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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十字火焰 上 [宫部美幸][独步][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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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8 23: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十字火焰 上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宫部美幸

图源:HOURS

录入:Lafrente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



  当法律无法惩奸除恶,我们拿什么来护卫一切?

  当暴力掌控了灵魂,我们用什么来赎回?



  世界上绝对有超能力使者存在,这群人也许就在你我之间。他们代代相传,谨慎使用上天赐与的特异能力,在这个充满暴力的社会上伸张正义、拯救良善。然而,天赋异禀的能量一旦失控,终将面临难以挽回的悲剧……



  暗夜,警方接获神秘女子线报,某废弃工厂里发生惨绝人寰的谋杀案,现场遗留三具遭到烧杀的焦尸与一具遭枪杀的男尸,警方在现场却找不到任何凶器与起火点,但是此案的手法与前年的河边焦尸案如出一辙,女警石津知佳子发现其中另有隐情,决定深入追查……

http://dl.vmall.com/c0arcl1jem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f6b79c70/
http://pan.baidu.com/share/link?shareid=297912&uk=1310265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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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8 23:5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将用熊熊火焰燃烧邪恶意念,释放正义能量拯救良善灵魂!

  青木淳子,二十五岁,火焰超女
  必杀技——念力纵火超能力
  仓田薰,十三岁,感应超女
  必杀技——感应超能力&念力纵火超能力
  石津知佳子,四十七岁,纵火搜查小组刑警
  必杀技——锲而不舍缉凶精神

  一名无辜青年死于一场虐杀游戏,目睹命案的青木淳子因极度的愤怒和伤心,决定以暴制暴。靠念力释放火焰的特异功能让她随心所欲制裁任何人,然而,意志力一旦开始失控,她将面临的是自我毁灭?还是与恶势力同归于尽?……

  测试你的勇气•考验你心里隐藏的黑暗势力!
  挑战X战警、胜过惊奇4超人的超能力使者
  今夏最新奇的幻想冒险大作•热辣上市!
  日本文坛最耀眼的推理天后
  被誉为「平成国民作家」、「松本清张的女儿」的畅销作家
  十连霸!《达文西》杂志票选为日本最受欢迎女作家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8 23:53 | 显示全部楼层

  宫部美幸
  Miyabe Miyuki
  作者
  1960年出生于东京,1976年以《吾家邻人的犯罪》出道,当年即获得第26届《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1989年以《魔术的耳语》获得第2届日本推理悬疑小说大奖、1999年《理由》获第120届直木奖确立畅销推理作家地位,2001年更是以《模仿犯》囊括包含司马辽太郎奖等六项大奖,缔造创作生涯第一高峰。
  写作横跨推理、时代、奇幻等三大类型,自由穿梭古今,现实与想像交错却无违和感,以温暖的关怀为底蕴、富含对社会的批判与反省、善于说故事的特点,成就雅俗共赏,不分男女老少皆能悦读的作品,而有「国民作家」的美称。近来对日本江户时代的喜好与探究,写作稍偏向时代小说,近期作品有《终日》、《孤宿之人》、《怪谈》等。2007年,即出道20周年时推出《模仿犯》续作《乐园》,为近年少见的现代推理、自我挑战钜作。

  刘子倩
  译者
  政治大学社会系毕业,日本筑波大学社会学硕士,现在专职译者。译有小说、励志、实用、艺术等多种书籍。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8 23:5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字火焰 Cross Fire 上
  Contents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且在夜里点火燃烧吧

  ——丹尼斯•艾奇森(Dennis Etchison)
    〈晚班〉(The late shift)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8 23: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她梦见一座废弃工厂。
  遭人无情弃置后既无维护也没清理的锈蚀水管,忽左忽右地迷走在冰冷阴暗的红黑色天花板上。宽敞的工厂内,到处都是结构复杂、呈现停工状态的机械,那些机械之间连结着铅色输送带,悄然无声,一片死寂。
  不知何处传来缓缓的滴水声,那单调的响声即便在梦里都有一股催眠的力量,就像即将断气前的微弱脉搏。与其说为了证明还活着,更像是暗示死亡已逼近,仿佛某种黑暗征兆。水滴落在厂房内光秃秃的地面上,形成一滩小水洼。在梦里,一走近水洼,水面就开始蠢蠢欲动,似乎畏惧着走近的人影。
  伸手碰触那滩水。
  好冶,冰凉如夜。
  水是黝黑的。像机油,缠裹着手指,黏答答的,掬起一捧,在手心里浓稠地聚成一滩,形成新的小水洼。漆黑的水面,倒映着天花板的水管。
  好冷,那种寒意很痛快,即使在梦中,也感受得到那股快意。从右手换到左手,再从左手换到右手,在两手之间把玩、品尝那滩水。冷空气,宛如一种慈悲。
  然而,手心里的那滩水逐渐吸收体温,开始变温了,连那种温度变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张开手指想将水泄落,就在此时,手心猛然发热,定睛一看,黑水正在燃烧,摇曳的火焰像生物般昂首盯视,下一瞬间,咻地一声,火苗沿着衣袖窜上手臂。
  就在这时醒了。
  仿佛关掉睡眠开关,猛然地彻底清醒,睁眼一看,只见白色天花板,屋内除了枕畔的一盏台灯亮着,没有其余光线。
  青木淳子,从小床上一骨碌地跃起,用力掀开温暖的被子,双手一阵劈啪乱打,连被子底下的毛毯也扯出来拍打,再把被子和毛毯从床上扫落,仔细拍打垫被。
  床铺似乎没问题。淳子下了床,按下墙上的开关,点亮了天花板的顶灯,在刺眼的灯光下一边皱起脸,一边环视屋内。窗帘呢?地毯呢?布沙发呢?放在沙发旁那只藤篮里还没打好的毛衣呢?书报篮里的报纸和杂志呢?
  全都好端端的,没着火,没冒烟也没有焦味,这里没问题。
  淳子翻身站起,步出卧房,走进了厨房。
  流理台内摆着清洗餐具用的金属盆,昨晚就寝前她已经装满了水。那盆水,现在正冉冉地散发出水蒸气,手一伸进去就感到一股暖意,好像泡澡时的水温。
  淳子叹了一口气。
  安心夹杂着紧张感,这真是矛盾的情绪。淳子用双手摩挲着坐立难安、发冷的身体,看看时钟,午夜两点十分。
  (看来不去不行了。)
  距离上次去那座废弃工厂还不到十天,但她还是梦到那个地方,想必是身体在渴求吧。
  渴求放射,渴求解放。
  周期变得越来越短,就在最近这半年急遽缩短,做梦的次数也有增无减,而且在那个梦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放射热能。幸好,现在还能在无意识中锁定目标,选择有水或有冷媒的地方释放……
  是力量越来越强了吗?所以才会这么频繁、无意识地放射?
  抑或是……
  淳子的控制力开始衰退了?
  这种念头很不吉利。淳子甩甩头,用手梳理凌乱的头发,开始更衣。室外的气温是摄氏三度,北风敲窗,这是十二月底的夜晚。

  东京都荒川区,田山町。
  从私铁荒川车站的前一站高田站,搭公车往北走约二十分钟,那里有一站「田山町一丁目」,前一站是「田山绿城入口」,这里算是二丁目。三丁目则位于一丁目和二丁目东边,呈狭长带状,老旧的住宅地以目前分区销售的田山花园新城这些公寓式大楼特别抢眼。直到十年前,这里本来还有一些住户从事小规模耕作,最近连这些自耕农地都变少了,遍布着高楼大厦、花园新城、分售住宅、低矮公寓、国宅……,各种类型都有,但全是住宅。过了住宅区外围的那座桥就是埼玉县,那里同样也是一望无垠的住宅区。
  昭和三十年代后半至四十年代初(注:一九六〇年代。)的高度成长期,首都圈的人口分布开始甜甜圈化(注:大都市的中心区因地价高涨及生活环境恶化导致人口移往外围,在人口分布上形成甜甜圈状的现象。)之际,农地也像被挖空般从这一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新住宅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再加上昭和末期的泡沫经济,使得高度成长期幸存的少数农地也遭到铲除。光是田山町内,称得上农地的只剩下一处,那就是距离青木淳子的住处约五分钟脚程的「佐佐木农园」,这座占地约百坪的农园,以一年签约一次的方式分割出售,提供一般民众租借家庭菜园。附带一提,契约金为一坪年租两万圆,租的人很多,目前新申请的人还得排队等候空缺。
  另一方面,在田山町,也有人代代在此地从事自营业。在高度成长期之前,当田山町多半属于乙种住宅专用区时,这些人已经是创业的中小型企业,包括印刷业、装订业、塑胶灌模金属模具制造业、建筑业、运输业……,各行各业都有。不过,当荒川区乃至田山町,为了求生存开始转型为首都圈的住宅区,进而放弃本地产业时,他们的命运也从此注定。过去这段期间,这种小镇工厂有半数在东京都政府的都市整建计划下被迁往工业预定地或关门大吉,纷纷从田山町消失,硕果仅存的工厂与作业厂,在住宅区中也成为格外碍眼的异类。厂方因为噪音或废弃物的问题,经常与附近居民发生纠纷,前途一片灰暗。如果再来一波好景气炒热房市,这次一定会轮到他们像农地一样被彻底铲除。
  青木淳子,在一九九四年的晚秋搬来田山町,她在草加车站前的冰果室「Jeunesse」当服务生,时薪八百圆。以她二十五岁的年龄又未婚,居然还在做这种打工的工作,当初颇令大家啧啧称奇,再加上她的履历表又记载着会任职于东邦造纸这家大公司,就更显得奇怪了。
  「干嘛要辞掉那么好的工作?你应该还找得到更像样的公司吧,为什么要跑来当服务生?」对于「Jeunesse」的同事们提出的疑问,淳子只是微笑以对。要从她的微笑中找出什么答案,那是他们的自由,况且淳子很清楚,他们所想像的回答也不可能有正确答案。
  老实说,她是在田山町找到现在这间公寓之后,才决定到「Jeunesse」上班的,顺序刚好颠倒。她一眼就看中那间公寓,不想在离公寓太远的地方上班,所以才选择了「Jeunesse」。而且,比起一般公司里的事务员,她觉得当服务生应该比较不会被复杂的人际关系干扰。
  淳子跑到荒川区和草加市这块位于首都圈北边的土地寻求生活据点,是因为之前一直住在首都圈的东边和都心,她想搬到从未住过的地方,所以搭乘东武线电车,沿站下车,在站前的房屋仲介公司打听……,一站又一站地重复着。现在住的公寓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下找到的。
  促使她决定搬来这里的关键性因素,是高田车站前那家房屋仲介公司的业务员载她去看房子,在路上从车窗惊鸿一瞥的景色。从公车道右转,走进狭窄的单行道,就看到一座小池塘。
  「是池塘耶……」
  淳子不由得从车窗探出身子嘟囔,房屋仲介商苦着脸说:「看起来不干净吧!夏天一到容易滋生蚊虫,讨厌得很。」
  仲介商大概是忍不住说出了真话吧,可是话一出口,才想到自己正要带客户看的房子可能在这池塘附近,于是连忙又补上一句:「不过,我等一下要介绍的房子离这里很远,而且消毒工作也做得很彻底,绝对没问题。」
  淳子报以微笑。「我不介意。」
  撇开蚊虫不谈,她很高兴这附近有水。以前也曾经考虑住河边,可是,筑有堤防的河川反而会引来人潮,即使机率极低,淳子也不想住在被人目击的场所,万一在半夜被舍不得花钱住宾馆的小情侣撞见她对着河面「喷火」,那可就麻烦了。
  「这座池塘是私有土地吗?」
  「是的,所以没办法清理。」
  「那,不会马上被填平罗?」
  「我想应该不会。」房屋仲介商这么回答后,瞥了淳子一眼,露出讶异的眼神。
  淳子就这样决定租下的公寓,和仲介商说的物件相反,离那座池塘走路不到十分钟。因此,搬来之后到今年六月为止,她常利用这里释放能量。不过,夏天一到,蚊子肆虐的情形一如房屋仲介所言……,不,比他说得还严重,实在没办法在那里静静地待上五分钟,令人怀疑到底有没有消毒过。的确,夏天不适合来。她死了心,只好在镇上到处打转,另寻释放地点。
  位于田山町三丁目外围的那座废弃工厂就是这样找到的。
  淳子穿上厚毛衣、长裤,再套上大衣、戴好手套,把手电筒往口袋一塞,走出公寓。她住在二楼的二〇三号室,沿着露天楼梯蹑足而下,打开脚踏车上的车锁,骑着车上路。
  夜路上只有点点街灯闪烁,不见人迹。住宅区的夜晚很安静,夜猫族都在其他地方玩乐,再加上又是星期二,正确说来已经是隔天的星期三凌晨了,就算是繁忙的年底,深夜才返家的人也不多吧。淳子在骑往三丁目的一路上,只有两部计程车与她错身而过,一辆要回去交班,另一辆是空车。
  前往废弃工厂的路,几乎是一路到底,沿途只在出售中的公寓大楼附近遇到三叉路口,不过只要沿着来时路选择中间那条路继续往前走就行了。夏天,这条路她已经走过无数次,就算睡着了也不会走错。
  不久,就看到了那座废弃工厂熟悉的轮廓,在夜色深沉的彼端。工厂的外墙由钢筋和铁板搭建而成,上面罩着铁皮屋顶,另外还有一栋三层楼建筑物,应该是以前的办公室。两栋建筑物之间,有一座足以容纳载货大卡车进出的宽敞停车场。
  在这些设施前面有一圈铁丝网围篱,中央的大门是一扇对开的铁栏门,底下装有滑轮。淳子穿越铁栏门,绕到工厂后面,厂房的大门缠着铁链,上面还挂着坚固的大锁,要从那里潜入根本不可能。
  起先,她发现这座废弃工厂时,只绕了一圈就放弃了。地方够大,看起来绝对不会有人,工厂四周又没有住宅,很符合她的需求;东、西边面对狭窄的公路,北边有一栋某物流公司的旧仓库,南边是一片空地,这块空地似乎属于东京都政府,竖立着告示牌。此地的居民不知是否在抗议都政府放任土地荒废,似乎把这里当成了垃圾场。因此,除了来丢垃圾之外谁也不会靠近,连小孩子也不会进来玩耍。
  对她来说刚刚好。不过,如果进不去还是没办法。
  然而,她觉得这么轻易放弃似乎太可惜,第二次来的时候,更仔细寻找侵入点,结果竟然出乎意料地轻松找到了。面向东边单线道的铁门;应该像是普通住家的后门吧,虽然也挂着大锁,可是门上的两处绞链已经松脱了,用手一推就能推开五十公分的缝隙。整扇门摇摇欲坠,甚至令人担心放着不管会有危险。即便如此,附近的居民还是无人抱怨,想必是因为很少人经过这条公路吧。公路对面虽然有国宅,不过建筑物本身可能是配合日照的方向,仅以侧面对着工厂,最靠近公路的位置也被水塔挡住。就连公路本身,穿过废弃工厂与国宅之后就中断了,并没有衔接其他路段。
  淳子是外地人,不清楚田山町的历史。不过,光看摇摇欲坠的铁丝网和彻底锈蚀的大锁,也猜得出这座工厂应该已经弃置多年了。规模这么大,经营者却没有改建,也没有拆除再把土地卖掉,不是牵涉到复杂的所有权问题,就是申请不到工厂的营业执照,总之有很多问题吧。更何况,现在景气又跌到谷底。
  今晚是第几次从绞链松脱的后门潜入工厂了?应该还不到十次吧。淳子还是感到既兴奋又有点毛骨悚然。
  淳子把脚踏车停在工厂后面,以免被人发现,然后走回门边。她一钻进门缝里,立刻打开手电筒,照亮脚下,再用力把门推上。
  铁锈与泥土的气息笼罩着她。
  她没有在白天来过这里,所以至今仍无法掌握工厂的全貌。只能凭经验得知,从后门一进去,右边有两台以输送带连接的大型机器、左边墙上固定着大型货架,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架上散置着直径三公分的大型十字螺丝起子和扳手、鎚子。输送带连接的机器附有大型转盘,看样子好像是利用这个转盘将铁材磨光或裁断。对于制造业不熟悉的淳子,压根儿不了解这座工厂以前生产什么东西。只能模糊猜想,大概是那种笨重又占空间、在进行精密处理时会发出巨响的东西吧。比方说轨道或铁丝那一类的吧。
  淳子经过机器旁,走向厂房中央,裸露的地面上散落着各种报废品和垃圾。一开始不熟悉这里的环境,还会被杂物绊倒或撞到小腿,来过几次以后,走道已经被她收拾干净,能移动的杂物也都挪到一旁,变得好走多了,手电筒也只是机械性地照着前方,几乎用不着了。
  整座工厂约有小学的体育馆那么大,天花板也很高,应该有三层楼高吧。上方有纵横交错的梯形栈道,其中几条还附带滑车,大概工人会爬到那里进行作业吧。还有一条宽约一公尺、横越东西方向的铺板走道,工人可以从下面沿着梯子爬上去。不过,淳子没上去过,因为她有惧高症。
  她的目的地在厂房中央略偏右,从正门一进来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大型给水箱及储水用的水泥槽。那个水箱比路上常见的油罐车大了一倍,就算敲打外壁,也无法确定里面有没有水,只听得到手心拍击重物的啪啪响声。
  不过,水槽里还有水。长六公尺、宽三公尺的长方形水槽,高度约到淳子的胸部,里面贮满了黑浊的污水。可能是这间工厂废弃时,谁忘了拔掉塞子或按到什么开关,废水才一直淤积着吧。
  这里的贮水量说不定和那座池塘差不多。不,应该不至于,或许更少?淳子无法确定。不过,这缸散发出机油味、看起来像污泥的黑水,对淳子来说相当有用。就算她基于某种理由失控,「释放」出极大能量,想要把这里的水烧干恐怕也有困难吧。更何况,如果只是为了控制力道,定期释放能量,起码十年之内不成问题。换言之,只要这座废弃工厂不被拆除或改建,淳子就不必另寻场所「释放」。
  淳子按照每次「发射」的习惯,关掉手电筒,就怕万一被谁撞见。她把手电筒放进口袋里,凝视着水槽里的黑水,试着回想梦里对于水的冰冷触感,当那种感觉浮上心头时,梦中发射力量的残影,变成了现实中呼唤能量的导火线。力量,立刻从淳子体内涌现,开始冲出淳子体外。
  要是再迟一点,淳子大概会沉浸在「发射」的快感中,什么都听不见了。可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及时打住了。就在她闭上眼,任凭泉涌而出的力量摆布时,突然从某处传来了响声,那是搬重物的声音。
  接着,是人声。
  淳子睁开双眼,力量已经汩汩涌起,接下来只要把那股力量抛向那潭黑水就行了。但是,她猛吸一口气,断然用意志力压制体内窜起的那股力量。这时,她又听见说话声。
  「这边,动作快点啦!」
  是男人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人。
  有人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8 23: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淳子迅速环视四周,她得躲起来。幸好,深沉的黑暗形成一道绝佳的保护。
  「搞什么!」
  「嘘,小声点啦,猪头!」
  传来说话声,还有两道手电筒的光束,忽上忽下地来回穿梭。在那光束中,淳子看到人头在动,好像有三、四个人,他们也正从淳子每次进出的那扇铁门侵入。
  淳子低头弓身,穿过给水箱旁,身体紧贴着墙壁。濒临发射又被压制住的那股「力量」,现在安分地留在她体内,她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但那不是勉强压抑,而是紧张。那票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三更半夜,闯进这地方干什么?
  好几条人影,在门边挤成一团,显然是想进来,但不知为何磨蹭了半天。淳子目不转睛地窥探对方的动静。他们在忙什么?还伴随着某种东西撞到门的碰撞声。就这么耗了一阵子,淳子终于看到领头者的黑色剪影,在晃动的手电筒光束中,那人背对着这边,倒退地走进来。看样子,好像在搬东西……
  淳子倏然屏息。
  他们搬的是人,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身体软绵绵地瘫着。领头者抓着那人的双臂,后面有人抬着双腿。刚才还发出碰撞声,一定是被抬的人脚上的鞋子撞到了门。
  还有两个人拿着手电筒跟在后面,似乎在提防公路上的动静似地频频回头,并再三催促同伙动作快一点。他们拿的手电筒好像比淳子的还大,亮度很强。淳子扶着墙壁、弓着身子,慢慢地退到给水箱后面。
  「喂,快把门关上!」某人命令道。那扇绞链松脱的铁门应声关上。由于关门的动作很粗鲁,使得铁门一歪,露出一丝缝隙,外面路灯的光线从那条缝隙射入,像一条歪斜的细白线。此外,工厂里的照明只有侵入者拿的两支手电筒。
  他们一钻过狭小的铁门,动作就变快了。拿手电筒的其中一人走上前,沿着淳子清理过的走道(对方当然不知情)大步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伙人走到厂房中央,淳子也看得到他们大概的模样了。由于手电筒游移的光束是唯一的光源,所以看不见全身,不过看得出体型,听得见他们的声音。
  「到这边就行了吧?」
  是年轻人,比淳子还年轻,才二十岁吧……,不,应该更小。四个都是?不,连他们抬进来的第五个人也是?
  「放下来吧,重死了。」
  砰地一声,发出钝重的巨响,第五个人被扔到了地上。他们抬人进来的方式固然草率,放下去的动作更是粗鲁。即便如此,被扔在地上的人依然不吭声也没反应。难道是死了吗?
  淳子双手握紧,手心开始冒汗。这种情况看起来不友善,并不是不良高中生把喝醉的朋友抬来,或是飙车族为了躲警察,把受伤的伙伴抬进偏僻处这么单纯。现场飘散着一股更险恶、更危险的气味。
  淳子浑身僵硬,继续偷窥。四名年轻人似乎没发现她,拿手电筒的其中一人大声地打了一个呵欠。
  「啊——好累啊!」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臭死了。」
  「很久没人用了嘛。」
  两支手电筒晃来晃去,在厂房里四处乱照,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淳子尽量缩起身子低着头,以免被照到。
  「浅羽,你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
  「以前我老头在这里工作。」
  噢……,既像感叹又像嘲讽的语气,从其他三人的嘴里冒出。
  「搞什么,你不是说你老头失业了吗?」
  「对呀。就是因为这里倒闭才被炒鱿鱼。」
  「可是,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难道你老头从那之后就没工作了?」
  「我哪知道啊,关我屁事。」
  他们一起笑了。淳子听到那笑声,再次确定那伙人还很年轻,看样子应该还是高中生。那笑声肆无忌惮、青春洋溢,和现场的情况实在太不搭调了,甚至令人不寒而栗。
  「怎么办?要埋在这里吗?」其中一人说。
  「下面,就是这个地面下耶。」另一个人单手拿着手电筒回答,鞋尖踢着地面。
  埋?那么,那果然是尸体罗?他们潜入这里是为了毁尸灭迹吗?
  「可是,地面很硬耶,要挖洞太麻烦了吧。」
  「扔掉不就好了。」
  「被发现就麻烦了。」是刚才被称为「浅羽」的那个年轻人说道。
  「一定要收拾干净。」
  「所以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嘛,扔进河里就好了。」
  「那样以后还是会被发现吧!」那个「浅羽」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训示,看来应该是老大。
  「只要尸体没被发现,谁也不会嚷嚷,过去不都是这样吗?照我说的收拾干净就对了。」
  「啧!真麻烦。」
  面对抱怨不休的同伙,「浅羽」果断地说:「铲子带了吧?」
  「嗯,带啦。」
  「就挖这一块吧,这里被机器挡住,位置刚好。」
  从淳子的角度来看,「浅羽」似乎站在厂房的另一侧;输送带的机器旁边有一支手电筒亮着,另一支手电筒则开始在厂房内四处晃动,这次不是对着天花板,而是沿着腰部的高度慢慢地照下来。淳子屏息,把身体缩进给水箱与墙壁之间的缝隙。
  开始发出铲子撞击地面的响声。
  「搞什么,这把铲子根本不管用。」
  「少罗唆,动作快点。」
  另一支手电筒还在四处照射,照到淳子藏身的给水箱,照到旁边的墙壁,然后掠过水槽边缘,移往输送带……
  这时,光线突然移回给水箱。「喂!」那人招呼同伙。「好像有个水池。」
  手电筒的圆形光束照亮了水槽,距离淳子的藏身处还不到一公尺。淳子躲在给水箱与墙壁之间,肋骨受到压迫,痛得连呼吸都困难,但是她还是一直忍着,如果乱动说不定宣让对方发现。
  「在哪里?」
  「这边这边。」
  那几个年轻人走近水槽,铲地声也停了。一个人扶着水槽边,在黑水上方探出身子。淳子看到那人的剪影倒映在水面上。
  「好脏的水!」
  「是油吧?」
  「所以罗,这样不就正好?只要扔进里面,保证绝对不会被发现,而且水好像蛮深的。」
  「真的吗?」
  大概是有人把手伸进水里吧,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绝对比埋在地面下保险喔。对吧,浅羽。」
  「浅羽」没有立刻回答。把手伸进水槽的好像就是他。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和哗啦啦的水声同时响起。
  「这么浊的水,也许正好。」
  顿时,其他三人一阵欢呼。淳子闭上了眼。怎么会这样!他们来这里找藏尸地点,看到水槽里的污水还那么高兴,又笑又闹的。这几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这样还算是人吗?
  人。
  淳子睁开眼,浑身打哆嗦,那是与之前的紧张截然不同的颤抖。
  (这四个人,我要把这些家伙……)
  他们离开水槽,又回到刚才铲挖的地方,宪宪奉奉地忙了起来。看来,他们真的打算把尸体扔进水槽。尸体?死者?
  不是死了,是被他们杀死的。应该不会错,所以他们才想在这里毁尸灭迹。而且从「浅羽」刚才所说的话中显示,这好像不是他们的头一次了。
  (过去不都是这样吗?)
  对,他就是这么说的。他们一定还杀过好几个人。
  这种人还配称为人吗?该称为人吗?不,要怎么称呼是个人自由。你可以说他们是人,是失控的年轻人,甚至说他们才是社会的牺牲者,随便怎么称呼都行。但,至少淳子不这么认为。青木淳子,不认为这四个家伙是人,而且基于这样的想法……
  倒是很乐意干掉他们。
  淳子心跳剧烈得几乎窒息,必须急促呼吸才能让自己镇定下来。即便如此,她还是激动不已。没问题,我一定做得到,而且毫不费力,只要把刚才压抑的「力量」再度释放出来就行了,就这么简单,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因为我不是普通人。对,如同他们不是人。)
  他们把尸体拖往这边,死者的鞋子在地面磨擦。怎么办?该从哪开始?先瞄准谁?
  如果距离太近,淳子自己说不定也会有危险。况且这里,就场地来说也很不利,要是能走到视野开阔一点的地方,先弄清楚四个人的位置就好了。
  「喂,把他的脚抬起来。」那个「浅羽」说道,「要尽量丢到正中央喔。」
  「让他一头栽进去啦。」某人笑着说。「先从头沉下去。」
  淳子微微探出头,以便于看清楚对方。他们正隔着水槽站在对面,靠近淳子的两个人,抱起尸体的上半身与双腿正要抬到水槽上方,手电筒从两侧照着。因此,淳子看得到那两人的脸。
  两人的长相出乎意料地眉清目秀,脸颊、额头的皮肤像孩童般细嫩光滑。其中一人很高,身穿格子衬衫,脖子上突兀的喉结予人一种莫名的粗犷感。另一个人蓄着时髦的及肩长发,发梢在光线照射下泛着红褐色光芒。
  那具被他们抱起、正要拖到水槽边缘的尸体,从淳子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后脑杓和局部的背。不过,还是看得出来是男性,身上穿着笔挺的西装,垂落的领带触及水面。
  后面那两个人的脸孔看不清楚。不过,站在左边拿手电筒的年轻人,也许正在戒备吧,拿着手电筒稍微转身,淳子看到他身上的运动外套背部印有商标——Big one。
  淳子当下做出决定,先瞄准那个长发男,头发的易燃性很高,着火之后还能替她照明,她可以趁众人惊吓混乱之际冲出这里。这间工厂的格局,淳子比他们更熟悉。冲出去之后,跑到输送带的另一边,再从那里瞄准追兵,就算对方想逃,退路也只有那扇铁门,她足以好整以暇地对付他们。
  但,就在这时。
  「准备好了吗?要扔进去罗。」
  就在那两人正要把尸体推到水槽上方之际,「尸体」突然发出声音,是呻吟。
  「啧!这小子,怎么还活着。」
  长发男大叫,手电筒啪地弹起,猛然晃动。淳子也在惊愕之余动了一下,这么一动,被其中一支手电筒照到了。
  (糟了!)
  转念间,那伙人已经叫嚷了起来。
  「有人!」
  「你说什么?」
  「有人,就在水槽对面!」
  淳子试图从墙壁与水槽之间的夹缝脱身,她以为马上就能冲出来,却还是费了一、两秒,由此可见她被夹缝卡得多紧。就在这一、两秒之间,手电筒已经照到了她,脸孔被照个正着,她反射性地抬手遮眼。
  「是女的……」
  其中一人吓得大叫。「浅羽」命令道:「笨蛋,还不快点抓住她!」
  那伙人动作很快,淳子还来不及冲出去,对方已经挡住她的去路。最右边拿手电筒的年轻人,朝淳子伸出另一只手,扯住她的衣袖。
  淳子被拽着往前倾,她看着那具「尸体」。还活着!他现在正靠着双臂挂在水槽边,勉强支撑着身体,眼睛半张半闭,模样惨不忍睹,尤其是那张脸,布满了瘀青和擦伤,肿得不成人形。
  不能伤到他。
  这下子目标确定了。淳子扫视着飞扑而来的年轻人,她看到那张脸在笑。是个女的,没想到这种地方躲着女人——对方带着这种意味露骨地笑着。对了,他们一点也不怕,因为对手是个女人,是个普通人,可以轻松灭口,就像丢进垃圾处理机一样,轻而易举就碾得粉碎,顺水冲走。
  淳子释放能量。
  前方的年轻人,顿时被轰向后方,手电筒从手中飞出,在空中抛出优雅的弧线,砸到通往天花板栈道的金属梯中段,打破了玻璃。淳子看着那幅情景,也只有她在看,其他人的视线跟随着被抛出去的同伙,那人也飞到空中呈半圆形,到达顶点时,身上的衬衫和长裤及头发都喷出火,变成一团火球再坠落地面,然后静止不动,也没有哀嚎声。刚才释放的能量令淳子有强烈的手感,宛如箭矢般窜出的力量,在化成火焰之前,似乎已经折断了那人的脖颈。
  取而代之的,是同伙们发出的惨叫声,其余三人都愣住了,纷纷露出惊吓过度的滑稽表情,刚才还在脸上的粗鄙笑容,就这么在嘴角冻结。
  淳子缓缓地挺直腰杆,转头凝视着他们。距离她最近、几乎伸手可及的,是那个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旁边是长发男,再过去是另一个拿着手电筒的年轻人,此人体型矮小,身穿鲜红色厚棉运动衫,罩着刺绣背心,一只耳朵还戴着耳环。
  淳子朝并排呆立的三人跨出一步,他们立刻退后一步,那个穿厚棉运动衫的年轻人甚至连退两步。淳子发现他的嘴角抽动,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第一个年轻人的尸体熊熊燃烧,在火光的照明下她看到了。刺鼻的焦臭味弥漫四周。
  「喂,你干嘛?」长发男说。他的声音在颤抖,眼珠子滴溜乱转,朝着淳子上下打量。「你做了什么?你带了什么东西?」
  淳子默然地直视他们。问我带了什么?意思是问我有没有带武器吗?对,我的确有。不过,你们再怎么找也找不到。
  (因为,我的武器在脑袋里。)
  淳子缓缓地微笑,又往前走了一步,那伙人往后退了两步,他们已经退到厂房中央了。
  「搞什么?这家伙!」长发男哆嗦着说,死盯着淳子,全身像筛米糠似地抖个不停。
  「这家伙在搞什么啊,你快想想办法啦,浅羽!」
  被称为浅羽的,是那个穿格子衬衫的高个子。怎么,原来你就是浅羽啊。淳子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看起来最清澈,虽然也在发抖,但那双干净的眼眸深处,似乎有着蠢蠢欲动的情感。是恐惧,抑或……
  淳子拂开脸上的发丝,然后,从旁边朝着那三个并排的年轻人猛然甩头。
  一股力量流畅地释出,热气扑打在淳子的脸颊上,她完全掌控了力量,就像老练的驯兽师在挥鞭时算准微小的距离和强度,甩出来的热气,她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浅羽」试图躲开这跟鞭子,笨拙的努力只成功了一点点,他弹到后面,被抛到输送带上,即便如此,他还是躲过了一劫。另外两个被热波鞭打到的一瞬间,全身立刻起火,脸部、双手、头发都在燃烧,连惨叫声也像是着了火似的。倒卧在输送带上的「浅羽」瞪大了眼,凝视着手脚狂乱挥动、浑身起火的两名同伴,他自己的裤脚则冒出了烟。
  (这回你死定了。)
  淳子瞄准「浅羽」,「浅羽」也看着淳子,他没打算逃,只是频频摇头,像要阻止淳子似的,伸出一只手挡在前面。就一只手,不是两只。
  (伸出你的双手,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饶了你。想必你们刚才也让那个倒霉鬼这么做过吧?你最好跟他一样,趴在地上求我饶你一命。)
  体内的能量还在沸腾,好久没有出现这么强大的威力了。能量一直在等待,等待着这一刻。
  淳子仰起下巴,凝视着「浅羽」。她摆动下巴,准备发射下一波热能。这时,「浅羽」把手伸向牛仔裤的口袋,一边大叫,一边掏出某种东西对准淳子。
  是枪!淳子在察觉的一瞬间,感到肩头一阵剧痛。
  这一击效果强烈。淳子感觉身体弹到空中,往后飞了出去。这就是枪吗?脑中闪过几近感叹的情绪,这就是枪的威力吗?
  她的背部先着地,后脑杓撞到地面,眼底窜过闪光,左肩疼如火烧。她知道某种温热的东西正沿着手臂流下,是血,她流血了。
  淳子拼命与逐渐模糊的意识对抗,不能晕倒,一定要站起来,一定要去追「浅羽」,还有那个差点被扔进水槽的倒霉鬼,他的生死全看淳子怎么做。一定要救他!淳子挣扎着试图起身,按着强烈晕眩的脑袋,抓着地板。
  这时,枪声再度响起,还有脚步声,他要逃了——是浅羽!淳子以为自己又中弹了,不过感觉不到新的冲击也没有剧痛。浅羽开枪打了谁?
  淳子用手肘撑着身体,好不容易才直起上半身。这时,她听见那扇铁门被推开的声音,定睛一看,外面路灯的光线从铁门的缝隙照了进来,形成细长的长方形区块,只见浅羽正钻过那里往外逃,头也不回,甚至没关上铁门,只是没命地逃走了。
  淳子的周遭到处都是红色火焰,不过火势没有刚才那么旺盛,已逐渐地转小了,这表示被她击中着火的那些男人,身上的衣服、头发、身体快被烧光了。淳子一一细数,一、二、三,摆平了三个人,只有浅羽溜掉了。
  她踉跆着屈膝爬行,靠近水槽,那个刚才还靠着水槽边的倒霉鬼,现在已经倒卧在水槽下。在摇曳的火光中,他侧躺着,蜷缩着身子像是要自我保护似的。
  那人的侧腹湿了一片,身上的衬衫也裂开了。刚才的枪声,原来浅羽瞄准的人是他,浅羽发现他还活着,所以又补了一枪。
  他的右脸朝上,在火光中看起来苍白如蜡,双眼紧闭着。淳子爬到他身边,伸手碰触他的头发,抚摸他的头,摩擦他的脸颊。还好,还有一点暖意。
  「振作一点!」她说,「拜托,请你睁开眼!」
  拜托……,淳子反复地说了好几遍,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嘶哑,一边低语拜托、拜托……,一边拍打他的脸颊。
  对方的眼皮猛然一动,睫毛轻颤。靠近一看,年纪跟淳子差不多,虽然比那个浅羽及那些化为灰烬的同伙年长,毕竟还是年轻人,现在就死掉也末免太早了,更何况是这种死法。
  「振作点!」
  她抓住青年的肩膀,用力摇晃,对方的头倏地一动,睁开眼睛,只睁开一点点,那眼神涣散无光,淳子凑近他的脸。
  「加油,你不能死,我帮你叫救护车,你一定要加油。」
  他听到淳子的声音,嘴唇颤动,有一只眼睛完全睁开,搜寻着淳子。淳子把脸贴近,他的视线终于捕捉到淳子。
  那只眼睛充血而湿润,在眼窝中游移不定,仿佛看到了无法置信的事物。淳子伸出右手用力握紧他的手,大声说:「我是来帮你的,没事了,那些坏人已经走了,你在这里别动,我马上找人来救你。」
  淳子说完正想离开,对方竟用意料之外的力道,反握着淳子的手并拉住她。淳子的左臂已经使不上力,疲软地垂在身旁,所以右臂一被拉扯,立刻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坐在对方身边。
  他的脸就在她旁边,两人的距离像情侣般那么靠近,淳子看着青年的脸,从他那干裂、沾着泥土的嘴、流出了鲜血,左侧鼻孔也在滴血。
  青年蠕动嘴唇,挤出声音:「救……,救命……」
  淳子用力点头。「好,我会救你的,没事了,你放心。」
  青年闭上眼睛又睁开,痛苦地摇动脖子。
  「请.……救命。」
  他松开握着淳子的那只手,拽住她的衣服,拼命拉扯并重复着。
  「请你……,去……,救……」他的嘴唇抖动。「救……,救她。」
  淳子倏然屏息。
  「她?还有其他人吗?」
  青年的眼皮颤动,痉挛似地不停发抖,从湿润的眼睛流下一行泪水。
  「是你的朋友?女朋友?那个人在哪?」
  淳子凑近他大声问,一边陷入一种冻结般的可怕预感,就算这个濒死青年不说,答案似乎已经明了。
  女人!这票人,像浅羽这种浑蛋,不可能放过女人。原来被攻击的不只是这个年轻人。他们是一对情侣吗?
  「她在哪里?」
  青年痛得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他拼命扯动嘴角,试图发出声音。
  「被、被带……,带走了……」
  「被那些家伙?」
  青年点了一下头。
  「你知道他们去哪里吗?你当时也在场?」
  青年又流下泪水,一边吐血,一边紧抓着淳子的衣服。
  「车、车……」
  「车?谁的?他们的?」
  「我……,我的……」
  「被他们抢走了?」
  「她……」
  「她还坐在车上?只有你被带到其他地方毒打一顿?是这样吧?」
  「救、救她……」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救她,她被带去哪里,你不记得了吗?有没有什么线索?」
  淳子感觉对方原本紧抓不放的手,逐渐放松了。快死了,他快断气了。
  「拜托,你一定要挺住!你不知道她被带去哪里吗?告诉我!」
  青年的脑袋颓然一沉,眼睛眨动,嘴巴一开一合地大口呼吸。
  「奈、津、子。」
  他哑着嗓子挤出这个名字以后,手就猛然垂落,半睁的眼睛失去了焦点,身体抖动了一下,吐出一口鲜血就断气了。周遭的火焰越来越小,四周又恢复原本的黑暗。在黑暗中,淳子清楚感觉到青年的生命钻出了身体。
  「太过分了。」淳子低语。
  她瘫坐在地上,右手勉强抱着青年的头。工厂内,此时此刻惟有淳子一个人活着,那三名恶徒被烧得焦黑,在黑暗中几乎难以辨认,尸体周遭还有微弱的火舌明灭不定,宛如群众在尸身上的饥饿昆虫,贪婪地搜寻是否还有可燃物。这些火焰是淳子忠实的使徒,也是绝不会弄错目标的刺客。但是,终究还是救不了这个倒霉的人。
  此外,还有一个人落在他们手里,是这人的女友。
  (奈、津、子。)
  这应该是那女孩的名字吧。奈津子,她今晚被浅羽等四人掳走后,不,包括现在,到底遭遇了什么……,淳子一想到这里,霎时紧闭双眼,一股恶寒窜过背脊。
  我得站起来,不能消沉下去,我要去救奈津子,否则就来不及了。
  淳子置身于即将消失的火光中,膝上抱的那男人身上流出来的血与她左肩伤口的血一样浓暗,那颜色令人怵目惊心。侧腹中弹的男人出血情况远比淳子严重,他的身体有一半已经染红了。
  淳子迅速摸索他的身体,也许有什么东西可以查明他的身分。他西装外套的内袋和长裤口袋空空如也,想必皮夹和驾照之类的东西早就被浅羽他们抢走了。不过,她发现对方的西装领子内侧绣有姓氏的罗马拼音。
  Fujikawa
  「你是藤川先生吧。」淳子念出声来。
  她托着青年的头,把他轻轻放到地上,然后站起来。在最右边那具焦尸旁,有一支手电筒依然好端端地亮着,只有灯罩的玻璃碎了。淳子捡起来,四处照射,在那三具焦尸身上及周边仔细检查。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或什么东西,有助于查出这些人平日厮混的场所。
  然而,那三具尸体烧得太彻底,几乎派不上用场,其中一具本来还穿着印有大型商标的外套,现在连那个商标都无法辨识了,那三个人都烧得干干净净,连体型也缩小了一号。
  淳子再次觉悟,今晚自己发挥了最大的力量,她猛然想起几年前的那次大释放,当时,目标是四个人……
  淳子以鞋尖将尸体翻转过来,捏起烧得仅剩下一点点的衣领,仔细检查三具尸体。她左肩上的痛楚已经不再像火烧般,相对的,大概是因为失血吧,她感到强烈的畏寒且阵阵晕眩,胃部好像被拎起又放下,有些作恶。
  她没有罪恶感,一丁点也没有。对她而言,这间工厂内的人类尸骸只有藤川这名青年,就这么一具,另外三具只不过是来路不明的兽尸。
  她重新找过一递,还是没找到可能的线索,因为实在烧得太彻底了,早知道应该考虑一下再施力……。不过,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也别无他法。
  她移动手电筒,照向浅羽逃走的方向,只见漆黑的地面和工厂内眼熟的器具,还是没有线索吗?
  淳子抬起头,竖耳静听。两次枪声,说不定被附近的人听见了,早已报了警。
  可是目前为止,笼罩工厂的深夜静谧似乎毫无变化。刚才的枪声,不可能没有传到外面,一定有人听见了吧。然而,对于早已习惯宁静夜晚的小镇居民来说,恐怕很难把电影或连续剧里出现的枪声,与现实生活中类似的声音联想在一起吧。纵使被轰然巨响惊醒,八成也以为是哪辆车爆胎,或是不悦地认为附近的年轻人在半夜制造噪音,然后又钻回被窝继续睡觉。
  这就是淳子与其他人的不同。淳子知道现在的都市早已成为杀戮战场。
  (看来我得去报警了!)当淳子转念放下手电筒之际,感觉好像踩到某种东西,弯腰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个火柴盒,好像是哪家酒店的,店名是「Plaza」,下面印着电话号码,翻过来一看还有地址和简图——东京都江户川区小松川。距离该处最近的车站,是都营地铁新宿线的东大岛站。
  那盒火柴只用掉一支,整体还很新。是浅羽遗落的吗?是他被热波打到时,从口袋里掉出来的?
  淳子把那个放进口袋,然后勉力地挺直身体,回到藤川身旁,蹲下来抚平他的乱发。她念头一转,脱下手套,将手掌按在他染血的西装上。淳子的手心沾上了藤川的血,接着,再按着自己左肩上的伤口。淳子祈求,借由血液的混合,将藤川死不瞑目的悔恨从伤口融入体内。
  「我发誓,一定会替你报仇。」
  淳子低声说完后,站了起来。
  走出工厂,清澄如水的冰冷夜气包覆着她,仿佛做了一场恶梦,左臂抬也抬不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地无法骑车。她以右手勉强推车前进,回程看到第一座公用电话亭就进去拿起话筒报警,彼端传出警员干练的应答,淳子压低着嗓音说:「田山町三丁目的国宅旁边有一座废弃工厂,有人死在里面。」
  「啥?有人死了?」
  「我听到枪声,好像是不良少年惹事。」
  「喂?请问您现在从哪里报案?」
  淳子不理会警员焦急的询问,径自用单调的声音继续说:「有一个男的被杀了,还有一个女的被绑架。犯人当中有一个年轻人姓『浅羽』,被杀的男人是『藤川』,他的车子也被抢走了。」
  她说完这些,就挂断电话。一股寒气令她浑身打哆嗦。
  警方自有一套办法,还有机动力和人力。不知道是他们先找到「浅羽」,救出「奈津子」,还是淳子比他们早一步。不管是谁都无妨,淳子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独力完成,为了「奈津子」,应该提高救人的机会。
  警方有组织上的优势,不过论机敏则是淳子略胜一筹,而且就算警方想先抓到「浅羽」,到头来,淳子该做的还是会做。
  她要杀了「浅羽」。
  淳子推着脚踏车一边朝公寓赶路,一边感觉热泪盈眶,她连拭泪的力气也没有,就这么走着走着,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最后,索性压低声音痛哭。
  那些泪水,掺杂了她对今晚这场意外之战与杀戮的纯然恐惧。淳子现在才感到双膝发抖、伤口刺痛。可是她不承认,她是因为哀悼「藤川」才哭的,这些泪水只为了藤川与尚未谋面的奈津子而流的。

