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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狐脸米线组]海德拉的告白[柴村仁][TXT/插图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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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5 08: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海德拉的告白
———————————————————
狐脸米线小说组录入
原著:柴村仁
插画:也
翻译:许金玉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多放步爷不要米线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柴村仁  Jin Shibamura
  荣获第2届电击小说大奖「金赏」,2004年以作家身分出道。
  以《赛姬的眼泪》开拓出新的境界,不受原有领域拘束的风格,得到了极高的评价。身为众所瞩目的作家,今后的发展备受期待。
  译者  许金玉
  东海大学日文系毕,现为专职译者。不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就会浑身不对劲。
  译有《赛姬的眼泪》、《RDG濒危物种少女》系列等作品。

  残酷而令人沉醉,绝望却无比甘甜,
  属于笨拙人们的——甜美剧毒。
  知道由良这个人,
  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而已。
  那一瞬间,我心想:「好厉害的画。」
  同时也心想:「好可怕的画。」
  那类似站在高处往下望时,从脚窜上脊梁、近乎紧张的麻痹感;类似梦到脚滑下楼梯而惊醒的一瞬间,那种忐忑无助的心情;类似看着云朵感受着天空高度时的,那种晕眩。
  这样的由良彼方,
  和我一样来到这座小镇,
  和我一样,追寻着同一个谜题……
  也许我正谈着毫无希望的恋爱。
  但就算这是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我,还是无法放弃……






下载:
http://dl.vmall.com/c0yzdyfytc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0aabf188/
http://pan.baidu.com/s/1ABW4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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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5 08:11 | 显示全部楼层




  【六月十二日】




  啊~我受够了,可恶,胃好痛。
  真是的,连我也觉得自己真是优柔寡断。
  这间附厨房的单人雅房里,乱七八糟放了一大堆东西。搬进这里才刚过四个月,好几个尚未整理的纸箱堆放在房间角落。我盘腿坐在最近似乎不怎么勤奋更换床单的脏兮兮床舖上,眉头深锁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机。
  我要打电话给那个人。
  然后告诉他,我的结论。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了,但真到该打电话的时刻,我却婆婆妈妈地裹足不前。荧幕上已经调出该打的电话号码,接下来只要按下通话键就好。只要「哔」地轻轻按一下就好。但是,「按下通话键」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现在却困难异常。
  可是,非打不可。
  快点,你已经决定了吧?
  这是通非打不可的电话。
  没有理由犹豫。
  把心一横按下那颗按键吧!
  ……啊啊,可是,果然很恐怖。
  就这样反复地一来一往,很没出息地,几十分钟过去了。室内温度明明不高,我却微微冒汗。
  好久没有为了打电话这么紧张了。应该是自高二那年冬天,向当时喜欢的女孩子告白以来吧?那时我也迟迟不敢跨出那一步,拿着手机开开阖阖,磨磨蹭蹭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电话打了,我也确实传达出自己的心意。虽然对方以一句「请让我考虑一下」就挂断电话,并在三天后以简讯回复了我:「对不起。」
  不过,现在那种事情无关紧要。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电话给他。
  真的,也差不多该打了。
  好。那么,这次等到这个闹钟的分针指向6,我一定要打。就这么办。毕竟对方是认真工作。
  的上班族,再继续拖下去的话,会造成对方困扰。而且如果没办法在今天之内打出电话,我一定会后悔。这并不是一件今天不做,可以拖到明天再做的事情。
  东想西想之间,床上枕头边的闹钟分针正一步步地逼近6。
  上吧,没问题的。
  这种事情要早点解决。
  打吧!
  我屏住呼吸,鼓起勇气按下按键。哇啊啊啊,我按了!可恶,怎么样都好了啦!我将早已被体温弄暖的手机贴在耳边。
  冰冷无生命的电话铃声撼动着鼓膜。
  一声、两声……
  明明才过了一点点时间,想挂断电话的冲动就已经涌上心头。
  三声、四声……
  『喂?』
  心臓惊得用力一跳。但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我下定决心。「喂,是柏尾先生吗?您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嗯,可以啊。怎么了吗?』
  「那个,是关于姓氏那件事。」
  『啊,你考虑过了吗?』
  我换了一只手拿手机,将汗水弄湿的掌心朝运动服抹去。
  然后吸一口气。「我想,果然我也和妈妈一起改姓柏尾吧。」
  『这样啊。』
  「我自己也考虑了很多,不过就算改了姓氏,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反而改姓之后会比较方便吧?再者,我也觉得柏尾这个姓很帅气。啊哈,啊哈哈。」
  『这样啊。』
  「哈哈……呃,所以,嗯,总之就是这样,那就麻烦您了。不好意思拖了这么久才回复。」
  以上。
  就只是这么一点小事而已。
  化作言语根本不到一分钟就能讲完的事情,我却苦恼了好几天,旁徨无助、暴跳如雷,甚至还动手打人,一路上难看地跌跌撞撞。事到如今回首望去,真的很蠢。简直没有比这更逊的事情了。但是,这对我来说是件大事。我很烦恼,既痛苦、想逃走又想放声大叫。我竭尽了自己的全力。
  虽然我不认为有人可以理解——
  『你烦恼了很久吧?』
  我的心情就像是胃轻飘飘地往上浮起。
  因为我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一时语塞。
  必须说点什么才行。继续沉默不语的话,对方会以为他说对了。
  「不,怎么会呢,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回事。」
  『是吗?那就好。』
  「嗯……」
  『截至目前为止,周遭的人都一直强迫你做出重要的决定吧?依你这个年纪,我想一定会对你造成压力吧?但是,即便有压力,你也会假装若无其事,不让周遭的人担心。』
  「……不——」
  『我一方面觉得你很独立可靠,一方面也很担心你是否在勉强自己,会不会独自一个人承受太多而崩溃。当然,寿子小姐也很担心你喔。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无时无刻都担心着自己的独生子。』
  「…………」
  『不过,你能同意,真是太好了。我松了一口气呢。谢谢你。寿子小姐一定也很开心喔。』
  「不,别这么说……我才要谢谢您。那个,不好意思,好像有快递来了。我先挂断,之后再马上重新打给您,能请您稍候一阵子吗?真是抱歉。」
  然后我慌慌张张地挂了电话。
  当然,根本没有什么快递。现在也不是快递会来的时间。
  我已经到达极限。
  「唔!」
  喂喂,这没什么好哭的吧?
  但是,泪水就是涌了上来,我克制不了。
  一别腰垂下脸庞,泪水就滴滴答答地落在膝盖的运动裤上。
  「咕……呜咕。」
  哎哟喂,喂~快看啊。这里有个今年就要二十三岁的魁梧大男人正躲在床舖一角哭哭啼啼呢。这算什么啊。哈哈哈,快指着他嘲笑他吧。
  「呜呜呜。」
  啊啊~真是够了,「呜呜呜」什么啊。难道你是青春期的多愁善感玻璃心吗?饶了我吧,真是难看到了极点。这副德行绝对不能被其他人看见啊。
  但就算如此自我解嘲,泪水还是停不下来。




  柏尾先生。
  我并没有佯装若无其事。
  也没有感受到压力。
  大概……也不会因为承受太多而崩溃吧?
  因为我始终认为消化这些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我认为这就是我的罪业。所以现阶段,我还能继续勉强下去。
  只要有人打从心底真诚无伪地为我着想,我就很开心了。我也很高兴有人由衷地担心我。也很高兴,我能够实际地感受到这一点。我甚至心想,光凭如此我就能活下去。所以我哭了。




  ——为什么明明有事,却要说没事呢?
  我忽然想起了说过这一句话的女孩。
  是啊。嗯。那时候的我绝对称不上是没事。
  但是,果然,还是没事。
  只要还有人会对我这么说,并担心着我的话。




  情感的波涛逐渐平复后,我缓缓地深呼吸。
  鼻涕随即流了下来。
  我抽起面纸轻擤了擤鼻子,重新打电话之前,试着发声:「啊——啊——」我非常仔细地检查自己没有鼻音以后,才再次拨打电话。
  「喂,柏尾先生吗?刚才突然挂断,真是不好意思。」
  『嗯。』
  听到他的声音,我突然想,这个人该不会早就看穿了一切,知道我刚才其实在哭哭啼啼——不,知道了我的所有纠结与挣扎呢?我没有任何根据,只是隐隐约约这么觉得。但是,这不是让人讨厌的感觉,反而觉得胸口深处变得温暖。
  『话说回来,那个,得请你别再叫我柏尾先生了呢。』
  「咦?」
  『因为从今以后你也姓柏尾啊。』
  「啊,说得也是呢。那么,呃——」
  『这种时候,该改口叫我爸爸了吧。』
  话是没错,的确是没错啦。
  但如果真的要喊出口,还是很令人难为情。
  「呃,那个就慢慢来吧……」
  他在电话另一头爽朗地笑了。
  之后又交代了一些联络事项,通话就此结束。
  我紧握着手机,茫然失神地注视着天花板上的某一点。
  啊啊,我不由得体认到——我果然还是个小鬼头呢。
  中小学的时候,甚至是到了高中,我都觉得二十二岁完全算是大人了,也认为当自己的年龄慢慢增加以后就会变成大人。但是,实际上当自己真的二十二岁了,身体层面上也确实体现出了这段时间的成长,但在精神层面上,我却不由自主地强烈觉得自己跟过去梦想着「我总有一天也会变成大人吧?」的那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当然,变化是有的。但是,那不过是基于经验法则而变得精明老练,至于论及是否已经变成真正的大人,这我就有些不敢肯定。
  我什么时候才会变成大人呢?只要还没有生下小孩,就会永远处在孩子的阶段吗?可是,我总觉得就算生了孩子,我还是我。话说回来,大人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才算变成大人?
  ……算了,就算一个人在这里思考这种问题,也得不出解答吧。
  总之,现在先睡觉吧。我感到筋疲力竭,随意地朝床上一倒。
  阴霾似乎一扫而空了。仿佛清掉了经年累月的所有垃圾一般、仿佛笼罩在眼前的模糊雾气全都拭去了一般——心中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解放感。已经感觉不到令人不快的冷汗了。逐渐平息的泪水也令人心情愉快。我闭上双眼,有种自己会睡得非常香甜的预感。
  我听见了雨声。
  又下雨了吗?什么时候开始下的?由于整副心思都放在打电话上,我没有察觉到四周环境的变化。今天一早起就是晴天,看来只是非常短暂的放晴吧?
  半睡半醒间,我忽然想起了那名青年。
  我知道他的身分,但不知道取得联系的方式,所以无法向他报告事情的经过。之前也没有正式道别。不晓得现在这时候,他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他是在今天早上消失了踪影。




  在那之前,我将自己裹在旅馆的棉被里,作着令人发昏的梦。梦境漫无边际,由于太过朦胧模糊,连内容也无法确切回想起来。
  唤醒我的,是腹部挨到的一记重击。
  我边发出「咕恶」的呻吟声边张开眼睛。
  妮妮低头看向我的脸庞说:「阿春,快起来。」
  「……我说你啊。」
  「欸,阿春,那个人不见了。」
  「啊?」
  「他走了。」
  我揉着困倦朦胧的眼睛,同时反问:「你说谁怎么样了?」
  「就是由良啊,由良他不见了。」
  在理解她话语涵义的那一瞬间,我猛然往上跳起。跨坐在我胸口一带的妮妮发出了微弱的悲鸣,滚向一旁。我一把掀开被单,冲出房间,砰的一声拉开隔壁房间的拉门。的确,房内没有人影也没有行李,只有折得整整齐齐的棉被放在房间角落。看见那叠棉被的瞬间,后悔的心情便以惊祷骇浪之势涌上心头。我掉头转身,冲下楼梯。走到玄关之际,楼上传来了妮妮的大喊:「就说他已经走了嘛!」但我不予理会,从鞋柜里扯出自己的帆布鞋,随随便便地套上双脚,打开旅馆的玄关大门。
  迎面扑来的空气轻快得令我惊讶。
  雨已经如同幻觉般地停了。
  尽管多云,但泛白的天空却澄澈得一望无际。
  但我现在没有心思去欣赏这幅清澈的美景,踩住帆布鞋的后跟部分,跑在毫无人烟的道路上,不久来到了宽敞的车道。公车站就在这里,但四周半个人影也没有。
  总之我先跑向公车站,别腰看向时刻表。
  「糟了。」
  手表和手机都放在旅馆里,我完全无从得知现在是几点几分。
  我环顾四周,想找寻时钟或是能够代替时钟的东西,但这里是可以形容为超级乡下的地方,
  而且又远离城镇,周遭只有田地、空地和拉下了百叶窗的房舍——不,角落有一座小地藏堂,几乎被长度和人类差不多高的杂草埋没。疑似来供奉花朵的一名老人正静默地坐在围住了小地藏堂的石块上。见他戴着手表,我冲上前去问道:「那个,不好意思,能请您告诉我现在的时间吗?」
  老人见到初次见面的年轻人突然接近自己,仍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告诉了我现在的时间。
  公车早在十分钟前就开走了。
  见到我非常沮丧的表情,老人说道:「公车一个小时后会再来的。」但是,我并不是因为没能搭上公车而感到沮丧,所以只对他的建议回以礼貌性的笑容。
  睡意早已被吹跑到了远方。我恍然低头审视自己,发现自己一身的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刚睡醒,恐怕连头发也处在睡翘的状态。虽说急着出门,这样子还是太邋遢了。到现在我才突然感到丢脸。我搓着眼角揉去眼屎,勉强当作是整理仪容。
  「那个,老爷爷,难道公车来的时候,您也在这里吗?」
  「在啊。」
  「那么,您有见到一个长得非常漂亮,年纪大约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吗?」
  老人这时首度将脸庞转向我。
  然后发出了有如空隙间漏风般的笑声。
  「如果是光有漂亮脸蛋的男人,在这世上可是随便抓都一大把喔。」
  老人起身,拿着空空如也的篮子,慢吞吞地踱步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我吐了一口气。
  「……说得没错。」
  这时我总算重新穿好一直踩在脚跟部位的帆布鞋,走上回旅馆的道路。在睽违数日的阳光照射下,目光所及之处都像再次睡醒一般绽放着光辉。道路上随处形成的水洼仿佛是一面又一面的镜子。路边的青草带着朝露,显得闪闪动人。空气有如经过洗涤般干净清爽。
  然后,我赫然顿悟。
  ——这是无可奈何的。
  关于布施正道,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不论是他的存在还是生活方式,都已无法有任何改变。所以就果决地放弃,接纳所有的一切吧。
  我不是自暴自弃。只是察觉到了,我只能这么做而已。也只是领悟到了,这世界上存在着许多只有默默咽下,才能划下句点的事情。想否定也只是徒劳。竟然为了靠自己的力量绝对无法解决的事情,一直举棋不定地烦恼,真受不了我自己呢。真想活得轻松一点。所以,我就接受吧。纵然其他人不接受,唯独我必须接受才行。
  这不单是为了布施正道,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试着轻轻握住右手。昨晚揍了由良的那一带还隐隐作痛。
  由良生气了吗?所以才会什么也不说就离开?我很想向他道歉,也想对他说:「多亏了你,我才能豁然开朗。」
  没办法。
  将来还有机会再见面吧。毕竟就读同一所学校。
  「嗯。」
  我重振精神,打开旅馆的玄关大门。
  而且,我也差不多该收拾行李准备回去了。
  眼下最大的难题——就是要如何向妮妮道别。




  结果,我在这个村子住了两晚。
  既觉得漫长,也觉得只有一瞬间。
  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是我人生史上最密集紧凑的四十个小时。




  【六月十日】




  我马不停蹄地骑着爱车驰骋了数小时,所幸一路上都没有下雨。
  沿岸的收费道路笔直地往前延伸,视野非常良好。如果是晴天,在这条路上骑机车一定很畅快吧。但很可惜,今天的天空覆着有如羽毛棉被般的厚重乌云,天色十分阴暗。深灰色的海面尽管海浪不高,却也有些波涛汹涌,看起来仿佛积愤已久,正在压抑忍耐。
  下了收费道路后,穿过防风林,终于来到了一处看似住宅区的地方。
  对于那个村子的第一印象,就是「什么也没有」。
  那里完全没有「人气」这种东西。奔跑在路上的车辆数目,顶多只称得上「有车」,因此红绿灯几乎没有存在意义。也看不见可能会有居民聚集的店家或是广场。房子与房子之间的距离格外宽敞。空地很多,田里的土掺满沙子。多半是海风强烈的关系,放置在屋外的所有金属物品,例如脚踏车、水管、铁皮屋顶等等,都生锈到了令人不忍卒睹的地步。
  多么萧条荒芜的村落。
  不只是因为今天天气灰暗才有这种感觉。况且,我也不觉得这里的居民多到足以称作村子。
  在马路上随兴地骑了好一会儿后,总算发现了路人。是名看起来像是刚做完农地工作,准备回家的中年男子。我叫住他,询问有无可以住宿的旅馆设施,却被露骨地无视了。
  垂头丧气也没有用,所以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上网确认旅馆设施的所在地。或许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了吧,但一整年在亚洲各地流浪之后,不知不觉间就养成了不仰赖网路搜索,而是向当地的人事物取得当地资讯的习惯。
  这座村子似乎只有一间旅馆。我将地址记进脑海,急忙前往。
  旅馆的名字叫做海潮庄。
  构造与一般民宅相差无几,看似是家族经营,是间小规模的老旧不供餐旅社。但我不是来玩的,只要能躺在被窝里睡觉,我就心满意足了。
  由于没有脚踏车停放区也没有停车场,我将机车停在旅馆旁边。
  见到一名大婶待在疑似是柜台的区域里,我出声叫她,登记入住。这间旅馆是预先付款制。
  我也许会住两晚——事先丢下这句话后,我暂且先支付了一晚的费用。
  大婶笑呵呵地找了我零钱。「今天客人真多呢~」
  有团体客入住吗?但是,旅馆里没有半个人影,除了自柜台深处传来的电视声外,四下悄然无声。
  「现在明明不是到海边玩水的季节,却还有两名年轻男子来这里投宿,真是罕见呢。」
  两名……吗?这样子就叫做客人多的话,真教人担心这间旅馆的经营状况。
  总之,这位大婶看起来很爱聊天。混在不即不离的闲话家常中,我故作不经意地问:「听说那个有名的布施正道的工作室就在这个村子里。」于是——「有有有!上了坡道以后,再朝海边走一会儿,就会看到一栋黑白相间的大房子喔!」大婶很干脆地泄露出有利情报。
  我在适当的时机点上打断了还想继续闲聊的大婶,将安全帽和行李放进分配到的房间,很快地又回到屋外。
  走出旅馆之际,外头开始下雨了。
  仿佛是饱和之后缓缓渗出一般,雨滴重得黏贴在肌肤上。
  由于我匆匆忙忙就出门,当时思虑不周没有将折叠伞放进行李,只好在旅馆斜对面的杂货店里买一把便宜的塑胶伞。撑开了单薄又不牢靠的雨伞后,我老实地走向大婶告诉我的路线。中途,稍微停在原地,看向手鋳。时间刚过下午四点——
  这时我倏地恍然回神。
  我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一大早就起床,骑着机车奔驰了好几个小时。还特地买了雨伞,在大雨中走在陌生的乡间村子里徘徊。
  重新思考之后,觉得自己好像笨蛋一样。
  一年前在亚洲各地流浪的时候,心情也和现在差不多吧?在暧昧不明的冲动驱使下,总之就不顾一切地飞奔离开——然后半路上一个人停下脚步的时候,常常会忽然恢复理智。然后问自己:我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再仔细深入回想,我在这二十几年的人生当中,似乎已经干过了不少次相同的蠢事。明明我一到重要时刻就会胆小退缩,却只有行动无谓地迅速呢。
  ……回去吧,回到那已经住惯的城市。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是啊。
  别再干这种蠢事了。快点回去吧。
  正想转身时,我甩一甩头停住脚步。
  不能逃走。
  不能现在在这里回头。一旦养成了逃避的习性,就再也治不好了……
  该进?还是该退?我在无法做出明确抉择的情况下,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上了坡道,再朝着大海的方向前进,很快就看见了「黑白相间的大房子」。近似立方体的二楼建筑确实是黒白相间。有着在阳光照射下想必会灿然生辉的白色墙壁,和经过琢磨般的黑色柱子与玄关大门。在这片穷乡僻壤的土地上看见都市风格的双色调房屋,不禁让人觉得格格不入。如果只是呆站在别人家门前,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很可疑,所以我决定先在这附近走走。
  走路期间,我时不时偷偷瞄向那栋工作室。现在每扇窗户全都密实地拉下卷帘,难道没有人在家吗?
  工作室后方是停车场。但说是停车场,也没有该有的铺装,地面不仅坑坑洞洞,更是杂草丛生。感觉上像是周遭的居民擅自将车子停在无人修整的空地上。
  有一名撑着红伞的女孩正孤伶伶地站在那里。
  年纪大概还不到十岁吧?虽不至于是乡间罕见的美少女,但是个侧脸清秀,有着纯真清新气质的女孩。
  我和她四目相接。
  并非基于值得表扬的理由而到处闲晃的我,正面地接下了女孩笔直的目光,不由得有些被她震慑住。在被怀疑前,快点离开吧——在我别开视线的几乎同一时间,女孩用强硬的口吻说了:「救救新太郎!」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咦?」
  「新太郎!」女孩竭力伸长了手,指去的方向是——
  「……猫?」
  女孩正站在树旁。树龄大概还年轻吧,树没有很高。在树干中央附近往外延伸的分岔树枝上,攀着一只浑身僵硬的小猫。八成是借由猫咪特有的瞬间爆发力和好奇心顺利地爬到了高处,却没有从树上下来的技巧,处于进退两难的窘境吧?这很常见。
  少女慌慌张张跑向我,捉住我的上衣连连拉扯。
  「喂,快点救它!」
  她都这么说了,我也无法坐视不管。
  自小学参加儿童会(注:儿童会是指在小学中由孩童们自发成立的自治组织。)举办的露营以来,已经很久没爬树了,但树也没有高到需要施展爬树的技巧。就算脚滑掉了下来,只要不是太严重的失误,应该不会受什么伤。
  我收起雨伞,交给少女保管。起脚踩上树干,随便抓住了一根树枝。树干与树枝虽然都不粗壮,但似乎至少支撑得住我的体重。我轻轻松松地就到达了新太郎攀住的那根树枝。
  尽管被雨水打得浑身湿透,但夹杂着米白与灰色的短毛仍然显得柔软又充满光泽。尾巴又长又细,相貌十分高贵,淡褐色的眼珠非常美丽。这只猫该不会是价格昂贵的品种吧?
  我伸出手后,新太郎背上的短毛全部倒竖起来,「喵——!」地发出了如怨灵般的厉叫声。
  我明明好心来救你,这是什么态度嘛。简直像我想把你抓来吃了一样。话虽如此,紧缩着四只脚的新太郎似乎不打算移动,所以我轻而易举地捉住了它。然而,当我一将它抱在掌心里,新太郎就像开关启动了般开始挣扎,扭动身子,最后张口咬住我的手指。小归小,既尖又利的牙齿攻击力仍是超出我的想像。
  「好痛!」
  我往后一仰,顿时踩空了当作踏板的树枝。树干上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当作踏板,我只能往下坠落。女孩发出了短促的尖叫;但原本高度就不高,连可说是冲击的冲击力道也没感受到,我就着地了。然而因为没有踩稳,我直接跌坐在地。更难看的是我还往后滚倒。
  「新太郎!」
  女孩冲上前来,一把抢过我手中的新太郎,急忙将它抱进怀里。但猫大爷这时候也「喵——!」地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失去理智般疯狂扭动,然后从害怕得放松了力道的女孩怀中纵身一跃,快得如同一颗子弹般冲向树丛的方向。
  「啊——」女孩气恼地跺脚。「被它逃走了啦!」
  我边揉着腰杆边起身。「那是你的猫吗?」
  「是呀。」
  『它跟你完全不亲近嘛。」
  「那是……因为它还是小孩子嘛!」
  女孩极力主张着构不成理由的理由,这时终于转而担心起人。「你的屁股没事吧?」
  「没事。」我向她点头。跌倒的地方是片草地,而且外套又是防水材质,并未脏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地步。
  女孩目不转睛地抬头看我。
  「……怎么了吗?」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这不是逼问,比较像是基于纯粹好奇心的发问。不符合年纪的表情以及装大人的语气令人有些莞尔。
  「嗯,我是外地人喔,正骑着机车四处旅行。」
  女孩一脸像是听见了异世界的语言般,像鹦鹉一样复诵地反问:「机车?」
  「你知道山坡下的海潮庄吗?」
  「知道。」
  「我就住在那里。」
  女孩的脸蛋顿时一亮。「是吗?我知道了!」
  是知道了什么啊?女孩说完后就掉头转身,跑往新太郎逃走的方向。
  但是,在弯过转角之前她又停下脚步,回头叫道:「妮妮!」
  「咦?」
  「我的名字!」
  「妮妮?」
  「对!」她带着满面笑容,消失在转角的另一头。
  妮妮……吗?真奇怪的名字。是本名吗?还是绰号?
  「那么……」
  我也决定离开这里。
  绕了一圈回到工作室正面时,只见一辆黑色四驱车行驶在车流量很稀疏的道路上,边溅起水花边往这里驶来。怎么了吗?我好奇地看着,发现那辆车停在工作室的正面。我心想那也许是布施正道的车,因此不由自主地赶紧躲进阴暗处。但是,下车后现出踪影的驾驶人完全是另一个人。是名身穿西装,很有上班族气息的男人。
  男人急急忙忙走向玄关,按下对讲机。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所以可以清楚听见男人口齿清晰的发音。
  「我是田越,前来迎接您了。」
  紧张与兴奋互相混杂,再变质成麻痹的感觉流窜向四肢百骸。
  不久之后,黑亮的玄关大门打开,从中走出的是——




  再一次见到布施正道这个名字,纯粹只是偶然。
  时间是一周前,地点是我就读的美术大学校内消费合作社。老字号艺术期刊《美术之箱》最新一期平放在书籍专区,刊头特辑是「最新丨翱翔于全世界的当红艺术家」,当中列出了布施正道的名字。看见封面上的宣传文字时,我震惊地松开了手中的钱包,零钱洒落一地。
  起先,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因为我认为自己认识的布施正道,名字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但是,翻开杂志阅读报导后,随着看见他的几幅作品,这个可能性也崩垮消失。因为刊登成彩色照片的那些作品确实是「我认识的布施正道」创作出的作品。光是如此那倒也罢,我还能暂且大感佩服地心想:布施正道也是个只要有心就办得到的男人嘛。然后就能努力地装作没有看见。比起布施正道变得有名,更让我震惊的是,以布施正道的身分出现在照片上的人物,竟不是「我认识的布施正道」。
  创作者后方标记的姓名是布施正道,作品也千真万确是布施正道的创作。但是,被介绍为创作者的男人照片,却不是布施正道。
  为什么?
  我的脑袋像是成了一团浆糊。
  「我认识的布施正道」怎么了?在做些什么?
  自那之后,我的行动迅速又强硬到了连自己也目瞪口呆。我花了几天时间就找到了布施正道工作室的所在地。毕竟我就读的是培育美术菁英的学校,门路多得很。尽管如此,我也只查到「在〇〇县的〇村」,不晓得详细的地址。但是,单凭粗略的调查,可知〇村似乎被大海与山包夹,面积狭小,人口也不多。这样一来,我想只要去了就会知道了。更多的情报,在当地取得就好了。我未向周遭半个人提起这件事情,草草收拾了行李,就跨上机车启程——




