谁想到,伊崎竟然在数年以后回到东京,还跑到民间机构「跟踪狂一一〇」上班。知佳子从清水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真的感到很惊讶。
  「伊崎先生好像不是直接负责三田奈津子。不过,他是那个机构的主管,经常到妇女团体办的活动或私立女校演讲,或是指导妇女防身术,听说还蛮活跃的。」
  「这个跟踪狂一一〇,是志工组织吗?」
  「不,好像不是,听说还要酌收谘商费。」
  「他们的资金从哪来的?」
  清水一查之下发现,「跟踪狂一一〇」是这个机构的俗称,其正式名称是「关东综合安全服务」,那是一家相当具有规模的股份有限公司。在关东区拥有两家大型保全公司的股份,再看看他们的组织章程,包括针对法人团体的性骚扰防治教育、针对女性职员众多的公司设置保全系统、派专人管理等等,业务内容很广泛。不过,还是这个俗称比较有名气,因为他们的这项业务会多次被媒体报导,不仅在首都圈,全国各地都有人登门求助,可说是生意兴隆。
  「由此可见,很多人对于跟踪狂这个问题很苦恼。」
  「我们也该更积极地正视这个问题吗?石津小姐。」
  「对呀,这可不是开玩笑。」
  「你那语气还真像电视台的女主播。」

  「如果对方只有跟踪行为,警方不得逮捕,除非对方出现实际胁迫行为,否则警方不能出手。公务员只会打官腔,非得要等到有人遇害或受伤,才开始进行调查。警方的行动永远慢了一步。」知佳子也听过伶牙俐齿的女主播气愤地如此批判。记得当时在埼玉县外围,发生了一起不良少年奸杀国小三年级女童的案子,凶手在当地恶名昭彰,长年为非作歹,人人敬而远之。
  从伊崎四年前所遇到的问题来看,他会选择在这种专门打击以跟踪狂为首的性犯罪组织工作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加世子怎么了?情况是否已改善?她已安心地搬回东京了吗?抑或,她还带着孩子住在其他地方?说不定再婚了,这次她真的找到了人生伴侣,而不再是以前那个变态丈夫了。
  伊崎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否稍有起色了?现在的职场让他充满干劲吗?
  (去看看他吧。)
  伊东警部那边尚无任何回应。警部不在位子上,说不定忙得连报告都无暇过目。果真如此的话,她也就没必要在这里耗时间了,就算去拜访仓田母女,目前也使不上力。她把手机装进袋子里背着,起身离开。

  「跟踪狂一一〇」机构位于银座四丁目的十字路口,在一栋十二层楼高的洁净大楼内;六楼的六〇二室。一楼的墙面挂满了各公司行号的招牌,除了通称之外也列出正式名称。
  知佳子一走近电梯,只见门旁的墙上贴着醒目的海报,以蓝天为底,斗大的文宣排列成云朵形状。
  委托「跟踪狂一一〇」的你,请勿打退堂鼓!我们将会助你一臂之力!
  我们的服务处在六楼。第一次面谈免费。请拿出你的勇气,我们支持你!
  喷出这些文宣云朵的小飞机,是一架红色双翼飞机,驾驶座窗口有一名头戴艾美丽,鄂哈特(注:Amelia Earhart,第一位飞越大西洋的女性,素有「女林白」之称。)复古风飞行帽的女子探出头,拳头握紧并伸向天际。
  受害者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带着胆怯的心情向传闻中的「跟踪狂一一〇」求助。——为了鼓励这样的年轻女性,制作宣导海报倒是个不错的点子,图画得也不错。知佳子不禁微笑。
  她搭电梯上了六楼,踏出电梯门一看,有一扇上半部镶着毛玻璃的门,楼面的宽度只有一张榻榻米大小,虽然是因为这栋楼本身太小,不过初次来访的客人想必有点愕然吧。为了弥补这个缺点,那扇门也贴着刚才那张海报。
  知佳子敲敲门,不等回答便推开了门。一进去即看到整齐排列的办公桌,庞杂的文件及传单分门别类地装在成排的盒子里,上面写着「请自由取閲」,桌子对面有扇屏风,让人无法一眼窥见内部。不过,电话响个不停,还有说话声。
  那些文件及传单上列出专门提供女性受害者之心理谘询的诊所名单,以及PTSD(心理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专业书籍,还有各公家机关的电话号码及曾与跟踪狂交手过,或仍在打官司的女性受害者所制作的小手册等等,都是很适合放在柜台供人取用的资料。知佳子放眼扫过一遍,按了按旁边的服务铃。
  「来了!」
  一名年轻女子以冷静的声音回应,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文件。她身穿深蓝色高领毛衣、羊毛长裙,一头短发,露出的耳垂上戴着闪亮的耳环。
  「你好。」她招呼道,热情开朗的态度,令人有一种进入美容院的错觉。
  「你好。」知佳子也客气回应。「我不是来谘商,是来找朋友的。听说有一位伊崎四郎先生在这里上班。」
  「伊崎先生?」年轻女子眨眨眼,然后吃吃笑了。「啊,你说副所长啊。对,他在我们这里。」
  「伊崎先生是副所长?」
  「是啊,他是创社元老,我们都喊他Captain四郎呢。」
  打从伊崎还是刑警时,他在年轻女办事员之间就特别吃得开。倒也不是备受仰慕,而是深受大家信任。看来,这一点在六年以后的今天依然不变。
  「我是警视厅的石津知佳子。」知佳子取出警用手册,翻到身分证明那一页。「我和伊崎先生曾经共事好几年,没跟他约好就冒昧来访,不知能否跟他见个面?」
  年轻女子隐约浮现警戒的表情。「请问……,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啊?」
  「警察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噢,是为了三田奈津子吧?感谢你们帮忙。」
  「我们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她只来过一次,而且又很害怕,不肯接受我们的提议。后来,她就……,发生了那种事,才过了三天耶,我们很不甘心,也很遗憾。」
  「我能体会你们的心情。」
  三田奈津子虽然鼓起勇气敲了这扇门,却还不足以激励她再往前跨一步,就在她试图酝酿下一波勇气之际,死神已经追上了她。
  「啊,对不起,我去叫他。」女子说罢便一个转身,却又慌忙地回头,偷窥着知佳子再次确认:「请问……,你不是电视台的人吧?」
  「嗯,我不是。」
  「你的警用手册是真的吧?」
  知佳子笑着再度取出手册,翻开来给她看。对方渐渐露出安心的神情。
  「对不起!因为有一大票人跑来采访,直到前天还闹得鸡飞狗跳,害我们没办法好好工作,真是伤透脑筋。站在我们的立场,能够上电视宣传业务固然是好事,但是有些电视台的报道方式实在太过分了。所以从今天早上起,如果有人再上门采访,我们一律回绝,并告知对方我们已将事情经过报告完毕,今后不再接受任何采访。」
  「这样比较好吧。」
  女子留下一句「请等一下」,便消失在屏风后面。知佳子又听见频繁的电话铃声。仔细一听,说话声似乎也在回应电话,夹杂着附和与说明地址。亲自上门的求助者,想必都被带进一间间谘询室,在极度保密下进行谘商吧。
  「知佳。」
  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个身穿灰西装的矮小男人。外套底下还是那件久违的手织红背心。
  「好久不见。」
  伊崎四郎张开双手欢迎知佳子。

  「你一点都没变耶。」
  伊崎一边搅拌奶精,一边高兴地仔细打量知佳子。
  「我离职后,听说你立刻被调到总局了。真有你的!」
  伊崎的脸上早已看不见六年前的憔悴模样,似乎变得很有活力,凹陷的脸颊也恢复弹性,两眼炯炯有神。
  知佳子放心了。看样子,应该可以像以前那样坦然倾诉。伊崎为了避免加世子的丈夫查出他们迁居的地址,一辞职便与大家断了音讯,本来说好等安顿下来立刻通知知佳子,结果也不了了之,知佳子一直以为他们还住在九州。她打算抱怨一下,说他太见外了。
  「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知佳子先解释自己是如何得知他的近况以后,便委婉地探询。
  伊崎抓抓头。「这个嘛,离职一年后我就回来了。」
  知佳子瞪大了眼,手里的咖啡杯停在嘴边。「这么快?可是,你们应该在九州住过一阵子吧?」
  「嗯,也在那边找到了工作。」
  「加世子还好吗?」
  伊崎停下搅拌奶精的动作,取出汤匙,轻轻放在碟子上。
  抬眼时,那一瞬间,时光似乎又倒回六年前,那双眼睛失去了奕奕神采。知佳子有一股极度不祥的预感。
  「加世子死了,我外孙也死了。」
  知佳子放下杯子,好不容易挤出声音:「怎么会这样?出了什么事?」
  伊崎搜寻西装外套的内袋,掏出一包七星香烟。他一直随身携带着这牌子的香烟,用随身携带来形容是有原因的,他不抽烟。就知佳子所知,他连一次也没抽过,只是把烟夹在指间玩弄,然后把烟折断,漏出烟丝。他再用指尖仔细众拢,在桌上堆成一堆小山。以一个小时一根的速度拆解香烟,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在九州过世的吗?」
  伊崎边转动香烟边摇头。「不,在这里死的。」
  「可是,你们在这里的房子不是已经卖掉了吗?」知佳子问完才想到。「该不会在她婆家吧?」
  伊崎沉重地点点头,宛如脑袋颓然坠落。
  「怎么会这样……」
  伊崎和加世子在九州一安顿好,加世子的丈夫就像算好时间似地找上门了。
  「我吓一跳,他怎么找得到,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虽说我是交通课的,但好歹也是刑警,自认为已经够小心了,也警告过搬家公司不得泄露我家的地址。」
  「可惜还是有人为了钱松口,对吧?」
  加世子的丈夫还没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他开始天天到伊崎家报到,要求复合。照理说,小外孙应该还记得被他父亲折磨的经验,但是他看到父亲哭着道歉,从门外呼喊他的模样,据说也会向父亲伸出小手。伊崎与加世子看在眼里,想必更痛苦吧。
  「那家伙在这时候会变得很真诚,让你无法想像这种人怎么可能动粗。就算刮风下雨他也照样过来,把零食和玩具递给孩子以后,说声明天见就走了。最后,我们终于让他进门,还一起吃了一顿饭。我很生气,加世子哭了,他也哭了,我们谈了一整晚。又过了半个月,加世子主动说要回东京一趟。」
  (我想和公婆谈清楚。)
  「我说要陪她一起去,可是她说没问题。我在那边刚找到工作,没办法休假,而且她说带孩子回去,只在饭店住一晚,谈完了立刻回来。后来,日期决定以后,那家伙就来接他们母子了。他看起来很开心,搂着加世子母子一起回到东京。」
  三人搭早班飞机从九州出发,母子俩原本预定隔天下午回来。
  「没想到……,过了中午吧,一通电话打到我上班的地方,我接起一听,是八王子北分局的刑警打来的。那家伙的父母就住在八王子。我愣住了,差点休克,很想马上挂断电话,不过我没那么做。」
  八王子北分局的刑警通知他,加世子和她的孩子都死了。
  「母子俩在饭店房间里被他用预藏的刀子刺杀……,就这么死了。早上,清洁人员发现以后才报警。据说,加世子似乎拼命抵抗,房间里到处都是血。」
  伊崎的喉头咕噜一响,仿佛从潮水般涌现的记忆中,只汲取重点告诉知佳子,然后把剩余的部分吞回内心深处。
  「听说她身中二十六刀,警方甚至无法立即分辨哪一刀才是致命伤。至于我外孙,腹部和喉咙分别被刺一刀。根据法医表示,加世子先遇害,起先是侧腹中刀,那家伙等她倒下以后就骑在她身上疯狂戳刺。在那段过程中,孩子一直在床上哭。隔壁的房客还听到孩子的哭声。」
  警方立刻通缉加世子的丈夫。柜台人员还记得,前一晚过了十二点,是他送母子俩回到饭店柜台,等她拿了钥匙,他再跟着母子俩一起上楼。据说当时,他还抱着孩子。
  让我送你们到房间门口,至少让我再抱一下孩子——他八成是这么说的。知佳子暗忖。就算他再怎么深刻反省、洗心革面,加世子也不可能回心转意,答应与他复合。就算再怎么宽容,顶多也是告诉他,「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考虑看看」吧。
  她特地去东京一趟,只为了说这几句话,为了向公婆展现自己的诚意,为了请对方谅解她无可奈何的心情。
  结果,这份善意反而招致祸害。
  伊崎在场时,加世子的丈夫总是卑屈地跪在地上忏悔,一旦把加世子从她父亲身边引开,成功地带进自己的父母家,他的立场顿时大逆转。对于之前一直让他单方面道歉,却迟迟不肯答应复合的加世子,他必然这么想:我都已经这么窝囊地道歉了,你还把姿态摆这么高?你还不满足吗?于是涌起了一股恼羞成怒的情绪。
  这时,他懂得耍心机,手法变得更巧妙。他知道乱发脾气只会让她趁隙逃走,一定要等待时机,等待机会,善用头脑。
  最后,他终于在饭店得手了。
  「那家伙隔天就被逮到了。」伊崎以凝重的语气说:「他躲在都心的商务旅馆,被看到电视新闻的员工发现,他说他本来就打算自首,于是拜托旅馆经理陪同出面投案。」
  据说,他一路上不停哭泣,自称本来打算在妻儿死后自杀,听到加世子坚持要离婚,不肯把孩子给他,他已经不想活了。据说他还在手腕上留下数条试刀伤(注:试刀伤,在法医学上也称为「逡巡伤」。自杀或自残时,在留下决定性伤痕之前,由于犹豫,在关键性伤痕周围会留下一些浅伤。「试刀伤」的特征通常留在表皮浅层,有几条伤痕呈同一方向。)。
  「连刺老婆二十六刀,亏他还好意思说什么试刀伤。」伊崎讽刺地笑了。他把指间的香烟,从滤嘴处折成两段,桌上遂漏满了细碎的烟丝。没有烟味,只有烟草的气味。
  「想必法院判他有罪吧?」
  「十三年。」伊崎说。然后,又稍微抬高音量补上一句:「听说他是模范受刑人。不,曾经是。」
  知佳子不解地倾头看着他。
  「他被收押十个月以后,就在监狱的厕所上吊自杀了。他把床单撕成条状,再绑成一串。当时,我已经回到东京了,所以那家伙下葬后,我还去过他的墓地。」
  去做什么?知佳子没问。
  「可是……,这案子既然在东京发生的,我们竟然都不知道。」
  「因为那是在东京都外围发生的案子嘛,那边并没有我们认识的人,况且案情很明朗,一开始就知道丈夫涉嫌,所以警方也没成立专案小组。再加上当时都内连续发生几起大案子,引起社会骚动,加世子的命案甚至连报纸都没登。」
  伊崎把四分五裂的烟尸从指间甩落,啜饮凉掉的奶茶。
  「就算回到东京,很抱歉,我也不想见到警界里的任何朋友,我不愿再想起加世子,也不想告诉任何人或被问起,我只想彻底变成另一个人,我不再是父亲,也不是外公,更不是警察。这样的我,什么也不是了。整个人是透明的,轻飘飘的没有实体,就像幽灵的影子。」
  知佳子努力堆出笑容,她觉得就算强颜欢笑也好,如果谁没有先微笑,他们恐怕会忘记该怎么笑。
  「现在的伊崎先生,看起来明明是个实体的人。」她静静地说,「至少,看起来比离职时有活力。当然,纯粹是就外表而言。」
  「应该感谢这份工作。」
  「好像是吧。伊崎先生,我认为你复职是正确的。」
  「复职?」伊崎正经地反问。
  「对!我认为关东综合安全服务公司,有着与警方一样的灵魂。无论现在或过去,伊崎先生终究是个警察。」
  「我们可是比警察的行动更积极更有攻击性喔。」
  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却语点讽刺。
  「所以,大家才喊你Captain四郎?」
  伊崎显得不好意思。知佳子又亏他一句:你还是一样很受女生欢迎喔。
  「你是透过哪位介绍,才来这里上班吗?」
  知佳子本来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等候对方的回答比她预期得还要久一点。
  「不,不是的。我一开始就在保全公司工作,现在也只是外派过来支援。」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透过谁介绍呢,因为这可不是看征人广告就能找到的工作。」
  「我离职以后,连现役或离职的警察都没见过。」伊崎说完,坐立不安地盯着空杯里。「所以并没有透过任何人介绍。」
  知佳子感到有点不对劲。保全公司经常雇用离职的警察,业者与警界的横向连系也很密切,透过介绍既不可耻更不稀奇,为什么他这么急着否认呢?而且还再三强调没见过任何人。
  (既然没见过任何人,怎么会知道我调到总局?)
  伊崎似乎想离开了,斜眼瞥向帐单,打算伸手去拿。知佳子为了挽留他,连忙丢出话题。
  「三田奈津子的案子,听说你们饱受采访攻势好像很困扰。」
  霎时,伊崎的眼神游移。知佳子心头一惊。
  伊崎刚才的眼神与牧原在透露弟弟被离奇烧死之前的眼神一模一样。那是被某个藏在内心深处、不愿想起的回忆牵绊,不得不面对过去的眼神;是心理创伤或罪恶感所引起无意识的反射动阼。
  可是,三田奈津子的案子为何会引起伊崎这么强烈的反应?是因为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前来求助,伊崎却救不了她?可是清水说过,伊崎并不是直接负责她的案子。既然没有直接与她接触,那他刚才眼神游移的样子未免太不寻常。
  「真是太惨了。」伊崎说着,开始聚拢桌上散落的烟丝。「那个主谋的小混混,叫浅羽敬一是吧?你可要逮到那个禽兽喔,石津刑警。」
  「的确,我也这么想。可以的话,最好趁他们还没犯下大案子之前。」
  「不过,预防处置并不在警方的守备范围之内,这是最为难的地方。」
  「您这话真是说到了痛处。不过,我确信有一条不可跨越的界线。」
  伊崎抬眼。「所以,就算出现无辜的牺牲者也没关系?你真的这么想?」
  知佳子正想回答之际,皮包里的呼叫器响了,她不悦地差点发出咂嘴声。
  「叫你罗。」这次伊崎真的起身要走了,他拿起帐单。「今天算我请客。改天,我们再好好吃顿饭,好吗?」
  好,一言为定!知佳子说着也站了起来。在柜台结帐的伊崎,那背影不知为何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仿佛前一秒还瞒着知佳子在外套里偷藏录音机,正庆幸此刻能够结束谈话,关掉录音机。
  「那,下次见。」
  伊崎说着便挥挥手。但,知佳子觉得他绝不可能主动邀她吃晚餐吧。她一直皱眉凝视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大楼内,才取出手机。

  「据说是昨天晚上。」
  牧原与知佳子在百合海鸥号的车站会合以后,一边远眺台场的高层大楼,一边快步行走,他们正要去拜访佐田夫妇。
  「听说他临时打电话给他们,想立刻过去拜访,夫妻俩当然很欢迎。他说一直在留意夫妻俩架设的网站,有件事非得找他们帮忙不可。」
  「那,他想做什么?」
  据说昨晚十点以后,高中女生命案的被害者多田雪江的哥哥多田一树,突然来找佐田夫妇。虽然多田几年前与夫妻俩有过数面之缘,不过早已失联的他,竟然主动上门来找他们……
  「他想拜托他们找人。」牧原说着眨眨眼,也许是冷风吹痛了眼睛。
  「找一个朋友,名叫青木淳子。据说是他以前还在东邦造纸工作时的女同事。」
  「为什么要找那个女孩?她与高中女生命案有什么关系吗?」
  「我也不太清楚。佐田先生只说:总之听起来太难以置信,电话里讲不清楚,请你立刻过来,确认我们头脑是清醒的,再听我叙述。」
  佐田夫妇的家还是像往常一样,不管乱不乱都令人感觉温馨舒适。
  「请进、请进。」他们都在家,桌上堆满了各种书籍,有的书本包着书店封套、有的书本盖着图书馆戳记,看起来相当厚重。知佳子一边落坐一边扫视了一遍,不禁吓了一跳。
  《世界异常现象》、《你所不知道的世界》、《挑战异常现象之谜》、《Psychic detective》、《超能力与科学》、《超能力——相关研究之最前线》。
  佐田夫妻看到知佳子的表情,彼此互望一眼。
  「吓一跳吧?」
  「我和内人今天也没去上班,跑遍了书店和图书馆,还做了一点研究。」
  牧原的眼光也追逐着成叠书本的书背,不过他毫不惊讶,那大概是他熟悉的世界吧。
  「怎么回事?」他问。
  「您先请坐,我去泡咖啡,因为等你们听完,一定会想要来杯浓咖啡醒醒脑。」
  咖啡或什么都无所谓。知佳子显得很急躁,趁着佐田太太进厨房张罗之际,说声「不好意思」便拿起桌上的一本书。那本书的内页夹满了标签,她翻开其中一页,斗大的标题顿时映入眼帘。
  念力纵火超能力
  牧原也看着那个标题,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眼神却略微发亮。
  「青木淳子?」他喃喃自问,「是什么人?」
  「问得好,问题就在这里。」
  佐田一边伸手拿取迟迟才端上来的咖啡杯,一边从头说起,也就是他所谓的,难以置信的事,令人无法立刻相信的事。不过,在这十天以来,至少对知佳子而言,比起相对论或复制羊这种虽经证实却与外行人无缘的科学事实,这个话题更熟悉且深入。