  淳子报案以后,警方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最先抵达的巡逻员警,一踏人工厂,立刻被弥漫的臭味薰到作呕。
  报案者说的没错,那里有尸体,有一具疑似遭到枪杀的年轻男子遗体。另外三具,由于散布各处所以数量一看就知。但是在阴暗的工厂内,无法立即判定那是人类的尸体。
  他们同样都遭到烈火焚烧。
  工厂内,有些机具用手一摸,还残留着不至于烫伤的温度,警方推测,不久前,这里应该释放出大量热能。其中一名警员,在炭化的遗体旁发现一根熔化变形的旧铁撬。
  「这是什么啊?」一名警员低喃。
  「凶手该不会带了喷火器吧……」

  警车一辆接着一辆疾驶而来,即使淳子人在公寓里也听得到阵阵刺耳的警笛。淳子一回家就脱下衣服,查看左肩的伤口,一看到血块和剥落的皮肤,一阵头晕眼花。
  不过,还算幸运。她用纱布沾上消毒水擦拭伤口后才发现,子弹并未打中身体,只是皮肉伤。
  可是……,淳子皱着脸。
  虽然只是轻微擦伤,但是在遭到枪击时,那股强大的威力简直就像被铁鎚重击,整个人被抛到后面去。一般枪械不可能有这种威力,一定是口径很大又很危险的枪。像「浅羽」这样的年轻人怎么会有威力这么强大的枪?
  淳子勉强包扎完毕后,可能是因为失血吧,感觉好渴,她踉跄地走到冰箱前,就近拿起盒装果汁牛饮,一口气灌了好几口,可是胃受不了,她马上冲进浴室吐了出来,就这样倚着洗手台,晕了过去。
  赫然回神时,只见水龙头仍开着,她急忙捧水洗脸,看样子并没有昏倒太久。她一站起来,感觉清醒多了,试着动一动左臂,一阵剧痛立刻窜入骨髓。她从衣柜里取出旧丝巾,把左臂吊起来。这样好多了。
  打开电视。果然,有些电视台还在播放深夜节目,但并不见新闻快报,想必不到早上是不会报导这起事件吧。
  淳子翻寻脱下的衣服口袋,掏出「Plaza」的火柴盒——营业时间:至凌晨四点。她看看钟,已经凌晨三点四十分。
  来不及了……
  不过,还是值得去看看,毕竟这关系到「奈津子」的安危。淳子开始行动。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8 23: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石津知佳子吃过早餐,收拾干净以后,正准备出门上班,呼叫器响了。
  她急忙摸索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取出呼叫器并关掉,立即回电,接通后彼端是伊东警部。
  「你现在在哪?还在家吗?」
  「对,正要出门。」石津知佳子回答。电话旁边的墙上挂着圆镜,映照出自己的脸,妆才化到一半,只有上唇涂了口红,看起来很滑稽。
  「老实说,有件案子想请大妈跑一趟,你能立刻出动吗?」
  「可以。」知佳子感到心头一惊。「什么案子?」
  「跟之前『那个』一模一样,又发生了。」
  警部和知佳子之间,会用「那个」称呼的案子只有一件。知佳子猛然握紧话筒。
  「出现了吗?」
  「出现了,这次是三具。目前我也只是透过电话听说,不过遗体炭化的情况很像。」
  「而且,跟那个案子一样,四周都没着火吗?」
  「没错!所以我希望你去看一下,我也跟清水联络过了,你们俩一起行动。他应该直接去现场了,你们就在那边会合。」
  「知道了。」
  知佳子一面听取案发现场的地点、如何搭乘交通工具及案情概要,一边抄录资料后挂上电话。她穿上外套,再次望向墙上的镜子,双唇来回抿个几下,下唇也染上唇彩就没那么滑稽了。她把皮包往肩上一挂,便冲出了家门,同时还感到脸颊有一股发烫的兴奋。

  石津知佳子,今年四十七岁,官阶是巡查长(注:日本的警察制度,由下而上依序为巡查、巡查长、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警视总监。)。警视厅刑事部纵火搜查小组的刑警们之所以用带点尊敬与揶揄的语气称她一声「大妈」。是因为她的年龄。在同仁之中,比知佳子年长的只有两位,那两位都是写公文的内勤警员。知佳子在第一线算是最年长,就连率领纵火小组的伊东警部,也比知佳子小五岁。她的搭档清水邦彦就更不用说了,今年才二十六岁,和知佳子的儿子差不多大。
  不过,她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占了不少便宜。知佳子从交通课的女警干起,担任便衣刑警之后也只待过警务课与警备课,当初被调来总局的刑事部时,这个人事调动案不仅轰动了知佳子隶属的丸之内分局,说得夸张一点,在整个东京都的大小分局都造成话题。那是三年前春季调动时发生的事,所以算是知佳子四十四岁的大翻身,周遭的人固然惊讶,不过最惊讶的还是她自己。
  事实上,这次的调动有很多内幕,不过这些「内幕」和知佳子并无直接关系。在总局内部,有一派主张应提拔更多女刑警,另一派则认为女人在紧要关头总是不管用,两派僵持不下;那些渴望调入总局、比知佳子年轻的女警,和打算提拔她们的总局大老之间也有微妙的歧见……,诸多因素演变成复杂的斗争,最后的结论是,不能光卖某人的面子,也不能有损某人的颜面。到头来,反而是与世无争的知佳子渔翁得利。
  知佳子很清楚这些背景,倒也不觉得别扭,她可不是虚长这些岁数。不管在什么样的斗争下做出如此结论,升官的终究是她,只要自己的工作表现符合期望就行了。
  在她刚调过来时,有一次和伊东警部及几名小组成员去喝酒,她会经笑着说:「你们应该庆幸我是中年妇女喔,这样子就不会有闲言闲语了,尊夫人们也可以放心。况且,我家小孩已经长大了,我也不必为了孩子突然请假,所以欧巴桑其实还挺管用的喔。」
  这席半开玩笑的发言,当场令大部分同仁面露苦笑。纵火搜查小组最资深的某位巡查部长,略带敌意与恶意这么说:「欧巴桑只要不妨碍我们,随便应付一下就行了。反正,你本来就是一颗维持人事平衡的棋子,再过两年,调去公关宣传中心就可以准备养老了。」
  知佳子即使听到这种话,也只是笑着说「是是是」,动不动就跟这种肤浅的男人计较也于事无补。
  知佳子在高二那一年,父亲死于一场工地意外。她父亲是任职于建设工地的技术员,不惯从离地十几公尺的鹰架摔落,当场死亡。对于家属来说,唯一的安慰就是在他死时还来不及感到恐惧或疼痛。
  就在那一刻,她决定将来要当女警,因为公务员比较稳定,这是最大的理由。失去父亲的知佳子,必须照顾体弱多病的母亲及刚上国一的妹妹,并成为全家的支柱。她必须尽快踏入社会工作,养活母亲与妹妹,这样的话当公务员最好。况且,女警这个头衔听起来好像比市公所的小职员威风多了,对于只有三个女人的家庭来说,也比较有安全感。
  她就这样进了警校,成为女警,在交通课上班,赚钱供妹妹念高中,照顾母亲。母女三人靠着父亲的抚恤金和保险理赔金,生活其实不算艰苦,不过母亲还是郁郁寡欢,这令知佳子很苦恼。母亲是个很传统的女人,一切以夫为贵,所以始终忘不了过世的父亲,一年比一年沉溺在脱离现实的梦想与悲叹的世界中。
  即便如此,知佳子还是经常对妹妹说:「就算在这种时代,我相信只要找对方法还是很好混的,千万不要太悲观。」
  严格说来,妹妹的气质比较像母亲,姐姐每天面对违规停车和酒醉驾驶,照理说应该看过无数社会的黑暗面,还能这么乐观,令妹妹感到很惊讶。知佳子总是笑着说:「的确,这世上有很多无药可救的家伙。不过,就连这些家伙也照样过得好好的。所以罗,认真过活的我们,怎么可能老是吃亏,好心一定会有好报的。」
  这种乐观论不知是否人人适用。不过,对于知佳子一家人来说,的确是真实的。知佳子的妹妹,高三时和班导谈起恋爱,一毕业就结婚了。对方是个上进的青年,在知佳子看来,光是妹妹结婚就是喜事一桩了,没想到还有附加价值。原来这位老师是乡下某望族的独生子,据说家财万贯,妹妹等于是钓到了金龟婿。既然是独子,也就没有什么复杂的亲戚关系,于是便把她母亲也接过去就近照顾。
  对知佳子来说,挂心的事一下子少了两桩,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泄气。当初为了早日赚钱才选择警察这份工作,这时也开始感到有点陷入瓶颈。知佳子每天过得意兴阑珊,甚至考虑辞去警职。
  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她立下了大功。虽说这件事多半归功于巧合,不过功劳毕竟是功劳。在一次出动中,她发现路上某辆车的煞车灯破损,要求驾驶停车时,察觉对方神情有异,仔细盘查之下,发现后车厢居然塞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小孩。换言之,她当场制服了犯案中的绑匪并平安救出人质。
  这件事让知佳子开始重新看待「警察」这份工作。那对父母看到小孩获释的喜悦,以及他们对警方的感谢之词,令知佳子心中充满暖意,顿时精神大振,觉得自己又找回了人生目标。
  再加上,她的青梅竹马在庆贺她立下大功时,也突然向她求婚。面对惊愕的知佳子,对方是这么说的:「本想在你妹出嫁前跟你求婚,不过那时候我觉得说什么都没用,所以已经死心,现在或许又有希望了。」
  知佳子的青梅竹马就是现在的丈夫石津纪之。大学专攻土木工程的他,毕业后进入某大建筑公司上班,由于工作性质得长期出差,每到一个赴任地点一定会寄一张风景明信片给知佳子,还会在电话里卖弄现学的方言,逗得知佳子哈哈大笑,是个豪爽的男人。他们俩结婚之后,不到一年就生下了长子阿孝。
  现在,石津纪之是神户分社的社长,为了阪神大地震后的重建工作每天废寝忘食。当然,他是只身赴任,大约十天才能回东京一趟。儿子阿孝在广岛念大学,住在学校宿舍,据说三不五时会跟他碰面,不过知佳子这边,也是差不多十天才会接到一通他的电话。
  因此,知佳子毫无家累。好用的欧巴桑!这句推销词可不是唬人的。知佳子曾经替长年不在家的纪之,照顾他那急躁又直率的老爸,也就是知佳子的公公。这个公公还留有传统的工匠气质,在过世前的那几年老是喜欢使性子,成天跟知佳子作对,满嘴怨言,可是知佳子不在时又觉得寂寞。知佳子连这种老男人都顾得了,对于职场上这些小毛头的冶嘲热讽,只要吹口气就能轻松搞定。
  不过,她在纵火搜查小组的地位毕竟不够稳固。幸好,和伊东警部合得来,警部很欣赏她的能力与人品,不时会出面罩她,要不然,她现在可能已经被赶去坐冷板凳了。知佳子认为,就算是为了报答警部的知遇之恩和期望,自己也必须做出一番成绩。
  就在此时,发生了这起案子。和「那个」一模一样的焦尸又出现了……
  知佳子很感激伊东警部立刻通知她。「那个」是前年的案子,当时,知佳子坚持纵火小组应该更积极协助调查,所以在组内有点被孤立,不过她还是不死心。因此,一有机会,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强调:搜查课既然逮不到「那个」的凶手,「那个」一定还会发生,到时候纵火小组要更加把劲才行。警部也记得很清楚,所以才给了知佳子这个机会: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你就自己闯出一条路吧,大妈。
  这次的案发现场在荒川区田山町,据说在荒川车站前一站的高田,搭公车约二十分钟即可抵达。知佳子在计程车上摊开刚在附近书店买的地图确认位置,她感到不解。距离上次「那个」的现场,怎么一下子跳到了北边……
  知佳子用「那个」来称呼的案子,发生在前年秋天,九月十六日早上。当时,警方在荒川河边,发现一辆烧得焦黑的小轿车,车内有三具焦尸,而距离车子十公尺处也有一具无法辨认的焦尸。虽然四具尸体连性别都无法判定,但根据遗留物及骨骸鉴定,警方得出三名男性、一名女性的结论。至于年龄,四个人都是十几岁至二十岁之间,显然是一桩残忍的集体谋杀案。
  然而,随着调查的进展,这件案子开始展现另一面。其一,烧毁的车子是案发前一天在都内停车场失窃的赃车。其二,车内烧剩的部分——这部分后来成为争议点——残留的指纹之一,确定是几年前在首都圈发生的高中女生连续杀人案的嫌犯所有。
  当时,主嫌尚未成年,据说警方的调查与报导都相当审慎。知佳子虽然不太清楚当时的情况,不过根据伊东警部表示,专案小组认为,这名嫌犯就是主嫌,本案绝对是他率领一群十几岁不良少年犯下的。警方最后并没有拿到任何自白,不过这个帮派的周边成员也都是未成年者,对方所透露的情报相当确实。
  无奈的是,警方还是缺乏物证,目击证词也不可靠。这类手段凶残、连续杀人的案子,多半在凶手犯案的过程中,出现侥幸逃过一劫的被害者,警方根据被害者的指证才得以破案。可是,这数起高中女生连续杀人案并没有生还者,被害者全遭杀害。
  这些命案有别于以往国内发生的重大刑案,有一个极为异常的特征。那就是犯罪动机纯粹以杀人取乐,既非劫财也不是劫色。包括主嫌在内,警方锁定这群未成年的涉案者,虽然多半都曾经对妇女施暴或恐吓,留下接受观护处分的前科,但在这数起命案中,「杀人」才是他们的目的。
  他们的手法很单纯。一旦在人烟稀少的路上,发现有高中女生落单,就开车追逐,然后撞死对方……,就这么简单。可是,由于很少有机会刚好看到高中女生独自走在僻静的小路上,所以他们一旦看上了某个高中女生,会先诱骗对方或把对方强行拉上车,再载到适合玩死亡赛车的地点。过程中,被害者虽也被劫财或施暴,但是那对他们来说只是附加价值,他们的最终目的还是「杀人」,如此而已。而且,杀害一边尖叫求饶一边逃窜的高中女生让他们很兴奋。随着事件的全貌逐渐水落石出,虽说大部分是警方的推测,不过媒体一阵哗然,宣称我国也发生了在美国称之为Sport killing的娱乐型恐怖杀人模式。
  这群涉嫌的不良少年巧妙地利用媒体的这种亢奋心态,以及警方找不到证据的窘境,宣称他们是被冤枉的牺牲者,并坚称是无辜的,还放话说要彻底对抗警方的公权力。部分媒体和人权团体也大表支持,纷纷协助他们展开抗争,而主嫌甚至受到艺人规格的礼遇。当时,知佳子只是一名刚调到纵火小组的刑警,虽然只能旁观,但是连她都觉得,如果这名主嫌的容貌或言行举止再邋遢或粗鲁一点,这起案子必然会有不同的发展。由此可见,这名主嫌已经具备了某种明星特质。
  原本立足点就不稳的涉案嫌疑,这下子逐渐变色,警方的调查陷入僵局,连报导也暂停了,案发后成立的专案小组在半年后解散了,案子本身被列为继续搜查案件,也就是打入冷宫。虽然现场调查员咬牙扼腕的声浪不断,难消怨气,但士气终究日渐低迷,那些遇害的高中女生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被推到记忆彼端,被遗忘了。
  就这样,在社会终于遗忘高中女生命案之际,却发生了荒川河边焦尸案。曾经比艺人还受瞩目的主嫌,现在变成了一具惨不忍睹的焦尸,再度登上报导的舞台。
  由于是用烧杀的手段,所以纵火小组也加入专案小组一同到场勘验检证,出席专案会报。知佳子并不是小组的成员,只看到现场照片和相关报导。但,听到事件经过的一瞬间,她顿时闪过一个念头……
  这是复仇杀人。为人母的直觉如此告诉知佳子:这是对凶手的制裁与复仇。
  此外,这个烧杀的惨状实在太异常、太超乎常识所能想像,更强烈吸引了知佳子。因此,她主张纵火小组不该扮演顾问的角色,应该参与更深入的调查,因而才会受到众人的排挤。干刑警的,最忌讳的就是抢地盘,但男人什么事都喜欢争个你死我活,知佳子看不过去这种作为,恨得牙痒痒的。
  结果,荒川河边的烧杀事件,到现在还没破案。因为,警方连凶器都无法确定。事件发生以后,警方发现现场附近有间铁工厂的焊枪失窃,也曾经暗示那就是凶器,并经过媒体的披露,但是焊枪不可能有那么强大的火力把四个人烧焦,相关人员应该也很清楚,但在案情触礁的情况下,这种错误情报也就此搁置。
  知佳子对于这起事件怀着强烈的直觉与好奇。她认为应该彻底清查高中女生连续杀人案的受害者家属,也很好奇凶手到底用什么手段把人体烧成那种地步。因此,她把这起焦尸案称为「那个案子」,一有机会就与伊东警部交换意见,警部对于此案也同样感到好奇与愤怒。
  (那个凶手,迟早还会再回来。)
  虽说带头的主嫌已经死了,但是高中女生命案的其他涉案者还活着。在荒川河边惨遭烧杀的另外三人,都是有前科的不良少年,但是他们和连续杀人案没有关系。换言之,应该是凶手找到那名主嫌时,那三人凑巧在场才会遭到池鱼之殃吧。若非如此,这个杀人手段诡异的凶手,为了追杀其他人,应该还会在哪里现身吧?
  看来果真出现了。这次的田山町命案,一定也是如此。知佳子在车上抿紧了嘴唇。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8 23: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青木淳子伫立在狭窄的小巷尽头,不时交抱着双臂,来回摩挲取暖。
  此刻是清晨五点半,离天亮还早得很,四周黑漆漆的,栉比鳞次的民宅和公寓,连门窗也毫无动静,所有人还在安详地沉睡着。
  眼前是一块已整理干净、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土地。这个季节,连杂草也呈现枯褐色。在土地中央,竖立着一块漆色鲜明的招牌。
  出售 大幸不动产股份有限公司
  公司名称下面写着电话号码。淳子看了又看,牢记在脑海中。
  这块出售地的位置,就是她在田山町废弃工厂捡到的那个「Plaza」火柴盒上印的地址。隔着小巷,对面是小型白墙公寓,隔壁是灰泥双层建筑,两者都挂着门牌。即使对照对面的建筑物,这块地显然也是「Plaza」的地点。换言之,「Plaza」已经不存在了。
  不难想像「Plaza」是一家什么样的店。放眼望去,四周不是住宅和公寓大楼、公共公寓,就是小商店。所以,「Plaza」不可能是崭新大厦里的豪华酒廊,想必是那种把一般住宅的部分空间改装成店面的简陋酒馆。现在看来这块平地的面积也不大,一定是那种挤进十个客人就很难转身的小店。
  不过,就算再怎么想像也是徒然,「Plaza」已经不见了。淳子手中只有那个不存在的酒馆的火柴盒。不过,或许这家店只是搬到别处去了,于是她又折回车站前,用公共电话拨打火柴盒上的电话号码。果然,只听见「这个号码是空号」的录音。
  当然,淳子也可以打去这家「大幸不动产」,随便找个借口,打听「Plaza」的下落,可是现在这个时间,这一招八成也行不通。除了等不动产公司开门营业,别无他法。
  她觉得好冷,伤口一阵刺痛,那种感觉糟透了。好像在发烧,只觉得脸颊发烫,浑身无力,呵欠连连。不过她还是勉强激励自己,再次定睛凝视那块招牌,在脑中复诵着大幸不动产的电话号码,然后悄悄钻出小巷。
  不管怎样,先走到大马路上,再往站前的方向走去吧。她边走边从大衣口袋掏出「Plaza」的火柴盒,在路灯下仔细打量。
  这个火柴盒还是新的。
  关门大吉的酒馆、全新的火柴盒,这是怎么回事?某个跟酒馆有关的人,留着没有用的火柴盒自己用吗?果真如此,那就表示「浅羽」在「Plaza」的地位颇高,足以弄到这个火柴盒。比方说,他不是「Plaza」的客人,而是经营者的家人……
  淳子缓缓地眨眨眼。
  如果这个假设没错,淳子多少有点高兴。假使「浅羽」纯粹只是客人,那么就算「Plaza」现在还在营业,恐怕也很难立刻打听到他的下落。然而,如果他是经营者身边的人,那就有可能找到。总之,只要能够打听到「Plaza」的后续发展和经营者,便可突破僵局。
  淳子仰望着阴暗的天空。天怎么还不亮,一天怎么还没开始?为什么不动产公司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呢?
  对于淳子及她想救的「奈津子」来说,时间就是最大的敌人。不知「奈津子」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说不定已经遇害了,也许就在这一瞬间,「浅羽」和他的某个同伙,正把土覆盖在她余温犹存的尸体上。淳子一想到这里,脑中就涌现几近爆发的愤怒与焦躁,令她不禁紧握双手。
  左肩上的伤口像要抗议似地刺痛着,淳子痛得一脸扭曲。
  她回到车站前,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新发现,唯有地铁车站静静地开始运行,明亮又温暖,就像母亲一大早在全家人起床前,已经在厨房里熟练又专心地准备早餐。
  车站的书报摊前堆着成捆报纸,她看了一下,蓦地发现电视节目已经开始播了。不知晨间新闻是否正在报导田山町的事件?警方已经进展到什么程度?
  淳子离开车站往回走,抱着明确的目标开始绕着市区打转,她在寻找咖啡店或小饭馆,找一家有电视可看的店。这是她第一次造访东大岛,宛如棋盘的道路井然有序地纵横着,巷弄很好找,漫不经心地走着走着,便看到一座大桥。桥墩很高,必须爬楼梯才能过桥,她一边按着抽痛的肩膀一边拾阶而上,眼下是宽阔的河面,河堤的壁面标示着「中川」。
  她就这么望着乌黑的河面,独自伫立了半晌。出门前查过地图,这附近的地理位置在脑海中浮现。中川——不就是不远的下游处和荒川会合的支流吗?
  荒川。那条河的名字令她印象深刻,想忘都忘不了,河边发生的杀人案,已经成为她生存下去的核心与支撑了。
  那一次,她杀了四个人。
  记忆鲜明,随时都能唤醒当时的情况。不过对淳子来说,杀人情景从来没有化为恶梦折磨她,她的睡眠总是深沉而安详。
  她觉得这样的自己似乎有点危险,于是也会翻阅描述杀人凶手心路历程的手记,或是死刑犯犯罪实录的书籍。根据书上表示,普通的杀人犯并不像淳子这样有明确意图或手段,多半只因一时冲动、利害关系,或是自我防卫才动手杀人的,他们明明对罪行毫无悔意,却深受恶梦所苦或饱受幻觉或幻听折磨。可是,淳子完全没有这些后遗症。
  那是因为淳子的杀人行为,一直是一种「战斗」。对于她来说,这「战斗」是一种义务,非打不可。
  淳子生来就有异于常人的力量。那么,她当然得善加利用,而且是朝着正确而有益的方向。
  猎杀那些生来只为了毁灭、吞噬他人的野兽——这就是她的目的。
  (我,是一把装了子弹的枪。)
  河面上的冷风拂过淳子的脸颊,她静静地这么想,在过去已经思考了无数次,这个念头早已刻在她的心坎里。这一刻,在她心中视为圣域的某个角落,已经悄然地生了根。
  然而,可悲的是,这把枪并没有雷达,也没有卫星导航系统。现在,枪口该瞄准的敌人在哪里?
  淳子叹了一口气,正要循着原路走下楼梯,视野中突然闪过一团模糊的白影,她抬起头。
  俯瞰街景的右方,在那个盖满建筑物的地区一隅,冒出了白色蒸气。她没看到烟囱……,那是什么?
  不管怎样,那表示蒸气底下有人开始活动了。淳子冲下楼梯,朝着冒蒸气的方向跑去。肩伤让她痛得哀叫,不过她还是按着伤口赶路。
  经过两个转角,蒸气越来越浓了,甚至飘到马路上,这是一条挤满狭小店面的商店街,在成排拉下的铁门及折叠的遮阳篷中,只有一间店开了门,抽风机正在运转,有人进进出出,白色蒸气就是从那间店的门口飘出来的。
  淳子停下脚步,仰望招牌。
  伊藤豆腐店
  搞了半天原来是豆腐店啊,她觉得有点好笑。对啊,难怪会这么早营业。
  有个身穿白罩衫的女人,抱着一个金属框架走了出来,她脸上戴着口罩,头发也用白头巾罩着。淳子略微后退,小心翼翼地躲在电线杆后面观察。
  比起街上的其他店家,这间店大多了,虽然是豆腐店,却看不到摆放零售商品的陈列柜,说不定是批发商。
  店门口停着一辆小货车,货架上堆满了潮湿、溢满白粉的汽油桶,原来装的是豆渣,不晓得要送去哪里。淳子从电线杆后面走出来,悄悄地靠近小货车,她感受得到蒸气的暖意,还有一股药水味。
  刚才那女人正用一条长水管放水,把手中的金属框架泡进大水桶里,抓起棕刷刷洗。淳子伸长脖子一看,店内还有两个人穿着和那女人一样的白罩衫,在机器之间忙碌地穿梭。
  淳子朝着那个背对自己的女人,说了第一句话。
  「对不起,您早。」
  女人吓了一跳转过身,似乎真的很惊讶,猛然停止作业,转头瞥着淳子,手上的水管也顺势一转,水朝淳子喷来。
  「哎呀,抱歉!」
  女人急忙将水管朝下,水花溅到了淳子的大衣。
  「没事吧?有没有溅湿?」
  女人戴着浅蓝色橡皮手套,穿着同色长靴,朝淳子走近一步,长靴发出吱呀声。
  「不要紧,对不起。」
  「不好意思。」
  女人有半张脸被口罩遮住。即便如此,听声音也能猜得出对方不算年轻,没化妆的眼睛四周有些细纹。
  「抱歉打扰您工作。」淳子客气地致歉。「我想问路……」
  「好啊,你问吧。」
  女人爽快地答道。她把水管往水桶一插,右手叉腰,感觉上好像在说:有话快说!我可是很忙的。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间店叫『Plaza』?」
  她刚才确认过「Plaza」的旧址,比这间豆腐店更靠近车站,不过两者距离不远,像这种小镇的商店街,多半会成立商荣会或工会,说不定可以打听到什么消息。
  「Plaza?」女人倾着头。
  「嗯,我想应该是酒店,就像小酒馆那样。」
  「呃,你是说车站旁边巷子里的那家店吗?」
  她果然知道!
  「对,没错。」
  「那家店已经倒罗,房子也拆了,被夷为平地了。」
  「那您知道店里的人搬去哪里吗?」
  女人首度露出微微戒备的表情,缩着下巴观察淳子。淳子挤出一抹微笑。
  「我以前承蒙那里的店长照顾……。今天正巧经过附近,想顺便拜访一下,可是这小镇好像变了,所以我迷路了。」
  如果冷静思考,大概连自己都觉得这个谎扯得很烂,这时还不到早上六点,访友叙旧未免太早。可是,现在的淳子已无暇设计借口,在沉睡的市区中,好不容易发现一间店开门营业的喜悦,以及从昨晚累积至今的疲累与伤口的疼痛,还有线索中断的焦虑,使她开始丧失了专注力。
  再加上这股蒸气。淳子虽然喜欢吃豆腐,不过制造过程的味道实在令人不敢领教,在药味浓烈的蒸气笼罩下,刚才中枪时伴随晕眩的恶寒好像又出现了。
  「总之,『Plaza』已经没了。」女人毫不客气地说。「至于店里的人现在在干嘛,我可不知道,我跟他们没有来往。」
  「请问店是什么时候倒的?」
  「大约一个月之前吧,我也不太记得了。」
  「店里的人不是这镇上的居民吗?」
  「这我怎么会知道。」
  女人甩头背对淳子,径自朝水桶蹲下,用力扭紧水龙头,水停了,她拿起金属框架,往店里迈步走去。
  「呃,对不起……」
  「你还想干嘛?」女人转身。
  淳子张口结舌,看来好像惹火对方了。她不该在过度焦躁的情况下,毫无计划地开口。
  「不,没事了。谢谢您。」
  她尽可能地想要客气地深深一鞠躬,等她抬起头时,由于动作太急,突然一阵头晕眼花。从刚才持续到现在的不舒服达到极限,令她失去重心,情急之下伸手想扶抓东西。
  淳子的手在空中划过,过了一会儿,感觉某种冰冷的东西泼上身,她倒在那女人的水桶里。
  「喂,小姐!」
  女人大叫着,啪达啪达地踩着雨鞋冲过来,淳子拼命挣扎着想起身,身上的大衣浸了水,直打哆嗦的刺骨寒意窜进全身,晕眩感越来越严重,那股气味令人作呕。
  「喂,你怎么了?振作点!」
  我没事,不好意思……。淳子自以为这么说,但话不成声,便昏了过去。

  淳子从昏睡中醒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脸,那张脸正凑近看着淳子。是一张少女的脸,尖下巴、丹凤眼、微翘的鼻头、微噘的嘴唇像是要抱怨什么似的,不过五官长得很可爱。
  少女微噘的唇瓣开启,扭头朝身后的方向喊:「妈,这人好像醒了。」
  淳子转动眼珠,环视四周,天花板上贴着木纹壁板,挂着造型简单的吊灯。很暖和,感觉背部软软的。
  她正躺在某处……
  方才还在凝视她的少女,此刻凑近她眨着眼。
  「小姐,你没事吧?」
  淳子一时之间发不出声音,只好点点头,一动肩膀就痛。
  「太好了。」少女低语,表情很僵硬,看起来毫无笑意。「我一直在观察你,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就要叫救护车了,真是吓死人了。」
  淳子试着起身,但是感觉浑身沉重不听使唤,她舔舔干燥的嘴唇,总算挤出声音说:「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我大概是贫血。」
  少女仿佛要把淳子说的话放在秤上仔细衡量,眯着眼睛说:「小姐,你受伤了耶。」
  淳子心头一惊。「对,有一点。」
  被发现了吗?不过,她们似乎没找医生过来。好险!万一医生一检查,肯定会发现那是枪伤,要是她们报警就麻烦了。
  「只是一点小伤,因为我有点感冒,所以才会头晕,已经不要紧了。」
  为了让这番话更具有说服力,淳子使劲扭动身体,用右手撑起上半身,然后环顾四下。
  这是一间和室,与其说是客厅还不如称它为传统的「起居室」。中央放了一张折叠式的矮桌,桌旁环绕着无脚的和室椅。淳子刚才就躺在那张矮桌旁,她的大衣和鞋子都已被脱下,身上盖着毛毯。那是一条被口用旧毛巾缝住、质地柔软又好闻的毛毯。
  说到气味,这间起居室也有那股蒸气味,若有似无地飘散着。看来,这里应该是伊藤豆腐店后面的住家。少女背对着区隔起居室与房间的玻璃拉门而坐,身旁就是电视机,摆在上面的时钟显示此刻快七点了。
  这表示淳子昏迷了将近一个小时,中弹后虽然凭着意志力勉强行动,伤势还是令她元气大伤而失态,淳子不禁咬唇。
  少女讶异地盯着淳子。这时候,淳子才发现少女也穿着白色罩袍,如果戴上口罩再把头发包起来,想必跟刚才那女人一样吧。这个少女一定是刚才在店里工作的那两人之一。
  「妈,你来一下!」少女再次朝背后扬声,然后转头面对淳子,绷着脸说:「小姐,听说你是来找『Plaza』的?我妈这么说的。」
  刚才在外面遇到的那个女人原来是少女的母亲啊。
  「对……,没错。」
  「你想干嘛?」少女直截了当地问。「难道你……,你也是……,不,你也有点年纪了。」
  少女语意不明地咕哝着,窥探似地看着淳子。淳子也回视她,她略微垂眼,最后鼓起勇气说:「你该不会……,也被浅羽害得很惨吧?所以才回来找他?」
  淳子瞪大了眼,看到她的表情。少女醒悟似地点点头。
  「啊,被我说中了吧。我就知道,不然来找浅羽不可能有其他原因。」
  「小妹妹,你认识浅羽……,浅羽这个人?」
  少女耸耸肩。「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国小、国中也同校。」
  「他是在这附近长大的?」
  「对呀,本来住在『Plaza』那里,店面的二楼就是他家。」
  「那,『Plaza』倒了以后,他搬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这种事谁晓得啊!」
  刚才在店门口遇到这名少女的母亲,对方口口声声说和「Plaza」没有来往,而且语气非常冷淡。如果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照理说两家的父母应该有来往。可见得那母亲说谎,问题是她为何要说谎?为了袒护浅羽一家?还是为了避免扯上关系?
  从少女阴郁的表情和她刚才所说的来推敲,显然是后者吧。想必,过去一定有很多与浅羽发生纠纷的女人找上伊藤豆腐店。
  「之前,也有像我一样的女人来找过浅羽吧?」
  少女点点头。
  「不只是女人,还有讨债的,连警察也来过。」
  「警察?」
  「是刑警。那家伙好像闯了什么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大概是半年前吧。」少女茫然地盯着墙上的月历。「那时候『Plaza』还在营业,浅羽他妈妈也在。」
  「是什么案子?」
  「我也不清楚。干刑警的,除非真有必要否则不会透露这种事。」少女的语气似乎变得很内行,继续说道:「一旦起了疑心,他们绝不会停止怀疑。」
  淳子认真打量少女小巧的脸蛋,素颜,整齐的及肩长发塞在耳后,清楚地看见她的双耳有很多个耳洞。
  「我来这里问这些事,真的纯属偶然。」淳子说,「其他人……,当然也包括警方,为什么会为了浅羽的事情来找你?」
  「这是明知故问嘛。」少女笑了,那双丹凤眼眯成一条线,看起来稚气又惹人怜爱。
  「我真的不知道。」
  「少骗人了!算了,反正大家都在骗人,不只是你。」
  「……」
  「因为我啊,一年前还跟浅羽他们混在一起。」
  「你也是一伙的?」
  「对!不过现在不同了。」少女说着,坚毅的眼神凝视着淳子。「我已经跟他们拆伙了,现在与他们无关。」
  这席话说得斩钉截铁。淳子感觉话中隐藏着浓厚的恐惧,不只是怕惹麻烦、强调自己不同于那些不良少年,也像在说服自己:我已从迫切的恐惧中匆忙逃走,现在已经安全了。
  这名少女从浅羽及其党羽的魔爪下逃了出来,想必尝过至今回想起来依然颤抖不已的恐怖滋味。
  在田山町那间废弃工厂看到的景象,再次掠过淳子的脑海。有过那次亲身经历的我,很能体会你的心情,我绝对相信你说的话。淳子在心中低语。
  「我叫青木淳子。」淳子轻轻点个头。「承蒙相助,真的很感谢你。」
  「我什么也没做,拜托你别那么夸张。」少女慌忙摇手,大概是想掩饰羞涩吧,她急忙转身,扯高了嗓门喊叫。
  「妈、妈!没听到吗?」
  「听到啦。」
  淳子才在想那个声音就在隔壁,少女的母亲已经从玻璃拉门后面露脸。
  「讨厌,原来你在啊。」少女嘟起嘴。「你在偷听吧?」
  母亲没回答,像是要保护女儿似地叉开双脚站在少女背后,狠狠瞪视着淳子。包覆头发的白布已经取下,看起来判若两人。
  这名少女的母亲顶多四十五岁吧。淳子感觉刚才在店门口看到她时,脸部表情和说话声音比较年轻,拿掉头巾之后,却像五十多岁了。那是因为她的白发多得惊人,或许不纯粹是天生体质,淳子明知这点无关紧要,但听完少女的叙述后,总觉得她母亲的满头白发,是操心浅羽和她的证明。
  「既然醒了,那就请回吧。」母亲尖声说道。「请你别来烦这孩子。」
  「妈你怎么这样讲话。」少女提出抗议。
  「你给我闭嘴。」
  「我怎么能闭嘴,这件事说不定也跟我有关。」
  「已经跟你无关了!」
  原来母亲也和女儿一样害怕,淳子切身领悟到这一点。虽然她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不过,这个和浅羽牵扯不清、遭遇可怕经历的女儿,可是这位母亲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回来的吧,当然不想再有任何牵扯,更不肯让女儿淌这浑水。
  「我无意拖令媛下水。」淳子安静地、缓缓地说道。「很感激你们救了我,谢谢。」
  淳子说完想起身,少女急忙伸出手。
  「可以吗?最好还是躺一下。我看你还是去看医生吧。」
  「信惠,你不要管闲事!」母亲喝斥。「赶快让人家回去吧,妈已经受够了。」
  「那你就别管,我实在很不放心。」
  原来这名少女叫信惠啊。淳子朝她微笑。
  「信惠,你妈说的没错。刚才我也说了,我不是专程来府上拜访的,真的只是巧合。所以,我不能再让你们照顾了。」
  一走出起居室就是狭窄的脱鞋处,淳子的球鞋并排放在那里。母亲取来大衣,不发一语地塞给她,她道过谢,接过大衣,便朝门口走去。
  既然信惠不知道浅羽目前的住址,再继续追问下去也没用。淳子虽然擅长战斗,寻人却是门外汉,再加上体力似乎比意料中更虚弱,这令她意志消沉。
  在店门口的右边,第三个白衣人正在工作。淳子百分之百确定那是信惠的父亲,他站在自动加盖机前面,正在检查成排由右往左移动的盒子,然后把加盖后的盒装豆腐拿起来,整齐地排列在一旁的箱子里,动作非常熟练。
  「谢谢!打扰了,不好意思。」
  对方听到淳子出声招呼,朝这边一瞥,表情僵硬,眼神充满怒意。他不发一语,立刻别开视线。淳子猜想,如果他摘下头巾,想必也是一头白发吧。
  淳子步出店门,朝车站方向走去,市区开始苏醒了,人潮也略有增加。上班族行色匆匆地快步越过淳子,如果撞上他们,一定又会跌倒,淳子小心翼翼地走在人行道边缘,心想与其搭电车,不如坐计程车比较快,身上带的钱应该够吧……
  「喂,等一下!」
  淳子才听到身后隐约传来叫唤,就有某种东西像一阵风似地追过她,在她眼前紧急停住,原来是骑脚踏车的信惠。信惠已经脱下白色罩袍,换上牛仔裤和蓝色套头衫。
  「等一下。小姐,你要去哪里?」
  淳子忍不住笑了。真是个好孩子,她想。
  「回家。」
  「真的?」
  「对,没骗你。」
  「怎么回去?你能走吗?」
  「慢慢走就没关系。」
  「浅羽的事你要怎么办?」
  「改天再重新来过吧,反正不知道他住哪里也无计可施。」
  信惠抓着握把,单脚放在地面支撑,想了一下,然后问道:「小姐,你来找浅羽有什么事?」
  「跟你无关的事。」
  「不见得吧,你不说说看怎么知道。」
  「不用担心,真的跟你无关,倒是你……」淳子朝伊藤豆腐店的方向转身。「如果再不回店里,真的会惹你爸妈生气喔,我比较担心那个,我不希望你为了我挨骂。」
  「不用管他们。」信惠断然回了这一句,「反正我爸妈都是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你说你爸妈?」
  这句话从信惠口中冒出来,未免太不合时宜。若真要说的话,也应该是她爸妈对她说。
  可是信惠又说了一次。「对呀,他们忘恩负义。」
  「就像我,那时候也差点被浅羽他们杀死,幸好有陌生人相救才捡回一条命。可是,他们看到别人有难却见死不救,而且还是受浅羽所害的人,这样若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信惠认真的口吻,和那句「差点被杀死」,仿佛狠狠地甩了淳子一耳光。她踉跄着退后半步,重新盯着信惠。
  想必信惠很清楚这句话的功效吧,大大地点头。
  「没错,我当初差点被他们杀死。」她如此重复道。「他们就是这种人。我是不知道你有什么困扰,不过我想一定很麻烦,所以绝不能让你一个人去见浅羽。」
  车站附近有个小型广场,四周环绕着整齐的灌木丛,广场上有长椅,她们俩在那里坐下。
  「小姐,你脸色发白耶。」信惠凑近看着淳子。「会不会冷?还是要找家咖啡店进去坐?」
  「不要紧。而且,这种话也不方便让别人听到吧!坐在这里就不用担心了。」
  实际上,置身于车站前逐渐加速运转的晨间喧嚣中,两人也似乎被孤立了。不过,这让淳子对信惠产生一种强烈的共鸣,她开始心疼这个少女。
  「一开始我不是说过了吗?就那些被浅羽纠缠的女人来说,你的年纪好像大了点。」
  「对,你是这么说过。」
  「到底是谁跟浅羽发生纠纷?该不会是你妹吧?那些家伙很少锁定年长的女人。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他们说如果扯上大人,借口就不管用了。」
  「借口?」
  「嗯,对方如果是高中生,即使不是学生至少年纪也差不多,就算闹开来也很像同伙在吵架。如果勒索或动粗,对方多半只是吓得要命,很少去报警。即使在市中心犯案也不会引起人注意。对女孩子也是,如果找的对象是傻傻跟他们走的小女生,就算出事引来警察,最后通常是判定双方都有错。可是,如果找上大人就不一样了。浅羽这些人要是盯上哪个上班族或是把粉领族拖上车,肯定马上会引起一场大骚动。」
  淳子一边点头,一边闭眼。原来如此,信惠说的没错。不过,自从信惠逃离浅羽那票人以后,对方的作风好像就改变了,而且是大幅度转变。
  (他们杀了人啊!昨晚他们攻击一对情侣,杀了男人,把女人掳走囚禁在某处。不只如此,他们好像还犯下了其他杀人案呢。)
  这些话都冲到了喉头,淳子还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她不能告诉信惠,如果信惠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没办法回答。因为在田山町的那间废弃工厂里,正躺着三具被她烧死的浅羽同伙的尸体。
  (不过此时,陈尸地点应该已经收拾干净了吧。)
  淳子想到这里,意志消沉的内心隐约又恢复了一点胜利感。她睁开眼双,看着信惠。
  「我妹现在好像跟浅羽那票人有来往。」
  「我就知道。」信惠忿忿地咋舌。「你妹是个美女吧?因为你也很漂亮。」
  「不会吧。」
  「浅羽可是以貌取人呀。」
  「信惠也很可爱呀。」
  「我不行。」信惠凑近了说。「所以差点被杀掉。那……,你希望他们断绝往来罗?」
  「是啊。我妹……,好像越变越坏了,我很担心,我听她一天到晚提起浅羽和『Plaza』,然后又在她的大衣口袋里发现『Plaza』的火柴盒,所以才想说干脆过来看看。」
  「在这种大清早?」
  「因为那家店好像是酒馆,我不喜欢晚上去。而且,我本来就要上班。」
  信惠再次打量淳子的装扮。「小姐,你是上班族?」
  「嗯,只是小公司啦。不过我今天要请假了,伤口很痛。」
  「是肩膀的伤吧?你是怎么受伤的?」
  「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淳子自己都觉得很不会说谎,因此当听到信惠幽幽地表示「抱歉,我实在不相信你说的……」时,不知为什么反而松了一口气。
  「你们被卷入什么事,浅羽也有份,你为了解决才来找浅羽……,到此为止应该是真的吧。不过,接下来好像是乱编的。」
  「对不起。」淳子说着微微一笑,这样信惠应该会明白吧。
  果然管用。少女也露出了微笑。
  「我可以抽烟吗?」
  「好啊,请便。」
  信惠站起来,跑向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零钱买烟,然后又摸着口袋走回来。
  「打火机……,啊,找到了。」
  她回到长椅,试图用打火机点烟,可是有风,一直点不起来。淳子看准打火机冒出火花的瞬间,轻轻眨个眼,把视线移向信惠嘴边的香烟前端。淳子需要拿捏力道,就像用汤匙喂婴儿一样,她把热波降至最小,轻轻地释放出去。
  明明打火机没点火,香烟前端却燃了起来,信惠有点吃惊,连忙把嘴上的香烟拿开。
  「奇怪?」她说着,来回审视香烟和打火机。
  「信惠,你几岁?」淳子问。
  「啊,我吗?十八。」信惠拿烟的手来回煽动。「不过,我已经在工作了所以没关系。」
  「那倒是。」
  「反正我国中时就开始偷抽了,现在连我爸妈都认可了。这个打火机是我爸送我的生日礼物。」
  那是一个时髦雅致的景泰蓝女用打火机。
  「好漂亮。也给我一根烟吧!」
  淳子这次没再变魔术,信惠用自己的烟替她点着,两人并肩坐着,淳子起先有点咳嗽,不过香烟似乎抚平了情绪。
  「信惠十八岁,那表示浅羽也是十八岁罗?」淳子说。
  「嗯,那家伙也没念高中。」
  「不是学生啊。」
  然而,不管怎样还算是未成年。淳子在工厂看到他时,还以为他有二十岁,因为他的体格很健壮。
  「浅羽叫什么名字?」
  「敬一。深浅的浅,羽毛的羽,尊敬的敬,数字的一。怎么,原来你连他的全名都不知道啊?」
  浅羽敬一吗?
  「据说那家伙的老爸希望他成为这世上最值得尊敬的人,所以才给他取这个名字。很讽刺吧?」
  信惠说着,把烟往脚边一扔,用鞋跟踩熄。
  「要不要看那家伙对我做了什么好事?」
  淳子还来不及说,信惠已经背对着她,反手把套头衫的领口用力往下拉。
  「你过来看我的背。」
  在信惠纤细的后颈上,发脚的细发和汗毛簌簌抖动。淳子从套头衫的缝隙之间窥看她的背,顿时寒毛倒立。
  那应该是刀伤吧,一个大叉,从两肩斜斜划过背部,末端似乎直达两边的侧腹。
  过了很久以后,信惠才转身面对淳子。
  「这伤口足足有两公分深喔。」
  信惠冷静地把领口重新拉好。
  「那是用刀子割的,是那种二十公分长的刀子,刀尖是锯齿状。」
  淳子无言以对,只是略微凑近,专心听她说话,她的脸庞近在眼前,好像连眼眸最深处都能一眼望穿。那是一对浅褐色的眼眸,可是右边的瞳孔有一粒宛如针刺的小黑点。淳子怀疑,那该不会和背上的伤口一样,在遭受心灵创伤、看到恐怖景象之后残留下来的吧?如果试着解析那个小黑点,或许还有一个弥漫着血腥气息的悲惨现场。
  「就是遇到这些不幸,你才下定决心逃离他们吧?」
  信惠用力点点头。
  「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他们为何这样对待你?」
  「说穿了根本没什么。」信惠耸耸肩。
  「我想我们只是太无聊吧。」
  信惠将双手枕在脑后挺直身子,仰望天空。
  「那个周末……是星期六,当时浅羽已经被退学了,我还是会去上课,不过学校实在太无聊了,所以星期六晚上是狂欢夜。」
  「浅羽跟你本来是同一所高中?」
  「不是,我念的是女校,浅羽念的是品川那边的男校。」
  信惠笑了一下。
  「我们这群人脑筋不好,只能念那种垃圾学校。」
  淳子并没有跟着笑,她蓦地垂眼凝视脚边的烟蒂。其实在学校成绩不好和聪不聪明根本是两回事,信惠却好像混为一谈。更何况,成绩好坏和人性善恶也不相干。淳子在田山町遇到的浅羽敬一,虽然凶恶但绝不鲁钝,那才是最可怕的组合。
  「他们大约有多少人?」
  「嗯……,不是那种人数固定的帮派,有时候也会有在路上鬼混的小孩加入。」
  「这样啊……,不过,浅羽应该是带头的吧?」
  「对!他和高田家的大哥。」
  「大哥?」
  「嗯,有一对高田兄弟。弟弟跟我们同年,哥哥已经二十岁了。」
  「那,高田家的哥哥有车?」
  「有,我们总是坐他的车到处晃,如果人数太多坐不下时,就偷开爸妈的车。」
  「无照驾驶?」
  「对呀,很乱来吧!」
  信惠以略带挑衅的口吻,凑近看着淳子。
  淳子试着回想。田山町的废弃工厂——被她烧死的那三人之中,可有这对高田兄弟?在火光中浮现那几张垂死的脸孔中,哪几个长相酷似兄弟?
  「这对高田兄弟也住在附近吗?」
  「不是。我也不知道他们从哪来的,只知道他们是浅羽的朋友,不过那个弟弟好像是浅羽的高中同学,名叫纯一,大家都喊他阿纯。那个哥哥,大家都直接喊大哥,现在想想,我连他叫什么都没问过。」
  「你被划伤时他们也在场?」
  「在呀。」信惠嘴角一挑,冷冷一笑。「浅羽骑在我身上拿刀划我时,就是阿纯按住我的腿,大哥倒是在旁边抽烟观看。」
  淳子不由得抬眼看着信惠。信惠又取出一根烟。
  淳子一字一句地说:「照你刚才的描述,那个高田家的大哥好像比较像老大。」
  信惠喀嚓喀嚓地打了好几次打火机才点燃香烟,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不知道……,我一直认为浅羽是老大。就像我那一次,高田家的大哥可能也是害怕才没出手吧。不只是大哥,除了浅羽,其他人都很害怕。」
  「可是……」
  「当时,我背上一直流血,痛得我不停地哭叫,把阿纯吓到了。他劝浅羽适可而止,但是浅羽听了气得拿刀砍他,我才能趁机跳起来逃命。」
  信惠说着说着逐渐心不在焉。
  「我一直跑一直跑,没命地跑,我只想逃走。浅羽本来还追了过来,不过中途又折回车子那边。我心想:啊,他打算开车来追我,要是被逮到的话一定会死。所以,就算痛到头昏眼花快站不稳了,我还是抱着绝不能停下来的念头拼命往前跑。当时,正好有辆大卡车经过,我就死命挥手……」
  「那是什么地方?」
  「若洲的海埔新生地,你知道吗?」
  「在东京都内?」
  「当然,就在这个江东区,靠近梦之岛那边。」
  「你们在那种地方?在那里做什么?」
  「那边有很多大老鼠。」信惠用双手比出大约三十公分的宽度。「如果连尾巴也算在内,应该有这么大。我们就追着老鼠乱打,或是射击……」
  信惠突然噤口。淳子定定地凝视着她。
  「谁有带枪?」
  信惠没回话。
  「有吧?你尽管说没关系,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好惊讶的,我早就料到是这样。」
  这次似乎轮到信惠惊讶了。「为什么?」
  她杏眼圆睁、张口结舌。
  「难道……,你……,你肩上的伤就是被浅羽打的,是吧?」
  淳子默然地用手覆着盾伤。
  「浅羽有枪吧?」
  信惠颔首。
  「他伤害你的时候也带着枪?」
  「嗯。」
  「这就怪了。你既然被卡车司机救了……,事件应该闹开了吧!既然如此,警方怎么会不闻不问。你猜的没错,我是被浅羽打伤的,不过只是一点小伤。他现在身上还带着枪喔,为什么他一年前伤害你的时候,他的枪没被警方没收呢?」
  信惠开始吞吞吐吐,那狼狈的模样令淳子恍然大悟,而且很惊讶。
  「怎么,你没报警吗?」
  「嗯……」
  「可是你是怎么做到的?救你的司机也吓一跳吧?他应该会送你去警察局或医院吧。」
  信惠像是别无他法似嘿嘿一笑。
  「那辆卡车也是违法的,好像正要偷运垃圾过来丢弃。」
  原来是违法倾倒废弃物啊。
  「所以罗,怎么可能去警察局?搞不好去医院也会惹出麻烦……。不过,他虽然处在那种立场,当时我挥手一叫,他还是停车,没有见死不救,是个好心的大叔喔。后来啊,我请他送我回家,然后他就脸色发白地溜了,让我爸妈来收拾残局。」
  「你爸妈没说要报警吗?」
  信惠像被电到似地一脸严肃,换个姿势坐好。
  「是我拜托他们别报警的。」
  「为什么?」
  「我怕如果那样做,一家三口真的会被干掉。」
  淳子再次望着信惠瞳孔中的那粒黑点;烙印在瞳孔上的东西。
  「你觉得这么做是对的吗?」她静静地问道。
  「我幸好这么做了。」信惠低声说。「是对是错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幸好这么做,所以现在才能活下来。」
  她说着说着脖子一缩。
  「我逃回家蒙头大睡,那段期间浅羽会打过电话,好像是隔天,还是两天以后吧。当时,我爸对那家伙说:不要再来找信惠了,如果你肯跟她断交,这次的事情我们就不会说出去。」
  在淳子看来,这桩交易似乎很危险,因为主导权在浅羽手上。他可以遵守也可以不守,一旦毁约,后果将如信惠所害怕的,全家人遭到灭口吧。就算信惠保持沉默,也不见得能保证一家人的安全。
  「听说浅羽听了还冷笑。」信惠说。「那家伙心里清楚得很,他知道谁比较强势。而且,以前我也跟他们做过不少违法的事。」
  「而这件事,你爸也清楚……」
  「对!所以不能报警,因为会影响我的前途。」信惠扬声大笑。「其实我根本没什么前途可言。」
  「怎么没有!你现在不就跟爸妈一起工作。」
  信惠自暴自弃地摇摇头。「那不可能是我一辈子的工作。」
  「这点的确还不能确定……」
  「反正不管怎样,都是无趣的一生啦。」信惠撩起头发。「工作吃饭睡觉然后再工作。什——么新鲜事都没有,也当不了有钱人。这世上明明还有更好玩的事,照样有那么多人混得很好。」
  「我倒不这么想。」
  「总觉得好像只有我特别倒霉,这种事想了就火大。」
  淳子突然明白了,虽然那只是一种极为模糊的感觉。即便只是一瞬间的体悟,但她有些明白这名少女何以会和浅羽等人共享时间、兴趣、情感、娱乐及活动……。淳子隐约窥见了是什么东西曾那么吸引信惠。
  是倦怠和愤怒吧?
  对,之前被淳子收拾的那四个人也这么说过,他们说,这世界一点也不好玩,所以想找点刺激的乐子;他们说,反正做了又怎样,这是一个自由的社会耶;他们说,生活都这么无聊了,居然还有人过得称心如意,真教人不爽。
  这样的理由也存在信惠心中,即便微弱,但至今仍无多大的改变,差别只在于她明白「浅羽」很可怕,已经懂得不能跟对方扯上关系。
  今后,只要遇到的对象换张面孔,信惠说不定还是毫无抵抗地随波逐流,朝着危及自身与父母安全,甚至对社会有害的方向而去。这一点,信惠自己完全没有察觉。
  这女孩真的是无辜的受害者吗?抑或是过去的受害者、未来的加害者呢?
  淳子思索着。如果教我替这女孩报仇,我办得到吗?
  她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先前,倒是遇过一个缺乏勇气,无法成为复仇者的男人……
  那男人的面孔倏然掠过脑海,淳子慌忙眨眨眼。只要这样做,就能装作想不起来,继续欺骗自己。
  「这一带,邻居之间往来很密切。」信惠说,「我跟浅羽一伙人鬼混,在这里早就出了名。所以,即使你没在我家店门口昏倒,只要到处打听一下『Plaza』,最后还是会找到我家。他们一定会告诉你:啊,那个伊藤豆腐店的信惠跟他是一伙的哟……。我家是做生意的,没办法说搬就搬,不过我还是想搬出去。」
  如果这女孩还待在浅羽身边,即便她身上有伤:心底畏惧着浅羽,我还是会毫不迟疑地把他们俩一起烧死。淳子这么想。自愿与凶器为伍者,本身也是凶器。这是淳子向来的想法,也是原则。这么说来,这个女孩毕竟也是加害者罗?
  然而,淳子为此还是觉得有点遗憾,虽然只有一点点。信惠对她很好,还主动关心她,因此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信惠,你不会再接近浅羽了吧?」
  信惠差点没跳起来。「怎么可能!我死也不干。」
  「你不会不甘心?背上留下那么可怕的疤痕,你不想找他报仇?」
  信惠倾头不解,仔细打量淳子。
  「普通人会想找魔鬼报仇吗?如果被魔鬼缠上,惟一的办法当然是逃跑。」
  淳子微笑。「是啊!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你要回去了?」
  「对啊,不然还能怎么办?我也是普通人呀。」
  骗人!我不是人,我根本不是人,我是一把装满子弹的枪,随时都在找目标。
  寻找正确的目标。
  「不过,我想再请教一下。你知道浅羽可能在什么场所出没吗?你虽然已经离开他们一年了,不过他们常去的店家或聚会场所,应该不会有太大改变吧。」
  「你要去找他?」
  淳子对她一笑。「才不会咧。我刚才不是也说了吗?我根本没那个本事。」
  信惠露出怀疑的眼神。看来,好像有点畏惧淳子了。
  「那些人以前一直聚集在『Plaza』。所以,『Plaza』停业以后我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况且,他们通常开车,在便利商店或家庭远食餐厅之类的地方打转。」
  「那你知道浅羽可能跟什么人在一起吗?就像刚才你说的那对高田兄弟。」
  信惠摇摇头。「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就算知道同伙的长相,也不清楚对方的来历,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交情。在帮派里,我跟浅羽的关系算是比较特别,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那你们以前都是怎么联络的?」
  「只要在晚上或周末去『Plaza』,一定会有人在。」
  互相认识,一起行动,彼此也能取得联络,可是,名字和来历都不清楚。这是一种匿名、脱序的交往方式,与友情截然不同。
  「可是,信惠应该有主动打电话给谁吧?」
  「有是有……,可是脱离帮派时,我爸把我的通讯录和呼叫器都扔掉了。」
  淳子不悦地低声咂嘴。信惠顿时瞪大了眼,似乎感受到淳子的情绪反应。
  「我可没说谎喔,你别生气嘛。」信惠惶恐地说道。
  「那你也不知道浅羽他妈妈现在住在哪里罗?」
  「嗯,不过我知道他爸的坟墓在哪里。」
  「坟墓?」浅羽的父亲已经死了吗?
  「那家伙国一的时候,他老爸就死了,上吊自杀。」
  「自杀?」
  「嗯,因为工厂倒闭所以他失业了。」
  淳子赫然一惊,便想起了一件事。他们不是曾经在那间废弃工厂提过吗?
  ——「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
  ——「我老头以前在这里上班。」
  ——「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你老头从此就没工作吗?」
  ——「我哪知道啊,关我屁事。」