  听到车门关上的声音,我才猛然回想起现在的状况。
  将脸转向工作室。
  自黑亮的玄关大门后方出现,又坐进黑色四驱车里的,果然是《美术之箱》上刊载的彩色照片中的那名男人,也是世人以为是布施正道的那名男人。虽然也有可能是「我认识的布施正道」将脸部大幅整形,但如今见到本人以后,这个假设也被推翻了。体型完全不一样。「我认识的布施正道」身材高跳体型清瘦,但那个男人尽管也身材瘦弱,却相当矮。
  是另一个人。
  也就是说,那个人是冒充了「布施正道」的冒牌货,用一副是自己的创作般的嘴脸发表那些作品——应该吧,但真相又是如何呢?也许是因为有什么苦衷,他只是在本人的应允下担任代现人而已。关于这个疑惑,直接问对方是最快的,但是,想来想去我都做不到。要我直接跑过去问,打死我都办不到。
  啊——可恶,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话说回来,我明明都跑来这种地方了,到底在做什么啊……
  载着冒脾货的四驱车正从住家占地驶向车道。后挡风玻璃还谨慎地换成了深色玻璃,无法看见应该坐在里头的冒牌货。
  我仅目送着在视野里越变越小的四驱车。
  无法肯定自己现在隐忍的究竟是咂嘴声还是安心的叹息。
  ……再继续待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吧。
  既然当事人都出门了,现在也无事可做。我决定回到旅馆。




  由于是仅供住宿的旅社,没有供餐。
  肚子饿了的话,只能寻找其他的店家吃饭。
  话虽如此,在可以从旅馆走到的范围中只有三间店,分别是定食屋、咖啡厅和小酒馆。根据旅馆的大婶所言:「过了县道,还有一些店家。」但是,徒步走到县道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左右。在这种雨势下,我可没有那么多精力。
  由于想吃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我前往定食屋。
  抵达的时候,天色已十分昏暗。
  那是间摆着六张桌子、干净整洁的小店。店内没有其他客人。疑似是老板的大叔坐在角落的桌子旁看着报纸,我一进入店里,他就起身说:「欢迎光临?」
  「要开电视吗?」
  「啊,好的,那麻烦了。」
  大叔态度冷淡地打开柜子上电视的开关,说道:「决定好菜单再告诉我。」然后就走进了店后头。奇妙地亲切,也奇妙地冷漠。
  电视上播放着傍晚的地方新闻。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地方电视台主播从容不迫地播报新闻,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察看贴在墙壁上的菜单。
  自从上午在休息站吃了天妇罗乌龙面和鲷鱼烧之后,我便不曾再进食,所以饥肠辘辘,但也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这里靠海,鱼应该很好吃吧?基于这种单纯的想法,我朝着店后头喊:「不好意思,烤鱼定食——」
  「麻烦来两份。」
  身后响起他人的声音。我大吃一惊地回头,大门前站着一名帽子戴得盖住眼睛的年轻男子。
  他是何时进来的呢?
  男子又接着扯开嗓子喊:「麻烦再给我啤酒。」
  店后头传来了老板懒洋洋的应和声。
  男子将收起的塑胶伞插进伞架,指向我前面的座位,对我笑道:
  「我可以坐这里吗?」
  除了我和他外,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当然,其他张桌子也空着。明明不认识,真不明白他为何要求与我共桌。在还搞不清楚状况,还在怔怔发呆时,明明我没有说好,男子就直接坐到我对面的位置上。
  他胸前抱着裹着暗色布料、跟自己手臂差不多长的棒状物体。年纪大概比我再小一点吧?偷猫向帽檐底下,是张轮廓非常立体端正的脸庞——但真要说起来,我总觉得这名男子似曾相识。
  由于帽子让我看不见整张脸,所以无法肯定,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是我的错觉吗?
  男子的嘴角扬起了亲切和善的笑容说:「那辆机车是你的吧?」
  「咦?」
  「停在海潮庄的那一辆。」
  「……嗯。」
  「我也住在那里。」
  旅馆的大婶说过,现在明明不是到海边玩水的季节,却有两名年轻男子前来投宿,客人很多。原来就是说他啊。
  「你为什么来这座村子?有认识的人吗?」男子一边问,一边拉开旁边的椅子,小心翼翼地放下怀中那个棒状物品。
  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可以的话,我很想一个人独处,但现在才拒绝好像不太自然。
  嗯,算了。就接受这个挑战吧。
  「不,并不是的……我正在骑车旅行的半路上。由于骑了很长一段时间,不仅累了,又开始下雨,所以心想不要太勉强自己。尽管旅途有些中断,还是决定找间旅馆投宿。」
  「喔~那么,你会顺路到这座村子只是偶然罗?」
  「嗯。」
  「这样啊。」于是男子摘下帽子。
  那张脸。
  我确实该觉得似曾相识。我认识他。
  「由良彼方?」
  下一秒,他笑容里的温度急遽下降。
  脸上虽然还在笑,眼睛深处却像冰一样冷冷地流露出了警戒。
  「我们曾在哪里见过面吗?」
  「啊,对喔。就算我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吧……如果吓到你,我向你道歉。我和你就读同一所美术大学喔。不过,我是设计系四年级的,和你没有什么交集。」
  由良没有解除警戒。「既然没有交集,为什么?」
  「哎呀~因为由良是名人啊。」
  「名人?」
  他仿佛在说「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般地皱眉。有艺术家气息的人都不大在乎自己的评价
  「嗯。说到只画蓝色图画的日本画系三年级美男子,除了由良彼方以外,没有其他人了吧?」
  「喔……」
  「怎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很少有人会在本人的面前说本人的传闻吧?」
  「嗯,也是啦。不过,真教我惊讶呢。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同校的人。」
  由良恢复开朗的笑容。「真巧呢。」
  总之,看样子是成功解除了他的警戒。
  老板拿着啤酒瓶和开瓶器走出来,另外还有两个杯子。将这些东西放在我们的桌上后又回到后头。
  「那么,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座村子呢?」
  「喔。」由良边颔首边拿起开瓶器说:「我来见一个熟人。」
  「这样啊。」
  他轻松地打开了瓶盖。「你能喝酒吗?」
  「咦?嗯,还可以。」
  「那么别客气。我请客。」然后为两个杯子咕噜咕噜地倒入啤酒。
  「不,可是——」
  「你今天不会再骑机车了吧?还是说,你不喜欢喝酒?」
  「啊~不好意思,我很喜欢……那我不客气了。」
  于是,干杯。
  我大口灌下啤酒。
  然后不由自主地低声呢喃:「真好喝。」
  由良也喝了一口之后,重起话题:「那个,能请教你的名字吗?」
  「对喔,我还没告诉你吧。抱歉,我是……春川。」
  「春季的春,跟一般常见的川吗?」
  「嗯,对。叫我阿春就好了,大家也都是这么叫的。」
  闲聊期间,两份烤鱼定食也上桌了。餐盘上是白饭、味噌汤、腌菜,以及附了萝卜泥的烤鱼。大概是视觉和嗅觉都受到了剌激,食欲忽然一涌而上。看来我比自己想像中还要饿,性急地拿起筷子。
  由良悠悠哉哉地将手伸向酱油罐。「对了,阿春,你知道吗?那位布施正道就住在这个村子里喔。」
  心臓一跳,我险些松开了手上的筷子。
  尽管如此,我还是动员了所有的意志力克制住,不让内心的动摇表现在脸上。
  「喔……是吗?我都不晓得。」
  我想,我的佯装镇定勉强成功了。
  应该没有任何不自然,成功地和平常人一样回答了问题。
  由良也没有注意到不对劲,接着说道:「好像是真的喔。他在国外广受好评,自称是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最近日本的美术类杂志也经常出现他的报导,名字开始广为人知了呢。」
  「我只听过他的名字和那个可疑的头衔。」
  「我一直认定布施正道这样的当红艺术家会住在都市里,所以知道他住在这个村子里的时候,有些意外呢。不过,住在这种安静的地方,果然比较能够专心投入创作吧。」
  「也许吧?」
  我很想结束这个话题。所以为了让他以为我真的肚子饿得受不了,我一心只注视着眼前的食物,狼吞虎咽地大口大口吃下,几乎没有咀嚼就吞进胃里。




  上一学年度,我休学了一整年,前往亚洲各地流浪旅行,所以国内各个领域的新闻我都不清楚。不过,好歹我也是一名学生,对于张开天线收集到的业界情报,即便寡闻,也不至于愚昧盲从。这一年来,布施正道这个名字几乎渗透到了日本艺术界的每个角落——夹带着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这个头衔。虽是一连串让人完全看不懂具体而言究竟以什么为职业的文字排列,但国外的艺术爱好者皆给予他的作品极高的评价,更以高价收购。
  我想,那些艺术爱好者大概脑袋有点问题吧。
  姑且不说这个了。
  布施正道的作品中,尤为知名的是称作「J卡片」的系列作品。媒体在介绍布施正道时,可
  说是一定会提到这部作品。布施正道其他还有好几个称得上是上乘之作的创作,但一般都将「J卡片」视为他的代表作。
  现已公开的有骑士四种和皇后三种。今后也预计依序创作并发表国王四种和鬼牌两种。
  一般扑克牌花色是黑桃、红心、方块、梅花四种,在「J卡片」系列当中,骑士也是依这四种花色分别作画。国王也预计发表四种。但是,不知为何只有皇后仅创作了红心、方块和梅花三幅,「黑桃皇后」并不存在。关于这件事,在《美术之箱》最新一期刊登的采访中,布施正道的回答洋洋洒洒如下:
  「只要是为创作而活的人,我想心中都有着为自己带来灵感的存在,『黑桃皇后』正是我的灵感泉源。现在的我并不认为非得创作出这位缪斯不可,今后也没有这个打算。但是,如果直觉到『非做不可』的那个瞬间到来,我也许就会跟随着那股冲动开始创作吧?」
  真是令人似懂非懂的可疑长篇大论。
  我非常地看不顺眼。
  明明是冒脾货。
  但姑且不说这个了。
  据说那部「J卡片」作品是「淡化了扑克牌花色从古至今的特征,以创作者独自的构图和工序所绘成,融合了『和风』与『西洋』、『古典』与『新潮』。」(引用自《美术之箱》最新期刊)
  会这么形容——是因为这些画皆以原色广告颜料为基底,再贴上撕成了细条状的旧衣和遭解体的衬衫,借由贴绘的形式勾勒出人物。另外,那些人物也都经过日本化,从骑士变成了忍者,从皇后变成了艺妓或是花魁。
  照这个模式,今后发表的国王系列大概会是武士或殿下吧?但会怎么呈现鬼牌,这就有些难以预测了。
  另外,布施正道广为人知的是,他会在「J卡片」系列作品中的某一部分使用极具特色的暗红色。除此之外的颜色都是堪称剌眼的原色或萤光色,由于彩度相差过多,那种红色显得格外醒目,更正确地说是很突兀。这种暗红色运用在「J卡片」系列的各个重点部位上,比如骑士的轮廓或是皇后的口红等等。
  关于意境格外深奥的这个暗红色,布施正道本人完全没有提及,但美术评论家认为:「借由加上了这种红色,成功地为容易让人感到单调又沉闷的画面增添了紧张感。打个比方,这就像是和服上可见的『点缀色』,可说是看似创新,实则成功体现出了日本固有的传统审美观。换言之,『身为日本人的布施正道』的精髓就凝结在这种红色里。」
  嗯哼。
  我虽然是在学的美大学生,但老实说,现代艺术真是让人一头雾水。
  走出定食屋时,由良提议道:「要不要在旅馆接着续摊啊?反正在这种什么也没有的乡下地方,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我无法马上回答:「好啊。」因为我本打算夜里再偷偷去察看冒牌布施的工作室情况。虽不晓得由良口中的「续摊」会喝多久,但无论如何,如果真的去了,肯定无法随心所欲行动吧?如果有可以中途离席的妥当理由那倒也罢,但这里是非但没有休闲设施,更没有便利商店的超级乡下地方。再加上外头雨势又大,很难捏造外出的借口。况且,我的说法是「旅行途中恰巧来到了这里」。如果半夜在不熟悉的土地上晃来晃去,想必非常可疑吧。
  该怎么做才能自然地推掉这种邀请呢?……别主动进攻,试着防御性地剌探好了。
  「可以带食物进旅馆吗?有些旅馆不喜欢房客带食物回去吧?」
  「这点没有问题。旅馆的老板娘说过了,只要不弄脏房间就好。因为那里不供餐,我登记入住的时候就先问过方不方便带食物进房间。」
  啊,这样子吗?还真是设想周到。
  ……真是麻烦呢。这种注意细节的处事方式不合我的个性。
  不出多久,我又转念心想:「其实也用不着去察看吧?」而且我本就不打算观察情况后,要采取什么特殊行动,更无意按下玄关的门铃,顶多只能算是一时兴起:「总之想先过去看看。」傍晚出门的冒脾布施也不一定已经回来了……说得也是,今晚就喝酒吧。嗯,明天再加油吧。
  因此,在旅馆斜对面的私人经营杂货店里买了饮料和下酒菜后,我和由良回到了旅馆。




  在由良的房间开始喝酒,过了一会儿后。
  咚——咚——的重低音声在木造旅馆里幽幽回荡。
  这是什么声音呢?见到我一脸大感不可思议的表情,由良说:
  「一楼走廊有一座大挂钟喔。你没看见吗?」
  「嗯。那么,也就是说——」
  我看向手表,正好指着七点。
  时钟的声音也响了七下。
  「是宣告七点的钟声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两人尽管算是初次见面,却意外聊得很投机。从我说到机车打开话匣子后,由良接着就说:「我也想考机车驾照。」我便说了考取普通重型机车驾照时,在驾训所里发生的各种插曲,气氛热络了一阵子。
  但热络归热络,都是非常不即不离的客套内容。彼此都认为跨越一定的界线,或是被跨进一定的界线不是件好事——只要谈过话后就能感觉出这点。不深入追究,但也不让对话中断。这既是礼仪,同时也是默契。虽不会变得更加熟稔,但只要了解规则,知道对话就是这样运作,其实也就轻松没有负担。和善于与他人保持距离的人聊天,就像玩某种脑力激荡游戏一样,非常有趣。
  在两个人已经开了数瓶发泡酒后,我起身去上厕所。
  回房间的途中,从走廊角落的公共冰箱里拿出了剩余的啤酒罐。虽心想这样子也许会喝不完,但照这个速度,又好像可以全部解决。
  房内,由良支在矮脚桌上托腮,倒拿着啤酒罐敲向玻璃杯的边缘,想倒到一滴也不剩。由于是连电视也没有的安静房间,坚硬的碰撞声听起来分外清亮。
  坐在刚才的位置上后,我打开新啤酒罐的拉环。「我有个简单的疑问。」
  「请说,」
  「由良为什么老是只画蓝色的画呢?」:
  「我想我也不至于只画蓝色吧,但的确画了很多就是了。不过,夕阳天空的画是红色的,雪景的画也是白色的啊。」
  「可是,自订主题的画都是蓝色的吧?」
  「经你这么一说,也许是吧?」
  追根究柢是大忌吗?
  我正想说「好像是吧」以结束这个话题时——
  由良却接着说了:
  「蓝色真是不可思议的颜色呢,」
  同时咕噜咕噜倒酒,自酌自饮。
  ……这家伙真是酒桶耶。
  「你知道吗?天空和富士山会是蓝色的,都是基于瑞利散射(注:瑞利散射(Rayleigh scattering)是由英国物理学家瑞利所发现的光散射定律,此定律能够解释天空和大海为何呈现蔚蓝色以及夕阳为何是橙红色。)这个原理,也就是说,只是因为光和空气的关系,才会看起来是蓝色的罢了。并不是大气和山脉表面本身是蓝色的。海洋和游泳池也一样。只要掏起来一看,就只是普通的水。既透明,又一点也不蓝。」
  「嗯。」
  「生活在色彩泛滥的现代文明里时,很难感受到这个事实,但在自然界当中,本身就是蓝色的存在却极端稀少。当然并不是完全没有,还是可以零星在某种矿物和某些动植物身上看到,但比起红、黄、绿等其他颜色,仍然相当罕见。」
  「嗯……好像是呢。就连人类的蓝色眼睛,也是取决于黑色素的多寡呢。黑色素本身是黑色的,果然也跟蓝色扯不上关系……啊,那么,那个也是吗?你知道吗?就是有着闪闪发光蓝色翅膀的蝴蝶。我记得在亚马逊一带出没,呃……叫做什么名字呢?」
  由良额首。「摩尔佛蝶。」
  「对对对,就是那个!」
  「那种蝴蝶也一样喔。它们并非拥有蓝色素,而是每一片无色的鳞片上,都有着不用电子显微镜就看不见的无数细小沟状刻纹,照向那些深沟的光线会在薄薄的翅膀里不停反射,互相干涉,然后就形成了有着金属光泽、人称摩尔佛蓝的那种蓝色。」
  「原来是这样子啊。」
  「就是这样子喔。」由良露出自我解嘲般的笑容。
  「越是追寻越是无法捉摸,越是接近越是看不清楚。那么,蓝色这种颜色究竟存在于哪里呢?其实只是误以为这个颜色就近在身旁,但根本遥远得无法伸手触及吧。你不这么认为吗?」
  见到他空洞的笑容,我心中暗感讶异,同时想着:「怎么了吗?」虽然我对他认识不深,却觉得这种发言不像他会说的话。看起来虽不像醉了,但难道是喝醉了吗?
  这时,有人轻敲房间的拉门。是旅馆的大婶吗?但是,「敲拉门」也真是奇怪。一般只要出声叫唤就好了啊。总之,由于我比较靠近拉门,我应着:「来了来了。」同时拉开拉门。
  「咦?」
  站在那里的不是大婶,而是傍晚要我「救救新太郎」,自称是妮妮的那名女孩。大概是入夜后变冷了吧,她穿着米白色的开襟毛衣。
  「咦?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了吗?」
  毫不理会呆在原地的我,女孩彬彬有礼地行礼寒暄。「晚安。」
  「啊,这真是太多礼了,晚安。」
  背后传来了由良发出轻笑声的气息。他一定正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一幕吧。
  「我来为刚才那件事情道谢。」少女说,递出手上的纸袋。
  「哎呀,其实可以不用这么多礼啊。不过,谢谢你。感谢你这么费心。」
  接过的袋子里放了几个个别包装的烘焙点心。只要是食物,不论是什么我都很开心。明天就当作早餐吃掉吧。
  女孩略微移动身体,看向房内。「朋友吗?」
  似乎是指由良。
  「嗯,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我们今天刚在这里认识。」
  女孩连连眨眼。「不是朋友吗?」
  「如果你是问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的朋友,那倒不是。算是住在同一间旅馆而结识的朋友。出外旅行,很容易因一点小事就与人混熟喔。」
  「喔~~」女孩佩服地看向我,再看向由良。
  接下她的视线后,由良微笑道:「你好,我是由良。」
  「我是妮妮。」
  由良歪过头。「是本名吗?」
  「是本名喔。」
  「嗯……」由良一脸沉思地瞪着虚空。「妮妮、妮妮、妮妮。」然后在嘴里反复念诵,看起来就像一脸正经八百地学猫叫。
  「妮妮吗?真是个好名字呢。」
  「谢谢你。」
  然后——
  尽管对话已经告一段落,女孩也毫无离去的迹象……嗯~如果这时对象是成年人,就可以说:「要不要一起喝一杯?」但她还这么小,又是女孩子。让她待在两个大男人正大口大口喝酒的房间里,多少让我感到犹豫。
  我将纸袋放在矮脚桌上,重新转向女孩。「那个,妮妮小妹妹。」
  「叫我妮妮就好了,请不要在后面加小妹妹。」
  「咦?啊,是的,抱歉……那个,你是和某个大人一起来这里的吧?」
  小脑袋瓜连连往两旁摇晃。「我一个人过来的。」
  「咦?一个人走夜路吗?外头明明在下雨?」
  「嗯。」
  「家人应该都知道妮妮来这里吧?」
  「现在家里没有半个人在喔。」
  「……这样啊。」我起身,回头看向由良说:「那个,我先送这孩子回家。」
  由良边打开鱿鱼干的包装袋,边点点头说:「路上小心。」
  「砰」地撑开雨伞。
  走出海潮庄的我和妮妮肩并着肩走在夜路上。
  多半是下雨的关系,只穿一件了恤会觉得有点冷,早知道就穿外套出来了。我心里有些后悔。雨静谧地不停下着,又细又长如同丝线一般,没有停歇的迹象。
  穿着长筒雨靴的妮妮撑着傍晚见过的那把红色雨伞,脚步轻快地走着。「欸欸。」
  「嗯?」
  「你叫什么名字?」
  「咦?我没有介绍过自己吗?」
  「没听你说过唷。」
  「我是春川……不,叫我阿春吧。」
  「喔喔~」妮妮一边旋转红色雨伞,一边大感钦佩地点头。「阿春吗?真是个好名字呢。」
  「能够得到你的称赞,是我无上的光荣。」
  「呵呵呵。」
  街灯间隔相等地设置在路边,但路上既没有人影也几乎没有行驶的车辆,是条幽暗荒凉的夜路。她一个小孩子走在这种路上到旅馆去吗?我有些吃惊。这么说来,考虑到妮妮也能够自由出入那间旅馆,就表示即便是夜里,旅馆玄关也没有上锁吧。这样子真的好吗?在现今这个时代,
  纵然是乡下地方,治安世不一定比较好啊。
  无预警地妮妮开始小跑步,冲向前方数公尺远的大水洼。在我追上她的短短时间里,她一下子哗啦哗啦地踏步,一下子涮地踢起水花,玩得十分开心。
  我问出掠过脑海的疑惑:「那个,你的爸爸和妈妈现在在哪里?在工作吗?」
  「妈妈在工作,爸爸不在。」
  「啊,抱歉。」
  「并不是过世喔,只是没有住在一起而已。爸爸在东京工作,我和妈妈两个人不久前开始住在这里。为了治疗我的病。」
  「治疗?」
  于是妮妮说了一串又长又复杂,仅听一次根本就记不住的病名。「是先天性疾病喔。」
  「简而言之,是哪里生病了?」
  「肾脏。」
  「……肾脏。」
  「听说住在空气和水质好的地方休养比较好。」
  「这样子啊……啊,喂,那你更不该晚上在外头乱跑吧。」
  「别把我当成病人。只要别突然做些激烈运动,就几乎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问题喔。」
  「这样啊……不过,不管怎么说,你晚上还是不能在外面乱跑吧。」
  这么说来,妮妮原本是住在东京的人罗?原来如此。我一直觉得她在这块土地上显得突兀,又带有都市人的氛围,原来是这样子啊。说话口气格外老成,大概也是受到那一方面的影响吧?「话说回来,那之后新太郎怎么样了?你找到它了吗?」
  「对了!欸!你听我说!」妮妮一骨碌转身。「新太郎真是太过分了!我一直到处找它,但因为找不到,又找得好累,我就回家了,结果没想到它已经回到家里了!」
  「猫都是这样子的吧?既然会乖乖回家,我想是很称职的家猫呢。」
  「也就是小狗会跟着人走,猫咪会跟着房子走罗?」
  「哦?怎么,你也知道一些艰深的事情嘛。」
  我们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悠悠哉哉地走在下着雨的夜路上。走上坡道后,朝着通往大海的道路前进,不久之后——
  「那就是我家。」
  妮妮伸手指着一栋非常普通的二楼民宅。
  ……隔着空地,一旁就是冒牌布施的工作室。
  原来如此。我是在工作室后方的停车场见到妮妮。因为那里也算是妮妮家后面。
  「邻居是什么样的人呢?」
  「咦~我也不清楚,但妈妈说是艺术家。」
  「艺术家吗?」
  「很可疑吧。」
  真的。
  我不禁苦笑。「你知道他都创作什么作品吗?」
  「不知道。因为邻居好像很少在家。」
  「喔——」
  边走边聊的期间,已经到了妮妮家门前。
  「其实我很想请你进屋,再请你喝杯茶。」
  「啊~不用了不用了,你不用招呼我。倒不如说,还未出阁的小姐不能晚上随随便便请男人进屋喔。」
  「说得也是呢。」一脸装模作样地点头后,妮妮自口袋里掏出钥匙,动作熟练地打开大门。从正面乍看之下,所有房间都是暗的。看来家里现在真的没有半个人在。
  「你妈妈平常都这么晚回来吗?」
  「之前这个时间就已经回家了喔。但是,妈妈从四月起因为公司的调动,变得很忙,所以最近都很晚才回来。」
  「这样啊。」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才会买新太郎给她吧?
  为了排解妮妮的寂寞。
  能够在一起的时间或许不多,但妮妮的母亲确实很爱她,也很重视她吧。
  「再见啦,妮妮。要关紧门窗喔。还有,不要再出来外头闲逛了。」
  妮妮微低着头,嘀嘀咕咕地动着嘴唇,低声说了些什么。
  「咦?」
  由于听不见她的声音,我弯下腰,将耳朵凑近妮妮的脸庞。
  「你说什么?」
  于是,妮妮立时弹起小脸,张口咬住暴露在她眼前的我的脖子。
  「呀啊!」
  狼狈无措的我想往后退,但只要一动,脖子上的血管就隔着一层肌肤与妮妮的牙齿互相摩擦,叽叽叽的诡异声在耳畔响起。
  「好痛痛痛!好痛好痛!喂,你这像伙!快点放开我!」
  把心一横强行后退之后,这才勉强成功挣脱了妮妮的虎口。
  「你干什么!」
  被妮妮咬住的地方传来湿答答的触感,我还以为流血了,打了一个冷颤,但看向摸过脖子的手后,黏在手上的是口水,不是鲜血。霎时我感到浑身虚脱,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我连连用T恤衣领擦掉口水,说:「你干什么啊!」
  「因为看起来很好吃。」
  「因为阿春的脖子看起来很好吃。」
  简直莫名其妙!
  斜眼瞥向哑然失声的我后,妮妮动作迅速地钻进玄关大门打开后的缝隙。「阿春,晚安。」
  「……晚安。」
  「啪当」一声大门关起,接着是「喀嚓」钥匙锁上的声音,确定妮妮的气息也移动进了房子深处后,我才离开妮妮家,走向工作室。
  和傍晚一样,我在工作室附近绕了一圈,同时在心里反省:现在的我简直就像跟踪狂。整栋工作室都是暗的。
  还没有回来吗?
  虽有些火大,却又有些如释重负。
  如果亮着灯,如果那个男人已经回来了……我又打算做些什么呢?
  明明是自己,却也不了解自己。
  回到旅馆房间后,由良用意味深长的贼笑迎接我。