  幸好有咖啡,再浓烈一点也行。
  「他呀,一口气全说出来了,好像不吐不快。」
  佐田那毛发稀疏的头顶上隐约冒汗,佐田太太好像耐不住性子,不是频频附和丈夫的说法,就是对知佳子和牧原点头,一边重复着丈夫的说词,看起来坐立难安。
  「最早,是那个叫青木淳子的女孩企图烧死小暮昌树……,也就是日比谷公园事件吧,那一次我们也蛮惊讶的。他捂着脸痛哭,直说当时不该阻止她,应该让她动手,如果她当时达到目的,今天也不会变本加厉。我和内人不知该觉得同情还是毛骨悚然,只能像傻子一样呆坐着,听他把话说完。」
  「多田一树说,那个叫青木淳子的女孩,就是小暮昌树烧杀未遂案、荒川河边命案及这次田山町事件的犯案者吗?」
  「是、是的。」对于牧原的质问,夫妻俩就像双胞胎娃娃般用力点头。
  「一树好像早就知道是她干的。他说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做出那种事。而且,荒川河边命案发生时,他说那女孩曾经在消息见报的当天来找过他,向他表明雪江的仇已报,只是多花了一点时间。当时,被害者的身分俞未查明,她却斩钉截铁地说是小暮昌树。然后就消失了。」
  知佳子问:「他上一次来找你们,是不是河边命案刚发生时?」
  「对,没错。」
  「可是那次,他却没提起青木淳子这个女人?」
  「只字未提。」佐田太太边说边摇头。
  「那,为什么事到如今又肯说?」
  牧原间不容发地说:「是罪恶感吧。」
  「罪恶感?」
  「嗯。让她一个人双手沾满血腥,他觉得心虚。」
  「如果是这样,河边命案发生时,他应该也会心虚。因为他中途反悔,留下她独自追踪小暮昌树,最后干掉仇人。」知佳子一口气说完,为了谨慎起见,又补了一句:「不过,这当然都是基于『这谎言不够巧妙』的假定所做的推论。」
  牧原像以往一样,对知佳子的声明不当一回事。他坦然地说:「那才不是谎言,是真的。多田一树早就知道,她具有念力纵火超能力。说穿了,她就等于是一具会走路的喷火器,而且是特大号的。她本身就是一种武器。」
  知佳子察觉,牧原刻意用气武器」来形容,并没说是「凶器」。
  「河边命案发生时,就算多田一树再怎么良心不安,还是无法否认内心有那么一丝丝大快人心的喜悦,因为青木淳子杀的是小暮昌树。可是,这一次连续发生的事件不一样,虽然其卑劣残酷的程度不亚于高中女生命案,不过与他并无直接关系。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他意识到自己在当时落跑,才会让青木淳子变成杀人机器,演变至此让他好像被人击垮一般。」
  「可是,事情发生在十天前。」知佳子提出反驳。「从犯案手法来看,他应该马上知道是她干的,可是他既没有出声,也不打算找她。」
  「那是因为还没看到她本人。」牧原说。语气中有袒护多田一树这名青年的意味——虽然只有一丁点。「想必他也有自己的生活。河边命案发生至今已经过了许多年,光是看到田山町事件的报导,想必也不会惊慌吧。他甚至安慰自己、哄骗自己,别太早下定论,也许根本不是青木淳子干的。」
  可是,青木淳子出现了。再一次,伴随着鲜血、火焰与焦尸等种种事实,出现在他眼前。
  「这么一来就另当别论了。他无法再欺骗自己,不得不面对内心的想法。」
  佐田交抱双臂,沉吟良久。
  「不过,他还是考虑了两个晚上,才下定决心来找我们。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夸张了,又没有证据,他也不知道我们会不会相信。总之,他的样子很不对劲。他是为了不想让太太担心,才下定决心来找我们。」
  「他太太已经怀孕了。」佐田太太补充道。
  「看来,这个多田一树的生活倒是过得挺安稳的。」牧原说,「正因如此,他没办法立刻采取行动。与青木淳子的重逢,等于让他一口气超越了安全线。」
  我想找她,我一定要找到她,我想阻止她再做那种事,所以拜托你们帮帮我……。多田一树恳求佐田夫妇。
  「关于我们的网站,石津小姐你们上一次过来时,我不是也提过吗?田山町事件的凶手,说不定会发送什么讯息给我们。所以,我们也很重视这件事……,该怎么说?还贴上呼吁文章,内容大概是这样——引发那起事件的先生小姐,我们想跟你(你)谈谈,请与我们联络。警方认为你(你)或许会浏览我们的网站,我们也抱着这样的期待,如果你(你)希望我们保密,我们绝对不会公开,所以请你(你)与我们联络。」
  佐田操作家用电脑,展示那个页面。在那篇文章旁边,还画上一双浑圆的手,做出既像握手又像求救的动作。
  「一树大概也是看到这个网站,才想到青木淳子或许会与我们联络吧。想找她又没有任何线索,他只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找我们。」
  「三天前的晚上,当他看到坐在车子里的她,不是还追了上去吗?当时他没把车牌号码记下来?」
  「他说当时太激动,根本来不及想那么多,他也很懊恼。」
  「请把他的地址告诉我。」牧原啪地阖起记事本,离席站起。「我直接去找他,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反正我对他也想多了解一下。」
  「他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喔。」佐田仿佛猜到他的心思,抢先说道。
  「也不会捏造故事。」佐田太太也符和道。
  于是,牧原与知佳子拜托他们在网站上继续向犯人喊话,便匆匆搭电梯离开。
  「你的脸色好可怕。」知佳子说,「你相信真有青木淳子这个人吧,你相信她是念力纵火异能者,也是所有事件的真凶。」
  「我相信。」
  走进电梯,按下关门键,牧原断然表示:「其实,光听佐田夫妇提供的消息就已足够。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私人理由,所以我确信。」
  「私人理由?」
  牧原仰望着头顶的萤光灯。「具有那种特殊能力的人,应该不多。」
  「当然。」
  「按照多田一树的说法,青木淳子应该有二十五、六岁。」
  不待牧原说完,知佳子已察觉他想说什么了,不禁小小地惊呼一声。
  「在公园烧死我弟的小女孩,」他依旧仰望着说,「如果长大了,现在正好是青木淳子这个年纪。」
  电梯停妥,他快步走出,速度快得像是要朝哪里奔去。知佳子也急忙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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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多田一树目前任职的广告代理公司,位于从新宿车站南口走路约二十分钟的一栋住商大楼内。十坪大的小小办公室里,挤满了成排办公桌,业务员都外出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几个人。
  负责接待的年轻小姐,看看墙上的白板,告诉他们多田先生预定三点回来。离三点还有三十分钟,他们询问能否留下来等候,对方连他们的身分也没过问,便爽快地邀请他们进去,再问多田的办公桌在哪里,对方立刻指明。于是,知佳子与牧原各搬了张旋转椅在那张桌子旁边坐下,等候多田回来。
  「不好意思,我们没有会客室。」
  那位小姐笑着道歉,知佳子以微笑答谢,牧原却板着脸观察多田一树的桌子四周,等到那位小姐回座位继续工作,他立刻把椅子拉近,开始翻寻抽屉与文件夹里的东西。
  「别这样。」知佳子小声警告他。「不管你想找什么,也不可能藏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吧?」
  牧原没停手。「他或许会想起妹妹吧。」他以自言自语的口吻咕哝着。
  「叫雪江吧?」
  「公司的同事知道他的过去吗?」
  「就算多田先生保密,也不能怪他吧。」知佳子轻拍牧原的右肘。「就像你,不是也没把你弟的事告诉荒川分局的同事吗?你会告诉我,纯粹是例外中的例外。」
  牧原没回答,遂开始翻阅桌边一份以回收纸裁切的便条纸。上面大概是多田一树的笔迹吧,大大的字体棱角分明,有几段看似广告文案的文字,好像是纸尿布的广告。
  「这个工作倒是很适合现在的他。」牧原说着,随手把便条纸扔开。
  此时,办公室的门开了,一名身穿旧外套的高大女子走了进来,看到知佳子两人,反射性地向他们点头致意。
  「南小姐。」刚才招呼他们的那个年轻女孩对她说,「他们是多田先生的客人。你在客户那边有没有遇到他?」
  高大女子一边脱下外套一边点点头。「午餐前,在东和印刷厂见过。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说着便转向知佳子他们。「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两位和多田约好了吗?」
  「对……,约好了。」知佳子说谎。
  「敝姓南。」高大女子把脱下的外套往椅背一挂,走近他们并递上名片。上面印着「业务主任南知子」。
  「多田是我的部下,承蒙两位照顾了。不好意思,我想这是头一次见到两位吧……」
  这话说得圆滑又殷勤,却明显地带着戒心。知佳子直觉,这个姓南的女人和多田一树很熟,说不定对他的过去也略有所知。就年龄来说,她约比多田一树大了十岁吧,是个相当豪爽的女子。
  知佳子取出警用手册,翻到身分证明那一页,举到胸前让她看。
  南知子瞪大了眼,然后立刻扫视办公室里的其他职员。没有人察觉。她放低姿势凑近知佳子他们,把自己的旋转椅拉近。
  「多田卷入什么案子?」她压低嗓门问道。
  「不,如果您是担心这个,那您多虑了。」
  南知子看着牧原仿佛想确认。他也轻轻点头。
  「两位今天是第一次来见多田吗?」
  「对,是的。」
  南知子有点犹豫地舔了一下嘴唇,然后才问:「警方是不是从以前就在调查多田?」
  这个问题出人意表。知佳子反问:「在我们之前,有警察来过贵公司吗?」
  「没有。」南知子简短地否认,然后不安地眨眨眼。「倒不是这样啦……」
  门又开了,两名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健壮结实,在寒冬中晒出一身古铜色肌肤;随后进来的那个,身穿浅色外套,体型正好与前者形成对比,瘦脸长身,苍白的脸色仿佛被寒气冻僵似的。
  南知子一边起身,一边对那个苍白青年喊:「多田,有客人找你。」
  多田一树霎时露出惊讶的眼神,仿佛罹患重病的凹陷脸颊,倏然闪过一丝紧张。
  「呃……,这里不好说话,能不能换个地方?」南知子一边拿外套一边说,「还有,或许对两位有点困扰,不过我也想在场。至于原因,等一下我会解释。」

  「你们是警察吗?」
  这是多田一树说的第一句话。知佳子发现他的声音了亮、略带磁性,还蛮好听的,五官也长得很端正,整体给人一种诚恳的感觉,是标准的好丈夫、好爸爸,想必相当受同龄女性的欢迎。
  不过现在,这些与生俱来的魅力都被他那阴沉的表情毁了。仔细一看,他的眼皮浮肿、双眼充血。昨晚,佐田夫妇说他来访时还捣着脸大哭,果然不夸张。
  「我们是接获佐田夫妇的通知才过来的。」知佳子沉稳地说道,「有很多事情想请教你。不过首先,南小姐……」
  知佳子看着南知子。
  「应该先听听你的说法。多田先生身边,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让你担心的事情?」
  这一点似乎连多田一树自己也是初次听说。
  「南小姐……」
  「对不起,没告诉你。」她双眉下垂,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实在说不出口,说不定只是我多、心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呃……」南知子畏畏缩缩地看着多田一树与知佳子。在生意清淡的咖啡店内,只有后方隐约传来收音机的声音,知佳子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记得,应该是最近半个月的事吧……,好像有人在跟踪多田。」
  一直低头保持沉默的牧原,像突然睡醒般从椅背弹起。
  「你看到了?」
  「对。在公司,我通常都是最后一个下班,只有我跟社长有钥匙,社长又很少进办公室,他还有其他公司要经营。」
  她说,那是十二月第一个星期三或四的事情。
  「我把门窗关好以后,已经下班的多田又跑了回来……」
  「啊,我想起来了。」多田一树点点头。「我忘了拿东西。」
  「好像已经过了十点吧。」
  「没错。」
  「于是,我们一起离开公司,一路走到车站。那时候,我发觉有人跟踪。」南知子笑了一下。「你们或许觉得我太敏感,不过如果在新宿车站周围还好,在我们这一带,到了晚上,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附近都是公司行号,还有一些住宅。我以前曾经在夜路上被变态攻击,从此就养成了提高警觉的习惯。当时,我也以为对方在跟踪我。」
  「什么样的人?」
  「身穿黑外套的男人,应该不是年轻人,虽然没看清楚长相,总之就是有那种感觉。」
  「一个人吗?」
  「对,当时是一个人。」
  他们到了车站,南知子走到JR线的剪票口,多田一树则走向京王线的剪票口。南知子与他道别以后,窥探跟踪者的下落。
  「那男人立刻紧跟在多田身后,由于车站的人很多,那人怕跟丢,便以小跑步赶上。这时候又出现一个人,另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站在车站广场,看起来好像正等着与先前那个男人会合。」
  「你发现了吗?」知佳子问多田一树。他默然摇摇头。
  两人一组的跟踪方式,听起来是专业手法。警方会在知佳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盯上多田一树吗?
  「从此以后,我特别留意……」南知子垂下眼。「虽然没告诉多田,不过我偷偷观察,开始发现种种迹象。有时候从楼上窗口看着多田外出,会发现有个看似上班族的男人尾随在后,若无其事地散步;有时候是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孩,坐在我们这栋大楼前面,一边听随身听一边监视大楼进出的人。还有人专挑多田外出的时候,打电话进来问他在不在,却从来不肯报上姓名。」
  「这些事,你都没发觉?」知佳子又问了多田一次,而他再次摇摇头。
  「也没在你家附近发现可疑人物?」
  「没有。」回答得很小声。
  「其实我啊……,也很犹豫,我还以为那是征信社的人。」南知子一脸抱歉地看着多田一树。「我以为是美纪她父母派人调查多田的底细。」
  「你说的美纪小姐,是多田先生的太太吧?」
  「我们还没结婚。」多田一树低着头回答。「目前只是同居。」
  「不过,她爸妈已经同意了吧?」南知子像是要打圆场似地说道。
  「婚礼的日期也定好了吧?」
  「听说尊夫人怀孕了?」牧原的问话方式毫不客气。光听那语气,简直像在问「听说尊夫人过世了」。
  「对,她有了。」多田一树阴沉地回应。聼起来也像在回答「对,她死了」。
  「预产期呢?」
  「明年二月。」
  「那你一定很期待。」
  「等宝宝出生以后,一家三口再一起举行婚礼喔。」南知子努力挤出笑容说道。
  「听说超音波检查确定是女孩,一切都很顺利。喂,没错吧?」
  南知子的努力起不了作用,沉默持续中。她可怜兮兮地拿起咖啡杯。
  「我太多嘴了,对不起。」
  「哪里,没那回事。今天很感谢你提供宝贵情报。」知佳子和气地说。言外之意在暗示南知子可以离开了。南知子是个聪明的女人,当然懂得这个暗示。她瞥了一眼手表便说:「那,我该回办公室了。」突然变得神色匆忙。
  「对不起喔。」她对多田一树说。他依然低着头。
  「听说你们是警察……,我实在憋不下去了。可能真的是我太多管闲事了。」
  然后,她看着知佳子他们,如此辩解:「美纪是我的学妹,以前我们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她是个很单纯的好女孩,我一直把她当成妹妹。撮合多田和美纪在一起的也是我,所以呃……」
  知佳子默默点头报以微笑。南知子变得结结巴巴。
  「还请多多照顾。」
  她深深地一鞠躬,像只挨骂的小狗般垂头丧气地走出店外。
  沉默再度降临,那是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窒闷沉默。在知佳子看来,牧原与多田一树像是两个闹别扭的小孩,而她却不知该怎么责备他们。
  「我看……」牧原突然坐正,交抱着双臂,出其不意地开口了。「我看,你就别再管青木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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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自从进入这家店,多田一树首度抬起眼,正面看着牧原。牧原也回瞪着他。
  「这话是什么意思?」
  多田一树低声反问的尾音略微颤抖。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是说……」
  牧原松开双臂,倾身向前,一只手搁在桌上。「你现在的生活很美满,有个女人马上会成为你的妻子,还有即将出生的骨肉、关心你的好友、一份正派的工作。如果你去找青木淳子,阻止她行动或收她的烂摊子,这么一来,所有人都会担心你,你还会带给他们麻烦,不然你就得秘密进行。这对你来说毫无好处。不仅如此,弄得不好还会让你失去现有的一切。所以,我才叫你忘了青木淳子。」
  「我……」
  「你不是曾经抛弃过她吗?」牧原趁胜追击。「小暮昌树那件案子,是你中途反悔,弃她而去,她只好孤军奋战,替你妹报仇。你安全脱身,舔舐伤口,有充裕的时间追求崭新的人生。就在你决心抛弃过往之际,青木淳子找到了小暮昌树,替你处决了他,你完全不用弄脏自己的手,就得到了最好的结果,这岂不是天助你也?」
  他哼地发出一声冷笑。
  「不过,青木淳子并不是受你之托才下手,她只是遵从自己的信念。所以你对她毫无亏欠,也不必感到内疚。事到如今才想找她,如果是出于这种动机,那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多田一树仔细打量牧原,那张苍白的脸孔变得更惨白,眼睛瞪得老大。知佳子对于牧原骤然翻脸的态度很惊讶,他之前还在佐田夫妇面前袒护多田,知佳子怀疑他是否另有企图,遂一直噤口不语。
  「你以为……,你以为我不痛苦吗?」
  终于,多田一树挤出这句话。
  「你以为我把淳子抛在脑后,也忘了雪江,把过去的种种全都往抽屉一扔,上锁以后就可以若无其事地享受自己的生活吗?」
  「不是吗?」牧原阴险地眯起眼。「你在同事面前,在你未婚妻美纪小姐,还有那个南知子小姐面前,不是一直隐瞒雪江小姐的事吗?这个在你人生中最大的悲剧,没错吧?」
  这个推测很大胆,不过好像猜对了。多田一树开始不停地哆嗦。知佳子发觉他那放在桌子底下的双手正使劲地握拳。
  「这些人支撑着你目前的人生,而你却只字不提往事。所以,当你在与美纪小姐共筑甜蜜家庭的附近看到青木淳子时,才会陷入恐慌。原本已经扔进抽屉里上了锁、假装从未发生的过去,竟然又在你面前出现了,所以你吓得发抖。你没办法再独守秘密了,所以你跑去找佐田夫妇,向他们吐露了一切,还说要找出青木淳子,想阻止她。你说她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都是你的错,其实你只是憋不住想一吐为快吧?」
  多田一树浑身僵硬地大叫:「不是!」
  「不,明明就是。」牧原冷酷地回嘴,「其实你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你根本不想找青木淳子,也不是真心想阻止她。你才不会做傻事,赌上现在的人生,说不定还得冒着失去一切的危险。你只是想说出来,减轻自己的良心不安。」
  「不是、不是、不是的!我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选中佐田夫妻?为什么不去找警察?为什么不把你握有的情报通通交出去?」
  「那样淳子会被抓!更何况,这么荒唐无稽的说法,我也不认为警方会相信!」
  「这一点对于佐田夫妇来说也一样吧?你以为他们会照单全收吗?」
  「他们不就告诉了你们吗?」
  「是啊,不过那应该在你的算计以外吧,你根本没想到,佐田夫妇这么快就把消息通知我们。你指望的是他们的网站、从那里收集的情报。你以为只要透过那个网站向青木淳子喊话,再见她一面,劝她停止危险行为,不要再到处制裁罪犯就行了。这样的话,她不会被捕,你的良心也不会过不去。可说是一举两得,对吧?」
  「哪有……」
  「如果你懂得耍小聪明,没那么恐慌,其实你可以不用把一切告诉佐田夫妇,另外想个更好的方法利用他们的网站。」
  此刻,多田一树双手抱头,维持着这个坐姿,拼命摇头像是要否认似的。
  「既然你做不到,更何况你根本无心要做,那就不该轻易说出口。青木淳子已经跟你无关。你如果真心想要找她、阻止她,那你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抛弃她,更不可能逃走。没错,你如果有勇气面对她,她今天或许不会变成这样。过去,你在一无所有的时候都做不到,那么,你现在双手捧着丰硕的人生成果,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多田一树缓缓地挺起身体,那已经不是反击了,只是一个被击倒的拳击手挣扎着想走下擂台。
  「到此为止吧。」
  知佳子委婉地制止牧原,窥视着多田一树。
  「多田先生,我有事想请教,你愿意回答吗?」
  他捂着脸,从指缝间以沙哑的声音回答:「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问的?」
  「荒川河边命案发生以后,听说青木淳子去找过你。这个消息没错吧?」
  「嗯……」
  「后来,直到前几天她在你公寓外面现身为止,这段期间你跟她完全没联络?」
  「是的。」
  「没打电话也没写信?」
  「完全没有。」多田一树用手抹抹脸,看着知佳子,他的双眼通红。
  「我也曾……,抱着一线希望,等她主动跟我联络,也试着找过她。可是,全都没用。」
  「你那时已经离开之前任职的公司了吧?」
  「对。」
  「为什么?」
  「淳子也在那家公司待过一阵子,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所以,河边命案发生以后,我实在待不下去。都是因为我……」多田一树的喉头咕噜一声。「都是因为我,淳子终于变成真正的杀人凶手;都是因为我背叛了她,我抛弃了她。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想逃离所有让我想起她的事物。」
  牧原又想说什么,但知佳子用眼神制止他。
  「听佐田夫妇说,你后来有段时间过得很颓废。」
  他点了一点头,沉默了半晌才回答:「不过,那时候我还是试着找过淳子,至少在一开始。」
  「你好像也在河边命案的现场徘徊吧?」
  「是的。可是我毫无线索,像我这种老百姓根本无能为力。就这么一天拖过一天,我妈死了,我爸的年纪也越来越大,生活中没有半点值得高兴的事。在这种情况下,枯等她的音讯,让我闷得几乎发狂,我喝了很多酒,有段时期过得跟游民没两样。」
  「幸亏你还能振作起来。」知佳子温柔地说道。她这么说并不是想套话,而是真心对这个敏感的不幸青年感到同情。
  或许被这份同情打动了吧,多田一树的眼神第一次变得柔和,他看着知佳子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喝得烂醉如泥被警方带回拘留所,是我爸把我保出去的。」
  「哎呀!」
  「当时,他说常常梦到雪江。在梦里,雪江总是一脸悲伤地喃喃自语,一直说很担心哥哥。我听了之后……,听了之后……」
  他的声音嘶哑,表情扭曲。
  「你一定很痛苦吧。」
  「于是……,我回家了,跟我爸一起住。」
  他戒了酒,把憔悴不堪的身体调养好。实际上,他还因为肝功能出问题,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出院以后,我开始找工作,然后就找到现在这家公司。」
  「南小姐好像是个很会照顾人的上司。」
  「她是好人。」话说得简单,却充满诚意。
  「美纪小姐一定也很温柔吧。」
  多田一树有点迟疑,牧原交抱着双臂,宛如石头般陷入沉默,多田偷窥了他一眼,这才点点头说:「说真的,让我重新振作起来的就是她。」
  知佳子用力点头回应,然后问道:「可是,就连在美纪小姐面前,你也没提过令妹?」
  「思……」
  「你怕说出来会让她担心?」
  「是的。」
  「你怕一旦说了出来,你对青木淳子的记忆也会跟着苏醒?」
  「是的。」
  「雪江小姐已经长眠了,小暮昌树也不在人世。所以,就算你不愿再想起痛苦的往事,那也是人之常情。」
  多田一树又用手抹了抹脸。「其实,在美纪怀孕之前,我也是为了这个原因一直避谈婚事。如果只是我们之间的交往,那么家族里的秘密就算不说也没关系,可是一旦要结婚,终究免不了会扯上双方家人……」
  「就算你不说,令尊迟早也会把令妹早夭的事告诉美纪小姐和她的家人吧。」
  「对,你说的对。」多田一树频频点头同意,然后闭上眼。「正如你们刚才所指责的,我是个自私的人。对于雪江和淳子,我只想全部埋葬吧,就连我私心期盼的这个想法也一并埋葬。」
  「这不能怪你,人类本来就没有那么坚强。」
  多田一树软弱一笑,颓然垂肩。
  「姑且不提雪江小姐过世及小暮昌树这名涉嫌的少年在河边身亡,甚至和过去有关的其他事,我认为今后你最好也别告诉美纪小姐。」
  知佳子的话令多田惊讶地频频眨眼,一旁的牧原微微叹息。
  「不只在美纪小姐面前,最好别对任何人说。」
  「这样好吗?」
  「嗯。其实人生有很多事情不说反而比较好。现在的你,只要好好考虑如何保护美纪小姐,让她平安生下头一胎就好了。这个啊,请你就当作是欧巴桑的忠告吧。」
  「可是,可是这样的话……」
  「是啊,这么一来你就不能找青木淳子了,那是我们的职责。这样可以吗?」
  多田一树来回审视着知佳子与牧原。「你是说,警方真的肯相信我说的?」
  「你是指念力纵火吧?」
  「对,该不会笑我在做白日梦吧?」
  知佳子露出微笑。「多田先生,老实说,我实在难以相信真有这种超自然的力量,不过我们这位牧原刑警好像另有想法。」
  牧原板着脸。
  「我觉得这位青木淳子小姐,可能涉及一连串事件。只是,如果多田先生是个想像力丰富的人,从头到尾都是在捏造故事的话,那就麻烦了。这些事未经调查之前,我也不便置评。」
  知佳子预期多田一树可能会有好几种反应。结果,对方表现出最诚实的一种。
  「谢谢。」他说。
  知佳子掏出名片,把自己的呼叫器号码、自家的电话号码、牧原的手机号码等等所有想得到的联络方式通通写在背面,交给多田一树。
  「如果……,我是说如果哟,青木淳子小姐再出现或是与你联络,请你立刻通知我们,随时都可以。并且请你尽量问出她的近况,主动表示你想见她。」
  多田一树接下名片,脸上的表情恢复紧张。「如果我通知你们,那样……,会不会出卖淳子?」
  知佳子想说「不会」,青木淳子是犯案者的可能性——毕竟道件事太荒唐,这种超能力也太荒谬——只有一半,知佳子等人逮捕或拘禁她的可能性当然也是一半。可以说只有一半,也可以说多达一半。不过,她认为现在一定得说「不会」。
  可是,牧原已抢先回答:「不、不对。」
  多田一树看着牧原。牧原这次不再是瞪视,而是用沉稳的眼神迎向多田。
  「不是出卖她,那是在救她。」
  有短短几秒钟,多田一树把名片紧握在手中。然后,终于下定决心,放进西装内袋。
  「你不用担心佐田夫妇,我们打算这么跟他们说——是多田先生想太多了,有点神经衰弱;也许说你把最近看的小说情节和现实生活混为一谈。就算这样,佐田他们也不会瞧不起你或嘲笑你。」
  「嗯,这我知道。」
  「不过,我们会找个好理由,请他们在网站上贴文,表明你是某起不良少年虐杀案的被害者家属,很想见见这次一连串事件的关系人。青木淳子说不定会上网去看。」
  多田一树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谈话结束,知佳子和牧原准备离席。
  「牧原先生。」多田一树叫住他。牧原本已弓腰起身,仿佛被他的视线拖住,又坐回原位。
  「你说的……,很有道理。」多田一树说着,笔直地看着牧原。
  牧原无言地回视着他。
  「诚如你所言,在我……,内心深处,隐藏着连我自己也没察觉的真正想法,这一点我承认。」
  「……」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说,你虽然洞察我的内心,但你无法了解我的心情,绝对无法了解。我想你大概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吧。即便如此,你还是无法体会那种亲人遇害,眼看凶手逍遥法外,恨不得亲手报复的心情。没错,我的确在计划中途离开了淳子,因为我跟不上淳子的计划。可是,我当时是真心的,想杀死小暮昌树的心情没有半点虚假。但我终究做不到,也许是因为太胆小吧。我只想强调这一点,只想告诉你,你不可能懂得我当时的心情。」
  牧原默然。各种念头与感情在他心中激荡,透过空气的震动,传达给知佳子。
  「我懂。」他静静地说。「因为我跟你有相同的体验。」
  多田一树睁大了眼。「啊?」
  「我也在类似的情况下,失去了年幼的弟弟,那个凶手至今还没远到。我弟就死在我眼前,现场没有其他目击者,所以大家怀疑是我干的。」
  多田一树看着知佳子,仿佛在问这是真的吗。知佳子以眼神默认。
  「从那时起,亲手逮捕那个杀害我弟的凶手,就成了我的人生目标。」牧原淡淡地继续说道,「那成了我活着的唯一目的。亲手逮捕凶手,让他得到惩罚,只有报复成了我活着的唯一希望。我不像你……」
  他语塞了一下。
  「我没能得到中途转换跑道的机会,所以我的人生有一半以上都浪费掉了。」
  他起身,拿起大衣,就这么走了出去。知佳子与多田一树不发一语地果立了好一阵子。