  当时说的就是浅羽的父亲吗?
  我得通知警方。不过,循着工厂以前的员工这条线索查出浅羽,这是警方的职责,不是淳子这种外行人该做的工作。她现在毫无人质「奈津子」的下落,因此分秒必争,当务之急就是把掌握的情报转告警方。
  「浅羽的父亲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不知道。应该也姓浅羽吧?」
  「他的坟墓在哪里?」
  「在绫濑有一间庙叫西芳寺,东西的西,芳香的芳。」
  「你怎么知道?」
  淳子咄咄逼人的气势令信惠有点退缩。
  「因为我们去过好几次……」
  「去那里干嘛?」
  「我也不知道。只有浅羽一个人进去,我在外面等。那间庙很破旧,白天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
  「谢谢。」淳子说完,转身打算离去。找电话,我得赶紧找公用电话。
  信惠从椅子上起身,追向淳子。
  「喂,小姐!淳子小姐!」
  淳子头也不回地挥挥手道别。
  「你是什么人?说真的,你到底想干嘛?」
  她最好还是别知道。淳子并没回答,就这么走了。
  但愿再也不会见到信惠;但愿她在与父母共度的平静生活中,找到自己的幸福与目标;但愿她能发现,身上的伤痕或许令她自卑,但在她负起这个责任以后,人生就改变了,人生非改变不可。最重要的是,但愿她能察觉「浅羽」还在她心中。
  但愿信惠早日发现……。淳子在心中默祷,因为她很清楚,她知道一个人如果用无辜者的生命来消除自己的倦怠与不满,满足自己的欲望,将会有什么下场……。至少我,青木淳子,将会对付这种人。

  警方在田山町案发现现场的废弃工厂四周围起了一道封锁线,四周挤满了看熟哪的群众,现塌陷入小小的喧嚣中。
  石津知佳子紧靠着封锁线内侧,双臂交抱,仰望着工厂老旧的墙壁。龟裂的白铁皮、斑驳的油漆、从屋顶边缘垂落的破损排水管,落魄的氛围遍及厂房里的角落。那幅情景令人联想到,在干冶的寒冬中,瑟缩着身子连一件御寒外套也没穿的老人。
  (没有人看到火。)知佳子想。
  现场检证仍在持续进行,穿着蓝色制服的鉴识人员敏捷地四处走动。知佳子站在铁丝网内侧的某个角落,刚才鉴识组才仔细搜查过这里,其他地方还不能随便走动,就连鉴识人员也是在宽仅五十公分的黄色通行带上行走。
  那四具遗体还在工厂内,警方拍照就花了不少时间,厂房内很暗,也没接电,所以在使用高感度底片之后,必须从外面引进光源再拍一次。
  这座废弃工厂内即使在大白天都黑漆漆的,让警方伤透脑筋,不过他们发现遗体旁边有一支手电筒,虽然不知是被害者还是加害者的,但这足以证明,涉案者当中有人知道这里阴暗又没有电源。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已经做了准备。
  通往工厂内部的侵入口只有一个,建筑物东面那扇铁门的绞链已经松脱,看起来铁门被移动过。此外,没有其他管道可以潜入。正门与工厂正面的对开铁门挂着大锁,上面还缠绕着铁链,也没有被碰过的迹象。
  这会儿,正面大门和铁门都敞开着,警员在一旁戒备。对开铁门的内侧张起蓝色塑胶布,正好像窗帘一样挡住视线,每当北风掀起塑胶布,看热闹的民众便争相朝里面窥探。
  知佳子再次仰望工厂的墙壁。这座工厂有三层楼高,窗户大约在三楼高的位置,窗玻璃缺了一块,剩下的龟裂部分被谁胡乱地贴上胶带,不过从胶带的肮脏程度看来,应该是很久以前补的。知佳子发现,窗框上有一个又灰又旧、看似鸟巢的东西。工厂运作期间,噪音震耳欲聋,小鸟绝不可能靠近,所以应该是工厂废弃之后,麻雀、燕子或白头翁之类的小型鸟才飞到这里筑巢。不过,鸟儿也很快就抛弃了这里,再度陷入孤独的废弃工厂内,最后竟然发生了凶杀案?
  (那扇窗户……)知佳子心想。
  足以把人烧成焦炭的大火,不可能没有映现在那扇窗户上。然而,警方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接到附近居民的类似通报,辖区内的消防队和附近的派出所也毫无所觉,没有人看到火。
  可是,厂房里却躺着焦尸,是活活烧死还是死后遭焚尚无法判定,不过的确被烧过。如果照常理判断,那场大火应该在瞬间燃起,在极高的温度下迅速将目标物烧毁并在短时间内消失。
  详情在警方尚未做尸体解剖之前还难以断言,如果不检查遗体的皮肤、内脏、骨头的烧灼程度,是无法研判燃烧所需时间及当时的最高温的。不过,光凭概观的印象,知佳子确定这次事件和「那个案子」——荒川河边焦尸案,用的是相同手段、相同方法,甚至有股令人心跳加快的相似气味。
  对,事件本身的气味很清楚。相反的,遗体却一点味道也没有,这也和荒川河边命案一模一样。当然,尸体的确有焦味,但没有那种把人体彻底烧尽的助燃剂气味。
  例如,汽油、松香油、灯油,什么都行。不利用某种助燃剂的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一个人烧光。一般来说,助燃剂会散发出特殊气味,当然也有一些例外,比方说火箭燃料,不过这可不是普通人轻易弄得到的东西。
  关于这起事件,知佳子不是正式的调查员,等于是纵火小组派来的顾问,因此才会在这里等候现场勘验完毕。不过,刚抵达现场时,她曾越权要求现场勘验人员让她做一件非做不可的事,那就是进入厂房,在遗体附近嗅闻气味。
  凶手到底有没有使用助燃剂,警方必须采集遗体的皮肤和烧焦的衣物、现场泥土加以分析才能确认。不过,调查员嗅闻空气中的气味也很重要,如果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干员,光凭嗅闻就能找出凶手用的是哪种助燃剂。
  可是,这里什么也闻不到。知佳子还不算是纵火小组的老鸟,但是关于本案,她相信鉴识课的气体色谱分析(gas chromatography)也会做出一样的分析结果。
  荒川河边焦尸案也是如此。抵达现场的调查员,谁也没闻到助燃剂的特殊气味,之后用气体色谱分析法,也过滤不出现场空气里的任何东西。那件案子到现在还破不了,究竟是谁利用什么东西点火?用什么来高温燃烧?
  「石津小姐。」
  知佳子听到叫唤转身一看,清水邦彦正钻过封锁线走过来。他刚才暂时离开现场,向伊东警部报告案情。
  「还没叫到我们吗?」清水语带不满地说。「到底还要等多久?」
  「你还是这么性急。」
  「可是,我们也有参与调查的权利呀。」
  这个案子是搜查一课第四组负责,由品川这个年约三十五岁的警部指挥现场。知佳子没见过品川,照伊东警部的说法对方是个狠角色,相对的,好像也是个自我意识强烈、不肯接纳别人意见的男人。知佳子调来纵火小组之前,港区发生一桩金融业强盗杀人纵火案,伊东警部会和品川一起工作,据说三天两头被他的固执气得半死。
  「好了,你别气成那样。」知佳子安抚他说。「这件案子与其说是纵火,还不如说是用『火』杀人。」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警部怎么说?」
  「他说首先要做的是收集情报。」
  知佳子点点头。清水虽然脸色难看、沉默不语,其实也只是想发发牢骚罢了。实际上,比知佳子略早抵达现场的他,已经拜托正在现场搜证的鉴识课员,协助调查几项纵火调查小组特别要求的项目。
  「品川警部至今还没做任何说明,所以我刚才偷偷打听了一下。」清水说,「第一报案者据说是名女性,好像是个年轻女人。如果她没报案,恐怕好一阵子都不会有人发现这里躺了四具尸体。」
  「从外面的确看不出来。」知佳子也颔首同意。「我也听说,附近居民都没看到火光。」
  「不晓得这里是从什么时候废弃的。」
  知佳子掏出警用手册,一边翻到抄笔记的那一页,一边说:「据说,这里原先是伊佐山钢铁公司,老板破产后连夜逃走。应该是平成三年春天发生的,当时正是泡沫经济的巅峰期。」
  「七年前吗……」清水说着,略挑起眉毛看着知佳子。「石津小姐,你在附近打听过了?」
  知佳子摇摇头。「附近居民也来看热闹,我只是听到他们的对话,所以还得查证过才能确定,不过像这种住附近的人,往往会知道很多内幕。」
  清水耸耸瘦削的肩膀。「你是说不可小看三姑六婆散播的八卦吗?」
  「谈这些的是一群欧吉桑。」知佳子说。「对了,据说有一阵子,还会看到流氓在这里出没,可能是伊佐山钢铁的债主吧。说不定就是那些男人把后门的绞链给弄坏的。」
  「噢,这样啊。」清水又板起了脸孔。
  这时,蓝色塑胶布被掀起,一名四组的刑警探出脸。
  「请进。」他一边喊,一边朝知佳子招手,知佳子和清水连忙踩着通行带跑进去。
  在调查员架设的灯光照射下,塑胶帐幕内明亮刺眼,现场有几名刑警,然而知佳子的视线立刻被地上横陈的尸体吸引,仿佛受到召唤,不自觉地朝陈尸地点靠近。
  其中一具坐躺在对面右边的污水槽旁,像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另外三具分别倒在对面有输送带和零件收纳柜的地方,头部都朝左侧。三具遗体的姿势各不相同,有的仰躺着双手张开,有的呈爬行姿势,也有的像是睡着时翻身,右半身朝下,脑袋侧边抵着地面。
  此外,左边的三具尸体和右边那具尸体有极大的差异。左边三具被烧得焦黑,右边这一具却完全没有烧灼痕迹,虽然衣服和皮肤有些泛黑,不过一经检查才发现那是煤灰。
  惟有这具尸体有伤口及大量出血。知佳子把四组的刑警们撇在一旁,自顾自地观察尸体,清水连忙拉拉她的手肘,她却指着那具未烧过的遗体身上的伤痕,这下子连清水也尖声喊道:「那不是枪伤吗?」
  对于知佳子来说,单凭肉眼无法确定。然而,她望着遗体的脸,那是一名年轻男子,五官端正,但是整张脸的表情扭曲。
  知佳子致上简短的默哀,然后走向那几名站在四具遗体正中央、正在窃窃私语的刑警。其中,有个矮小精壮的男人就是品川警部。
  「我们是纵火小组的石津与清水。」
  他看到知佳子鞠躬,便点了一下下巴致意。
  「我听伊东警部说过了。站在我们的立场,当然希望两位协助查明凶手是用什么东西焚烧尸体的……」
  他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委婉。难道顽石也懂得圆滑处世吗?
  「但是现阶段,两位就算加入专案小组也无济于事,鉴识课的分析结果晚一点才会出来,验尸工作也还早。重点是,听说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案件吧!能不能帮我清查一下?」
  「那是荒川河边的案子。」
  知佳子这么一说,站在品川警部旁边的另一名矮壮刑警,以吞吞吐吐的口吻说:「那是二组的案子,是衣哥在办。」
  大概是指二组的衣笠巡查部长吧。
  「在荒川分局,该案已被列为持续搜查的案子。老实说,我们也是立刻联想到那件案子。」
  「最好还是不要太武断吧。」那名矮壮刑警说道。
  「我当然记得那件案子,但是和这次有很多地方不一样,况且也没扯上枪枝。」
  清水不甘示弱。「我明明看到那具没烧过的遗体上有枪伤。」
  矮壮刑警挑动眉毛。「噢?你看过就知道啊?」
  清水好像还想回嘴,知佳子不动声色地出面制止。
  「在今晚召开搜查会议之前,我们会针对荒川河边焦尸案,把能找的资料尽量找齐。还有,在你们移动尸体之前,能不能给我们三十分钟?我想把看到的记录下来。」
  「请便!」品川警部毫不客气地说道。
  气樋口,你留在这里,我先回车上。」
  另外两人也跟着品川警部离开了,现场只留下那个姓樋口的矮壮刑警,还有知佳子与清水。
  「好了,随你们怎样,不过可要快点结束,我还想早点送去解剖呢!」
  他的语气仿佛在说:反正你们也查不出什么。知佳子拉着清水开始检视遗体,她感觉到樋口正在背后以嘲讽的眼光观察他们。
  大致检查完毕后,樋口就粗野地把头伸出塑胶布外,召唤鉴识人员进来。等遗体被抬出去之后,樋口也跟着走出去。
  知佳子朝他略微点个头,制止迫不及待想要宣泄愤怒的清水,指指他背后说:「这个,你注意到了吗?」
  清水气得鼓起脸颊转头看,他正站在工具收纳柜前面。那三具焦尸的其中一具就倒在柜子旁边,右手碰到柜子的底座。警方在地面上用白色胶带沿着遗体贴出陈尸形状。
  「你是指哪个?」
  知佳子蹲下,指向柜子底座连接地面的部分。
  「就是这个嘛,你蹲下来看。」
  清水依言照办。霎时,瞪大了双眼。
  「融化了……」
  柜子的底座融化变形。不仔细观察还没发现,本来应该是直线的部位,已经凹进去变成弧形。
  清水抬头瞪着柜子,敲敲焦黑的柜身,传来金属声。
  「这是不锈钢柜子吧?」
  知佳子点点头。即使凶手身分不明,但这个酿成惨剧的人,显然拥有释放热量、足以融化钢铁的工具。
  「好了,现在怎么办?直接杀去荒川分局,还是回总局找衣笠巡查部长?」
  「如果要找衣笠先生,我也认识他。」清水说。「他比樋口先生绅士多了,以前在辖区曾经是我的前辈。」
  「就这么决定了。」
  知佳子和清水一起走出去。唯一没被焚烧的死者,脸上那种死不瞑目的表情深深刺痛她的心,但她还是觉得有种昂扬的斗志。
  「我们俩好像被排挤耶。」
  清水一边穿过外头的喧嚣,一边不甘心地说。
  「那是因为彼此的任务不同。」
  「如果一开始是纵火案,立场就反过来了。」
  「别傻了!你别这么乌鸦嘴,如果真有人用这么强大的工具到处纵火,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石津小姐,你知道凶手用的是什么工具吗?」
  知佳子摇摇头。「我猜不出来。」
  「如果用喷火器……」
  「那可没那么容易弄到,就算弄得到,也做不出那种事吧?你明知不可能。」
  在荒川河边焦尸案发生时,有些周刊杂志也曾大张旗鼓宣称这是用喷火器犯案,其实只是笑话一桩,这种说法早在一开始就被警方踢到一边去了。
  「我只是随便说说嘛。不然,还有什么可能?微型雷射枪吗?」
  「清水先生进来纵火小组几年了?」
  「少挖苦人了,我才来一年而已,根本比不上大妈。」
  知佳子笑咪咪。「我也算是门外汉,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向衣笠巡查部长和纵火小组的前辈们讨教吧,至少品川警部不也开口向我们求助了吗。我们就堂堂正正地接下来做吧。」
  清水叹口气,举手拦下一辆计程车。
  在这个阶段,知佳子与清水不清楚或未被告知的事情太多了——包括首先报案的女子,在电话中曾经提及逃走的涉案者之一是叫「浅羽」;除了那名遭到枪杀的男子,其女友也遭到绑架;还有,就在刚才品川警部走出工厂之际,总部接获通报,之前那名神秘女子再次报案,指称「浅羽」是过去这工厂里员工的家属,他的老家位于东大岛,是一个有前科的十八岁少年。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8 23: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伊藤信惠说的「西芳寺」的确位于绫濑,那是临济宗(注:禅宗的一派,以临济和尚为始祖。)的寺庙,翻开电话簿,上面列了两支代表线。撇开寺庙的风格不论,应该是一间大庙。
  淳子从公寓住处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名干练的中年女性,可能是办公室里的职员吧。淳子表明要去拜访,请教交通路线,对方立刻用熟练的语气说明。为了预防万一,她本来还想好了遭到质疑时该怎么解释,幸好没这个必要。
  淳子在绫濑车站下车,按照对方指示的路线找到西芳寺大门,立刻明白女职员大方应对的理由。原来在这间庙的境内还有一所幼稚园,时间已经过了正午,园童大概在屋内用餐,要不就是放学回家了,园内悄然无声。
  雄踞上方俯瞰幼稚园的西芳寺是一栋正方形的灰色大楼,与其说是寺庙更像一座体育馆。正门也是用灰色水泥建造而成,唯有上方挂的木制招牌「西芳寺」还留有一点古意。建筑物本身不算新颖,看起来应该有二十年了,不过还是足以颠覆「寺庙」给人的制式印象。淳子伫立在正门前,朝着这个灰色水泥大盒子仰望了好一阵子。看样子,就算直接跨人大门,也不会有人叫住她或盘问她,淳子做出这个判断之后,才跨进门槛。
  正面是灰色的西芳寺,右边是附设幼稚园的校舍,左边似乎是墓地。地面铺设得洁净干燥,境内不时可见花坛,不知名的红花在冷风中低垂着,像是依偎取暖似地悄然绽放。
  淳子穿过专用门进入墓地一看,这里比想像中还狭小,成排的墓碑有白色、黑色,以及夹杂在两色之间深浅不一的灰色,整齐划一。地面上同样铺了水泥,不过比寺庙境内高出十公分,沿着成排坟墓之间设有细窄的排水沟。走道中央也有镶着铁格的方形排水口,已被水溅湿了。淳子犹豫地正跨步迈出,突然在右边那排坟墓之间,冒出一名老妇人。
  淳子带着两把祭拜用的花束,以防被问起时有借口搪塞。老妇人似乎刚扫完墓正要离开,缓慢地走向淳子站立的出入口,一看到她手中的花,便略弯着腰出声招呼:「这么冷的天,您来扫墓吗?」
  淳子有点慌乱,连忙回礼:「您辛苦了。」
  老妇人深深一鞠躬,从淳子身旁走过,她拎的水桶看起来很沉重,每走一步,桶里的水就拍击着桶缘。
  淳子变得很心虚,一时无法立刻迈步,就这么愣愣地伫立着,等待老妇人走出墓地。她同时思考着,浅羽敬一到父亲的墓地究竟要做什么。
  据说浅羽总是让信惠在外面等,自己一个人进入寺庙,这种情形发生过好几次。淳子无法想像浅羽敬一为了祭拜自杀的父亲,拎着盛满清水的桶子,沿着水泥步道走去的模样。不过,更难想像浅羽来到这间寺庙,与僧侣或职员交谈的情景。
  还是先找出浅羽他父亲的墓吧,想必会有什么发现。
  境内只剩下她一人,她猛然抬头,开始打量四周。幸好,那个姓氏不算常见,应该不太费力就能找到吧。她从右端的走道逐一检视,今天不是假日,除了她没有其他人。成排的墓碑,看不到有哪座供着新鲜花束,花束与祭神用的树枝多半枯萎凋落,水盘里的水很混浊,供品又脏又干。
  刚才那名老妇人出现的地方,只有一座坟墓供着鲜花、点着线香,应该是老妇人才扫过的吧。抬头一看,上面刻着「高木家历代祖先之墓」,只见墓石后面的墓牌之中,有一块白木上的墨渍犹新,那名老妇人大概是来祭拜最近才纳骨的谁吧。
  淳子把右边走道都检查过一遍了,还是没找到「浅羽家」的墓,正当她踱回中央走道,打算往左边继续搜寻时,却发现左端走道的尽头,有一尊很大的佛像。在鲜花与贡品的环绕下,佛陀十指交握地悠然坐镇,嘴角浮现安详静谧的微笑。
  刚才骤见老妇人的那种心虚感再次袭来,淳子的视线避开佛像。她觉得祂仿佛在逼问:你在这里做什么?鬼鬼祟祟地到处打探别人墓地的嫌恶感浸透了她的心,挥之不去,一种只有此计可施的焦虑、烦躁与无力感,更助长了这种自我厌恶。
  只要找得到浅羽敬一,只要能与他面对面,淳子就一无所惧了。她将立时烧死他,让他彻底化为焦炭。纵使灵魂可能复活,唯独浅羽敬一的灵魂会被她彻底粉碎,让全能的上帝与慈悲的神佛都束手无策。
  只要能找到他就好了,再也没有比找不到靶心的枪口更窝囊了。
  淳子打起精神,迈步走出,一边检查墓碑上的名字,快速走过通道。一走到能看见佛像的地方,就觉得佛陀老是在看她,但她仍顽固地视若无睹。
  最后,终于找到了「浅羽」的墓碑。从左侧通道的北边数来第六个,如果淳子刚才一进入墓地立刻左转,应该不用花太多时间,她要找的地方就在那里。
  不过,找东西时往往如此。淳子独自站在黑色御影石的墓碑前,静静地笑了。
  好冷清、好寒酸的墓,早已干涸的水盘、空荡荡的花瓶,不只是此刻,过去一直空无一物,未来也将如此吧。淳子看不到半点贡品,左邻坟前的花束,枯萎的叶片径自散落在浅羽家的墓前。
  她倾着脑袋往墓碑的侧面一看,只见上头刻着死者的名字,一共有四个,最新的是浅羽修司,得年四十二岁。
  这就是浅羽的父亲吧。淳子眯起眼,像要从狭缝中窥探内侧时那样,定定地凝视着墓碑,仿佛在看能否从那几个雕刻的字里感受到什么。浅羽的父亲,期望儿子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人,抱着这心愿替儿子取名为「敬一」;失去工作,在失意之下悬梁自尽。彼时,他是怎样思考自己留下的妻儿,已无从得知。如果早知道敬一会变成一个杀人魔,他会怎么做?会在自己上吊之前,先把绳子套在儿子细瘦的颈子上吗?
  淳子缓缓而忧郁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很快地,我就会把令郎送去你那里了。」
  声音很低,宛如呻吟。
  「我会把令郎送过去。你撒手扔下的烂摊子,我会替你收拾,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这里的。」
  然而,除了激昂的情绪,在此恐怕一无所获。这么冷清的墓碑,只不过证实了她事先料到的事实——浅羽敬一造访此地,并不是为了哀悼亡父。失望的同时也泛起彻骨寒意,令淳子交抱双臂。她再次瞪视墓碑旁刻的浅羽修司这个名字,直到看够了才决定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她发觉墓碑后面、就在墓牌的围栏外,有一只小罐子。
  是香烟罐——没滤嘴的和平(Peace)牌烟草罐,暗蓝色镶银边,一看那款式就知道是什么牌子。盖子紧闭着,被搁在墓碑后面,似乎想避人耳目。
  故人如果是个烟枪,墓前往往会供奉香烟。但,那也应该放在墓前的水盘旁边,不会放在这种地方。她倏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拿起罐子,感觉非常轻,不过里面有东西在晃动,喀答喀答响。
  她试了试打开盖子。
  是钥匙。
  里面放了一把钥匙,就挂在那种有编号的钥匙圈上。那是一把极为普通的钥匙,应该是投币式寄物柜的钥匙,号码是「1120」。这会是哪里的寄物柜?
  此外,罐底还有一张纸片,好像是便条纸。淳子取出来摊开一看,白纸上的字迹潦草、龙飞凤舞。
  收到后立刻打电话给我 筒井
  文字下方有一串看似电话号码的数字。从数字的个数和排列看来,应该是手机号码。
  淳子紧握着这把钥匙,再次仰望墓碑。
  原来浅羽敬一利用父亲的坟墓,当作某种交易的联络地点——八成是违法勾当。虽然这么做很孩子气,简直像老电影的手法,不过还是有一定的功效。信惠不就说过吗?过去,浅羽敬一曾经来过这里好几次。原来每一次,都是为了这种留言、钥匙或是他要收取的物品。
  收到后跟我联络……
  收到「什么」?
  会是枪吗——淳子想。击伤淳子的枪;杀害「藤川」的枪。盾上的枪伤让她感到一阵刺痛,好似对她的想法产生共鸣,替她道出了心声。
  「谢了。」淳子对着墓碑低语,把钥匙和便条纸放进大衣口袋,旋风般转身朝出口走去。她只回了一次头,望着那尊阿弥陀佛塑像,从正面公然望着。现在,她已没什么好窝囊或烦躁的了,也不再觉得受到指责。

  电话迟迟无人接听。
  照理说手机无论何时何地都打得通,但她打了又打依然是语音信箱,她在寒风中握着公共电话的话筒,每次一听到语音就挂断电话,然后再重打。
  超过十次以后,这个重复动作开始变得机械化。因此,即使听到话筒彼端传来了人声,她也差点在意识到之前就挂断电话。她瞿然一惊,在紧要关头住手。
  「喂?」
  话筒彼端,传来沙沙杂音。淳子再次扬声。
  「喂?喂?」
  一个比杂音更听不清楚的沙哑男声回答:「喂?谁啊?」
  淳子大喜过望,眼前豁然开朗,犹如在雪原上发现猎物足迹的猎人。她的心情激昂。
  「请问,是筒井先生吗?」
  对方沉默了一下,开口问:「你是谁?」
  「我是受敬一……,受浅羽敬一之托打这通电话。」
  「你说什么?」
  「我去过西芳寺,是他叫我把和平牌香烟罐里的东西拿来。」
  「……」
  「他说里面应该有寄物柜的钥匙,要我帮他拿回来。可是,等我回来一看,敬一不晓得跑去哪里了,手机也打不通。这玩意儿应该很重要吧?如果放着不管,我不放心。」
  她尽可能地用轻快的口吻,语带轻浮地叙述。现在的我,是浅羽敬一的马子,是靠他生活的女人,受他委托去了赵西芳寺,然后从和平牌香烟罐拿了钥匙,回到浅羽那里却发现他不在。不过香烟罐里的便条纸又写着要立刻打电话,浅羽也说过这事很重要,不知道放着不管有没有关系,犹豫之下,最后决定先拨这个号码问问看……
  「是你从刚才就一直打我手机的吗?」
  「对,是我。」
  「为什么不是浅羽自己打?」
  「我哪知道啊,我只是受他委托。」
  「你到底是谁?」
  「你管我是谁,那你又是谁?」
  「浅羽怎么可能委托你这种人。」
  「为什么不可能?这种事你怎么知道?人家真的去了西芳寺。」握着问题钥匙的手心开始冒汗。淳子激励自己扯高嗓门继续说,「奇怪,明明是你自己写说要立刻打电话我才打的耶,你凭什么跟我发牢骚?」
  「呃,你先等一下。」
  对方的语气有点让步了。虽然不知道刚才是用什么姿势接电话,总之不是重新坐好就是从床上坐了起来,声音变得很清楚。
  「我不清楚你是什么人啦,不过如果不是浅羽本人,我是不会说的。」
  「是浅羽拜托人家的耶。」
  淳子嘟起嘴这么说完后,稍微闭上眼,要用点脑筋,若想骗过这支电话的主人,该用什么说法才管用?
  「我跟你说喔,浅羽的样子怪怪的。」
  「怪怪的?」
  「嗯,他叫我去拿香烟罐时,好像慌慌张张的。我想起来了,好像还有跟谁通电话。那时他完全没提到要出门,可是等我回去一看他却不见人影。」淳子压低声音说,「喂,他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最近,他老是心浮气躁的,还说警察怎样怎样。」
  对方沉默不语,淳子也闭上嘴巴等候。如果对方不上钩,接下来该怎么出招?
  对方慢慢地用确认的语气问道:「小姐,你现在就拿在手上吧?」
  「拿什么?啊,你说香烟罐里的东西?」
  「对。」
  「我是拿着呀,拿得好好的。」
  「你说浅羽交代你去拿那个,等你一回来他却不见了?」
  「嗯。」
  「你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不知道。」淳子继续演戏。「喂,你是筒井先生?我很担心耶。你一定也想尽快跟浅羽联络吧?」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没错。看样子,我好像该跟你见个面。」
  淳子屏息,瞪大了眼。
  「我好像该跟你碰面,把东西讨回来才对。」声音沙哑的男人继续说。
  「讨回来?讨什么?」
  「当然是香烟罐里的东西。」
  男人对于那「东西」似乎不肯说清楚,大概是想确认东西是否真的在淳子手上吧。不知该说是非常谨惯,还是胆小。
  「这是钥匙吧?」她当下说道,「好像是寄物柜的钥匙。是哪里的?」
  还有,用这把钥匙开启的柜子内保管着什么东西?这一点才是淳子最想知道的。
  「是哪里的钥匙,小姐,这你最好别知道。」
  声音沙哑的男人说完这句话,大概是稍微离开话筒吧,声音突然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回来,说:「你现在手边有纸笔可以抄写吗?」
  淳子什么也没有,但她心急如焚,遂说:「我有。」
  「水户街道和环七线的交叉口,有个青砥陆桥你知道吗?」
  「知道。」
  「在那个交叉口左转……,是从白鸟那个方向过来的左边喔……,在第一个红绿灯前面有家店叫『风潮』(Current),是咖啡店。你带着钥匙去那里。」
  「那是可以啦,不过大叔……」
  「干嘛?」
  「我总不能瞒着浅羽擅自把钥匙还给你吧?」
  对方沉默了一下。
  「我得先跟浅羽商量一下。大叔,你知道浅羽在哪里吗?」
  「如果不在公寓,那我就不知道了。」
  「公寓?哪里的公寓?」
  「你不是浅羽的马子吗?小姐,那你怎会不知道他的公寓。」
  声音沙哑的男人,语气之中开始出现戒心。
  淳子用不满的口吻说:「我知道的浅羽家,是御茶水这栋叫大西之家的破公寓。可是那家伙曾说过,这里好像不是他真正的家。仔细想想这里的确没什么家具,也常有别的男生跑来打地铺。」
  什么大西之家,根本是她瞎掰的,她在心底拼命祈祷。大叔,拜托你一定要上钩!算我求求你,你就把浅羽真正的住处告诉我吧,把那小子可能囚禁女孩的地方告诉我。
  「大西之家?御茶水?」
  「嗯,就在车站后面的那个破地方。」
  「那,你说你从西芳寺墓地拿钥匙回来给他,是回那个大西之家?」
  「对呀。」
  「我没听说过那个地方。」
  「我就知道。那,浅羽的公寓果然在别处罗。」
  淳子假装很不甘心似地咂嘴。
  「原来他一直在骗我,他还有别的野女人,所以才不肯把真正的住处告诉我。气死人了。」
  「喂,小姐。」
  「大叔,你快告诉我浅羽的公寓在哪里,我要当面问清楚,然后再去你说的那家什么风潮咖啡店找你。与其我一个人去,大叔你应该也比较希望浅羽一起去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大事,不过我看你好像也急着跟浅羽联络吧。」
  她一口气说完以后,还来不及等候回答,对方已断然顶了回来:「浅羽既然没把住处告诉你,那我当然更不能说。」
  接着他像要调侃她似的,发出下流的笑声。
  「我可不想卷入那小子的桃色纠纷。」
  这个臭老头!
  「你别这么说嘛。」
  「不,不行。你还是先来风潮吧,把钥匙给我。浅羽那边,我改天跟他联络以后再交给他。」
  「大叔……」
  「不行就是不行。」
  看来继续僵持下去也没用。淳子叹口气,说:「好吧。」
  把对方说的「风潮」的地点复诵一递之后,声音沙哑的男人说:「我顺便把电话号码也告诉你。」
  「等、等一下。」
  这次真的得抄下来。她慌忙四下张望,但狭小的电话亭内,找不到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
  别无他法了。淳子情急之下做出决定。幸好,冷风呼啸的路上少有行人。
  「好了,你说吧。」她对着话筒说,然后睨视着电话右边的玻璃。
  男人把电话号码念出来。淳子聚精会神,为了让泉涌而出的力量能够像雷射刀一样尖细锐利,她眯起双眼只留一条细缝。
  「三六〇四……」
  3、6、0、4,她在玻璃上缓缓地刻下数字,就像用筷子在麦芽糖浆表面划过一般。
  「……二二八。」
  2、2、8,圈起「8」下面那个圆圈时力量溃散,在数字末端留下一个小尾巴。淳子猛然闭紧双眼,收回力量。
  「抄好了吗?」
  「抄好了。」
  「从你那边过来,应该三十分钟就能到,约三点可以吗?」
  现在,是下午两点过十分。
  「好啊。大叔,你一定要来喔。」
  「你才是,不来会倒大楣喔。对浅羽也没好处。」
  声音沙哑的男人,第一次语带威胁。
  「这件事,远比你以为的还要重要。听清楚了吗?我会先到风潮等你。我就坐在窗边那个有红椅垫的位子,摊开赛马报纸。那家店一般年轻美眉不会想进去的,所以你一来我马上就知道了。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淳子情急之下回答:「我叫信惠。」
  「信惠吗?那,我等你喔。」
  电话挂断了。淳子也喀擦一声挂上话筒,她在电话亭内又站了几秒,把瞎掰的说词和谎言还有接下来该打听的情报整理好之后,这才走出去。
  幸好,附近就有个香烟摊,门口除了打火机和面纸也卖原子笔。买了笔回到电话亭,从皮包取出「Plaza」火柴盒,在盖子背面抄下刻在电话亭玻璃上的电话号码。
  有两名看似学生的少年,经过刚才那个转角处一起走了出来。淳子急忙离开电话亭,朝水户街道的方向迈步走去,只要往大的十字路口走就对了。她边走边回头一看,结伴而行的那两名少年,正好经过电话亭前。淳子闪身躲到路旁的电线杆后面,那两名少年的对话断断续续传来,好像正在笑,迟迟不肯离开电话亭旁边。
  过了一会儿,两人总算朝这边走来,走到离淳子很近的地方,就在那里过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对面有间面包店,他们好像要去那里买东西。
  淳子猛然一转头,对着电话亭。
  一股力量朝电话亭笔直飞去,伴随着磨擦干布似地咻然一响,直接命中电话亭。在射中的那一瞬间,淳子发现自己释放了超乎预期的力量,是刚才和那男人的对话令她心情烦躁。
  环绕电话亭四周的水泥底座,忽地冒出了一股白烟。随后,四面玻璃一起由上往下砸落,就像推骨牌似地碎得井然有序,四面玻璃宛如放下百叶窗般一齐消失,电话亭底座四周仿佛有人开玩笑似地撒了大把食盐,堆起一圈数不清的白色玻璃碎渣。一切都在瞬间发生。
  顿时,烟硝味蓬然冒出。等到刚才那两名学生听到动静从面包店冲出来时,淳子早已离开现场。其实只要割下一面玻璃就行了……。她边走边懊恼地轻敲自己的太阳穴。