  「竟然会有女人造访旅行当地的旅馆,阿春真有两把刷子呢。」
  「托福托福。」
  我在原本的位置盘腿坐下,没有将发泡酒倒进杯里,直接就着罐口喝酒。
  由良放下刚才用来打发时间的文库本,打开柿种米果的袋子。「那孩子家里真的没人吗?」
  「真的没人喔。」
  「这么说来——」由良指向还放在矮脚桌上的纸袋。「这是她依自己的判断送过来的吧?」
  「……啊——」
  「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让那么小的孩子想贡献点心给你呢?」
  「嗯……大概是因为我从树上掉下来吧。」
  「啊?」
  不仅被猫咬,又被小孩子咬。
  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




  忽然间我清醒过来。
  瞬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脑袋一片混乱。
  仅亮着一盏小灯的昏暗和室。我以折成两半的坐垫为枕头,将外套当作是棉被,直接睡在榻榻米上。
  我拼命促使昏昏沉沉的脑袋进行运作,试着回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送妮妮回家,回到旅馆之后,我和由良又喝了好一段时间。但由于吹到了晚风,再加上一直只喝发泡酒,身体变得很冷,因此我决定洗澡。于是理所当然地,酒精一股作气发挥了效用,我整个人醉得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然后我一回到房间,没铺棉被就睡着了。嗯,直到这里我都记得很清楚。这么说来,这里是我的房间吧?咦?还是不是?总觉得不是。我似乎直接倒进了之前I直待着的由良房里。这里到底是谁的房间呢?不晓得。我试图以浑浑噩噩的脑袋厘清这一切,但思路就是无法清晰。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会醒过来呢?
  啊,对了,我好像感觉到了人的气息,然后就——
  这一瞬间,我打了个类似哆嗦的寒颤,抬起头来。一道黑色人影正蹲伏在房间的角落,撑起了上半身,静静地凝视着我。由于四周昏暗,我当然看不见对方的脸孔,但可以感觉到彼此的视线互相交会。
  全身的肌肤起了鸡皮疙瘩。
  「是……由良吗?」
  询问的同事,我没来由地察觉到,对方并不是由良。
  人影没有回答我就开始移动。在仅能勉强辨视出物品轮廓的微弱光线中,人影边弯腰边蹑手蹑脚地迅速欺近的模样,既不自然又令人浑身发毛,仿佛是在恶梦中看见的场景。人影默不作声地举起手臂,握在手上的某个东西在小盏植色灯光的照射下,发出了仿佛带着水气的幽光——是小刀。刀长约略只有十公分,但刀锋十分锐利。那把刀逼近我的脸庞。
  「不准出声。」
  用不着他警告,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心跳速度一口气加快,冷颤窜过四肢,醉意和睡意也全被吹跑。
  我几乎处在恐慌的状态下。不过,大脑的某一部分还竭力保持着冷静,并且以最快速度运作,各种想法掠过脑海,诸如:「这是抢劫吗?」「只要给他钱,他就会离开了吗?」——
  人影又说话了。虽然对方压低嗓音、散发出骇人气息,但听得出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挂轴在哪里?」
  「……啊?」
  「就是你拥有的那幅挂轴。」
  什么?
  他在说什么啊?
  大概是对我怔怔的反应感到不耐,男人又拿着小刀逼近我。
  「快点说,你这个——」
  说到一半,男人忽然噤声回头。
  他的背后站着一道人影。
  这回才是由良。
  早在男人做出反应之前,由良就已率先动手。他高举起手上某个圆形物体,用力往下一挥,毫不迟疑地敲向男人的太阳穴,响起了沉闷的撞击声。然后男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往横倒在榻榻米上。
  由良拿在手上的——是我的全罩式安全帽。
  紧接着由良迅速跨坐在男人身上,拿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胶带,啪嚓一声封住男人的嘴巴;再取出一卷胶带,丢向茫然呆坐在原地的我。
  「把他的脚捆起来。」
  咦?由良斜眼瞥向瞠目结舌的我,开始捆绑男人的双手,从手腕至手肘裹了好几层胶带。
  他要我也跟着照做吗?
  要将这家伙绑起来吗?
  「可、可是……」
  我国中起就在打篮球,早打过无数以伸缩胶布帮人包扎成被人包扎的经验。但当然,一次也不曾以捆绑为目的把工作用的粗糙胶带缠在人身上,所以自然是畏畏缩缩不敢行动。
  但是,这个男人不但半夜闯进来,还手持小刀威胁他人,是个危险份子。想办法让他无法动弹才是上上之策吧。就算报警,大概也要等上一段时间,警察才会抵达。
  「别发呆了,动作快。」
  由良以毫不掩饰焦躁的声音教唆我。
  ……这是非不得已。于是我拿起胶带,并拢男人的脚踝,开始一圈圈地缠绕。
  啊~真是讨厌。呜哇~感觉真恶心。这种事情打死我也不干第二次。
  而且也不能保证男人不会突然醒来开始挣扎啊,太恐怖了吧。
  缠绕得相当密实之后,我捡起男人掉在榻榻米上的小刀割断胶带。然后,事到如今才对小刀的锐利度感到不寒而栗。
  「呼——」我吐了口气,与男人稍微拉开距离。「好了,那报警吧。」
  「不行。」
  「啊?」
  「因为我有事情想问这家伙。」
  「……你认识他吗?」
  「怎么可能。我才不认识这种冒失鬼。」
  「那这家伙是谁啊?为什么做这种事情?」
  「他是来偷这个的。」
  由良轻拍了拍放在一旁的东西。
  是从在定食屋第一次见到他起,由良就一直慎重抱着的、裹着暗色布料的细长形物体。
  「那是什么?」
  「这家伙不是问过你吗?问你挂轴在哪里。」
  「是问过没错……」
  这时楼下传来了声音。
  「客人,怎么了吗?我好像听到了一声巨响喔?」
  是旅馆的大婶。
  此处是位于宁静乡间村里,没有其他房客的小旅馆。殴打人的声音和人倒下的声音势必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不晓得该如何回答的我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但是……
  由良却几乎要惹人发笑般地陡然改变语气,温文和善地答道:
  「不好意思~我不小心跌了一跤,就撞倒矮脚桌了。不过你放心,我完全没事喔。」
  「是吗——?」大婶拉长了尾音应道,可以感觉到她朝着里头的房间开始迈步。直到完全听不见她的脚步声,房门关上的声音在远方响起之后,我和由良才终于放松紧绷的身体。
  昏暗之中,由良轻声笑了。「阿春,我啊——」
  接着是「啪嚓」,以剪刀剪断胶带的声音。
  然后,由良将使用完毕的胶带轻丢在榻榻米上。
  「曾经说过我到这个村子,是来见一名熟人的吧。更具体地说,其实我是来见布施正道的。」
  一瞬间,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总觉得从他口中说出的「布施正道」这个名词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变成了某种暗指来历不明人物的代名词。
  由良抬头看向我,双眼反射了不知来自何处的微弱灯光,在黑暗中如同蹲伏的肉食性动物般,发出黯淡的光芒。
  「你也一样吧?」




  楼下的挂钟响起了钟声。
  一下、两下、三下……
  ……十二下。
  又是新的一天。




  我知道由良这个人是在五月初。
  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而已。




  见到的那一瞬间,我心想:「好厉害的画。」
  同时也心想:「好可怕的画。」
  类似站在高处往下望时,那种从脚窜上脊梁、近乎紧张的麻痹感;类似梦到自己的脚滑下楼梯而惊醒的那一瞬间,那种忐忑无助的心情;类似看着云朵感受天空高度时的,那种晕眩。站在这幅抽象画面前,只有这一类感觉涌上心头。
  是因为涂满了整幅画的深蓝色引人联想到了天空吗?但是,这并不是单纯的蓝色。仿佛是各式各样的颜色混在一起后,再用蓝色包含住所有颜色,支配所有颜色……
  嗯……我无法精辟地说明呢。
  但是,站在这幅画面前的那种感觉,该形容为飘浮感吗?总之就是非常强烈。这幅画释放出的冲击感让人光是看着,就觉得脚下的土地摇摇晃晃。感受到了某种非比寻常的引力后,好一半晌我都无法让目光离开这幅画。正因为有这种邂逅,赏画这件事才教人难以自拔。
  绘画大楼一楼的C展示室。
  陈列在里头的是日本画系学生的作品。
  由于现在制作的作品遇到了瓶颈,我就约了同样是篮球社、雕刻系七年级的利根学长一起来这里,当作是转换心情,同时也希望能得到些许收获,一间间地看过位在校圜各处的展示室。
  我主修设计系的产品设计,但我认为比起冒失地乱看同领域的作品,欣赏领域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作品更能带来良性的剌激。而且,有时候也会闪过意想不到的好点子。所以姑且不论优劣,
  我很高兴身旁就有朝气蓬勃的画廊,最棒的是不需要门票。
  片刻过后我挣脱了画的咒缚,回过神来,终于有多余的心思注意画的细节。于是在画的一隅发现了作者的签名,「Kanata Y.」。
  再看向贴在作品旁边的画作说明。
  作画者是「由良彼方」,日本画系三年级生。
  我顺便察看作品名称,却发现是「untitled.」。
  既然完成了一幅好作品,应该取个好名字才对啊。
  名字也是作品的一部分喔,还是说,是故意不题名的呢?
  胡思乱想期间,似乎已经厌倦了赏画的利根学长走到我身旁。「你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嗯?喔喔,是由良彼方啊。喔……又是蓝色的画呢。」
  「你认识他吗?」
  「哦,当然。真不愧是阿春,眼光真好。看来你留级的这一年来游遍整座欧亚大陆,不是装装样子而已呢。」
  「跟那个又没有关系。那么,由良这个人是什么样的学生?」
  「嗯……在设计系也许不算有名吧,但由良出名是在于他只画蓝色的画喔。光论知名度的话,在纯美术这块领域上,好像已经与犀并驾其驱了吧。」
  「喔——」
  犀是油画系四年级的学生,创作出许多写实风格强烈的输画作品,是我们学校的名人之一。而且,快笔多产。参加了各处举办的公募展(注:公募展是指民间艺术协会或团体主办的展贤会,展出作品为公开募集而来。)和比赛之后皆得到盛赞,拥有辉煌的得奖纪录,听说许多画廊也争相邀请犀展示作品。
  竟然与那位犀并驾其驱。
  「他才三年级而已吧?真是厉害。」
  「但是,由良之所以有名,不只是因为他的才华喔。说句实在话,其他也有好几个人的实力与由良不相上下。」
  「喔喔,那为什么由良的知名度比较高呢?」
  「这是因为他乍看之下不修边幅,但仔细观察后,却是个超级大美人喔。」
  「喔喔!」
  之后,我们离开了C展示室,漫无目的地信步走在绘画大楼内。走在日本画系创作室并排的走廊上时,利根学长忽然停在一扇敞开的教室大门前,小声说道:「啊,有了。」
  我也跟着小声。「有什么?」
  「我刚才说的彼方同学。」
  「你说什么——」我与利根学长并肩探头看向教室内部。
  这间宽敞的创作室里只有一道人影——在尽头的墙壁旁边,有一张相当大开本的图画纸,整张纸上静谧地覆满了九寨沟河水般的蓝色。跪在这幅画前不停挥舞着画笔,穿着围裙的人似乎正是由良彼方。
  「……是男的嘛。」
  「啊?对啊。」
  「什么嘛——」
  「谁说过是女的了啊。」
  「不,可是……」
  那幅蓝色的画,我总觉得相当女性化。
  是我的错觉吗?
  由良慢吞吞地移动,似乎想拿取身后的某样东西,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回过头,大幅度地旋转上半身,然后终于察觉到了站在门口的我们。那一瞬间的表情——我想起了竹内栖凤(注:竹内栖风(1864-1942)为日本画家,是近代日本画的先驱。)的「班猫」中,那只身子柔软的双色猫。仿佛出声一叫,它就会一溜烟逃走,但又显得挑衅意味十足。但是,这也只是一瞬间。
  由良露骨地皱起脸,尽管闷不吭声,却板着脸孔,明明白白地散发出了威吓的气息,像是在说:「干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他显得欲言又止,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又重新转向画作开始动笔。
  ……个性很孤僻呢。
  打扰到他作画也不好,因此我们很快就离开原地。
  走出了绘画大楼后,「喂喂。」利根学长另起话题。
  「阿春知道那个叫做人的写真偶像吗?只有一个英文字母的A。」
  「啊~知道知道,当然知道啊。就是参与了某某乐团的宣传影片拍摄后,瞬间爆红的那个女孩子吧。她很常出现在杂志上呢,长得真是可爱。」
  「是啊。那双锐利的眼睛真教人神魂颠倒。」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就是看起来很凶悍这点好。」
  「跟其他写真偶像比起来,长相也绝对堪称是极品。」
  「臀部也是极品喔,而且还是D罩杯。」
  「没错没错,明明叫做A,却有D。」
  「明明不晓得学生餐厅的菜单价格变了,却晓得时下当红写真偶像的罩杯尺寸,这一点还真有阿春的风格呢。」
  「吵死了。那么,那个A怎么了吗?」
  「你不觉得由良跟A长得很像吗?」
  「梦话留到作梦时再说吧。」
  「不不不,我说真的。你试着想像看看吧。如果将由良缩小一点,再变成女生的体型,头发留长,脸颊和身材再有肉一点,根本就是A了嘛!」
  「蠢毙了,怎么可能像……好像还真的有一点像?」
  从创作室里瞪向我们的由良。
  从写真杂志的世界向读者送秋波的A。
  将两者摆在脑海里头,试着比较。
  嗯。
  「经你这么一说……」
  「你看!对吧?很像吧?开始有这种想法再去看由良以后,反而会觉得大家竟然都没发现,真是不可思议呢。该不会他们是亲戚吧?
  「呃……应该只是刚好吧。我常听人家说,所谓俊男美女指的都是在该国文化中最平均的长相,反过来说就是没有个人特色,所以越是深入观察,越会觉得俊男美女都长得很像喔。」
  「也是啦。」
  当时,这个话题就这样潦草结束了。
  尽管如此,「由良彼方」这个存在仍然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那个由良彼方,为什么会追着布施正道来到这里呢?




  【六月十一日】




  抢匪似乎醒来了。察觉到自己的手脚不仅被捆绑住,嘴巴也被堵住后,开始边「唔唔唔」地呻吟边扭动身子挣扎。
  糟了。又会让大婶起疑心的——
  由良背对着我,在男人身旁蹲下。
  「再不安静,我会连你的鼻孔也塞住。」
  听到这一句话,男人马上安静下来。大概是从由良冷若冰霜的声音里听出了他认真的程度。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然后我很快就会放你回去。」
  抢匪对由良的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但额头冒着大量冷汗。
  「是布施正道派你来这里的吧?」
  男人倏地别开目光。是表示他不打算回答吗?
  对此,由良没有显露出半点焦急或是困扰的神色,只是朝我展现笑脸。「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帮我打开那扇窗户吗?」
  呆坐在窗边的我虽然摸不着头绪,姑且还是听从他的指示打开窗户。夜晚的冷空气和毛毛雨凉凉地吹了进来,亢奋的脑袋也清醒了几分——才刚这么想而已,由良就捉起男人的衣领,将他抬起然后在榻榻米上拖行,最后拉到窗框上,将男人的半个身体推出窗外。他该不会要把男人丢出去吧?我吓得缩成一团,但由良还捉着男人的腰带,因此男人的腰部就挂在窗框上,仅有上半身往外垂挂。但是,只要由良在刹那间松手,男人就会头下脚上地朝地面掉落。
  男人顿时眼眶含泪,用被捣住的嘴巴发出「唔唔唔」的呻吟声并扭动身体。
  「再出现一次刚才那种态度的话,我就会松手。挣扎或是做些不必要的举动,我也会松手。总之,只要你做了惹我不高兴的事情,届时你的脑袋瓜子就会与地面做最亲密接触了。这里是二楼,虽然不高,但我也只能祝福你只是喊声痛就没事了呢。」
  这家伙太乱来了吧!
  都到这种地步了,我再也无法坐视不管。「喂!」我一把捉住由良的肩膀。
  但是——「别碰我。」眼神中清楚传达出这句话的由良一瞪,我就不得不闭上嘴巴。
  「请你安静看着吧。你多管闲事的话,我也会松手喔。」
  怎么这样——由良毫不在乎我过于微弱的抗议,「听好了。」大力摇晃男人的身体。
  「我只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而已。只要你的态度良好,我们彼此就不会留下不愉快的回忆,所以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吧?还有,我话先说在前头,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力气。要是耗上太久时间导致我累了,手说不定就会违背我的意志和努力而自己松开喔。你应该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吧?」
  尽管头下脚上,男人还是颤抖般地点头如捣蒜。
  「那么,我再问一次相同的问题。是布施正道派你来这里的吧?」
  男人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力气,虚弱地点头肯定。
  「他命令你偷走挂轴吗?」
  肯定。
  「你和布施正道是什么关系?亲戚吗?」
  否定。
  「手下那一类的?」
  否定。
  「对方是花钱暂时雇用你的吗?」
  连连点头。
  「那么你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你偷走挂轴罗?」
  肯定。
  「你应该不是随便敷衍我吧?」
  由良放松捉着腰带的力道。于是男人的身体被上半身的重量拖得往下大幅度滑落。男人拼命摆动双脚,只差没有扭断般地疯狂摇头。
  我暗中摆出预备姿势,打算假使由良真的放手,无论如何都要抓住男人的双脚将他拉上来。
  但是,由良重新牢牢地握紧腰带。「你说的都是真的吧?」
  男子又不住点头。可以看见他的眼角流下了一滴眼泪。
  ……啊啊,够了,这种事情真教人看不下去!
  「已经够了吧,快点住手!」
  我一面捉住男人的腰带,一面推开由良。
  由良没有反抗,很干脆地将位置让给了我。
  我拉起男人的身体,让他倒回榻榻米上。由于将男人推出了还在不停下雨的屋外,他的衣服从腰部以上都淋得湿透。流下他脸颊的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抑或是汗水。
  男人的呼吸急促到让人担心他是不是出现呼吸过度的症状。
  「你没事吧?」
  照理说,这家伙曾拿着小刀威胁我,其实根本用不着担心他,但不论事情的经过如何,在这种状况下,精神上受到最大打击的人左看右看都是他。
  我仰头看向一旁的由良。「喂,你已经问够了吧?让他回去吧。」
  由良笑着颔首:「可以啊。不过,在那之前——」
  说话的同时,他拿出自己的手机。
  叮咚叮~~
  伴随着牧歌风的快门声,他对着男人不知所措的脸拍了一张照片。
  「为了以防万一,要留张照片当作证据。」他转向哑然无语的我,笑嘻嘻地如此宣告。「那么,我们走吧。」




  「虽然我没有资格这么说啦……」
  走上了坡道的一半时,男人回头看向我。
  我、由良和抢匪这样奇妙的三人组偷偷溜出旅馆后,如今正一个挨一个地走在下着绵绵细雨的路上。
  「朋友还是慎选比较好喔。那个小伙子脑袋真的有问题。」
  他努了努下巴指向由良。
  虽已撕下了嘴巴和双脚上的胶带,但男人的双手仍被胶带紧紧缠住,因此无法撑伞的他完全淋成了落汤鸡。
  我别开目光说:「我们不是朋友,只是刚好住在同一问旅航而已。」
  「是吗……话说回来,你们到底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啊?」
  由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接下来会回布施正道的工作室吗?」
  男人似乎已对由良怀抱着近乎恐惧的情感,听他这么一问,略微地向后退。「不行吗?」
  「不,当然可以。回到布施大人的住处后,你尽管一五一十钜细靡遗地向他报告,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遇到了什么吧。」
  男人看着由良的眼神,已经不像在看一个人类了。真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正作着恶梦的人的眼神吧。
  最后男人就带着这副表情离开了。
  「那么接下来——」等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后,由良才轻声低语。
  「不晓得对方会有什么动作呢,真教人期待。」
  然后冷不防转身,开始在烟雨中迈步。
  「要回旅馆吗?」
  「我要准备洗澡,再重新躺回床上睡觉。」
  明明直到前一秒还处在快要冲破临界点的紧张态势中,一下子恐吓他人一下子又被人恐吓,
  他却若无其事得仿佛这项事实压根没有发生过。
  我忽然想起了抢匪临走前,忿然丢下的「他脑袋真的有问题」这句话。
  ……这句话也不见得不正确呢。
  总之,呆站在这里也毫无益处,我跟在由良的身后往回走。
  这座村子的柏油路貌似平素就未确实铺修,到处都是龟裂和小凹陷。像今天这样一旦下雨,那些小凹陷自然就会堆积泥水,形成了如陷阱般无数个又小又深的水洼。这些小塌陷意外地难缠。为了避开水洼,我们时而靠右走时而靠左走,一边不规则地蛇行一边往前进。
  这段时间,我们一直保持沉默。
  但是,就在快要可以看见旅馆的时候,由良低声说:
  「为什么要说谎呢?」
  隔着透明的塑胶雨伞,可以看见由良的视线投在我身上。
  「你至少可以回答『曾听别人提起』,或是『我稍微去看过工作室了』啊……用不着笨拙地隐瞒,随口回答就好了吧?就是因为你撒谎,才会被我缠上,最后还被牵扯进这种事情里。」
  「你在说什么?」
  「就是布施正道这件事。」
  尽管预料到了,这个回答还是带给了我不小的冲击。
  冷静一点,冷静一点。我告诫着自己,进而反问:
  「布施正道怎么了吗?」
  「还想继续装傻吗?真是不屈不挠呢。」
  由良的嘴角挂着微笑,眼中却有着意图看清我反应的冷静与透彻。
  「当我在那间定食屋提及布施正道的时候,阿春说了:『不知道。』、『只听过名字和头衔。』但是,这不可能。因为阿春抵达旅馆之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布施正道的工作室。」
  「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情?」
  「因为在阿春站在远处眺望布施正道工作室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我也在那里啊。但你好像没有发现到我。」
  「什么时候?又在哪里啊?」
  「就是黑色四驱车停在工作室前面,自称田越的男人按下对讲机的那时候。快与对方迎面撞上的阿春于是躲进暗处的举动,我都看在眼中。我认为当下的那个反应相当不妥喔。因为简直像在昭告众人,你正以现在进行式做某些亏心事一样。明明只要假装是路人,直接走过去就好了。而且在那之前,你也在工作室附近绕了一圈察看情况,没错吧?」
  「……你到底是从哪观察我的?」
  「难不成之后我还得连观察你的理由都列出来吗?」
  我撇开视线。「算了。」
  然后我在马路的正中央停下脚步。由良也立即停住。
  我瞪着浸到了脚尖的水洼。
  帆布鞋已经变得又湿又脏,恐怕直到早上都不会干吧。
  真想咂嘴。
  「可是,我先声明,那家伙才不是布施正道。」
  「我知道。」
  我耗费了莫大的意志力,才忍住不让脸颊抽搐颤抖。
  不晓得由良是否察觉到了他可说是对我投下了震撼弹这件事,平静地切入正题:「上周发行的美术杂志《美术之箱》里,刊登了布施正道的相关报导。姓名和作品都是布施正道,但以创作者身分出现在照片上的人物却不是。不是布施正道的男人正自称是布施正道,堂而皇之地发表作品——由于我对这项事实感到疑惑,才会为了确认真相而来到这座村子。」
  「我也是。我也一样是看了最新一期的《美术之箱》后,就吓一大跳……总之决定先来这里看看。」
  陷入沉默后,只有雨珠滴滴答答地打在塑胶雨伞上的声音回响着。
  犹疑了一会儿后,我还是决定问问看:
  「那个男人,自称是布施正道的那家伙,你觉得究竟是谁?」
  「天晓得。」
  「真正的布施正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现在人又在哪里?」
  「天晓得。」由良又重复了一次,转头看向虚空。好一阵子都只将若有所思的侧脸对着我,接着无预警地开口:「我们联手吧。」
  真是天外飞来一笔。「啊?」
  「虽然理由各不相同,但目的一样。我和你都想证明现在的布施正道是冒牌货,进而知道正牌布施正道的消息,对吧?」
  「是……是没错啦。」
  「但是,我们既不熟悉这座村子,也不熟悉这片土地,完全处于客场的劣势。在这种情形下,如果想彻底调查某件事情,与其一个人单打独斗,两个人一起行动肯定更有效率。拥有相同目标的你对我来说非常方便。对你来说,我应该也是一样。只要彼此互相利用就好了。若能因此达成目的,这样的代价很便宜吧?」
  「等一下,在讨论联手合作之前,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我下定决心,将身体旋转了九十度,面对面地笔直注视由良。「既然长相、名字和作品你都认得,就表示你和正牌布施正道彼此认识吧?」
  「是的。」
  「你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为了布施正道跑来这种地方,还处心积虑地想挖出真相?你的动机是什么?」
  「这是非常私人的理由。我不打算对只有暂时性合作关系的人透露。」
  来这一招吗?
  我不禁露出了极不高兴的表情说:「那我也不告诉你我的理由。」
  由良在喉咙深处发出咯咯轻笑声。「我一点也没有兴趣知道。」
  「……你个性还真是不错呢。」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请现在在这里明明白白地表态吧。」
  真是不可一世。
  我从未见过有人盛气凌人到这种地步。
  但是,虽然不太明白是为什么,我却不觉得讨厌,反而觉得可靠。
  由于不想服输,我狠瞪般定睛望着由良。
  「我奉陪。」
  由良满意地笑了。