  知佳子走出街角,花了五分钟才找到牧原。他正在通往电车车站那条路上的公车站牌旁讲手机,一边抽烟一边眯起眼睛,像是被烟熏痛了双眼似的。
  知佳子一走近,他就挂断了电话。
  「是仓田夫人。」他说,「她说小薰今天下午出院了。」
  「回家了吗?」
  「不,好像暂时住在赤坂的饭店,就她跟夫人两个。联络方式我已经问过了。」
  「帮佣的江口小姐呢?」
  「听说被仓田先生开除了。」
  「是吗?砧小姐好像也被调离小薰的案子,现在只剩我们了。」
  牧原收起手机,把烟蒂扔进站牌旁的烟灰缸。
  「你刚才没提耶。」知佳子说。「你没告诉他,青木淳子小姐说不定就是你正在找的……,杀死你弟的凶手。」
  他耸耸瘦削的肩膀。「说了也没用吧,只会让他有戒心。」
  「那倒也是。」知佳子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牧原先生,你绝对没有浪费人生。」
  牧原假装在仰视公车站牌。一脸「没听见」的表情。
  「更何况,你的人生连一半都还没走完呢,你比我年轻十岁以上吧。」
  「有差这么多吗?」
  「当然有。」知佳子说着笑了。牧原没笑,却不再装聋作哑,他看着知佳子。
  「他当然想忘记一切,也不想让新的生活中一起打拼的伙伴们知道那段过去。况且,他那样做是对的。」
  「为何这么想?」
  「因为我和他的做法相反,结果失败得一场糊涂。记得当时的我——正好是他遇到青木淳子的那个年纪吧。」
  他的嘴角浮现苦笑,好像这时候就该苦笑似的,其实心里另有想法。
  「当时,我很想跟一个女孩结婚。幸运的是,对方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把我弟的事告诉她,因为我不希望有事瞒着她,所以我毫无保留地说了。我告诉她,就算花一辈子时间也要找到凶手。她也说要帮我。至少在当时。」
  「在当时……」知佳子说着,微微地点头。
  「对,在当时。接下来,我想你这位前辈大概也猜到了吧。」
  「对,我想像得到。你弟的事成了你们之间的问题吧?」
  「没错。」牧原双手一摊,脸上露出魔术师把兔子变不见的表情。「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我啊……,中邪了。我忘不了我弟,满脑子只想找凶手。她说:你把人生的重心全部浪费在复仇,那你怎么可能爱我,与我共组家庭,疼爱我们的孩子呢?我说我可以。她说我不能。简直是各说各话。」
  他笑了一下。
  「她还说,多年来,你被复仇的心冻结,在你自己还没察觉的情况下,你已经变得比杀人凶手还冷酷了。」
  知佳子摇摇头。不带肯定也不表示否定,只是像拂去肩头的积雪般,把凝重的话题悄然拂落。
  「结果,短短一年我们就分手了。当时我……,心中充满了恨,可是现在,我觉得她是对的。所以,多田一树也是对的。」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好了,我们走吧。」
  知佳子重新抱紧皮包,迈步走出。
  「你的人生今后还长得很。比起那个,倒是有件事让我安心多了。」
  「安心?安什么心?」
  「听到你刚才说的,我觉得你好像不恨青木淳子这女孩。」
  抬眼一看牧原,他露出有点……。对,只是一瞬间——畏怯的表情。
  「恨不恨?我还不知道。」他说,「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她。」
  「说的也是。」
  「不过,惟有一点我确信。」他边吐着白雾气边说。「我和她……,应该很像吧,我想。」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你现在在做什么?」
  「问这个干嘛?」
  「没干嘛,只是好奇。」
  「有何贵干?」
  「真冷酷。唉,拿你没办法。」
  「谈工作?」
  「对呀,大小姐。」
  「对了,我真的已经成为守护者的成员吗?」
  「当然。为何这么问?」
  「因为……,好像都没经过什么资格审查之类的甄试。」
  「傻瓜,怎么可能有。这又不是应征工作,而且关于你的能力有多强,以前又有什么丰功伟业,我们早就知道了。就是因为知道才会邀请你加入。」
  「也没有入会仪式之类的活动吗?」
  「像秘密结社的共济会(Freemasonry)吗?如果有的话,应该很好玩吧,可惜什么也没有。」
  「不需要跟你以外的其他成员见面吗?」
  「迟早要啦,万一遇上我们俩无法应付的状况时,应该会有人过来支援。不过暂时还不需要。」
  「也就是说,我目前是跟你搭档罗?」
  「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可是黄金拍档喔。」
  「总觉得有点不放心。」
  「你别说这么伤人的话嘛。」
  「我问你,你对守护者的其他成员了解多少?对于组织本身的架构和历史都很清楚吗?」
  「关心这种事也太早了吧,小可爱。」
  「我当然会关心,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贸然入会吧。」
  「哎哟哎哟,不晓得是谁说过自己会保护自己,一点也不担心受骗。」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你跟另一个男人一直保持联络?」
  「他是我上司嘛。」
  「既然如此,那我不是也有权跟那个人见面吗?」
  「不行。」
  「为什么?」
  「就立场而言,我是你的直属上司,你只要见到我,听我的指示就行了。公司里的女职员不也是这样吗?董事长和总经理不可能直接交代女职员做事,底下各自有组长和经理负责。」
  「起码刚入社时,听过董事长训话,也知道他的长相。」
  「你算是中途录用。对了,你会用电脑吗?」
  「不会,我没用过。」
  「这么说,你也没电脑罗?」
  「我又用不到。」
  「那,我们去买吧。马上出发,我去接你。」
  「不必了。」
  「你无权拒绝,这是工作指令。对我们来说,电脑是必需品,手机也是。」
  「为什么?」
  「为了收发工作资料。关于目标的详细资料和作战指令,总不能靠宅急便和快递送吧?靠电话逐一交代谁吃得消啊。如果有了电脑,就可以利用网路寄电子邮件,事成之后也能立刻删除。」
  「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想过……」
  「你不用担心,从安装到使用方法,我通通教会你,而且服务态度亲切又仔细喔。我一个小时以后就会到你那边,你赶快去洗头换衣服化妆等我吧。」
  「这种天气,出门前洗头会感冒耶。」
  「一个良家妇女,约会之前都要洗头喔,小可爱!」

  「你真固执。」
  木户浩一斜眼瞥见收起湿伞、钻进副驾驶座的淳子,对她做出懊恼的表情。
  「为什么不穿我送你的衣服?」
  「因为无功不受禄。」
  淳子喀嚓一声扣好安全带,她穿着打折拍卖时买的人造纤维毛衣配牛仔裤、运动鞋。不过头发倒是轻轻拢起,仿照那家精品店的女店员替她梳理的模样,她觉得这发型正好可以整理一头乱发,所以欣然采用。
  浩一也穿着牛仔裤,不过价钱跟淳子身上的比起来想必多了一个零。他穿着米色的渔人毛衣,领口隐约露出花色衬衫,今天也把长发绑在脑后,不过可不像淳子那样随便用条黑色橡皮筋扎起,他用的是精致的彩色编绳,整体看起来比上一次更年轻。淳子忽然想到,两人走在一起,别人大概会以为是一对姐弟吧?
  今天从一大早就一直下着夹杂冰霰的冷雨,寒意似乎与日俱增,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星期。电视上的一周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放晴,可是未来还有一个更大的冷气团朝日本上空移动,今年可能会有一个真正的白色圣诞,据说还会下大雪。
  淳子公寓前面的那条路很窄,浩一小心翼翼把车子倒退到大马路。这期间,淳子又茫然地望着那个晃来晃去的小丑娃娃。车子上了大马路以后,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时,浩一出其不意地说:「喂,我说你啊。」
  淳子毫无防备地转头问:「干苏?」
  突然间,他的左手放开方向盘,绕到淳子的脖子上,把她用力搂了过去。由于身上绑着安全带,淳子的身体几乎没离座,却也动弹不得。浩一瞬间把脸埋进她的头发,轻拥她的后颈,又倏然推开她,像使性子的小孩般嘟起嘴巴。
  「搞什么,你没洗头啊?」
  她太惊讶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后颈的发根一带,还留有好像被某种柔软物按压的触感。她的脸颊发热。
  「咦,你脸红了。」
  号志灯变了。浩一边开车边笑了。淳子勃然大怒,这次是气得说不出话。「你在想什么啊?」不管怎样,总算挤出了这句话。
  「什么也没想。」
  他倒是一派轻松。淳子觉得,现在说什么都不对,遂默默地把脸转向副驾驶座的窗口。为什么这么生气?为什么会脸红心跳?她自己也不明白。不,她觉得不明白最好。
  「你生气了?」浩一嘻皮笑脸地问。
  淳子没回话。
  「你以前交过男朋友吗?」
  淳子保持沉默。
  「我啊,以前有一大堆女朋友。」
  淳子开始细数着打在车窗上的冰霰。
  「我还蛮受欢迎的哟。情人节的时候,寄物柜里的巧克力总是多到满出来。啊,我被送去就读的那所中学,是国、高中一贯制的私立学校,校风算是蛮开放的,男女同校,不过女生的人数不多。」
  是喔,淳子嗤之以鼻。浩一不在乎地继续说:「可是,世事总是不尽人意。我第一次……,该怎么说呢,第一次真心喜欢的女生,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是在我国二的时候,她是备受全学年男生瞩目的校花,大家都很迷恋她。可是,我有自信,因为我也很红。我以为只是时间的问题,她迟早会被我追到手。没想到,那个女生的意中人原来是学长,他是棒球队的明星球员,长得还挺帅的,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淳子停止数冰霰了。
  「我呢,为了挽回劣势,还写了情书,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伏案苦思。把古今中外恋爱小说的名句全都拿来用。老妈看我整天黏在书桌前自动自发读书,她还高兴得煮了红豆饭庆祝。」
  淳子忍不住笑了一下。
  「最后那天,我整晚睡不着,那封信写得真精采,连我自己看了都感动得想哭,那可是我呕心沥血的告白。隔天,我当面交给了她。没想到,还不到两天,那封信连拆都没拆,就原封不动地寄还给我。」
  淳子看着他。他也瞥了淳子一眼,又笑了。
  「很过分吧。你不觉得她至少打开看一下?那封信又不会咬人。」
  「女生可不会这么想。」
  「喔?是这样吗?」
  「她可能觉得如果看了你的信,就会对不起她男友吧?我也不知道,不过十几岁的女孩,或许会有这种老派的洁癖。」
  「真的喔。」
  「总比那封信被她拿去跟男友一起欣赏,一起嘲笑你好吧?」
  「什么!亏你想得出这么恶毒的勾当?」
  「我只是想说,女生或许也有这一面。」
  正值年底,再加上天候不佳,一路上塞得很厉害。车子走走停停,小丑娃娃跟着蹦蹦跳跳。
  「我当时很火大。」浩一望着远方继续说,「就对那个女生『施压』。」
  淳子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上次见面时,浩一会说,自己在十三岁时发现拥有控制别人的超能力。如此说来,对那个女生「施压」时,他应该还不熟悉如何操控自己的超能力。
  「你太乱来了。」
  「谁教她伤了我的心。」浩一说,只有嘴角隐约一笑。
  「结果呢?」
  「我们约会了。」
  「是你『施压』把她带去的吧?」
  「嗯,先在学校,我让她答应约会,当天再去她家接她……。我啊,甚至还跟她老妈寒暄一番呢……。接下来,只要一失效我就『施压』,我怕她万一醒过来,吵着要回家就麻烦了。」
  「你们去了哪里?」
  「国中生嘛,能去的地方有限,不过还蛮高禽的喔,我们去了美术馆。我想,如果去这种地方,她爸妈应该会同意,这也是我的策略之一。」
  淳子无言,随着车子摇晃了一阵子,然后问道:「好玩吗?」
  浩一毫不迟疑或掩饰,立刻回答:「一点也不好玩。」
  那是当然的。淳子微微闭上眼,试着浮想一对小情侣,腼腆地手牵着手,走过美术馆宽敞走廊的情景。想必,擦身而过的大人看到这两个初次约会的小朋友都会莞尔一笑吧;抑或感受到某种异样氛围,经过之后忍不住回头凝视他们的背影?是否有人凭直觉发现,他们并非情窦初开的小情侣,只不过是傀儡和傀儡师?
  「更惨的是,送她回家以后,我在回去的路上还吐了三次。」
  大概是过度使用超能力,身体负荷不了吧。
  「这是老天惩罚你。」
  「没错。」
  浩一闭嘴,淳子的思绪又回到对方聊起可悲往事的话题。——你以前交过男朋友吗?
  「我一直是孤家寡人。」她说,「从来没跟男人交往过。」
  浩一的口吻绝不轻浮,表情严肃。「我就知道。」
  「比起你这个大情圣,差远了。」
  「是你自己选择不让男人追求的生活方式吧?」
  若无其事抛出的一句话,却敲痛了淳子的心。
  「基本上,我本来就没有朋友。小时候,我们一直搬家。」
  淳子的超能力远比浩一启动得早,打从她蹒跚学步开始,她父母便被迫过着片刻不能松懈的生活。因为不知何时、何地会有什么东西起火。
  淳子把父母和祖父母的事情告诉浩一。她父母并不是异能者,却对这种能力有一定的认知,他们之所以未抛弃淳子,悉心呵护她,可能是因为这种能力来自遗传;他们把淳子身上的超能力视为是自己留给她的负面遗产。
  淳子对于自己与生俱来的破坏力,从未恨过父母。今后,她也不会被自己的子女或子孙痛恨。因为,她根本不会有子女或子孙。
  至少,淳子从父母、祖父母乃至更早以前的祖先所继承的血脉,将在此告终。不管那是什么遗传基因,都会在淳子这一代断绝。她不想制造子孙,也永远没有机会让她冒险。怎么可能会有男人与一具喷火器谈恋爱呢!
  「我爸妈费尽苦心,为了让我学会控制自己的超能力,就像驯兽师一样。但我当时毕竟还是个小孩,情绪一激动就会起火,只要一发生这样的事便赶快搬家或转学。不管在哪所学校,我一开始就被当作问题儿童,老师们也对我退避三舍。」
  「你小时候一定很寂寞吧。」
  她原本想回答「对呀,很可怜」,回过神来才发现脱口而出的是另一句话。
  「可是爸妈很爱我。」
  浩一默默地看着淳子,然后转头看向正前方。冰霰下得更猛烈了。
  「他们俩为了我放弃人生,牺牲了平凡的幸福和升官发财的机会,完全为了我而活。为什么他们能做到那种地步,我现在甚至不敢相信,换做是我一定办不到。有这种麻烦能力的孩子,我根本养不下去,一定会把孩子杀了。可是我爸妈从没放弃过我。直到最后,他们一直把我当成心肝宝贝。」
  在灰暗寒冷的雨幕彼端,出现了秋叶原电器街的大楼和灯光。淳子对于自己刚才滔滔不绝的演说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不禁笑了。
  「喂,秘密组织也会来秋叶原的量贩店买器材啊?」
  「去那种大型量贩店消费,万一出事才不会被警方查到。」浩一正经八百地说着,也笑了出来。「没那回事啦。不过,能省则省,这是我们组织的铁律。」