  「风潮」是一间破旧的小店。
  与其说是拒绝路过的生客,其实更像是打从一开始就被客人放弃了。这家店和店里的常客一样落魄,环境不卫生、营业入不敷出,仿佛在向举世宣言—目己无意改变这种现况。淳子一碰到大门的门把,感觉黏答答的,那门把和钥匙孔都是黄铜材质,她确认之后才开门。
  一进去,只见地板脏兮兮的,里面有几张廉价的三合板餐桌,凑了几组红色塑胶椅垫的椅子,正前方的吧台内站着一名身穿花佾围裙的女人,正和一名坐在椅子上的男客放声大笑,两人边笑边转头看淳子,女人也没说欢迎光临。男客邋遢地张嘴大笑,饥渴地打量淳子全身。对方穿着衬衫和长裤,没打领带,领口隐约露出一条粗大的金项链。
  淳子立刻将目光瞥向右侧的窗边,那里有一名矮小的中年男子正缩身坐着。男人身穿灰色工作服,戴着同色帽子,拿着赛马报,一认出淳子就将报纸朝她略微挥起。
  淳子走近他,在对面的位子落坐。那红色塑胶椅套也很脏,有好几处破洞,露出了里面填塞的海绵,坐起来极不舒服,感觉会有虱子钻进长裤里一路爬到大腿上。
  「小姐,你是信惠?」男人问。
  「你是电话里的大叔吧?」
  「对呀。」
  「我一看就知道。」淳子对他一笑。「不过,这家店不只窗边的椅套是红的,全部都是嘛。」
  淳子看到正前方有一株塑胶观叶植物紧靠在那男人的座位后面,那塑胶叶片早已褪色,甚至放肆地延伸到男人的脸孔旁。可能是这个原因吧,那男人看起来像只躲在荒林里的落魄猴子,而且是被猴群遗弃的年老猴子。
  「钥匙带来了吗?」
  「先等一下,我可以点个饮料吗?」
  男人喝的是咖啡。只因那漆黑的液体装在咖啡杯里,所以看起来像咖啡。
  其实她并不渴,她只是想争取一点时间来了解这家店。只要能从这男人口中套出她想知道的情报,接下来她就有办法了。不过,她可不想引起骚动。目前现场总共有几人?出入口只有前面那扇大门吗?
  所幸,这里的每扇窗户都很小,上面贴满了仿彩绘玻璃的贴纸,垂挂着短短的窗帘。淳子口(要避免烧到窗帘,就不必担心外面会看到店内的情形。
  「那我喝冰咖啡好了。」
  淳子这么一说,男人稍微抬手,向吧台内的女人打个手势。
  「来杯冰咖啡。」
  那女人板着脸也没回话,刚才跟她交谈的男客假装在翻阅杂志,不时抬眼偷瞄淳子。
  「另外还要冰水。」
  淳子对吧台的女人说道。
  「对了,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那女人的眼神一沉,好像听到淳子说了什么冒犯她的脏字眼似的,草草抬手朝吧台左边一挥。那里有一扇反光玻璃门,以前可能贴着「洗手间」的牌子吧,上面还留着一块方形痕迹。
  淳子站起来,走向洗手间。在经过吧台前面时,左边的男客和右边的女人同时对她投以无礼的注目。淳子迅速窥视吧台内侧,那女人站的位置后面放着一台大冰箱,旁边有一扇日式拉门,大概是通往后面吧。真倒霉,如果是一般的门就更省事了:
  然后,她故意把脸朝向左边那名男客,经过时还对他嫣然一笑。男客的视线闪着异光,一路紧盯着她。
  洗手间也很脏,阵阵恶臭令人作呕。如果在这种地方洗手,反而会越洗越脏吧。淳子双手环抱着身体,闭上眼睛。
  那名男客看起来不会马上离开。所以第一击,必须同时摆平看店的女人和那个男人。在那之前,首先得断了他们的退路。
  恶臭与肮脏的氛围干扰着她,但她还是勉强集中精神,确认先后顺序,然后走出了洗手间。
  开门出来一看,吧台内的那女人正拖着慢吞吞的步伐,从窗边的座位走回吧台,桌上放了一杯冰水。
  「谢谢,不好意思。」淳子说着,并对她微笑,「另外,再给我一盒火柴好吗?」
  淳子面向吧台,感觉后面那男人的视线扫过她的臀部。
  女人在吧台内蹲下,正打算拿出火柴。淳子抓住这一瞬间,臼齿喀嚓一磨,一股力量朝自己的正后方那扇门射去,那力量如一枚粗针般,也像一头忠实的猎犬,朝着黄铜门把和锁孔窜去。在一瞬间包覆、融解并熔接。
  啪嚓一声,被熔接凝固的握把往下一沉,差点把墙上的门绞链扯开。
  「喂,怎么了?」
  男客扭头隔着椅背朝门看去。
  「妈妈桑……,门在冒烟耶。」
  吧台内的女人探出身子。「咦?」
  门把四周冒出黑烟,还有焦臭味。但淳子毫不迟疑,当下看着那名男客,他现在毫不防备地望着门口,后脑杓暴露在淳子面前。淳子再次释出一股力量,从那男人头部右侧扫过。
  这次的力量不像粗短的针,而是鞭子。那力道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弧线,淳子一摇头,就分毫不差地打中那男客的右太阳穴。
  男客从座椅上跌落,连吭也没吭一声,就摔倒在地上。
  「呀!」
  吧台内的女人发出尖叫,淳子甩出去的力量没停歇,紧接着划个半圆甩向她。那股力量朝吧台的支柱冲撞而去,柱子应声折断,顺势撞上那女人,把她轰得往后飞。
  那女人倒在拉门前,完全失去意识。淳子立刻将视线转向冰箱,力量之鞭再度朝那里挥出,冰箱的侧面顿时融化变形,并且在冲击下缓缓倒向那女人。
  「喂,搞什么鬼,你做了什么?」
  那个身穿工作服的哑声男人,朝淳子冲过来,淳子立刻一甩头,从侧面击向那男人的腰部。男人整个飞弹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几乎在同一时间,吧台内的冰箱也轰然倒下,离那女人不到五公分。淳子的目测很准确,她只是要堵住拉门,并非想压死那女人。
  作业完毕,淳子离开吧台前。倒在地上的男客,只手前伸像是要挡住她的去路,她小心跨过以免踩到。
  此刻,淳子的心跳快到连自己都无法计数,体温上升、额头冒汗,不过并非使力才有这种现象,这点力道对她来说,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一切都是因为亢奋,暴露了她的本性——她是一把上了子弹的枪,这个局面显示出谁有权力、谁最强壮,这一点令她惊喜不已。
  「你用不着害怕,大叔。」
  淳子对着仰卧在地,正拼命抬头,一脸抽搐地望着她的男人说道。
  「我不会杀你的,只要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你、你……」那男人抖动嘴角,流着口水说,「你……,你不要杀我……」
  「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会杀你的,就连这两人也没死,只是昏倒而已。」
  那男人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虽然试着后退,但只有脑袋频频晃动。
  「你的腰骨断了吧?」淳子微笑。「对不起!打从一开始我就无意动粗。不过大叔,会演变成这样也是你造成的哟,要是刚才在电话中你肯把浅羽的住处告诉我,我啊,本来可以用不着动手的。」
  淳子说着,朝那个痛哭失声的男人逼近一步。
  「好了,大叔。回答我的问题。浅羽平时都待在哪里?现在可能在哪里?你和浅羽是什么关系?」
  那男人的嘴巴颤抖着,渗血的口水滴在地上。
  「大叔,快说好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就告诉我吧。」
  淳子蹲下,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男人。男人的眼睛滴溜乱转,虽然吓得眼皮颤动,但在淳子强烈的盯视下,躲都躲不开。
  「樱……」
  「樱?」
  「樱井。」
  「樱井?这是人名?」
  「是……,是店名。」男人咽下一口口水,口齿不清地挤出话来,「是他们……,浅羽他们常常……,聚集的店。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间叫樱井的店在哪里?」
  「上、上……」
  「到底在哪!」
  男人身子一缩,紧闭双眼。「求求你别杀我。」
  「你好好说我就不杀你。在哪里?快说!」
  「上原,四丁目。就在代代木车站附近,是经销各种酒类的酒铺,站前就有招牌,一去就找得到。」
  男人开始咳嗽,接着频频吐口水,那身躯以腰部为分界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上半身一直抖个不停,双腿直挺挺地瘫软无力,也许是麻痹了。
  淳子伸手碰触那男人的肩,男人吓了一跳,充血的双眼游移不定地仰视着淳子。
  「大叔,你没骗我吧?」
  「我没骗你,是真的。」
  「那间樱井酒铺,真是浅羽他们聚集的地方吗?」
  男人点头如捣蒜,像是脖子装了弹簧似的。
  「那是浅羽他老妈开的店,我也去过一次。因为我……,我怀疑……,他到底能不能……,筹到钱,结果他要我去找他老妈。」
  淳子再次眯起眼。
  「钱?什么钱?是跟这把钥匙有关的钱?」
  淳子从口袋里取出她在西芳寺找到的那把钥匙,直凑到男人面前。
  男人再次拼命点头。「没错,没错。」
  「大叔,这把钥匙是寄物柜的钥匙吧?寄物柜在哪里?」
  「涩……,涩谷车站,北口的寄物柜。」
  「里面放了什么?」
  男人摇头,哀求似地朝淳子爬近。
  「求求你,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别杀我。拜托,拜托!」
  「快回答我的问题,寄物柜里面放了什么?」淳子说着,猛摇男人肩膀。「如果你说不出来,那我帮你说吧。是手枪,对不对?」
  男人再次打哆嗦,嘴角开始流口水。淳子看着地上的那双手,粗糙长茧,指甲都裂了,还有黑色的污垢。那应该是机油吧。
  「大叔,你是工人吧。对不对?」淳子盯着男人的手说,「是车床工吧。你的手艺一定很好。」
  「我说,小姐……」
  「大叔,你在改造枪械?做好了卖给黑市?」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只要你把知道的老实告诉我,我绝不会对你怎样,也不会杀你。所以你说吧!大叔,你在制造私枪吧?然后卖给浅羽和他同伙吧?我说的对吗?」
  男人认命地颓然垂首,开始啜泣。
  「这种事要是被发现了,我真的会没命。」
  「谁会杀你?浅羽吗?」
  「不是浅羽。他那种人只是小混混。」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只想赚点零用钱。所以……,只是把枪卖给他们而已。」
  淳子理解了。「我懂了……,原来如此!大叔,你是私枪集团的成员吧,是底下的小角色?你把枪卖给浅羽他们,瞒着同伙偷接生意吧?」
  男人没答腔,但那已是最好的回答。
  「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说着,淳子缓缓起身。男人在地上求救似地望着她,在地上爬行,伸手想抓住淳子的脚踝。
  「我全部……,都说了,对吧?我都抖出来了。小姐,我真的都说了。」
  「是啊,谢了。」
  淳子露出微笑,往后一抽腿。男人原本已碰到她鞋尖的手又颓然落下。
  「我一五一十说了,所以请你放过我好吗?拜托别杀我,你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
  「大叔,为了表示谢意,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
  「帮我叫救护车,好吗,拜托你,我一定会替你保密的。」
  「大叔,你的黑枪昨晚杀死了一个人喔。」
  「小姐……」
  「我啊,当时也在场。老实说,我也被打伤了喔,大叔。」
  那男人已无暇聆听淳子在说什么了,只是一边求饶一边想抓淳子的腿。他爬行着,又想抱住淳子的腿。
  简直跟肮脏的毛毛虫没两样,淳子想。
  「刚才我说只要你老实回答我就不杀你,对吧?」
  男人像傻瓜般喜孜孜地点头。淳子俯瞰着那张脸,一样面露喜色说:「那是骗你的。」
  下一瞬间一她已释放出一股力量,伴随着咆哮声,瞄准男人那肮脏发皱的脖颈。这一击,折断了男人的脖颈,余波还击碎了地板。
  男人的头发啪地燃烧。淳子立刻后退,以免火苗飞溅到长裤上。她转身,看着出口的门,再次凝视刚才熔接的锁孔……
  黄铜锁孔承受不住猛烈的力量,立时开始融化,门把啪地掉落地面。
  淳子推着门中央,走出店外。那扇门散发出焦味,不过浓烟并未逸出店外,路上行人似乎没发现异状。
  她小心翼翼地把门轻推回去关好。如果走近仔细观察,大概会发现锁孔怪怪的,若是随意一瞥应该没人会发现吧。
  她把挂在门外的「营业中」牌子翻面,换成「休息中」,然后迈步走出,走到青砥陆桥交叉口时,向一名正在等红绿灯的年轻女孩问路,前往代代木上原车站该坐什么车。
  年轻女孩亲切地告诉她。然后,微微苦笑地补上一句:「对不起,恕我失礼,你的脸上沾了东西喔,好像是污垢……,是煤灰吧。」
  淳子抬手摩挲脸颊。原来如此,手背上黑黑的。
  「谢谢。」说着,她露齿一笑。「因为我刚才在打扫抽风机。」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8 23: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青木淳子离开了「风潮」。这时,石津知佳子正在警视厅的刑警办公室里和衣笠巡查部长碰面。
  衣笠所属的搜查二组,目前正负责侦办一个星期前赤羽发生的强盗杀人案。因此,衣笠多半都待在赤羽北分局的专案小组,偶尔会回到总局,这次刚好被知佳子遇到了。
  衣笠现年五十二岁,体型矮壮结实,眼角下垂、一脸温和,办案态度认真且一丝不苟,待人热情亲切。知佳子第一次跟他正式见面,但早已听说他风评很好,后辈对他爱戴有加,纷纷称他「衣哥」。
  衣笠正在喝加了很多糖的即溶咖啡,一脸疲惫的模样,就连知佳子也看得出来,他的衬衫领口一圈油垢,大概自从强盗杀人案发生以后没好好睡过一觉,也没洗过澡吧。
  「田山町的案子,我听说了。」衣笠边喝咖啡边说。「不过我这边也忙得焦头烂额,只是略有耳闻,还不知道详情。」
  「和前年二组侦办的荒川河边命案类似。我听说那件案子由荒川分局继续调查,说不定犯案者是同一个人。我想请求协助,只是不知道谁最清楚案情经过。」
  她本来想征询衣笠的意见,不过看他现在的脸色,恐怕收获不大。
  衣笠眯起那双小眼睛,略作考虑,又喝了一口咖啡说:「荒川分局的刑事课有一位牧原刑警,年纪虽轻,不过相当优秀,他应该帮得上你的忙。我也会替你先跟他打声招呼。」
  「太好了。」
  看到知佳子欣喜的模样,衣笠略微压低声音说:「田山町的案子,正式来说是四组负责吧?」
  「对,我们算是顾问。」
  「这就难办了。」衣笠说着笑了。「既然是杀人放火,全权交给纵火小组不就好了。」
  「不过,这案子很诡异,恐怕很难断定是纯粹的『杀人放火』,荒川河边命案也是如此吧。」
  衣笠缓缓地点头。
  「那次的手法确实很妙。乍看之下,遇害的四人好像是被活活烧死,不过实际上,光是那种烧伤也足以致命了……」
  关于这点,知佳子也很清楚。据解剖结果,遇害的四人都是颈部骨折,颈椎折断了,问题是骨折发生在遇害者着火前还是着火后,始终无法查明。
  焦尸的头部留下遭钝器殴打的伤痕,这一点时有所见。如果光看那个惨不忍睹的伤痕,或许会以为是凶手先杀人再焚尸。不过,这种伤痕多半是遗体在高温烧烤下,大脑膨胀挤破头盖骨所造成的。
  然而,颈部骨折就另当别论了。高温烧烤导致颈椎折断的案例,至少就目前所知还未出现过。如此一来,荒川河边命案的四名遇害者,应该是分别遭人断颈之后才被焚尸。可是,覆盖全身的烧伤又显现生理反应,换言之,死者是在生前着火。等于是两个矛盾的事实并存。
  负责替荒川焦尸进行解剖的法医学教室,虽然做出四名被害者是「被活活烧死」的结论,却也提出以下的意见——凶手为了烧死四人,使用了某种具有强大冲击波的凶器,因此,遇害者才会在身体着火的同时出现颈椎骨折的现象。换言之,纵火引起的燃烧与颈椎骨折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
  此外,这个「冲击波」的假说还有另一项根据,那辆载有三具尸体的车子,窗玻璃完全粉碎。不过,似乎也是在遇害者着火前就遭到破坏,因为有些掉落在遇害者周遭的碎片融化了。根据碎片散落的方式推断,砸破玻璃的某种「力量」,应该是从车外——车体的右后方发射的。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真有这种「威力强大」的凶器吗?
  撇开这点不谈,能够在短时间之内把人体烧到炭化状态的热媒本来就寥寥无几,况且还伴随着强大的冲击波。此外,这种东西不需要动用到大型机具搬运,一般人就能随身携带——其重量之轻由此可知。
  更何况,还附带了一个困难的条件。在遇害的四人当中,有三个人坐在同一辆车内被烧死,只有一名被害者倒在河边。这表示,这种神秘「凶器」的操作方式相当迅速,让遇害者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被害者连安全带都没绑,当然,也没有被绳索或布条捆绑的迹象。他们当时能够自由行动,没有理由冷眼旁观同伴被活活烧死。他们明明可以逃走。如此说来,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至少在车内的三人——几乎同时遭受这种「凶器」攻击,同时遇害。就连唯一死在车外的被害者,也不像是仓促逃出,倒像是打从一开始就待在那个位置,所以才会在那里遇害。因为车门关得好好的。
  「荒川那件案子的种种迹象都超乎常理。」知佳子说,「这次的案子,也同样有超乎常理的迹象。我认为凶手绝对是同一人,或者至少是用同一种凶器犯案。」
  知佳子把案发现场那间废弃工厂的不锈钢柜融解的情形告诉他。
  「因为是废弃工厂,所以里面乱七八糟,有没有其他机器或设备也遭到破坏或融解,目前还无法确定。不过就我之前在现场所见,这次好像没有任何玻璃破碎。」
  「问题是,这次的遇害者是否也有颈椎骨折现象。」
  「是啊……。不过,这次出现了一具遭到枪击的尸体。」
  衣笠频频眨着小眼睛。「被枪击?」
  「对,是一名年轻男性。我想,枪伤应该是致命伤。因为,只有他的遗体没起火,虽然在同一个现场被发现,看起来却只有他没受到烧伤。」
  知佳子叹了一口气,窥探衣笠的表情。
  「这一点,不也跟荒川河边命案有共通之处吗?」
  衣笠的眼神,越过知佳子的肩头仿佛凝视着远处的某一点。他低声说:「燃烧范围极小……」
  「是的。在荒川河边命案中,坐在驾驶座的被害者连骨头都烧焦了,但垂挂在他身旁的安全带却毫无损伤,连一点焦痕都没有。不,当被害者的尸身抬出车子后才发现,连他们原先坐的椅子椅套都没烧到,是这样吧?」
  不仅如此,警方在后座发现的遗体,还有部分衣服没烧光,身体已经炭化了,衣袖和长裤的膝下部分却好端端的。警方之所以认为被害者没有遭到捆绑,也是从这一点判定的。
  衣笠又惊讶地眨眨眼,这才将目光转向知佳子。
  「有助燃剂的痕迹吗?」
  「就现场所见,并未发现,也没闻到任何气味。」
  「这一点也相同。」
  衣笠将喝光的纸杯捏扁,猛然站起。知佳子也跟着起身。
  「可是,这次却有一具被枪杀的尸体……,是吗?」
  他咕哝着,疲惫地轻轻摇头。
  「我们侦办的强盗杀人案,凶手也是用枪。」
  「听说有两人遭到枪杀是吧?」
  「是在小钢珠店的赠品兑换处。两名店员都是当场死亡,真的很惨,如果再不认真解决枪炮问题,警方很快就会束手无策了。」
  知佳子也知道,衣笠之所以回到总局,就是为了向枪炮犯罪特别对策本部提交报告。
  「总之,你先试着和牧原联络看看。既然身为顾问,换个角度来看应该比较自由。或许,暂时撇开先入为主的成见,做点调查比较好。」
  「先入为主的成见?」
  那是什么意思?知佳子很想这么问,正在迟疑之际,衣笠笑了。
  「换句话说……,该怎么说呢,我的意思是,调查时不要老是觉得案子古怪,不妨先把『古怪』这个感觉摆在一边,试着像一张白纸一样从头开始。或许我这个建议太多余吧。」
  「没那回事,谢谢您。」
  衣笠离席,朝刑警办公室的门口走去。知佳子目送他离去后,又重新坐下。
  可是,这案子明明很古怪……,她想。无论横看竖看,古怪的东西就是古怪。
  (况且……)
  刚才衣笠冒出的那句「先人为主的成见」,好像跟他后来解释的意思不太一样。其实,他说这话应该别有用意吧?
  知佳子蹙眉思索,也因此完全没发现走出办公室的衣笠,借着把纸杯扔进垃圾桶的动作,趁机回头一瞥,以锐利的视线凝视她。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8 23: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在代代木上原车站前,的确有一块「樱井酒铺」的招牌。那招牌就挂在一出剪票口立刻映入眼帘的绝佳位置,约有半张榻榻米那么大,而且是崭新的。
  青木淳子一直走到招牌旁才伫足,抬头仰望。招牌上除了店址,还画了所在地的简图。从车站走路过去大约十分钟。她把路线牢记在脑中。
  (那是浅羽他老妈开的店。)
  那男人这么说过。他还说,浅羽他们经常在那里聚集。
  就这块招牌看来,「樱井酒铺」的生意应该还不错,至少外观比倒闭的「Plaza」高级吧。如果那男人所言不假,浅羽的母亲之前经营「Plaza」虽然失败了,不过后来显然开始转运了。
  淳子按照记下的路线迈步走去,一脸疑惑。她想,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吗?更何况,如果是浅羽他母亲开的店,为什么店名叫「樱井——酒铺」呢?为什么不像「Plaza」那样的小酒馆,而是经销各种酒类的酒铺呢?浅羽的母亲在「樱井酒铺」的身分是什么?受雇的店长?可是,儿子和狐群狗党三不五时赖在母亲上班的地方好像有点奇怪,雇主不可能会有好脸色。如果是小酒馆的话倒还说得过去,基本上,一群不良少年成天窝在酒铺这种「商店」就很古怪。
  浅羽他们应该也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他们绑架年轻女子逃亡,媒体也开始报导废弃工厂的案子,他们不太可能开着从「藤川」那里抢来的车,载着「奈津子」到处乱逛吧。想必现在正躲在某处,而那个地方应该有超过九成的机率,是他们熟悉并且可安心躲藏的「巢穴」。
  淳子在过去已经历过好几次这种追踪与战斗,她很清楚这一点。像这种案例,逃走的那一方,绝不可能聪明到临时起意,躲进哪间汽车旅馆或宾馆,也不可能在哪里弄到其他车子继续逃亡。不,说得更正确点,淳子锁定的凶手向来都没有那种智慧,他们总是血迹未干或带着牺牲者直接归「巢」——这绝非是他们有恃无恐或胆大包天。他们的脑袋里根本没有「这样做不妙」、「或许会被发现」、「这样很危险」的念头,他们以为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逮,而且永远不可能被怀疑。尤其在刚杀了人之后,血腥与杀戮冲昏了他们的脑袋,使得他们自以为是天底下最强悍、最聪明的。
  这意味着他们不是逃回「巢穴」,而是把猎物带回「巢穴」打算好好享用。
  正因如此,淳子才急着找「巢穴」。经过一番波折,好不容易打听到线索了,却没想到是一间酒铺——这种例子前所未有,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店家呢?
  根据脑海中的路径和地址走着走着,她在路旁的电线杆上发现「樱井酒铺 前方不远处」的招牌,上面指示要右转。淳子在拐角右转,然后伫足。
  那是一栋三层楼建筑。
  小巧归小巧,毕竟还是一栋新建筑。一楼挂着「樱井酒铺」的招牌,里面应该有两间店面那么宽敞吧,出入口旁边摆着啤酒自动贩卖机,有个穿围裙的矮小女人正好在那里补货。
  淳子只能看到那女人的侧面,对方好像不是年轻女孩,身穿鲜红围裙,搭配牛仔裤,一头短发染成不逊于围裙的火红色。
  樱井酒铺大楼的两旁,都是极为普通的两层楼民宅。放眼望去,只见闲静的住宅区巷弄中,不时搀杂着小商店或三、四层楼高的公寓建筑。那边有一家干洗店,这边冒出一家精品店,而此处则是樱井酒铺。这就是东京随处可见的巷弄风貌。
  樱井酒铺位居的这栋建筑物在住宅区中似乎还算新颖,外墙是雪白色的,后方紧临一栋历史悠久的老式三层楼建筑,因此更能衬托出它的雪白,而那片空无一物的白墙,现在正反射着逐渐西斜的阳光。
  一楼是酒铺,二、三楼是住家。二楼阳台晾满了衣物,可是三楼只有阳台中央有一块隔板,此外空无一物,窗户内侧则密不透风地垂挂着黄色廉价窗帘。淳子在别处也看过这种窗帘,那是她找房子时注意到的。通常,房东会在尚无人居住的租屋窗户挂上那种浅黄色窗帘,主要是阻隔日晒,防止榻榻米或壁纸褪色。
  红围裙女人背对着马路,默默将罐装啤酒放进自动贩卖机。淳子悄悄地走近她,顿时恍然大悟。从阳台的模样看来,想必二楼是「樱井酒铺」的住家,而阳台有隔板的三楼应该是出租屋吧。从这里看不见另一端,那边肯定有个出入口,设有楼梯或电梯通往楼上房间,专供房客使用。
  三楼的两个房间就面积看来,大概是供单身者使用的小套房,而且现在无人租下,那房间空着。
  (浅羽他们经常在此聚集。)
  那个工作服男子这么说过。在酒铺聚集听起来很奇怪,不过这下子就说得通了。想来浅羽他们八成是利用空房间,这里绝对可以当成「巢穴」。
  问题是浅羽的母亲在这里的身分,还有她和浅羽及其同伙的相处模式。
  (他要我去见他老妈。)
  关于买私枪的费用,浅羽推给母亲,这表示他母亲也知情?
  如果是这样,那他母亲应该知道他杀人的事吧?把那男人的说法和这间「樱井酒铺」的格局一起推论,淳子开始觉得浅羽也有可能把「奈津子」带来这里。她的心跳加快。
  只要问问他母亲就行了,如果对方不肯说就强迫她。浅羽在现场固然最好,就算不在,应该也能打听到下落。淳子的嘴角泛起微笑。
  她走到红围裙女人的身后站定。
  「您好。」淳子出声说。
  女人转身,发现淳子就站在眼前,吓了一跳,上半身不禁往后一仰。
  「喂,你想吓死人啊!」她哑着声音说道。
  淳子一径地微笑,文风不动地站在原地。女人踉舱地后退,背部紧靠着自动贩卖机。
  「吓我一跳……,你要买东西吗?」
  「您好。」淳子带笑又说了一次。「请问您是浅羽同学的母亲吗?」
  女人瞪大了眼,迅速地上下打量了淳子之后,无谓地抓了抓脸颊。那指甲很长,还涂上了红艳艳的指甲油。
  「要找浅羽的话,我就是。」她依然哑着声音回答,「你哪位?」
  淳子露齿而笑。宾果!
  「您是浅羽敬一同学的母亲吧?」
  「没错啦。」
  女人皱起那双细眉。那是一双画出来的眉毛,红褐色。
  「找我有什么事?你是谁啊?」
  「有点事想找您商量。」
  淳子毫不客气地朝门口走去。店内和外观比起来显得狭小,大概是商品的陈列方式不对吧,左右两边是冷藏柜,正面是柜台,柜台旁边有一扇通往里间的门,现在敞开着,还卡着门挡。淳子看得到里面的走廊和走廊上铺的垫子。
  店内空无一人,视野所及之处,既无客人也无其他店员。
  淳子直接走近柜台,那女人慌张地从后面追了上来。
  「喂,你到底要干苏?你是什么人?」
  淳子转过身,从正面直视那女人。
  女人约有四十五岁左右吧。一脸浓妆,一时之间看不出年纪。双眼皮略显上挑、鼻子窄小、下巴有点戽斗、嘴型像兔子,有点穷酸相。不过,年轻时也许还算得上是美女。不,想必她自己现在依然深信不疑。
  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鼻而来。
  「浅羽太太,」淳子慢条斯理地切人正题。「我有点事想跟您私下谈,不晓得这里方不方便,店里的其他人呢?」
  女人蹙眉,转头朝入口处瞥了一眼后说:「只有我一个人看店,我老公出去送货了。」
  「老公?哎呀,您再婚了啊?」
  女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额头和眼角都挤出丑陋的皱纹。她没回话。
  「您不想说没关系,不如由我说明来意吧。我啊,正在找浅羽敬一。您知道他在哪里吗?我听某人说,他经常和朋友聚在这里,现在是不是在楼上?」
  女人听到敬一的名字,猛然一缩下巴,眼神里迸出火花。
  「你是谁?你来干嘛?找敬一干什么?」
  淳子莞尔一笑。「他到底在不在?」
  「不在。」
  「真的?」
  女人粗鲁地抓住淳子的胳臂,硬拽着她,想把她赶出店外。
  疼痛,令淳子皱起了脸。
  「喂,拜托你客气点好吗?我身上有伤!」
  「不客气的是你吧?也不管人家正在工作就硬闯进来……」
  「请你放手好吗,这样很痛耶,欧巴桑!」淳子收回笑意,说:「我啊,是被你儿子开枪打伤的。」
  那女人顿时瞪大了眼,好像狠狠挨了一记耳光。
  淳子凑近,像要窥探那双眼睛般地说:「是被你儿子买的私枪打伤的。」
  女人仿佛要甩开什么脏东西似的,放开淳子,没命地往后退。
  「喂,你胡说什么?你脑袋有毛病吗?哪来的枪啊……」
  「你心里有数。」
  淳子往前逼近一步,死盯着那女人,但仍小心翼翼地,不忘从店门口窥探外面的情况。没有行人经过。
  「你应该知道。浅羽跟你提过钱的事,你见过那个卖枪给他的大叔吧?他来过这里吧?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你……」女人的嘴唇开始颤抖。「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永远是个谜喔。」淳子说着笑了。「别管这些了,快回答我的问题。浅羽敬一在哪里?就是你那个不肖子。你可别说不知道喔,快告诉我!」
  女人瞪视淳子,双眼充血。她猛然地凑近,龇牙咧嘴地说:「我偏不要!」
  淳子不禁噗嗤一笑。「噢?是吗?」
  「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啦,不过小姐,你找错对象了,还是请回吧。」
  「噢?是吗?」
  「趁我现在还有好脸色,你最好赶快走。」
  「你哪里看起来有好脸色啊,浓妆艳抹的臭老太婆!」
  那女人的表情顿时像上过浆的衣物般僵硬,看起来很可笑,逗得淳子又笑了。
  「你说我是臭老太婆?」女人的脸颊泛起红潮,连浓妆都盖不住。「有种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再说几递都行,你这个丑八怪。」
  女人气得连艳红的嘴唇都在发抖,她抬起手朝淳子的脸猛力挥下:
  下一瞬间,那只手臂着火了。
  火焰仿佛从女人的手臂里释放,指尖、手腕、手肘和胳臂都被平滑的红色火焰裹住。女人就这么举着右臂,张口结舌地望着,然后,像要尖叫般深吸一口气。
  就在女人正要吐气的那一瞬间,淳子甩出力量之鞭抽向她的脸颊。在淳子看来,这点力道只不过是轻轻一拍,那女人的脑袋却狠狠地往旁边一甩,整个人踉跆后退。淳子扶住她,用熟练的手势抓住她燃烧的右臂,用力上下甩动,火焰像变魔术般消失了。但,那女人身上的薄毛衣早已烧焦,变成一层黑色皮膜黏在手臂上,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烤肉的焦味。
  「不要大呼小叫。否则,下次我就烧你头发了。」
  淳子笑吟吟地说完,用双手拽起女人的领口。
  「好了,老妈大人,我们进去里面吧,我有话要问你。」
  淳子拽着那女人的前襟,把她拖往后面。那里有一间三叠大的房间,铺着木头地板。可能是办公室吧,里面有桌子、电话,还有一个小小的洗手台,角落堆着一些啤酒箱,箱子后面隐约可见通往二楼的楼梯。
  后面还有另一扇门。淳子依旧拽着那女人的前襟,努着下巴指指那边。
  「那扇门通往哪里?」
  女人不停地打哆嗦,嘴角冒出白沫。
  「你应该会说话吧,老妈大人。」
  淳子猛地掐住女人脖子往上一举。
  「我可没把你打得说不出话来喔,刚才我只是轻轻摸你一下。好了,快说!」
  女人噘起嘴,哆嗦着张嘴,滴着口水说:「仓、仓库。」
  「仓库?OK。那我们进去吧!」
  淳子把女人拉进仓库,关上门。那扇门很重、很牢靠,仓库里堆满了纸箱、啤酒瓶及各种装酒瓶的塑胶箱,地面是裸露的水泥地。淳子一站稳,重新拽住那女人的领口,把她抵在墙上。
  「老妈大人,我正在找你那个不肖子。」淳子像要安抚她似地柔声说道,「如果要问我为什么,因为他杀了人,还绑架了一个女孩子。我是来救那女孩的,所以不会手下留情喔,听懂了吗?」
  那女人眼睛泛泪,连鼻涕都流下来了。「救、救命……」
  「很脏耶,老妈!不要流鼻涕好吗,不然你的浓妆都毁了。」
  「救命……」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听你讨饶。快说!浅羽敬一在这里吗?还是在其他地方?啊?」
  「不、不、不在……」
  「不在?真的吗?你要是敢骗我,这次我不会手下留情喔。老妈大人,你对这张脸很自傲吧!妆化得这么美,你以后还想继续化妆吧!啊,也想保养皮肤吧!你不希望宝贝脸蛋变得像烤乳猪一样吧?」
  女人开始掉眼泪,流下来的泪水是黑色的,那是睫毛膏的颜色。
  「原来黑心人连眼泪都是黑的啊。你可真有意思,老妈大人。」
  淳子笑着,把女人的脑袋咚地往墙上一撞。女人呻吟着闭上眼。
  「浅羽不在这里?」
  女人依旧闭着眼,一径地点头,点了又点。
  「那,他在哪里?」
  「不……,不知道。」
  淳子退后一步。
  「老妈大人,你睁眼看看。」
  女人睁开眼。这次轮到右脚的脚尖开始燃烧,女人大叫一声企图逃走,却被淳子用力一推,狠狠地撞上墙壁。
  「只是拖鞋起火而已,你鬼叫什么!」
  只见那女人双脚一阵乱跺,拖鞋应声而飞,鞋子砰地飞出去,鞋底朝天,冒出阵阵黑烟,散发出难闻的臭味。
  女人双手捂住脸,身体缓缓往下滑,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淳子交抱双臂地俯视女人。
  「浅羽敬一在哪里?」
  女人抱头缩成一团,以为只要这样蜷缩身体就能躲开淳子。
  「你应该知道吧,老妈大人。他在哪里?楼上就是他的巢穴吗?没错吧!」
  女人一边抽泣,一边蜷起身子环抱着自己,同时不停地摇头。
  淳子环视四周。然后,一边盯着女人一边悄然后退,退回隔壁的办公室。她要找的东西在那张桌子最下面的抽屉里,是塑胶绳。桌脚边还有一个脏兮兮的水桶,桶边挂着一条抹布。一摸还是湿的。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所以我得把你绑起来。」
  淳子一靠近,女人就拖着屁股往后蹭,没命地想逃走,慢慢地往仓库里面爬。
  「别耽误我的时间好吗?我还想上楼看看呢,看看浅羽到底在不在。老妈大人,因为你说的话一点也靠不住。」
  「我真的……,没有……,骗你。」
  女人放声大哭,刚才被淳子打到的嘴角已经泛红,好像凹了一块,讲话变得口齿不清。「骗」听起来像是「便」。
  如果浅羽不在这里,这女人就是重要的情报来源,不能随便杀了她,还是先绑起来,关在仓库里,再把门封死吧。再不快一点,不知道她那个出去送货的「老公」何时会回来,况且店里如果没人,客人上门也会觉得奇怪吧。
  淳子心烦气躁,开始觉得头疼得厉害,因为刚才没有全力施展,那股力量正在脑中鼓噪,寻求更激烈的释放。如果可以的话,她还真想把这座建筑物整个轰掉,用一把火烧个精光。
  只要先救出「奈津子」,这应该不成问题,姑且忍耐一下吧。
  淳子拽着那女人的头发,让她仰起脸,正想用抹布塞住她的嘴。这时候……,她听见惨叫,那声音很细微,但绝不会错,是女人的声音。但,不是眼前这女人发出来的。
  霎时,淳子还以为听错了。但,看着那女人已经哭花的妆容,再看到那双眼睛时,她赫然醒悟。
  那女人眼中溢满恐惧,双瞳正在放声大叫:「完蛋了!」
  淳子仰望着仓库的天花板。
  浅羽,就在楼上的某处。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8 23: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那女人趁淳子的注意力转移到头上的那一瞬间,用身体冲撞淳子。她想压倒淳子趁机逃走,她的双眼暴睁,仿佛恨不得用眼睛瞪死淳子。
  在四目相接的一刹那,某种东西以电光火石的速度闪过淳子脑海。那个记忆如旋风般在淳子心中清晰浮现,反而是眼前发生的真实像梦境般缓缓减速,浅羽母亲的动作变得缓慢,就像在油中浮沉不定的油渣。淳子脱离了现实,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浅羽母亲溢满疯狂的眼神,一边陷入回忆中……
  记得以前,我也看过同样的眼神。我记得,我记得那应该是……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淳子!)
  是妈妈的声音。
  (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对待邻居家的小狗?那只狗不是很可爱吗?你不是很喜欢它吗?)
  可是……,可是都是那只狗害的啦,妈妈。
  (谁教它突然咬我。)
  (谁教它怪怪地扭着身体跑过来,突然扑上来咬我。)
  (我好怕邻居的小狗。所以,所以我才……)
  淳子被浅羽的母亲猛力一撞,两人一起滚落在地上,狠狠地撞到背部和手肘,她感觉肩伤又开始流血了。
  对,就跟当时邻居家的小狗一样。发狂的小狗就是这种眼神,就跟这女人的眼神一样。
  (所以,我把邻居的小狗烧死了!)
  对了,就是这样。淳子想起来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杀生的记忆,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呢?
  (只要有生物欺负你、不听你的话,你就要把人家烧死吗?淳子,你是这样想的吗?如果爸爸妈妈骂你打你,惹你不高兴,你也要烧死我们吗?)
  浅羽的母亲不打算从淳子身上跨过去,直接踩着她就想朝仓库门口冲过去。
  (如果你这样做,到最后没有任何人、任何生命能够在你身边活下去。)
  (你会变得孤苦伶仃喔。)
  (你想变得孤苦伶仃吗,淳子?)
  母亲很久以前的质问,切断了她的回忆缓流,原本像慢动作的现实又恢复了正常速度。淳子跳了起来,浅羽的母亲已经冲到门边,正要拽开门。淳子对准她的背部、后脑杓,全力射出一击。
  浅羽的母亲,连人带门一起被往前轰,霎时,手脚呈大字型张开,整个人贴在那扇门上。在淳子看来,简直就像童话故事中乘着魔毯的主人翁飞上了天。那扇门一口气飞越店内,猛烈撞上前面的自动门,玻璃应声砸碎,然后起火燃烧。
  淳子站起来,看着浅羽母亲的残骸和那扇门一起倒在遭到破坏的店门口燃烧着。唯一还能辨识形状的只有她的双腿。令人惊讶的是,她左脚上的拖鞋居然还好端端的。
  附近邻居被爆炸声和火焰吓了一跳,纷纷聚集而来。淳子立刻行动,寻找上楼的楼梯,她没费多大工夫,因为有人听到动静,粗手粗脚地下楼来了。
  「搞什么鬼啊?吵死了!」
  淳子冲到楼梯正下方。下楼的是名年轻男子,一头长发,光着上半身,仅穿着一条破旧的内裤。淳子仰望那瘦骨嶙峋的苍白身躯,扬声问道:「浅羽在哪里?」
  长发男子在楼梯中间停下脚步。
  「你……,你干嘛?」
  「浅羽在哪里?」淳子踩上阶梯。「你给我让开。」
  长发男子往后退,一不小心没踩好,踉跄着抓住扶手。
  「你干什么?在这里做什么?」
  人潮开始朝店门口聚集,传来「樱井先生!樱井先生!」的呼声,他们在担心店主的安危,声音越来越近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淳子甩头,朝那长发男子一瞪,释出一股力量,那男人立刻被轰向后面,狠狠地撞上二楼楼梯口的墙壁,并在那里起火燃烧。
  「谁教你不让开。」
  淳子冲上阶梯,上了二楼,右边的门啪地开了,她才瞄到一套好像是沙发的家具,紧接着就看到一个男人的脑袋咻地从门后探出,然后又啪地关上。
  这男人好像也不是浅羽,里面除了浅羽到底还有多少人?在废弃工厂已经被她杀了三个,难道他又把其他党羽找来?找来做什么?
  刚才关上的那扇门里面,再次响起女人的惨叫声,那叫声分明带着恐惧,淳子不可能听错。
  他把同伙找来做什么?很明显的,是为了玩弄「奈津子」。
  淳子撞破房门。随着她的激昂情绪,那股「力量」也瞬间高涨、渴求释放来大闹一场。淳子这一击把房门砸得粉碎,四散纷飞的碎片直冲天花板,有一些落在淳子身上,头发烧焦的气味扑鼻而来。
  一踏进去,里面是客厅,有扶手椅和玻璃桌,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衣物,还有满地的袜子、内衣。刚才漫天飞舞的碎片引燃了那些衣物,并开始冒烟起火。
  客厅的左前方有两扇拉门,应该是和室吧。经过刚才那么大的骚动,这扇拉门始终没打开,可见得「奈津子」一定在里面,浅羽也是。
  淳子跨步迈出。
  「不许动,我叫你别动!」
  突然间,迸出一个声音。在右边房间的角落里,有个男人蹲坐在那里,他正举起双手瞄准淳子。
  他拿着枪。
  淳子转头。玻璃桌上闷烧的衣物飘来浓烟,刺痛了她的眼睛,有点流泪,所以她眨眨眼。
  「我叫你不要动!否则我开枪罗!」
  话声方落,男人开枪了。子弹从淳子脑袋的右侧咻地划过,在旁边的墙上打出一个大洞。
  淳子无动于衷,一径地望着持枪男子。
  那是一个高大壮硕的年轻人,上半身赤裸,下半身穿着一件褪色的卡其长裤,赤着脚底板朝向这边,大概是踩到余烬吧,脚底黑黑的。
  明明是对方警告要开枪,但是看到子弹射出后似乎显得惊惶失措,顿时连枪都拿不稳。
  淳子逼近一步,那男人缩起身子紧贴着墙壁。
  「你……,你别过来!」
  男人再次摸索扳机。淳子眯起眼,集中力量对准枪。霎时,男人把枪一扔。
  「好烫!」
  男人的双手通红,转眼间已被烫得红肿。男人哇地大叫一声,在裤子上使劲猛搓。
  「很烫吧。」淳子低语,几乎是用温柔的语气,甚至还巧笑嫣然。
  「对不起喔!不过你放心,我马上会让你没有任何感觉的。」
  淳子在说话的同时,释出一股力量,顿时,瘫坐在墙边的男人浑身起火。淳子看到他的头发熊熊燃烧,暴睁的双眼开始融化,于是转头看向拉门。
  那扇拉门被开了约十公分的门缝,淳子看过去,门就啪地关紧。
  淳子微笑。
  室内浓烟弥漫,整个房间的温度也上升了。淳子知道那不是因为延烧或角落里那个燃烧的年轻人所造成的,是她自己,是她的怒火正熊熊燃起。她体内的力量虽然受到控制,仍试图往外迸射,所以室温才会越来越高。
  如果她现在打开拉门发现浅羽,当下射出闪光,说不定连「奈津子」也一起烧死。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轻轻一甩头,客厅里的蕾丝窗帘就像变魔术般,倏地开始燃烧。这么做虽然对樱井酒铺的老板感到抱歉,但她还是决定把这间店烧掉。
  淳子谨惯地紧贴拉门,屏气凝神。燃烧的窗帘散发出阵阵热气,令她感到背部发烫。
  她一股作气打开拉门。
  里面是一间六叠大的和室,几乎没有家具,中央铺着乱七八糟的被褥。她一开门就听到女孩的啜泣声,却看不到脸。她跨了进去。
  窗户开着,窗户外面有一道露天铁梯,似乎通往三楼出租房,只要跨过栏杆就是楼梯。
  从敞开的窗户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正在逐渐接近。
  有人啜泣。淳子倏然转身,窗户对面的壁橱旁,有一个年轻女孩蜷缩着身体躲在角落,看起来几近全裸,不过身上里着一条类似大毛巾的东西。
  「你是奈津子吗?」
  淳子走近她问道。那女孩瑟缩得更厉害,泪痕斑斑的脸庞埋进毛巾里。淳子立刻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双手抱着她。
  「你不用担心。我是你的朋友,我是来救你的。是藤川先生托我来找你的。」
  一提到藤川的名字,那女孩蓦地仰起脸,仿佛要抓住这个名字般,仿佛这名字是她的一线生机。
  「藤川先生?他还活着?他没事吗?」
  战斗,令淳子的神经紧绷,力量自行增生,宛如高速繁殖炉的构造不断地制造出更强大的威力。光是这样已令她心力交瘁、视野缩小了,面对奈津子突如其来的问题,她实在无力编造谎言来应付。
  「对,他没事。」她嘴上虽这么说,但反应很迟钝,脸上的表情出卖了言语。
  奈津子看出来了。「他……,死了?」她抖着声音问,「别骗我。他死了吗?」
  奈津子扑过来紧抓淳子。近看才发现,她的脸和身体——大概是被打的吧——布满了乌紫的瘀青、嘴唇破裂红肿,紧抓着淳子的那只右臂上的柔嫩皮肤,肿起了一大块被香烟烫出来的圆形水泡。
  「对。」淳子点头。「被杀了。他在临死前,拜托我一定要救你。」
  奈津子脸部扭曲,用尽全身仅剩的气力放声大哭。她扯高嗓门,发出凄厉的哀嚎,并且不停地发抖。
  「来,快站起来,我们赶快逃出去吧。」
  客厅在燃烧,火舌已从窗帘蔓延到天花板。
  「从那个窗户外面的楼梯爬上去吧。」
  淳子想扶奈津子站起来,她却拼命往后退。
  「不行!那梯子上面有……」
  「那个折磨你的男人,逃到那上面去了,是吧?」
  奈津子颤抖着点点头。
  「刚才发出一阵巨响……,他一直在门缝里观望,你还没进来之前他就爬窗逃走了,爬上那个楼梯。」
  「我得去追他。」
  「你会被杀的!」
  「不要紧,我比他厉害。」
  淳子自信满满地断然表示。
  「就是那个逃走的男人把你弄成这样的?」
  淳子指着奈津子手臂上烫出来的水泡问。奈津子点点头。
  「那么,我也得让他尝尝更烫的滋味。快,我们走吧,不管怎样,待在这里会被烧死。」
  身边找不到能让奈津子遮身的衣物,一想到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被剥光凌虐,淳子顿觉太阳穴隐隐作痛,是那股力量正吵着要释放……
  奈津子披上淳子的外套,跨过窗户上的栏杆,爬向那道露天楼梯,这动作其实不算危险,这该感谢建商勉强在狭小的土地上兴建大楼的错误设计。奈津子身上的外套倏然掀起,淳子瞥见她的大腿内侧有好几条流淌的血迹,顿时胸口一紧,太阳穴跳动得更剧烈了。
  等到奈津子爬上楼梯之后,淳子也跟着跨出。夕阳早已西沉,站在楼梯的转角处,视野豁然开阔,从建筑物的夹缝之间,隐约可见附近居民在马路上围观,有人仰头望向这边,也有人对着窗户指指点点,还看得到消防车的红色车身和消防队员的银色防火衣。
  「我好怕。」说着,奈津子哭了。
  淳子用左臂紧紧搂住她。
  两人爬上露天楼梯,淳子才搞清楚另一件事。原来,从这里根本下不去,楼梯原本应该通往一楼,安全抵达地面,现在却堆满了啤酒箱、纸箱及大木箱之类的破铜烂铁。店主把楼梯当成了仓库吗?看来,一时之间没办法搬开,要跨越恐怕也很困难。底下的人群之所以鼓噪,说不定也是这个原因。
  但是,总不能从二楼直接跳下去吧……
  「没别的法子了。」
  只好爬到三楼。这栋建筑物虽然有三层楼高,但露天楼梯继续通往上方。她看到一座小型水塔,楼顶大概有阳台吧。
  浅羽既然也是走同一条路,那他应该会爬上楼顶吧。可是,就在淳子打算准备往上爬之际,三楼逃生梯的内侧传来喀嚓一声,淳子顿时紧张起来,是浅羽吗?
  然而,从露天楼梯打开逃生门进去一看,三楼出奇地安静。
  走廊上并列着三扇门,每扇门都关得紧紧的,抓着握把左摇右晃也打不开。
  尽头有一座小型电梯,门也是关着的。
  浅羽不在这层楼吗?如果是这样,那刚才的声音又是什么?
  淳子走到这里,第一次感到犹豫,应该让奈津子先逃呢?抑或,把她带在身边保护她呢?
  楼下失火,这下子无法指望电梯了,好不容易爬到这里,可不能让奈津子被火烧死。要逃就得上顶楼,但又不放心让她单独行动。
  「奈津子,你待在这里。」她小声说。「有什么事就立刻开门爬楼梯上去,知道吗?爬到顶楼,大声呼救,只要云梯车一来,就能把你救下去。」
  奈津子苍白的脸蛋仰望淳子。
  「那你呢?」
  「我要检查这层楼的房间,我必须逮到浅羽。」
  「那家伙手上有枪。」说着,奈津子浑身哆嗦。「太危险了,不行,你不能去。」
  「既然这样,那我得先确认他躲在哪里,然后再逃。万一上了顶楼,他才从背后放冶枪,那岂不是太冤枉。」
  「可是……」
  「你放心,等我检查过这三个房间会跟你一起逃。」
  淳子让奈津子蹲在逃生门前,立刻展开行动。她紧贴着门旁的墙壁,释放「力量」融解门锁,接着把门踹开,探头检视房间。就算浅羽拿枪指着她,她体内也已蓄满「力量」足以还击。
  三间出租小套房都没有人。她连厕所都找过了,还是不见浅羽。
  她试着按下电梯按键,门没开。果然,电力系统可能被火势破坏了吧。
  浓烟从四面八方悄悄窜入,三楼的走廊也开始散发烟味,淳子快步走回奈津子身边。
  「那家伙不在。虽然不甘心,但好像还是让他逃走了。我们也上顶楼去吧。-
  她扶着奈津子再次爬上通往顶楼的露天楼梯,只要再爬半层楼的高度就行了。她们压低身子几乎用爬的,爬到一个像是空中花园的四叠大空间,四周围着一圈低矮的栏杆,中央有一座水塔。
  淳子抬头环视四周时,某个奇怪的东西映入眼帘。水塔下散落着许多香烟残骸,那不是烟蒂而是「残骸」,早已被撕碎的纸卷烟,里面的烟丝被北风吹得散落一地,从地上的三支滤嘴看来,原本应该是三支纸卷烟吧。好像是某人为了杀时间,不抽烟却把烟逐一解体。
  (这是怎么回事?)
  浅羽他们也涉及毒品吗?她看过杂志上的报导,有些人会把纸卷烟拆开,再卷上大麻解瘾。
  奈津子在淳子背后伏身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淳子转身摩挲她的背,然后单膝跪地窥探四周情况。
  接着,她发现顶楼东边,耸立着一个突兀的小房间,门上写着「禁止进入」。可能是电梯的发电室吧。
  浅羽如果上来过,很可能还躲在某处没下楼,这里能够藏身的地方只有发电室。淳子比出手势叫奈津子待在原地,然后悄悄地走近水塔。
  她躲在水塔后面,窥探发电室的情况,那扇门没有动静,浅羽没在里面吗?难道他没确认攻击者是谁,也没试图反击,就这么落荒而逃了吗?可是,他能用什么方法逃走?若要下楼,照理说非得借助消防队的云梯车,因为四周根本没有东西可以踩着下楼。
  淳子迅速起身,靠近发电室,她小心翼翼地贴近门,抓住握把,缓缓地向右转动,门悄无声息地转开了。好像是要往外拉才能打开这扇门。
  她试着略微往外拉。好重!她打开了十公分的缝隙,观察动静。
  什么也感觉不到。淳子按捺着剧烈心跳,谨惯地把门重新关好。
  她回头寻找奈津子,奈津子蹲在离她有段距离的楼梯旁,全身只靠她的外套勉强遮掩,似乎很冶的样子。她双腿裸露,连大腿都有一半露在外面,擦伤和瘀青看起来更惨不忍睹。
  淳子用力吸了一口气,一股作气把门打开,没想到出乎意料地费力。她紧贴着门:心想若是浅羽冲出来或是开枪,随时可以趴下再发射力量。
  风声呼啸,还有救护车和消防车的警笛声,以及人群看热闹的喧嚷。那是因为声音会往上传——在紧张的一瞬间,她心不在焉地闪过这个念头。
  浅羽没出现。不过……,好像有东西拖行的声音。
  淳子稍稍离开门边,在做好发射闪光的准备下,她需要惊人的意志力来控制力道,因为太用力咬牙了,太阳穴隐隐作痛。
  淳子把姿势放得更低,缓缓地用右手撑地,几乎是用匍匐前进的姿势朝门内爬行。这时,视野上方缓缓晃过一个黑影,淳子顿时跳起,正好接住朝她倒过来的黑影。那黑影是人。淳子撑不住那个重量,踉跄地倒在水泥地上,血腥味顿时扑鼻而来。
  后面的奈津子发出尖叫,淳子挣扎着从那具人体底下爬出来。此人上身赤裸,只穿了件长裤,脚上也没穿鞋,浑身是血,脖子、肩膀、胸口和腹部都是血,就这样俯卧着,而且后脑杓溃不成形。
  淳子抓着那个俯卧的半裸男人的短发,猛地拽起他的头。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双眼暴睁,鲜血流进双眼,眉心有一个暗红色的洞,约为淳子的拇指大小。
  奈津子再次发出惊叫,她那歇斯底里的叫声,想必也传进下面围观民众的耳里,那将会使得赶来救助的人们更慌乱。淳子立刻行动,冲到奈津子身旁。
  「你振作一点,没事了,闭嘴,拜托你闭嘴!」
  纵使抓着双肩摇晃奈津子,她依旧尖叫不停,淳子索性甩了她一耳光。
  奈津子冻得发白的脸颊上,只有挨打处泛起红潮,她终于安静下来了,像是喘息般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发抖。
  「那人,是浅羽敬一?」
  淳子扭头以下巴指着那具半裸男人的尸体。
  奈津子依旧不停地打哆嗦,不肯看那具尸体一眼。
  「帮我确认一下,拜托。那是浅羽敬一吗?」
  奈津子颤抖的嘴唇,像要勉强挤出话似地蠕动着。
  「浅、浅羽……」
  「对,浅羽。啊,对了,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吧?不过他的长相和外型你应该知道吧?就是那家伙把你和你男友藤川先生害成这样吗?他就是我刚才闯进来以前,把你关在二楼和室的男人吗?对吧?」
  泪水从奈津子的双眼中滚滚涌出。她不断地眨眼,浑身发抖,频频点头。
  「对……」
  淳子转身看着浅羽的尸体,她看清楚那赤裸的肩膀,被冷风玩弄的白皙皮肤显得格外苍白。淳子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的左臂上留有一个伤疤,看起来是旧伤,好像是一道很深的割伤缝合后所留下的疤痕,也许是小时候受的伤吧。
  当他受伤时,他母亲一定很担心,抱着他直奔医院,紧搂着哭泣的他不停地安抚,等到痛得要命的治疗结束后,母亲还会夸他很勇敢吧。为人母的做梦也没想到,这孩子长大以后,竟然会变成一个以滥杀无辜为乐的可怕怪物。
  究竟在哪里走上了歧途?如果立有路标,为什么没有人察觉?到底是什么地方错了?
  我实在无法理解——淳子将目光从浅羽的伤疤移开。
  「已经没事了,那家伙已经死了。」
  说着,她轻搂着奈津子边摇边哄她。
  「折磨你的家伙已经遭到报应了。」
  奈津子开始哽咽,之前无声淌落的泪水,开始夹杂着悲痛的抽噎。奈津子发出裂帛般的声音恸哭,淳子抱着她的肩,在冷风中眯起眼,暗自思索。
  (浅羽,是怎么死的?)
  自杀吗?用手里的枪朝头部射击吗?既然现场无人,这应该是唯一的可能。况且浅羽是主嫌,是带头者。在犯案集团中,能杀他的人只有他自己。
  「我……,我、我们……」
  奈津子一边痛苦地喘息,一边开始说话。
  「这是……,第、第一次……,约会。」
  「你说你跟藤川先生?」
  奈津子痉挛似地点点头。
  「我……,我们、今天、休假,所以才提议出来兜风……,真的是第一次……,他是公司里的前辈……」
  淳子摩挲着奈津子的背。
  「没关系,你现在不用勉强说话。」
  淳子悄然屈膝站起,走近浅羽的尸体,环视四周,找不到那支枪,大概掉在发电室吧。浅羽在里面朝着脑袋开枪,死在里面,等待追踪他的人把门打开。这是最后的威胁,变成一具尸体倒下来,把自己的鲜血抹在追踪者身上……
  「我、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狠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奈津子嘶哑着声音继续哭诉。淳子跨过浅羽的尸体朝发电室走去,霎时闭上了双眼。对于奈津子的问题,她实在不忍回答:你们只是太倒霉了,在倒霉的时间来到倒霉的地点,遇上浅羽这个煞星,如此而已……。事实说穿了就这么简单,但真要说出口也未免太残忍。
  在敞开的门内,阴暗的发电室里散发出浓烈的机油味。淳子一踏进去,小心翼翼地扫视地板与阴影处。
  手枪,找到了。
  就在发电室的角落里,半毁的纸箱后面。那纸箱的盖子坏了,里面有一些剪剩的缆线。淳子想捡起手枪,手背却被缆线末端刺到,那仿佛是代替浅羽表达心声,试图做出最后的微弱抵抗。
  「死到临头还这么恶劣。」
  淳子说着,捡起手枪,被缆线刺伤的手背冒出针头大的血珠。她低头一舔,顿时尝到一股铁锈味,还有笼罩在发电室里的机油味。
  到目前为止的战斗中,许多人曾经在淳子的追杀下求饶,不,几乎每一个都是。明明把别人的生命当成玩具耍弄,自己一旦有生命危险,却窝囊地又哭又叫,甚至还有人爬向淳子想舔她脚尖似地苦苦哀求。这种人总是不承认自己干的坏事,老是想赖在别人头上,赖给死者,赖给已被淳子处决的人——都是那家伙煽动的,是那家伙逼我的。我……,小的我真的不想那样做,相信我……
  可是,从来没有人自杀,到目前为止一个也没有。
  是浅羽比较特别吗?无论是凶恶程度,或他对生死的态度。不,淳子知道有人比他更凶恶、更不想死。就是那个开车追逐高中女生,像狙杀猎物般把她们逼上黄泉路的年轻人。那家伙直到最后一刻,还不肯承认自己已变成了猎物,当他面对正欲发射闪光的淳子时,还大叫道:别以为我会放过你!
  可是,浅羽却开枪打穿了自己的脑袋——真是如此吗?
  淳子甩甩头,重新握紧那冰冷的枪身,沉甸甸的感觉很舒服,她以这个姿势转身,准备跨出发电室。
  就在这时……
  「谁?谁在这里?」
  奈津子的声音传来。淳子急忙跨出发电室,一走出去,就看到一直蹲在同一个地方的奈津子,也看到了浅羽的尸体。
  奈津子的脸朝右,身体紧贴着墙壁,正在扬声质问对方是谁。看来,是有人躲在水塔后面,但从淳子这个位置却看不见。
  「那边有人……,啊!是你……」
  奈津子惊愕地瞪大了眼,话还没说完。淳子就全力冲向奈津子,纵身跃过这段短短的距离。一切又再次变成可怕的慢动作镜头,瞬间被拉长,一格一格地在淳子眼前展开。
  就在她跨过浅羽尸体的那一瞬间,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奈津子被轰得向后飞去,头部大幅度往后仰,双眼暴睁,双臂在空中挥舞,仿佛正要抱住谁,朝着空中张开双手,就这么仰天倒下。
  淳子眼睁睁地看着奈津子的额头喷出了血花,洒在水泥地上,洒在楼梯间的墙上,也洒在淳子的脸颊上。
  「奈津子!」
  淳子抱起奈津子瘫软无力的身体,那额上有个洞——和浅羽一样的洞,而且还有火药味。
  淳子转头,望向奈津子中枪前凝视的方向,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昏暗的夜空。淳子站起来,抓着顶楼栏杆,像疯子一样东张西望。
  左邻右舍都是双层楼房,俯瞰两户的屋顶,上方覆满了从樱井酒铺的窗户冒出来的浓浓黑烟。不过,从大马路看不到的后巷,有一栋附有顶楼阳台的双层楼房。就在淳子抵着栏杆探身俯瞰之际,有人从那栋平顶楼房上翻身落地便消失踪影——好像是这样。阵阵浓烟飘来,像是要掩护对方似地遮住了淳子的视野。
  (跳下去?)
  那是谁?那地方怎会有人?那就是……,那就是朝奈津子开枪的人?
  (为什么?)
  难道,除了浅羽之外还有敌人?在袭击藤川和奈津子的这伙人当中,领头的难道不是浅羽?
  就在她目瞪口呆,脚步踉跄之际,踩到了一个小硬物,她就像发条人偶,机械性地弯身捡起,不过马上看出那是什么东西。
  是弹壳,约三公分长,摸起来还是烫的,但她紧握不放。
  淳子走回奈津子的尸身旁,明知已无必要了,奈津子什么都听不见了,淳子还是蹑足走去,尽量悄声在她身旁跪下。从昨晚到现在,奈津子遭受种种非人待遇,听尽了种种肮脏字眼。淳子不想在她身旁再制造任何噪音。
  奈津子的双眼仍张开着。淳子把浅羽的枪往脚边一放,伸手把她的眼睛阖上。奈津子的双眼已经干了,淳子却感觉眼皮发热,仿佛要代替她完成任务。
  有那么短短数秒,淳子替奈津子哭了。
  (对不起。)
  (我救不了你,都是因为我的疏忽,没发现还有人,才会在最后关头让你白白送命。)
  淳子抚摸着奈津子的遗体,转头看浅羽的尸身。
  他死得很彻底,已经变成一团再也无法威胁任何人的肉块了。淳子凝视着他被打烂的后脑杓,伴随着如遭利刃威胁的寒颤,突然萌生一个念头。
  (也许,那并非自杀?)
  浅羽该不会也是被杀的吧?
  可是,可是,到底是被谁?
  刚才消失在后巷顶楼的那个人影,那就是杀死浅羽的人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又是谁?他是什么身分?
  如果是浅羽的同伙,就算为了掩饰罪行把奈津子灭口,照理说也用不着杀死浅羽。如果是浅羽的敌人,那就不该杀死奈津子。此人将立场对立的浅羽与奈津子先后击毙于此——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必要做出这种事?
  如果是浅羽的同伙,那他之前躲在哪里?奈津子说过,从窗口逃走的只有浅羽一人。
  如果是浅羽的敌人,那他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
  顶楼四周开始弥漫黑烟。这幅光景,就如同在淳子心中开始盘旋的疑问。