  拆开暗色布料后,紧紧卷起的挂轴就出现在眼前——但更正确地说,那并不是一般人眼中的「挂轴」,而是「类似挂轴的东西」,但由于不知道名称,暂且就称作「挂轴」。
  单看手势,由良似乎已相当习惯处理这类物品。果然是因为他是日本画系的学生吧。
  由良按着解开了细绳的挂轴其中一端,轻轻将它摊平在榻榻米上。
  鲜艳的色彩显露在外后,旅馆的三坪大空间仿佛因而变得明亮。
  直到刚才我还懒散地盘着腿,这时却忍不住立起膝盖,往前倾身,入迷地注视着挂轴。「……的确,看来这是布施正道的作品没错。不论是过度细腻的拼贴也好、以独特的样式延展开来的藤蔓花纹也好,还是这个『Red Blood』。」
  隔着挂轴正面相对的由良歪过头。「『Red Blood』?」
  「嗯。在熟知布施正道作品的人之间,似乎都这么称呼必然会出现在作品里的这个暗红色。虽不晓得是谁开始起头,但听说是因为颜色很像干涸的血,才会称为『Red Blood』。」
  「喔……」
  「而且,这个诡异的称号还伴随着与它十分相称的诡异谣言。」
  「什么谣言?」
  「听说这种红色当中混杂了布施正道本人的血。」
  由良微蹙起眉。「本人的血?」
  哎呀,这则传闻吓到他了吗?
  「终究只是谣言而已啦,谣言。」我连连摆手。「这就像是一种比喻,想表达的意思就是这种红色奇怪到会引人这么联想。喏,别人不是常说嘛,『颜料就是画家的血液』。由此延伸的话,反而会觉得这个比喻真是贴切呢。」
  「阿春个人听到这则谣言时,有什么想法?」
  「咦?」
  「私底下认识布施正道的阿春听到这则传闻后,不曾有一瞬间当真吗?」
  「…………」
  「在为呕心沥血之作上色的颜料中加进自己的血,说不定布施正道这个男人真做得出这种事情——难道你连一秒也不曾这么怀疑过?」
  虽然满肚子问号,但听到这个问题时,我的胸口一阵悸动。
  这个问题必须审慎回答才行。
  我有这种感觉。
  「……不,我完全没有怀疑过。」
  「为什么?」
  「如果要加入鲜血,当然,就必须伤害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才行吧?为了采集血液。」
  「是啊。」
  「布施正道并不是不惜忍受割开皮肤的疼痛,也想完成某件事情的那种男人。他没那么有志气。与其非得那么做不可,他还宁愿选择搁下画笔吧?因为他是个对于续画没有半点信念和热情的家伙。光看那个头衔就知道了吧?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哼!换言之,不是画也没关系。根本就是透过头衔向众人宣告,只要能以艺术家自居,表现的媒材是什么都无所諝。」
  「嗯哼。」由良轻哼一声,将掌心叠在立起的一边膝盖上,下巴再靠上去。
  「更何况,根本也没有职业画家会在准备出售的画里涂上自己的鲜血吧?不但会使得颜料劣化,整体的保存性也会变差,最重要的,是没有买家会收购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画作。」
  「这可就难说了喔。这并不是单靠形式上的价值观,就能决定价格的东西吧?以血绘制而成,这种将悬疑要素或恐怖要素做为小道具的诡谲感,说不定能成为卖点之一。」
  「嗯……是吗?虽然我无法理解啦……那么,说这种话的你又有什么想法?以画家的身分回答我吧。你会在自己的画里涂上自己的鲜血吗?你做得出来?」
  由良低垂下头,左右摇晃着上半身。
  这种百无聊赖的动作相当孩子气。
  「一般而言……不会那么做吧。」
  「对吧。」
  于是,关于「Red Blood」的话题就此告一段落。
  比起这个,有件事情更让我在意。
  「那个,虽然我很害怕问出口,但方便我问吗?」
  「请说。」
  「这幅画作上的人物是『黑桃皇后』……没错吧?」
  「是啊。」由良泰然自若地回答。
  我不敢置信地再次凝视挂轴上的画。
  画中的人物是一名黑发女性,手上拿着一朵以「Red Blood」上色的红色花朵。此外,在色彩缤纷的背景上,加以设计呈现的花色无庸置疑就是黑桃——
  如果这是其他人头脾或是其他花色,我不会感到困惑。但是,这幅挂轴画作不论横看竖看,都是「黑桃皇后」。
  关于「黑桃皇后」,冒牌布施曾在杂志的专访上说过:「现在的我并不认为非得创作出这位缪斯不可,今后也没有这个打算。」尽管如此,那幅「黑桃皇后」实际上却存在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现在问有点太慢……」我抬头瞪向由良。「这是真迹吗?」
  「当然。」
  「真的,真的是布施正道的真迹画作吗?」
  「是的。」
  「可是,你怎么得到这幅画作的?这种……不可能存在的作品。」
  由良咧嘴一笑。「你觉得我是怎么得到的?」
  「谁知道,所以我才问你啊。」
  「一,买的;二,捡的;三,有人送的;四,偷的。那么,正确答案是哪一个呢?」
  这个混帐,现在又不是玩猜谜游戏的时候,况且我也没有那个心情。
  我敷衍了事地回答:「依你的个性,应该是四吧。」
  「你讲话还真不留情呢。不过,如果是偷来的,我又是怎么偷的呢?」
  问我怎么偷的,我怎么会知道啊。「好比说悄悄潜入工作室……不,可是,那间工作室那么大,应该会安装防盗系统,所以不可能吧。」
  「装了防盗系统,不代表就无法行窃喔。」
  「你讲话真直接。」
  「那么,假设这样子如何?我是直接按下玄关的门铃,光明正大地登门造访。运用自己是美大在校生这个身分,出示自己的学生证,搬出某知名教授的名字,再随口捏造理由,说我想写一篇关于现代社会中抽象派艺术之作用的论文,因此特意前来采访。然后就走进屋里,用业界相关的话题填补谈话间的空档,一边让对方松懈心防,一边趁着家人不注意时,迅速偷走手边的挂轴再一溜烟地逃走。」
  「嗯……这样子倒是有可能……吗?」
  于是由良边「啊哈哈」地大笑边挥手。「怎么可能!如果对方是那种会傻乎乎地让没有预约的来历不明陌生人进入家里的家伙,才不会在个人工作室里安装月租费不便宜的防盗系统呢。更何况,也不可能将『黑桃皇后』放在谁都触手可及的地方啊。」
  我突然觉得很火大。「看来再讲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真是扫兴呢~」
  「快点告诉我答案啦!」
  「是是是。」由良朝我立起三根手指头。
  「……怎么可能!」
  由于我认为这是最不可能的答案,甚至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由良轻轻摇头。「我没骗人。真的是有人送我的喔。当然,还是本尊送的。」
  「什么时候?」
  「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吧。」
  「为什么布施正道会把作品送给你啊?」
  「正确说来,布施正道并不是送给我,而是委托我转交给某个人。但是,那个人处在无法接收委托物的状态,所以才会一直留在我手上。」
  「那个『某个人』是谁啊?」
  「这是阿春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这家伙的拒绝台词真的全都让人很火大。
  我有知道的权利啊——!但一旦不小心脱口而出,事态肯定会变得非常复杂,所以我强压下逼问他的冲动。
  「假设这是真迹好了——」
  「我说过了,这是真迹。」
  「如果是真迹,这作品一旦问世,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吧?毕竟关于这幅『黑桃皇后』,创作者本人都已经在公开场合上断然宣布过他『既没有创作,也不打算创作』,也就是存在于幻想中的作品。如果这幅画实际上存在的话……会引起极大的骚动喔。情况也会变得很棘手吧?」
  「只要不问世就好了啊。」
  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非常富有机智的提议。
  「不不不。」但下一秒我很快改变念头。
  为了重新设定思考方向,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差点就要同意对方了。
  「问题不在于这里吧?」
  「不然问题在于哪里?」
  我一时之间答不上来,由良拿起矮脚桌上的两公升装宝特瓶,将乌龙茶咕噜咕噜地倒进自己的杯子中。
  「『黑桃皇后』并不是没有画出来。十二幅人头牌加上两幅鬼牌,布施正道确实一幅也不缺地画了总计十四幅画喔。」
  「要喝吗?」他问,我点点头。
  于是由良也在我的杯子里倒入乌龙茶。
  「尽管如此,冒牌布施却表示自己并未创作『黑桃皇后』,是因为那家伙冒充自己是布施正道,开始发表、出售作品时,就已经少了『黑桃皇后』这幅画。」
  「因为两年前就已经送给你了?」
  由良颔首,将倒满了乌龙茶的杯子推向我。
  「也就是说,冒牌布施是在这两年内顶替冒充了本尊。但我不清楚冒牌布施是否知道『黑桃皇后』的存在。总而言之,他无法发表手边没有的东西,所以才会在具权威性的美术杂志专访上,
  编出那种煞有其事的说法欺骗世人。那家伙终究只是锊身。只要不委托本尊,就不可能创造出新的作品。但是,只要事先那般声明,就不会有人怀疑为什么没有『黑桃皇后』。不仅如此,说不定还会被当成是一则表达出艺术家坚持的佳话,在业界间一直被流传下去。」
  「说得……也是呢。」
  的确,冒牌布施是在这两年内冒名顶替的吧。
  虽然没有告诉由良,但其实我也大约是在两年前见过布施正道。
  当时是天气开始真正变热的八月初。
  母亲即将再婚一事逐渐化作现实。
  我则怔怔地想像着自己跑到日本以外的地方流浪——
  「但是,正因如此,『黑桃皇后』是我们面对冒牌布施时的王牌。」
  「咦?」
  糟了。
  刚才有些恍神了。
  「我是在九日晚间抵达这座村子,比阿春早了约莫半天。你觉得到达之后,我做了些什么事呢?」
  「咦?呃,不知道。」
  「其实我已经说出答案了喔。」
  我将倒满了乌龙茶的杯子凑至嘴边,非常漫不经心地说:「该不会是直接按下玄关的门铃,光明正大地登门造访吧?」
  「宾果!」由良开心点头。
  咳噗!
  被我喷出去的乌龙茶滴滴答答地溅在矮脚桌上。
  「十日早晨,我造访了那间工作室,在展示『黑桃皇后』这幅画的同时,说了:『我拥有你是冒牌布施正道的证据,不想这幅画被公开的话,就找个时间和我谈谈吧。』然后就掉头走人。」
  我无法自一时间变得错综复杂的思考中找出恰当的回应,嘴巴徒然地一张一合。由良将干毛巾丢向我。
  没能成功接住的毛巾空虚地坠落在挂轴上。我连忙捡起毛巾。「那么,难道刚才那个男人并不是抢匪——」
  「我问他是不是冒脾布施雇用的时候,他点头了吧。对方打算抢走我用以威胁他们的挂轴,当作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过这回事吧。不愧是剥削他人作品的家伙,连做法也很龌龊。」
  我忽然心生不祥的预感。「你还格外设想周到地准备了胶带和剪刀……该不会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吧?」
  「嗯,或多或少啦。」
  乌龙茶自我的下巴往下滴落,我错愕得话都说不出来。
  「依所能想到的最强硬手段抢走挂轴——会有这种反应,在在证明了对方确实正做着亏心事。如果有正当理由,像是本尊有无法公开露面的苦衷,所以派出了替身之类的,就不需要这么焦急吧。」
  「…………」
  「阿春,你有在听吗?」
  「……我在听啊。」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叹气了。
  疲惫感忽然一涌而上,我的脑袋无力地往下低垂,以手上的毛巾无谓地仔细擦拭脸庞。「你是笨蛋吧?」
  「也许吧?」
  「太乱来了啦。」
  「因为我没有其他手段可以选择。」
  由良带着僧侣般的平静气息,果断地说出骇人的话。
  我是听到雨声后才醒来呢?还是醒来后才听见雨声呢?
  早晨到来后,雨依然阴郁地不停下着。室内如黄昏般昏暗。我拿起放在枕边的手表一看,快要九点了。睡太久了呢,我想,同时坐起身,瞬间觉得胸口传来针扎般的疼痛。
  「好痛?」
  我伸手摸向肚子,果然胃部一带传来了像是隐隐刺痛又像阵阵发麻般的不快感。我不记得曾吃过腐败的食物,所以是平日的压力影响到胃了吗?再加上现在又是空腹,总觉得再这么痛下去,可能会在胃壁上开出大洞。
  多半是昨晚喝的酒还残留在胃里,身体莫名沉重,虽然没有食欲,但是什么都不吃也不太好。于是我慢吞吞地步出走廊,从公共冰箱里拿出了利乐包装牛奶。是昨天去杂货店的时候顺便买的。我将附在包装上的吸管插进利乐包,边喃喃自语说:「幸好事先买了。」没来由地,我觉得牛奶对胃痛很好,在想像画面中,似乎会在胃壁覆上一层膜。
  昨晚妮妮给我的纸袋中,胡乱地塞了个别包装的玛德莲蛋糕和磅蛋糕等烘焙点心。全部吃掉的话,应该能填饱肚子吧。因此我连同牛奶一起大口大口吞下。
  大致上吃完之际,由良拉开拉门走进房内。
  「你去哪里了?」
  「我在一楼。刚才借了厨房煮了早餐,吃得很饱呢。」
  「是喔?这间旅馆可以借厨房吗?」
  「不,是我向旅馆的老関娘提议,如果不嫌弃的话,今天就由我煮大家的早餐吧。于是老板娘很爽快地将厨房让给了我,但不知不觉间,附近的阿姨们也陆陆续续聚集到这里来,结果变成了小型宴会,最后就用厨房里最大的锅子煮了味噌汤。」
  毕竟一个年轻俊俏的男子亲自下厨做早餐,闲来无事的太太们当然会聚集过来啊。
  「你这个太太杀手,快点滚回午间连续剧里头吧!竟然在我只能凑和着吃小朋友送的点心时做这种事!」
  「我也不是想让阿姨她们吹捧我,才下厨煮饭啊。」
  「啊?」
  「我问到了很多有趣的消息呢。听说冒牌布施从早到晚都独自待在那间工作室里,并没有家人或是疑似助手的人出入。还有,你还记得昨天到工作室迎接冒牌布施的男人,自称是田越吗?
  听说他是鹤见画廊的管理人。一有事情,就会造访工作室。」
  「鹤见……」
  「听说布施正道的作品都由那间画廊一手包办。画廊自身位在东京,却为了冒牌布施,每次都特地跑来这里,可以说是非常勤快呢。」
  「是啊。」
  不,等一下。
  对于创作者换了一个人这种大胆又严重的事态,私底下接触频繁的中间经纪人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既然已经发现了,却还保持着融洽的关系,不就表示鹤见画廊和冒牌布施共同保有这个秘密,也就是互相勾结罗?
  我对由良提出自己的看法。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由良干脆地同意。
  总觉得事态越来越一发不可收拾,我暗暗打了个哆嗦。
  但是,由良没有表现出半点焦急的神色。
  「听说前阵子鹤见画廊的上一任老板去世了,好像是因为癌症或某种疾病吧。现在的老板是第二任。据闻第二任老板上任以后,经营的方针也有了些许改变,变得极度偏重实际利益。不过,这种事情也很常见。」
  「也就是变得不介意做出拥立冒牌货再卖画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
  「没错。」
  「原来如此……话说回来,那个,不好意思,这样子很像是中途打断你,但为什么附近的阿姨她们会拥有这些消息啊?」
  「听说工作室会雇请清洁女佣一周来一次。但那些清洁女佣并非隶属于公会组织,单纯只是这附近的阿姨大婶罢了,所以才会三不五时有消息向外流出。不过,清洁女佣本人也只会说出她觉得向外传播也不要紧的消息吧。」
  「也就是《家政妇的见证》吗?」(注:《家政妇的见证》为日剧片名,女主角石崎秋子以家政妇的身分被派遣至上流家庭后,观察了众人互相欺瞒的模样,最后会在家人全员到齐时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再离开。)
  「三姑六婆的情报网是很可性的喔。还有,我光是为了问出这些消息,不得不被迫毫不保留地坦白招出我喜欢的女性类型,再被迫倾听栽培菊花是一连串多么艰苦的过程,又不得不听她们没完没了地教导我如何制作梅酒和梅子酱。」
  见他难得一脸憔悴地说出这些话,我不由得慰劳他地说:
  「辛苦你了。」




  上午眨眼间就过去了,正午也平安无事地宣告结束。而后,就在一楼走廊的挂钟告知已经下午一点之际,到达忍耐极限的我走进由良的房间。
  由良将挂轴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同时将坐垫折成对半当作枕头,随意地躺在榻榻米上,悠悠哉哉地看着文库本。
  见他这么轻松写意,我又一阵光火。「喂!」
  「什么事?」
  「这段无所事事的时间是怎么回事!这么悠悠哉哉没有问题吗?」
  「不管有没有问题,但只要对方不采取行动,我们也没办法啊。」
  然后我行我素地翻到下一页。
  「虽然你嘴上这么说,又一派泰然自若,但对方真的会与我们接触吗?我们就在这里发呆、一动也不动真的好吗?由我们主动出击不就好了?」
  「这么焦急也无济于事喔。」
  「只要突然登门造访,出其不意就好了吧?」
  「突击这招我昨天已经用过了,所以今天是岩流岛作战。」
  「照你这样说,佐佐木小次郎指的是我们才对吧?」
  「啊哈哈。」这时由良总算放下文库本,坐起上半身。「别担心,对方一定会来的。不来的话,我们会很伤脑筋,但对方肯定更加伤脑筋吧。」
  「…………」
  「才下午一点而已,一天还长得很,接下来才是重头戏。现在先待命吧。」
  带着难以释怀的心情,我将手伸向拉门,正准备离开房间时——
  由良半自言自语似地说:「当然,等到确定对方真的不会来的时候,我们就主动出击。我不会半途而废,一定要在今天之内解决这件事情。想尽快结束这件事情的人,不只有阿春而已喔。我也想一股作气了结所有事情,在十二日回到家。」
  半副身子已经探出走廊的我回头看向室内。「为什么?」
  倚着矮脚桌托腮的由良冷淡应道:「嗯,总之就是很多原因。」
  啊~你看,又来了,秘密主义又来了。
  我并不想刨根究底地追问详情,但由良隐瞒的情报一旦太多,我的压力也会随之增加。话虽如此,想从由良那里问出情报想必不是一件易事,若想问出情报,我大概也必须向他坦承自己的秘密做为代价。这我敬谢不敏。所以终究还是得出了安于现状的结论。
  但是,再继续窝在屋里的话,总觉得膨胀到了极限的不耐就会爆发,倾泄而出。
  我踩着咚咚作响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前进。
  话声从后方追来。「你要去哪里?」
  「对面的杂货店。我饿了,去买些吃的东西。」




  帆布鞋还非常潮湿,因此我借了旅馆的凉鞋。
  目标杂货店就在旅馆的斜对面,跑步的话不到十秒就到了。现在雨势较为缓和,特地撑伞又很麻烦,因此我除了钱包外什么也没有带,直接冲向杂货店。
  买了泡面和宝特瓶装饮料,走出杂货店时,我发现了一道撑着红伞的人影,正步履蹒跚地从另一头往这里走来。
  「妮妮?」
  我站在店家的屋檐下呼唤后,穿着长统雨靴的她就踏着脚下的积水跑向我。
  「谢谢你昨天的点心……咦?你怎么啦?」
  妮妮一把抛开雨伞张手抱住我,脸上的表情仿佛随时会哭出来。
  「新太郎跑掉了。」
  「咦?又跑掉了?」
  「我明明很小心了,可是打开门的时候,它就从缝隙间咻地逃走,我一路追到了这里来,可是在这里追丢了。」她低垂着小脸说:「它为什么要逃走呢?欸,你觉得是为什么?新太郎讨厌我吗?」
  「嗯……应该不是吧。毕竟它是一只猫,又还是小孩子,可能冲到外面去就是它的本能吧。呃,抱歉,但我也没有养过猫,所以不太清楚。」
  就没有养过猫的我来看,猫就算单独出外晃荡,也不需要这么紧张兮兮吧——不过,现在外头下雨,新太郎又还非常年幼,我也能明白她担心的心情。更何况,妮妮坐立难安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疼。
  「那么,我也帮你一起找新太郎吧。」
  「那怎么好意思呢。」
  她这种说法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啊?
  「没关系啦。所以走吧,快把雨伞捡起来。」
  为了放下买好的食物和拿伞,我先回旅馆一趟。
  我喀当作响地打开关不牢的大门后,发现由良就坐在玄关的低阶上,有些吃了一惊。他正将一个湿透的毛球放在掌心上,用毛巾替毛球拭干水分。
  「咦?那是新太郎吗?」
  「啊?」
  听见我的问话声,站在身后的妮妮冲进混凝土地玄关,低头看向由良的手上。
  「真的耶!」她瞬时破涕为笑。
  「这只猫叫做新太郎吗?」
  「没错没错。什么啊,是你捉到它的吗?」
  「我刚刚才在这里捡到它而已。因为我也饿了,想去买点东西,一下来就看到它了。阿春没有把大门关紧吧,所以它应该是从缝隙间钻了进来。由于新加坡猫不太可能是野猫,我才正猜想是有人饲养的呢。」
  「对!」妮妮忙不迭地用力点头。「对对对,没错,就是新加坡猫,就是新加坡猫!」
  「那是品种的名称吗?」
  「是啊。」
  「这样啊。不过,这家伙现在还真乖巧呢,和昨天大不相同。难道你是用某种能让猫咪乖乖听话的诀窍按着它吗?」
  由良蹙眉,像是想说:你说话真是莫名其妙。
  「不是啦,因为这家伙昨天也从妮妮家逃走,几乎是处在半精神错乱的状态下到处乱跑。明明无法下来,还爬到树上面去I所以我就上去救它,结果被它咬了一口。」我出示昨天被新太郎咬过的痕迹,手指侧边留下了两个小红点。
  「喔……」由良显得有些若有所思。「新太郎是最近才养的吗?」然后询问妮妮。
  「上周才来到我们家唷。」
  「咦?时间很短嘛,真的是刚来不久呢。」
  「原来如此。」由良点头。「新太郎一定是很害怕吧。所以才会一下子逃走一下子咬人。」
  妮妮仿佛在说「这又不是我愿意的」般噘起嘴。「我才没有做些会吓到新太郎的事情呢。」
  「你试着设身处地想想吧。假使被迫和家里的人分开,又住进完全陌生的人家里,妮妮也会很害怕吧?」
  「或许……吧?」妮妮直勾勾地看着由良。「可是,我会觉得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苦衷啊,所以才不会害怕呢。」
  呜哇,就各方面而言,这小女孩太强了。
  由良落落大方地点头。「妮妮很聪明又很坚强,也许不会害怕吧。可是,新太郎打从出生到现在,才过了几个月而已。它完全不了解这个世界,却又被迫与温暖的母亲及兄弟姐妹分开,硬生生地被带到了陌生人家里。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是觉得它不会害怕吗?」
  闻言,妮妮的表情就像被狠剌到一般。
  喂喂喂喂,怎么能对很开心可以养宠物的孩子说这种话呢。她会留下精神创伤喔。我必须赶在由良说出更加苛刻的话语之前,制止他才行。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所以——」由良又沉稳地接着说:「妮妮必须代替新太郎的妈妈和兄弟姐妹,好好保护并珍惜新太郎才行。你必须让它知道,现在这个家并不是可怕的地方,而是既安全又温暖的栖身之所。也必须让新太郎感到幸福,就如同它待在母亲身边时一样,不,是更甚于那时候。接下来的十年,甚至是二十年,直到新太郎寿终正寝之前,你都要一直一直爱护它。饲养生物就是这么一回事喔。你应该明白吧?」
  接着,由良连同毛巾将新太郎交给妮妮。
  「嗯!」妮妮的动作慎重得像在保护一个易碎物品般接过新太郎,然后用力点头。
  哎呀,看来事情完美的收尾了呢。
  我放心地吁一口气。「真是吓出了我一身冷汗。」
  自玄关的低阶起身的由良偏过头问:「为什么?」
  「我还以为你连对小孩子也会毫不留情地训话呢。因为你看起来就是会实行斯巴达教育的那种人。」
  「没这回事,我可是很过度保护的喔。那么,挂轴还放在我房里,直到我回来以前,能麻烦你帮我看着吗?」
  说完,由良就大步走出屋外。
  我不由得出神地注视着被紧紧关上的玄关大门。
  虽是事到如今,但那家伙真教人摸不透。
  有时冷淡到了让人怀疑他的血液是否遛在流动,有时却又像现在这样,展现出宅心仁厚的另一面。看似对荒诞的事情一点也不感兴趣,时而却又非常认真地看待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再一次心生疑惑。那家伙为什么想找到布施正道?他与布施正道究竟是什么关系……就这样,我茫然发呆了好一阵子后——忽然被站在身旁的妮妮狠狠张口咬住手肘下方。
  「好痛!」
  我又惊又痛地扭过身子。由于现下我没有穿着外套,想当然耳,手臂都露出来了。她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太大意了!
  听说拥有健康牙齿的成年人紧紧咬牙时,能在臼齿上施加六十公斤以上的力量——这是我在美术解剖学还是某堂课上听到的。人体的下颚力量十分惊人,就算是小孩子,这点仍是不变。所以,虽然是再次重申,但我现在正被妮妮卯足全力咬住。
  「好痛痛痛!真的超痛!快点放开我!」
  我很想现在立刻挣脱她的利嘴,但我这样的成年人一旦使出全力挥舞手臂,肯定会轻轻松松就将妮妮甩飞出去吧,所以当中的力道很难拿捏。
  这回大概是因为怀中抱着新太郎,妮妮很干脆地松开嘴巴。
  我急忙后退,噙着泪目低头看向妮妮。「搞什么,为什么咬我!」
  「因为阿春的手臂看起来很好吃。」
  又来了吗?又是这个理由吗?看来这下子只能严厉地训诫她才行了。在这个坏习惯为她的人生带来严重的问题以前。
  这回轮到我坐在由良方才坐着的玄关低阶上,让视线的高度与妮妮近乎平行,努力保持着说教的语调,然后说道:
  「不行。不可以每次觉得看起来很好吃就晈人。这样会给人造成麻烦,而且真的很痛。」
  「对不起。」
  我还以为她会像刚才反骏由良一样,伶牙俐齿地回嘴,没想到她非常老实地向我道歉,这反而令我有些不知所措。她并不是基于某种坚定的信念才咬我的吗?我实在不明白。小孩子这种生物真是令人费解到了连现代艺术也望尘莫及。
  妮妮怀中的新太郎百无聊赖似地叫了一声。
  她捡起没有收起就放在一旁的红色雨伞,走到还下着雨的屋外。
  「阿春还会待在这个村子里吗?」
  「咦?嗯。」
  「是吗!」她开心地露齿微笑。「那下次见罗!」然后就跑走了。
  独自一人被留在旅馆昏暗玄关的我,先来来回回地仔细端详自己被评为看起来很好吃的手臂。嗯……硬要说的话,就像是鸡翅吧?不过,我觉得看起来并不好吃啊。
  这时,我忽然忆起由良说过的话。
  ——它一定是很害怕,所以才会一下子逃走一下子咬人。
  难不成妮妮也是?果然一个人生活很寂寞吧……我试着揣测,但马上转念一想。人和猫不一样,这样子去推测太武断了。与其想些无谓的事情消耗卡路里,不如赶紧填饱肚子吧。