  浩一不只会耍嘴皮子,似乎还精通电脑。他一边在宽敞的卖场里走来走去,一边与店员交谈。对淳子来说,那些对答如流的对话中有百分之九十听不仅。
  「那是什么?」
  「刚才那个,是什么意思?」
  每次她开口问他,就被他以一句「等一下再告诉你」挡了回来。她再也忍不住,便说:「我家很小,最好选那种不占空间的小电脑。」
  「那样动力不够强。」
  「只是收电子邮件,需要那么强的动力吗?喂,我看你不是在选适合我的机型,而是你自己想要的吧?」
  「被你发现啦?」
  结果,他还是采纳淳子的意见选了笔记型电脑。他们借了一辆推车把电脑及其他相关设备运到停车场,然后浩一自己搬上车。另外,还买了使用手册和电脑软体——这是浩一坚持的——所以东西还真不少。
  「这些资金从哪来的?」
  「守护者的会计部。」
  「所以要拿收据报帐?」
  「您说对了,大小姐。」
  「守护者的资金来源呢?」
  「偷偷告诉你吧。」浩一压低嗓门,卖关子似地皱着脸。「我们还经营了连锁家庭餐厅。」
  回程途中,他们去吃晚餐,这时不再聊守护者和个人往事了,浩一对淳子上了关于电脑的基础课程,提供一些使用心得。他一下子嘲笑淳子的问题太愚蠢、一下子对她的领悟力大表满意、一下子又瞪大了眼说你真的什么都不懂耶。淳子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蓦然回神,朝窗外一看,只见冰霰已化成雪花。
  「啊,不过看样子应该不会积雪。」
  「天色还很明亮嘛。」
  可是,他们在抵达淳子的公寓时,雪不但没停反而下得更大,天气冷得双手都快冻僵了。两人一边在雪中奋勇开路,一边把货物搬进屋里。
  「嗯……」
  浩一双手叉腰,环视屋内。
  「干嘛?」
  「的确很小。」
  「真是不好意思喔。」
  「如果把那个小书柜挪到这边,或许放得下。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买张电脑桌吧?」
  淳子嫌电脑桌太占空间,一口就回绝了。
  「不需要,用厨房这张餐桌不就得了?」
  「那你不就没地方吃饭了。」
  「其实我本来就不用这张桌子,我都在对面那张小桌子吃饭。」
  「你的生活真简单。」
  一旦确定位置,浩一便开始动手卸货。淳子看看墙上的钟,已经过了晚上八点。
  「你现在就要装吗?」
  「还是早点弄好吧,宝贝。工作可不等人的喔。」
  「大概要多久?」
  「两个小时左右吧。」说完,他嘻嘻一笑。「放心,我不会非礼你啦,我可不想被活活烧死。」
  「笨蛋。」
  浩一占据那张餐桌,一边嘀咕着淳子听不懂的字眼,一边接线、按下按键、调整画面等等。起先,淳子刻意提醒自己别去注意他,一方面专心整理东西。若要腾出空间摆放电脑,必须把浩一上次强迫她收下的那堆衣物和首饰收拾干净。
  「你应该早点整理的。」他抱怨。「记住,这些东西不能退货喔。」
  「那我捐给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好了。」
  「你这人真别扭。」
  「天下没有比免费更贵的东西。」
  「那,我看这样吧。这些衣服和首饰就由守护者付钱吧。」
  「怎么可能。」
  「当然可以。大小姐,你知道吗?我们有时候为了工作,还得上高级大饭店呢。这时候,必须盛装打扮以免让柜台的服务员起疑。换句话说,这也是合法的必要开支。」
  淳子收拾完毕后,暂时无事可做。浩一正热心盯着电脑,淳子并不想打扰他。
  这还是生平头一遭家里有外人。以前,她从来没让任何人进过家门,就连多田一树也不例外。她虽然去过他的住处,却没让他来家里。她不希望别人知道她的私生活。我只是多田先生的武器,对于武器这种东西,对方除了懂得用法,其他的应该没有必要知道吧。
  然而,如果……,如果多田一树想来,她或许不会拒绝。不过他并不想来,一次也不想。
  淳子把头靠着隔间板,就这么望着浩一的背影,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好像忙得很快乐,一派轻松。一个素昧平生的「某人」正坐在淳子的椅子上,面向淳子的桌子,轻松自在地做着某件事,简直就像一家人。真不可思议。以女性的标准来说,淳子的个子其实不矮,大概是浩一太高吧,家具好像全都小了一围,看起来娇小玲珑。她蓦然想起以前曾经在家具店打工,那家店的老板会说「家具是个女性名词」。
  (家具是很女性化的东西。青木小姐,等你结婚,跟你老公住在一起以后,你就会懂了。)
  那句话可以解释淳子现在的感受吗?不知道。不过,她觉得不只是家具,自己好像也变小了,而且这一点并未让她感觉不快。
  从窗帘的缝隙往外一看,雪依然下得很大,冰冷的玻璃透出刺骨的寒气。
  煮点咖啡吧。她绕过桌旁走近流理台。独居生活唯一的奢侈享受是舍弃即溶咖啡,买上等咖啡豆回来自己磨。那股香醇的气味总馑让她开心。
  「真好。」
  背后的声音引她回头,只见浩一手肘撑在键盘旁看着她。
  「有人替我煮咖啡,这是我多年来的梦想。」
  「又不是煮给你喝。」
  「少来了,干嘛嘴硬。」
  「快点工作啦。」
  「大致都弄好了,只剩下帮你上课这个大工程。」
  淳子把咖啡倒进两个大马克杯里,拉把椅子坐在浩一身旁。他打开电源,启动画面并开始说明。
  讲解了一会儿,两人互换位子,淳子面对电脑。虽然晚餐时才上过课,但这还是头一次上机,那些理论她都懂,不过一旦实际操作,她连使用滑鼠都觉得很困难,迟迟无法让游标移到想要的位置。
  「唉,至少比那些听到老师指着画面说『现在请用滑鼠点选这里』,就抓起滑鼠直接戳荧幕的欧吉桑好一点啦。」
  「你在笑我吧!」
  「熟能生巧啦。」
  记住收发邮件的步骤以后,浩一说:「好,接下来可要进入正题了。」
  「你嫌这玩意儿太贵,不过你绝对需要它。」说着,他指着另外买的一个小盒子,本身有一条电线与电脑主机连结,外型扁扁的,只有电源开关和红灯。
  「这是高感度声音辨识输入系统。」
  「那是什么意思?」
  「它可以辨识你的声音再启动。」他熟练地操作,叫出淳子第一次看到的画面。「只要用这玩意儿输入密码,以后只有你能使用这台机器读取守护者的邮件。换句话说,对我们组织而言,这是最重要的保全措施。」
  画面上显示「请输入密码」这行字。
  「你的密码是什么?」
  「只要说数字就行了吗?」
  「不,等一下我会把刚才设定的数字密码告诉你,这是双重安检的第二道锁,电脑听到你的声音之后会比对声纹,然后判断:啊,这是淳子小姐,可以让她读取邮件。很聪明吧?」
  淳子似懂非懂,应该是以声音当做钥匙。
  「那,我得说句什么台词罗?」
  「对,也就是关键字。」
  「……那说『守护者』不就得了。」
  浩一戏剧化地朝她摇摇食指。「那样太无聊了。」
  「可是……,我想不出来嘛。」
  「那,我帮你决定?」
  「你可不准胡说八道喔。」
  「比方说我爱浩一哥?哎呀,好痛!」
  淳子朝他的小腿骨踹了一脚。
  「你该庆幸我现在没穿鞋。」
  「真恐怖。」他边揉小腿骨边说,「其实,我刚才就想好了。」
  他把手边的使用说明书翻到背面空白处,用原子笔写下来,拿给她看。
  淳子看了之后说:「这……,是什么意思?」
  「错不了,这就是你。」
  荧幕盏面持续显示「请输入密码」。淳子有点迟疑地看着浩一,在他点头催促下,终于勉强说出「Fire starter」。
  声纹的音波以图像出现在荧幕上。隔了一拍,从内键喇叭传来淳子的声音「Fire starter」。
  「这样就行了?」
  「对,搞定了。」
  才看到荧幕上秀出「登录完毕」几个字,紧接着出现另一个画面。天蓝色的背景中,出现一个小小的白色天使,手持一把与身高等长的银剑,指向天空飞去。很像一幅宗教画。
  「欢迎加入守护者的网路世界。」浩一说道。

  不知不觉中雪已停了,公寓外面的楼梯铺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浩一以轻快的步伐下楼,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一边仰望天空,一边朝车子走去。
  「唉,如果再多下点雪就好了。」
  云在流动,空气冻结,冷得连耳垂都发麻了。
  「如果下大雪,你会留我过夜吗?」
  「我家很小,你只能睡浴室,而且也没有多余的棉被。」
  「拜托你换个大一点的公寓好吗!」
  「我又不像有钱人家的少爷。」
  浩一取出钥匙,一边甩得铿锵作响,一边微倾着头。
  「守护者会付你酬劳啦。」
  淳子环视四周,他们忙到十二点多,公寓的窗子多半熄灯了。不过,在这种寂静的雪夜里,说话声会传得出奇地远。
  「这种事还是别在外头说吧。」她压低嗓门说道。
  「现在,你表面上没工作吧?」浩一也小声问道。
  「什么表面里面,我确实没工作啊。」淳子凑近他身边低声说道,厚约十公分的积雪在脚下沙沙瓦解。「以前也只是在咖啡店打工,没有固定工作。」
  「是吗……。今后最好也能这样。」
  「我可以工作吗?」
  「当然可以。守护者又不是天天都有任务,只要不受长时间拘束,你还是找份工作吧,这样也比较像正常的社会人。不过……」
  他说着,把手放在淳子肩上。
  「算我求你,可别去那种让我担心的地方上班。」
  淳子正经地望着他,那视线笔直而不带丝毫犹豫,问道:「因为我是你的搭档吗?」
  他确实感受到淳子的认真,于是收起嘻皮笑脸,嘴巴抿成一条线。
  「对呀。」
  淳子依然挑衅地直视着他。他也凝视着淳子。
  淳子挑起嘴角笑了,这是浩一的笑法,她自认为学得很像。
  「那就好。」她简短地说道。
  浩一没笑,依然定定地看着淳子的眼眸深处。这个夜晚,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冻成白雾,在这条无人的路上,两人就像化石般,面对面地站在纯白的雪地上。
  浩一突然倾身向前,用力环抱淳子。淳子没有抗拒,顺从地把头靠在他那里着厚毛衣的肩上。他那看起来瘦削的身体,将淳子稳稳接住、包覆。她知道他以下巴抵着她的头,再以嘴唇触碰她的发丝。
  淳子脑中意识不到任何念头或言语,只觉得自己在发抖,应该是天气太冷,因为她一点都不怕,也没有发抖的理由。
  在雪白世界中,混乱的心底只有一个念头飘然浮现。淳子不禁脱口而出。
  「你很寂寞吧。」
  浩一猛然一震。
  「我懂,因为我也很寂寞。」
  淳子按着他的肩,抬起头仰望着他。浩一的眼神似乎比刚才更晦暗。
  「你是好人。」白蒙蒙的气息飘散,仿佛正在追赶着淳子。「可是,请你记住一件事。我啊,除非有人和我一起杀人,弄脏自己的手,否则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房。」
  浩一微微眯眼,抬起手轻触淳子的脸颊,用指尖抹拭她的眼角。淳子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我和多田一树不一样。」浩一吐着冻僵的气息说道。「而且,我们做的也不是杀人。」
  「那……,叫什么?」
  浩一的嘴角终于恢复笑容。
  「实现正义。」
  他捧着淳子的脸颊,头贴着她的头,闭上双眼。淳子也闭上眼。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彼此好像在祈祷。至于为谁祈祷?为何祈祷?既无人解释也不明所以。
  「晚安。」
  他抬起脸,再度微笑,转身走向车子。
  「你快进去吧,不然会感冒喔。」
  他打开车门钻进去,发动引擎,绝尘而去,也没有转头看她。即便如此,淳子还是伫立在原地目送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车尾灯。
  在这一瞬间,她第一次感觉「守护者」化为实体,她彻底感受到自己已经走入了一条不归路。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知佳子正忙着整理昨天被冰霰和大雪冻成茶色的植栽,忽闻电话铃声响起,似乎不是家里的电话。她急忙进屋,拿起厨房流理台上的手机。
  是砧路子。声音听起来没有之前那么懊恼,却显得无精打采。她说想谈一谈,知佳子遂邀她来家里。
  「你离这里不远吧?」
  「嗯……。可是,这样方便吗?」
  「当然方便。我今天休假,因为还有补假没消化。」
  砧路子表示一个小时以后抵达,然后挂断了电话。知佳子俐落地做完家事,立刻跑去附近的点心店买蛋糕。
  多田一树那边还没有消息。不过,两天前才跟他见过面,这也不能怪他。知佳子比较关心的,反而是昨天的冰霰和大雪会不会害他怀孕的未婚妻滑倒。她担心多田一树为了青木淳子烦心,会不会影响到未婚妻,引起那女人的怀疑或不安。
  牧原似乎坚信,青木淳子一定还会再联络多田一树。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知佳子的信心开始动摇。多田与青木曾经一度当不了「共犯」,而男方现在已有伴侣,连孩子都快出生了。青木淳子既已知情,恐怕不会再接近他吧。至少,如果她真如一开始宣称的,接近多田一树是基于正义感,同情多田一树,为了悼念惨遭杀害的雪江才采取行动的话,那么她就算拥有再强大的超能力,也会有心理准备,认定多田一树已不再需要她,为了不打扰多田得来不易的幸福人生,她应该会选择默默离开吧。她只见过他一次,是为了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既然目的已达,青木淳子今后恐怕会远离他。
  这是女人的想法。知佳子如是想。但另一方面,多田一树显然是找到青木淳子的唯一线索,如果错过这个机会,牧原再也无法远到青木淳子吧。所以,他的「确信」也可说是一种拼老命的心愿。
  (可是,话说回来。)
  知佳子在厨房里烧水,一边撑着流理台一边思考。在现行法律范围之内,警方无法逮捕青木淳子。就算她……,对,真的具有那种超能力,法院也不容许「凭念力点火,以高热冲击波折断人类脖颈」的事实认定。虽然偶尔会有那种心理状况不佳的人跑去警察局自首,宣称用咒语杀人,即便是此人的精神状态正常,警方也只能视之为「不能犯」(注:法律名词。有犯罪的企图,但基于行为上无法达成目的,所以犯行无法成立。)予以斥回。凭想像力是杀不死人的,如果有人相信,那也是他的自由,但法律并不会承认。
  就算青木淳子当场在警方的侦讯室里放火,那也无法证明她有超能力。毕竟只要动点脑筋,还是有很多方法可以点火,说不定她用了什么障眼法。而且,若警方找不出原因,无法解释青木淳子用什么手法点火,届时,关于那一连串神秘杀人事件,国家公权力或许只能以放弃论。因为,起诉书上不能写「念力纵火超能力」。
  而牧原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只是想确定多年来在心中勾勒的「真相」确有其事,他不是以警察的身分,而是以被害者之兄的身分追查青木淳子。既已明白这一点,比起必须确实向上司报告案情的石津知佳子,他的立场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有人在吗。」是砧路子的声音。
  (什么超能力嘛。)
  唉,烦死人了,知佳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漫声应道:「来了。」