  淳子被云梯车救了下来。
  从云梯车跳过来的消防队员立刻替她裹上毛毯,她用毛毯包住头,假装吓得缩成一团。
  「还有谁在上面吗?」
  对于对方急切的质问,她拼命点头代替回答,刻意不出声。
  消防队员在发现奈津子等人之前,淳子已经降落地面,有人把她带往救护车,但她委婉地推拒了。
  「我不太舒服,很想吐。不好意思。」
  说罢就奔向一旁的排水沟。现场挤满了消防队员和看热闹的人群,她低着头混进人群,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现场。
  穿越马路以后,她站在十几层人墙的最外围仰望着樱井酒铺,这栋浓烟滚滚的建筑物,看起来就像挂着热闹招牌的大型墓碑。
  除了失败感,同时也有遭锥刺的头疼,如果放慢脚步恐怕会当场昏倒,所以她不敢停下来。
  这次的战斗失败了,眼睁睁看着两名该救的人死于非命,徒留无数谜团。现在的淳子,也没有力气对自己生气了。
  她踽踽前行,就像一名士兵,手里握着被狙杀战友所遗留的军籍牌从前线撤退,一心一意地握紧那个弹壳。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9 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佐田夫妇的住处位于可俯瞰台场海边的高层住宅十一楼。二房一厅的室内放满了家俱和各种杂货,却不会很杂乱,反而有一种温馨的家庭气氛。
  面向客厅的窗口,摆着禽新的神宠。当然,那是夫妻俩的爱女魂归之处。
  「小蓉,石津小姐来看你罗。」
  佐田太太开朗地招呼,点燃神宠上的蜡烛。知佳子燃起线香,合掌膜拜。放在神宠上的小相框中,身穿制服的女孩笑靥如花。虽然是黑白照,似乎还看得出生前热爱运动的佐田蓉子,脸颊和额头古铜色的健康肤色。
  两名刑警也跟在知佳子后面祭拜。牧原合掌良久之后,转头问佐田太太:「牌位上怎么没有戒名(注:僧侣替往生者起的法号。)?」
  上面只写着俗名「蓉子」。
  佐田太太边望着佛坛边点头。
  「因为我们觉得,与其取个拗口的戒名,还不如直接叫蓉子就好。」
  一行人在亮丽的布沙发落坐后,知佳子重新介绍两名刑警。佐田夫妇一听说牧原参与过荒川河边命案的专案小组,彼此互看了一眼。
  「我们当时也见过专案小组里的成员,怎么好像没见过您。」
  「可能是人数太多吧。」
  牧原又定定地看着神宠上「蓉子」的牌位,然后说:「因为有段期间,我在总部调查小暮昌树主导的那起高中女生虐杀案的被害者家属。」
  事实上,我们就是为那件事来的,知佳子说。「不过,还是先听你们说吧。出了什么事吗?」
  「那,请你们先看一下这个!」
  佐田太太轻快地站起来,消失在隔壁房间,然后很快又出现了,她拿着一叠电脑列印的资料。
  「这些是我印的。这是令早电视报导了那起废弃工厂烧杀案之后,直到你们来访之前我们所收到的电子邮件。」
  知佳子接过那叠印表纸并快速扫视。邮件内容多半都很短,顶多只有十行,不过其中也有写满一整页的长文。
  「按照规定,受难者团体彼此寄信除了昵称之外还要附上真名,可是看到我们的网站来信的网友就不是如此了,真名和寄信来源都无从得知。我印出来的邮件大约有一半都是这种匿名信……」
  知佳子一边点头一边从成叠邮件中抬眼。
  「这里面你们有发现什么可疑邮件吗?」
  佐田伸手,以教师惯用的手势指点着。
  「你看第三页,从上面数来第二封邮件。」
  是昵称「花子小姐」的人寄的。知佳子顾及另外两名刑警,把内容朗读出来。
  「您好,我不时会浏览佐田先生你们的网站,至今大约有半年了。今早,田山町又发生了诡异的命案耶,和荒川河边命案好像喔。
  其实我以前就住在荒川河边命案的现场附近,案发时我还是学生。学校里,有一阵子还谣传那命案是不良少年起内哄下的手,还有人说杀死小暮那伙人的老大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是一个比我大两个学年的男生。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佐田先生,我认为你们不妨调查看看。」
  大概是佐田家的家庭气氛令清水安心吧,一直闷不吭声的他突然原形毕露,用不层的语气说:「这算什么嘛,我看是谣言吧。事到如今才跑来说这种话。况且,小暮昌树在河边被杀害时,身分又不是学生,怎么可能和当地的不良高中生起冲突。」
  知佳子看着佐田夫妇,像是要安抚他们似的。他们倒是笑咪咪的。
  「对,清水先生说的没错,这个情报的确不太可靠。不过,后面……」
  这次是佐田太太伸手指点,她指的是下一页。
  「同样的『花子小姐』又写信过来,问题在于那封信。」
  的确,又是「花子小姐」写的。是中午过后才寄来的。知佳子又大声念出来。
  「午休时,我打电话给以前一位朋友。她目前还住在荒川河边附近,所以记得比我清楚。她说,命案发生以后,大约过了一年吧,有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高瘦男人常常独自来到命案现场。她本来还以为是警方的人。可是,我一直在浏览佐田先生的网站,知道警方不会独自去命案现场,所以我觉得怪怪的。这次的田山町命案,说不定也有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瘦高男人在现场打转,您觉得呢?」
  知佳子从那封信一抬眼,牧原就把整叠印表纸拿了过去。
  「三十岁左右的瘦高男子啊。」
  知佳子用确认的语气这么一说,清水又再次插嘴:「石津小姐,我早就跟你说这个靠不住啦。荒川河边命案是前年发生的耶,事到如今才扯出一个男人,这种情报根本不能当真……」
  知佳子对清水报以微笑,那是为了让他闭嘴。日本妈妈精通这种警告方式,至少知佳子这一辈仍是如此。
  「问题就出在于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吧?你们指的是另一种意思吧?」
  佐田夫妇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夫人说:「我们猜应该是多田先生。」
  牧原倏然从纸堆中抬眼。「你是说多田一树?多田雪江的哥哥?」
  佐田夫妇似乎很惊讶。
  「您认识多田先生吗?」
  「荒川河边命案发生以后,我就看过他的名字。当然,他和他父亲都在那份不在场证明的调查名单上。」
  「他母亲的确在命案发生不久后就过世了,之前也一直住院。」
  「你说的多田雪江是谁?」
  对于清水的问题,知佳子换个姿势重新坐好,并开始解释:「多田雪江和佐田蓉子一样,都是高中女生命案的遇害者,她哥哥就是一树。」
  佐田太太接着说:「他妹妹在那种方式下遇害,母亲承受不住打击病倒了,想必整个家庭也四分五裂了吧。我和佐田,刚开始成立小型的受难者聚会时,会邀请过一树先生和他父亲,可是他们不想被打扰,从头到尾坚持不露面。不过,听说一树有一段期间相当想不开,我们算是同病相怜,所以我很担心他,即使他再三拒绝我还是一直邀请他,可惜没有用。」
  「当时,你们和多田一树见过面吗?」牧原问。
  「没有,只有打过电话。当时,一树独居在外并没有和父母同住,他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回家的时间又不固定,就算我们登门拜访也是扑空。不过,我们还是厚着脸皮再三联络他。」
  「可是,多田一树为什么会是『花子小姐』信上提到的那个男人?」清水问道。这个问题倒是问对时机。
  「啊,对对对,我就是要说那个。高中女生命案发生时,我们虽然没办法和多田一树先生见面,不过他主动跟我们联络喔,就在我们设立网页没多久,大约在两年前吧。那时,荒川河边命案刚发生,所以他才跑来找我们。」
  「是他主动出现的?」牧原再确认一次。
  「对。不过,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很不可思议耶,他不是来参加我们的活动,也不像是寻求安慰或心理谘商。只是,小暮昌树死于荒川河边命案,好像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
  「对他造成打击?那不是大快人心吗?」牧原略微皱着脸。
  「看起来像是很慌乱吗?」
  「对,的确……,好像方寸大乱。他来找我们时,那桩命案才发生,对他的冲击还很强烈,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可是,那不是他干的吧?专案小组调查过遇害者的家属,警方已经排除他涉案的可能了。」清水说道。
  每次都这样。从清水的语气中,完全感受不到他对隶属的警察组织能力有任何怀疑或不满。知佳子不由得感受到,能够对组织抱有这么强烈的骄傲与信赖感,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才不是一树呢。那个人做不出那么残酷的行为,可是他又很疼爱妹妹,无法原谅凶手才会那么痛苦。如果能够说句『不可饶恕』就能断然杀死小暮昌树,他也就用不着那么痛苦了。」
  其实,佐田夫妇也是如此。
  「所以,他来访之后呢?还有跟你们继续往来吗?」牧原催促他们继续说。
  「别提了,哪有这么顺利。他来找我们时,看起来好像不太对劲。我也不知道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想不透他来访的目的,你说是吧?他说对于荒川河边命案本身没兴趣,至于小暮昌树也已受到惩罚,不管是谁下的手,他说他不在乎,他也跟调查过他的警察这么说过。」
  「当然,他说河边现场他也不想去。我们倒是去看过小暮昌树和他同伙的陈尸地点,总觉得只有这么做才能安心。不过,倒是没那个心情替他们放一束花悼念。」
  「看来他很顽固。」
  「是啊……,我们想了好一阵子,还是不明白一树突然跑来干嘛。最后的结论是:他大概还是很痛苦,所以才想找处境相同的我们说说话吧。可是他后来就没再联络了……」
  清水没好气地露出一脸「那又怎样」的表情。知佳子再次对他微笑。
  「所以,呃……」佐田轻咳一声继续说,「应该说是我们太迟钝,发现得太晚吧,一树来访以后,我们又忙着跟各种人见面、整理资料、众会,就这么过了半年,才突然想到一树该不会是想打听消息吧?各位也看到了,我们在电脑上架设了高中女生命案受难者团体的网站。因此,在警方的专案小组解散以后,就某种角度而言,我们这里的消息目前算是最丰富,而且透过网路还可以从全国各地收集到各种情报和意见。或许他为此才想跟我们接触吧,也许因为这样才来找我们吧。说不定他打算更接近我们……,虽然后来并没有。」
  「可是,他打听情报究竟想干什么?」清水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像得出来,他大概想弄清楚高中女生命案的全貌及该案和荒川河边命案有什么关联,是不是有人还活着没受到制裁,如果有,那些人现在在哪里。」
  「那些应该是警方的工作。」
  「可是,警方却没完成这项工作。」
  被佐田太太这么断然地顶了回来,清水不悦地噘起了嘴。他露出好胜的眼神说:「可是,多田一树在想什么?又做了什么?我们还是无从得知,刚才说的只不过是你们的想像。」
  「那当然,那当然。」
  不愧是当过教师,佐田的声音沉稳清晰,很有说服力。他先同意清水说的,然后才予以反击。
  「可是,今天的邮件才有问题咧,多田一树个子很高,自从他妹妹出事以后,他就越来越瘦,虽然有段时间好像恢复体重,不过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都会觉得『啊他好瘦喔』。所以,我们看到『花子小姐』的来信,才会怀疑这个常在荒川河边命案现场打转的男人可能就是一树。」
  「原来如此。」牧原适时插嘴。不过,他依然扫视着纸上的文字。
  「他在我们面前说不想去命案现场。可是,实际上却三天两头跑去那里,次数频繁到让当地人留下印象。所以我们开始认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时的推测可能是正确的。多田一树果然在打听情报,他在调查,一个人持续行动……」
  「所以,说不定他也会在这次的案发现场现身。」知佳子说,「如果他真的在打听情报的话,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荒川河边命案和这一连串的事件相似。」
  「是的,所以我们才急着联络石津小姐。我们认为,如果石津小姐出马,这次或许有机会找到一树。」
  清水错愕地频频眨眼。
  「找到一树?你是说你们也不知道他现在的下落吗?」
  「不知道。他母亲去世没多久,他就辞去工作,公寓也退租,据他父亲说,这两年他一直没回过老家,顶多偶尔打电话回去。」
  知佳子大致明白状况了。
  「知道了!既然是这样,我会多留意,如果见到多田先生,我一定会告诉他,大家都很担心他。」
  佐田夫妇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
  「哎呀,你瞧我连茶都没泡,真是不好意思。」
  佐田太太起身,经过神宠前面走进厨房。牌位前供奉的花也随之飘然摇曳。知佳子觉得蓉子仿佛也在摇着手笑说:「妈真是的,每次都慌慌张张的。」

  知佳子喝着佐田太太煮的香浓咖啡,说明自己来访的目的。不过既然已经看过这些电子邮件,就不用多费唇舌了。
  杀害小暮昌树等四人、这次又以相同手法连续杀人的凶手,如果目的是「制裁」和「处决」,或许会以某种形式公告——到时候,可能会利用佐田夫妻的网页……。对于知佳子的这番说明,夫妻俩抿紧嘴角听得入神。
  「我们会多多留意,仔细检查留言和邮件。的确,我也觉得石津小姐说的有道理。」
  知佳子怕夫妻俩反应过度,连忙浇点冷水。
  「不过,你们也不用想太多。这次的案子,光是今天就发生了三起,而且虽然有三起,说到死伤人数,几乎是荒川河边命案的两倍。犯案手法一模一样,但不可否认的是,如果今天这三起命案与荒川河边命案的凶手是同一人,那么问题就出在于凶手的动机。」
  佐田表情扭曲,朝爱女的遗照看去。
  「的确,杀了太多人了……」
  「今天这三起案子的被害者身分已经查明了吗?」
  「不,几乎没有。」
  「那,等身分查明时,说不定还得重新考量罗……,如果那些遇害者都是没做过坏事的善良市民……」
  佐田夫妇再三挽留他们吃晚餐,但知佳子等人还是决定告辞。清水说得归还公务车,必须回分局一趟。
  「是吗?那……,我搭电车『百合海鸥号』回去好了。」
  「石津小姐,你不回局里一趟吗?」
  「今天已经很晚了,回去也不能做什么。况且上面又下令纵火调查小组抽手,我还是早点回家,写我那份要给伊东警部看的报告吧。」
  「那我也在此告辞了。」
  清水听到牧原这句话,露出「算你识相」的表情。知佳子目送清水开车离去,尾灯弯过拐角消失,不禁苦笑。
  「这趟来见佐田夫妇,很值得吧?」
  知佳子仰望着牧原看似忧郁的侧脸说道。牧原把向佐田夫妇要来的那份印表纸夹在腋下,冬天的夜风一吹,大衣衣摆和整叠印表纸就随之翻飞。
  「这个多田一树的确有点可疑。」他没回答知佳子的问题,却如此说道。
  「是啊!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要找出真相,我想光靠他一个人应该不可能。」
  知佳子迈步走出,牧原迟了半步再跟上,两人一路上保持沉默,本以来他会一起搭车,没想到在台场车站遥遥在望时,他却说:「那,我就在这儿告辞了,今天谢谢你。」
  「你不搭百合海鸥号?」
  「我想在附近走一走。」
  「是吗?天气很冶耶。」
  「有些事我得好好想一想。」
  知佳子还来不及问什么事,牧原很干脆地说:「我真的很好奇,多田一树到底在找谁。」
  「啊?」
  就算想反问也没有用,牧原早已转身越走越远了。


  第十一章

  青木淳子累坏了。好不容易回到公寓时,已经累得站不稳,肩上的枪伤又开始出血了。
  她一进屋,就直接倒在床上,陷入昏睡。也不知道是过了几个小时还是十几个小时,她曾经醒来一次,因为口渴难耐,她从冰箱里拿出宝特瓶直接对嘴猛灌,也没换衣服又躺回床上。那时也许是傍晚吧,只见窗外一片昏暗。
  再次醒来时,明亮的阳光正从窗口射入。淳子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厕所里。还是觉得很渴,但饥饿感更强烈。她打开冰箱一看,里面的面包和起司、火腿之类,早已变得又干又硬。她拿出那些东西,就这么昏昏沉沉地无意识加热,然后默默地吃下肚。
  过了好一会儿,淳子总算恢复神智,这才赫然发现自己看起来有多糟,身上的内衣和衬衫都因为连番战斗沾满了汗水与泥巴,伤口的渗血湿了又干,把衣服糊得硬邦邦的。以这种状况睡觉,床单和枕头套八成也弄脏了,全部都得洗过——她一边这么想,一边望着照亮阳台的阳光,猜想现在几点了,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
  小客厅的时钟指着正午过五分。昨晚回来以后,就一觉睡到中午吗?
  她打开电视一看,NHK正在播报新闻,画面上有日期。令人惊讶的是,樱井酒铺一役发生至今竟已整整过了两天,此时淳子才愣住了,不禁俯视自己的身体。
  转到别台,中午的八卦新闻节目正在代代木上原的樱井酒铺前进行SNG连线报导。那扇铁卷门被淳子轰飞之后,店门口目前暂时以蓝色塑胶布覆盖。
  淳子在无意识中眯起眼,像是一头瞄准猎物的猛兽般,死盯着电视画面。浅羽死了……,一打开发电室的门,浅羽遭射穿脑袋的身体软绵绵地倒向她……。当时的情景、当时的惊愕,她仍记忆犹新。
  是谁击毙了浅羽?那时,除了淳子和「奈津子」,还有谁在现场?
  然而,电视上并未报导关于这些疑问的解答,警方也还没查出那么多。淳子甩甩头站起来,从冰箱里取出冰凉的矿泉水,一口气喝光。
  她又转回NHK,依旧在播报新闻,看了一会儿,据说以浅羽为首的不良少年帮派,在这一、两年内携带私枪,犯下多起抢案、强暴案,同时也涉及私贩毒品,那天正巧不在樱井酒铺、侥幸逃过的其他成员,据报也相继被警方循线逮捕或辅导。看来,警方似乎认定樱井酒铺的惨案是帮派的内斗。
  被害者——「奈津子」与「藤川」的身分也查明了。藤川贤治与三田奈津子,这对二十六岁与二十三岁的情侣,据说在都内某家电脑公司上班。
  奈津子暂时获救时,那雪白细嫩的肩膀又浮现在淳子的脑海里,后悔与罪恶感就像鞭子接连抽打着淳子。那时,如果早点把奈津子带离那里就好了,如果让她寸步不离地跟着就好了。
  奈津子也遭到枪杀,她遇害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淳子记忆犹新。奈津子看到了某人,惊愕地扬声。
  (那边有人……,啊,是你!)
  从奈津子说话的模样判断,她应该见过那个「某人」,要不然不会用「是你!」这种说法。
  对于被带进樱井酒铺的奈津子,其身分该如何界定,警方内部的意见分歧,他们似乎认为与那起帮派内斗有关。电视上的新闻主播和社会组记者,两人一脸怒容地一边对谈一边说明案情。
  后来,电视画面切换到一名脸部被打上马赛克的十几岁少年。据说那名少年凑巧不在命案现场,目前未被警方逮捕,他也是浅羽帮的党羽之一。现在正接受记者访问,连声音都经过处理。

  「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加入帮派的?」
  「大约半年前。」
  「在什么情况下加入的?」
  「被我朋友带去的,也不算加入啦,就自然而然待下来了。」
  「做了些什么?」
  「我跟他们不熟,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以前会因偷车被少年队辅导过吧?」
  「那是浅羽命令我的。」
  「所以你才去偷?」
  「可是那次失风被逮,我也挨了一顿揍,后来就跟他们很少来往了。」
  「因为你害怕了?」
  「嗯,带我进去的朋友很怕浅羽,不过他也很生气,还说那种家伙真不可原谅。」
  「为什么不可原谅?」
  「只要看谁不顺眼就动用私刑,据说钱都被他独吞。」
  「是靠贩毒赚的钱吧?」
  「没错。不过,他们好像也干了不少案子,所以浅羽总有很多钱。」
  「之前,浅羽和其他成员打过架吗?」
  「打架还不至于啦,倒是吵过架。」
  「为什么吵架?」
  「很多事,我也不记得了。」
  「完全不记得?」
  「有一次是因为浅羽下手太狠,有人劝他,就跟他吵起来了。那时我很害怕,所以假装不知情。」

  淳子站起来,走进浴室,扭开水龙头在浴缸放热水,一股蒸气扑上脸颊好舒服。她走回客厅一看,电视画面又回到主播与记者的对谈。
  「根据刚才那名少年的证词,帮派内部似乎也有对立吧?专案小组目前认为可能跟这起枪击事件有关,是吗?」
  「由于术未厘清的部分太多,目前无法断定,不过警方朝这个方向推论应该没错。」
  「这个少年帮派的活动范围就在三田小姐遭绑架的田山町停车场、相隔五百公尺以外的废弃工厂——被害人藤川先生的遗体就是在此地发现的,以及位于代代木上原的樱井酒铺之间。此外,在代代木上原的樱井酒铺出事的两个小时以前,位于葛饰区青户的某家咖啡店也发生了类似的爆炸起火事件,当场造成三人死伤,那和这起事件有什么关联吗?」
  「这个部分还不清楚。该案的死伤者不是少年,所以目前还无法得知是否有直接关联。不过,现场同样有局部性的爆炸起火,死伤者也都受到烧伤等等,相同点很多,所以警方应该还要惯重调查吧。」
  这表示警方还没查出青户「风潮」咖啡店的中年男性死者,曾经提供私枪给浅羽他们。淳子一想到「风潮」的那起案子,使得一名客人与女店主也跟着陪葬,不禁咬唇。当时,在那种情况下,她已无暇顾及他们的死活……
  社会组的记者一边展示樱井酒铺附近的地图一边进行说明。酒铺老板樱井是个鳏夫,从一年前开始和浅羽的母亲交往,据说这半年来,两人处于同居状态。浅羽的母亲在樱井酒铺住下来以后,浅羽也开始赖着不走,酒铺的三楼变成浅羽帮众集的大本营。
  樱井非常后悔,据说曾经试图把浅羽他们赶出去,在接获邻居的抱怨后也主动找邻居商量,但他毕竟被浅羽的母亲吃得死死的,所以还是束手无策。案发当时他正好出门途货,侥幸逃过一劫,不过他吓得浑身发抖,也主动配合警方的侦讯。
  根据他表示,浅羽的母亲很溺爱儿子,对于儿子干下的坏事多半知情。那是当然的,因为儿子就在她头上干坏事嘛,淳子想,就连这个姓樱井的店主,其实也是对浅羽的恶行佯装不知,因为他害怕,只想明哲保身,可惜他当时不在现场,否则真想连他也一起烧死。
  浴缸里的水满了,淳子走出客厅,进入浴室,肩上伤口的血已经凝结,看起来就像火山口般惨不忍睹。她用毛巾捣着,身体泡进热水里,顿时痛得跳起来。
  她在狭小的浴缸里慢慢地调整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头靠着浴缸边缘,闭上双眼。模糊的影像在眼底一幕幕展开,虽然支离破碎,色彩却份外鲜明,那是火的颜色,是淳子最爱、最自豪的颜色。
  她轻轻挪开毛巾一看,血块溶解,肩上的伤口清晰可见,虽然皮开肉绽倒是没有深可见骨。伤口不深,只要尽量不动它,避免化脓,应该不要紧吧。她松了一口气,再次闭上眼。
  模糊的影像蓦然清晰,浅羽那张死脸在眼前浮现,还有他母亲恨不得晈穿淳子喉头、充满敌意的脸孔。不知那女人是经营不善,还是被房东赶出来,总之生意做不下去了。这时,正巧钓到樱井酒铺的老板,于是欺骗对方,把儿子和他的同伙一并带过去,等于霸占了樱井酒铺…
  在藤川贤治与三田奈津子惨遭毒手之前,想必还有不少牺牲者。樱井酒铺三楼的凌乱被褥,不知吸收过多少人的鲜血、汗水与悲鸣,就在上面那个宛如地狱的房间里,浅羽他母亲居然一脸若无其事。
  为什么?为什么做得出这种事?
  淳子在「风潮」杀死的那个私枪制造商也一样,想必他贩卖私枪是为了赚外快,但他不可能不知道流入市面的手枪会杀死或伤害某人,他清楚得很,却装傻说不关自己的事。
  为什么?为什么做得出这种事?
  淳子睁开双眼,仰望浴室里浅粉红色的天花板。若有似无的香皂味飘散,一股安详的蒸气笼罩着四周。
  (而我,实在不明白。)
  青木淳子至今已经看过太多坏事,见过太多恶人,像浅羽敬一这样的「恶人」到处都有,多得令人无奈。他们等于是社会的浮渣,只要社会还是个有机能的生物体,他们就不可能根绝,一旦出现了,只有消灭,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然而,像浅羽的母亲和制造私枪的男人这种「顺便使坏」又该怎么办?他们目睹「凶恶」却姑息养奸的「恶」该怎么办?他们的姑息与贪欲,对社会造成多大的危害,几乎无法计数。可是他们并非「恶人」,虽然极度接近「恶」,却无法单独使坏,纯粹是衍生出来的附属品。
  (所以,只能烧个精光。)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迟疑或心痛的。对,她这么告诉自己。