  向大婶要了热水后,我在自己房里狼吞虎咽地吃着泡面。之后由于无事可做,就慢条斯理地用还连着充电器的手机上网,特别以「J卡片」为重点,逐一浏览过搜寻图片后跳出来的布施正道作品——然后发觉到了一件事。
  我转移阵地至由良的房间。
  他依然躺卧在榻榻米上看着文库本。
  「再让我看一次『黑桃皇后』那幅画吧。」
  一瞬间,由良的脸上掠过了狐疑的神色,「可以啊。」但他马上起身,将文库本反放在矮脚桌上。
  他解开挂轴的细绳,和昨晚一样,轻轻地在榻榻米上摊平,争妍斗丽般的鲜黯色彩就显露在眼前。跪在一旁的我往前倾身,凝视着「黑桃皇后」。
  果然。
  「画中的人物左看右看,都不是艺妓或是花魁呢。」
  已发表的三种皇后都是妖艳的成年女子,更直接一点说,就是全都以「艺妓」呈现。但是,眼前这幅「黑桃皇后」却任由一头黑色长发往下垂落,是个连衣领也乖乖扣起的年轻女子。可以说是少女了吧?外表和气质显然与其他皇后不同。
  「只有黑桃的模样不一样,当中有什么涵义吗?」
  「说得也是,我都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呢。」由良像名侦探般将手支在下颚上,发出简短的低吟。「有一说认为,扑克脾人头牌上的人物都各有模特儿喔。」
  「这是什么意思?」
  「听说『黑桃国王』是大卫王,『梅花国王』是亚历山大大帝,『红心国王』是查理大帝。以此类推,据说十二张人头脾各自都以实际上存在、或是传说中的人物做为模特儿。」
  「咦?是吗?人头牌上的图案都不一样吗?」
  「每一张脾的差异都很明显喔。同样是国王,却只有红心国王的鼻子下面没有胡子,或是只有方块国王往旁边看——话说回来,阿春你是设计系的吧?至少该注意到这点事情吧。」
  「我主修工业设计,又不是平面视觉设计。」
  「喔~原来你都抱着这种肤浅的心态在学习设计啊。」
  看,嘴巴超毒。
  「……我的鉴赏力差不差劲不重要啦。那么,你说的和这幅画有什么关系?」
  由良吐了一口大气,盘起双腿。「听说『黑桃皇后』的模特儿是帕拉斯·雅典娜。」
  「喔……啊,原来如此。因为『黑桃皇后』是雅典娜,也就是处女神,所以不能画成艺妓,才会画成这样子的少女罗?」
  「但终究只是假设。」
  「不不不,可以接受。让人疑惑的顶多只有:『那个布施正道有办法想到这么细腻的细节吗?』这点而已。」
  「反之,如果是偶然的话,他确实很厉害。」
  「嗯,也是啦。」
  说完,我就闭上了嘴巴。
  但其实,我自己还成立了另一个假设。也就是——会不会是顾虑到了「他打算赠予这幅作品的对象」呢?换言之,可能与由良口中的「某个人」有关。即是由良说「因为处在无法接收的状态」,而未能拿到「黑桃皇后」这幅作品的原所有者。「黑桃皇后」蕴藏的谜题,会不会就是布施正道想着「某个人」而生的隐喻,抑或是一种讯息呢……但现在就算在这里提出我的看法,我也不认为由良会告诉我「某个人」的相关情报,更不会向我说明。所以我决定不说出口。
  那么——
  不知由良是否看穿了我的想法,他略微苦笑。
  「要理解创作者的意图真是困难呢。」
  真的。
  我也搞不太懂你在想什么喔。
  这时,楼下传来了大婶呼唤我的声音。
  「怎么了吗?」
  我边应声边起身,走出房间,步下嘎吱作响的楼梯。如同往常坐在柜台后方的大婶将话筒递给我。
  「你的电话。」
  听到这句话,我立时心生不祥的预感。
  分明不可能有人知道我现在住在这间旅馆。
  「对方是谁?」
  见到我的表情变得肃穆,大婶一脸诧异。
  「好像是个小女孩。」
  说到知道我住在这里的「小女孩」——
  我向大婶道谢,接过话筒。「喂?」
  『阿春。』
  果然是妮妮。什么嘛。我抚胸松了一口气,接着在意起妮妮无精打采的声音。「怎么了?新太郎又跑掉了吗?」
  『邻居说啊。』
  「咦?」
  吸鼻涕的声音。
  她在哭吗?
  『邻居说,要我打电话给住在旅馆的大哥哥们,叫你们来工作室,这样的话,才会把新太郎还给我。还说,不可以告诉妈妈和其他人。欸,阿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知道了。你在家里等我们,我马上想办法……听好了,一定要等我喔!」
  我摔也似地放下电话,十万火急地冲上二楼。




  「该怎么办啊?」
  「这句话的意思是?」
  「你应该有作战计划吧?」
  「可以说有。」
  「这算什么回答。你该不会毫无计划吧?」
  「倒也不是没有。」
  「你要利用挂轴当作盾牌吗?像是威胁对方要烧了挂轴之类的?」
  「这个计划听起来也很有趣呢。」
  「还是说暂时再稍微观察一下情况?」
  「我们观察得已经够久了喔。」
  「还是请人支援……」
  「哪来的人愿意支援我们呢?」
  「那就从窗户阆进去,从背后偷袭?」
  「你想成为犯罪者吗?」
  「不然到底该怎么办嘛!」
  「正确答案是——」他停下脚步。
  在我们眼前的是黑白相间的巨大工作室。
  由良以撑伞的手夹住挂轴,再伸长空出的另一只手,没有一丝踌躇地按下门铃。门铃的机械铃声盖过了雨声,高亢响起。
  「堂堂正正地直接迎击。」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庞在痉挛颤抖。
  对照之下,由良的表情既放松又笑容可掬。「我们接受了对方的邀请,所以直接登门造访,应该不成问题吧。」
  我已经半句话都无法反驳了。
  铃声余韵消失了。唯独由雨声支配的沉默显得格外漫长,但实际上应该还不到一分钟吧。
  不久,黝黑光亮的玄关门打开,走出来的是自称田越的画廊男子。这还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他有着所谓的娃娃脸,但是梳得非常服贴、看似硬邦邦的泛光头发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中年男子,所以很难猜出年龄。
  「你好啊。」由良轻佻地打招呼。
  田越以眼神致意,但似乎在打量由良揣在怀中的挂轴。然后自己也撑开雨伞,走出玄关门廊。
  「这边请。」
  他打横穿过车库,绕到工作室侧边。看来不打算领我们走进室内。
  我们两人跟在田越后头走着。
  踩踏潮湿草皮的声音不间断地微弱响起。
  「对了。」由良以闲话家常般的语气起头说:
  「昨晚特意跑来旅馆办事情的那位仁兄怎么样了?」
  田越背对着我们,无从得知他的表情,但他以有些不悦的嗓音回道:「请问你指谁呢?」
  「就是那个被雇用的可怜抢匪啊。亏他还特地带了小刀闯进房里来,却一脸泫然欲泣地被赶了回去,所以我有点担心他,不晓得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确实拿到打工的薪水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要看手机里的相片吗?昨天我拍了一张当作纪念喔。」
  田越停下脚步,仅将半边身子转向我们。
  「会派他过去,完全是老师自己下的决定。我们事后听到也非常吃惊。」
  「喔?」
  「突然出现的你说了那些话以后,老师就吓得六神无主。原本他的个性就很纤细敏感,只要一点小事就会陷入恐慌,所以才会一时想不开,雇用那种像是小混混的男人吧。只希望两位可以明白,老师在做那个决定时,并非是处在可以冷静下判断的状态。」
  他看似摆出低姿态,却又没有承认自己的过错。表面上列出借口,暗地里却拐着别说:追根究柢,这都要怪你们吧?
  ……看来这下子,事情不会发展得太过顺利吧。
  由良倾侧过头。「你刚才说了『我们』吧?」
  「啊?」
  「既然是复数,就表示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画廊的人也与这件事情有关。该不会今天也来到现场了吧?」
  田越没有回话,再次沙沙沙地踏过草皮。
  没有多久,我们就抵达了工作室后方的庭院。一座阳台自主屋向外延伸,面积大概有十张榻榻米大吧。(注:十张榻榻米约为16.2平方公尺。)
  在覆盖了部分阳台的遮雨棚底下,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自称为布施正道的那名矮小男人,他正低声念念有词,神经兮兮地在圆形折叠桌旁走来走去。站在阳台大门前的女性则手臂交叉,紧盯着男子瞧。戴着细长黑框眼镜的侧脸散发出浓厚的知性氛围。
  我们走近之后,当然两人的视线也投了过来。
  ……呜啊,没想到竟然真的演变成当面对峙。
  为什么会发展成这种情况呢?真是莫名其妙。
  踩着仅有两阶的楼梯走上阳台时,胃开始隐隐抽痛。
  不曾向外释放的压力,肯定都累积在容易紧绷的胃袋里了吧。
  跟在田越身后,我和由良也收起伞,走进遮雨棚底下时——
  「阿春。」
  我听见微弱的呼叫声,猛然回头。只见一道娇小的人影拨开与后方停车场形成边界的树篱,跳了出来。
  胃部的疼痛仅在那一瞬间消失无踪,我不禁跑出遮雨棚。「妮妮!」
  妮妮冲上阳台,扑进我的怀里。
  我略微别腰,以防雨水打在她身上。「不好意思,把你牵扯进来。」
  「咦?」妮妮抬头看向我,偏过小脑袋瓜。
  「都怪我们——」
  后方传来了由良冷笑的气息。「这话就不对了。」
  在场众人的视线皆向由良集中。
  但由良闻风不动,依然以不容分说的语气斩钉截铁说道:
  「我们在冒脾布施的附近徘徊打转,跟冒牌布施从毫无抵抗能力的孩童手中抢走可爱宠物这两件事之间并没有任何因果关系,所以你不需要道歉。」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你这个小偷,竟然自己置身事外,还敢道么厚颜无耻地撒下这种谎话!」
  开口说话的是被一口咬定为冒牌布施的男人。他的语调近乎恐吓,但音量极小,又讲得含糊不清,让人听不清楚,同时动作僵硬地环抱着手臂,像要保护自己削瘦的身体一般。肩膀和膝盖都在微微发抖,甚至教看的人不忍目睹。
  「老师。」田越小声唤道,语带告诫。
  但是,眼球充血的冒牌布施仍旧滔滔不绝:「说什么拥有我不是布施正道的证据,把人抹黑成坏人,你们那么开心吗?还为了区区一只小猫就大惊小怪,你们这群可恶的小鬼——」
  「老师,您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倒是你才该冷静一点吧,别被这群小鬼头骗了!他们只想设下圈套陷害我而已,我都知道喔,你们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接着冒牌布施眼神谄媚地回头看向戴眼镜的女子。「对吧?鹤见小姐,你也骂骂他们吧。说你不会屈服于他们的威胁,愚弄别人也该适可而止!」
  这时,我约略猜到了女子的来历。听她的姓氏,应该与鹤见画廊的老板有关吧。
  被称作鹤见的女性却闭口不语。
  她穿着线条古典优美的连身裙,外罩一件绝非成衣、做工看起来非常精致的外套。完美无瑕的妆容如女演员般美丽,但散发着难以亲近的气息。年纪似乎还不足以称作阿姨,但我也不敢肯定,毕竟女性的年龄无法靠外表评断。
  「不论在什么时代,就是有你们这种厚脸皮的人存在。你们就是一群蠢货,明明不懂得什么是艺术,只是学到了一点皮毛而已,就假装自己什么都懂,专门鸡蛋里挑骨头。不懂的话就闭嘴!我又不是为了你们才画画……」
  「老师。」田越走向冒牌布施。「太过激动可不好喔。」
  但冒牌布施仍像呻吟一般,絮絮叨叨地不停抱怨。
  妮妮整个人都吓呆了,躲在我的身后,捉住我的外套。
  田越小声说了一些耳语,不着痕迹地推着冒牌布施的后背,极其自然地引导他进入屋内。阳台的玻璃门「啪当」一声关上。
  冒脾布施就此退场。
  「真是不好意思。」戴眼镜的女子轻声说,甚至微微一笑。「能请你们大人有大量吗?他是个脆弱敏感的人。」
  话真是看人说的啊。
  由良轻轻颔首。「所以才需要两名保镖吧。」
  可怕的大叔消失以后,大概是想起了自己面临的迫切问题,妮妮战战兢兢地小声问:「新太郎呢?」
  「对了,这孩子的猫——」
  「我不晓得喔。」
  「什么?」
  「大概又在这附近躲起来了吧?因为不久前我才见过它。只要去找,它一定会跑出来吧?」
  「……你们骗了一个小孩子吗!」我不由得朝她逼近。
  但由良扣住我的肩膀,将我按在原地。
  「不好意思,但难不成你就是鹤见画廊的老板?」
  女子略微别起嘴角。「我就是。」
  我大吃一惊。
  根据旅馆周边的三姑六婆情报网,鹤见画廊的上一任老板前阵子已经过世了,现在由第二任老板继承。而且阿姨们还说,第二任上任以后,经营方针也改变了之类的I没想到第二任老板竟是一名女性。
  更没想到当事人竟然出现在这里。
  但由良临危不乱。「是吗?果然。不过,真没料到会是一位这么年轻貌美的女性呢。」
  「哎呀,谢谢你。但就算称赞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喔。」
  「不,我真的很意外。我还以为会堂而皇之做黑心生意的画廊主人,肯定是个像狸猫或狐狸的中年大叔。像你这样的女性,应该能找到更多有趣的工作吧。看来这世界也快完蛋了呢。」
  ……喔喔,竟然脸上不带半点笑意,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
  反而是在旁边聆听的我显得畏缩。
  与之对峙的鹤见则是掩着嘴角,「呵呵呵」地笑了。「我也觉得很意外喔。真没想到特地跑到乡下地方的工作室,登门找碴的是两个这么可爱的男孩子。不过,能够忝不知耻地做出这种事情,也许正是因为你们还年轻吧。」
  这个人也是个狠角色。
  空气中开始混杂着令人提心吊胆的火药味,不快指数急遽攀升。
  让这两个人聚在一起,是不是很危险啊……?
  就在这时,阳台的玻璃大门打开了。
  再次走出阳台的只有田越一人。「失礼了。」
  「不会。」由良平淡应声。
  「布施老师无法在场,希望两位不介意。」
  「没关系喔。」
  「那么,呃……你说你拥有能够证明,现在在隔壁房间的布施正道老师是冒脾货的证据吧?也就是拥有着不可能存在的『黑桃皇后』。」
  「是的。」
  「不介意的话,能现在在这里让我们看看那幅『黑桃皇后』吗?」
  由良点了一下头,解开抱在怀中的挂轴细绳,小心翼翼地摊开。尽管是在阳光皆被遮蔽的阴天底下,「黑桃皇后」仍是闪闪发光般地绚丽夺目。
  两名画廊工作人员亲眼见到画作后,目光变得凌厉,站在远处目不转睛地打量了好一半晌。片刻过后,田越小心谨慎地问道:「你是如何得到这幅画的?」
  「是真正的布施正道送给我的。」
  「证据呢?」
  「证据?」
  「说不定你说的这些话全是谎话,那幅『黑桃皇后』也是你自己画出来的。」
  「即使真迹就在眼前,布施正道的专属画廊也无法分辨真伪吗?」
  田越明显瑟缩。「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由良发出沉吟。「但的确,除了我的说词以外,没有任何可以说是证据的东西呢。」
  「既然如此——」
  「送去鉴定就好了。」
  「鉴定?」
  「没错。」
  「鉴定的话,那就由我们……」
  「不不不,并不是请美术专业人员鉴定真伪。」由良摇头。「现代人的智慧都是源自于高科技吧。所以我会请适当的检验机关进行DNA鉴定。」
  听到了意料外突然迸出的这个夸张单字后,包括我在内的三名大人都纳闷地皱起眉。只有妮妮天真无邪地一脸茫然。
  DNA?
  怎么回事?那要怎么鉴定?
  「难不成——」鹤见猛然倒抽一口气,眉头紧蹙。「你这句话的意思是因为……『Red Blood』当中加进了布施正道的血?」
  由良干脆点头。「是的。」
  别说蠢话了!
  鹤见冷冷地皮笑肉不笑。她的表情仿佛能够配音说:竟然将这种愚不可及的谣言当真,真是个蠢小子。至于我呢,则是吓得冷汗涔涔。因为告诉由良这则谣言的人就是我。昨晚,我在旅馆的三坪空间里得意洋洋地吓唬了他。由良好像是第一次听说……那么,由良会在这种紧张的局势下,提出如此荒谬的建议,都是我害的罗?
  我一边感受着自己脸颊的抽搐,一边捉住由良的肩膀。「喂,你在说什么啊!我说过了吧,那不过只是谣言而已,就像是一种比喻一样。」
  但由良摇摇头。「这并不是无凭无据的传闻。」
  「啥?」
  「『Red Blood』当中确实加进了布施正道的血。」
  「我都说了,那只是谣言!你不也说了吗,一般正常人不会做那种事情!」
  「创作『J卡片』的时候,布施正道已经不是一般正常人了。」
  他声音与话语中的冷意让我打了个寒颤,不禁屏住呼吸。
  由良看向田越。「布施正道是在三年前的秋天左右开始创作『J卡片』系列,然后大约是在两年前的夏天,完成了全部共十四幅画作吧?」
  忽然被询问的田越僵直了身子,但仍是摇头。「不,并没有这回事。『J卡片』系列目前仍在创作当中。」
  这是他们的设定吧。他们宣称方才躲进了屋里的那个男人才是布施正道,再于《美术之箱》杂志上表示,「J卡片」系列今后也将依序创作并发表——在这个大前提下,「J卡片」系列必须还在创作当中不可。纵然所有的画作其实早已完成。
  布施正道会在完成作品上签名,但不会加上日期。如果对象是外行人,创作时间不过只有一、两年的落差,口头上随便讲几句肯定就能蒙混过关。
  但是,由良毫不在意田越的回答,坚决地道:「总之,创作时间应该差不多就是那一年左右。」田越的表情像是在说:既然你早就自行认定,那就别问我啦。但由良也不以为意。
  「以三年前的夏天为分水岭,他才开始使用『Red Blood』。在那之前的布施正道,并不是一个会在颜料中加进自己鲜血,做出这种超乎常理事情的人。他并未失去理智到那种地步,主要也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胆量每一次作画,都要割开自己的皮肤挤出鲜血。」
  「那么——」田越话说到一半,由良就抬手制止。
  「但是,三年前的夏天,布施正道遭遇到了一件事情,足以让他对创作的热情和态度都为之一变。他失去了一名很重要的女性。」
  鹤见的眉心覆上阴霾。「……女性?」
  「详情我不能说,我只能先声明,那是对布施正道而言,谁也无法取代的女性。」
  问题被抢先回答后,鹤见缄口不语,然后变作结冻般的面无表情。为什么呢?比起很轻易地就显露怒色,这种面无表情反而更让人感到恐惧。
  「她突如其来的死讯对布施正道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两人既未解开生前的芥蒂,他当然也无法得到任何遗物。由于无法出席丧礼,也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布施正道知道这项消息的时候,她死后的一切已经全被打理好了。在晴天霹雳之下失去了她的布施正道由于受到太大的剌激,开始一点一点崩溃,最终产生了扭曲的想法——『人类终归不知何时会死去。我不希望死后就这么被众人遗忘。我想永永远远地向世人昭告,这条生命正活在这个世界上。能不能将生命的存在本身画进作品当中呢?』于是他最后想到的就是『Red Blood』。……呵呵,仔细想想,『Red Blood』这个命名的品味还真好呢。』
  鹤见的面无表情逐渐变成了嘲讽。「真无聊。」
  「为什么?」
  「假使你说的是真的好了,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而且明明内容如此隐私,却还知道得这么详细。」
  「两年前的夏天,布施正道将这幅『黑桃皇后』交给我的时候,他本人告诉我的。」
  「——是吗?那么,你无论如何都要主张『Red Blood』当中,掺杂了布施正道本人的血吧?」
  「是的。」由良爽朗点头。
  鹤见的双眼绽出危险的光芒。「可是,这样一来会产生一个问题吧?」
  「言下之意是?」
  「在还不确定『黒桃皇后』真伪的情况下,就算鉴定从中采集到的检体也没有意义。在你天花乱坠地说什么鉴定DNA之前,必须先确认『黑桃皇后』的作者是谁才行吧?否则的话,你们到底打算与什么做比对,再判定自『黑桃皇后』上采集到的检体是真正布施正道的DNA呢?」
  她扬起下巴,示意阳台大门。
  「依你们的说法,待在隔壁房间的那个男人并不是布施正道。创作出那幅『黒桃皇后』的才是真正的布施正道——是这样子没错吧?」
  「是的。」
  「可是,那要如何取得你们口中所说的『真正布施正道』的检体呢?反过来说,如果那份检体是从本尊身上采集到的,那又要如何证明?有言在先,我们绝对不会主动提供其他的『J卡片』喔。要是被划伤了,我们可担不起这个后果。还有,也不可能提供在隔壁房间的老师的部分活体。DNA是非常私人的资讯,如果没有本人的同意,应该就无法送去鉴定。你也无法不声不响地就带走别人的头发等东西吧。」
  听见她这么说,由良随即迅速转身。
  然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他。」
  突然遭到指名的我不明就里地缩起身子。「咦?」
  田越纳闷地看向我。「他?」
  「是布施正道的亲生儿子。」
  现场的空气为之凝结。
  由良一脸自信满满地注视着画廊的两人,那两人则双眼圆瞪地看着我。我半张着嘴凝视着由良的侧脸。当下的心情比起震惊,更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我……我对由良说过吗?
  自己是布施正道的亲生儿子这件事。
  ……不!我没说过!绝对没有说过!
  唯独这一件事,就算撕裂我的嘴巴——
  那么,为什么?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由良不疾不徐地伸长手,一把拔起我的头发。
  「好痛!」
  大概同时拔起了好几根吧。
  他卖弄似地将夹着头发的手指往前伸。「这是他亲生儿子的部分活体。我会同时提供这些头发做为检体,以取得Y—STR(注:Y—STR,Y染色体的短纵列重复序列,Y染色体为父系遗传,因此儿子的Y染色体STR只应与父亲完全相同。)相同的父子关系鉴定。」
  鹤见似乎无法阖上张大的嘴巴。
  「可、可是——」相对地田越则往前倾身:「我虽然不太清楚这种科学方面的鉴定流程,但从一幅画上头,可以采集到足以进行鉴定的血液量吗?而且血液又与颜料完全混在一起,甚至干燥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样的话……」
  「长时间干燥这种状态对检体而言,并不算是不利的条件。举例来说,即便是数十年前生产时医院赠予的脐带,只要条件悉数具备,也能够成为检体。关于数量稀少这一点,应该也不成问题。毕竟现在甚至也能利用使用过的邮票进行鉴定了。」
  画廊那方的垂死挣扎也三两下遭到击溃。最后,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现场的沉默如铅块一般,又冰冷又沉重。
  就连只是一直紧攀住我的妮妮也屏住呼吸,动也没有动一下。
  打破这阵诡谲沉默的,是鹤见宛如出现裂痕般的低沉沙哑声。
  「布施正道没有儿子。」
  由良静静摇头。「有的。」
  「不,并没有。」
  「怀疑的话,只要调查他的出身——」
  「别再说了!」
  我不由自主大叫。
  站在阳台尾端的我,惊觉到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后,倏地倒抽口气,突然觉得很难为情,慌忙低下头。
  ……这种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就是我期望的答案吗?不,不是的。应该不是这样。我虽不是带着明确的理念来到这座村子,但至少可以肯定地说,我并非是来此让人挖出自己的过去。因为,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我才不会满不在乎地跑来这里。还是说,若要与布施正道对峙,这是避免不了的情况?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既然如此,那我一辈子都不会与布施正道见面……
  「简而言之,我想调查两件事情。」
  在充斥了异常紧张气氛的阳台上,唯独由良的步调未被打乱。
  「第一,就是能不能从使用在这幅『黑桃皇后』上的『Red Blood』当中采集到血液。第二,就是假使采集得到,能不能借由与阿春的部分活体进行比对,证明两者之间存有亲子关系。各位觉得如何呢?这样就能够一举解决我们的疑惑:『自称布施正道的男人是冒牌货吗?』以及你们的疑惑,也就是:『〈黑桃皇后〉是真迹吗?』但可能要花上一点时间和金钱就是了。不,在那之前——」
  由良直接无视欲言又止的鹤见、手足无措的田越,甚至还有我,动作俐落地重新卷好挂轴。
  「对于你们而言,这幅『黑桃皇后』如果问世,应该才是最大的困扰吧?说白一点,只要能阻止这幅画问世,『黑桃皇后』的真伪根本就无所谓吧?」
  田越就像个迷路的孩子般看向鹤见。
  鹤见牢牢地环抱双臂,将仿佛要射穿人般的眼神投向我,而不是由良。
  「你真的是那个人的儿子吗?」
  我一时语塞,在鹤见的注视下别开脸庞。
  不知她是如何解读我的反应,仍然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瞧,「呵呵」地尖声笑了。我不晓得她的笑声是源自于何种感情,但在那一瞬间,她的神情似乎透出了一丝疯狂。
  「是啊,你说得没错。那幅『黑桃皇后』若是出现在世人面前,会对我们很不利。」
  田越面无血色。「鹤见小姐!」
  「可是,没错,解决的方法非常简单。而你们也是为此才来到这里——好吧,我就问问你们。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那么,果然屋里的布施正道是冒牌货吧?」
  鹤见没有正面回答,仅是说了一句:「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虽说不想把事情闹大,但向全世界推广布施正道的名字和作品的,就是你们吧?」
  鹤见以不掩饰焦躁的眼神看向由良。「有人能够指责我做的事情完全是错误的吗?」
  怪物终于现出原形了呢。由良以只有我听得见的耳语悄声说。
  可是,这么说的你也是与鹤见不相上下的怪物喔……
  但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就是了。
  「画家需要的,就是名字和作品。画家的身分就是由这两点构成,本人的长相是什么样子根本无关紧要,大众也不需要记住。长相这种东西不过是次要再次要的罢了。」
  由良硬挤般眯起双眼说:「也就是说,你想表达的意思是这样吧——是你捡起了始终积着灰尘的作品,让作品受到世人的瞩目,并让原本会埋没在其他无数画家当中、只等着被人遗忘的自封画家之名流传到后世,所以自己反而应该得到感谢才对?」
  「创作者的野心都是这样子吧?所谓的让作品广为人知,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喔。鉴赏者为此欣喜若狂,评论家则说他们想说的话,画商也就是我们则得到利益,布施正道的名字与作品也将得到半永久的生命……你看,有谁损失了吗?大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全都非常开心吧?对此表达不满的人,在这个世上只有你们而已喔。」
  「布施正道本人呢?真不晓得他作何感想。」
  「死去的人已经不会再说话了。」
  冰块般冷冽的情感在身体内侧往下坠落。
  ……是吗?
  其实我一直在想,该不会是这样吧?
  不,不对。
  为什么?
  怎么可能……
  胸口传来针扎般的痛楚,额头和背部又痛又痒地冒着冷汗。
  我以细若蚊蚋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咕哝:「肚子好痛。」
  明明就近在身旁,坚韧的由良却完全没有发现到我的虚弱,仅是毫不动摇地注视着鹤见。「布施正道已经死了吧?」
  「没错。」
  「该不会是你们杀了他吧?」
  至今始终一声不坑的田越这才激动嚷道:「请你别胡说八道!」
  唯独立场也是小孩子的妮妮,没有漏听我那孩子气的低喃,不安地抬头看向我。但她也无能为力,只能紧紧捉着我的外套。
  期间,大人们继续交谈。
  「——第一辐画是在去年的三月卖出,而且出乎我们预料地得到了很高的评价,也在不错的条件下被人收购。那是布施老师的作品终于获得认可的瞬间。」
  鹤见像是自暴自弃,又像是精疲力竭般坐在一旁的折叠躺椅上。
  「由于必须和他商量合约以及今后的事宜,我们心急如焚地拼命想找到布施老师。因为布施老师大约自一月底起,就一直不知去向。」
  她用包鞋鞋跟「叩叩叩」地敲打阳台地板。
  「我们很苦恼,同时也相当担心。然后用尽各种方法找遍了每个角落以后,终于在一个月后找到他了……可是,你们猜他出现在哪里?竟然是NGO非政府组织经营的、专门保管不明人士遗骨和遗物的机关喔。」
  鹤见的脸庞微微扭曲,看来像在哭又像在笑。
  「我完全没料到会在那种地方,与仅剩下了骨头和遗物的他再次重逢,当下比起震惊,我更是真的笑了出来喔。」
  由良皱眉说:「也就是说,他身上没有任何可以查出身分的东西吗?」
  「没错,什么东西都没有。就连钱包也是。」
  「他是在哪里、又如何死去的呢?」
  「据说一月底的时候,他三更半夜倒在酒馆街的巷子里头。附近的人发现后,马上就叫了救护车,但似乎早已回天乏术。死因是突发性的心肌疾病,也就是猝死。原因的话,要列举多少有多少。你们应该也知道吧,布施老师过着非常荒唐放荡的生活。不只喝酒抽烟,还会吃些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疑似是精神安定剂的药物——每次见面,我都劝他别再吃了,但布施老师都充耳不闻。元凶就是这种自甘堕落的生活吧。」
  鹤见闹别扭似地噘起嘴,侧脸忽然间看起来有如少女。
  「真是可惜呢。真的非常可惜……明明他的人生接下来才要开始啊,他却这么干脆地就撒手人寰。」
  「是你无法彻底死心吧?」
  由良不屑一顾地快语说道,脸上带着与语气截然相反的沉稳笑容。
  「是你非得让画开始畅销的布施正道活着不可。所以才会利用死后无亲人为他祭祀这个好机会,对他的死亡视而不见,甚至为了让周遭的人以为他还活着,拥立了冒牌货。」
  「…………」
  「你们拥立为冒牌货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大概是被触怒了吧,鹤见保持着靠在躺椅扶手上的姿势,老大不高兴地紧闭着嘴巴。
  田越有所顾忌地频频瞥向鹤见,接着说道:「他……是自上任老板那时起,鹤见画廊栽培的画家之一。」
  「也就是爸爸留下来的拖油瓶之一喔。」鹤见自嘲地扭曲脸颊,缓慢说明:「我爸爸的理念,就是艺术并未是为了少部分的有钱人而存在,应该要是大众平等均分的事物才对;振兴艺术,就是一种对社会的贡献——说起来非常好听呢。上一任老板也就是我爸爸,每次一有机会就会如此倡言。」
  「这样啊。」
  「明明没有实力也没有实际的作为,却能够大言不惭地说出那种话。他根本称不上是商人,而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他遵循了他的信念,以振兴艺术之名,网罗了许多既没品味也没有自尊心的自封画家。多亏于此,画廊的经营总是左支右绌,唯一成功的,就是卖了人情给那些尼特族(注:尼特族指不升学不就业,终日无所事事的族群。)。所以即便父亲过世,由女儿的我接替画廊,也不缺对我言听计从的人。」
  「那个,她的意思是说,有很多画家都对鹤见小姐心存感激。」田越慌忙打岔补充。
  「他们不管再怎么竭尽全力,都无法靠本业赚钱,所以起码得让他们成为用过即丢的棋子,派上一点用场才行。」
  鹤见吐出了让田越的缓颊全都化为乌有的冷言毒语后,脸庞往旁一撇。
  由良偏过头。「那么,结果你还是利用父亲的遗产,开拓出了自己的事业嘛。」
  鹤见不耐地抬头。「请你别说得像在指责我一样。」
  「会觉得我的话像在指责你,是因为你自己内心有愧。」
  鹤见措手不及似地闭口不语,看起来似乎也有些受伤。
  由良满不在乎地继续平静发问:「那么,布施正道的遗骨现在在哪里?」
  「……放在那间保管所里有一段时间了,但如果过了一年都没有人领回,应该就会移到公营的遗骨堂。」
  「能告诉我那间遗骨堂的地址吗?」
  鹤见轻轻地,真的只是轻轻地皱眉。「为什么?」
  「只要你能告诉我这件事,我们就不会再与你们有任何瓜葛,也不会公布你们其实是拥立了冒牌货,还以布施正道之名持续发表作品。你们就尽管利用布施正道的名字和作品直到满意为止吧。只不过,唯独这幅『黑桃皇后』我们还是会带走。对你们而言,这样子也比较有利吧?毕竟都已经在具权威性的杂志专访上说过不会创作了。所以,只要告诉我们布施正道长眠的所在就好了。」
  「难道……」
  鹤见挺直背部,身上可说是敌意的气息已然消失。
  黑框眼镜底下,轮廓鲜明琛邃的双眼仅带着纯粹的惊讶而睁大。
  「你们的目的就只是这样吗?为了知道这件事,就跑来这种地方,做出了这种事情?就只是为了知道这个答案……」
  「你要说呢?还是不说呢?」
  鹤见缓慢地转动脸庞看向我。
  然后重复问了一次和刚才一模一样的问题:
  「你真的是布施正道的儿子吗?」
  我没有回答,仅是沉默地脑袋低垂,用掌心按着腹部。
  这时,妮妮的泪水如溃堤一般,忽然放声大哭。
  大人们全都大吃一惊地看向妮妮。
  妮妮紧攀着我,不停地重复说道:
  「走吧。阿春,我受够了,我们快点走吧。」
  说得直接一点,我有种自己被妮妮的哭声拯救了的错觉。我也是一秒都不想再待在这里,于是牵起妮妮的手走下庭院——
  但中途,我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鹤见。
  「你们为什么会来这座村子?」
  「……这句疑问的意思是?」
  「为什么会选这个村子设置冒牌货的工作室?」
  「这间工作室是公司的所有物,早在这起骚动发生以前,从上一任老板时就存在于这里了。偶尔我们会介绍给想转移阵地进行创作的画家,出借给他们好几天。现在单纯只是借给了那家伙使用而已。」
  「那么,你们只是刚好待在这里,没有理由非得选在这个村子吧?如果只是要做些鬼鬼祟祟的事情,在其他的土地上也可以。没错吧?」
  「是……没有错。」
  「既然如此,请你们马上离开这个村子。最好在明天……不,是今天之内。麻烦你们了。否则的话,就算要我去做DNA鉴定,我也要向世人揭发你们的所作所为。」
  此后,我再也没有回头。