  身材修长的砧路子似乎看起来略矮。原来如此,人的外表的确会受内心影响。她变得意志消沉、气色很差。如果现在跟她握手,想必已感受不到初次见面时她那充满自信的手劲吧。
  「我被叔父臭骂了一顿。」
  知佳子请她坐在家里那张最舒适的扶手椅,砧路子浅坐,发牢骚似地嘟囔着。
  「可是,小薰的案子,我不认为你犯了大错。」
  知佳子看过那份报告,内容虽然稍嫌偏袒仓田母女,不过整体还算冷静客观。事实上,砧路子虽未侦破不明火灾,不过也没造成任何负面影响。
  「仓田先生好像对我叔父提出严重的抗议。」
  「你是说小薰的父亲?」
  「对,他说我忘了搜查员应该保持冷静公正的立场,太溺爱小薰,放着纵火案不管。」
  知佳子很惊讶。仓田抗议的竟然是这个……
  「那,仓田先生认为,不明火灾的确是小薰造成的?」
  砧路子用力点点头。「据说他一开始就确定了。」
  「我虽然不称职,但好歹也是为人母亲,根据我的经验,这真是非同小可啊。父亲竟然怀疑女儿,还要求警方到家里进行调查。」
  如果仓田确信是小薰干的,那么在委托警方调查之前,应先以父亲的身分与女儿沟通,提供必要的教育指导。
  「根据仓田先生表示,小薰深受他太太的影响,才会变成一个奇怪的孩子。」
  「他太太的影响……」知佳子脑中闪过守护者与超能力家族的话题。
  「他没说得很详细啦,不过好像提到仓田太太笃信神秘主义,那也是他们夫妻多年来争执的主因。为了避免小薰继续受他太太影响,听说他已经提出离婚的要求。当然,他主张小薰应该归他抚养。」
  知佳子想起仓田夫人泪痕斑斑的脸庞。「他太太恐怕不会答应吧。」
  「听说她坚持不肯放弃小薰。」
  伊东警部之所以责骂砧路子,想必是因为她居然没察觉这种家庭纠纷,一心袒护小薰,直到仓田先生兴师问罪才后知后觉吧。小薰靠着小女孩的纯真亲近砧路子,却从未提过自己有超能力,也没劝母亲说出真相。就这一点来说,小薰判断砧路子不值得信赖。而砧路子披小丫头耍得团团转,还真有点可怜。
  「叔父最近常常外出,好像还没见到石津小姐吧?」
  「对。基本上,我已经把报告交给他了,不过还没机会详谈。」
  「今天我来拜访,就是为了我和叔父,向您致上双重歉意。石津小姐,请您今后不要再管仓田家的事了,后续就由我们分局的人接手处理,叔父对您也感到很抱歉。为了我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又不是正式搜查,还让您以顾问名义拨冗配合,真的很感谢您。」
  「其实我什么也没做。」
  正确说法应该是「什么都还没做」,因为接下来才要开始。但看起来,这下子知佳子非但失去了接近仓田家的借口,伊东警部还要求她别再插手。知佳子对仓田母女好奇得不得了,伊东警部却对她的报告不闻不问,现在竟然表示砧路子已退出,她也派不上用场了。她感觉对方刻意闪躲,自己则扑了个空。
  同时,仔细一想,她总觉得伊东警部这一次的指示不够明确。也许他现在正悠哉地坐在家里吧,知佳子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知佳子已经不年轻了,在纵火调查小组的地位,其实也是碰巧得来的,既非凭手段被提拔,也不是靠干劲争取,纯粹是组织内部复杂的政治角力使得这个职位凑巧落在她头上。她自认为卖命工作,但就战力而言,还谈不上备受期待。
  正因如此,当伊东警部针对荒川河边命案采纳她的意见时,她真的很开心。田山町的废弃工厂事件发生以后,警部立刻派她去查看,这也令她铭感在心。然而,现在冷静思考,那根本不代表什么。伊东警部虽然放任她自由发挥,不过好像也不期待她能查出什么。
  如果连仓田家的案子也被迫抽手,那么现在只剩下琐碎的文书工作及小规模的纵火案调查,还有一成不变的日常琐事了。那些工作固然重要,知佳子也不会掉以轻心,可是……
  如果她以私人身分继续调查仓田家的案子,不知道伊东警部会怎么说?——不、不、不,拜托你算了吧,石津小姐你应该明白吧,那本来就不是我们单位的案子。砧路子已经被调离此案,她现在连插手的借口都没有了。
  伊东警部当初是抱着什么心态派知佳子去支援仓田家的案子?为了引开她对田山町事件的注意力?那起案子,后来也是在火速派她前往案发现场的第二天,就叫她停止调查——「好了,你先观望一阵子再说吧」。这是暗示「我已经采纳你的意见,你就别再抱怨了」吗?不,应该不至于,就算真有这些成分,也绝不可能这么单纯,一定另有原因。
  河边命案与这次的连续烧杀事件。
  仓田薰的念力纵火超能力。
  不,不对。知佳子压根儿不认为仓田薰具有那种超能力,连想都没想过。那是牧原这么告诉她的。
  她心头猛地一跳。对了,是牧原。首先,知佳子在衣笠巡查部长的介绍下认识他,然后又为了连续烧杀案去见他。当伊东指派她调查仓田案时,她毫不犹豫地借重了牧原的智慧,因为两起案子很类似,而牧原又具备相关的知识——虽然荒唐无稽,却是知佳子无从得知的知识。
  砧路子和知佳子,该不会只是扮演带路人的角色,好让牧原这个辖区分局的刑警——被公认为怪胎,无人肯定他的能力、受同事排挤、孤立无援的他——不必透过不自然的程序,就能与发生在辖区之外的仓田案扯上关系?
  (可是,这是为什么?)
  为了让牧原认定仓田薰是一个念力纵火异能者。这么一来,就算不用交代,牧原也会自行展开调查。他原本就在四处打探,想证明这世上确实有异能者,一旦小薰出了什么事或做了什么事,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即使知佳子退出调查,他也绝不会罢手。
  只要这样——这样深入了解小薰的周边状况,他迟早会在哪里接触到……,如果仓田夫人所言不假……
  接触到守护者。
  「石津小姐?」
  砧路子讶异地看着她。知佳子眨眨眼终于回到现实。
  「对不起,你刚刚才说什么?」
  「啊,没有啦。」砧路子羞涩地浅浅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说,虽然为时已晚,但我还是查了一下仓田家的背景。」
  「他家的资产很雄厚吧?」
  「对。不过,其实他家发生过不幸的事情。」
  在仓田十岁的那一年暑假,他们全家人在蓼科的别墅度假时,他母亲遭到闯入的三名歹徒杀害。当时,歹徒抢走他们的车子,还把他母亲的妹妹;也就是仓田的小阿姨掳走,警方虽然尽全力搜索,三天后还是发现了遗体。那伙歹徒在十个月以后在东京被逮,罪名却是东京都内犯下的强盗伤害案,不是仓田家的案子。
  「结果这三人的主谋被判了无期徒刑,另外两人好像各了十三年。这三人本来就有前科,而且都是重罪。照理说,不该让他们重回社会。」
  知佳子边听边感到手心隐隐冒汗,她试着回想仓田夫人的叙述——她是这么说的:「我先生从他父亲那一代就加入守护者组织,该不会是因为有过这种悲惨体验所促成的吧?」
  「自从那次事件以后,仓田家和警界一直保持连系,维持良好的关系。据说好像也捐了不少钱。这次,仓田先生之所以能够马上见到叔父,好像也是因为有这段历史……。还有,仓田先生极度反对废除死刑,听说还举办过这一类的集会,也上过杂志。总之,对于犯罪对策,他有他自己的主张。」
  「原来如此。」
  知佳子心不在焉地咕哝着,砧路子觉得很讶异。「石津小姐……」
  「砧小姐。」
  「啊?」
  「你还是专心做其他工作吧。伊东警部说的没错,你最好忘了仓田家的案子吧,这样比较好。」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昨天你倒是很悠闲啊。」
  牧原似乎心情不太好,车子开得很鲁莽。不过,他难得以这种方式表达情绪,知佳子觉得这也不是坏事。
  两人正要前往仓田夫人与小薰暂住的赤坂高塔饭店。昨天下午,知佳子与砧路子正聊到一半,牧原接到江口总子的来电,对方表示急需见他们俩。于是,他们约好今天中午,在高塔饭店的一楼咖啡厅碰面。
  「江口小姐不是被仓田家炒鱿鱼了?」
  「是仓田先生叫她走路的。」牧原说着,望着指示饭店位置的标识。今天天气晴朗,北风冷飕飕,上空的云朵正快速移动。
  「可是,仓田夫人并没有开除她。听说,夫人用私房钱重新雇用江口小姐。仓田先生虽然知道夫人与小薰的落脚处,但是夫人拒绝与他见面。夫人还拜托饭店员工,避免让正在谈离婚的丈夫接近。所以,就算仓田再厉害,除非他跑去饭店大闹,否则不可能踏进夫人与小薰的房间。听说她们主仆三人目前的生活还算稳定。」
  「那小薰上学怎么办?」
  「她暂时休学。对了,你昨天一整天在干嘛?」
  知佳子把砧路子来访的事情告诉他,也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你现在,不信任伊东警部了?」牧原问。
  「该怎么说呢?其实我也不太清楚。」知佳子对他摇摇头。「不过,我觉得警部极有可能想让你扯上这次的事件,才利用我来牵线。」
  「如果真是这样呢?」
  「你是问警部的目的吗?呃……,说不定他想透过这种方式调查『守护者』,而你就是他的调查工具。l
  「原来如此。」牧原冷冷一笑。「说不定警部自己也是守护者的成员,正想拉我加入组织。」
  知佳子双眉一挑,做出「这太扯了」的表情,其实她心里一点也不这么认为。
  「在守护者组织里,就算有现役警察也不足为奇。」牧原继续说,「没有反而才奇怪呢。尤其现行的法律体系只对犯罪者有利。」
  「前提是如果真有守护者这种组织……」知佳子提醒他。「那纯粹只是一种假说。」
  「知道啦,大婶。」牧原又嘻嘻笑着说,「说到这里,我倒是有个小小疑问。青木淳子没被他们吸收吗?」
  「她?」
  「对。守护者和她的意图可说是完全一致,都是直接惩罚钻法律漏洞的罪犯。只不过守护者不便让社会察觉组织的存任,所以不能干下震惊社会的杀人案,顶多以伪装意外或自杀的方式来『处决』坏人。如果不这么小心翼翼,不可能在暗中持续秘密活动这么久。相较之下,青木淳子下手毫不留情也从不掩饰,一有机会就立刻动手。想当然耳,守护者应该早就察觉她的行动。站在他们的立场,就算高度肯定她的战斗力,积极拉拢她加入组织也不足为奇。」
  「问题是她的能力……」
  牧原抢着说:「石津小姐,到了这个地步,若还是不信念力纵火超能力,那是你的自由。不过,守护者相信。正因为他们相信,才会千方百计想得到仓田薰。既然如此,同样是异能者,他们怎么可能没盯上更成熟、更有战斗力的青木淳子呢。」
  知佳子不太情愿地点点头。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荒川河边命案与这次以田山町为首的一连串杀人案应该是她犯下的吧?因为下手实在太猛烈了。」
  「对,应该不会错。所以守护者才急着跟她接触……,而且成功了。说不定是因为她闹得太凶,那些人很快就找到她了。」
  「这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去见多田一树。」
  「?」
  「是谁把多田一树现在的住址告诉她的?青木淳子虽然是个功力强大的异能者,但并不表示她也是厉害的侦探。单靠她一个人,要怎么查出多田现在的住处?而且,她那天是坐车去的。虽然多田一树在震惊之余乱了方寸,对于那晚的记忆模糊不清,但经过一再地盘问,他说没看到青木淳子自己开车,虽然不确定,但印象中她好像是坐在副驾驶座上。也就是说,有人开车载她,带她去见多田一树。」
  「喂,你后来又去找多田先生?」
  「对啊,这几天,石津小姐休假期间,我也去找过他,他的态度很配合。老实说,我甚至觉得他好像松了一口气,很庆幸把事情交给我们处理。」
  牧原的左手放开方向盘,摸索外套内袋,掏出记事本。
  「里面夹着一张纸吧?你打开来看看。」
  知佳子依言行事。在一张比便笺略大的白纸上,画了一名年轻女子的头像。
  「她就是青木淳子。」牧原说,「很遗憾,多田一树没有她的照片,只好凭记忆,请我们分局的鉴识人员画出来。那是影本,等一下我也会给石津小姐一张。」
  那是一个文静女子的肖像。骨碌碌的大眼和清晰明显的轮廓,配上柔和的眉型,那五官绝对称得上是美女,不过下垂的嘴角却令人耿耿于怀,看起来好像在哭泣。她留着简单的中长直发,长度及肩。
  「最近一次见到她时,据说她好像把头发绑起来,还戴上帽子。」
  「是个漂亮女孩……。」
  「看起来不像是杀了十几个人的怪物。」
  「她没跟多田先生联络耶,对佐田夫妻的网站好像也没反应。」
  「你和佐田夫妻联络过?」
  「对啊,而且我也看过那个网站。」
  牧原看着知佳子。她笑了。「我昨天休假,就是为了装电脑。我先生同事的儿子在兼差教电脑,我拜托对方帮忙,人家从购买到安装一手包办。」
  昨天,砧路子前脚刚走,对方立刻报到,还待到傍晚,直到教会知佳子上网寄信为止。
  「撇开这次的事件不谈,我对佐田夫妇的活动很感兴趣,况且这也是个学习的好机会。」
  「真是佩服。
  「不敢当。你从多田先生那里还得到什么收获吗?」
  「他透露了几个地点,那是当初准备狙杀小暮昌树时,他与青木淳子一起出没的地方。像是青木为了向他展示自己是多么优秀的武器,示范表演的场所。听说她还当场把野狗烧死。」
  知佳子垂眼看着手中的肖像图。这个女孩,烧死野狗。
  「老是枯等也不是办法。青木淳子或许会跟多田一树联络,或许不会;或许会去他们曾经留下共同回忆的地方,或许不会。所以,我打算亲自走访。」
  「也对。那,今后我也陪你去打听。」
  「方便吗?不管我做什么,局里的人都不会说什么,但石津小姐恐怕不能这样吧?」
  「我可以请假。」知佳子坦然自若地说,「一个欧巴桑,只有在侦讯室安抚受不了老公外遇和小孩成绩不佳、愤而在垃圾场纵火的家庭主妇时,才派得上用场,就算请假也没人会在意。」
  她等着牧原说些什么,但他默然不语。斜眼一瞥,只见他的表情极为认真。
  「石津小姐。」
  「是。」
  「刚才那件事……,我是说真的。」
  「哪件事?」
  「就是警界内部有守护者成员的事。」
  高塔饭店的高层大楼就在不远处了。
  「我问你,你掌握了什么证据?」
  牧原依旧一脸正经地点点头。「多田一树和青木淳子在日比谷公园狙杀小暮昌树未遂,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当时多田逃走,青木的超能力失控,还差点把他们俩烧焦吧?」
  「那时,他们冲进东银座的加油站请人灭火,想必加油站的员工一定大吃一惊吧。昨天我去问过,当时的员工大部分已经离职,不过店长还是同一个人。毕竟那辆车的起火情况太可疑,他们仓皇离去后,又看到电视上的新闻快报提到日比谷公园那起意外,所以店长在饱受惊吓之下报了警。」
  这次,轮到知佳子低头沉默。
  「连多田一树的车牌号码也被他抄了下来。警视厅立刻派了两名刑警过去,从店长到员工逐一接受侦讯。没想到过了一个星期以后,同一名刑警又来电,表示经过调查与本案无关,很感谢加油站的协助,然后就这么不了了之。」
  牧原想是要强调似的,看了知佳子一眼。
  「于是,我这才回头去找日比谷公园那起以外的调查记录。」
  「结果怎么样?」知佳子明知故问。
  「什么也没有。既没有接获通报的纪录,也没有警方去加油站问讯的报告。什么都没有。」
  饭店停车场的标志近在眼前,牧原粗鲁地打方向盘右转,车身弹了一下。
  「是被谁删掉了吧。」
  「……」
  「接下来说的纯属我个人推测。我想,守护者可能在这时候初次发现青木淳子这个异能者。毕竟他们也没有万能的侦测器嘛,不出事就不知道。于是,为了避免青木因烧杀未遂事件遭到当局追查,他们先采取对策——当然,纯粹是基于将来要将她纳入组织,才出手保护她的安全。他们保护的是一个具有念力纵火超能力的珍贵成员。」
  警界内部的守护者成员。
  「只要能查明我弟死亡的真相,我就算被警方追捕也无所谓。」牧原说着,看似顽固地抿紧嘴巴。「可是,石津小姐没办法这样吧?」
  牧原在地下停车场找车位时,知佳子一直没吭气。最后,等牧原停妥车子熄掉引擎,她才开口。「牧原先生。」
  「什么事?」
  「多田先生和他的同居女友,看起来相安无事吗?他没把这次的事情告诉她吧?没让她陷入不安吧?」
  隔了一会儿,牧原才回答:「好像没事。」
  知佳子莞尔一笑。「那就好。好了,我们走吧。」
  知佳子迅速下车,只听见牧原在她身后,像在生气,又像在大叫痛快似地,狠狠地甩上车门。

  江口总子变得多愁善感,一看到知佳子就湿了眼眶。三人选择咖啡厅角落的位子,刚好有观叶植物的遮蔽。
  「夫人和小薰还好吗?」
  对于知佳子的问候,江口总子一边拿手帕擦拭眼角一边点头。「嗯,小姐胃口变得很差,整个人瘦了一圈,不过晚上好像睡得还挺安稳的,夫人看起来也比在家里安心。」
  那是因为仓田离开了。至少,是因为看不见他。
  「不明火灾呢?还有持续发生吗?」牧原问着并点点头。霎时,江口总子的脸色一亮。
  「自从她们搬进饭店,火灾一次也没发生过。夫人说就算我不在小姐身边,也没出过任何事。」
  「那就好。」
  大概是小薰的精神状况恢复稳定了吧。
  「现在,他们呢?」
  「小姐茌室内游泳池游泳,有夫人陪着。」江口总子畏畏缩缩地环视四周,然后窥探着牧原。
  「夫人好像很信赖牧原先生,是吧?」
  「夫人这么说吗?」
  「对,我抱等一下要商量的事情告诉夫人时,夫人建议我一定要跟牧原先生谈谈。说实话,我本来是希望夫人也在场,可是这件事不方便让小姐知道,又不能把小姐一个人留在房间。」
  为了给江口总子打气,知佳子把椅子拉到她身边重新坐好。「说吧,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
  「好。」江口总子再次擦拭眼角。「前几天,我被老爷叫去。」
  「仓田先生吗?」
  「对。他叫我去公司找他。我一去,秘书室里其他人都不在,就老爷一个人。他说有要事想跟我私下谈谈。」
  仓田要求江口把小薰带出来。
  「关于我家夫人和老爷正在谈离婚的事……」
  「对,我知道。夫人好像坚持离婚吧?」
  「是的。」江口深深地点头。「夫人说不要财产也不要任何东西,只想带小姐走。」
  「可是,仓田先生也想要小薰。」
  「这是因为……,呃……,他毕竟是小姐的父亲,我能体会他的心情。」她的语气有点袒护仓田。「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我不清楚。夫人会那么苦恼,想必之前发生过种种问题吧。不过,若说到小姐,老爷对她的疼爱绝不逊于夫人。他从来没打过小姐,甚至没对她吼过。不明火灾开始发生时,也是我提议请警方调查,老爷其实很反对。他说小姐是个纤细敏感的孩子,他不想让陌生人围着小姐逼问,还不如搬家、转学,换个环境。」
  知佳子看着牧原。他双手合十,手指抵着鼻尖,定睛望着江口总子。
  「而且……,呃,照老爷的说法,夫人有病。」
  「有病?」
  「对。他说是心病。老爷说,其实他一直怀疑这一连串不明火灾也是夫人造成的,说不定是夫人暗中派人制造那些可疑的小火灾。」
  「夫人干嘛这样做?」
  「为了独占小姐,为了不让小姐接触外面的社会。」江口总子来回看着他们俩。「他说母女俩现在不就整天窝在饭店里,小姐不是也休学了。」
  「所以,他想把小薰从夫人那种病态的母爱中救出来,拜托你把小薰带去找他?」
  江口总子好像卸下重担般安心地点点头。「是的。」
  「可是你没答应。」
  「对……,我说请让我考虑一下。我跟老爷说这个任务太难了。」
  「仓田答应给你什么样的报酬?」
  江口总子顿时脸色发青。「我……」
  「对,我知道。你不会被那种东西打动。正因为如此,你才会把仓田的要求告诉夫人,并且找我们商量。对吧?」
  「对……」
  「仓田要给你什么?」
  「钱。」她以几乎聼不见的声音说道,「三千万。」
  知佳子吐出一口气。「这可是一笔大数目。」
  「对,还不只如此。呃……,我还有个住在养老院的母亲。」江口总子颓然垂首。「她已经卧病十五年了,如果没有人看护根本活不下去。」
  「江口小姐,你还有其他家人吗?」
  「我单身,也没有兄弟姐妹,只有我能照顾我妈。结婚的事,我连想都没想过,这辈子只为我妈而活。」
  江口总子的脸上第一次闪现筋疲力竭、绝望又有点遗憾的神色。
  「老爷说,他可以出面安排,把我妈途进更好的养老院,还会请专人照顾我妈,直到她过世为止。他叫我不用担心钱,我只要用那三千万来规画自己的人生就行了。」
  这个提议实在太吸引人了。
  「你没动心吗?」
  牧原冷静的质问令江口总子眨眨眼,悲哀地摇摇头。
  「我动心了……,怎么可能不动心。可是,我不能背叛夫人。夫人一直对我很好,在我服务仓田家的这段期间,我们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在我看来,夫人实在不像有精神病。对,一点也不像。夫人是个温柔的好人。我……,多亏能在夫人身边工作,这不知给我孤单的心灵带来多大的慰借。叫我毁了这么好的夫人,硬把小姐从她身边抢走,我实在做不到。如果我那样做,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有时候,一个极为平凡、毫无特色的普通人,在面临人生的某种局面,会展现异常坚韧的善良人性。知佳子现在就看到了。
  江口总子幽幽地吐出一句:「我已经拒绝老爷了。」
  「什么时候?」
  「昨天。我打电话给他。」
  据说,仓田是这么告诉江口总子的。
  「老爷说:『没办法,我本来希望尽量别把事情闹大才拜托你,既然你拒绝了,那我只好采取更严厉的手段,真是遗憾。』他的声音好冷静,我听了毛骨悚然。所以才把这件事告诉夫人。请问……」她的眼神又开始游移。「今后该怎么办?老爷所谓的严厉手段,是要用法律把小姐从夫人身边抢走吗?还是想动什么手脚拆散夫人和小姐?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她们?」
  牧原一直沉思,知佳子听得见江口总子颤抖的呼吸声。
  「关于离婚手续,现在双方应该都请了律师吧?」他终于抬眼问,「夫人的律师,看起来可靠吗?」
  「嗯。夫人在婚前就认识那位律师了,他本来是夫人娘家医院的法律顾问。」
  「那么,如果仓田采用法律手段,夫人应该挡得住吧。只要小薰表示想跟夫人在一起,在法律上就不可能拆散他们。」
  「是这样吗……」
  「问题是,就怕他采取更直接的手段,比方说强行掳走小薰。」
  「他会那么做吗?」知佳子咕哝着。「仓田好歹也要顾及社会眼光吧。」
  「他可以找人替他动手。」
  「请问,如果是那样,待在这里会很危险吧?老爷也知道我们在这家饭店,我们是不是应该逃到老爷不知道的地方?」
  「不能搬回夫人的娘家吗?那里最安全。」
  江口总子像在谈论自己的事一样满脸窝囊。「要是能回娘家……」
  对了。知佳子接下她的话。「说的也是,要是能回娘家,一开始就不会住饭店了。难道有什么苦衷吗?」
  「是的。夫人那位继承家业的兄长,最近打算出马竞选市长……」
  仓田夫人如果逃回娘家,到时候仓田一旦找上门,引起骚动,那可是天大的丑闻。想必仓田很清楚夫人她娘家的弱点,如果夫人逃回娘家,对他来说反而更有利。
  「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要离开都心区。」牧原说,「最好待在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潮的场所。如果贸然逃到乡下,尤其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反而对她们更不利。」
  「那,是不是换家饭店比较好?」
  「就算换了,还不是一样会被他找出来。这就像打地鼠的游戏,只是一直在躲来躲去罢了。」
  「可是……」
  「现在这家饭店的处理方式怎么样?在了解夫人的苦衷后,应该有采取保护措施吧?」
  「对,而且非常周到。」不知为何,江口总子瞥向知佳子说道,「这家饭店的总经理是一位女士。」
  「女人总是帮女人嘛。」知佳子也附和。
  「那就更不该搬走了,不要轻举妄动比较明智。如果换到其他饭店,不见得能得到同样的协助。不过,请你们今后更加小心,别让外人进入房间,没事不要外出,尽量不要离开饭店。这样的话,仓田那边也不好随意出手。当然,我们也会提供协助。如果有谁想硬闯,就立刻通知我。我一定会赶过来处理。」
  知佳子也盯着江口总子那双小眼睛点点头。
  「那么我……,我得振作起来。」
  「是啊,你等于是一座碉堡。对了,江口小姐,你喜欢拍照吗?」
  牧原这个突兀的问题,不只是江口总子,连知佳子也愣住了。
  「您是说……,拍照吗?」
  「对。你的拍照技术怎样?」
  「不知道耶……,我既不旅行,也没拍过什么照片。」
  「好,那我来教你。我先去找器材,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会回来,我请柜台通知你,到时候你就下来。」
  「你要江口小姐做什么?」
  牧原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了,他回答:「我请她用微型照相机,拍下进出饭店的人,还有那些接近仓田夫人和小薰的人。比方说柜台、游泳池、在餐厅邻桌的客人,以及进出房间的服务生和清洁人员。这样的话,如果有陌生人混进来,不就能马上发现吗?照相机本身很小,就像一块项链坠子,只要用点技巧,绝对不会被发现。」
  江口总子有点困惑,最后似乎鼓起一点勇气,握紧拳头。「我做得到吗?不,不做不行吧?这简直像间谍。」
  也许是错觉吧,她的步伐看起来比来时更有精神了,知佳子目送她离去后才问:「在接近她们的那些人当中,你认为会有守护者的成员?」
  「应该有。出现熟面孔的机率比大陨石落在地球上的机率还低,不过至少可以当作参考资料。」
  「目前的情况,我们手上握的牌太少了。你现在要去找照相机吧,那我趁这个空档去两、三个地方打听一下,从你在多田先生那边问到的『共同回忆之地』着手。把名单给我。」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