  接近傍晚的时候,她才打电话到上班地点,店长对她的不假旷职很生气,还说她已经被开除了。没办法,淳子完全没有辩解,今后暂时不用工作,对她来说在时间上比较自由,这样反而更好。
  然后,她出门购物,经过第一家便利商店,进去买了好几份报纸。每家报纸都以头版头条报导浅羽他们的案子。淳子随手往购物篮里一扔,然后拿着盒装巧克力与饼干到柜台结帐。
  她在使用了许多「力量」以后,会特别想吃甜食,三、两下就能吃光一整盒饼干。如果身体释放「力量」所消耗的能源是靠糖分补给的话,那么和「力量」所造成的激烈现象比较起来,她的补给量未免太正常了。不过事实就是如此,她也没办法,从小就是这样。
  淳子的父母每次训练她控制「力量」以后,一定会带她去冰果店或蛋糕店补充体力。随你爱吃什么都可以喔……。父亲说着轻抚她脑袋的触感,至今她还是忘不了。
  她的父母都是极为平凡、温和而且正直的人,两人都没有淳子这种「力量」。不过,淳子会听母亲说过她的母亲,也就是淳子的外婆,生来就有和淳子类似的「力量」。因此一生过得极为辛苦。
  「外婆她啊,是一个很美丽很了不起的女人喔。」
  「而且,她很坚强,她是正义的化身。」
  「可是,爸妈都祈求淳子千万不要像外婆一样具有超能力。因为,那会非常麻烦。」
  「可是,淳子天生就有那种能力,爸妈会努力教淳子如何正确使用力量,如何利用它得到幸福,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爸爸,妈妈……。淳子低语。
  身为建筑师的父亲,在淳子高一那年,不惯从鹰架上摔落身亡;原本就体弱多病的母亲,也在两年后随着父亲走了。所以,淳子高中毕业时,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孤儿。
  淳子靠着双亲遗留的存款和保险理赔金,以及母亲生前从外婆那里继承的遗产,生活上毫无困难。她的财产一概由律师统筹管理,所以她甚至不用烦恼该如何运用。事实上,如果持续过着简朴的生活,这笔钱足够她一辈子不用工作。
  不过,她不愿意隐居世外,她要把与生俱来的「力量」,如双亲所期待地善加运用,这么一来就不得不与社会打交道。既然青木淳子是一把上膛的枪,枪口就得随时朝向正确的方向。
  她买好东西,一回到公寓,电话就响了,由于两手拎着东西,无法立刻接电话,正在手忙脚乱之际,铃声戛然而止。
  是谁呢?淳子并没有那种交情好到会打电话给她的朋友。至少,在这个田山町没有。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她正在厨房调制沙拉之际,电话又响了,这次她急忙冲出来,总算接到了。
  「喂?」
  对方沉默。原来是恶作剧电话啊,她顿时很泄气。
  「喂,请问是哪位?」
  她大声再问一递。不回答就挂断了,正要挂电话时……
  「你是青木淳子小姐吧?」
  是男人的声音,带着调侃的语气。淳子急忙把话筒重新贴在耳边。
  「喂?」
  「幸会,青木淳子小姐。」
  是个年轻男人,讲话方式简洁有力、字正腔圆。
  「哪位?请问你打几号?」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男人回答,「因为对你还没有完全了解。照理说,不该跟你联络,可是我想早点听听看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很可爱喔。」
  淳子浑身紧绷。这家伙是谁?
  「这是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
  男人笑了。那种笑法出乎意料地冰冷。
  「没事啦,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很快就会去找你了。」
  「你是谁?」
  对方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回答:
  「Guardian。」
  「啊?你说什么?」
  「Guardian。意思就是守护者,你不知道吗?」男人吃吃笑,然后继续说:「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你迟早会明白。现在,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们对你的工作表现很佩服。」
  说完,又以活泼的语气补上一句:「而且,你长得很漂亮。就这样,再见。」
  电话挂断了。淳子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第十二章

  青木淳子在家里疗伤、昏睡的那两天,石津知佳子看着这些事件的冲击越演越烈,不过,她并非以协同调查的身分,而是完全站在旁观者的立场。
  调查当局很早就把这三起事件,至少将田山町废弃工厂事件与代代木上原的樱井酒铺事件「解释」为以浅羽敬一为首的不良少年帮派内斗所导致的结果。警方没有公开举行记者会宣布这项解释,却在私底下向各记者透露。媒体按照这个解释,纷纷以「狂飙青少年」、「低年龄层的犯罪率激增」、「修正少年法之必要」等标题,把这些草菅人命的冷血少年描述成犯人,竞相报导。
  知佳子当然不接受这个推论。
  然而,不管警方现阶段的推测与解释有多少错误,事件才刚刚开始。
  可是,清水说上面下令「纵火搜查小组不得插手」似乎是真的,因为伊东警部当面指派知佳子接下其他任务。
  「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由得语带质问。伊东警部望着她的圆脸报以苦笑。
  「哎,你先别这么生气嘛。」
  知佳子为了平息情绪,从警部脸上别开视线,瞥向他的手。伊东警部一直戴着婚戒,就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相当罕见。今早,优雅的银色指环依然很不搭调地在那粗糙的手指上闪烁着光芒。
  「关于这起事件,我很清楚你的想法,我也认为你的推测大有可能。田山町和那间酒铺发生的事件,一定和小暮昌树等人的荒川河边命案有某种关联。」
  「既然如此……」
  警部抬手制止知佳子。
  「可是,现在还不方便公开。就算你提出复仇的假设,人家一定也会反问:用的凶器是什么?你所谓的复仇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就凭一、两个人怎么犯下死伤人数这么多的命案?最后,上面一定很快就打回票,说这么荒唐的假设根本不值得检讨,到时候反而更不好办。」
  知佳子也想起昨天现场的窒闷气氛,还有一直积极主张复仇说的牧原,一脸沉郁的表情。
  「目前还是小心为妙,烫手山芋交给别人处理就好,你不妨一边收集情报一边静待时机,我相信一定会有介入的机会。就是为了那一刻,我昨天才会找你去露个脸。」
  换言之,等于是先到现场向干员们打招呼吗?为了事先声明,纵火搜查小组虽然无意抢功,不过也在注意这起事件。
  「是吗?我知道了。」知佳子终于低头。「那么,您找我来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警部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档案,那不是公档纪录的活页簿,是一份薄薄的塑胶档案夹。
  他把那个往桌上一放,对知佳子点点头。
  「就是这件事。」
  知佳子拿起档案夹,上面没标题。一翻开,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又整齐的细小字迹,好像是女人的笔迹。
  「你仔细看看。然后,我希望你尽量协助写这份报告的女刑警,不只是因为你是纵火搜查小组的人,对方也需要一个有经验的前辈给予建议。」
  知佳子倏然察觉,那语气背后充满着异于往常的情感,不禁看着警部。警部环视四周,朝她微微倾身,压低嗓音说:「我实在很难开口,你听了保证不生气喔!」
  「噢……」
  「写这份报告的女刑警,目前任职于中央区凑分局的少年课,便衣的资历还不到五年,今年二十八岁。她担任警职是受了她父亲的影响,她父亲以前是个了不起的警官,也是我尊敬的前辈。」
  原来如此。知佳子微笑。
  「对警部来说,这位女刑警等于是自己的女儿罗?」
  伊东警部也回以一笑。「说女儿太过分了吧,请说小么妹。她还不够成熟,不过充满了热情,其实这份报告也是她私下拿来征求我的意见。就这个角度而言,我托你做这件事,等于是滥用职权……」
  他收起笑意,声音压得更低:「不过,内容非常有意思。总之,你要不要先看报告?我想,你一定也会有兴趣。事件本身虽然是小规模的连续纵火案,但说到诡异,倒是和荒川河边命案及这次的案子一样。」

  结果,知佳子看完那份报告时,已经是深夜了。待在办公室里难免会有其他杂事,很难专心把厚得惊人的报告书全部看完。况且,她知道警部说的没错……,也许没错,心里却还是难以接受。所以她的心思和热情都还留在以田山町为首的那三起事件上。
  丈夫要晚归,家里就知佳子一个人,她在餐桌上摊开档案夹,阅读之前先在手边放一杯红茶,可是等她看完时,红茶还没喝却已经凉透了。知佳子站起来,重新烧开水。
  的确,这是一桩诡异事件。
  据说一名十三岁少女住在凑分局辖区内某栋高级大楼,她身边不断地发生小规模的火灾。如果光是听闻,似乎是很单纯的事件。小火灾一律发生在少女待的场所;换言之,少女每次都在火灾现场。到目前为止总共发生了十八次小火灾,少女的同学还被烧伤送医治疗。
  每一次起火,少女都在现场,这的确非常可疑。可是,少女却否认纵火,坚称自己什么也没做。不过她承认每次发生小火灾时,自己确实都在现场,她坚称那些火是突然「出现」的。
  根据报告记载,对方既然是十三岁少女,负责侦讯的凑分局警员自然也不便像对待惯犯那样,据说颇伤脑筋。而且这名少女和一般不良少女不同,在学校里的成绩相当出色,品行也毫无问题,家庭很正常;父亲是大型都市银行的分行长,母亲是富裕的医生千金,在娘家经营的综合医院担任董事。少女是这对夫妻唯一的掌上明珠,又是盼了许久才盼来的孩子,成长过程中可说是集父母宠爱于一身。
  报告中指出,凡是和这名少女说过话的人,几乎都会被她开朗可爱又率真的个性迷倒,忍不住相信她说的话。但,无论她如何坚称无辜,如何强调那是荒唐无稽的现象,那十八次火灾发生时少女确实都在场,虽然只是状况证据,却是有力证据。
  负责侦办的女刑警,个性似乎一丝不苟、实事求是。她把十八次火灾的所有状况逐一条列,记载得一清二楚。知佳子仔细审阅后,对纪录者不禁产生好感。对方将凡是经过求证后的事,即使再琐碎都会一字不漏地记载下来,自己的假想与推测却只字未提,而且随着火灾次数增加,开始在少女身边出现的传言,也一一加以注明。此外,还提及了这些传言对少女及其父母造成了何种影响。
  知佳子喝着刚泡的红茶,开始期待和这份报告的纪录者;伊东警部私下关照的女刑警见面。不知是怎样的女性?
  (砧路子小姐……,是吗。)
  知佳子对于砧刑警在极度伤神、不安的情况下,动用私人关系找伊东警部商量的行为,并不反感。因为,当凑分局少年课的其他刑警全都断然认定,即使出身良好的女孩也会说谎,这些连续小火灾肯定是少女干的,纷纷对少女冶眼看待;唯有砧刑警,正苦恼着是否该这么下结论,并细心察觉其他刑警疏忽之处——这些连续小火灾真正的问题其实在别的地方。
  十八次小火灾,多少有点差异,但随着次数增加,基本上灾情越来越严重。少女在第十八次火灾烧伤手指,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受伤。
  下一次,该不会更严重吧?
  那会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火灾发生在少女家中,当时她正好十一岁又四个月。此后,平均每隔三个星期至一个月就会发生一次。而少女受伤的第十八次火灾,发生在这个月的月初,距今十五天以前。再过一个星期到十天,很可能就会发生第十九次火灾。
  那天晚上,知佳子和半夜两点才返家的丈夫吃完宵夜,上床就寝时,她忍不住偷笑,觉得自己上了伊东警部的当。警部说的没错,对于荒川河边命案和这三起事件,知佳子或许应该暂时保持距离。这样,就结果来说会比较妥当,但在心情上还是命她难以忍受,所以警部才会丢给她另一个香甜诱饵。知佳子现在已经完全被这个少女的事件吸引了。

  翌晨一早,知佳子打电话到砧刑警的住处。伊东警部既然是私下把报告给她,所以她认为应该先这么做。
  时间才刚过七点半,电视新闻正在报导以田山町为主的三起命案后续发展。她一边拨电话一边望着消音画面,画面上出现樱井酒铺惨遭破坏的门口,电话才响了一声就有人接起,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早已起床活动,应对简洁有力。
  「喂?我是砧路子。」
  那声音比想像中还温柔可爱,知佳子不禁暗自苦笑,原本以为那声音会更沙哑,更像「女强人」的。连她自己也在无意识中,认定能在以男性社会为主的警界出人头地的女刑警,多少会有点男人婆的味道。这么一来,她哪有资格批评警界那些想法古板的「老头子」。
  「早!我是警视厅的石津知佳子。」
  知佳子先向对方做自我介绍,再把伊东警部将报告书转给她的经过概略说明。砧路子好像很惊讶,一听完知佳子的说明便急忙道歉。
  「对不起!总局里的工作那么忙,还让您特地打电话来。我找伊东叔……,伊东警部商量时,本来也没想太多,只想等他哪天有空时,听听他的意见。」
  伊东叔……,说到一半又订正的这句话,本来应该是要说「伊东叔叔」吧?抑或是「伊东叔父」?知佳子想到这里不禁莞尔。
  「不敢当,虽说是警部托我,不过未徽得你的同意就看了报告还是该向你道歉。我个人对砧小姐负责的这个案子很感兴趣,虽然没把握能帮上忙,不过你看怎样,能不能先见个面?」
  「那当然,谢谢您。」
  砧路子的语气骤然活泼起来。
  「看石津小姐哪时候方便,我随时都可以。我今天没排班……」
  「那,就约明天好了。」
  「不,如果能今天见面更好。我打算今天一整天陪着小薰,所以石津小姐也能立刻见到她。」
  知佳子听了,略做沉默。小薰——仓田薰,就是那个问题少女的名字。
  「你要去见涉嫌纵火的当事人仓田薰?趁你休假?」
  「是啊。」砧路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知佳子好像开始明了对方找伊东警部商量的真正理由了。那份报告并不是一切,真正的问题恐怕在报告之外吧。
  「砧小姐,请问你和仓田薰私底下很熟吗?」
  少年课的刑警和负责调查或保护的青少年交好,这是常有的事,警方透过这种方式建立私人的信赖关系,可以帮助他们走上正途或预防犯罪。但,知佳子觉得眼前的状况似乎有点不妥。仓田薰,年纪比一般进出少年课的青少年还小,刚才砧路子劈头就喊她「小薰」……,而且,不是说「要跟小薰见面」,而是「要陪小薰一整天」。
  这样,未免涉入太深了吧?就算对方只是一个十三岁少女,毕竟有连续纵火的嫌疑。
  「你说要陪她一整天,是打算和她出去玩吗?」知佳子问。
  「石津小姐也认为我做得太过火了吧?」砧路子叹息说道,「我早有心理准备,如果把详情告诉伊东警部八成会挨骂,我也被局里的人骂过了。」
  「原来如此……」知佳子说,之后就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砧路子好像很意外,又有点想挑衅似的,活力十足地主动问道:「石津小姐,您不生气吗?您怎么没说这不在调查工作之内呢?」
  这种情况很常见,砧路子被自己说的话煽动,变得很亢奋,劈哩啪拉地越说越快。
  「我认为仓田薰说的是真话,小火灾不是她引起的,她并没有纵火。诡异的小火灾不断发生这的确是事实,但小薰不是嫌犯,她是被害者。对此我深信不疑。怎么样,石津小姐?您不臭骂我一顿或是当成笑话一笑置之吗?」
  知佳子吃吃地笑。「要我在电话里突然骂人,我可做不出来,因为我还没见过你,也还没见过仓田薰本人。不过砧小姐,打从你一开始就坦然表示今天要去陪伴仓田薰,这一点我倒是很欣赏你。」
  她摆出前辈的姿态,刻意用这种说法。
  「关于事件内容,那份报告写得很清楚,不过如果你对仓田薰采取那种态度,在局里想必会招来严厉的议论吧。而且你在心情上虽然支持仓田薰,那份报告却写得非常客观。我认为这一点也很了不起。」
  砧路子第一次笑了。「谢谢您的夸奖。我也开始迫不及待想和石津小姐见面了。」
  知佳子和对方约定好碰面地点,挂断电话以后,突然想到:说不定砧路子刚才是在试探我。
  伊东警部或许不会出面,他只派某个部下代为处理。这一点路子不可能没想到。像这种时候,索性来个下马威——「我今天休假,要陪仓田薰一整天。我是站在孩子那边的,那孩子绝非纵火犯。」
  而对方听了,如果嗤之以鼻或勃然大怒,那就不值得委托,反正这本来就不是公务,顶多跟对方大吵一架。说不定砧路子打从一开始就已经计划好了。
  (看来她很聪明。)
  这么一想,知佳子就更有干劲了。她斗志昂扬地走出家门。


  第十三章

  砧路子个子很高,应该超过一七〇公分吧,知佳子一边目测一边暗忖。最近,知佳子好像与高个子特别有缘,不管是男是女。
  问题少女仓田薰住的公寓不仅高级,还是令人目眩的超高层大楼,而砧路子就站在入口处的大型自动门前。知佳子穿越公寓前庭,一边走近入口处一边想,就算房地产广告上的照片直接采用这栋大楼现有的模样也不令人感到奇怪。
  「你是砧小姐吧?我是石津。」
  知佳子一出声招呼,高跳女子惊讶地俯视着她,双眼眨了好一会儿。
  「石津小姐吗?不好意思,我是砧路子。」说着,大步走来。
  知佳子立刻伸出右手,砧路子极为自然地用力回握了一下才放开。感觉上,她似乎很习惯握手。
  「小薰那边,我跟她提过石津小姐是我前辈……」
  砧路子一边穿过入口处的自动门一边解释。然而,自动门内宽敞奢华的空间又教知佳子吓了一跳,好一阵子没把砧路子的话听进去。
  该怎么形容这个空间呢?还是称为大厅吧!宽敞得足以容纳知佳子住的小公寓,挑高的天花板有三层楼高,顶端呈三角锥形众拢。一跨进大厅里,便觉得像是从内部瞻仰以大理石和玻璃修筑的金字塔。
  「真是气派非凡。」
  知佳子就像参加课外教学的小学生,第一次参观国会议事堂或最高法院,一边仰望着天花板绕圈子一边咕哝着,走在她前面几步远的砧路子停下来露出笑容。
  「是啊,我第一次来这里也吓了一跳,还吓到打嗝咧。」
  知佳子又原地转了一圈,才把目光移向四周。从入口处进来的左边有一座很宽敞的柜台,那是「接待处」,一名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在柜台内忙着,电话响起,他正拿起话筒应答。光看这一幕,简直像在饭店大厅。
  对面的墙边放了两组米色沙发,将金色大理石烘托得份外耀眼,沙发上还点缀着抢眼的黑色。在每组沙发中央的玻璃桌上,分别摆着由含苞红玫瑰和满天星组成的盆花。俯瞰沙发的那面墙以壁画为主,看起来好像用马赛克磁砖拼贴而成,描绘的是威尼斯街景和水道、贡都拉小船。
  知佳子叹了一口气。与其说是羡慕,毋宁说是出于敬畏的叹息。一个念头倏然闪过心头,一个人,一个普通家庭,真的住在这种地方吗?
  「我们走吧。」
  砧路子用略带催促的语气说道,知佳子急忙跨步迈出。两人的前方有一扇自动门比刚才那一扇小了一圈。两扇门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用透明玻璃,这扇门却是毛玻璃。此外,这扇门的左边竖起一根大理石柱子,像公园里的饮水机那么大、高度到知佳子腰部,上面有一块面板,排列着许多按键,旁边还有对讲机。
  「这里当然是使用自动上锁系统罗!」
  听到知佳子这么说,砧路子一边点头,一边拿起对讲机的话筒,按下最右边的按键,惟有那个按键自成一区。
  「您好,我是砧路子。」
  砧路子以温柔的声音说道,知佳子听不清楚,不过话筒彼端似乎回应了什么,好像是数字。
  砧路子频频点头。「好,我知道了。」
  她放下话筒,几乎在同一时间,从紧闭的自动门传来微微响声。路子朝那边迈步,自动门静悄悄地开启了。
  「仓田家在几楼?」
  「最顶楼,三十九楼。」砧路子回答,「是阁楼。电梯也是另外独立,直达她家。」
  两人一走进镶着毛玻璃的自动门,里面就是电梯间,左右各有两扇电梯门,像是彬彬有礼的门僮般对向而立。直达仓田家的电梯在更深处,在右转以后那条短短走廊的尽头,比公共电梯小多了,对开的门旁,除了上下楼的按键,还有一块像是计算机的数字面板。
  砧路子以熟练的手势按下数字,一边输入四个数字一边解释:「这个电梯,只有输入设定的密码才能开启,而且密码每星期六会变更……」
  她刚才在自动上锁系统前以对讲机联络,原来是为了问密码啊。
  住在这么高级的公寓里,又在阁楼,理当注重保全。不过,知佳子一边随着砧路子走进小小的专用电梯,一边思索昨天看的「砧路子报告」记载的十八件火灾中,发生在仓田薰家里的八起火灾。和仓田家毫无关系的外来者,若要引发这八起小火灾,必须在来访目的明确、身分不受盘问的情况下经过柜台,还得解除自动上锁系统,打听到专用电梯的密码。
  实际上,应该说绝对不可能,就算退一百步好了,如果只有一次,或许还有可能侥幸通过重重关卡,但不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如此说来,有嫌疑的果然是仓田家的人,以及和他们熟识、能自由进出这里的人。这一点,是归纳事实后所做出的最外围推论。
  那么,从外围往内数来的第二个推论又是什么?那就是十八起扣掉八起以后,还有十起火灾的发生地点——四起在学校教室、一起在校园里、三起在路上、一起在图书馆,最后一起发生在医院候诊室。地点相当分散。
  (唯一的共同点是,这十起火灾发生时,仓田薰都在场。)
  所以,这名少女位于归纳事实以后的推论最内层。十八起纵火案都是少女干的吗?抑或是某个盯上少女的人?姑且不论对方的目的是要伤害少女,还是想让少女蒙上纵火狂的不白之冤——这点,又属于更内一层的、未知的领域。不过知佳子还是认为,那个未知的领域,对自己而言多少带有某种熟悉的「色彩」。
  纵火是「场域」(field)的犯罪,光靠「人」(personality)绝对不可能成立,这是其他重大犯罪罕见的特质。只有「场域」和「人」的结合,才能赋予执行者原动力,启动实际纵火的最后开关。
  当然,确实有那种杂乱的垃圾场,或是堆满各种可燃性建材、既没围篱也未区隔的建材堆置场,等于是向「一看到火焰就痛快不已」、「一看到火焰就有性冲动」的人主动招手。不过,那纯粹是「场所」,并不是「场域」。知佳子认知的所谓「场域」,是指发生纵火行为的场所,包括家庭、建筑物、设施机构本身所具备的氛围。
  就连纯粹只为了满足欲求才纵火的纵火犯,在经过仔细追问后,也会发现他们挑选纵火地点时,其实是经过微妙的选择。比方说,知佳子负责侦办的第一起案子,凶手是一名年约四十五岁的女性。她的丈夫外遇,造成家庭失和,搞得她神经衰弱,独子在考取乡下的一所大学后离家而居。她很孤独,连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也不知道如何排遣郁闷心情。有一次,她看到电视连续剧的火灾场景,竟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她想,若能看到更大的火灾,说不定会更痛快。结果,她一共引起了六次小火灾。
  六次纵火地点都在离她家半径两公里以内的范围,而且,纵火目标都是屋龄五年以内还算新颖的独栋透天厝。那个地区正好是高度成长期兴建的住宅开发区,有先建后售的成屋,也有昭和末期至平成初期兴建的新住宅。
  侦讯时,这名女性纵火犯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专挑比较新的房子纵火,只是再三向警方供称:「因为正巧被我看到。」「可能是因为房子比较显眼吧,我根本不在乎烧哪里,我只想看火。」
  知佳子造访了这六起火灾的现场,最后来到那名女犯人的家。她的住处是她公婆留下的木造双层楼房改建的,相当老朽,外观因为加盖而显得很丑陋。知佳子回到侦讯室后,基于一般家庭主妇的好奇心问她:
  「你的房子还不错啦,不过好像很老旧了。没跟你先生商量过打掉重盖吗?」
  我提过啊,她说。她还为此存钱,一直在打工,为了改建房子,把每个月的薪水全数存进银行。
  「可是那笔钱被我先生花掉了,而且还瞒着我。前后加起来应该有五百万吧,等我发现时只剩下不到一百万了。」
  「他是怎么花掉的?」
  「玩女人,那是很花钱的,大概都拿去养情妇了吧。」
  知佳子向她丈夫求证。当时她丈夫已经开始诉请离婚手续,态度非常冷淡,对警方的调查也很不配合。不过,关于盗领存款这件事,倒是大言不惭地说「花自己赚的钱有什么不对」,盛气凌人地一口承认。
  知佳子再次走访那六起火灾的现场。凶手放的火只比小火略强,顶多烧焦墙壁,或烧掉堆在后门旁的旧报纸而已,所以苦主早已将房子整理干净了。知佳子仿佛看到那个坐在侦讯室不肯抬脸的阴沉女子,在那些民宅的窗口、玄关旁的花坛、摆在二楼凸窗边的大花瓶上纵火的那一瞬间。
  (不公平。)
  她一定这么想。明明自己这么认真工作,拼命存钱,为了这个家这么努力,没做过半点亏心事,手上却什么也不剩,所有人都瞧不起我,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孩子忙着自己的未来,我却一无所有,以前或许曾经拥有过什么,现在为了丈夫、孩子却全都失去了。
  在这个镇上,只不过是出门买个菜、打点零工,就得经过那些她根本不可能拥有的崭新漂亮房子。那是正常家庭才拥有的幸福象征,而她向来只有被夺取却从未享受过。
  (不公平。)
  所以她才纵火,火是净化之火,可以把不公平尽数烧光。
  知佳子提出了这个推论,侦讯室里的女人首次微微抬脸,看着知佳子,然后用非常疲惫的声音幽幽地说:
  「也许吧!可是那应该不重要了吧,就算真是这样,也不可能减轻我的刑责。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从以前就喜欢点火。所以,就算什么坏事也没发生,说不定我迟早还是会纵火。」
  原来如此,或许真是这样吧。但知佳子还是忍不住思索。如果,她丈夫的外遇发生在房子改建以后,那会怎么样?那时,或许她放火烧的就不是别人的漂亮房子,而是自己的家——付出种种牺牲、忍辱负重才盖好的家,却对夫妻关系毫无帮助。或许她真的喜欢火,喜欢那种破坏力及净化力。但,促使她实际动手的,纯粹是现实生活中的情绪起伏。因为那窜出的火焰,是朝着心情抑郁的方向奔去。
  还有其他例子。一个受不了升学压力、连续纵火二十一次的重考生坦承,自己总是傍晚时分在住宅区徘徊,寻找窗口亮灯、传出笑声的房子。一发现这样的楼房或公寓窗口,他就会记下地点,等到深夜再回来放火。另一方面,也有人专门在肮脏的废弃工厂或荒废的空屋纵火,那是一个被裁员的失业中年上班族,他虽然不自觉,但在他眼中,这种遭到弃置的场所必定和自己的身影重叠吧。
  知佳子也经常遇到不是「纯粹」的纵火犯,而是为了湮灭劫杀痕迹,或是从一开始就企图把人烧死的犯案者,那种令她觉得如果换个「场域」,说不定会有不同结果的案例。她曾经侦讯过一名年轻女子,因为介入别人家庭,还跑到男方家纵火欲置对方于死地,结果却烧死对方年迈的母亲。她说,如果单挑绝对打不过男人,所以打一开始就打算去他家放火。这一点正是纵火被称为「弱者的犯罪」的原因。不过,届时是否真有勇气纵火,其实本人毫无自信,年轻女子小时候经历过严重烧伤,被救护车送医治疗,其实很怕火。
  「可是,当我看到他家的那一瞬间,我的迟疑和恐惧全都一扫而空了。」
  据说那是一栋好房子,谈不上豪华也不算新颖,不过真的很有「家庭」气氛。
  「阳台上摆了许多香草植物盆栽,还有迷你蕃茄盆栽,上面结着红色果实。阳台看起来像家庭菜园,一边还放着一辆儿童三轮车,车轮上还沾了泥土。」
  她想像着男人与他的妻子,替香草植物与迷你蕃茄除草施肥,熟成后采摘做菜,一家人围桌用餐的情景。她想像着男人让小孩坐在三轮车上,欢笑着跑来跑去的情景。
  「我越想越受不了,对我那么无情的负心汉,居然厚颜无耻地过着这种生活。这太不公平了,这是谎言,这个家是个骗局,我非把这里烧光不可。」
  知佳子留意到她在说法上的变化。起先,她一直坚称是因为打不过那男人,纯粹是为了报复那个可恨的男人。可是,看到对方的房子之后,对象却变成了「这个家」、「这里」。
  她中了「场域」的魔法。如果那男人的房子看起来寒酸一些,外观和气氛更杂乱的话,或许会心生犹豫。重点在于促使她下决心的,不是那男人与妻小「真正的」家庭关系与幸福与否。全家人一起吃晚餐的情景、父子骑三轮车的景象,都不是她亲眼看到的,只是她在脑海中勾勒的幻想,说不定现实情况并非如此。
  但,对她来说,当时在脑海中浮现的景象成了事实。这就是「场域」的魔力。房子,这个「场域」的磁力促使她采取行动。
  (不公平。)
  知佳子认为,由此可以了解,就算在犯罪的场景之中,火依然是神圣的。即便凶手为了湮灭证据纵火焚烧尸体或犯案现场,或许也在无意识中期盼这把火能净化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矫正错误,燃烧邪恶,把一切还诸灰烬,招来静谧的绝对力量——那就是「火」。
  想到这里,知佳子的思绪又回到诡异的连续烧杀事件。这一连串与荒川河边命案有关的事件,之所以会让她怀疑是以前那起高中女生虐杀案的被害者家属所做出来的制裁行为,原因之一,在于凶手用的是「火」,因为火是制裁的颜色。
  「石津小姐,已经到了。」
  砧路子的声音令知佳子赫然回神。电梯已停住,门正开启。路子已先行步出,站在铺有明亮砖红色磁砖的小巧门廊上。
  正面的门是坚固的橡木材质。路子一按门边的对讲机,扩音器立刻传来回应:「是,请进来,门没锁。」
  知佳子静静地深呼吸。纵火若是「场域」的犯罪,那么犯案者不是想破坏「场域」,就是企图逃离「场域」,二者择一。至于为何想破坏,为何要逃离,毋宁是次要动机。唯一可以断言的,就是一股影响破坏者的力量,是对于那个「场域」的憎恶;而操控逃离者的力量的,是对于那个「场域」的挚爱。
  如此说来,在这座宛如巨塔的大厦顶端,和这个「场域」的磁力单打独斗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砧路子开门。
  「您好……」
  砧路子还来不及打过招呼,开启的门扉后面已经冲出一团黄影,啪地朝她扑过来。路子被撞得连退两、三步,但立刻发出笑声抱住那团黄影。
  「小薰!」
  「吓到了吗?」
  被路子抱着、发出笑声的,是一个身高仅到路子胸口的少女,穿着看似柔软的黄色毛衣,下搭迷你牛仔裙。
  「讨厌,砧姐姐你迟到了啦!」
  「对不起。应该只迟到十五分吧?」
  「不对,更久。」少女皱着脸看着右手腕上的手表。
  「你迟到了十八分钟。」
  砧路子夸张地露出吃惊的表情。
  「真的啊,那真是太对不起了,还请原谅小的。」
  这时,少女终于察觉到知佳子的存在。知佳子的身体还有一半在门外,正望着砧路子和黄毛衣少女像小狗一样嬉闹的情景。
  「你……,是谁?」少女的双臂依旧环抱着砧路子的腰部,开口问道。那语气像在质问。「你来干嘛?」
  知佳子面带微笑,不过笑容却僵住了。由此可见,少女的语气带有多么尖锐的责难。
  「砧姐姐,这个人是谁?」少女又问了一次。砧路子连忙站直,一边松开少女的手,一边转身面对知佳子。
  「对不起,石津小姐,这位是仓田薰小妹妹。」说着,把手放在少女肩上。
  「你好,我姓石津,请多多指教。」
  知佳子努力地挤出微笑打招呼。可是,少女的表情僵硬且毫无变化。
  「这人来干什么?」少女一径地盯着知佳子,凑近砧路子问道。
  而砧路子似乎早已习惯少女的这种反应,一边轻拍她的肩,一边温柔地说:「不可以这样说话喔。首先,你应该打声招呼。这位石津小姐,是比我资深的刑警,我们现在一起工作,我想介绍给你认识,今天才一起过来……」
  仓田薰用力眨动着那双大眼睛。豪宅门厅的宽敞天花板,只听见她高亢的声音回响。
  「不要!」
  知佳子感到,那声音里仿佛有千万根尖针一齐朝她射来。难得见识到这么露骨的拒绝。
  「你走,我不要你这种人待在这里!出去、出去!」
  小薰用尽全力大叫,猛然一转身,朝门厅前方的走廊冲过去。走廊尽头,有两扇精雕细琢的对开门扉。少女用身体一撞开,就消失在门内。
  「小薰……」
  这下子,就连砧路子也是一脸僵硬。
  「对不起,石津小姐。」
  看她乱了方寸,知佳子婉转地制止她。
  「没关系,你别在意。异常起火的案件让她受尽各种调查,一定对警方没有好感吧。」
  「对……,她的确是个相当怕生的孩子。」
  砧路子鼻头冒汗。不管她看起来多聪明、镇定,毕竟在这方面还是很生涩。知佳子心想。在这世上,光是刑警这身分就被许多人视为毒蛇猛兽,如果每次都因此伤到自尊,那就别想工作了。
  不过,即便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刚才的情况依然令她不可思议。仓田薰和知佳子才刚打过照面,连话都没说上两句,怎么会突然变得充满攻击性?
  少女遁入的那扇门开了,一名身穿雅致围裙的女子碎步跑出。如果是一般家庭,推测这名女子大概是少女的母亲……
  「你好,砧小姐,不好意思。」
  穿围裙的女人略微欠身,窥探似地看着知佳子。那朝上窥探的眼神,不像是一般家庭主妇的模样。
  「请问,小姐怎么了?」那女人问道。果然是佣人吧,容貌也和小薰毫无相似处,年纪应该在四十岁上下吧。
  「对不起,好像惹她生气了。」砧路子说,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尴尬。不是对着这个围裙女人,而是对她自己。
  「请问,这位是……」
  路子还来不及介绍,知佳子就自己报上名字。
  「事实上,石津小姐是总局纵火调查小组的人。」路子替她补充道:「石津小姐,这位是江口总子小姐,在仓田家料理家务。」
  知佳子客气地打过招呼,问道:「小薰常常那样突然发脾气吗?」
  江口总子看似慌张地猛摇头。
  「没那回事,小姐平常安静得不得了。」
  她说到安静和小姐这两个字眼时,还特别加强语气,脸上表情看似惶恐,但是倾头与撇嘴的模样,乃至看着知佳子的视线,全都充满了谴责意味。
  (是你惹小姐生气的吧!)
  「先别管她,待会儿再去看她好了。总之,先让我们进去好吗?」砧路子问道。那语气很亲密。
  江口瞥了知佳子一眼。
  「是,说的也是。在这儿站着说话不方便,两位请进吧。」
  知佳子好整以暇地问:「小薰呢?」
  「跑回她的房间,还把门关了起来。」
  「小薰的房间在上面,这是楼中楼。」
  这话仿佛在安抚知佳子「你不会马上见到小薰」——抑或,在牵制她「请别勉强小薰」——砧路子如是说。
  「那么,我们就进去吧。」
  知佳子说着,毫不退缩地催促江口总子。我来这里,是为了调查十八起可疑的火灾究竟如何发生、是谁引起的?我既非家庭教师,也不是来做家庭访问的老师,只不过惹恼了小朋友,我才不会轻易退缩。
  若是小薰是在连番的调查与审讯下,心灵上受到伤害,进而变得讨厌刑警,这的确令人痛心。但,这并非知佳子造成的,况且知佳子接下来必须做的,就是克服这些障碍,与十八起可疑火灾的重要关系人仓田薰建立必要的信赖关系,因此更不能轻易退缩。
  知佳子与砧路子,被带往……,该怎么形容呢?南欧风格?那客厅就像立体化的渡假饭店广告照片,面积……,应该超过三十张榻榻米吧,屋内对向的那一面墙,那大概是观景窗吧?整面都是玻璃窗,阳台上有一座可以容纳一栋透天厝的辽阔庭园,还有草坪。这里不是超高层大厦吗……
  右边有一道通往楼上(据说上面就是小薰的房间)的楼梯,是那种弧度和缓、栏杆相当气派的楼梯,天花板挑高,室内打扫得一尘不染,放在靠近这面墙边的装饰桌,比知佳子家的窗玻璃擦得还干净,砧路子和知佳子经过时,桌面甚至像镜面般清晰映照出她们的脸孔。那张桌子上放着色彩缤纷的花瓶,瓶中插满了与室内明亮色调相映成彰的花束。知佳子趁江口总子请她们落坐后、转身去厨房——应该是厨房吧——的机会,偷偷检查那盆花。那不是鲜花,是人造花,但绝非便宜货,这么豪华的假花起码也得四、五万圆吧。
  砧路子,在半背对着客厅窗户的双人沙发上坐下,那里,似乎是她的固定位置,坐下来时毫不迟疑。不过,受到仓田薰突然发飙的影响,一时之间,她似乎不知该与知佳子保持怎样的距离,一径地沉默着,自顾着检视指甲。
  至于知佳子,则被这屋子的宽敞与豪华感弄得手足无措,最后,选择在扶手椅上挺直腰杆浅坐,从这个位置可以环视客厅那扇对开门扉与通往楼上的楼梯。
  江口总子端着大银盘回来了。简直就像置身于饭店中。知佳子试着想像这家人住在这里的日常生活,但想到一半就放弃了。与其拙劣地想像,不如不想。
  江口总子端来红茶,并在桌上逐一摆满美丽的薄瓷茶杯与茶壶。
  「事后还要收拾残局,一定很辛苦吧?」知佳子说道。
  「啊?」江口总子看似殷勤地抬起脸,不过好像不明白她问这句话的意思。知佳子继续说:「我看过那份纪录,不到两年之内,这屋子里总共发生了八次小火灾。我想请您详细告诉我,每次起火,是在什么地方烧掉了什么东西。不过,现在好像完全看不出火灾的痕迹,所以我猜想,修理与复原工作,一定费了您不少工夫。」
  江口总子把正要放到知佳子面前的茶杯,锵地重重一放,一脸平静,但说不定是很不高兴才故意这么做。看样子,惹恼仓田薰似乎是个致命的失误。
  (原来是个小女王啊!)
  而这也同样是「场域」的力量。
  「每次的火灾都不太严重。」江口总子以不自然的客气语调回答,「因此,事后清扫和更换家具这些善后工作,其实也不怎么费事。」
  「石津小姐……」砧路子插嘴。「起火地点与灾情,报告书上应该已经写得很详细了。」
  知佳子刻意装出好脾气欧巴桑的模样,莞尔一笑。
  「是,我知道。不过,既然都来了,江口小姐又是这里的总管,我想听听她的说法。」
  砧路子依旧顽固地说:「最近一次火灾不是在这里发生的,是在学校教室。」
  「这我知道。那时,小薰也烧伤了,那是十五天前发生的。」知佳子镇静地回答,「而且,根据过去起火的周期推断,再过一个星期到十天,可能还会发生第十九次火灾……,我们就是担心这个,现在才会坐在这里。」
  她这么说是想提醒砧路子,转换心情开始工作吧。
  「呃……,是这样没错啦。」路子很沮丧。
  知佳子有点失望。真是的,我还以为她是个能干的聪明人呢——当然,刚认识本来就不该太大意——没想到被那个纤细的小女生这么一吓,居然就迷失了自我。今天用来奖赏一天辛苦的那块蛋糕,看来应该赌在其他方面——赌砧路子正打从心底后悔不该把知佳子带来这里吧。这样的话,肯定百分之百会赢。
  「要去看看小姐吗?」
  江口总子问砧路子。
  「今天,小姐本来要和砧小姐去听钢琴演奏会吧?还打算在外面吃午餐吧?」
  「对……」砧路子说着,瞄了一眼手表。「我提早来访,所以时间还早。」
  「可是,小姐说,今天出门要穿的衣服,得跟砧小姐商量之后再决定,所以一直在等您呢。」
  「我今天本来只是想介绍一下石津小姐……」
  知佳子对于两人的对话佯装不当一回事,问道:「小薰她,不用上学吗?今天应该没放假吧?」
  「今天……,她请假。」这话不是江口总子,而是路子回答的。
  「她又没生病?」
  「报告书上也写了,连续发生火灾,使得校内出现对小薰不利的谣言,令她很难堪,所以她有时候不想上学。」
  江口总子一副内行人的模样凑过来插嘴:「小姐就读的精华学园国中部,与一般只会采用填鸭式教育的学校不同,校风很自由,教育方针强调尊重学生的个性……」
  「是吗?」知佳子再次笑吟吟。为了闪避总子还想继续大发议论的攻势,干脆让步。
  「既然如此,去欣赏音乐也不错。」
  说着便拿起茶杯。
  「那我就不客气了……。这茶好香喔。」
  知佳子啜饮着澄澈的茶水。茶香的确很棒,可惜已经凉了。
  「这样的话,江口小姐……」
  知佳子喝了一口红茶,骤然出声。正与砧路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话的江口总子,显然吓了一跳。
  「是!」
  「那我请教您好了,小薰就交给砧小姐照顾。反正,你们本来就是这么计划吧?」
  江口总子畏畏缩缩,求救似地看着砧路子。
  「不会耽误您太久的,只要抽出一个小时就够了。如果您担心……,我看这样吧,刚才我好像也打扰到小薰,不如先暂时告辞。然后,等砧小姐和小薰出门以后,我再来拜访您。」
  「可是,呃……,石津小姐单独做这种事……,呃,该说是职权归属问题吗?这方面恐怕……」
  「这不算是正式侦讯。虽然不是,但那诡异的火灾毕竟接二连三发生,还有人受了伤。我既已接获砧小姐的报告,就不能坐视不管。况且之前的调查行动既然毫无进展,那就必须当机立断、更换侦办人员。因此,还请务必配合。当然,对小薰的父母及学校老师,我也打算做同样的请求。」
  此刻,砧路子对于从小对她疼爱有加的「伊东叔父」——她肯定是那种会喊「叔父」的大小姐——私下求援,想必非常后悔吧!知佳子心想。果然,路子的鼻头又开始冒汗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
  就在这时,某种钝重、低沉的爆裂声,盖过了江口总子吞吞吐吐的话尾。就在室内,就在身边。
  知佳子大吃一惊,朝声音来源处转头的一刹那,不禁眨眼。那是真正的反射作用,大脑还来不及判断,身体已经做出反应。知佳子的眼睛想保护自己不受异物攻击。
  火星喷来。她感到脸颊一阵刺痛。
  江口总子失手打翻银质托盘,砧路子手里的茶杯喀锵一响,知佳子从软绵绵的扶手椅猛然起身。
  墙边,装饰桌的花瓶烧了起来,那豪华的人造花束,仿佛化身为大朵大朵的火焰花,一边喷洒着点点火星……。那是不属于这世界的奇花异火,无声无息却猛烈到足以烧焦天花板的烈焰。