  当女人在面前哭泣时,大多数男人都无法保持冷静。就连小朋友在面前哭泣都会不知所措的我,私心这么认为。尤其如果是母亲在哭,那种感觉更是非常不好受,会让人感到绝望。孩提时候特别容易有这种感觉。每次布施正道来访,我的母亲都会哭泣。她不是在我面前哭,而是躲起来偷哭。仅基于这个理曲,布施正道就是我的天敌,余此之外再无其他。可是,布施正道厚脸皮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根本不在乎别人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偶尔会毫无预警地出现在我和妈妈面前。频率大概是数年一次吧。来访的理由每一次都不尽相同,但总是没有好事。好比说「我被赶出公寓了,收容我吧」或是「借我钱」,好一点的话则是「我完成新作品了喔,你们快看」云云。现在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结婚了没有,布施正道对现实层面的事情皆避而不谈。我们也没有问。因为知道了也没有用。我最后一次见到布施正道是在两年前。更早之前,是我还是国中生的时候。在那之后的数年内,身高长高不少、力气也变大的我,当时第一次对布施正道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我好像说了类似「滚出去」或是「别再来了」之类的话。但布施正道也是非常死皮赖脸的男人,我们自然而然产生了口角。由于当时我气得失去理智、浑然忘我,所以记不太得详细的经过,总之在拉扯之下,我一把推开了布施正道,他很轻易地就跌倒在地。见状,我非常狼狈无措。因为我一直以为他应该更加难以撂倒,然而自己却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打赢了他;因为我一直以为他应该是个更加魁梧的男人,但不知不觉间,我的体格却已变得比他健壮。当下我领悟到了。原来如此,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雨停了,但云层依然密密实实地覆住天空,空气沉重得令人想破口大骂。应该只是短暂的停歇吧?照这样看来,铁定不出多久又会下雨。
  湿气十足的风吹动了路旁的群树。
  树叶的沙沙声很像水声。
  我在抽嘻啜泣的妮妮身前蹲下。「你怎么哭了呢?」
  「我也不知道。」
  「因为害怕吗?」
  妮妮连连左右摇头。
  「那不然是为什么?」
  妮妮嘟起嘴,别扭地沉默了半晌后,一股作气说道:
  「因为阿春看起来像被人欺负了。」
  我模棱两可地笑了。「笨蛋,才没有这回事……」
  「可是——」
  「我反倒完全在状况外喔。」
  「我不懂。」
  「我没事啦。」
  「大人真奇怪,为什么明明有事,却要说没事呢?」
  说完,她又扑扑簌簌地掉下眼泪。
  见妮妮这副样子,没来由地,我也变得想哭了。脸庞酸涩地扭曲,眼角徐缓地发热,物理上已经做好了哭泣的准备。但是,现实中我不会哭。毕竟一个超过二十岁的大男人,怎么能在嚎啕大哭的小孩子面前哭呢。我也有自尊心的,尽管非常渺小。
  只是,我总觉得妮妮是代替无法哭泣的我流下眼泪。一思及此,我就觉得这也算是互相打平了。就某方面而言,这也算是一种质量守恒定律吧——我一面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一面摸着妮妮的头。
  附近的草丛微微晃动,阴影当中慢吞吞地出现了一团白色毛球。是新太郎。它一双淡褐色的眼珠闪烁着光辉,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仿佛在主张自己就在这里一般,将身体蹭向妮妮的小脚。




  老旧的走廊每当有人踏出一步,地板就会嘎吱作响,玻璃窗户也摇摇晃晃。
  所以,我能够仿佛亲眼看到了那个场景般,准确地察觉到回到了旅馆的由良正踩上楼梯,并朝我的房间走来。
  由良静静地打开拉门,机械性地说:「鹤见他们开始准备搬离那间工作室了。应该会搬到其他地方,继续做生意吧?」
  「……是吗?」
  「我也问完了所有该问的事情,再留在这个村子里也无事可做。」
  「既然如此,那你就快点回去啊。」
  「我也很想这么做,但已经没有公车了,徒步离开也有难度。没办法,只好再住一晚。」
  没有脱下外套就坐在原地的我定睛瞪着矮脚桌,以目光扫过留在这张陈旧桌子上的细小刻痕和不知是什么的污渍。送妮妮和新太郎回家,再回到旅馆自己的房间以后,我一直是这个状态。这么说来,不知自何时起,又开始听见了雨声。
  果然雨停只是一时的吗——我脑内一隅怔怔地想着。
  「接下来你打算怎粑办?」
  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我无端地非常火大。
  自己正心浮气躁这个事实让我感到更加焦躁,陷入无止尽的轮回,自然地,回话的语气也变得字字带剌。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又没事情,没有什么怎么办啊!」
  由良目不转睛地回望这样的我。
  这家伙真的是用看机械般的眼神望着别人呢。
  真是教人火冒三丈。
  啊啊,可恶,胃好痛。
  「什么啊,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要怎么办……就很普通啊。什么也不会改变,也不可能会改变吧?就是普通地过着和至今没有两样的日常生活。肚子饿了就吃饭、想睡就去睡觉、有空的话就出去玩,一边觉得麻烦一边去上学,然后再去打工。什么也没有变啊。没有变!怎么可能改变啊!」
  「喔,是吗?」
  「就是这样,不行吗!」
  「不会啊。」
  「混蛋!」
  虽然非常生气,却不明白自己是为何生气;虽然消沉到了想死的地步,却不明白自己是为何消沉。我感到非常难为情、非常焦虑,以及更胜于这些情绪的——我感到非常悲哀。
  「你为什么知道我是布施正道的儿子?」
  又细又长的吐息传入耳中。
  由良走进房里,「咚」一声关上拉门。「这很简单啊。」
  「为什么!」我坐着瞪向由良。「难道是……我跟布施正道长得很像吗?」
  见我气势汹汹,由良瞬间惊蔚地瞪大双眼,但手上拿着挂轴就地缓缓正坐以后,忽然露出微笑。「不,你们一点也不像,在你身上也看不到半点他的影子。」
  「可是——」
  「鹤见也问了你好几次,你是不是真的是布施正道的儿子吧?如果从外表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他的儿子,她也不会一直重复确认。」
  「既然如此,为什么?」
  「一个男人会追着另一个男人不惜跑到这种乡下地方,如果不是感情也不是金钱方面的纠纷,通常都是因为家里的问题。阿春看起来既不像与布施正道那样轻浮的男人有情感上的纠纷,另外,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你也不像身怀会令人觊觎的钜款。也就是所谓的消去法。之后呢,再考虑到年龄进行推测以后,我才想你们两个人应该是父子吧。」
  「当然我也想过,就算猜错了,只要那个当下能够蒙混过关就好了。」
  像是人类低语声般的雨声淹没了沉默。
  我暗暗感到思绪一片混乱。
  疑惑和动摇接二连三地涌进脑海,却都没有消失,反而漆黑地盘踞在一起,咕噜咕噜地互相融合、发酵,我甚至已经搞不清楚该从哪个区块取出什么才好了。不,我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都已经无所谓了。我受够了,什么都不想再思考——
  「我想,他并不如你想像中是那么恶劣的男人喔。」
  由良冷不防开口说。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眨了好几下眼睛。「咦?」
  「我想布施正道这个男人,也许并不真的是那般无可救药的家伙吧。最起码,他拥有着难以用言语说明的魅力。我并不是因为知道了他已经不在人世,才替他说好话喔。」
  「……干嘛突然说这些?你为什么会那么认为?」
  「因为他好像一直不间断地吸引到女性。」
  「啊?」
  「就连那位鹤见小姐,也相当迷恋布施正道,不是吗?」
  「怎么可能!」
  「你没有发现吗?可是,那并不是骨子里流着商人血液的人会有的言行举止吧?不论做法也好动机也好,都与马路上随处可见的小女孩没有太大区别。字里行间全都透露出了她的独占欲。布施正道的作品就由我处理、布施正道的名字就由我推广向全世界、布施正道是属于我的、只有我能全权负责,我不会让给任何人——大概就是这样吧。尽管她列举出了许多煞有其事的借口,像是上一任老板的信念还是野心什么的,但鹤见画廊会一直追寻布施正道,甚至拥立冒牌货,假装他还活着,追根究柢,都只是因为她想这么做而已。」
  「…………」
  「为什么外表看起来精明干练的美女,偏偏总会被没用的男人吸引呢?果然是没用的男人会激发出母性本能吗?」
  「……谁知道啊,真是够了……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并非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必须告诉阿春才行。」
  什么啊,这种语带保留的说话方式。
  赶在讶异的我开口说话之前,由良就一股作气说了:「我说混在『Red Blood』里的是布施正道本人的血这件事,是骗人的。」
  我弹也似地抬头。「咦?」
  「但是,我说的谎言只有这么一个,其他全都是真的。」由良用牢牢卷起的挂轴拍向掌心。「这幅画是布施正道亲手交给我的,这是真的。」二年前的夏天他失去了一名重要的女性,这也是真的;那件事造成的打击太大,导致布施正道对于绘画的态度产生了改变也是真的。但是,只有混在这幅画里头的血是布施正道本人的血,这件事是假的。」
  「什……咦?」
  「『人类终归不知何时会死去。我不希望死后就这么被众人遗忘。我想永永远远地向世人昭告,这条生命正活在这个世界上。能不能将生命的存在本身画进作品当中呢?』——布施正道开始这种扭曲的念顿,也是真的。只是,他不至于因此衍生出将自己的鲜血混进颜料里的这种想法。」
  「等一下、等一下!」
  听了突然灌进脑海里的关键情报后,思绪霎时间乱成一团。
  我抬手按住几乎要摇摇晃晃的脑袋,审慎万分地问:
  「那么也就是说,『Red Blood』当中并没有掺杂鲜血罗?」
  于是由良摇头。「当中确实掺有鲜血。」
  「……啊?你在说什么啊。到底是有掺杂鲜血,还是没有?」
  「有。只不过,那并不是布施正道的血而已。」
  「啥?」
  由良咧嘴微笑。「所以啊,虽然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万一,但如果画廊那两个人真的提议送去做鉴定的话,反而对我们很不利呢。」
  我还是不太明白由良在说什么。
  不,也许我只是不想明白。
  因为,那也就是说——
  「你怎么会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阿春不也说过吗?『布施正道并不是不惜忍受割开皮肤的疼痛,也想完成某件事情的那种男人。他没那么有志气。与其非得那么做不可,他还宁愿选择搁下画笔吧。』」
  「我是说过……可是,那是……」
  「不不不,确实就是你说得那样,完全是正确解答喔。布施正道的确想到了一般人想像不到的构思。但是,那份疯狂并未套用在自己身上——所以你的看法很正确喔。可以说不愧是他的亲生儿子呢。」
  仿佛被人强压在冰冷的物体上般,我全身冒起鸡皮么瘩。
  四肢和晕眩的脑袋都像结冰一般僵硬。
  真不想问。
  可是,非问不可。
  我硬是咽下了定住不动的唾液。
  「那、那么……混在『Red Blood』里头的,是谁的血?」
  「女人们。」
  一瞬间,我不明白这个单字的涵义。
  因为这个答案太过稀松平常,又太过笼统。
  哪里的、哪一个、怎样的女人?
  「也就是爱着布施正道的女人们,和布施正道爱着的女人们。也是经历了重要女性的死亡以后,布施正道突然珍惜起当下存在于自己眼前、『想永永远远地向世人昭告,这条生命正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女人们。也是他心想『能不能将生命的存在本身画进作品当中呢』的女人们——即是她们的鲜血。」
  「怎么可能……」
  「我说过了吧,创作『J卡片』系列的时候,布施正道就已经不是正常人了。这件事情我也没有骗人。」
  「太荒谬了。」
  我只能如此低喃。
  只能否定。
  哪有办法肯定。
  「是真的喔,还是本人亲自告诉我的。他将这幅『黑桃皇后』托付给我的时候,明明我没有问,他就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讲个不停。」
  「骗人,太离谱了……为了布施正道,为了那个没用的男人,竟然有好几个女人给了他自己的血吗?还划开自己的肌虏?真不敢相信。太荒唐了——」
  「不,她们不一定划开了自己的肌肤喔。」
  「可是……」
  「就算不予理会,女人也每个月都会流血啊。」
  「啊。」
  思考回路在此时中断。
  我不想再想下去了——于是思考回路径自关机。
  因为,这种事情……太荒谬了。
  太不合常理了。
  太过分了。
  我感到恶心,忍不住揪着自己的胸口。
  「真是疯了。」
  由良轻歪过头。「谁?」
  「所有人!每一个人……都疯了。根本脑袋有问题。不管是布施正道,还是给了布施正道自己的血的女人们,还是鹤见……还有你,全都不正常!」
  由良的脸庞扭曲得让人以为他几乎要哭出来似地,「呵呵」地小声笑了。「怎么?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
  昏暗之中,看着眼前一脸苦涩的他,我忽然想。
  由良的五官真的很精致俊美。
  种忽然想些与眼下面对的问题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事情,大概是一种逃避现实吧。
  总之,我就是如此心想。
  周遭的人都说由良是「美男子」,我却无法单纯地这么认为。该怎么说呢……没错,这家伙就是有一张「巧夺天工的脸蛋」。没有半个地方会让人觉得,如果这个部分再稍微调整一下就更完美了。该有的东西都摆在该待的位置上,没有丝毫的误差,是一种有条不紊的美。上好的零件遵循了黄金比例摆在优质的基底上,看起来仿佛理所当然,简直可以称作是奇迹。
  但奇迹换句话说,就是「反常」。
  而且,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带着这种表情,还是保持着一张「巧夺天工脸蛋」的他,让我感到非常毛骨悚然。
  「这个该怎么处理?」由良缓缓起身,将手中的挂轴举到我眼前。我脊髓反射性地迅速后退。我不想碰到那幅画。不,也不想让它进入我的视野。这种沾上了不知打哪里来的女人的血的东西、这种沾染上了布施正道的疯狂和偏执的画作,我才不想——
  见到我胆怯的模样,由良略微耸肩。「那我先失陪了。」然后收回挂轴,掉头转身,准备走出我的房间。
  我精神上已经困顿到了连讲话都感到吃力,但是,我不能什么也不说就目送由良离开。
  因为我还有事情想问他。
  只有这件事情,我想现在问清楚。
  「你的目的是什么?」
  由良停下动作。他的手指已经勾住了拉门的把手,但尚未施力。
  「你为什么想找到布施正道?」
  由良不发一语,将手伸向身后,从牛仔裤的后侧口袋里抽出了某样东西。
  是他一有空就会阅读的、书封已被取下,整体变得皱巴巴的那本轻薄文库本。
  「这本是二流作家写的二流推理小说,但内容相当有趣喔。」
  什么?
  他现在在讲什么?
  「这本小说里头,也有一幕是某人提议,利用遗留在现场的血迹和儿子的部分活体做DNA鉴定。看了以后,我才心想,DNA鉴定听起来真有说服力呢。」
  「……那又怎样?你并没有回答到我的问题。」
  由良回头,脸上带着冷酷的阴沉微笑。
  「你的存在,不过是我用以达成目的的手段之一而已。不过是在我正好打算强迫冒牌布施做DNA鉴定时,及时出现的『疑似是儿子的人物』……我打从一开始就说过了吧?我不打算对只有暂时性合作关系的人,透露自己私人的理由。」
  道家伙!
  胃部又开始阵阵绞痛。
  「但你自己竟然……将我的秘密全都抖了出来……」
  「抖出你的秘密?请你别说得好像我曾强迫你做什么事情一样。真是天大的冤枉呢。我曾问你,你的目的是什么吗?我曾强迫你告诉我理由吗?我只是深入解读你的举动,再加以推测而已。不想被人发觉的话,只要自我克制、小心一点就好了。坏就坏在你老是毫无防备地将心里想的事情全都表现在脸上。更何况,你是布施正道的儿子这项事实,其实也不如你想像中的那么了不起。」
  「你这混帐!」
  声音在颤抖。
  赶在身体也开始发抖之前,我霍然起身,手脚比思考早一步展开行动。我往前跨了一步,一拳挥向由良的侧脸。由于姿势没有站穗,无法拿捏力道,所以我想是很重的一击。由良于是身体踉跄,背部撞上拉门。他吃惊的表情显得有些稚气,但那个表情也只出现了一瞬间——
  「我说过了。」他马上又变回了伶俐狡黠。「我会不择手段。」
  「你太差劲了。」
  于是,由良仿佛在说「没错」般地微笑,静静地打开再阖上拉门,迈步离开。
  这就是我与由良的分别。




  【六月十二日】




  换言之,我将怒气都发泄在由良身上。
  但是,这恐怕就是由良的企图。
  因为由良那个男人并不愚蠢,对处在那种情况下的我口出恶言,不可能猜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情。知道真相以后,我备受打击,为了让我失去了宣泄出口的负面情感得以升华,他才会主动扛下这个自讨苦吃的差事吧。只要不被我发现,偷偷地,但又大胆地。他会不会是心想,自己有这么做的责任呢——证据就是,他没有说过半句借口或是搪塞的话,只对我投以过于露骨的恶意。这样反而不像是由良的作风。
  被妮妮撞醒后,在听见她说「由良不见了」的那一瞬间,我赫然想通。惊觉自己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让由良一个人成了坏人。浪涛般的强烈悔恨袭上心头,我无论如何都想问出他的真心话,但更想向他道歉,飞身而起地追了出去,却已经为时已晚。由良早就走了。虽然无法肯定,但他该不会连我起床之后的行动也预测到了?……唉啊。那家伙策划这一切的手段真是太高明了,而且还这么耍帅。既然都要同情我,应该做些更和平又可爱的举动啊。真不老实。不,老实的由良也许反倒令人发毛。
  啊,这么说来,我也不晓得由良的手机号码和邮件信箱。
  真是的。
  既是我的完全胜利,也是我的完全惨败。
  我思绪混乱地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收拾行囊。




  朝坐在柜台后方的大婶打了一声招呼后,我走出旅馆。
  在清澄透亮的朝阳光线中,不知是怎么爬上去的,妮妮正跨坐在我停在旅馆旁边的机车上,晃着两只小脚。
  她拍了拍座椅。「坐起来真舒服呢!」
  「是吗?」
  莫名地我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将提在手上的全罩式安全帽套在妮妮头上。由于尺寸与我头部的大小正好吻合,想当然耳,套在妮妮头上就变得过大。妮妮上半身摇摇晃晃,摇摆着两只小脚高声疾呼:「好重喔——!」、「好怪!」
  「很适合你喔。」
  「嗯?声音变得好小。」她笨手笨脚地推起挡风镜。「你说什么?」
  「我说妮妮小姐,安全帽很适合你喔。」
  于是妮妮缩起小脑袋瓜,腼腆地「呵呵呵」笑了。「欸,阿春,骑机车好玩吗?」
  「嗯……好玩啊。」
  「我也想学会骑机车。」
  「先等你到了可以考驾照的年纪,再好好考虑吧。毕竟是女孩子,有些父母可能会不同意。」
  「为什么?」
  「想来是因为很危险吧。机车和汽车不一样,身体会一直暴露在外,如果发生意外,就很容易受重伤。站在父母亲的立场,当然不希望小孩骑着危险的东西啊。」
  「不发生意外就好了啊。」
  「这种事情光是自己一个人小心也没有用喔。」
  「阿春发生过意外吗?」
  「目前还没有。但一瞬间的大意就足以致命,所以我都很小心」
  「喔~」
  妮妮一下子推起一下子又拉下挡风镜,百无聊赖地将两只小脚甩来甩去,接着低声嘟哝地说: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嗯。」
  「一定要和由良和好喔。」
  「……是。」
  妮妮伸手捉住安全帽,试图摘下来,但与其重量和大小陷入了苦战。我出手帮忙,轻轻松松就脱了下来。
  吐了一口大气后,妮妮边以小手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边抬眼看向我。「还有啊,就算不是女孩子,只要发生意外,我想身边的人都会很伤心喔。」
  「是啊……你说得没错。」
  「如果阿春发生了意外,我应该会很伤心。」
  「嗯,我会小心。」
  「很好。」她朝我伸长手。「我要下去,抱我下去。」
  「是是是。」我将她抱起,妮妮便紧紧圈住我的脖子。
  啊,糟了!会被咬!
  我瞬间心惊胆跳,但妮妮只是紧抱着我,什么也没有做。
  落地之后,妮妮一度狠狠地瞪向我,再故作夸张地大叹口气。
  「本来我很想叫你等我长大,可是,在我长大之前,阿春就会找到很棒的对象了吧。」
  我禁不住苦笑。「等到妮妮长大,我就已经是个运遢无趣的中年男子了。况且你也不用担心,到时妮妮身边一定也会出现很多好男人喔。」
  「真是的!」闻言,妮妮鼓起腮帮子。「我才不是那个意思!阿春真是不懂女人心耶!」
  咦?是吗?总觉得很抱歉。
  女人心真是难懂。
  我与妮妮交换位置般坐上座椅,戴上安全帽,发动引擎。熟悉爱车发出的振动传遍全身。
  「妮妮,拜拜罗。也替我向新太郎问好。」
  妮妮神色僵硬,不发一语地点头。
  我本来还想,要是她哭了该怎么办——不,她一定知道自己若是哭泣或撒娇,我会很伤脑筋,所以才不表现出情感吧?被担心的人反而是我。既然如此,我也别说多余的场面话或是无法实现的约定吧。
  虽不晓得对方听不听得见,我再一次轻声说:「再见了。」然后蹬向地面。骑出旅馆的占地后,挥着手的妮妮身影也自后照镜中消失。
  村里依然杳无人影,车流量也不多。
  骑上坡道,缓缓骑过那栋「黑白相间的大房子」前方。每一扇窗的卷帘皆往下拉,没有人的气息。
  他们已经如我所言,离开这里了吗?
  那就好。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离开村子」这个想法是我临时起意脱口而出。他们在哪里做些什么,都与我无关。所以就算留在这个村子里,对我也不会构成任何妨碍。但是,我担心他们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妮妮就无法安心静养。就只是如此而已,但是,同时这也非常重要。
  穿过防风林,骑上收费道路,眼前是视野非常良好、沿着海岸笔直往前延伸的道路。起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天空覆着羽毛棉被般的厚重乌云,显得污浊阴暗,海面也带着黯淡色泽。但依今天的天气,大海看起来肯定会闪闪发亮吧,尚未有鸟儿飞过的崭新天空,也一定显得无垠浩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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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5 08:15 | 显示全部楼层