  淳子一回到家,电脑画面就显示有新邮件。她一边脱下外套一边凑近画面,出声说:「Fire starter。」
  画面切换,出现了蓝天里的天使。她点选邮件开启,打开煤油暖炉,再回到电脑前一看,画面上出现三张大头照,旁边附有年表式的解说,好像是这三个人的基本资料。
  这三张照片都是女人,说得更正确一点,应该是两个女人和一个少女。其中一个平庸女子名叫江口总子,照片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五岁;另一个女人名叫仓田由希子,是个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岁的大美女。至于那个少女名叫仓田薰,她是由希子的女儿,现年十三岁,是个长相酷似母亲的美少女。
  资料的最后一行注明这三人目前住在赤坂的高塔饭店。淳子不禁皱眉,这年纪的少女竟然和母亲住在饭店?如果有同学来找她那怎么办?
  她把画面卷回去从头看一遍,这时电话响了。
  「你可回来了。」浩一的声音传来。「你跑去哪啦?我猛打电话,从刚才打到现在,这已经是第五通了。」
  「人很多嘛。」
  「超市吗?还是便利商店?」
  「美容院啦。」
  电话彼端传来轻浮的口哨声。
  「这是好事,女人还是该打扮。」
  「这句话算是对同事的性骚扰喔。」淳子虽然这样说,却笑了。
  「咱们,是同事?」
  「不是吗?」
  「我还以为是情侣。」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
  「知道啦,在没有共患难之前你不会接纳任何人,你是冰山美人。」
  他的引用并不正确。淳子上次说的是「在没有一起杀人、弄脏双手之前」。浩一改变说法,就算是不自觉的,还是令她心里有点疙瘩。不过,这个疙瘩在下一瞬间就被她甩开了,所以她还是笑了。她刻意维持笑容,总不能动不动就检查他的每句话吧。如果这样做,恐怕一开始就无法培养信赖感。这个人是我的伙伴,是我好不容易才过上的知己。
  「对了,这封邮件是什么?」
  「是这次的任务。老实说,很遗憾咱们不需要共患难,她们不是狙杀目标。」
  「太好了。」淳子真心说,「我想应该不至于,万一真要我杀这么小的孩子,我可下不了手。除非这孩子是个凶恶的杀人魔。」
  「你会在意这种事?」
  「会呀,那还用说。难道你不在意?」
  「如果在意,就撑不到今天了。」说完,他又恢复玩世不恭的语气补上一句:「反正我又不像你,没办法直接施展破坏力。」
  这次,淳子再怎么努力也没用了,笑意从她嘴角倏然消失,她的嗓音变低,说道:「我问你,你杀过小孩吗?」
  他回答得很快:「没有。」
  她觉得他在说谎。为了压抑那股逼问他的冲动,淳子沉默了半晌。
  「喂,我可以继续往下说吗?」
  「可以……」
  「这次的任务,不是Man hunt,而是Head hunt。」
  「你说什么?」
  「我们要去招募新血。」
  「招募这三个人?要让她们加入守护者?不说别的,让我这个新人做这种事没关系吗?」
  「如果要从最后一个问题开始回答,冰山美人,没关系。甚至该这么说,这正是最适合你的任务。」
  「为什么?」
  「因为这个十三岁的女孩,拥有跟你一样的超能力。」
  淳子霎时哑然。荧幕上,这个名叫小薰的美少女,正以充满疑问的双眸凝视着她。
  「喂?你在听吗?」
  「这孩子也能引火?」
  「跟你比起来,她只是根小火柴啦,不过很有潜力。」
  淳子不由得摸摸脸颊。「这是我第一次遇到有相同能力的人。」
  「恭喜你。我还没遇过呢。」
  她重新阅读仓田薰的资料,这次不是浏览,而是一行一行确认,一边阅读一边凝视少女的大头照。
  少女是有钱人家的女儿,不是那种暴发户,她的家世背景很好,跟淳子一样是独生女。
  「喂……」淳子对着荧幕眯起眼。
  「干嘛?」
  「目标是这孩子吧?」
  「对呀。」
  「邀这孩子加入守护者?」
  「没错。」
  「换句话说,也就是要让这么小的小女孩,协助猎杀罪犯?」
  浩一似乎察觉到淳子话中带刺。他噗嗤一笑。
  「拜托,怎么可能嘛。」
  淳子听到他的笑声,也倏然放松了。「说的也是,怎么可能嘛。」
  「我们还没有那么缺人。这次的任务,不如说是为了保护她。」
  保护这个眼神落寞的小女孩。
  「保护?喂,说到这里,这孩子的父亲到哪去了?我是说仓田先生。这里怎么没有他的资料。这个江口总子是佣人吧?为什么没有父亲的资料?」
  「她父亲本来就是我们的成员,你没收到另一封邮件吗?」
  淳子检查档案。寄来了。
  「等一下,我现在看。」
  「那封信应该提到了小薰现在被卷入的复杂状况,以及关于她的超能力状态报告。」
  浩一说的没错。画面上虽然挤满了难以阅读的横写文字,淳子还是勉力地浏览一遍。
  父亲想把这个具有特异功能的女儿安置在「守护者」之下,母亲却极力反对,甚至还提出离婚,带着女儿住进赤坂的高塔饭店,摆出誓死抗战的姿态——看来似乎是这么回事。
  单就资料来看,这个仓田薰似乎比淳子「晚熟」,她的超能力发现得很晚,因此还没学会控制念力纵火的技巧,导致她周遭相继发生神秘火灾,甚至有人受伤,警方也已展开调查。淳子不禁咋舌。「她父母到底在干什么?」
  「他们夫妻失和,导致小薰的精神状态恶化。」浩一说道。
  「不明火灾就是这样发生的。」
  「大人一定要教苏,要教她控制超能力的诀窍。其实那并不难,基本上跟控制情绪一样。这跟管教爱使性子或哭闹不休的小孩差不多。」
  「你爸妈就是这样教育你的?」
  「对呀,他们替我设想了各种方法,甚至教我在忍受不了时,该如何释放热能才不会被周遭人发现。我啊,在学校就经常利用游泳池。」
  「那你,应该知道怎么传授这些技巧吧?」
  「教这孩子?嗯,应该可以。我一定要教她,否则她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这才对嘛。」浩一的声音听起来很雀跃。「老实说,我们就是在你加入组织以后,才打算尽快保护仓田薰,这也是仓田先生的强烈希望。」
  的确,淳子或许比任何人更适合去照顾这个少女。因为她可以理解,理解少女的力量以及对那股力量的恐惧。
  「不过,需要训练的不只是这孩子,她父母也是。我是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家庭纠纷,不过为了孩子,他们应该负起责任陪她一起受训。」
  「这个……」浩一有点语塞。「恐怕无法立刻办到。」
  「为什么?」
  「不是跟你说了嘛,他们夫妻必须先解决自己的问题。」
  「孩子才是优先。」
  「问题就是做不到呀。」浩一刻意发出让淳子听到的叹息声。「正如那份资料所说的,母亲反对让女儿加入守擭者,所以我们必须暂时把她从女儿身边带开,再来想办法说服她。以目前这种情况,就算告诉她一切都是为了小薰着想,训练小薰善用超能力,她也听不进去。」
  「那可不见得。既然是母亲,只要好好解释,说是为了她女儿好,她应该会理解。这孩子真的需要尽快训练!」
  「我知道,你别激动……」
  「教我怎能不激动!」她拿着话筒,忍不住站了起来,由于动作太大,话机顺势从桌上掉落。「现在已经有人受伤了!如果放着不管,迟早会闹出人命。难道你们想让这孩子变成杀人凶手?她还是个孩子耶,那会在她心里造成多大的创伤,你们可曾想过?」
  在淳子内心那个小小的角落里,隐藏着一只古老的惊奇箱,明知它藏在那里,所以刻意不去接近。可是现在,心中的摄影机却违抗意志力,镜头不断地朝那只惊奇箱逼近。特写镜头。惊奇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是的,惊奇箱一直在等待,等待淳子打开盖子,像个执拗的复仇者般等待。
  砰!一声钝响,弹出一个变成火球的小男孩。在暗夜的公园里,溜滑梯扶手的冰凉触感;濡湿双颊的泪水滋味。男孩被火焰包覆着手舞足蹈,因恐惧而瞪大的眼球逐渐熔化。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烤肉气味,还有某人可怕的哀嚎声萦绕耳畔——阿勉,阿勉,啊不好了,到底怎么了阿勉……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我根本没那个意思。
  淳子呼吸急促,双脚张开用力踏地,腾空的手握紧拳头。话筒里一阵沉默。
  「你没事吧……」浩一静静地问。「刚才,我听到一声巨响。」
  「电话掉在地上。」她捡起来,放回原来的位置,手在发抖。
  「就连这种状况,你也不会放火烧了家里的东西。」
  「我说过了,这是拜长年的训练所赐。」她做个深呼吸,这次是刻意地用力握拳,为了把双手的颤抖压回体内。「这孩子必须跟我一样,学会怎么控制能力,免得她一不小心杀死人。」
  「淳子,」这是浩一第一次直接喊她的名字。「以前,你有过这种经验吧?」
  保持缄默吗?否认吗?还是吐露一切?她在电光火石之间闪过无数念头,最后选择了最简单的一条路。
  「对,没错。可是我不想谈那件事。」
  「知道了。」
  她突然好想哭,有多久没有这么软弱了?事到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此刻,若不是在讲电话就好了,要是他在身边该有多好,那他就可以紧紧抱着她,直到这止不住的颤抖停下来。
  「这孩子,就由我们来好好照顾吧。」浩一像是要安慰她似地说,「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在河口湖有房子。」
  「嗯。」
  「我们带小薰去那里住,小薰就在那里安心生活,直到你把她训练成功为止。那里四周都是冰雪,我想应该是最适合受训的场所。」
  「非把她和她父母拆散不可吗?至少让她母亲……」
  「很遗憾。」浩一的语气听起来真的很难过。「要是可以,我们也犯不着大费周章把小薰带出来了。」
  淳子再次看着仓田母女的照片。这是一对长相酷似的母女。
  「她母亲打算杀死小薰。」浩一说,「然后再自杀。她一直想不开,而且已经试过好几次,如果不赶紧想办法,到时候就真的来不及了。」
  原来如此。淳子重新握紧话筒点点头。「我知道了。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再反对了。」
  「明天晚上行动。」
  「真的说做就做喔。」
  「没时间了,况且这也不是困难的任务,事情不会闹大,只需要一点时间说服。我们得先见个面讨论详细流程,顺便探勘地形,就约在高塔饭店的餐厅会合吧。还得跟那个替我们调查小薰周边情报的成员碰面。」
  这将是淳子第一次见到木户浩一以外的成员。
  「还是我去接你吗?」
  「不用了,直接在那里会合吧。」
  浩一又恢复平常的语气。「对了,你去弄了什么样的发型?」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章

  淳子左挑右选,犹豫再三,最后决定穿上那件耐看的酒红色针织连身洋装。穿上去一看,那裙子短得令她尴尬,本想作罢,可是磨蹭了半天已经没时间了。无奈之下,只好心一横,抓起外套就出门。
  在地铁车厢里,她一直注意自己映照在窗玻璃上的模糊身影,差点忘了在赤坂见附那一站下车,离约定的傍晚六点还有十分钟。她叩叩叩地快步踩着靴子一路走到高塔饭店,在大厅入口,她发现从旋转门走出来的年轻上班族在与她错身而过之际还回头看她,这让她不禁有点得意。那眼光绝非「这女人怎么打扮得这么奇怪」,而是充满了激赏。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男人用那种眼光追逐。
  二楼夹层和顶楼都设有餐厅,不过浩一指定的餐厅在二楼夹层,主打的好像是义式料理。淳子面对前来招呼的服务生,还来不及报上木户的名字,已发现浩一坐在面向庭园的窗边四人座,正朝她轻轻挥手。今天,他果然也穿了一身休闲却很昂贵的服装。
  「沿路没被一大群苍蝇骚扰吗?」淳子一落坐,他就开心地说,「比方说对你吹口哨之类的。」
  淳子趾高气昂,装出若无其事貌。一头刚烫过的发型在脖颈之间轻柔晃动。
  「那个发型很适合你。」
  「谢谢。」
  「那件衣服也是,你总算肯拆开我送的礼物了。」
  「正如你所说,这等于是一种制服,工作用的。」
  「那,在公寓里又会恢复之前那个不起眼的小淳?」
  「对呀,那才是我的真面目。」
  「看来下次我得送你一间大楼公寓才行,住那种高级住宅区,你在家里就不敢随便乱穿了。」他微微地耸耸肩。「不过如果跟我一起住会更省事。」
  听起来不全然是开玩笑,而且他的语气显示,他知道淳子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淳子只是抿嘴朝他一笑。
  「谈公事吧。那孩子会来这里吃饭吗?」
  「她们预约了六点半。」说着便叹了口气。「正值发育年纪,老是吃外食不是好事,还是应该吃妈咪亲手做的菜,长得才会健康啊。」
  「另一个成员什么时候来?」
  「照理说也该来了……」他抬起下巴,瞥向入口。「可能是路上塞车吧,今天是假日嘛。」
  「是吗?」
  「是天皇诞辰纪念日。你没发觉?」
  「我现在又没有上班。」
  「那,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淳子笑了。「就算再夸张,也不可能不知道,当然是平安夜。」
  「就是嘛。」浩一说着轻轻摊开手。「什么日子不好挑偏偏挑平安夜,这可是我们俩共度的第一个平安夜,组织居然安排了工作,有这种不解风情的上司还真倒霉。」
  「少胡说了。」
  店内已坐了八成满,四周充满了愉悦的喧闹声。安详、富裕、奢华。空气中,混杂着香料的气味,闻得到人们的「满足」。那是早已习惯这种气氛的人感受不到的气味,只有像淳子这种初次推开这扇门的外来者,才能察觉这种气息。置身其间,与浩一这样理所当然地对坐着,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倏然令淳子有点恍神。
  「怎么了?」
  抬眼一看,浩一正微微倾着头凝望她。
  「没什么。」淳子摇摇头。「只是,不太习惯这种场合,因为我一直过得很穷困。」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况且,你马上就会习惯了。」浩一说着,露出微笑。但,那笑容消失得很仓促。「——来了。」
  淳子身子一僵,她克制着自己,避免动作太急,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瞥向浩一的正前方,随即愕然愣住。一名矮小的中年男子,正堆出殷勤笑容朝他们的桌子走近。
  「嗨,不好意思,迟到了。」那个男人说,「路上塞车。」
  浩一仰望男人,表情非常僵硬。正因为如此,淳子才会以为是仓田母女。太奇怪了,明明是自己的伙伴,浩一为什么会露出这么紧张、惊讶的表情?
  「我可以坐下吧?」男人俐落地拉开椅背,嘿咻一声就坐了下来。「目标好像还没到吧。」
  浩一眉宇深锁、表情依旧僵硬,低声说:「是你?」
  「对,是我。」
  「怎么会是你?」浩一的语气听起来近乎指责。「你跟这次的任务应该无关吧。我可没听说你有参与,怎会……」
  「原来的负责人临时生病。」男人耐心地解释。「所以才把我找来,因为一时派不出人手,我也是在几个小时以前临危受命,不过关于事件的来龙去脉我已经上过课了。没问题的。」
  「就算如此,也未免太快了吧。」
  男人迅速摊开雪白的餐巾,一边塞进胸口一边以笑容回应。「不是有此一说吗?坠马之后,等伤势一好,就得尽快上马,不然会造成一辈子不敢骑马的心理障碍。就是这个道理。」
  「搭飞机也有这种说法喔。」淳子不疾不徐地说。「如果受到惊吓,最好再搭一次。」
  此时,男人才首度与淳子四日相接。那张脸看起来很慈蔼,眼角的鱼尾纹很深,他的年纪与淳子过世的父亲差不多。一身看似不贵的西装,内搭一件手工编织的红色羊毛背心,看起来就像日本典型的好爸爸、好丈夫。
  「你就是淳子小姐吧?」
  「对。」
  「果然一如传闻中漂亮。」
  男人观察淳子的视线并不会令人不快,可是不知为什么,淳子却突然感到一种古怪的不协调。这个人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早就认识我似的,正在对照我以前与现在的样子。
  「请问……」淳子微微倾身向前。「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吗?」
  当地一声,浩一差点碰倒餐前酒的酒杯。
  「我来介绍。」浩一慌忙把杯子重新放好,笑着说,「这位老爹就是第三号组员。」
  「请多多指教。」男人说着鞠个躬。「我会努力不拖累两位。」
  「你只需要提供情报,任务交给我们负责就行了。」
  「那可不行,上面也吩咐过我。毕竟,这是淳子小姐第一次出任务。」
  「她没问题的。」浩一以气愤的语气急促地说,「起码比你强多了。」
  「我想也是。」
  男人的眼神再次回到淳子身上。淳子感觉他又在重新观察她。
  「对不起,还没请教贵姓……」
  浩一打断淳子的话。「这位老爹跟我们不一样,他不用名字,大家都喊他绰号。我是不清楚这有什么好坚持的。」
  「请叫我Captain(船长)。」男人说道。
  「跟他本人很不搭调吧?」
  「那倒不会……」淳子微笑。「不过,如果不介意,能否把这个绰号的由来告诉我?是因为喜欢大海?还是有一艘船?」
  「不不不。」Captain边摇手边摆头。「我哪有那么厉害。」
  「他只是在装酷啦。」
  「你别插嘴嘛,我在问Captain。」
  Captain打圆场似地朝浩一一笑,然后看着淳子。「我有女儿和外孙。他们住在海边,母子俩都很喜欢船,尤其是我外孙。」
  「多大了?」
  「四岁。一开始是这孩子先喊我Captain。我有个朋友真的是观光船的船长,那家伙来我家玩时,我开玩笑地戴上他的帽子,再加上我女儿说『外公在咱们家最伟大,所以外公是Captain』。」
  「真是温馨。」
  「像我这种人,其实不管在家里或在外面一点也不伟大。」Captain的视线落在桌面上,那愉快的语气中带有一丝阴影。「所以,我答应过外孙,总有一天一定会买艘真正的船给他,就算船很小也无所谓。到时候,我才能成为真正的船长。」
  曾经答应过……。唯有这句话他用的是过去式。淳子微笑,却犹豫着该不该再追问下去。浩一将目光瞥向庭园,不愿加入对话的模样也令她狐疑。他在使什么性子呢?像小孩子一样。
  「服务生来了。」浩一松了一口气似的,换个坐姿跷起二郎腿说道。而Captain好像也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点好简餐与葡萄酒,服务生便离开了。几乎在同一刻,浩一又说了声「来了」。悄悄一瞥,这次果真是仓田母女,而江口总子也一起来了。
  「她们总是一起行动。」Captain一边观察被带往后方桌位的三个人一边说,「所以,这一次才需要木户老弟出马。「
  淳子着迷似地凝视着仓田薰。她是个纤细瘦弱的少女,看起来比十三岁的实际年龄还小,清丽的脸庞上缺乏生气,也看不到少女应有的活泼表情。
  母亲一边坐下,一边对少女说了什么。顿时,少女的脸上露出笑意,那笑容之开朗足以照亮周遭。江口总子也说了什么,这次三个人一起笑了。虽然听不见声音,少女娇笑的模样倒是看得很清楚。
  「你一直盯着人家,会被发现的。」浩一嗫语。淳子点点头移开视线。
  淳子三人一边用餐,一边低调地确认步骤。三人表现得很镇定,仿佛忘了目标人物与他们共处一室。
  「她们的房间是顶楼套房,三十楼的二十五号房。」Captain说道,「明天晚上八点半行动。她们已经在顶楼餐厅预订了位子,六点会过去吃圣诞晚餐,应该八点以后才会回房。母亲带着小孩,就算是平安夜,晚饭过后也不可能外出。」
  「江口总子也会陪着他们?」
  「是的。」
  「如果去顶楼套房,外人不会被检查吗?」
  「应该不会吧,毕竟是平安夜嘛。这是饭店在一年之中最忙的一天,对吧?饭店里除了房客,还会有许多客人。不过,为了谨惯起见,我跟你们还是个别搭电梯上楼。」
  「就算敲门,她们也不会马上开门吧?」
  「这就是我的工作了。」Captain浅笑道。
  「我这种小老头看起来很安全。此外,我们昨天才得知,江口总子为了保护小薰,还找了警察商量。」
  浩一皱眉。「哪里的警察?」
  「说到这个就有趣了。是荒川分局,一个三十几岁的搜查课刑警牧原,目前还没查清楚他的底细,就算我们调查能力再强,毕竟从昨天到现在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他们有私交吗?」
  「也许吧。说不定是什么表姐的儿子之类的。昨天下午,他们好像在饭店的咖啡厅碰面,当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场,据说是个中年妇女,不过还没确认她的身分。据说那女人一走出饭店就自行搭地铁离开了。」
  「或许那个女人是江口总子的朋友,就是她把刑警带去见江口的。」
  「有可能。至于牧原,开车离开饭店以后,过了一个小时又回来,他来找江口总子,然后两人一起上楼,好像还进入套房见到了仓田夫人。他在上面待了快一个小时,据说还是夫人陪他下楼的。」
  「总觉得很烦耶。」浩一皱起鼻子。「以前我可没听说警方会介入,现在都不太想动手了。」
  「唉,别这么说嘛。关于这个牧原刑警,我倒觉得不用看得太严重,反正他一个人也成不了气候。基本上,仓田夫妇为了离婚和争夺小孩的监护权,这本来就是警方最不想介入的典型家庭纠纷。」
  「明天,我们把小薰带走以后的掩护行动安排得怎样了?」
  「仓田和他的律师会负责,不用担心。」
  「饭店的人不会起疑吗?」
  「就算起疑心,他们也不能怎样。」
  计划很简单。Captain自称是「牧原刑警派来的组员」,骗江口总子开门。接着,浩一立刻对她「施压」,然后控制她,让她告诉仓田夫人——夫人,牧原刑警有急事找您,他说不方便小姐在场,您能不能到大厅一趟?我留在房间里陪小姐。
  夫人听了一定会下楼,就算起了疑心,只要趁她接近江口总子时,稍微向她「施压」就行了。
  到时候,房间里只剩下宛如傀儡的江口总子和仓田薰了。
  「我们需要借重淳子小姐的力量把小薰安全带走。」Captain说道。
  「请你告诉她,你也是异能者,让她安心;也请你让她了解我们只是想帮助她,她父亲是真的打从心底担心她。」
  「好像很困难……」
  淳子说着,再次悄悄转头看仓田薰。少女意兴阑珊地动着叉子,好像没什么胃口;夫人正在喝酒;江口总子一边跟夫人说话,一边频频用指尖玩弄胸前的项链坠子。
  「仓田夫人的酒量不小耶。」浩一咕哝。「那不是名门贵妇的喝法,感觉好像是最近酒量变大了。」
  「撇开小薰不说,那她该怎么办?把她扔在这里吗?」
  「仓田先生会在大厅等。夫人一旦得知小薰已被仓田接走,也只好乖乖听他的了。」
  淳子突然感到不安。「仓田该不会对她动粗吧?」
  Captain摇头。「绝对不会,只是要帮她解除现在的压力。」
  淳子定睛凝视Captain,接着将视线移向浩一。浩一挑眉,并扬起嘴角。
  「我说啊,冰山公主。」他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纯粹是站在正义的这一方。」
  淳子凝视了他半晌,也学他挑起嘴角一笑。
  Captain笑了。「你们俩好像蛮投缘的。」
  「托你的福。」浩一说。
  「年轻真好。」Captain不胜感怀似地低语。「有很多时间挥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淳子觉得他在哀悼失去的东西,然而那并不是他的青春。Captain在哀悼什么?他失去了什么?说不定,那和他现在加入「守护者」有关。
  「她们要走了。」
  浩一的声音令淳子抬眼。仓田薰正依偎着母亲步向出口,夫人好像有点醉了,少女正搂着母亲的柳腰搀扶着她。
  (晚安。)
  淳子在心中对少女呼唤。
  (明天就能见面了。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那孩子是我的妹妹。」她小声地低语着。