  第十四章

  石津知佳子立刻行动,从扶手椅猛地弹起,抓着在掉落银盘旁呆若木鸡的江口总子手臂一阵猛摇。
  「灭火器在哪里?」
  江口总子一边抖动着下巴,一边看着知佳子。「灭……,灭火器?」
  「是的,放在哪里?」
  知佳子又用力摇晃了她一下,她才清醒过来,还没回答知佳子,就先朝客厅那扇对开门冲了过去。知佳子也尾随在后,钻过那扇门。
  总子沿着宽敞的走廊向左转,尽头又有一扇对开大门,打开一看,还是走廊。大约在那条走廊的中段,有一个高度达知佳子腰部的雅致装饰柜,总子从那后面拉出一具中型灭火器,手忙脚乱地摸索那玩意儿。
  知佳子一把从她手上抢下灭火器,不发一语地冲回客厅。这具灭火器拔掉安全栓即可使用,属于泡沫性灭火器。知佳子走进客厅大门时,已经准备好了。
  花瓶里的塑胶花还在燃烧,不过火势渐歇,刚才还被赤红火舌舔舐的天花板,现在也只见些微薰渍。想当然耳,这栋高级大厦的室内装潢,在防火方面必然有最完善的措施吧。
  知佳子镇定地把灭火器喷嘴对准花瓶,发射泡沫,随着响声喷出的泡沫立刻压制住火势,室内开始弥漫一股药味,不到一分钟,完全掩盖了火焰与烟味。
  火光虽已消失,知佳子依然继续喷洒泡沫,一边步步走近花瓶。直到泡沫的喷劲减弱,不会把花瓶喷倒之后,她立刻跑到花瓶旁,把剩余的泡沫注入瓶口。插满的人造花束几乎烧个精光,化为灰烬与煤渣融解在泡沫中,瓶内只剩下花茎部分的铁丝,很容易灌进泡沫。
  知佳子发现那些残余的铁丝有的已经熔解甚至扭曲变形。说是铁丝,其实不止一根,为了牢牢支撑这把豪华的人造花束,每支花茎都用好几股铁丝扭绞而成,整体而言,约有〇•五到〇•七公分粗。想要不靠工具随意弄弯或折断都不太可能。经过这么短时间的燃烧,居然能让这样的铁丝熔解扭曲,可见得燃烧温度相当高。
  知佳子很后悔刚才被带进这里时,没有仔细观察这束人造花。也许花朵是用一种短时间即可达到高温的材质制成的。至少,市面上的西洋纸或和纸,如果以正常方式起火,温度不可能高到足以让铁丝融化扭曲。
  不过,知佳子发现,花瓶里的人造花起火时,那股气味就和一般纸张燃烧时一样。她刚调到纵火小组上过的初级课程中,有一堂课是将各种材质的物品点火,然后嗅闻燃烧的气味。当然,有些物品会散发有毒气体并不能进行实验,因此课堂上所使用的材料都是纸张或木材、绵麻布类、某些新建材、塑胶等等较安全的种类,每种气味各有不同,当时还让她吓了一跳。
  花瓶里的人造花在燃烧时所发出的气味,就是纸张起火的味道,这点她可以确认。
  可是,还是没有助燃剂的气味,知佳子嗅不到。这就怪了。若是普通纸张,又没有任何助燃剂,怎么可能达到这种高温。
  知佳子倏然想到,就在几天前,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情况下,她也曾面临几乎相同的疑问。田山町那座废弃工厂里,已烧到部分炭化的焦尸旁,一座不锈钢工具柜的柜角被烧得熔化变形……
  不,不只是田山町命案,在那一连串烧杀事件中,一直缠绕心头的疑问正是这个——温度太高了。
  奇妙的吻合——当然,一定是纯属巧合。
  瓶口溢出的泡沫早已消失,灭火剂也用完了,空的灭火器好轻,知佳子一手拎着,转身对客厅里的女士们说:
  「大家都没受伤吧?」
  江口总子与砧路子像是互相保护似地彼此靠着,站在知佳子刚才坐的扶手椅后面。此外,不知何时下楼的仓田薰,正环抱着路子的腰,紧挨着她。
  三人看着知佳子,仿佛她闯了什么大祸,像是在责怪她似的。不,仿佛是知佳子的行为太粗鲁,因而这三人想逃离。
  只是,知佳子集中视线,试图一窥究竟的只有一人——仓田薰。少女的黑眼珠如小石般僵硬,朝知佳子射来的视线尖如箭镞。
  知佳子问少女:「没事吧?别怕别怕,火已经灭了,你可以安心了。」
  而仓田薰依旧紧抱着砧路子,猛地把脸别开。
  「头好痛。」她小声说。听起来好像快哭了。
  「石津小姐。」砧路子一边搂着仓田薰纤细的背部一边说,「这件事……,我得向局里报告。」
  「对,没错,这是第十九起可疑火灾。」
  「是。」砧路子点点头,但她舔舐着嘴唇好像有难言之隐。「在同事面前,我没提过向伊东叔父求助的事。所以,如果石津小姐在场……」
  还没说完,她又再次舔唇。
  知佳子很清楚砧路子想说什么,也不想拂逆她。为了冲淡目前的尴尬气氛,她露出一点点——在现场容许范围内的——笑容。
  「也对,我知道,那我先走了。不过,江口小姐,」
  江口总子吓了一跳。「是?」
  「改天,我会再跟您联络,希望到时候能跟您谈谈,还请多多帮忙。」
  江口总子在回应之前,先看看砧路子。路子故意低着头,抚摸小薰的头发。
  总子含糊其词,基本上是答应了,但事后也可以解释成是一种拒绝。知佳子没听清楚,便匆匆收拾东西,搭电梯下楼了。
  走出大厦门口,横越前庭时,正好看到一辆不起眼的车子朝她的方向驶来,应该是辖区凑分局的。知佳子放慢脚步,与那辆车错身而过。开车的是一名年纪与砧路子相仿的年轻男子,车上并没有其他人。那男人隶属凑分局的少年课,想必是仓田薰第二顺位喜欢的人吧,仅次于砧路子。在目前的情况下,路子不可能再找一个会惹小薰生气的同事过来。此人急急忙忙开车赶来,想必是砧路子很熟的同事,就算是男友也不稀奇。不如把今晚的蛋糕当成赌注吧,想到这里知佳子不禁微微一笑。

  距离仓田家的大厦最近的车站,是地下铁日比谷线的筑地车站。由于去程搭的是计程车,知佳子这才发现,前往车站的路途还挺远的。也许那栋大厦的建商打从一开始就没把搭电车通勤的上班族列为入住对象。
  不过,也多亏走了这段路,才能让她亢奋的脑袋冷静下来。走到筑地本愿寺的十字路口时,她发现一家小咖啡店,遂走入店内。在回总局向伊东警部报告今天发生的事情以前,她想把今后的调查方向和自己的思绪整理一下。
  加佳子在窗边的位子落坐,向女服务生点了咖啡以后,放在外套里的手机响了。手机这玩意儿,如果放在皮包里通常发挥不了作用,所以知佳子缝了一个手机专用套,随身带着。女服务生以奇异的眼光凝视知佳子从怀中掏出手机的动作。
  「石津小姐吗?」
  是牧原的声音。知佳子觉得如闻天启,因为她正漫不经心地想着是否该打电话给他。
  「牧原先生会心电感应吗?」知佳子极为认真地问,「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
  「出了什么事?还是没事想找我聊天打发时间?」
  这话,听起来有点刺耳。不,也许该说是语带揶揄吧。
  知佳子顿时恍然大悟。
  「牧原先生,你现在在哪里?一定在总局附近吧?」
  好像猜对了。
  「你怎么知道?」他问。
  「你是来找我的吧,可是听部里的人说我已经退出田山町命案的调查了,对吧?好像才经过一个晚上我就改变心意似的,所以你很不高兴吧?」
  一阵沉默。
  「我是这么容易被看穿吗?」
  「不,只不过是这情况太明显了。」
  女服务生送来了咖啡。知佳子压低嗓门。
  「为什么我会被其他案子绊住,我会好好解释,你先听我说嘛。等你听完之后再来断定我是不是只会耍嘴皮也不迟吧!而且,我刚刚才经历一场耐人寻味的奇怪体验呢。」

  两人便约在咖啡店碰面,知佳子解释自己受托私下协助侦办仓田薰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及今天初次见面所发生的事情经过时,牧原完全没插嘴,一直很专心地聆听。由于他实在太安静了,如果这段对话被录音,八成会以为是知佳子在自言自语吧。
  知佳子说完以后,牧原依然沉默。知佳子喝了一口冶掉的咖啡,催促着问:「你的看法呢?」
  牧原喝的是不加糖也不加奶精的红茶,而且烟抽个不停。爱喝红茶的老烟枪倒是很少见。
  「你问我看法,是指针对什么?」
  好不容易开了金口,被烟薰得眯起双眼的他望着知佳子。
  「你是问我,仓田家的可疑火灾是以什么方式造成的?还是问我,这起可疑火灾的嫌犯是谁?」
  知佳子噗嗤一笑,原本以为这个人很像家里以前养的那只温驯大狗,没想到他也有叛逆期青少年的另一面。以前,儿子的朋友当中好像就有这么一个男孩子,明明经常来玩,却老是想跟知佳子挑衅似地,不是开口骂脏话,就是把家里的物品弄脏或毁坏。念他两句,他还噘起嘴来强辞夺理。
  「两者都是。」她客气地回答。「我担任纵火调查员的资历还很浅,亲眼看到那种起火方式,还是吓了一大跳。老实说,火到底是怎么燃起的,我连猜都无从猜起,完全没辄。」
  牧原把烧短的烟摁熄。
  「可是,应该很清楚是谁放的火吧?不可能是别人。」
  知佳子为了刺探他的真意又问一次:「换句话说,就是仓田薰,对吧?」
  「那当然。」
  「的确,那孩子的嫌疑最大,我也是这么想。可是,亲眼看到起火后,我被搞糊涂了。」
  牧原又点起一根烟。知佳子继续说:「如果是小薰放的火,表示那孩子发明了某种可怕的远距离纵火装置,还能运用自如。而且,那种远距离纵火装置不留痕迹,起火后的高温足以把铁丝熔化。一个十三岁的小孩,真有那种本领吗?你不觉得这太匪夷所思了?」
  「如果换个想法,这也不是不可能。」牧原说,「不过,我就是说出这种想法,才会被当成怪胎,尤其在警界里。」
  看着牧原愤怒的表情与自暴自弃的断言,知佳子又想起儿子那个老是爱反抗的朋友。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用这种方式说话——反正人家都把我当成不良少年。乍听之下语气很不层,好像不希罕别人的想法,其实,内心渴切地希望别人会这么问:
  「你怎么会是不良少年?」
  「其他人怎么会这样说你?」
  牧原也一样。
  「好了,别闹别扭了。」知佳子笑着说,「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在我先生和儿子的训练下,我早就免疫了。还有,我昨天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啊,跟我们家以前养的那只叫约翰的狗好像,它真的是一只很沉默乖巧的狗。我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就想起约翰,觉得好怀念。昨晚,我还梦到了多年未见的它呢。所以,就算你闹别扭或使性子,想跟我这个欧巴桑挑衅,也完全没有用喔,懂了吧。」
  大概是真的觉得很意外吧,牧原噤口不语。知佳子抬手向女服务生示意,又点了一杯咖啡。
  一截烟灰从牧原抽到一半的香烟上倏然掉落,他投以一瞥,用那种仿佛看到自身某一部分不小心掉落的眼神。
  「你到底在想什么?请告诉我好吗?」知佳子说,「我自认为不管听到什么都吓不倒我,况且,你好像也很想说出来。」
  牧原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整桶泥水倒光似地一倾,泥巴却不知不觉沉积在桶底,溢出了意外澄澈的清水——就是那种感觉,还挺可爱的率真叹息。

  接着,他抬起眼,说:「我曾经在荒川河边命案的专案小组坦白说出自己的想法,结果被大家当成笑话,还骂我脱离现实,把我踢了出来。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谨惯行事。」
  「可是,这样子只能原地踏步吧?」知佳子毫不客气地说,「况且,就算你在我面前说出多么离谱的意见,我也不会因此把你剔除,我又没有权力可以降你的职。你现在唯一该有的心理准备,也不过是被石津知佳子这个欧巴桑认为『这家伙果然是个怪胎』的小小风险而已。所以,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快说吧。」
  牧原定睛凝视着知佳子,不由自主地噗嗤一笑,知佳子也跟着笑了,但立刻恢复正经的态度。
  「说吧,你在专案小组陈述的意见,到底是什么?」
  这次不是踌躇,而是为了说出正确的字眼,牧原又沉默了一下,才缓缓说:「Pyrokinesis。」
  「派罗……」
  「就是念力纵火超能力。」
  知佳子猛眨眼。初次见面时,他好像也曾经提过这个洋名词……
  牧原说:「只要产生念头,不管对象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都可以引燃……,就是这种超能力。不只是引燃,还能在一瞬间,产生足以熔化钢铁的高温烈焰。」
  知佳子眼底又浮现那幅情景——废弃工厂内,那熔化扭曲的不锈钢工具柜。
  「我认为,犯下荒川河边命案与这三起连环烧杀案的犯人,肯定拥有这种超能力。而且,此人即便在异能者当中也极为罕见——不仅拥有将这种超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技术,还有正确使用的高度判断力。」
  他略微耸肩。
  「而且,石津小姐遇到的仓田薰,可能也是这种异能者。当然,她还不成熟就是了。怎么样?刚才你说不管听到什么都吓不倒你,不过现在看起来,你好像很惊讶?」
  没错,知佳子很惊讶。听到这种话……,而且是从现役警官的口中正经八百地说出,不惊讶才怪。
  牧原仿佛想说「你看吧」,有点赌气地陷入沉默。知佳子从眼角瞄到他又取出一根烟,大概是心烦吧,他把烟盒揉成一团。仔细一看,他的手指像女人般白皙细长,给人一种神经质的印象。知佳子开始觉得,他会被称为「怪胎」,恐怕不只是因为他的意见太出人意表,个性也是一大原因吧。
  而且这人真好玩,居然这么爱使性子。在男同事和上司面前摆出这种态度,一般人当然敬而远之。相反的,这种人在女人圈里或许很受欢迎。想到这里,知佳子不由得又露出微笑。
  「牧原先生。」知佳子抬眼说,「你为什么相信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超能力?」
  牧原倏然挑起双眉。「你是在问我怎么会相信这么荒唐的说法吗?」
  「不不不,不是的。请你注意听,好吗!我说的是不可思议,我可没说荒唐喔。如果,这世上真有你说的这种力量,而且有人能够操控自如,那不但不荒唐,而且非常可怕。」
  牧原看着知佳子,眼神带着怀疑,仿佛在说:「你虽然嘴上一直附和我,其实心底正在窃笑吧?」
  「请你告诉我。」知佳子继续说,「你局里的同仁和荒川河边命案专案小组的指挥官,在你提出这个意见时,是不是也想知道这件事?」
  牧原嗤之以鼻。「才没那回事呢。他们只是一笑置之,说现实案件和科幻小说不同。」
  知佳子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情。但,现在,知佳子向他抛出的问题,绝非只有表面上的意思。她总觉得牧原谈论这件事时,似乎有点走投无路,所以才会变得这么性急吧,就连今天专程去总局找知佳子,一听说知佳子已改办起其他案件就生气的反应也是。反过来说,这正显示出他对知佳子的寄望之深。就算再怎么被耻笑、轻视,对于以荒川河边命案为首的这一连串残忍又神秘的事件,他还是很想在调查行动中插上一脚,而且说什么也不肯放弃念力纵火超能力这个荒唐无稽的论调。
  「就实际问题来说,即便是我,一时之间也无法相信有念力纵火超能力这种东西。所以我希望你告诉我,这可不是在调侃你,也不是在嘲笑你喔。我真的只是单纯想问你。你为什么会相信?有什么根据吗?」
  知佳子又问了一次。
  「如果当作听故事,然后就深信不疑,那跟爱听故事的小孩岂不是没两样。我可要把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只是因为看到眼前毫无火苗的地方突然起火才这么说,那根本就不算根据。小薰的事也一样。的确,我是看到了奇妙的起火现象,但我不会单凭那个就相信念力纵火超能力。因为人的五感是有局限的,尤其是视觉特别容易受骗,如果只是因为亲眼看到就完全相信,那会很危险。既然要能称得上是根据,就得更有说服力才行。」
  这时,牧原的瞳孔仿佛在一瞬间有点失焦,在空中游移不定。
  知佳子刚担任便衣刑警时,会与当时值勤的分局内号称侦讯第一把交椅的前辈并桌而坐了一年。每个分局里总会有一、两个像这种被尊称为破案〇〇的侦讯高手,而且多半是历尽沧桑、上了年纪的男刑警。此人也不例外。吃过苦的人,多半对失意的人比较体贴。当时,未将女刑警视为战力的风气还很盛,在那间办公室里,也只有他经常声援知佳子、替她撑腰。而这位高手只教了知佳子一件事,却让知佳子谨记在心。
  在侦讯室里对坐的嫌犯,有时候眼神会在空中游移——并非因为供词矛盾被识破而显得狼狈,也不是情急之下想用更多谎言来圆谎的反应,而是在无意间瞳孔失焦,这连当事人都不自觉。多半只有一瞬间,连嫌犯本身都没意识到。
  「像这种情况啊,石津小姐。」高手如是说,「嫌犯自己不愿回想、一直封锁在脑海里的记忆,就会突然苏醒。而且,那记忆相当鲜明,嫌犯会因此转移注意力,瞳孔也就跟着游移,那与说谎时的眼神完全不同。能不能分辨这一点,非常重要喔。」
  那突然苏醒且夺走当事人注意力的记忆,说不定对某些嫌犯来说是犯案过程的细节。但,对于某些嫌犯来说,很可能是遭受继父百般凌虐的回忆。而对于另一些嫌犯而言,那段记忆或许是在遭逢可怕又痛苦的事故那一瞬间。
  「即使眼神游移,也不见得就是犯人。换言之,造成此人被调查的案件,与让他眼神游移的回忆,不见得有直接关联。但,在他眼神游移的那一刻,脑海里复苏的记忆,将是深入了解他的重要关键。因此,如果坐在你对面的嫌犯,有一瞬间眼神像是被拉进内在世界般,在空中飘浮失焦,那你一定要记住当时对方正在说什么、是什么情况,那说不定牵涉到重要线索。」
  至今,知佳子仍未忘记这个诀窍。虽然没有因此变成侦讯高手,不过这个诀窍帮过她很多忙。
  现在也是。牧原的眼神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内心世界吸引,继而慌忙回神,急着别开视线回到知佳子身上的那一瞬间,完全被知佳子看在眼里。
  牧原刚才到底想起了什么?那是一段未经他同意就自行复苏,却又不得不被匆忙封锁的记忆。
  还有念力纵火超能力——现在,我们正在谈那个。
  对了,说不定……
  知佳子问:「牧原先生,你自己该不会有这种超能力吧?」
  牧原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般愣住了,指尖夹的烟冶不防掉下一截烟灰。
  「是吗?所以,你才能这么有自信地坚持这世上真的有念力纵火超能力?」
  知佳子倾身向前,认真问道。牧原正眼瞧着她,然后……
  他噗嗤一笑。
  「哎呀。」知佳子也放松下来,跟着笑了。
  「猜错啦?」
  从刚才就一,直对他们很好奇的女服务生,正伸长了脖子窥探着。兴味盎然的她,一把抓起冰水壶,走近他们的桌子。
  「我猜错了吧?」
  知佳子再问一次。牧原点点头。
  「错了,我根本没有那种力量。」
  「那,还是你的亲戚呢?」
  这一次,牧原如遭针刺般吓了一跳。知佳子感觉,这一箭已射中了靶心附近。
  女服务生来了。她以刺探的眼神来回审视着知佳子与牧原,并刻意用慢动作替他们添满冰水,慢吞吞地走开。
  「因为我儿子很爱看科幻小说,」知佳子说,「他也看过很多电影,还收集了不少录影带。所以我对……,那叫什么超能力来着?对那种东西也不是完全不懂,比起一般欧巴桑,说不定还算有点了解喔。」
  「令郎多大了?」牧原问。也许是错觉吧,总觉得他好像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肩膀也放松了下来。
  「二十岁。在广岛念大学,一年只能看到他一次,就是正月过年时。养儿子实在很没意思。」
  知佳子笑了,拿起刚添满的冰水喝。
  「牧原先生,你刚才想起了什么往事吗?」
  「……」
  「该不会和这次的事件有关吧?所以我在想,对牧原先生来说,这种念力纵火超能力,该不会涉及什么私人问题吧?」
  「私人?」牧原咕哝着复诵一递。
  「对,没错。比方说你的亲身体验之类的,像你刚才就是想起那件事吧?」
  牧原苦笑着说:「石津小姐会读心术吗?」
  「不不不,你太抬举我了。我只不过是学过一点技巧,刑警的问案技巧。」
  牧原唐突地伸出手,抓起帐单就站起来。
  「走吧。」
  「可是,我们还没说完耶!」
  「剩下的,我不想在这里说。刑警就要有刑警的样子,我们不是应该去现场勘察吗?」

  两人坐上牧原的车,行经市区,这段期间,牧原几乎不发一语,不管知佳子问什么,他都一律坚持抵达「现场」之后再说。
  路上塞车,这一趟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当牧原停车说「就是这里」时,他们已沿着目白路在丰玉陆桥右转,往樱台方向行进五分钟并抵达某镇的一处。
  双线道左边有一座小型儿童公园,这里是住宅与公寓大楼林立的宁静区域,路旁竖立着「学校区」的标志,儿童公园周边环绕着一圈林木,树叶早已掉光,视野开阔的树枝之间,只见或跑或跳或荡秋千的孩童们身上穿的夹克与毛衣,五颜六色地散布各处。
  牧原跨过低矮的围墙,穿过公园的灌木丛,走向正在大弧度摆荡的秋千。知佳子无法像他那么轻巧地跨过围墙,只好绕一段路从入口大门进去,朝牧原的反方向走向秋千。
  一名看似小学生的孩童正站在秋千上摆荡,而且荡到有点危险的高度。只听见铁链叮当作响。牧原走到秋千旁站定,双手往外套口袋一插。
  「这里就是现场吗?」
  赶过来的知佳子问道。牧原回看知佳子,然后点点头。
  「我就是在这一区长大的。」
  「真的?」
  「我家离这里走路只要五分钟。这座公园从我小时候就有了,我以前常来玩,现在虽然经过整顿变得漂亮多了,不过秋千的位置还是一样,树木和灌木的地点也都没变。」
  一旁有一张长椅。牧原以下巴指着那个。「这张长椅也一直在这里。」
  终于,好像可以继续听下文了。天气有点冷,不过知佳子还是在长椅上坐下。
  「距离现在,正好是二十年前的事。当时我念国二——应该是十四岁吧。正值年底,十二月十三日,学校还没放寒假,我正忙着准备期末考。」
  听起来不是那种追溯记忆的说话方式,倒像是一字不漏地朗读着条列分明的纪录。
  「那天傍晚……,我想应该已经过了六点吧。那个季节天黑得早,太阳已经下山,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都回家了。可是,阿努那家伙还在荡秋千。」
  「阿努?」
  「对。我弟弟。当时,他才小学二年级。」
  「你弟弟年纪比你小很多耶。」
  站着荡秋千的小孩,威风凛凛地乘风而来,传来一阵「咻!」的声音。原本正凝视着秋千的牧原,俯视着知佳子说:「我们是同父异母。我妈,在我出生以后就过世了,因为她心脏不好。我爸一个人辛苦把我带大,直到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再婚了。那个继母,就生下我弟弟。」
  他似乎很冶地耸起肩,微微摇头。
  「按照常见的情节,我和继母应该水火不容,但在我家并未发生这种事。正好相反。我继母,大概是怕我心里受伤或觉得寂寞吧,对我实在太客气了。相反的,她对于我弟弟这个亲生儿子却异常严格。所以,阿努在当时就已经是个爱闹事的问题儿童了。」
  那天也是,阿努放学以后,又在家里发脾气弄坏东西,被母亲臭骂一顿,一气之下就冲出去了。
  「我继母虽然叫我别理他,不过我当时也多少学会察言观色了——虽然那并非好事。总之,我知道继母其实很担心我弟,所以我出去找他。我弟只是个小学生,能去的地方不多,我很快就在公园里找到正在赌气荡秋千的他。」
  当他发现哥哥来叫他回家,顿时变得更叛逆,用力一蹬秋千,趁势跳下来以后,拔脚就跑。
  「我就像个笨哥哥,一边喊着已经天黑了快回家吧,一边追了过去。阿努跑得很快,眼看着越跑越远。在秋千对面的那一边,就是现在变成堆沙场的地方……」
  知佳子也在冷风中眯起眼,朝牧原瞥去的方向眺望。冷风刺骨的堆沙场,看不见玩耍的小孩。
  「当时,那里有个小小的溜滑梯,我弟正要经过。没想到,他突然站住了。看起来好像很意外,接着他好像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不过感觉好像在喊谁的名字。」
  「是遇到朋友吗?」
  随口发问的知佳子,被牧原阴沉的侧脸吓到了,那表情跟刚才截然不同。
  「是不是朋友,我不知道。」他说,「至今还是不知道。总之,那里的确有人……,就躲在溜滑梯底下。现在请你先姑且当作是这样。」
  牧原笔直地望着堆沙场。他眼前一定浮现了当时的那座溜滑梯吧。知佳子暗想。
  她有一种几乎冷透心脏的不祥预感。勘察「现场」这句意有所指的用语,以及它与念力纵火超能力的关联,想必都在牧原即将要说出的事态之内,那一定是不好的事——发生在一个年幼的孩子,一个与母亲感情不好、不懂得处理自我情绪、只会胡乱发脾气的小男孩身上的事……
  「阿努停下来,说了什么。」牧原继续说,「那时,我离阿努不到十公尺。那家伙一停下来,我连忙加快脚步想追上,便出声喊他。」
  阿努,快回家吧,妈很担心你……
  小孩依然站在秋千上摆荡,欢笑声传入知佳子耳中。
  好冷。
  牧原就这么伫立不动,盯着堆沙场说:
  「突然间,我弟就当着我的面,整个人烧了起来。那简直就像爆炸,只听见低沉的砰地一声。」
  知佳子发现牧原在那一瞬间浑身一颤。
  通常,在公园这种冷风呼啸而过、毫无烟火的地方,人是不会像这样打寒颤的。就算像筛米糠似地不停发抖,也不会打寒颤。人只有在冶得快冻僵,突然遇上得以暖身的火源时才会打寒颤。
  可是现在,这里并没有火。至少知佳子看不到。那团火,在牧原的脑海里,在他的记忆中。这一刻,他再次看着年幼的弟弟就在他眼前起火,近在眼前,所以他才会浑身一颤。
  「我不知道火源从哪来的。」他继续说,「前一秒什么事都没有,下一秒阿努已经全身起火。就是那种感觉。砰地一声后,我记得他顿时愣在原地,张开双手,一脸不可思议地,俯看着自己的身体。就好像忙着修理脚踏车,原本心无旁骛,赫然回神才发现全身沾满了机油——有时候不是会这样吗?尤其是小孩。」
  「对,的确会。」知佳子静静地附和。
  「就像那样,好像很惊讶自己什么时候搞得满身油污。他就像那样,只是一脸错愕。而且,只有那么一点点错愕。好像在说:奇怪,怎么会起火?他就这样上下打量自己的手臂和身体……,然后,」
  他停顿了一下,语尾略带震颤地说:
  「然后,他开始大叫。那时我已经跑到他身边了,还看得到他张嘴大叫。这不是比喻,我真的看见他哀嚎了。阿努一张嘴,火焰就从嘴里喷出,简直像电影里的火龙。接着,他开始乱跳……,想把火甩掉,想把火甩得远远的,就像脸上沾到蜘蛛网那样,胡乱甩动手和头。」
  阿努——哥哥大喊。听到弟弟的哀嚎,牧原少年也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张嘴大喊弟弟的名字。
  「阿努看着我,他的眼睛笔直地看着我,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睛,黑眼珠就像要迸出眼眶似地激烈转动。不只是眼珠,还有他的鼻子、嘴巴、手腿,就好像身体每个部位都想逃离他的本体,朝着不同的方向乱动,而那周遭包覆着一团火,就像果冻胶膜一样。不管阿努再怎么伸出手臂、用指甲戳,还是无法戳破那层膜。」
  阿努往前伸长双臂,朝哥哥踉跆跑来,这举动解除了牧原少年动弹不得的魔咒。
  「我在一瞬间往后退。弟弟跑来向我求救,我却想逃走,虽然只有零点五秒,但我毕竟还是逃了。阿努也知道。」
  年幼的弟弟一边企图挣脱火衣,一边大叫:哥哥,哥哥,哥哥……
  「连他体内都着了火。」牧原说。「他的眼睛深处和嘴里看起来一片焦黑,一切都烧焦了,连指尖也窜出火焰。阿努伸出那只手……,朝我伸出……,然后蠕动嘴巴……」
  救我!他说。
  牧原颓然垂首,接着又打了一个寒颤。知佳子起身,走到他身后站着,从他的外套衣领下隐约可见脖子上泛起的鸡皮疙瘩。
  「然后,他就倒下了,倒在我的脚边。」牧原低垂着头继续说,「你堆过木柴烧过篝火吗?或者烧过木箱?」
  「嗯,有啊!」
  「在熊熊火焰包围下,到了某一刻就会突然瓦解吧!堆起来的木柴倒塌,木箱被压扁了。人体也是一样,阿努一下子就倒了,名副其实被烧垮了,就像柱子着火、房屋倒塌一样,骨头烧焦、关节瓦解,仿佛恶心的骷髅人偶散了架。」
  知佳子觉得冷,双臂交抱胸前,缩着脖子站在牧原身旁。不知何时,秋千已经停止摆荡,刚才荡得半天高的小孩好像跑到别处去了,欢笑声消失,四下一片静寂,堆沙场依旧杳无人迹,唯有寒风从知佳子的耳畔呼啸而过,发出如孩童悲鸣的细微声音。
  「阿努像扁平的人干一样倒地,我这才急着去灭火。」牧原继续说,「我手忙脚乱地拍打他的身体,试图灭火,拍打到一半,才想到脱下身上的衬衫,胡乱挥打着灭火。可是,不管用哪种方法都太慢了,阿努已经烧光了。」
  「听你这么说,这段过程好像很漫长,其实应该只有十几秒吧,我想。」知佳子说,「所以,其实你并没有耽误时间。你冲到弟弟身边,试着灭火。虽然事后回想起来,你可能会觉得自己反应太迟钝,其实大家都一样,那只是一种错觉。」
  她这么说并不是为了安慰牧原。当案件或意外事故发生的当下,时间流逝的速度会变得特别慢。当然,时间不可能真的变慢,而是置身于现场的当事人,大脑处理讯息的速度变得比平常快上两倍甚至三倍,记忆变得异常鲜明,观察力特别敏锐,平时连一秒都无法判读的讯息,这时只需要〇•五秒就能处理完毕。所以会感觉时间好像变得特别漫长,可是身体的行动又跟不上大脑的三倍速运转。于是,事故的幸存者,在事后回想那一瞬间的细节时,往往会觉得自己反应太迟钝,事过境迁仍自责不已。虽令人心痛,但这绝不罕见。
  「我胡乱拍打,拼命想灭火的,已经不是我弟,而是我弟的残骸。」牧原以毫无情绪的平板语气说,「我就跟阿努刚着火一样,开始大吼大叫,我扯破喉咙大叫,在阿努身上打着打着,火熄了,开始冒烟,我听到远处好像有谁在大叫。大概是路过的人,发现公园里起火吧。栏杆那边有两、三个大人看着这里,他们朝我大喊『喂!你没事吧?出了什么事?』之类的话。我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卡榫松脱般喀答喀答地抖个不停,几乎无法开口,双眼不断地流泪,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睁开眼皮——我后来才知道,两边的睫毛都烧焦了。」
  他疲惫地以掌心抚过脸孔。
  「可是,我听到了……,就在我身旁,有人在哭……,不知道是谁,那时我还没哭。」
  牧原抬起脸,指向堆沙场那边。
  「我刚才不是说那边本来有座小溜滑梯吗?我弟就是跑过那旁边才着火的。」
  「嗯,我记得。」
  「我瘫坐在阿努的尸骸旁。从那里可以看到溜滑梯底下的阴暗处,也就是溜滑梯的台阶底下。我看到那里蹲了一个小女孩,是个和阿努年纪相仿、体型娇小的女孩。
  公园里虽然有照明灯,不过当时天色已黑,那女孩又躲在台阶底下,所以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只知道她穿着鲜黄色毛衣,小手蒙着脸正在哭泣。她在啜泣,像抽搐般晃动着小小的脑袋。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走近那女孩,可是我只感觉身体一歪,好像喊出了什么。大概是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之类的。那时,我以为那女孩被那场火灾吓哭了。」
  牧原少年踉跄着试图走近,躲在溜滑梯底下的女孩,立刻以惊人的速度啪地站起,动作之大,连她身上的蓬蓬裙也随之掀起,倏然露出深蓝色小内裤。
  女孩正在哭,她的五官清秀可爱,模样惹人怜爱,现在却涕泪纵横。那张哭泣的脸转向牧原,霎时,视线落到还在冒烟的阿努残骸上。「对不起。」她说。快得仿佛在嗫语。
  「我明明叫他别欺负我,谁教他还要欺负我。可是对不起,我把他烧死了,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女孩拔脚就跑。牧原愣了好几秒才发觉,她不是跑去求救,不是朝着大人传来声音的方向跑,而是要逃离现场。
  「等我回过神时,那女孩已经不见了。」牧原说。
  他的眼神追索着二十年前那个小女孩逃走的路线,仿佛那里仍留着女孩的足迹,他的视线中没有丝毫迟疑。
  「后来,大人们跑了过来,叫了救护车,警察来了,我爸妈也赶到现场……」
  牧原的视线终于离开那女孩当初逃走的路径,瞥向知佳子,露出苦笑。
  「起先,我爸妈还以为我疯了。」
  「为什么?」
  「因为我坚持说:快找到那个女孩、就是那个小女孩放火烧阿努。我确定是一个小女孩烧死我弟的。」
  「那些人都没看到那个小女孩吗?」
  「对,很不巧。」
  「可是,你看到了,也听到她说『把他烧死了』,她还说『对不起』。」
  「是的。」
  「那些大人都不相信?」
  牧原微微仰起下巴,以背诵的口吻说:「阿努全身有百分之八十二受到三度灼伤,不止是表皮,连食道和气管都烧伤了,遗体简直就像引火自焚的自杀者。可是,阿努与引火自焚者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
  「没有助燃剂,对吧?」知佳子说,「我们好像一再地提到这一点。」
  牧原点点头。「阿努既没被泼到汽油,身上的衣物也没沾到灯油,虽然穿着棉质内衣裤、人造聚脂纤毛衣,但你也知道,这些材质都不会引起爆炸式起火。可是,阿努的内衣都被烧光了,听说几乎完全炭化。」
  他摇摇头。这个动作似乎令他想到此刻正置身室外,畏寒地缩起脖子。
  「在没有助燃剂的情况下,几分钟之内就把一个活人——虽说只是个小孩——烧得精光。除非用的是大型喷火器否则绝不可能办得到。这么严重的事情,这个不幸的哥哥,居然指称凶手是个与弟弟年纪相仿的小女孩,还说那小女孩一直说『对不起』。边哭边逃离现场。真可怜,八成是哥哥目睹弟弟被烧死,所以也疯了吧……,就这样。」
  「就算这样,还是应该找一下你说的那个小女孩。他们找过吗?」知佳子问。「第一,她是目击者。其次,她提到很重要的事情。『我明明叫他别欺负我,谁教他还要欺负我。』你刚才说过,连你自己也觉得阿努是个问题儿童吧?那个小女孩,说不定是阿努的同学,在学校被阿努欺负过,也许她用某种手段——姑且不论是故意的还是失手——在阿努身上点火。」
  知佳子呼出来的气息冻得发白。
  「阿努之所以全身着火,极有可能与她有关联吧!她躲在溜滑梯底下,阿努当时正好经过,发现她躲在台阶底下,吓了一跳。他想: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而她,如果是阿努经常捉弄的对象,阿努一定会很好奇,于是停下脚步,说不定想叫她。接着,自己却在下一瞬间着火了——是这样吧?这女孩绝对知道什么内情。」
  知佳子愤然地仰望瘦高的牧原。他闭起双眼。
  「基本上,的确找过。」他小声说,「警方曾经找过我说的那个女孩。他们让我看学校里那些与阿努同龄的女孩子的照片,包括不同学区的女孩。可是,还是找不到。我在公园里看到的女孩并不在那些人里面。说不定是我看了太多照片,反而搞混了。总之,我就是没找到那女孩。」
  搞什么,根本就没有什么神秘女孩嘛。基本上,这个说法打从一开始就太可疑了。小女孩一边道歉一边说「把他烧死了」,这怎么可能。难道一个小女孩会扛着喷火器逛公园?只为了烧死欺负她的小男孩?
  太可笑了。这个小哥哥的说法,根本从头到尾都是谎言吧——牧原少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开始转向。
  「爸妈以为我惊吓过度变得疯癫。」
  牧原的语气就像在朗读不感兴趣的典礼仪式似的。
  「其他大人……,包括学校老师及警察、消防员都认为我说谎,而且他们还这么告诉我爸妈。我爸妈听了脸色发白。那孩子说谎?是他瞎掰的?为什么?他干嘛那样做?年纪比么弟大一截,开始懂得察言观色的长子,为什么会编出这种谎言?这个疑问,最后归纳出一个老套的结论。」
  知佳子不忍心让牧原亲口说出来,于是抢着说:「他们怀疑你烧死了你弟吧?」
  牧原沉默了一下,随即承认她的推测。「是的。」
  他呼出来的气息也冻成白雾。刚才在叙述么弟惨死的经过时,他呼出来的气息还没那么白,那表示叙述者的体温与室外空气一样低。知佳子想。直到现在叙述完毕,恢复了正常人体温,呼出来的气息才会变白,因为他已起死回生。对于牧原来说,每每论及么弟,就等于又死了一次。
  「阿努死后,我爸和继母在家里也不笑了。」牧原继续说,「好像对阿努有所顾忌似的,如果我做了什么好笑的事,或是在外面发生什么好玩的事,一家三口齐声大笑的话,等于背叛了阿努。」
  知佳子在心里揣测着那位母亲的想法,她因为很怕伤害牧原这个继子,反而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阿努过分严厉,却导致母子失和。这位母亲失去了亲生儿子,成天与涉嫌杀死亲生骨肉的继子对立,这样的关系究竟能建立出什么样的家庭?
  「我从高中就进入寄宿学校就读,从此便离开了家,连寒暑假也没回去。一旦离家,再回去就会觉得好害怕好痛苦好生气。」
  「那,你跟你爸妈……」
  「我爸在我二十五岁那年去世了,是脑溢血,一直陷入昏迷,我们父子睽违十年才重逢,却连一句话也没说上。至于我继母……」
  他有点欲言又止,然后才说:
  「我爸的葬礼结束以后,我们谈过。我已觉悟今生恐怕再也不会与继母见面了,所以临别前,我主动说:妈心里如果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没关系。」
  知佳子沉稳地问道:「那你母亲怎么说?」
  想必,那句话早已刻骨铭心,连想都不用再回想,但牧原还是故作沉思状,也许是在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妥协吧。
  「她问我,之所以选择当警察,是不是要为自己以前做的事情赎罪。」
  知佳子默然。
  「我说不是。因为我并没有做我妈认为我做过的事情。就这样,我继母再也没过问其他事了。」


  第十五章

  那晚,石津知佳子一边缓缓浸入不太热的洗澡水中,一边翻来覆去地回想牧原在公园说过的话。
  (那不是普通的火灾。我弟身上不是以普通方式着火。)
  念力纵火超能力。牧原似乎耗费了大半青春岁月,才归结出这个名词。他把自己读过的无数书籍及拜访过、请教过的无数人士告诉她——那虽然是知佳子很陌生的世界,但,她能感觉到,牧原是认真的。虽然认真与疯狂的界线有时候暧昧不清,相当危险。
  (拥有念力纵火超能力的人,数量当然很少,但的确存在着。)
  傍晚的公园溜滑梯底下。
  (如果不相信,那也没关系。不过,这是个好机会,你不妨仔细观察仓田薰。这名少女是个超能力者。我百分之百确定。等你对仓田薰了解更多,石津小姐,对于我说过的你应该笑不出来。)
  一个小孩,在没有助燃剂的情况下,能够产生热能把一个活人烧成焦炭。
  知佳子甩甩头,洗把脸。
  牧原他弟弟的遭遇真的很令人同情。由于这段经历实在太凄惨,令他至今走不出那个阴影。他被弟弟的死绊住了。
  念力纵火?溜滑梯下的女孩,对牧原的么弟放火?
  这怎么可能。
  不,就算退个一百步一千步,姑且假设真有念力纵火超能力,二十年前躲在溜滑梯底下的小女孩真有那种超能力,那她为何非把牧原的弟弟烧死不可?因为被欺负?因为受到威胁?如果是这样,抓把沙子朝他丢去就够了。再不然,大哭求救也行。就算是动作再快的超能力者,也犯不着二话不说就发功吧。
  (我明明叫他别欺负我,谁教他还要欺负我。把他烧死了,对不起。)
  小女孩会这样说?听起来就像是编出来的故事。纵使是小朋友,起码也分得出受到的伤害与报复的程度实在不成正比。如果她是明知故犯,又怎么可能如此辩解。
  这是捏造的,是个故事。
  牧原的说法缺乏现实感。
  知佳子泡过澡,正在喝冰麦茶之际,丈夫回来了。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丈夫满身酒气,满脸通红,呼出来的酒臭味令知佳子不禁皱着脸。
  大概是公司里有什么喜事吧,丈夫心情极佳,嚷着口渴,从知佳子手中抢去那杯麦茶,一口气喝光,然后在知佳子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吵着要吃茶泡饭。
  知佳子虽然嘴里念他喝太多丢人现眼,心里却一边微笑,一边烧开水切泡菜,俐落地准备宵夜。她真想告诉丈夫:我被踢出那起连续杀人案的调查小组,算你走运喔。如果知佳子为了那起案子忙得焦头烂额,这时候绝对不可能在家。
  丈夫吃过茶泡饭,喝着知佳子泡的粗茶,把桌上的烟灰缸拖到手边,取出烟盒,叼起一支烟。
  知佳子望着丈夫使用那只打火机。醉意作祟,他的手哆嗦不稳,那只打火机大概快没瓦斯了吧,迟迟点不着火。嘴里那支烟的烟头,随着他的手每动一下,就跟着上下抖动。
  念力纵火。
  知佳子忽然想到,所谓的念力纵火,换句话说,就是一种像这样坐在丈夫对面,不用动手,只要稍微集中意识,就能让烟头着火的能力。
  喀嚓一声。
  打火机燃起小小火焰,丈夫深吸了一口。知佳子站起来,收拾桌上的餐具。
  她对于中性洗碗精过敏,先套上长及手肘的专用橡胶手套,开始洗碗,然后继续思考。
  如果只是点个烟,那倒没什么关系,碰上风大的日子,这种超能力在户外反而极为有用。
  但,拥有这种超能力的人,不见得只会做善事。
  只要稍微看谁不顺眼,就可以烧死对方。那就是念力纵火超能力者。
  如果是这样,只因为被欺负,不是也可以点火报复?
  今天,丈夫心情极佳,正哼着小曲看晚报,如果一不注意,说不定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但,就连丈夫,也不可能一整天乐陶陶。一天之中总有那么几次,会碰上晚娘面孔的咖啡店女服务生,不得不与客户公司里的讨厌经理鞠躬哈腰,或是在爆满的电车里被踩到脚,一瞬间也好、短短几分钟也罢,想必都生过气。那正是日常生活。
  我们忍受着,因为那是日常生活,所以忍受。然后就这样长大成人。如果动不动就为芝麻绿豆的琐事生气,跟看不顺眼的对象过不去,不只无法适应社会,也是在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
  然而,如果没必要忍受呢?
  如果可以当场报复呢?
  而且,谁也不会发现那是自己的报复行动。
  例如,在电车上踩到别人的高跟鞋女人,明知自己踩到人,却理直气壮连句对不起也没有,真令人火大。那女人现在要下车了,瞧她扭腰摆臀,走路姿势做作得要命。集中意识,盯着女人那头夸张的卷发。盯着,盯着。
  女人的头发起火了。
  啊,真痛快。
  凡是顶撞异能者、惹异能者不高兴的人,立刻会遭到报应。
  「喂,水龙头没关喔。」
  被丈夫一喊,知佳子这才赫然回神。她连水龙头都没关,就这么杵着陷入沉思。
  「我去洗个澡再睡觉。」
  丈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行不行啊?都醉了。」
  「这点小意思算不了什么啦。」
  「浴缸的水已经凉了,我得再加热。」
  「没关系,我自己来。你先去睡吧,看你好像累坏了。」
  目送着丈夫喜孜孜地摇摇晃晃朝浴室走去,知佳子又开始突发奇想。如果拥有那种点火的超能力,应该可以烧洗澡水吧?待在厨房,不用按钮也不必开瓦斯,只要释放念力,就能将浴缸里的水加热到摄氏四十度,岂不是方便又节约能源?
  知佳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刚才本来还打算认真思考,结果却冒出这么荒谬的念头。看来,我还是无法理解牧原先生的心情,也不可能全然接受他的主张吧。
  她熄掉厨房的灯,回到寝室,钻进被窝才发现,丈夫说的没错,自己比想像中还累。