  【七月三十日】

  梅雨季节已过,白昼变长,天气变热。
  我的姓氏从春川改为柏尾,也已过了一个月以上。
  一开始果真会产生很多麻烦。像是包括更改邮件收件人在内的各种申请,和更改身分证上的姓名等等,都必须办理一大堆繁琐的手续,另外我也费了一番功夫逐一向友人告知自己改姓一事。听到这则消息,大家也全都口径一致地问我:「你入赘了吗?」……嗯,考虑到我的年纪,这样子是比较自然没错啦。
  但这一方面我不想遭人误解,所以我都一一认真说明:
  「我并不是入赘,是因为母亲再婚,我也跟着迁入柏尾的户籍。其实我也可以选择不改姓,只是考虑到对方膝下没有子女,我今后也有可能会继承他的公司。但虽说是公司,也只是一间小型的设计事务所啦。精神疲累?压力?不,完全没有喔。因为我原本就打算靠设计维生,对方能够给予我目标,我反倒非常感激。再说,柏尾先生从我国中时期就非常照顾我,就算撇除他是我母亲的再婚对象这点不谈,他也早就像是我的父亲一样了。」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热死了。」
  我自以为上午天气应该不会太热,但真是大错特错。气温正以令人感到可笑的速度急遽上升,远方的柏油路面也涌起了热浪。
  眼下已届七月底,每一天都在刷新今年度的最高气温纪录,而此时此刻,我正仰仗一张快递的收据,徘徊在清静的住宅区里。每走一步路,挂在肩上的图筒就发出了「叩略叩咚」的轻柔碰撞声。
  「应该就在这附近吧。」
  我再一次看向送货收据。

  一个署名「春川先生收」的包裹送到了我隶属的阿武隈研究室。
  对此,阿武隈老师的脸色当然不太好看。
  「我说啊,春川同学……不,是柏尾同学,将研究室当作你私人包裹的收件地点似乎不太恰当吧。」
  我一边拼命道歉一边收下包裹。那是一个由发泡缓冲材密实卷起的筒状物体。看向收据,寄件人姓名栏写着「由良」。一看到这个名字,我就已经猜到了包裹的内容物,但仍在心里否定:「应该不可能吧。」同时撕开缓冲包装,掏出里头的东西一看,该说是果然吗……就是那个眼熟的疑似挂轴物品。就算不解开细绳察看里头的模样,我也晓得。看一眼就晓得了。这是「黑桃皇后」,不可能会是其他东西。
  在旅馆喝酒的时候,我记得确实曾经说过自己隶属于阿武隈研究室。是因为不晓得我家的地址,他才会寄到研究室来吧……话虽如此,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竟然事到如今才将这幅画转交给我。
  总之,不能将这种东西放在学校里。我向研究室的助理借了图筒,放进挂轴。虽然这原本不是用以收纳挂轴的容器,但我想总比直接拿在路上走来得好。

  那么——
  关于这件事情,我想必须找个时间好好谈谈才行。
  自从回到这个城市以后,我经常想去拜访由良。但是,我总是找了各种理由,将这件事情往后延宕。反怔就读同一所学校,只要有心,随时都见得到面吧——于是在我不停拖延之后,就进入了漫长的暑假,我更是提不起劲。
  对于重要的事情偏偏总是优柔寡断,是我的坏习惯。所以既然这次对方送来了「黑桃皇后」,这不正是前去拜访由良的好机会吗?
  没错没错。
  再继续将事情拖到以后才解决是不好的吧。
  而且妮妮也对我说了,「要和他和好」啊。

  就这样,今天我才会四处徘徊,寻找由良的住处。

  ……等一下。
  我倏地想起,对方可是那个由良,他也很有可能是写了假地址再寄包裹给我吧?就在心中的不安开始膨胀之际,我发现了一栋门牌写着「由良」两字的佐宅。怀疑了你,真是抱歉。但谁教由良老做一些惹人怀疑的事情,他也有不对。
  那是一栋非常气派的纯和风住宅。光是从外看去,就觉得占地十分辽阔,正门也很典雅堂皇……喂喂,那家伙该不是好人家的少爷吧?如果是的话,我可会哈哈大笑喔。
  姑且先按门铃看看吧。于是我带着些许紧张,正要伸出指头按下门铃时,忽然在背后感觉到了人的气息,于是回过头去。一名年轻女子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见到她的脸庞,我不由自主向后退。不是因为吓了一跳,而是因为她有着惊为天人的美貌。我的后退仅基于这个理由。是的,这名女子真的美得让人不禁往后倒退。
  话说回来。
  这个女孩子该不会是人吧?
  就是现在当红的D罩杯写真偶像。
  我在原地呆若木鸡。
  「你找这户人家有什么事情吗?」
  喔喔喔,说话了。
  慌慌张张的我语无伦次。「啊!呃,敝姓柏尾……不,敝姓春川,呃……请问彼方在家吗?」
  「你是小彼的朋友吗?」
  不,只是碰巧之前住在同一间旅馆而已。
  但这么回答也没有帮助,我暂且先应道:「是的,我们就读同一所美术大学。」
  于是她大力一点头。「那真是太刚好了。」
  咦?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在意、却无法开口询问。
  另一方面,她直接走过我身旁,从容自若地打开大门,「请进。」然后做出引领我入内的动作。「我想小彼应该在后面喔。我也刚好有点事情,所以一起过去吧。请,虽然这里不是我家。」
  咦咦?这么轻易就让我进去真的好吗?我犹疑不决,仍是发出了连自己也觉得很没气势的声音低头回道:「嗯,那麻烦你了。」然后跟在她身后穿过格子大门。
  从大门直至玄关的一小段路铺满了圆形碎石,富含意境,相当高雅。沿着踏脚石往前走就是玄关,但她走向一旁的岔路,熟门熟路地打开竹篱上设置的门扉,后头就是一座庭院。虽然是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但看起来是一座树木和苔藓都受到了无微不至照护的庭院。啊啊啊,「由良是好人家的少爷」这个假说越来越确定了呢。
  望着走在我一步前方的小巧可爱圆形后脑勺,我鼓起勇气发问:「那个,如果我认错人的话,我先向你道歉,但你该不会……是A小姐吧?你很常出现在写真杂志上吧?」
  于是乎她很干脆地点头。「是的。」
  果然!呜哇——!是本人吗!
  我的情绪瞬间亢奋起来。「你和由良是亲戚吗?」
  「我是他表妹。」
  「表妹!」
  「我们的母亲是姐妹。」
  「原来如此~」
  「我们表兄妹很像吧?」
  想像中,我一直以为她有着尖细又娇滴滴的嗓音,但实际上人的声音略显低沉又从容镇定,因此听起来既轻柔又充满知性。对此我甚至心生感动,并肩走在六的身旁。
  「嗯嗯,很像很像!」
  「我们的母亲虽然差了两岁,但姐妹两人像得仿佛是双胞胎。生下来的孩子又全都长得像妈妈,所以表兄妹都很像。」
  「那么你的亲戚当中,少说也有四个人彼此长得很像呢。」
  于是她缩起脖子咯咯轻笑。「的确是呢。」
  呜哇——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种生物?太可爱了吧!真的是用和我们一样的原料构成的人类吗?这股惊人的引力是怎么回事?我的眼睛完全无法自她身上移开。果然本人太惊为天人了。现在的我似乎可以用「写真偶像之本人与照片印刷物的比较研究」为标题写一篇论文了呢。
  而且你知道哪一点最好吗?就是便服啊,便服!现实生活中的便服!有男人会对此不感到兴奋吗?不,绝对没有。她看起来近乎脂粉不施,头发也不是整整齐齐地束起,而是随意地绑成公主头,这副模样又散发出了一种难以用笔墨形容的性感。我在说什么啊,快点冷静下来。
  哎呀,不过,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呢。
  我记得A最近才刚出了首本写真集吧?
  好,等一下就去买吧!

  绕到住宅后方,一条长长的走廊在眼前延伸,两名年轻男子正相对而坐,下着将棋。
  「小彼,有客人找你喔。」
  听到六的呼喊,两名年轻人同时抬起头来。
  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相同脸孔。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这是怎么回事?」
  有两个由良。这样的事态让我不寒而栗。
  A诧异地转头看向我。「咦?」
  「奇怪了?咦?……咦?什么?难道他们是双胞胎吗?」
  「是啊。」六瞪大双眼。「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我的心情仿佛在密林深处发现到新品种。与未知的事物相遇。
  我谨慎到了甚至有些失礼的地步,瑞瑞不安地走向双胞胎。「那个,不好意思,请问哪一位是彼方?」
  「咦?」「啊——」
  连声音也一模一样。
  接着双胞胎明明没有眼神接触,就以令人大开眼界的同步动作咧嘴笑道:
  「「你觉得是哪一个?」」
  什么!
  我冷汗直流,非常认真地来回比较那两张脸。
  但是——
  ……不行了。我完全分辨不出来。
  五官相同、发型相同、体型相同,各自又没有特别显著的特征。而且为什么连身上穿的衣服都那么像?
  短袖白衬衫加上暗色系的裤子,再系上暗色系的领带。为什么要在自己家里做这副打扮?等一下还有其他事情吗?
  总之,我举手投降。「抱歉,我看不出来。」
  双胞胎同时轻笑出声。
  王将(注:日本将棋中,两阵的王分别为「王将」和「玉将」。)说了:「小彼,因为啊。」
  玉将淡淡应声:「等一下,小彼,不要假装是我。」
  「喂喂,不要叫我小彼啦,场面会变得很复杂吧?」
  「你才是吧。竟然自己叫自己小彼。」
  「就到这里为止吧。客入很困扰喔。」
  「你才该适可而止吧,场面开始变混乱了喔。」
  ……怎么办?这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做才好?难不成这是一种面对这对双胞胎时,必须经历的一场试练吗?
  玉将看向一脸伤透脑筋的我,对王将投以苦笑。「你先离开一下吧。」
  王将皱眉。「可是……」
  「不。抱歉,但他是我的客人。」
  「你做了什么啊?」
  玉将扬嘴微笑:「我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喔。总之,请你先离席吧。」
  「欸。」这时A插嘴。「客人是有事找小彼喔。」
  「你来做什么?」玉将头也不抬,冷淡地问。
  「我拿土产过来呀,刚才在电话里讲过了吧?
  「嗯。拿给妈妈吧,我想她在厨房。我和这个人有事情要谈。」
  「呿。」A耸耸肩,很快地离开庭院。啊啊,我倒是想再和她多说点话呢……
  王将也一脸不满,但仍是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
  于是我在由良家的庭院里,与玉将单独对峙。
  玉将撤开将棋盘,将王将坐过的坐垫推到走廊边缘。「真是抱歉,虽然是家人坐过的,但你不嫌弃的话,就请坐吧。」
  「啊,谢谢。」
  总之,我在对方的邀请下隔着坐垫坐在走廊上,然后聚精会神地打量玉将的脸庞。
  玉将正面接下我的视线,游刃有余地微笑。「阿春,好久不见了呢。真高兴看到你依然和以前一样,一脸傻乎乎的。」
  「……刚才走掉的是彼方吧?」
  「刚才走掉的是彼方喔。」
  「那么,你是由良彼方的……」
  「我是他的哥哥,我叫宛。」
  「由良彼方是弟弟吗?」
  「没错。」
  「那么,你就是由良彼方的哥哥吧?」
  「我都说了,没错。」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请你振作一点。」
  我眉头深深皱起。「也就是说,你不是由良彼方。」
  玉将终于一脸受不了。「你也还是和之前一样迟钝呢。」
  我一股脑踩地而起。「你一直以来都骗了我吗!」
  「我骗了你这种话传出去多难听啊。我只能说,我可不记得曾介绍过自己是由良彼方喔。」然后咧嘴贼笑:「但也没说过我是由良宛就是了。」
  「什么!」
  「我只说了一个谎话——那就是『Red Blood』当中混杂了布施正道的血,仅此而已。」
  「这……这是狡辩!」
  「是你自己误会了吧?」
  「好过分,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家伙!」
  「你在生什么气啊?我害你损失了什么东西吗?」
  「问题不在于有没有损失吧!听好罗,这世上有所谓做为一个人,绝对不能说的谎言……不,你也许并没有撒谎,但这不是问题所在,而且我也不期待你有人性——话说回来,你还只在收据上写了姓氏!你这根本是预谋犯罪吧!」
  「你希望我向你道歉吗?」
  说这什么话!
  所谓目瞪口呆指的就是现在这种状况吗?
  我虚脱无力地重新坐回坐垫上。「算了。」
  「是吗?」
  外头的柏油道路吸收了热气后,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但覆满了泥土与绿意的由良家庭院却宛如另一个世界般温度适中,通风也很良好。
  某处的风铃叮铃叮铃响。
  凉爽的夏天音色。
  「……其实我是想针对揍了你那件事,向你道歉。」
  「喔喔?」
  「但我放弃了,太愚蠢了。我们都受到了创伤啊,所以是彼此彼此。」
  受不了,我认真觉得一直烦恼至今的自己真是个呆子。
  不知是哪里好笑,由良宛「啊哈哈」地轻颤着肩膀笑了。「那么,阿春,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呢?不可能真的只是来向我道歉吧?」
  为什么呢?
  刹那间我认真地陷入沉思。
  由于太受打击,好像神经元之间的突触都断裂了。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打开挂在肩上的图筒,抽出挂轴。「这个。」
  「嗯。」
  「还给你。」
  「我不需要。」
  「呃,我也不需要这个东西啊。」
  「不需要的话,请烧了它吧。比起我,由亲生儿子烧掉,布施正道也比较能接受吧?不如现在就烧了它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首度兴起冲动,直视自己手上的挂轴。
  「烧了它?这也太……」
  用不着烧了这幅画吧?不论创作者是怎样的人,作品都没有罪过。只要让它在某个会珍惜它的人手上,过着幸福的日子就好了……但是,说得也是呢,经过这种种事情以后,根本没有可以赠予「黑桃皇后」的对象。
  我重新将挂轴收进图筒,牢牢地关上盖子。
  「那我就收下了。」
  「哎呀?」由良宛歪过头。「这个反应真教我意外。我还以为你会丢了它,嘴上再嚷嚷着说:『我才不要这种掺杂了不晓得哪个女人的血的画作!恶心死了!我讨厌布施正道!』之类的。」
  「……啊~我的确觉得很恶心,也无法接受,更无法理解。」
  「那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老实?」
  「嗯……」我思索着说词,将图筒放在一旁。「我想想……简单地说,就是我对布施正道的落魄处境已经产生免疫力了……更正确地说,是放弃了。考虑到我的身分,我总是无法逃避布施正道带来的那些问题吧?所以,如果每一次都因为那家伙做的事情而被影响心情——我的身体可负荷不了。所以为了不让心情因为一点小事就沮丧消沉,我决定先试着积极地放弃,然后再这么心想:『真没办法,好吧好吧,他果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叔呢。』」
  「喔——」
  「你说得没错,我是布施正道的儿子这件事,并不是什么多么惊天动地的事实。虽然听到这句话钓那一瞬间会非常火大……可是,这是事实。因为被你说中了,我才会怒不可遏。」
  「…………」
  「嗯。所以,不管附着在布施正道的画上的是血、鼻涕还是精液,我都已经不会感到惊讶了。
  但还是会觉得很烦、很恶心就是了。」
  「积极地放弃吗?原来如此……」由良宛轻轻点头,阳光爽朗地笑了。「真想向你看齐呢。」
  嗯哼。
  是因为在自己家里,身心都很放松吗?这家伙的言行和表情都温和许多。
  我不禁觉得,如果是现在,他或许愿意回答我。
  「那个,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虽然不晓得我能不能回答你,但如果只是问的话,你请尽管开口。」
  「这种让人火大的说话方式真的很有你的风格。」
  「谢谢。那么,你想问什么?」
  「呃……」

  布施正道想赠予画作的「某个人」是谁?
  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是最后也是最大的谜题。好想知道。
  但同时我也心想:「好像也不是非得现在知道不可」。
  我瞬间陷入挣扎。
  最终,脱口而出的问句是——

  你为什么在自己家里打扮成这样?

  「咦?」由良宛似乎始料未及,低头看向自己的穿着。「啊,这身衣服吗?」
  「你们在家时应该不是穿西装当作便服吧?」
  「当然。这是因为待会儿……要参加熟人的法事。」
  「咦?是吗?那我来的不是时候吧,你们正好在忙。」
  「不,完全不会喔。距离开始还有很多时间,我们还闲得在下将棋呢。而且我还输了。可以让这一局作废,我反倒很庆幸喔。」他呵呵笑着,耸起肩膀。「没错,是啊,今天这个日子也真是……」
  「嗯?」
  「我虽然不信神佛,但这样子的命运,果真可以称作是神的旨意吗?」
  我不由得脑袋一歪。
  心想这真不像他会说的话。
  「下将棋的时候,你那么不想输吗?」
  由良宛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轻轻摇头后,慢条斯理起身。「我去拿饮料。」
  他慢吞吞地在走廊上跨步,然后依然背对着我,低声说道:
  「坦白说,我松了一口气。」
  「咦?」
  「我始终都在害怕,自己会不会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但是,就结果而言,我成功地转交给了一个任谁都不会有怨言的人。而且那个人还好好地活着。要送礼物的话,当然是送给还活着的人比较好,对吧?就算将死者与死者串连起来,又有谁会高兴呢。」
  某处的风铃又发出了叮铃声响。
  仿佛与那道轻脆的声音重叠一般,由良宛细声呢喃。
  「我运气很好。」
  我听得一头雾水。
  虽然听不出所以然——
  「像你这样冷血的家伙,也会担心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吗?」
  由良宛仅将半张脸庞转向我,勾起嘴角微笑。「那当然。」
  弯过转角后,由良宛的身影消失不见。
  脚步声逐渐远去。
  独留在由良家走廊上的我,心不在焉地看向一旁的将棋盘。
  玉将果真处于劣势。

  那么。

  其实我今天来到这里,还有其他目的。当然,想归还「黑桃皇后」是原本的目的之一,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事情想拜托由良——正确地说,是由良彼方。
  昨天篮球社的利根学长约我出去喝酒,酒席之间,他拜托我担任某位雕刻家的助手。听说那位老师不小心严重伤到腰部,赶不及完成迫在眉睫的作品,所以才会临时招募助手。那位老师的工作室位在山上,可能需要住上好几天。我姑且决定前往,但我想如果能再多一个人手,似乎更能够减轻大家的负担——
  我对拿着冰麦茶回到原地的由良宛说明了这件事情。
  听完,由良宛将手支在下颚上,一脸深思。「嗯……这件事情总不可能由我出马呢。」
  「那是当然的吧。」
  「山上吗……」
  「如果拜托你弟弟,怎么样?你觉得他肯来吗?」
  「我想应该没有问题。总之,我先叫他本人过来吧。」
  「啊……嗯,拜托你了。」
  应声的同时,我内心有丝不安。
  因为……
  他可是这家伙的双胞胎弟弟喔?
  不知是否看穿了我的内心,「别担心。」由良宛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彼方他可是远胜于我的好孩子喔。」
  接着意味深长地微笑。
  「但也远比我复杂就是了。」

  ……哈哈,那还真是棘手呢!



  1

  也许我正谈着毫无希望的恋爱。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是远比我还要漂亮的美男子喔。」
  「真的假的,好想看喔~!欸欸,手机里有没有他的照片?」
  「说到这个啊,他讨厌拍照喔。不管是用手机还黾相机,或是拍大头贴。」
  「那让我们见一面吧~」
  「不行不行,会被阿秀抢走的。因为阿秀是魔性之男呀。」
  摄影师阿秀停下按着快门的手,笑道:「那是什么绰号嘛~」
  事实上,阿秀在业界确实是有名的魔性之男。
  据说只要是被阿秀看上的「男子」,不论对阿秀有没有那个意思,一定都会在数天之内与阿秀发生关系……虽是有如三流色情漫画里会出现的愚蠢能力,但由于与事实相去不远,所以十分严人。尽管「他」绝不可能转向男人的怀抱,但还是要以防万一,以防十万分之一,甚至是以防百万分之一。我才不想冒着风险让「他」与魔性之男见面。
  但这样的阿秀,也有着他特有的优点。由于阿秀对女人毫无肉体上的兴趣,身为女人的我也不需要对他怀有戒心,既可以在短时间内构筑起信任关系,也能放心地一对一相处。能够放松拍照,也意味着可以拍出好照片。我的意思并不是性向正常的摄影师就不好,只是至少就我而言,能够放松拍照是件很重要的事。至于其他女生是什么想法,我就不得而知了。
  另外,和阿秀聊天很开心,心灵可以得到安抚。我认知中的优秀摄影师大多都是活泼开朗又擅于聊天,但知道阿秀喜欢男生以后,他与他们就大不相同。尽管如此,他还是能站在男人的角度倾听我的烦恼,也能提供给我女孩子彼此间讨论恋爱时,绝对想不到的解决办法。
  「再稍微往后靠一点,没错,很好!嗯!OK,非常漂亮喔!感觉很不错。那么,小A,接下来试着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吧。」
  「是——」
  以人为艺名开始写真偶像的工作以后,已过了将近一年。
  托大家的福,我似乎算是小有名气,这次还得以发行写真集。在据说出版景气长期不佳的这个时代里,能够发行写真集是写真偶像的一个里程碑……好像是这样吧,所以我会稍微努力加油。
  今天的场地是借用位在郊外的附游泳池室内摄影棚,身上则穿着白色比基尼。上头有着很像蕾丝的镂空图案,造型上说是泳衣,其实称作内衣比较贴切,但就是这一点好吧。
  「脸蛋再稍微转过来一点,下巴也稍微往上抬~没错没错,很好很好。由下往上看。很好~瞪我吧瞪我吧。小A的卖点就是那种挑衅的眼神,所以狠狠地瞪着我吧。OK~你根本不需要摆出笑脸喔。」
  「这样子真的好吗?」
  「当然好啊~让人忍不住妄想这个看起来既骄傲又倔强又难以亲近的可爱女孩子,会变得多么煽情性感这一点,才是有趣的地方啊。这就是所谓的傲娇喔~」
  「哈哈哈。」
  照片会框住「瞬间」。在十九世纪照相机出现以前,「瞬间」这个概念可以说不曾存在。这项技术甚至算是一种魔术了。包括某个人的笑脸、不会再呈现出相同形状的云的流动、肉眼看不见的风的流向,甚至是青春一过就会开始衰老的女人美貌,也能框成「瞬间」,封存进能够拿在手上的物质里,转换成「永远」,仔细想想,这项技术真是异常。以前的人站在照相机前头,会害怕「灵魂会不会被吸走呢?」也许是因为他们感受到了这项技术内含的异常性吧。
  就某方面而言,照片也算是一种悖德行为的产物吧?
  话虽如此,包括我在内,被称作写真偶像的女人们之所以能够框住自己最美的「瞬间」,再向他人贩售,全是因为有照片的存在。写真偶像是因为有照片才能存活。此外,也必须有某个人为我们框下在镜头里最美的「瞬间」才行,所以摄影师对写真偶像而言,就等同是能够实现心愿的魔法师。
  仰赖着悖德而活下去的女人们。
  哇哈哈哈。
  正担任魔法师的阿秀问了:「外部层面我知道了,内部层面呢?」
  「咦?什么?」
  「那个『他』啊。」
  「啊……嗯——他有严重的恋弟情结。」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他超级喜欢弟弟,到了让人举双手投降的地步。」
  我说道,同时真的举高两只手,撩起头发。
  闪光灯不停打在我的身上。
  「虽然他本人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旁人一看,根本是一目了然喔。」
  「可是,应该比恋母情结好吧?」
  「嗯……大概吧,但也很难说。」
  「恋母情结很麻烦喔~」
  「啊,可是~」
  我紧抱住软绵绵的偌大羽毛枕头,往横一倒。
  闪光灯又不停打在我的身上。
  「站在女朋友的立场上时,会希望男生不要有恋母情结,可是,假设自己有了儿子,再站在母亲的立场上思考,好像又会希望儿子多少有点恋母情结呢。」
  阿秀很有男子气概地哈哈大笑。「真是任性呢~」
  「可是可是,儿子不就是心爱的男人和自己的综合产物吗?当然会觉得很可爱啊。心爱的东西,就是会想独占吧?」
  「过强的独占欲会自取灭亡喔~」
  哎呀。
  魔法师的小叮咛。

  我喜欢的人比我还要美丽。
  而且个性温柔,彬彬有礼。
  处事机灵,做任何事情都完美周到。
  喜欢干净,做菜也很拿手。
  此外,也比任何人都聪明。
  这种男人还找得到第二个吗?只要和「他」站在一起,其他男人全都相形失色。不管是金牌得奖选手、电影明星,还是一国的首脑,所有人一概都变成了南瓜和马铃薯——也因为「他」以外的男人在我眼中都是南瓜和马铃薯,我无法在其他男人身上感受到魅力。
  在我还是花样年华高中生的某一天,曾是朋友的一名女孩子(名字我忘了)对我说:「我交到男朋友了,我们上同一间补习班喔。」然后将利用手机的照相功能拍下的对方照片给我我看。看完照片后,我诚实说出了自己的感想:「哇~好厉害喔。」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你难道打算和这个像昆虫的男人手牵手或是接吻,甚至做更进一步的事情吗?哇~好厉害的勇气\品味\自我犠牲精神喔。」但由于检阅系统自行删除掉了不少单字,我的意思似乎没有正确地传达出去。
  那名友人露出幸福的笑容,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地回应道:「谢谢你!你也快点交个很棒的男朋友吧!」
  嗯,算了,谁要和谁交往都不关我的事。
  倒不如说,我压根不在乎。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只要有「他」就心满意足了。
  嗯。
  更何况我会开始当写真偶像,也是希望「他」能看着我。
  欸欸,你看,我是这么地美丽唷,我也长大成人了喔,不再是小女孩了喔,大家都很羡慕长得漂亮的我喔,大家都想要我喔,大家都想要玷污我喔,但这样的我想要的人只有你而已,每一寸肌肤都是为了你才精心保养,我也是为了你才变漂亮的喔,在这世上只有你可以玷污我喔——间接也好直接也好,我都想让「他」注意到这项事实。
  每天持之以恒的肌肤和头发保养,浪费了大把金钱和时间的永久除毛,以及针对不论怎么剪都会再长出来的指甲所做的无意义修护,几个月后就不会再穿的流行服饰追踪……老实说,我都觉得蠢毙了,但不会感到痛苦。因为一切都是为了「他」才做的;只为了让「他」看我一眼;只为了让「他」开口喊我一声。
  小宛,小宛,我喜欢你喔。所以回过头来看我吧。