  Captain先行离开,淳子与浩一伪装成情侣,在饭店里逛来逛去,也试着上去套房所在的那层楼。他们一路漫步到那个房间附近,然后搭电梯到顶楼的酒吧。两人并肩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淳子喝了他点的鸡尾酒,那酒液的颜色很漂亮,喝起来顺口甘甜,可惜名字太长了她记不住。
  他们不再谈论公事。浩一开车,所以不喝高浓度的酒精饮料,不过他亢奋得就像喝醉了一样,滔滔不绝地谈起自己及家人、现在的住处、以前养的狗、现在养的波斯猫「Vision」……,让淳子一点也不无聊。
  「猫咪养在哪里?代代木的公寓?还是河口湖的那栋房子?」
  「跟着我四处走动,总不能丢下她。」
  「你倒是挺温柔的。」
  「咦,这是赞美?还是吃醋呀?」
  淳子抓起榛果壳朝他扔去。
  「Vision是母的嘛,也难怪你会吃醋。波斯猫又特别性感。」
  「一定很高傲吧?」
  「简直像个女王。」说着,他笑了。「我是她的仆人。」
  「真想看看你在猫咪面前点头哈腰的模样。」
  浩一支肘倚着吧台看着她。「那,要来我家看吗?」
  淳子捧着杯子,盯着他半晌,这才初次发现——这个人的眼珠颜色好淡,右眼皮上方隐约有一道长约两公分的伤痕,可能是小时候赢得的勋章吧。
  「你眼睛上面的伤是怎么回事?」
  浩一几乎是反射性地抬手抚摸伤痕。「这个?你猜怎么来的?」
  「爬树摔的吧?」
  「很遗憾,我是都市小孩。这是骑脚踏车摔的啦。」
  「天哪,你的运动神经这么迟钝?」
  「没礼貌,我可是以闪电般的速度冲下斜坡耶。」他笑了。「结果一头撞上垃圾箱,附近邻居急忙通知我爷爷,他已经退休了,整天待在家里,不太能走,平常都要拄着拐杖,只有那时候健步如飞。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我从垃圾堆里拎出来,然后破口大骂『你这个笨小子!』。」
  淳子咯咯大笑,她想像得到那一幕。
  「你越来越会转移话题了。」
  淳子看看杯子里,已经空了。
  「还要再来一杯吗?」
  淳子把杯子放回吧台。「不了,我想去别家店。」
  「啊?」
  「我知道一家店。」她滑下高脚凳,拉起浩一的手。「离这里不远。」

  淳子没记错,「Parallel」还茌老地方。隔着窗户,看得到客人谈笑及桌上的烛光。
  「霓虹灯修好了耶。」
  淳子推开玻璃门进去之前,抬头仰望上方。「以前来这里时,P那个字母的灯坏了。」
  「感觉好像是一家快倒闭的小钢珠店。」
  桌席都客满了,他们还是坐吧台。浩一点了一杯义式浓缩咖啡,淳子也有样学样。
  「你可以喝酒啊。」
  「我可不想在喝醉时被占便宜。」
  他好像被这句话伤到了。「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他们陷入沉默,就像一对吵架的情侣。不,我们俩算是吵架的情侣吗——淳子想。「我以前常常一个人来这里。」她呢喃着,凝视桌上静静摇曳的烛火。「店里面点了很多蜡烛喔,我就是喜欢这一点。」
  「的确很美。」
  浩一倏然环视四周。
  「可是,这里好像不太适合一个人来吧?」
  「是啊。所以,有一次是跟别人来。」
  浩一停顿了约五秒的时间,才问:「跟多田一树?」
  淳子对着蜡烛点点头。「对,就是他。」
  她娓娓道来。为了证明自己的力量,她在店里,当着多田一树的面点燃烛火,接着又引火烧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宾士轿车。当时,多田一树相当惊讶,淳子对于吓到他深感抱歉,但是看到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神大变,却也感到有点骄傲……。浩一并没有打断淳子的追忆,不过他和淳子一样,眼神飘向远方。
  杯子见底了,话题也聊完了,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店里的客人只剩下一半。
  「喂,你猜那是什么?」淳子动动手指,指着藏在吧台后面的某个东西。
  那是一座个很高的烛台,上半部做成心型,上面可以插放许多蜡烛。没点火时,看起来就像舞台后面的大道具一样简陋。
  浩一苦笑。「那不是喜宴上替新人点蜡烛的玩意儿吗?」
  一名服务生听到他们的对话,停下擦拭玻璃杯的动作朝他们微笑。
  「明天会用上。」
  「什么意思?你们这里要办喜宴吗?」
  「不是,因为明天是平安夜,本店会有很多情侣客人光临。我们觉得放上这个比较浪漫。情人节也派得上用场喔。」
  服务生返回工作岗位,浩一小声嗫语:「真是邪恶的商业主义。」
  淳子望着沿着心型排列的蜡烛,逐一细数,总共有二十支。
  今晚,浩一大概不会主动挑逗了吧。虽然他看起来玩世不恭,但淳子能够理解他的孤独、不安与寂寞的渴望,那与她累积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一模一样。长久以来,淳子从未被安抚,也没被哄过。
  她想起今天下午,一边浏览电子邮件一边听他说话时,感到何等的旁徨无助。她想起那一刻有多么想念他,彼此相识虽然才十天,却已共同拥有时间所无法取代的东西。
  她也想起刚才在饭店酒吧,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伤到他,那也是她故意的。
  「不知道Vision会不会喜欢我。」淳子说。「你猜呢?」
  浩一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她。他那率真的惊讶反应,温热了淳子的心。
  她坦率地微笑。
  「你看。」
  她指着那个烛台。浩一转头,一看不禁瞪大了眼。
  沿着心型排列的蜡烛全都点燃了。
  「我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
  「在我们独处时,你要逗我笑。」
  淳子本想保持微笑,可是接下来说的话太哀切,令她不禁嘴唇颤抖。
  「可是你自己不能笑,你不可以笑我。」
  她感到浩一在吧台底下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怎么会笑你。」他说,「我保证。」

  他的确说话算话。在他那温馨舒适的住处里,在那张令人诧异的整洁大床上,淳子开怀大笑,从近距离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眸;不笑的时候则感受着他的唇,感受唇瓣下的贝齿;在他身上发现了很多小伤痕。浩一把每道伤痕的由来解释给她听,不过两人到了最后已无心去管了。你骑脚踏车摔过几次?骨折几次?脑袋撞过几次?坐过救护车几次?伤害过自己几次?亏你现在竟然还能平安无事……
  全都是因为你太寂寞了,如同我凌迟自己的心活到今天,你也是靠着凌迟自己的身体活到现在。因为无法原谅异于常人的自己,因为这份不请自来的天赋太过沉重,因为无人伸出援手。
  可是今后,有我陪你。
  起先,浩一抱着淳子,等到两人坠入梦乡时,却是她抱着他。宛如母亲;宛如爱人。

  淳子隐约感到某种动静,窗外传来一阵窸窣声。
  她悄然起身,浩一枕着枕头熟睡,她四下张望,寻找可以遖身的衣物,看到他的衬衫就在脚边,遂随手捡起。
  她轻巧地溜下床,蜷缩在房间角落扶手椅上的Vision耳尖地惊醒,金色的眼睛闪过光芒。淳子朝着融入寝室暗影的猫咪剪影,在唇上竖指,轻声嘘了一下。
  「不可以吵醒你的主人喔。」
  她一边套上衬衫,一边走近窗边,试着拨动百叶窗。果然一如她所料,下雪了,气象预报难得这么准。
  大片雪花纷飞,大概之前下过雨吧。淳子就算伸长脖子,从这个高度也看不到地面,家家户户的小小屋顶尚未染白,这场雪应该刚下不久。
  (明天会是个白色圣诞呢。)
  闪过这个念头,她倏然微笑,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也会和这么浪漫的字眼扯上关系。
  她把头靠着窗框,凝视着不断飘落的雪,起先觉得很冷,但后来就麻木了。之前连想都没想过的事、过去的记忆、今晚初次掏出的感情及各种影像全都在她脑海里交织纷陈,映现,消失,再映现,最后这些片断唐突地在某处聚焦,赫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哭了。
  「在干嘛?」
  耳边突然响起声音,她被浩一从背后抱紧,对方的脸颊贴上她的脸。霎时,她像触电般惊愕跳开。
  「怎么哭了?」
  淳子用手抹脸。「没什么。」
  嘴上虽然这样说,却止不住泪水。她泄出呜咽,一发不可收拾。浩一把她牵回床边,并肩坐下,在她哭泣的过程中,一直紧紧抱着她。
  「对不起。」
  过了一阵子,呼吸终于平顺之后,淳子拉起他的衬衫下摆擦脸,才感到大腿附近好像有某种柔软滑顺的东西悄然抚过,紧接着就听到猫叫声。
  「看吧,连Vision在担心你。」
  波斯猫像听懂似地,又叫了一声。它想跳到浩一赤裸的腿上,却被温柔地推开。Vision一边呼噜呼噜地咕哝,一边贴向他的背,然后缩成一团。
  「看来我们真的是情敌。」
  「我果然太红了。」
  看到淳子笑了,他用双手撩起淳子的头发,然后捧着她的脸,给她一个响亮的吻。「好,现在开关关掉了,你不会再哭了。」
  「真的假的?」
  「真的,这是最好的治疗方法。」他笑着说着,凑近看着淳子的眼睛。「怎么了?」
  「没什么,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只是想到很多事,泪水自然流了出来。」
  「你是说变得多愁善感?」
  「也许吧。」
  她把头枕在他肩上,这么依偎了一会儿,被散发着男人味的体温拥抱着静止不动。然后她说:「我想起了一个救不了的人。」
  「是谁?你不介意我问吧。」
  「当然不介意,我想你应该也看过新闻。」淳子抬起脸。「就是三田奈津子。」
  寝室里的灯早已熄了,仅靠百叶窗透进的雪光,连彼此都看不清楚。但,淳子感觉浩一在听到奈津子这个名字的一瞬间,脸上倏然掠过某种表情。
  「是被浅羽敬一他们杀害的女人吧?」
  他反问的语气毫无变化,刚才那种表情也早已消失。
  「对。她有男朋友,就是在田山町废弃工厂遇害的男人。」
  「好像姓藤川吧?」
  「那个人,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救救奈津子』。可是,我却没能救她。」
  「你已经尽力了。」
  淳子摇摇头。「可是,失败毕竟是事实。眼看她马上就得救了,却在我眼前遭人枪杀。」
  浩一更用力地抱紧淳子。「把那些忘了吧。」
  「不,我忘不了,也不该忘。」淳子推着他的胸膛,扭开身子。她抓着他的双臂,望着他的眼睛。「我杀了那么多人,结果却救不了奈津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遇害,而且连被谁杀的,我都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凶手是谁。」
  「应该是浅羽的某个同党吧。那边不是窝藏了很多人吗?」
  「对,没错。可是我当时已经把在场者打倒了,我认为他的党羽已经被我消灭了,才会带着奈津子逃到顶楼。」
  可是,某人还在现场,那家伙朝奈津子开枪,而且奈津子在遇害之前,还认出那个人。
  (啊,是你。)
  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这表示至少奈津子认识那个人。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一定是浅羽的同党,是凌虐奈津子的其中一个男人。」
  浩一扯高嗓门,语气几乎变成在说服她。而淳子,也不想为了这件事跟他争执。
  「也许吧。」说着,她点点头。
  「对,一定是的。」
  「可是,就算真是这样,我也太糟了,道到这一刻为止,居然连奈津子被某个神秘人物杀害的事都忘了。这样……,这样岂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就算全国的人都忘了她与藤川先生,我也应该牢牢记住。」
  「你根本用不着这么自责……」
  淳子用力摇摇头,泪水再次盈眶,但她仰起脸努力不让眼泪流下。
  「当我在酒铺里那个可怕的房间找到她时,她看起来就跟死人没两样,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就像一具坏掉的洋娃娃。可是我一说『是藤川先生托我来救你的』,她的脸上顿时恢复了生气。藤川就是她活下去的指望。她还问我,她男友是否平安。即便在那种情况下,她依然挂念着藤川先生。就像他在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挣扎着抓住我的手,留下那句『拜托救救奈津子、救救奈津子』一样。」
  在这两人之间存在着真正的感情。
  「我自以为了解遇害者的痛苦、刀下殂的哀嚎。就是因为自认为了解,才会毫不犹豫地杀死那些杀人者。可是其实我错了,我根本什么也不懂。直到前一刻为止,我根本不知道真相。」
  她悄然抬手,轻触浩一的脸,用指尖沿着他眼皮上方的伤痕画过。他动也不动地凝视淳子。
  「现在,我终于懂了,因为我也有了心爱的人。」淳子嗫语。「因为有了不想失去、不想离开的人。所以现在,对于藤川先生当时的恐惧、奈津子的痛苦,我终于能够感同身受了。从今以后,我绝对不能忘记他们。」
  一定要找出杀死三田奈津子的人。找到之后,替她报仇,绝对不可以手下留情,不管那个人是谁,青木淳子都不会放过他,就算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一定找到他为止,绝对、绝对不能原谅他。
  淳子开始发抖。她感觉浩一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彼此的心同样激昂。
  终于,我变成了人。那晚剩余的时间,淳子在木户浩一的怀里只有这个念头。我已经不再是一把「填满子弹的枪」。从今以后,青木淳子将要以人类的身分展开战斗。

  雪持续下着。平安夜的早晨,已揭开苍蓝泛白的序幕。同时,在众人俞未察觉的情况下,也展开了某些灵魂的终幕。无声地,悄悄地。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0: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章