  浴室里弥漫着热气。
  距离充分施展那萎丽能力的时机已经过了好几天,青木淳子感到体内又开始囤积能量。
  体力,已经一点一点地恢复了,身上的枪伤虽然阵阵刺痛,幸好伤口没有发炎化脓。可能是失血导致些微贫血吧,早上起床时,总觉得天花板好像转了半圈。但,那应该也会逐渐好转吧。
  而淳子体内的「力量」,在确定她的体能复原曲线之后,简直像是拥有自我意志与判断力的生物,仿佛在说「这样就可以安心了」,又开始吟吟有声地强调自己的存在。
  淳子感觉「力量」正渴望释放,她觉得「力量」渴望被使用。那场大规模的杀戮与破坏,对淳子来说真是睽违已久、毫不手软的一次「解放」,但「力量」似乎很享受那次解放,甚至食髓知味,现在又开始催促淳子。
  已经不能再用那所废弃工厂安抚这股急欲发飙的「力量」。田山町,现在已经成为日本全国媒体工作者最多的城镇,所以,在运河或公园里任意释放「力量」非常危险,万一被谁看到或拍到就糟了。
  无奈之下,淳子只好不断地让水沸腾。她在浴缸放满了冷水,把「力量」注入其中。不到三十分钟,这间小公寓的浴室就变得像三温暖一样。
  (啊,又闷又热。)
  淳子抹去脸上的汗水,走出浴室,身上的浴袍湿透了。打开窗子透透气吧。
  才刚摸到窗框,电话就响了,伸手想接,中枪的肩膀便感到一阵剧痛。淳子有点迟疑,视线从疼痛的肩膀扫过手臂,这才用另一只手拿起话筒。
  「是青木淳子小姐吗?」
  电话里的声音几天前也出现过。
  「方便说几句话吗?」
  淳子在无意识中,用手按压着肩伤。
  刚才,正要接电话就觉得伤口一阵刺痛,好像是什么预兆。
  「你是谁?」
  淳子重新握紧话筒问道。话筒,被浴室溢出的蒸气弄湿了。
  「突然要我报上姓名有点困难。」
  语气沉稳,从容不迫。对方是男人,年纪也不轻,是那种很清楚自我能力与职责的人所惯用的说话方式,听起来像医生。淳子已经很久没让医生看过病了,但记忆里医生的声音,仿佛都是这个样子。
  (不要紧,淳子小妹妹,你妈一定会好起来。)
  (你最好赶紧把你妈的病情通知亲朋好友,我们当然会尽全力治疗,不过她的心脏很衰弱。)
  记忆中的声音。
  「喂?你在听吗?」
  被这么一喊,淳子从记忆中醒来,她换个姿势重新握住话筒。
  「Guardian……Guardian,这名词你知道吗?意思就是守护者。」
  类似的说法好像最近才听谁说过。对,那是……,同样也是电话……
  淳子赫然想起,不由得提高嗓门。
  「上次有个无聊的年轻人打电话过来,也提过这个名词,他还说什么本来不应该打给我。」
  对方似乎很惊讶,感觉得到他忿忿咋舌。
  「那个小滑头。他已经跟你联络了吗?」
  「你也是那人的同伙?他还说,『我们很佩服你的工作表现。』喂,这是怎么回事?Guardian又是什么?」
  「那是我们组织的名字。」
  「就算跟我讲这些,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组织。」
  「当然,你说的没错。」
  淳子感到对方的笑意。
  「我今天就是想跟你见面才打电话给你的。你肯见我们吗?你有这个意愿吗?」
  「我干嘛非见你们不可?」淳子故意轻蔑地哼了一声。「我懂了,你们一定是什么直销公司吧?还是老鼠会?」
  这次,对方真的在电话彼端哈哈大笑,声音变得有点遥远,可能是把话筒拿开了吧。
  「你很没礼貌耶。也犯不着笑得那么夸张吧,我可是很正经在问你。」
  「说的也是,对不起。」对方的语尾仍带着笑意,回到了话筒边。「我也知道一开口就要求见面,你不可能答应。所以今天,我想先送你一份礼物,你不妨试试看喜不喜欢。我看……,后天再打电话给你好了,还是这个时间。」
  「这是怎么回事?」
  对方对淳子的质问置之不理,突然说:「辻、仁、志。」
  淳子倏然瞪大了眼。「啊?你说什么?」
  「我先把辻仁志现在住的地方告诉你,他就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少年。他已经二十岁了,当然也考上了驾照,最近迷上滑雪板运动,每逢周末都会开车载着滑雪板去各地滑雪,跟他的伙伴一起去。」
  伙伴。淳子不禁闭上眼。辻仁志。他现在到底和什么样的伙伴来往?
  「对了,上个月,他住的那个地区举行众议院议员的补选。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投票,至少肯定他有投票权。这一点让我感慨很深。投票是国民的义务也是权利,可是他居然也有投票权。我们国家,对于这种没良心也无意悔改、禽兽不如的杀人凶手怎会如此宽容。」
  淳子在无意识中脱口而出:「把那家伙的住址告诉我。」
  「没问题。」
  对方随即报上一串住址和电话号码,淳子急忙抄下。她很激动,只有这家伙的下落迟迟查不出来,这几年来让她一直很懊恼。
  不过,激昂的情绪里还留有疑问。「你是怎么查出这家伙的住址的?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又怎么知道我在找这家伙?」
  电话彼端,再次传来隐含笑意的声音。
  「你的事我都知道。因为,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志。」
  「同志?」
  「先祝你顺利达成目的。以你的能力应该不用担心啦。还有,如果你喜欢这份礼物,等你完成了该做的处置以后,我会再备上另一份大礼。」
  淳子倾身向前,凑近电话,这样不可能缩短双方在物理上的实际距离,但她忍不住就这么做。
  「你要告诉我什么?是谁的下落?」
  「是多田一澍的消息。」
  说到这里,对方就突然挂断电话。淳子一只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紧握着抄下的地址,就像突然被撇下似的,呆然若失。

  辻仁志。
  他是三年前住在东京都中野区的十七岁无业少年,也是小暮昌树的同伙,在帮派里的地位最低,总是被呼来唤去、跑腿打杂。这种人具有一种特有的扭曲个性及喜好欺负弱势的残虐性格。
  现年二十岁。他已经成年了。现在迷上滑雪?还考上驾照?
  这次,他打算用那辆车撞死什么人?淳子骤然涌起怒气,脸颊发烫,太阳穴青筋暴出。她一生气,「力量」就会随之增强。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一次全数释放还是很危险,因而淳子才会慢慢锁紧能量,像扭紧水龙头般。于是,开始出现偏头痛的症状,想必是身体这个硬体装备承受不了「力量」的流动,开始喀答喀答地震动吧。
  淳子再次走进浴室,全身仅着内衣,坐在浴缸边,膝盖以下浸入热水,任由蒸气濡湿头发。虽然打开水龙头,在浴缸里不断地注入冷水,那水还是一样滚烫。她不时还得机械性地拔掉橡皮塞把水放掉,要不然水很快就会满出来。
  「力量」煮沸了水,制造出蒸气,能量因此得以消耗,但情绪却无处依归。纵使用煮水来宣泄,淳子还是得不到满足。
  今夜已经太晚了,要行动也得等到明天。不过,理智上这么想,那念头却开始蠢蠢欲动。辻仁志。终于找到那家伙了。终于可以干掉他。
  若用汉字写,他的名字是「辻仁志」,像艺人的名字般别致风雅。可是,淳子仅从远处看过一次他的尊容,相当不起眼,唯独塌鼻与一口乱牙特别显目,是个像人渣般的丑八怪。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在东京某处,连续发生残虐的高中女生命案。这些女孩只因为不巧落单,就被犯案集团盯上,在路上遭到绑架,被带到杳无人迹的山间林道,或是观光淡季的湖畔道路。在他们抵达目的地之前,被害者一路惨遭强暴、拷问,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等到一抵达目的地,嫌犯便宣称「你可以逃了」。然后把她们扔到马路上,她们多半衣不蔽体、赤着脚。嫌犯对她们放话说:「只要能逃过我们的追捕就饶你一命,这可是一场玩命的捉迷藏游戏。」
  于是她们,鞭策着受伤的身体拔脚狂奔,嫌犯则开车在后面追逐。纵使她们死命逃窜也找不到得以藏身的密林、草地或斜坡。因为这个地点是嫌犯事先选好的,那些女孩就像猎狐比赛的猎物。
  她们就这样惨遭车子撞死,遗体像破布般就地弃置,或是被扔在别处。
  当第三名被害者被发现时,警视厅为了颜面展开大规模搜查,最后盯上了某个不良少年帮派。起因是某个因其他案子被辅导的少年在侦讯室说溜嘴。此事在日后造成很大的后遗症,不过警方当时迫切需要情报,就算是再小的线索也不放过。
  调查行动开始。情报外泄,媒体也开始报导。然而即使嫌犯的手法再凶残,毕竟都尚未成年,以致警方无法强制调查,何况又是仅凭密告的线索,缺乏物证也是一大败笔。
  案子就这么耗着,被警方视为主嫌之一、列入调查对象的小暮昌树,这名十六岁少年开始针对警视厅四处提出抗议,还主动召开记者会,宣称自己是无辜的。而警方不仅在他身边四处打探,还故意泄露他的身分,打算把他当成媒体的诱饵……
  小暮昌树有一股少年老成的魅力,口才便给,举手投足散发出优雅的气质,顿时成为部分媒体的宠儿。淳子不只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他,除了八卦新闻节目,连综艺节目都有,简直就跟偶像艺人一样红。他还滔滔不绝地表示,梦想自己能写出以年轻人叛逆灵魂为主题的小说,然后自编自导一部电影。
  没有物证。不过状况证据倒是堆积如山,证词也多得数不清。媒体一边捧小暮昌树,一边将警方泄露的情报详加报导。舆论也分为两派。
  但是最后,小暮昌树并没有遭到逮捕。他,与他率领的帮派成员没有人被捕。
  (那就交给我吧。)
  所以,淳子才会去见多田一树。
  多田一树,是第三名牺牲者的哥哥。他已遇害的妹妹名叫雪江,是个肤白如雪的可爱女孩。
  法律既然无法逮捕小暮昌树这种怪物,就得选择其他手段。因此,淳子想助多田一树一臂之力——成为一把装满子弹的枪。
  她能够协助他复仇、处决。她认为自己与他处在同一个立场,可说是天意。
  那年初秋,淳子和多田一树共同拟定计划,预计将袭击小暮昌树。实际上,只要从远处瞄准就行了。淳子将冷眼凝视着小暮昌树,很快地对方的头发、肌肤、身上的衬衫就会相继起火,满地打滚哀嚎。
  但,多田一树在最后一刻退缩了,淳子还来不及对小暮昌树发动最后一击,他就拉着淳子离开现场,并且说不想杀人。他说,如果杀了人,那我们不就跟小暮一样了。
  淳子无法理解。为什么多田一树、还有扮演「枪」的自己会与小暮昌树一样?多田一树并没有折磨任何人,也不会虐杀任何人,更没有以杀人为乐。处死小暮昌树,是上天赋与他们的神圣义务。
  但,多田一树仍然摇摇头。
  淳子就此离开了他,并且独自继续追查。
  之后又花了整整两年,才终于收拾掉小暮昌树。在轰动社会的荒川河边四尸命案「处决」行动结束以后,淳子会去找过多田一树,为了向他报告「行刑」任务已经结束。
  多田已经察觉到那是淳子干的。那是一个雨雾蒙蒙的夜晚。他要她就此罢手,不过淳子并不打算这么做,双方终究无法达成共识,淳子在雨中怅然离去。
  从此,他们再也没见面。
  淳子仍然继续追查。关于涉案的帮派成员身分,多亏小暮昌树高调的演艺活动、四处接受采访,甚至还写了所谓的自传,所以比较容易调查。淳子也到处打听,外行人应付不了的部分就委托徽信社,最后终于锁定其他成员的动向。
  淳子在击倒主嫌小暮昌树之前,并不希望引起他的戒心,所以暂且放过其他成员。一旦小暮倒下了,自然该轮到那些党羽。没想到,小暮的惨死造成他们很大的冲击,一时之间,这是某个愤怒者报复的臆测甚嚣尘上,导致这些党羽开始逃窜。不是搬家,就是离开东京迁居乡下,或是改用化名掩护。淳子的追查行动变得很困难。
  即便如此,淳子还是成功地找到了与小暮同为主谋、当时才十九岁的青年,以及负责开车的一名十八岁青年,并「处决」了他们。前者是连人带房子烧得精光。那场火被视为不明火灾结案。起火时,十九岁青年的父母正巧不在家,后来还替他办了一场相当盛大的葬礼。淳子也乔装成送葬者到场,望着他父亲大言不惭地说他生前像天使一样善良,前途无量。淳子真后悔没有连他父母一起收拾。至少有三名不相关的少年作证指出,曾经亲耳听到这名青年大声炫耀,把第一个十六岁的受害者绑起来,用冰锥戳刺这个无法抵抗的女孩的双眼。至于后者,那个十八岁青年,淳子让他的座车起火,车子像火球一样失速暴冲,撞上电线杆,支离破碎。不过,驾驶座上的青年没死,他像打不死的蟑螂捡回一条命,至今应该还活着,只不过已变成和仙人掌差不多的植物人。
  最后,只剩下辻仁志。
  这个像猴子一样狡猾的青年,改名换姓,摆脱过去,苟且偷生。他对掳来的女学生做了什么,对其他未公诸于世的被害者又做了什么,淳子都知道。在她把那个与小暮同为主谋的十九岁青年烧成灰烬之前,先用「力量」折断对方的双腿,让他逃不了,然后逼他一五一十说出经过。
  那家伙哭着吐实,招认了一切。三名遇害的高中女生固然不用说,另外还有多起尚未浮上台面的伤害案与强暴案。每次犯案时,下手最残忍的,都是在主犯旁边呐喊助兴、迫不及待等着上场的辻仁志。
  只要一天没干掉这家伙,高中女生命案的任务就不算结束。淳子如此下定决心。
  现在,终于找到那个辻仁志了。
  (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志。)
  Guardian。守护者。淳子闭上眼睛思考。那男人说的「我们」,会是与淳子拥有相同「力量」的组织吗?如果真是这样,他们打算守护什么?
  可悲的是,淳子什么也「守护」不了。如果自己身边或生活圈内出现什么凶恶人物,届时应该有能力迎击吧。问题是,恶意无所不在。淳子在单一时刻只能待在单一地点,无法瞬间移动。淳子唯一能做的,只不过在悲剧发生后挺身而出,击退那个酿成悲剧的禽兽。
  结果,那天晚上过了凌晨两点,她还耗在浴室里,最后虽然上床就寝,浑身还是发烫,难以入眠。
  闭上眼,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浮现的不是辻仁志,而是多田一树的脸孔,真不可思议。照理说,现在对他已经毫无感情了。那时,淳子的确对他有好感,觉得他是个认真体贴的好人。淳子也不否认,就是这份好感,促使她主动表明愿意扮演他的「枪」。
  但,现在不一样了。多田不肯理解淳子,他们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愿接纳淳子,他说,比起替妹妹报仇,更重要的是别成为「杀人凶手」。
  为什么那个自称守护者的男人,会认为多田一树的消息对淳子是一份「礼物」呢?淳子已经不想再见到他,就算见了也没有用。
  浅眠,直到快天亮时才降临。在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只有身体颓然放松。
  接着,她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出现了好久以前发生的事。淳子好像不小心烧了某人,正哭着道歉。那时她还是个孩子。我把他烧死了,对不起!——她口齿不清地大叫着。
  淳子想逃,火却在面前熊熊燃烧,火团里有个小孩,燃烧的烈焰让对方疯狂蹦跳。淳子看到那双眼睛惊愕地暴睁,脸颊上淌着泪水。
  现场除了那小孩,还有另一个人,正朝着燃烧的小孩伸出手,大声嚷着什么。他也……,对,是男生,是个少年……,在哭,他的声音嘶哑,身体摇摇晃晃,但他认出淳子,想要追上来。淳子拼命跑、死命逃。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请你原谅我……
  到这里就完全清醒了。
  为什么会梦到那么久以前的事,淳子也不明白。那是一段讨厌的回忆,是她一直刻意压抑的记忆。睡衣黏着身体,一丝汗水滑落胸口。
  她坐起身,离开被窝,拉开窗帘,夜色隐约泛白。淳子摇头甩落梦境,抿紧嘴唇。战斗的早腱,再度来临。


  第十六章

  横滨市港东区下田中二丁目。淳子按照自称守护者的男人所提供的住址寻找,很快就来到一栋独栋洋房前。这是一栋白墙红瓦、外观气派的建筑物,或许可以称之为西班牙风格吧。
  洋房位于一条绿意盎然的住宅街上,这里家家户户占地辽阔,以围栏或石墙隔开的内侧,有着一望无际的草坪和庭园。淳子虽然首次来到横滨这一带,对于此地相当陌生,但放眼望去,便知道这里是富裕的地区。由于时值上午,路上既无行人也无来往车辆。
  淳子穿着牛仔裤和旧的厚外套,脚上是一双常穿的高筒球鞋,头发随意绑在脑后,也没化妆。一切都是以战斗为优先,不过这身打扮走在这一带,反而显得格格不入,容易引人注目。如果有人经过,只要随意一瞥,马上会察觉淳子是外地人吧。正好她手上拿着地图,只能祈祷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在寻找便宜公寓或宿舍,不小心闯入这闲静高级住宅区的土气女大学生。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辻仁志怎会住在这种地方?
  就淳子记忆所及,他应该不是富裕家庭的小孩。在帮派老大小暮昌树写的那本令人喷饭的《自传》里,辻仁志是以「K」这个化名登场。根据书上所提的,他们俩半夜在涩谷街头相识,当时身无分文,两人联手向路过的高中女生搭讪,哄骗对方掏钱上宾馆。结果,「K」不小心露出身上被父亲殴打的伤痕,把女孩们吓得落荒而逃。
  我和「K」,都是终年与父母冲突不断的小孩。我老爸太有成就,让我自卑,「K」则是受尽人渣老爸的虐待。
  她记得那段文章大致如此。反正《自传》一定不是小暮自己写的,只是找人代笔,把他说过的话汇整成文章,况且他满口谎言,内容根本不足采信。不过,「K」——也就是辻仁志——如果出自这种豪门大户,在小暮率领的帮派里,至少可以保有好一点的地位。但撇开被父亲虐待的事实不论,辻仁志不太可能是上流家庭的小孩。
  守护者虽然告诉她,辻仁志现在住在此地,日子过得好像还不错,但是对于他何以搬来的过程却只字未提。小暮昌树成了某种名人,帮派干下的恶行也逐渐模糊焦点,最后,社会大众都选择了沉默,遗忘了这件事。在那之后,在辻仁志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不过,这一点只要逮到他本人就可以问清楚了。)
  淳子仰望着仿瓦斯灯造型的彩色玻璃门灯,正门是一扇高两公尺以上、镶挂铁链的大门,挡住了淳子的去路。门旁挂的金属门牌上,以雅致的斜体英文字母排出Kinoshita(木下)这个姓氏,并无法窥知这栋宅邸里有哪些家庭成员。门内是一片辽阔的草皮庭园,打扫得很干净,一片落叶也没有的碎石路以和缓的弧形直达宅邸玄关。
  环绕的围墙和宅邸墙面都是用粉砖砌成,淳子用指尖一枢就落下细细粉层。如果集中「力量」施以一击,这面薄墙想必会应声而倒。
  木下——这里是辻仁志母亲的娘家吗?还是母亲与父亲离婚后再婚了?抑或,辻仁志住在养父母家里?
  淳子从正门往右走,绕着围墙走了一圈。靠近宅邸正面的右侧围墙紧临邻户的石墙,缝隙顶多只容猫咪钻过。她返身回到正门,这次朝左走,发现西边末端有扇小门。说是小门,其实那扇门有淳子住处的玄关大门那么宽,门旁有座对讲机。她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试握门把,是锁住的,从铁栏杆之间往内窥探,里面有个钩锁,她把手指头伸进去,喀答一声便打开了。
  好了,现在怎么办?老实说,她没料到会是这么难潜入的豪宅。如果是普通住宅,只要绕上一圈,多半可以确定住户在不在家,还可以用到府推销或做问卷调查的借口按门铃。可是这里,就算按小门的对讲机,应答的八成也是佣人。她最不希望的,就是直接问辻仁志是否住在这里。杀了他以后,警方必然会出面调查,这样等于替警方留下一条最好的线索,被害者在临死前曾经有个女人来找他。
  哼,被害者?淳子就连思考时都不愿把这个字眼用在辻仁志身上,她觉得这对真正的被害者是一种侮辱。
  警方会怎么做?当她杀死小暮昌树时,也曾经一边看着荒川河边命案的新闻报导一边想。警方想必立刻发现小暮昌树就是那个小暮昌树,自然会把荒川命河边案与他的「过去」联想在一起。彼时,当他们在思考这一点时,是否真的把小暮昌树视为「被害者」?警方会不会觉得,认定小暮昌树是被害者,等于是在侮辱被他虐杀的那三名高中女生?
  大概是想到警察吧,这时,她突然念头一转。守护者——守护者如果是淳子的同志,就算不与警方为敌,至少也得躲避警方吧。难道,守护者到目前为止的行动都没有被警方追查过吗?具体而言,他们究竟采取过什么行动呢?
  怀疑与困惑再度涌现。淳子后退几步,再次仰望这栋西班牙式建筑。我该不会被骗了吧?辻仁志真的住在这里吗?在苦寻多年未果的情况下,骤闻情报大喜过望,所以变得有点轻率?
  还是先离开这里,根据这个住址的「木下」查一下电话号码吧。在接近辻仁志之前,如果不先确定他的下落,或许太冒险了……
  正当她拿不定主意之际,忽然听到汽车轻按喇叭声。转头一看,只见无人的闲静马路上,远处一辆豆粒大的红色自用车驶来,逐渐接近。淳子急忙俯看手中的地图,佯装成找公寓不惯迷路的女大学生。
  红色自用车,在木下大宅的墙角停了下来。淳子一边低头佯装确认地图,一边窥探情况。那是一辆Mini Cooper的小车,如果只是确认有无路人穿越马路,也未免停得太久。淳子拿着地图,背对着木下大宅的小门,朝Mini Cooper的反方向走去。她不想让驾驶看到自己的脸孔。
  淳子身后再次响起喇叭声,那是Mini Cooper的驾驶按的。淳子没想到对方在叫她,所以并没回头。
  不料,身后响起年轻女人的叫声。
  「喂,那边的小姐!」
  淳子左右张望,附近无任何人,前方也不见人影。
  「我在喊你啦,小姐!」
  看样子,好像在喊淳子。她倏然回头。
  那辆Mini Cooper停在木下大宅的小门旁。一名身穿与车子同色毛衣的女人,从驾驶座窗口探出身子,朝淳子挥挥手。
  「喂,你要来找仁志吗?」女人说道。
  淳子吓了一跳,一时之间哑口无言。那女人看起来活泼开朗,像只小鸟般敏捷地下车,小跑步追上淳子。顿时,飘来一股浓烈的香水味。
  「你要找的是这一家吧?佣人没出来应门吗?」
  年轻女人以做作的手势竖起大拇指比的,显然是木下大宅。看来,淳子尚未采取任何行动,骰子就自动滚到面前来了。
  「是的。可是,这房子太气派了我不敢进去。」淳子说,「辻仁志先生住这里没错吧?」
  「没错。大家刚开始都吓一跳。」女人笑道,「你别客气,我也正要去找仁志,我们一起进去吧。」
  年轻女人率先推开小门,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淳子也决定尾随在后。
  一进门,便听见草皮冻黄的辽阔庭园彼端,隐约传来音乐声,那旋律好像是古典乐。
  「啊,我就知道。」年轻女人回头看淳子,并朝音乐传来的方向一抬手。「这家的伯伯,嗜好就是听古典乐,连佣人也喜欢音乐,再加上又是个有点耳背的老太太,所以每次放音乐时,就算有客人按对讲机,他们也听不到。」
  她的步伐坚定,看不出分毫犹豫,她并没有走向大宅的正面玄关,反而从小门往建筑物的略后方走去。
  走近这栋西班牙风格的木下大宅,仔细一看才发现,建筑物并非单纯的一栋,而是经过多次增建才变成今天这么雄伟的大型宅邸。这个年轻女人要去的地方,似乎也是加盖的部分。
  「从那边进去。」
  女人抬手指着房屋角落,在灌木丛后面隐约有个出入口,不容易发现,是那种仅供进出的简陋小门。门外,扔着一双沾满污泥的男用球鞋。淳子感到心跳加快。
  「辻先生就住在那里吗?」
  「对啊!」
  说不定辻仁志的母亲是木下家的佣人,他来投靠母亲就这么赖着不走。但,淳子还来不及追问,那女人已经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
  「仁志的妈妈,大约在两年前离婚,曾经流浪过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在这里安顿下来,所以就把仁志叫来了。」
  「可是我看门口挂的是木下的名牌……」
  「对,所以罗,木下是这里的屋主,也是仁志他妈妈的姐夫。至于木下的太太,就是仁志妈妈的姐姐。」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辻仁志是寄居在阿姨家。
  「好气派的房子。」
  「很有钱喔。」那女人得意扬扬,好像在说自己的事一样。「仁志也觉得总算时来运转了。」
  两人终于走到扔有一双脏球鞋的那扇门前。淳子放慢脚步。
  「呃,对不起,我还是不太明白,请问你是辻先生的……」
  「啊,抱歉,还没自我介绍。我啊,是仁志的朋友,也是S集团的成员,你来得正好,是谁介绍你过来的?」
  介绍?S集团?
  女人看淳子不吭气,便抢先替她说:「我懂了,是桥口先生吧?那人虽然热心,不过很霸道吧?你也来得很不甘愿吧?不过你放心,S集团不卖非法的东西,佣金也会依照规定付。入会费或许有点贵,不过只要拉朋友入会,那点小钱三个月就可以回本了。」
  女人劈哩啪啦地一口气说完,就用脚尖把门前那双脏球鞋往旁边一踢,打开门扯高嗓门喊道:「仁志!我要进去罗,不会还在睡吧,快起来,有新会员来了!」
  门内,是一间约十叠大的小套房,拼木地板还很新,内墙和天花板也很洁白,不过,室内凌乱不堪,简直像是地震刚过。
  屋内一角的脏衣物堆得像座小山,她才觉得那座小山怎么会动,就突然冒出一颗人头。是个年轻男人。淳子赫然屏息,心跳加快,深怕被女人察觉。不过幸好,那女人早已离开她身边,朝那个从脏衣堆露脸的男人大步走去,蹦地一跳,扑到他身上。
  「果然还在睡,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时间是上午十一点。淳子检视这个睡眼惺忪的年轻男人长相,她为了克制自己,用右脚使劲踩左脚,凝视着这两个像小猫般打打闹闹的男女。
  这张脸。这个男人。是辻仁志没错。守护者给的情报是正确的。
  「我们呢,也不会勉强你。所以,你回家好好考虑一下再决定也没关系,这不是强迫推销。」
  辻仁志说着,隔着凌乱的桌子,把一叠传单简介和商品型录递给淳子。
  在这一个小时里,淳子一直聆听辻仁志与他搭档的年轻女人讲解。所谓的S集团,简而言之就是他们经营的进口商品直销公司,虽然说得天花乱坠,但绝对不是什么正经买卖。那些商品好像是健康食品及化妆品,不过没有一样具有明确的功效。要赌这些号称平行输入的商品,是否真如他们所言已取得美国权威机构的认证,并且在日本全国只有S集团才买得到,淳子连一根掉落的头发都懒得拿来做赌注。
  不过,从两人交谈的情况看来,S集团似乎经营得还算成功。或许正表示这种不惜欺骗亲友入会,只顾追求一己之利,没良心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不知道原来骗子和杀人凶手还有互换性。辻仁志自从投靠有钱的阿姨以后,想必已经转换跑道,以诈骗金钱来取代榨取他人的鲜血吧。投靠豪门木下家的寄居生活,或许在这个狡猾自私又残忍的年轻人心中,对财富产生了憧憬。杀人游戏就算再好玩毕竟不能赚钱,如此而已。
  辻仁志和他的女搭档,一心认定淳子是透过「桥口」会员的介绍,所以毫无戒心,甚至没想过确认淳子的身分。淳子临时掰了一个假名,尽量保持沉默,其余的任由他们自行解释。想必在他们眼里,淳子是个不解世事、脑筋迟钝、土气十足的肥羊。他们以为她是那种想用美国化妆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的傻丫头,是个只要说几句好话就能哄她掏钱出来、轻松搞定的猎物。
  辻仁志,比起淳子记忆中的模样变得更有男人味了。他穿着T恤和棉裤,由于刚睡醒,身上的衣服都皱巴巴的,头发染成咖啡色,剃成像肌肉派电影明星那样的短发,左耳戴着耳环。
  室内的暖气热得令人发闷,女人过了一会儿也脱下毛衣,身上只剩下一件短袖套头衫,她虽然没报上姓名,不过辻仁志喊她「小光」。
  「你如果同意入会条件,就在那里签名盖章,再拿给我或邮寄就行了。」
  辻仁志摆出爽朗青年的姿态,露出一口白牙如是说。
  「入会费二十万可以用银行转帐,也可以连同申请书直接给我。如果直接来找我,马上就可以拿到正式的会员证和收据,所以你直接过来一趟比较好,不过你也得工作吧?桥口先生很罗唆。」
  从两人的对话研判,桥口好像是某家餐厅的店长,年约三十多岁,为了增加这个老鼠会的徒子徒孙,以便多赚一点佣金,他把有求于他的业务员和打工店员都送来这里。所以辻仁志和「小光」以为淳子也是他手下的女服务生。
  淳子早已决定,要把辻仁志连同这间小套房一起收拾干净,只要在室内解决,大宅内的人应该不会发现。虽然这间屋子恐将从此报废,不过这里好像本来就是为了让辻仁志栖身才改建的,就算随着他一起火葬,木下家应该也不会抱怨。
  问题是「小光」。淳子对于带领她踏进屋内(虽说纯属偶然)的「小光」不得不心怀感谢。如果可以的话,实在不想杀她。
  但,另一方面,却也因为对方正打算从她身上骗钱而感到气愤。「光子」身上的时髦毛衣、代步的崭新Mini Cooper都是用哪来的钱买的?难道不是骗来的吗?淳子一想到这里就无法保持平静。
  况且,「小光」似乎很迷恋辻仁志。想必,对他的过去毫不知情吧。为了她着想,或许该告诉她辻仁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一旦「小光」得知辻仁志的过去,便会成为了解内情的目击者。这么一来,就不能让她活着。这太危险了。这次无法像除去那个改造私枪的大叔时,对付「风潮」咖啡店的客人那样,仅让对方受到重伤以便争取时间逃走。
  淳子迟疑了。仿佛恢复记忆似地,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力量正在寻找出口,毫不踌躇,渴求眼前的目标。淳子内心里人性的犹豫,对力量没有任何影变曰。
  从小,在不断的训练下,淳子学会了控制力量。那天傍晚,在公园里意外烧死男孩的爆发力,随着控制力的提升,已与日俱减。淳子逐渐长大成人。她以为自己控制得很完美了,她以为力量已归自己所有。
  但,自从在田山町废弃工厂那件事以后,心中一隅便不时闪过一个疑问:真的是这样吗?就像现在。我并不想杀人。可是力量想杀人。主体究竟是谁?是力量?还是淳子?
  田山町废弃工厂事件发生以后,淳子杀伤了许多人。以深夜的废弃工厂为起点,一直到那间酒铺的顶楼为止——不到一天之内,究竟用闪光能量烧死多少人?听到多少次人体被冲击波折断脖颈、轰到半空中、背骨撞上墙壁碎裂的声音?
  当时,她觉得那样做是对的。那是为了救人,是一场歼灭战。淳子认为那是自我意志。可是现在,从这个时点静静回顾,那真的是自我意志吗?她开始有点迷惘了。波及那么多人,真的是自己所希望的吗?
  接着,她倏然想起,在造访废弃工厂的那个深夜,惊醒之前所做的梦。在那个梦境的最后,淳子看着火焰顺着自己手臂往上窜的情景,她就在那时候惊醒。那个梦境回想起来很不是滋味。她一起身,下意识拍打被子、毛毯和身上的睡衣,确认到底有没有火苗。接着,她还思忖——说不定,是控制力量的技巧退步了。
  但,真相究竟如何?也许正好相反吧!也许不是淳子的技巧退步,而是力量变得更强、更聪明,开始拥有更扎实的自主性了;也许她在尚未察觉的情况下便采取行动,因而对于大量杀戮的感受变得迟钝了,而判断对方是否真为战斗对象的标准也放松了。
  力量就像一只不知不觉已经成长、懂得如何欺骗饲主的看门狗,狡猾地伏卧在淳子脚边。明知只要有那个意愿,随时可以把淳子耍得团团转,然而现在还被锁着……
  「喂。」
  远处传来叫唤。淳子眨眨眼,放开了按着太阳穴的手指。
  「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喔。」
  辻仁志说着,凑近淳子窥视她。淳子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因为辻仁志离她不到一公尺,而且好像还要靠过来。淳子心想,只要在无意间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甚至被他的手碰到,体内的那股力量必然会窜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对不起,我有点头昏。」
  辻仁志微笑。「睡眠不足?」
  「也许吧。」
  「桥口先生的确很会压榨员工。我这里也有效果不错的维他命,你不妨试试。有些会员说,这玩意儿比化妆品更具有美容效果喔。」
  他柔声说道。淳子勉强忍住哆嗦,挤出微笑。
  「仁志啊,一看到可爱的女生就忘了自己。」小光说着,用右手拍他的背。「你也太亲切了吧。气死我了。」
  「你没理由生气吧。」
  「是啊,你说的对。是是是。」
  小光猛然仰头朝着天花板,啪地站起。
  「我得去找仁志的姨丈,他跟我订了蔬菜综合维他命。」
  「我姨丈买很多吗?」
  「半打。」
  「那你可赚到一笔外快了。」
  小光哈哈笑着,穿上鞋子。
  「对呀,他可帮了我大忙。」她转向淳子。「喂,我回程时顺便送你到车站,你等我一下,先听听仁志详细的解说。」
  小光匆匆走了,踩着院子里庭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没关上的房门缓缓地阖拢,最后喀嚓一声关上了。
  室内只剩下两个人。
  陷阱的盖子关上了。
  刚才盘据在脑海中的思绪消失了。
  淳子这个机器启动了开关。
  「所以我说,你啊……」
  辻仁志再度凑近淳子想跟她攀谈。淳子扭头看着他,彼此四目相对。
  「用冰锥刺女孩子的眼睛是什么滋味?」淳子问。
  霎时,辻仁志瞪了大双眼。淳子发现他左眼的瞳孔旁边有一颗像黑痣般的小黑点。如果是我,一定会刺那里,简直就像老天爷替我做好了记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你在说什么啊?」辻仁志的声音拔尖。
  「我在说什么,你明明很清楚。」淳子笑吟吟。这次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就是你以前干过的。事到如今,你可别说什么都没做喔,你的同伙已经全部告诉我了。」
  辻仁志以坐姿频频后退。笨蛋,想逃就要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逃,想逃就该拼命地逃。
  不过,我还是会追到你。
  「我一直在找你呢。」
  淳子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辻仁志的脸孔也起火了。

  踩踏庭石的声音再度响起。淳子察觉小光回来时,正在门口穿鞋。室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热气及异常的焦臭味。不,应该有吧。因为淳子的嗅觉早已习惯那气味,什么也感觉不到。
  小光的步伐很轻。淳子伫立门前,动也不动地聆听着。淳子这个机器的开关依然开着,她可以轻轻松松把对方引进门,望着那头秀发燃烧。
  回头一看,十分钟前还活着的辻仁志,坐过的地方有一团隆起的脏毛毯。淳子把那床毛毯盖在烧焦的辻仁志身上。室内还是一样凌乱,不过家具和用品几乎没起火,只有小桌上散落着煤灰,还有辻仁志倒卧处的地板上有点烧焦。
  淳子走出门外,返手把门紧紧关上。朝这边走近的小光,终于发现淳子,惊讶地停下脚步。
  「怎么,你要走了?」
  淳子无言地点点头。
  「怎样?听过之后心动了吗?仁志的口才比我好,他说的比较浅显易懂吧?他在S集团还上过贩卖指导员的研修课程喔。」
  淳子挡在门口不动,小光只好站在原地说话,殷勤的笑容虽然没变,眼睛却滴溜溜地看着门,那视线仿佛在说:请你让开好吗?
  「我想回去了。」淳子说,「你会送我一程吧?」
  「对,我送你。不过先等一下好吗?我得把收据交给仁志。」
  小光拿着一张轻飘飘的纸。
  「仁志的姨丈,一次跟我买了很多很贵的盒装维他命喔。仁志常常跟他讨零用钱,用不着再替那小子冲业绩,所以我拜托他帮帮我。」
  小光在无意识中,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说词似地,举起那张纸在她面前挥舞。淳子冷静地观察到小光的表情蓦然闪过一种不安。
  想必,是因为淳子的模样变得不同了?还是眼神不一样?或是因为遣词用句不同呢?
  杀戮机器的开关还没关上。
  「喂,请你让开好吗?」
  小光终于按捺不住地边说边走上前。
  「我把收据交给他,马上就要回去了。」
  情急之下,淳子说:「辻先生出去了。」
  「啊?」
  「他接到朋友的电话就离开了,他叫我在门口等你回来。」
  「那,门已经锁了?」
  「对,没错。」
  「搞什么。」小光忿忿咋舌。「他老是这样反复无常。唉,算了,反正今天我也很忙。打电话给他的,是女的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
  「通常都是女的。别看仁志那样,他还挺有女人缘的。那,我们走吧。」
  小光大概经常大摇大摆地进出辻仁志的房间吧,看来她完全没怀疑淳子说谎,连刚才隐约闪现的不安神色都消失了,一个转身就朝院子的小门走去。
  淳子和光子一起穿越庭院,走到停放Mini Cooper的地方。淳子不上车,她不搭小光的便车,只要目送小光离去,自己再离开就行了。她不会杀小光。
  即使不杀人也能解决问题,淳子想。
  可是,那股力量想杀人,淳子感受得到。力量在渴求,所以还不能关掉电源。不是淳子不关,是力量要求她开着。
  疑问,再次盘旋而起。主体是谁?是淳子?还是力量?
  让这个贪婪自私的女人活着好吗?
  她的罪不足判死刑。
  这女人播下的种子会长成多么巨大的邪恶之树,你不考虑一下吗?
  她不是那么巨大的邪恶种子。
  等这女人害死某人时,你能昧着良心不后悔吗?
  这种女人,不可能用尽心机夺走谁的性命。
  会跟辻仁志勾结的女人,你怎么能够坐视不管?
  这女人并不知道辻仁志的真面目。
  力量仿佛在嘲笑淳子,在她体内猛然膨胀。杀了这女人,宰了她,这种女人的生命没有半点价值,审判之秤就在你手中。说不定她记住你的长相了,说不定会把你的事情告诉警方,动手吧!就像对付「风潮」的客人,还有浅羽敬一的母亲一样,把一切都化为灰烬再离去,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我知道你很想杀了这个女人。
  「喂,你不上车吗?」
  淳子站在红色Mini Cooper。小光的手搭在驾驶座的车门上,狐疑地倾着头,凝视淳子。
  一不小心好像就有什么东西冲出喉头,淳子猛然咬紧牙关。
  「我决定不加入S集团了。」
  她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像是要取出字汇排列似地说道。
  「是吗?」
  「我觉得那好像不是什么合理的系统,又要把朋友拖下水。你应该也是这么做吧?我觉得不太舒服。」
  「我啊……」
  小光的脸上又掠过不安的神色,这次比刚才更明显,是一种大幅度朝「畏惧」摆荡的不安。
  「你不要问我啦。喂,你干嘛从刚才就一直板着脸?」小光噘着嘴像是要吵架似地说,「你有什么意见吗?如果看不顺眼,不加入也没关系呀。」
  淳子依旧咬紧牙根,双眼低垂。她凝视着Mini Cooper酒红色的车身。对了,把这个熔化吧,就像汩汩流淌的岩浆一样。
  「你倒是说说话呀!」
  小光的声音变得尖锐。她还没察觉,自己正满怀着畏惧与不安,才会变得这么具有攻击性。因为害怕,所以先发制人。
  「仁志应该告诉过你吧?这可不是老鼠会喔,的确可以赚到钱,不过也只限于眼光锐利、手腕高明的人,可不是人人都行的。像这种事,社会上到处都是。我可要警告你喔,就算你跑去警察局或消基会投诉,也是白费力气,因为我们根本没有违法。喂,你别用那副臭脸瞪我啦!」
  小光粗鲁地打开车门。
  「难得有这么好的捞钱机会,我可不想被无聊的小事搞砸。你不想参加就拉倒,反正笨蛋一辈子都是笨蛋。不过,你可别因为自己尝不到甜头就指责我们喔!」
  小光说完就想上车。淳子朝着正弓身的她的后脑杓说:「你知道辻仁志的过去吗?」
  小光像触电似地倏然抬头,纯粹是吓了一跳,看起来有点滑稽。
  「仁志的过去?」
  「对,没错。」
  小光的脸上浮现一种从未看过的表情。那是淳子预期之外的反应。
  「喂,你跟仁志有什么过节?」
  小光双手叉腰,语带挑衅。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是被仁志甩掉的?从刚才的情况来看,仁志好像根本不记得你是谁,是他找你搭讪的吗?所以你就死缠着他不放?是这样吗?」
  淳子愣住了。因为这种一提到「过去」只会联想到男女情事的简单人生,和淳子的距离实在太遥远。
  「你别不吭气,说话呀!」
  小光绕过车头走近淳子,眼角挑起。
  「弄得不好,我可不会坐视不管喔。因为仁志是我的……」
  「你的什么?」淳子好整以暇地问。她感觉那股力量正从身体底层涌起。你看吧。这种女人的生命有什么价值?
  「因为仁志是我的男人。」小光像要吐口水似地忿忿放话。「他是我的男人,你想跟他拉什么关系?」
  「你男人是杀人凶手。」淳子将双臂交抱胸前,一边用深呼吸控制自己,一边说,「他杀了高中女生,而且不只一人,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小光停下脚步,双脚张开与肩同宽,仿佛试图在强风中站稳脚步一般,猛然收紧下巴。
  「你胡说什么?那是什么鬼话?」
  「这不是鬼话,只要查一下就知道了,你的男人和他的同伙干过什么好事。」
  小光有点退缩。「仁志又没有前科。」
  「那是因为证据不足,以致警方没法逮捕他们归案。而且,他们当时也都未成年。」
  小光仔细打量着淳子。那眼神看起来好像正在盘算什么,搜寻着足以支持自己的理由。然后,她冶不防地说:「喂,你跟那些被杀的高中女生有什么关系吗?」
  淳子默然。
  「喂,你来这里做什么?」小光依旧盯着淳子,又开口问道。接着,仿佛自己找到了答案似地,猛然瞪大双眼。
  「喂,你对仁志做了什么?」
  淳子没回答。
  「你对仁志做了什么吧?你骗我说他出去了吧?你做了什么!」
  小光一边大叫,一边离开车子朝小门冲去。淳子并没追上前去,小光落荒而逃,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别回头,淳子想。我想就这样离去。所以请你别回头。
  但,小光还是回头了。经过小门时,她想确认淳子有没有追上来,想确认自己有没有成功地逃离。
  她脸上的恐惧与憎恨,击中了淳子。那股力量夸耀似地一跃而出,扑向小光。
  砰地一响,小光的头发竖立,纤细的身躯翩然浮起,穿着时髦鞋子的一双玉腿,朝空中抛了出去,落下时笼罩着火焰。一股热风袭上淳子的脸。风中,还夹杂着小光身上浓烈的香水味。
  听不见悲鸣。淳子尽可能缓缓地离开现场,她一直走到前四个拐角处为止,不断地在脑海中数数。
  四周静寂无声,没有人察觉到异样。木下大宅那边,依然传出悠扬的古典乐声。
  数到一百以后,淳子才开始奔跑。她好像听到有人大叫,但那是现实,抑或在心中,她已无法分辨。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9 00: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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