  牧原看到知佳子脚上穿着雨鞋、身上穿着儿子的旧滑雪衣,毫不客气地放声大笑。
  「没礼貌。」知佳子一边从积雪中拔出右脚,一边抗议。雪深及膝,知佳子子用力过猛,雨鞋和脚分了家,整个人差点四脚朝天。
  「你要避开积雪很深的地方嘛。」牧原说着伸出手,知佳子抓住他,勉强站直身体。
  「不过你这件滑雪衣还真复古。」
  「是我们家阿孝念国中时穿的。」
  知佳子一边勉强赶上他并肩迈步,一边说道。她已气喘吁吁。
  「这是我买给他的第一件滑雪衣。那年头,像奥运选手穿的那种拉风滑雪衣还很少见,就算有也是贵得要命。我说国中生穿一般款式就可以了,他还是跟我闹了很久。」
  天亮以后,是一片雪白的平安夜。雪虽然暂时停歇,但云层还是很厚,天空是乳白色的,地面上是纯白色。光是远眺这景色既美丽又浪漫,在现实生活中却会造成大麻烦。整个东京,除了地铁和部分私铁,各种大众运输工具相继停摆,首都高速公路也临时封闭,由于打滑事故频仍,到处都出现了大塞车。在这种情况下还想照常上班的勤勉职员,把车站和机场挤得水泄不通。
  「气象预报说,也许还会再下雪。」
  「天啊,饶了我们吧。」
  两人摇摇晃晃地走着,最后走到人行道某个未积雪的角落,抬头一看,原来在一家咖啡店前。一个头发半白的矮小男人,大概是老板吧,正拿着铲子努力铲雪。
  知佳子喘了一口气,拉开滑雪衣的拉链,从怀里取出地图,上面记着有田好子指示前往她家的路径。他们环视四周,确认巷弄,好像快抵达了。这里距离东中野车站大约十分钟脚程,是个幽静的住宅区。快十一点了,按照约定本来应该更早登门拜访,但举步维艰的积雪之路让他们迟到了。
  有田好子,是多田一树以前在东邦造纸的同事,据说和青木淳子也有少许交情。
  牧原他们请多田一树代为与东邦造纸联络之后,得知有田好子目前还在总务部。不过,她在一年前结婚了,目前请产假。牧原等人一拿到她的住址,打电话过去就听到她开朗的声音,宣称正与两个月大的女婴奋战。
  多田一树本来想陪知佳子与牧原一起去见有田好子,知佳子却拒绝了他。青木淳子在东邦造纸几乎没有朋友,据说有田好子是她当时少数的说话对象之一。同为女人,就算交情再浅,也有可能打听到多田一树不知道的情报,说不定是多田一树在场时不便启齿的情报。
  多田一树的记忆力相当好,对于自己与青木淳子在日比谷公园烧杀未遂事件发生前后曾经去过的地方、两人一起做过的事情以及当时来往的人等等,就连枝微末节都记得很清楚。牧原根据他的证词列出清单,逐一仔细查证。由于他们特别要求多田,即便再无聊的琐事、再偏僻的场所都要交代清楚,所以多田连琐事都一一交代,使得这份名单变得很长。经过知佳子昨天单独查证的场所和人物,才勉强消化名单上的一半,而有田好子正好列在这一半名单之内。
  「呃……,就是这里吧。」
  知佳子在一栋四层楼的小巧公寓前驻足,某处传来积雪从电线上砸落的声音。
  「今早打电话时,她还很惊讶地问说这种天气我们真的要来吗。」
  「她不会不知道日本的上班族有多耐操吧。」
  入口处的积雪完全没铲除,知佳子差点又和雨鞋再次遇难。
  有田好子现年三十九岁,刚当上妈妈,脸庞重拾青春气息,没化妆的脸颊光滑紧致,笑容开朗温和。看起来虽然有点疲倦,但那大概是每隔三个小时就得起床喂奶的缘故吧。知佳子以前照顾独生子阿孝时,也深深觉得母亲的同义字就是「睡眠不足」。
  「这种天气,真是辛苦你们了。」
  她俐落地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开始煮咖啡。知佳子向她表示不用忙着招呼,她笑着说:「不,是我自己想喝。」
  她的家温馨舒适,空间虽小却井然有序,放在和室的婴儿床特别显眼,其他家具看起来缩头缩脑地退居一旁。知佳子在征得有田好子的同意之后,探头凑近婴儿床。穿着粉红色产袍的白皙婴儿正在酣睡,甜甜的奶香味令人怀念。
  知佳子与牧原躲开冷得刺痛耳垂的寒气,在充满家庭气氛的餐桌旁坐下,品尝暖呼呼的热咖啡。有田好子在橱柜里东翻西找了半天,最后终于抱着一个方形饼干盒回到厨房。知佳子差点又说「不用客气招呼」,幸好及时打住,因为那个饼干盒看起来很老旧。有田好子打开盖子,里面有一大堆照片。
  「听多田提起,我也试着回想青木小姐……」
  有田好子兴冲冲地开始捡选照片。
  「我都没整理过……,哎呀、天哪,这不是十五年前旅行时拍的吗……,全都随手放进盒子里就忘了。」
  知佳子微笑。「等你开始替小孩拍照,就会养成照片一洗好立刻整理的习惯了。」
  「是吗?」有田好子依然满面笑容,瞥了知佳子一眼,然后拿出一张12×16.5cm的照片。「啊,找到了,就是这个,我就知道一定有。」
  这是多田和青木还在东邦造纸时的照片——说着,便递给知佳子与牧原。牧原伸手接了过来。
  「那是单身宿舍举办舍庆时拍的。」有田好子在桌边坐下,一边拿起咖啡一边说明。「所谓的舍庆,其实就是宿舍的园游会。你们看这里不是有摊位吗?」
  照片上大约有二十名男女,并排站在挂有「炒面」、「关东煮」等布帘的摊位前,几乎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是一张看似愉快的纪念照。
  「这些女孩也住在宿舍里吗?」
  「不不,女孩只是来玩的,东邦造纸只有男子单身宿舍。」有田好子噗嗤一笑。「公司里有很多对情侣都在舍庆诞生的喔。说穿了,等于是一种社内相亲吧。」
  知佳子在照片上找到多田一树,他的脸看起来比现在稚气,眼神开朗,嘴角的线条也很柔和。照片上没有显示日期,不过据说青木淳子在东邦造纸待了三年,说不定这是雪江命案发生之前拍的。
  「这位就是青木小姐。」有田好子以胖胖的手指指向照片左侧一个宛如陪衬品的苗条女子。「看起来是个很不起眼的女孩吧?」
  根据多田一树的记忆画出的肖像画与这张照片对照起来,无论是发型、瘦削的脸颊线条、毫无笑意的嘴型全都一模一样。
  通常,这年纪的年轻女孩,纵使每隔半年改变气质也不足为奇。情人和朋友的影响固然很大,不过这段时期在一生当中算是「活着就很美」,难免会想尝试各种方式装饰自己、改变自己,添补什么或拿掉什么。
  但青木淳子不来那一套。她从不改变,既不增添什么,也从未减少什么。
  知佳子发觉,这正是她看起来如此落寞的原因,因为没有任何指望可以激发她改变。
  (现在又如何?)
  据说,她出现在多田一树的住处时,并非一个人;据说她坐在车子的副驾驶座,开车的另有其人。
  (如果那个人是男的。)
  (如果那个人可以让她敞开心房,甚至愿意陪她去探访「多田一树」这段往事。)
  那么,现在的青木淳子,至少不是这样郁郁寡欢吧?
  知佳子从不认为女人找个丈夫或男友才会幸福。不过,她也知道一个事实——就算最后以极为不幸的结合告终,当男人对女人、女人对男人,双方在某一瞬间,认定彼此只属于自己时,脸上的确会露出永远与孤独绝缘的开朗表情。
  「青木小姐,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有田好子带着顾忌问道。想当然耳,他们在她面前只透露了最低限度的消息。知佳子看到她那张亲切的圆脸充满了担忧更胜于不安,至少略感安慰。
  「不是这样的。」
  「多田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焦虑。」有田好子垂眼说道,「青木小姐是个很内向的女孩,非常孤独。她好像希望自己孤立,所以没有人会注意她。那次舍庆,也是我再三邀约才把她拖去的,可是她既不说话也不笑,所以那些男人或其他女孩也没去搭理她。」
  「这张照片能不能先借我?」牧原说。
  「好啊,你拿去吧。说到她的照片,我也只有这一张,要是有脸部更清楚的照片或许还能帮上你们的忙。」
  牧原掏出记事本,问她知不知道淳子在东邦造纸上班时,平常会出入哪些场所。例如咖啡店、小餐馆、书店、时装店、花店、牙医诊所——她们会不会一起去吃午餐?下班之后有没有一起去逛百货公司或看电影?
  有田好子一直摇头。
  「一次也没有。现在回想起来,她会参加那次舍庆简直是奇迹。她很讨厌与别人打交道,从来不肯让人亲近。虽说我跟她有点交情,会打招呼或寒暄两句,有时候还会一起走到车站,但那也是最大极限了。」
  牧原表示待会儿会去东邦造纸打听,然后阖上记事本。如果有旧的员工名册,或许能查出青木淳子当时的住处吧。
  「让你们白跑一趟,不好意思。」
  有田好子一脸抱歉地鞠躬。知佳子说声没那回事,轻拍她的手臂。牧原打完招呼就匆匆走向电梯,知佳子和她还站在玄关门口。
  「宝宝叫什么名字?」
  「叫桃子。」
  「真可爱。」
  「是我先生取的。」有田好子双颊羞红。「我们算是晚婚,都不好意思告诉大家。他是个很温柔的好人。把桃子捧在手心疼爱,还会帮我洗尿布。」
  「真好。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追求幸福又没有年龄限制。」
  有田好子喜孜孜地点点头。「我啊,单身时,在公司还算受到器重……,因为我的资历最久嘛,薪水也不差,过得还挺快乐的。可是,自从缘分到了,结了婚、生下桃子……,好像才恍然大悟——啊!原来我以前很孤独。就在这时候,我听到青木小姐的事,该怎么说呢……,让我想了很多。我很后悔,要是能跟她……,再亲近一点就好了。」
  与其想这些,还不如专心照顾丈夫和桃子就好了。知佳子说道。
  「你要多保重身体。」
  「好,谢谢。」有田好子深深地一鞠躬,婴儿哭闹声传来。等访客要离开了才哭,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他们去东邦造纸查旧资料时,顺便拿着青木淳子的肖像画和照片到公司附近的咖啡店和小餐馆四处打听,却毫无结果。后来,他们也去看过淳子在东邦造纸上班时的住处,依然没有任何收获。
  「多田一树也说,在河边命案发生以后,会去她以前的住处找过她。」
  由于积雪压断电缆线,JR过了中午依然无法全面恢复通车。计程车供需严重失衡,在路上拦不到一辆空车,只能搭地铁行动。他们就这样一边兜圈子一边在都内来回。
  一路上,两人联络了佐田夫妻与多田一树,确认目前的状况,并向江口总子探询仓田母女,对方说小姐在饭店的庭园里堆雪兔。知佳子和牧原一路上不时滑倒或帮助差点滑倒的路人,在平安夜的下午逐渐缩减调查名单。来到都心区,看到百货公司和餐厅、精品店的华丽装饰,再加上四面八方传来的圣诞歌曲,知佳子还是不能免俗地感到雀跃,而牧原始终板着脸,不停地抱怨积雪的路面有多难走。
  「幸好后来雪就停了,老天爷算是帮了一个大忙。」
  天空依然阴沉,看起来毫无放晴的迹象,不过雪倒是没下了。因此,道路似乎已解除封闭,东名高速公路和中央高速公路远比预期中更快恢复通车,不过塞车情况还是很严重。
  快到傍晚时,他们感觉比平常还要疲累,双脚酸得抬不起来。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石津小姐,你先回去好了。」牧原说,「我想再去一个地方。」
  他是指位于赤坂的一家餐厅「Parallel」。知佳子审视名单。「Parallel」列在名单最上面,早已经查证过了。
  「不是已经打听过了吗?」
  「对。可是当时,我只有青木淳子的肖像画,今天既然拿到照片,我想给店里的人再看一次。毕竟,肖像画和照片唤起记忆的程度或许有差别。」
  「那,我也跟你一起去。」
  既然列在名单上的第一个,表示这是多田一树首先提到的场所。
  「这是他们一起去过的餐厅吗?」
  「据说那是他们俩第一次谈论雪江命案和如何『处决』小暮昌树的场所。」
  好像是青木淳子很喜欢的店——牧原说。「桌上点着蜡烛。听说她还在多田一树的面前点火,不过多田看了还是不相信,于是她又把当时停在路边的一辆宾士轿车引火燃烧。」
  知佳子摇摇头,走向地铁的入口。

  「Parallel」的入口处,放了一棵真正的枞树,比牧原还高,虽然只有简单的小灯泡装饰,不过绿叶上的积雪倒是真的。
  宽大的吧台很抢眼,这是一家装潢雅致的店。原来如此,每张餐桌上果然烛光摇曳。时间已过了六点,店内开始出现人潮,都是准备共度平安夜的情侣。吧台旁边装饰着婚礼常用的心型烛台。店家大概觉得这个应景的摆设很贴心吧,但在知佳子看来,似乎搞砸了原本的安逸气氛。
  包括店长在内,所有的店员还记得牧原。这位刑警什么时机不挑,偏偏选在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晚上来访。店长在一瞬间露骨地表示不悦,不过又马上殷勤地把他们带进后面的办公室。在他们表示不占用太多时间的保证下,店长答应让他们依序会见有空的员工。
  店长自己则断然表示无论是照片或肖像画,都对这名女客毫无印象。他们接连问了好几名男员工也是一样。但,将近七点,正当他们打算放弃时,一名年轻的男服务生却表示想起了某件事。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打电话通知刑警先生。」
  那是个体型矮小、脸蛋像洋娃娃般清秀的年轻人,顶多只有二十五岁吧,讲话略带旦首。
  「上次,刑警先生来的时候,不是留下肖像画的影本吗?」
  牧原点点头。当时他用这间办公室的影印机印了好几张。
  「那个,我给马子看过,就是我女朋友啦。她在三、四年前也在这里打过工。」
  他女友表示还记得肖像画的女子。
  「她说那是个经常独自上门的客人。」
  「这女孩一个人来?」
  「是的。」
  「并没有约其他人,纯粹是一个人来?」
  「是啊,所以我女朋友才会记得。一般女孩子的记忆力好像比男人还好,对吧?这一点,有时候实在很伤脑筋。」
  知佳子笑了。「不是她伤脑筋,是你伤脑筋吧?」
  服务生也笑了。「哈哈,说的也是。」
  「然后呢?」牧原不耐烦地催他。「就这样?」
  「啊,呃……」服务生胡乱抓抓头发。「我女朋友说,那女孩看起来很寂寞。她啊,动不动就喜欢胡思乱想。所以,当时,她还在猜那女孩会这么频繁地独自上门,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比方说跟死去的男友在这里有过难忘的回忆之类。」
  「原来如此。」
  「所以,她的印象非常深刻。害得我啊,也开始回想这女孩的长相了。」服务生用指尖敲敲着青木淳子的照片。「结果,昨天,这女孩真的来了。」
  牧原听着服务生东拉西扯,正打算阖起记事本,霎时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她来了!绝对是她没错。」
  「还是一个人?」
  服务生摇摇头。「才不呢,跟一个男人。两人并肩坐在吧台角落,点了浓缩咖啡,一喝完就走了,我想顶多只待了三十分钟吧。」
  「什么样的男人?」
  「哇,好像很有钱喔。」他报上一个外国品牌,说那人身上穿着某名牌夹克。
  「打扮得很轻松潇洒。看样子,八成很有女人缘。」
  「多大年纪?」
  「二十五、六岁吧,一头长发。那种发型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留喔。」
  「我家那傻儿子也是这样,头发留长了就绑起来。明明看起来像个营养失调的武术家或生意不好的憔悴老板娘,他却自以为帅得不得了。」
  「是吗?我女朋友也是劝我不要留那种发型。」
  知佳子高兴得忍不住附和,牧原却一脸铁青。「请不要扯这些题外话,你确定真的是照片上的女人?」
  「对。」
  「你在近距离确认过吗?」
  「对。因为是我替他们带位。不过刑警小姐……」服务生对着知佳子说。「这个女的简直改头换面。」
  「改头换面?」
  「对啊,变得好漂亮,好高雅,跟我们以前看到的简直判若两人,她还穿迷你裙呢。」
  牧原皱起脸。「你该不会认错人吧?」
  服务生拼命挥手否认。「绝对不会错。这阵子,我每次跟女朋友见面时都会谈起这女的,而且一直在研究那张肖像画,再加上我们也很好奇,警察干嘛要找她。」
  「就是因为一直在谈论她,所以你们一看到稍微相像的女人,才会误认……」
  知佳子打断了牧原,问服务生:「你觉得他们看起来怎样?」
  「看起来怎样啊……」
  「很亲密吗?」
  「那还用说,他们是情侣嘛。紧紧地靠坐在一起,离开时,还手牵着手咧。」
  明明事不关己却笑得很暧昧。
  「那副德性啊,不管怎么看,都不可能离开这里就说拜拜了,况且已经过了十二点。」
  「你没听见他们在谈什么?」
  服务生懊恼地再次抓抓头发。「靠太近不是很奇怪吗?店长还会骂我对客人没礼貌,所以我几乎什么也没……」
  「是啊,这也不能怪你。」
  「不过,他们好像提到电视什么的。」
  「电视……」
  「好像是说tele……vision……吧,我也不清楚。」
  「那你知道他们离开之后朝哪个方向走吗?」
  「不知道……。不过,他们好像是开车来的。因为男的曾说,他要开车所以不能再喝酒。」
  「他们付现吗?」
  「对啊。因为只有两杯浓缩咖啡嘛。」
  牧原依然满脸怀疑。服务生的表情好像在参加一场口试快被淘汰的样子。
  「情侣啊。」牧原依旧撇嘴咕哝着。「大概认错人了吧。」
  「你可别忘了,她是被某人带去多田先生住处的。」
  「就连多田的记忆也不见得靠得住。」
  「我可不这么认为。」
  牧原挑眉。「石津小姐,你干嘛从刚才就一直那么开心?」
  我开心的是青木淳子已不再孤独;我开心的是她身边已有心爱的男人;我开心的是她周遭的状况似乎起了变化;我开心的是她不会再一脸寂寞。
  「女人啊,有时候只要短短几天就会判若两人,我倒是相信这位服务生说的。」
  服务生得到知佳子的支持,顿时精神大振。「她看起来好开朗,真的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呃,店里那个心型烛台,你们看到了吗?」
  「有啊,看到了。」
  「俗气。」牧原不屑地说。
  「对啦,其实我也觉得蛮丢脸的,不过这个女的曾经指着那东西,然后蜡烛就全部点燃了。本来是为了今天准备的东西,昨晚不该被点亮,可是他们俩坐在吧台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那些蜡烛都被点燃了。后来负责吧台的小松被店长臭骂一顿,他还气得辩称根本没点蜡烛,分明是有人整他。」
  知佳子看着牧原。这次,他愣住了。
  「咦,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事,你不用管他。重点是,你知不知道那两人后来去了哪里。你不是一直在观察他们吗?」
  「没错啦……,但我总不能跟踪他们吧,况且那时我正在工作。」
  「那男人的车,你没看到?」
  「啊,我当时没想到耶,应胲确认一下的。」
  服务生抓抓头。此人虽热心却不怎么机灵。不过,世事总是如此。
  「这里有客人专用停车场吗?」
  「没有。所以客人都停在路边,有计时收费器。」
  「昨晚,路边停了很多车吗?」
  「那倒没有。因为是假日晚上,又是平安夜的前一天。」
  如果继续留意,他们说不定还会再来……。服务生很抱歉地说:「到时候我一定马上打电话通知你们。」
  「与其打电话,如果能抄下车牌会更有帮助。我们说不定无法及时赶来。」
  「是吗?」
  牧原叹口气,阖上记事本。这时,服务生啊了一声。「昨晚停在店门口的车子,倒是查得出车牌号码。」
  「啊?」
  「呃,我不知道昨天那男的有没有把车子停在店门外啦,总之,停在店门外的车子,店长都会抄下车牌。」
  「他为何这么做?」
  「因为以前……,也是三、四年前吧,有辆宾士轿车停在我们店门口,结果起火燃烧。」
  不是别人,正是青木淳子放的火。
  「对,我知道。所以呢?」
  「听说,起火原因很可疑吧?好像是有人蓄意纵火,结果没找到犯人,那辆车的车主好像很难缠,他表示他是我们的客人,而他的车子会发生那种事是我们店里管理不当,还吵着要我们负责,其实他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客人。对方坚称失火当晚,他把车子停好,先去别处办事,正打算来店里消费。这么说又无法证明吧。不过,也不能证明他骗人。所以店长那次可真是倒了大楣,最后还给了对方一笔钱才算了事。从那时起,店长就变得很神经质,警方也劝他把出入车辆的车牌都抄起来,因为犯人或许是开车来放火,说不定还会出现。有一阵子,店长还在门口加装监视器,可是客人反应很差,很快就拆掉了,不过他还是持续抄车牌,他是那种很有毅力的人……」
  牧原猛然起身,连椅子都翻倒了。「店长在哪里?」
  从店长那里拿到的名单上,记载了从下午五点半开始营业至凌晨两点半打烊之间,停在「Parallel」前面所有车辆的车牌号码。青木淳子和她的男伴只在店内待了三十分钟,据说离开时才刚过午夜十二点不久。所以,他们只要锁定晚上十一点至十二点之间的车辆就行了。
  可能的车辆只有四辆,在比对车牌号码、确认车型之后,其中一辆显然是营业用车,另一辆是事务所位于「Parallel」附近的某律师的自用车,在与当事人联络之后,对方表示昨晚并未去「Parallel」,也没把车子借给别人。实际上,青木淳子的男伴也不可能开着借来的车子到处跑,所以这辆车也可剔除。
  问题是剩下的两辆车,都是广受年轻人喜爱的四轮传动车,车主也都是二十几岁的男性。一辆挂的是东京都练马区的车牌,另一辆的车牌竟然来自于富士山下的河口湖,颇令人意外。根据登记的地址看来,似乎是湖畔的别墅区。
  「如果是河口湖也不算远,这两个地方接下来都可以查证,我去就好,石津小姐先回去吧。」
  「干嘛撵我回去?」
  「你拖着雨鞋走路不方便。这只是查证工作,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况且,今晚可是平安夜。」
  「我这把年纪就算跟老公吃圣诞蛋糕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河口湖那边,也得开车去吧?如果你开车,我可以趁那个空档,像个欧巴桑一样伸直两腿好好休息。好了,我们走吧。」
  时间将近晚上七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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