  「我说这个敌人……喂,小宛,等一下……!我没办法伤害这家伙耶,呜哇!我该怎么办才好?武器?更换武器就好了吗?」
  「啊,那家伙如果不攻破他的防护道具,一般攻击都没有用喔。」
  「咦咦?那是什么意思?啊!糟了!讨厌!怎么办!要死掉了!要死掉了啦——!我该怎么办才好?逃走吗?跟魔王对战时可以逃走吗?」
  「要等待。总之先冷静下来,让恢复。再这样下去,你再一击就会死了。」
  「咦咦咦咦!等一下等一下……啊——!死掉了啦……」
  我说的是电视游戏。
  我自己只是握着遥控器按下按钮而已,所以没有受到半点伤害,但从刚才到现。在电视机荧幕里,做为分身代替我战斗的角色没两三下就阵亡了,看了还是让人感到四肢无力直接坐在地板上靠着沙发的小宛轻声笑了。
  坐在沙发上的我虽然只能看见小宛的后脑勺,却仿佛亲眼看见般,可以想见他一定又露出了平常那个笑脸。
  「打得真烂呢。」
  「……哼。」
  为什么呢?比起被称赞「好棒好棒」,被他苦笑揶揄道「打得真烂」,反而更让我开心。
  我一边佯装赌气,一边将无线遥控器还给小宛。「这不是普通模式吧?难易度比较高吧?但我还是一路打到了魔王那边,就我而言,这样子算很厉害了哊。」
  「嗯,也许吧。但刚才那不是魔王喔。」
  「咦?啊,是喔。」
  小宛喜欢打电动。
  我喜欢在旁边看小宛打电动。
  关于电玩,我是一知半解。说实在话,就算一直在旁观看,我有时候还是不知道小宛当下究竟是使用哪个角色,又是如何操纵角色。话虽如此,现在的游戏在动画和特效上都费足了苦心,所以画面很漂亮,就算只是在旁观看也不会腻。因此我从不觉得「只是在旁边看好无聊」,但是,对于一直感到有人只是在旁边观看的人而言,大概还是会在意我是否感到无聊吧?温柔的小宛偶尔会将遥控器递给我,催促道:「你玩玩看吧。」这种时候我都会听话地玩起游戏,但通常都像刚才一样,游戏马上就宣告结束。
  小宛按下继续键,一声不吭地再次打起电动——下一秒,以很难想像和我刚才玩的是同一款电动的流畅动作,接二连三地打倒敌人,不停地挺进下一个关卡。真要说的话,我们按遥控器的动作根本上就不一样。我是几乎什么也不想地随便乱按,小宛却似乎是经过深思熟虑,遵循一定的法则按着按钮,而且速度快得让人目不暇给。
  虽不曾明确地与他人比较过,但我想小宛电动多半打得非常好。
  打电动时,绝对不能触摸小宛的上半身,尤其是手臂。因为为了准确地操纵遥控器,神经都集中在手臂上了。
  这是一种默契。
  只要遵守这项默契,不论在他身旁待多久,他都不会嫌烦。
  我滑下沙发,在小宛旁边抱膝坐下。
  「果然还是在旁边看比较适合我。」
  「是吗?」
  这也是至今重复过了无数次的对话。
  但每一次重复,我都会感受到崭新的幸福感。
  小宛是我的表兄弟。嫁进由良家的是姐姐桂子,既是小宛的妈妈,也是我的阿姨。嫁到小矢部家的是妹妹枫子,既是我的妈妈,也是小宛的阿姨。桂子和枫子是相差两岁的姐妹,外表如双胞胎般相似,生下的孩子们也全都长得像母亲。因此我和小宛也长得很像。
  原本由良和小矢部两家就住得很近,孩子们的年龄又相仿,再加上姐妹俩的感情很好,所以从以前起两家的互动就很频繁。小矢部家是由良家小孩子的避难所,由良家则是小矢部家小孩子的游乐场。
  如今由良家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不再像以前一样总在调皮捣蛋后,将小矢部家当作是避难所。但直到现在,我仍旧像是逛自家厨房般,经常闯进由良家的客厅,霸占在电视机前,和小时候一样专心一意地注视着小宛的英姿。
  呵呵呵。
  上个月,小宛顺利地自高专毕业,将在综合精密机械公司任职,而今四月正在培训当中。小宛明明成绩优异,却毫不迟疑地留在家里,选择在当地就职。对此,也有部分亲戚惋惜地喊:「真是可惜了。」但我却是非常欢迎。因为我们还是能像以前一样,一直待在一起。
  呵呵呵。
  「欸,小宛。」
  「嗯。」
  「今天社长啊,问我要不要试试看主持广播喔。」
  小宛的视线依然紧盯着电视机荧幕不放,冷淡地应道:「是喔。」到底有没有在听嘛。
  「节目名称我忘记了,但听说是很受欢迎的节目喔。锁定的收听族群是年轻人,然后听说是主持里头的一个单元。由将来有可能大红大紫的五名女孩子,周一至周五各负责一天——然后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仿效主持人主持节目。基本上主持完共计十二回的单元后,就会接棒给下一个女孩子,但如果广受好评,也有可能继续接任。另外,听说如果能在这个节目大放异彩,还能在当红综艺节目里成为固定班底,也可能会接到电影的演出,或是以歌手身分出道喔。可以说是成为一流演艺人员的跳板。」
  「喔……」
  「欸,如果我参加了那个广播,小宛到时候会听吗?」
  「大概不会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们家没有听广播的习惯。」
  「是吗?那我就拒绝吧。」
  名为A的写真偶像会一直推掉电视剧和广播电台的邀约、悉数婉拒大型报章媒体的采访,甚至在现今这个时代也没有成立半个部落格——全都只是因为小宛「不会听」、「不会看」、「没兴趣」。并非是大众臆测的拥有某些秘密,或这是一种策略,更不是什么「A无法说话」或是「A不是真正的女人,而是电子合成图」。
  A的目的归根究柢就只是想引起小宛的注意,并不是在这个业界往上爬。就算去参加小宛「不会听」、「不会看」、「没兴趣」的活动也没有意义。因此,现在A出没的地方顶多就是「小宛有可能会看的杂志里的写真单元」或是「小宛有可能会听的歌手的MV影片」。只要没有发生什么重大转变,今后大概也会继续维持现状吧——
  这样的我,是不将粉丝放在眼里的背叛者吗?
  也许是吧?
  可是,比起无数的崇拜者,我只想要一个男人。
  那么——
  对工作如此挑三捡四的家伙,不可能在这个行业里长久地生存下去(本人也这么觉得),但奇怪的是,A越是限制自己愿意出席的场合,「谜一般的美女」这个附加称号越是定型,反而引起了众人的瞩目、人气攀升,结果工作的委托始终源源不绝。听说是秘密主义这一点让人感到神秘却又「恰到好处」。这个世界真是不正常呢。

  2

  五月下旬。
  造访经纪公司时,凑巧遇见了片濑先生。片濑先生是为我发行写真集的出版社责任编辑,这天他正好带了写真集的样书过来。
  我的第一本写真集《gAme》,终于要在六月中旬发售了。
  「哇~快点来看看吧!」
  我和我的经纪人盐田以及片濑先生在会议桌旁坐下,各自看起了《gAme》,行确认。
  见到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制作的东西如今化作成品后,还是很让人开心。
  封面是简单明了的正面站姿,头发往下垂放,眼神笔直地瞪着照相机。下半身近乎全裸,只穿了一件平口内裤,上半身则套着一件男性XL尺寸的深灰色厚重长版大衣。沉重的大衣底下,可以隐约看见白皙又圆润的D罩杯曲线、肚脐和大腿内侧,全都显得柔软又娇嫩,看起来也有些煽情,连我自己也觉得拍得很不错。装订和标题设计也很时髦。可是——

  危险、不可思议、超可爱。
  只存在于这里,专属于你的女神「A」——

  这个让人浑身虚脱无力的书腰文案是怎么回事?
  一个写真偶像怎么可能「既危险又不可思议」啊,听起来简直像是未知的深海生物一样。
  我的心情瞬间降至冰点,有能责编片濑先生则堆起满脸的笑容说了:
  「啊,那个文案是我想的喔,很有冲击性吧?毕竟小A可是曾经将那位蚁田送进医院的人物嘛。」
  片濑指的是我刚成为写真偶像出道时,一个前来突击采访的资浅搞笑艺人毫无预警地(真的是一点事前知会也没有)就冲进我的休息室,于是我就拿起碰巧在手边的金属球棒打晕对方这件事情。
  我对搞笑艺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也因此完全不认识蚁田某人(全名我忘了),自然也不晓得他主持的网路分享用影音视频节目「闪亮亮偶像众幕后访问」。
  这个小型节目正如那愚不可及的标题所示,是以访问新人偶像(写真偶像、歌手、女演员统统包括在内)为目的,蚁田某人会没有事先预约就前往女孩子的休息室进行采访——令人不敢苟同的是,蚁田本人还会利用手上的数位摄影机,拍下全程的采访过程。
  因此当自己独自一人待在休息室里休息,看到一个高举着数位摄影机、情绪又异常亢奋的恶心男子突然冲进来时,我会误以为他是变态也无可厚非吧?
  为了保护自己,我不过是采取了当下所能做到的最佳手段,蚁田某人却因此被送进了医院(由于额头裂开导致大量出血,但幸好不算什么重伤),「闪亮亮偶像女幕后访问」的预计播放内容也做了一点变动。
  当然,相关人士都被下了封口令。但俗话说得好,人的嘴巴封不牢,因此这件事情还是渐渐地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在业界中已然成了半个传说。
  烦死了。
  在我心中,这明明是一件被归类为「想遗忘的过去」的事情呀。
  但回想起来,好像也是因为发生了那起事件,我「对工作挑三捡四」这一点,也才在一定程度内受到默许。
  就算如此,我也并不因此心存感激。
  「说到小A的关键字,大多都局限在『神秘感』上吧,但我觉得光凭这一点,还是少了一点震撼力,所以就灵机一动,不光是着重在神秘感上,同时也向大众宣扬:你是一个一碰就有可能真的会被烫伤的危险女孩喔!所以最后就想出了这样子的文案,连我也觉得非常能够吸引人的目光喔!」
  「喔……」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释放出的危险气息,坐在身旁的盐田经纪人脸色一僵。
  唯独感觉不出现场气氛的片濑还口若悬河:「话说回来,你跟蚁田发生的那段插曲真的很耐人寻味呢,我也很希望有一天能被小A痛打一顿,一举成为传说呢~开玩笑的啦,啊哈哈哈!」
  「……哈哈哈。」
  那我就如你所愿,痛扁你一顿吧。
  我一把抓起桌上分量十足的玻璃制烟灰缸,堆积在里头的烟灰洒进空中,同时我锁定了挂在片濑那张圆脸上的土气眼镜,将烟灰缸用力砸去,镜片霎时粉碎,再绝非夸饰地砸瞎片濑的两只眼睛。「咕——」片濑发出了如鸡被勒住脖子时的惨叫声,往后一仰,身子倒在地板上,我更是一个箭步跨坐在他身上,不停地砸下烟灰缸直到他的脸庞碎得不成原形——
  心情这才舒畅多了。
  在我的妄想中已经死过一次的片濑笑容满面地说:「那么,为了配合写真集的发行,关于我们杂志上刊载的写真单元呢——」
  之后,直到会议结束之前,高达四次让我大为光火的片濑被我残杀了大约三十次左右。

  3

  这天一早起就在拍照。
  今天的工作是拍摄每月情报杂志的封面,不需要穿泳装。
  初次见面的魔法师(摄影师)和杂志的编辑一同上前,向我和经纪人打招呼。
  「今天还请多多指教了。哎呀~小A果真非常可爱呢。」
  「谢谢您。」
  「听说你就快发行写真集啦?真是期待呢~」「我一定会捧场喔。毕竟这可是小A的第一本写真集,绝对会非常畅销。」
  「我也希望可以卖得不错。」
  「真希望不只今天,往后也能有机会一起工作呢~」「每次小A一上封面,销量就会急速增加,真的喔。」
  「感谢您们不嫌弃。」
  是是是。
  每次的对话都是千篇一律。
  在郊外的公园拍摄完毕后,就转移阵地至摄影棚。然后换上夏季洋装,发型和妆容也完美地梳理完毕。由于离拍摄开始之前还有一点空档,我就待在休息室里消磨时间,这时手机响起了来电铃声。
  打来的人是我高三的同班同学,现在也还经常见面的朋友。
  自国高中一贯制的女校毕业以后,既未升学也不学习一技之长更没有打工的我,私底下还会互相联络的对象非常有限。
  我一把丢开随手翻阅的女性杂志,接起电话。「喂。」
  『哈罗~工作辛苦啦~!』
  「彼此彼此。」
  『工作结束了吗?』
  「现在是休息时间。」
  『这样啊~对了,你十二日晚上有空吗?』
  「不会又要联谊吧?」
  『有什么关系嘛,来参加吧,我请客!你真的是一只很有用的揽客熊猫喔。』
  「揽客熊猫这种话不该对着本人说吧?」
  『哈哈~!热带大草原的原住民和全副武装的特殊部队出外打猎时,不也会使用鸟型诱饵吗?女大学生为了得到好男人,做相同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对了?只要可以利用,不管是朋友还是什么,我都会加以利用喔!』
  「真是无药可救的朋友呢。好吧,看在你这么强势的份上,我就让你利用吧。不过,我很快就会回家喔。」
  『好耶——!谢谢你!啊~反正你眼里就只有你那个表哥,男人们就算因为想看小A而一窝蜂聚集过来,却又会因为你太过高不可攀而不敢出手……所以真的是帮了大忙喔!该有的东西,果然就是在当写真偶像的朋友呢!』
  「我怎么不觉得你是在称赞我?」
  『嘿嘿嘿嘿。那么,等时间和地点确定了以后,我再传简讯通知你!啊,对了,你还记得坂井老师吗?』
  「记得啊。」
  『听说那个大叔结婚了喔。』
  「骗人!」
  『对吧~很不敢置信吧!』
  「是哪里来的菩萨收容了他啊?」
  『谁晓得~听说是相亲的对象,但不管怎么说,对方真是菩萨呢。』
  「也只有菩萨能够忍受那个男人吧。」
  『对吧~就是说嘛~根本是活祭品啊!然后啊,听说连孩子都生了喔。』
  「……咦?」
  『人类真是只要有心就做得到的生物呢。明明我们还在学校的时候,大家一直说他绝对会一辈子都是处男,要成为妖精也绝对不是梦之类的呢!(注:此为一种讽喻的说法,表示没有性经验的男人纯洁得甚至能成为妖精。另有一种讽喻说法是「到了四十岁还是处男就可以成为妖精的伙伴」。)还说女校肯定是认定他是无害处男,才会雇用他吧——啊,糟了,电车来了!我要挂罗,之后再传简讯给你~』
  「啊,嗯。」
  对话结束后,我一时半刻仍握着手机怔怔发呆。
  ……那个坂井老师也抓住了一般人会有的幸福吗……
  老被讲话尖酸刻薄的学生们狠狠讥讽道「好浓郁的处男味道」、「女校中闪耀的一颗处男之星」的那个人,也有了美好的邂逅,组织家庭生下小孩,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那么,我呢?
  明知将自己的幸福与他人的幸福放在一起比较,也只是徒增空虚,但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两相比对:「我又是如何呢?」经常挖苦嘲笑他人的我;将活生生的人痛扁一顿送进医院的我;稍微一不高兴就容易心生杀意的我;藐视其他男人、对他们不屑一顾的我;永远只想着自己、瞧不起他人的我。
  现在……很幸福吗……?
  休息室的门传来了敲门声,盐田经纪人探进脸来。
  「小A,让你久等了。要开始罗。」
  「……好的。」
  我勉强撑起发烧般昏沉沉的脑袋,踩着轻飘飘的步伐走在杂乱的走廊上,进入在白色灯光的照射下,温度偏高的摄影棚。里头聚集了许多为了拍摄仅使用一次的写真照片而在此的工作人员,所有人一同欢迎人。
  A活泼开朗又和蔼亲切地问候大家。
  面带营业用笑容,一成不变地说着场面话时,心里却想着其他事情。
  我也想要小孩。
  而且是小宛的小孩。
  总觉得只有这个方法了。
  只有这个方法能将我与他系在一起。
  也只有这样才能确定我是被需要的人。我如此认为。

  「欸,小宛,我们结婚吧。」
  「好啊。」
  小宛的眼神完全没有离开过电视机上的游戏画面,爽快地一口答应。
  ……嗯~他都不肯认真看待这件事情呢。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从懂事时起,「让我当小宛的新娘!」「好啊。」这种对话至今就已经重复过了无数次。事到如今要他认真看待,反而比较困难吧?不,重点是我都到了这个年纪,待遇还是和幼儿时期一样,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一如往常的由良家客厅,直接坐在地板上靠着沙发打电动的小宛,坐在沙发上盯着小宛后脑勺瞧的我。一切的一切,都是司空见惯的场景。
  照这样下去……完全不会有进展呢……
  该怎么办才好呢?
  总之——
  「欸。」
  回头看我啦。
  我用脚底轻踩向小宛的后背,果决地破坏暗地订下的默契。
  小宛似乎打定主意无视我。
  「欸——!」
  但我继续踩踩踩。
  终究是感到厌烦了吧,小宛按下暂时停止键,「别再踩了。」然后老大不高兴地回头。
  「欸。」
  「干嘛?」
  「大腿枕头。」
  「不用。」
  「不是啦——我的意思不是要让你躺我的大腿,而是我想躺你的大腿。」
  「啥?」小宛一瞬间露出纳闷至极的表情,但大概是在反驳之前就领悟到了反驳也没有用,便老实地起身坐到沙发上。
  好耶——!
  我往横一倒,将头枕在小宛的大腿上。老实说,人的大腿躺起来根本不舒服。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问题并不在于躺起来舒不舒服,而是只要能依偎在一起就好了。因为既然不能触碰上半身,我也只能这么做了嘛。
  电视荧幕当中,玩家角色正以华丽的大绝招击倒怪物。
  我闭上眼睛。「你知道『堂表夫妻令人回味无穷』这句谚语吗?」
  小宛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那是谚语吗?」
  「好像是喔,字典上也有记载呀。我一直以为是色色的意思,但单纯是指堂表夫妻的感情非常好而已喔。」
  「就结果而言,不就是色色的意思吗?」
  「是吗?是不是都无所谓啦。欸,既然可以结婚,就表示也可以生小孩喔。」
  「是啊。」
  「如果我和小宛结了婚,你想要生几个小孩呢?」
  「我不需要自己的小孩。」
  我反射性地张开双眼。
  视线往上看去,见到了小宛的下巴和鼻孔。
  小宛又一次重申:「我不想要。」
  「为什么?」
  「我大概无法爱他吧,也无法让他幸福。既然如此,从一开始就不要有比较好吧。」
  这样说或许很奇怪,但我听了以后,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受到了连自己也大感不可思议的打击。因为小宛这番话——仿佛是在对我说一样。

  我无法爱你。
  无法让你幸福。
  所以你不在身边也无所谓。
  我不想要你。

  他仿佛在对我这么说。
  当然,我知道小宛没有那个意思。我知道这只是我的错觉、我的自我意识过剩和被害妄想。这些我都很清楚。
  可是……
  「因为我和彼方的遗传基因是一样的,就算我不生小孩,只要彼方生了下一代,就能够保存住遗传基因了,所以没有问题。」
  口气听不出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哈。
  没有问题吗?
  「呵呵。」
  别笑。
  现在不应该笑,而是该确实地让他知道,刚才那些话让我很受伤。
  再这样下去会被他误会的。
  会被他误以为我是个就算听到这种话,也还笑得出来的女孩。
  「呵呵呵。」
  都说别笑了。
  我伸手摸向宛的下巴。
  「小宛真是天生有所欠缺的人类呢。」
  「事到如今你才说这种话啊。」
  啊啊——竟见然如此干脆地就说出残酷的话语。

  我再一次被迫认清了。
  宛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
  也就是说——
  宛不会喜欢上我。
  不会属于我。

  宛「个性既温柔又彬彬有礼」、「处事机灵,做任何事情都完美周到」、「喜欢干净,煮饭也很拿手」,这些都没有错。「而且比任何人都聪明」也是事实。但是,宛有着足以埋没这些优点、既严重又致命的一个缺点。那就是「他绝对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截至目前为止,宛与为数不少的女孩子交往过。
  但是,每一任女友都没能和他维持半年以上的情侣关系。
  只要是普通女子,在一起一段时间以后,即便不愿意也会察觉到:「这个人并不喜欢我。」当然,她们会努力让宛喜欢上自己吧?也会抛下羞耻心,紧抓着他不放吧?有必要的话,甚至会使出强硬的手段吧?可是不出多久,她们又会发现:「不管做什么都没有用。」然后感到绝望,死了心地放弃宛——由于我非常清楚她们的心境变化,所以不论宛与谁交往,我都予以无视。当然,内心仍会波淆汹涌。可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分手,所以都能勉强视而不见。
  明明这种循环一直周而复始发生,为何宛还会与他一点也不喜欢的女生交往呢?这完全是因为宛是属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人。宛从来不曾主动提出交往的请求,都是女孩子自己主动。分手亦然。
  我仿佛身历其境。
  「由良同学,请你和我交往。」「好啊。」
  「由良同学,我们分手吧。」「好啊。」
  哇哈哈哈。
  五十步笑百步。
  我始终以为既然自己身为表妹,就比其他女孩子有利。但是,也许我错了。也许我也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不,或许还因为太过接近了,反而处在远比其他女孩子还要不利的立场上。也许我早就察觉到这一点,却一直假装没有发觉。也许我做的所有事情,全都是徒劳无功的垂死挣扎。

  4

  既然宛已经明白宣告「我不要小孩」,那么我的生殖器官也就可以罢工了,但子宫大人压根不理会我的处境,还是活蹦乱跳地按着行程表照常运作。
  「啊~来了……」
  嗯,原本我就心想大概会这几天来吧,所以早已做好准备。
  走出厕所,回到摄影棚角落的休息区后,我在杂乱地放满了点心和化妆道具等东西的桌上找到一小块空间,脸庞往那里趴去。
  真不想动。
  同业当中,有不少女孩子都利用口服避孕药调整经期。嗯,这样算是敬业吧,而且如果体质合适,经期就会变短,也能减轻负担,更不会有生理痛,听说好处多多。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吃。因为总觉得很麻烦,要我每天都吃,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就算买了,我也绝对会忘记吃,况且我又不想避孕。啊,不过,如果宛对我说「吃吧」的话,我倒是会吃啦……呿!那个男人才不会说这种话呢。笨蛋笨蛋!脑袋愚蠢到连我都对自己感到厌恶。哈哈哈~快点笑我吧。我讨厌愚蠢的自己。也讨厌宛。简直像笨蛋一样。全部都好麻烦。啊啊~我已经什么都不想管了。讨厌、讨厌、讨厌,为什么我会待在这种地方啊。可恶!竟然把我当成笨蛋。我要回去了。我再也不当写真偶像了,再也不穿泳衣了。我最讨厌宛了!
  「小A,了喔。」
  盐田经纪人的声音让我恍然回神,抬起头来。
  看样子我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忧郁模式,而且还非常严重。
  我呆呆地抬头看向一旁的盐田经纪人,她一脸担心地问;「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吗?」
  「……不,我没事。」
  「真的吗?」
  「是的。」
  盐田经纪人会如此担心,就表示我的脸色真的很糟吧。
  见我起身,摄影助理就以响彻整座摄影棚的大嗓门喊道:「小A要进来罗!」
  我将脱下的浴袍递给盐田经纪人。「麻烦你了。」
  「欸,小A,身体不舒服的话要说唷。」
  「……谢谢你。」
  我已经很不舒服了。
  下腹部无比沉重,头也有些隐隐作痛,其实我连半步都不想再移动了。我也讨厌身体明明如此不舒服,还要穿着单薄的衣料让大批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瞧。真想回家吃点补充铁质的营养食品,再裹起腹带睡大头觉。
  但是,我不能说这种话。
  既然已经对工作挑三捡四了,决定接下的工作就要全力以赴做好。这是我的原则。
  若不这么做,会无法维持住某些事物。
  我挤出营业用笑容,轻轻用动可说是我的强力武器之一的飘逸长发,以鱼儿般轻盈的动作回过头。
  「请大家多多指教罗!」
  所谓的女孩子呢,就是要一边流着鲜血,一边仍笑吟吟地卖力工作。

  今天的工作是拍摄青年漫画周刊的刊头写真单元。为了创刊十周年纪念号,好像推出了写真偶像特辑,而且还是一举刊登十位写真偶像的超大手笔企画。
  个别拍摄结束之后,接下来是所有人排在一起拍摄合照。当然,并不是十个人一起拍,只有列为宣传注力的五个人。另外,据说这五个人是「说到现今的写真偶像界,绝对不能不提的顶尖偶像们(盐田经纪人表示)」。如果是这种等级的写真偶像,光要配合每个人的行程就得绞尽脑汁了吧?根本用不着特地一起拍合照,都已经个别拍过照了,只要事后再合成或什么的不就好了吗……我内心这么想道,但考虑到企画的主旨,这么做似乎并不恰当。
  顺便说,我最怕拍摄合照这种事情了。基本上对自己的外表有着绝对自信的女人们如果穿着泳装聚集在一起,怎么可能产生利于工作的和平气氛呢。更何况,聚集于此的并不是所在多有的门外汉,而是兼具了能够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往上爬的强韧和高傲自尊心的女人们。不能依平常的方式与她们接触。好歹我也读了六年的女校,为了适应女性社会,也学到了一定程度的处世之道,却唯独无法在拍摄合照这种场合得如鱼得水。
  假使在这种场合下,还有拍摄幕后花絮用的摄影机环绕四周,情况又另当别论,但这回并不是这种企画。
  还有还有,今天铃香大小姐也在场。她是同一间经纪公司的前辈,大概是我对工作的态度让她看不顺眼,她一有机会就会找我的碴。我深知自己并未做些会令同业产生好感的事情,所以就算被人讨厌,我也不痛不痒,但遭受到直接攻击时,还是让人觉得麻烦又郁闷。
  正当我兀自苦恼时,眼神就与铃香大小姐对上。
  「啊!小A,你接下了这份工作啊~」
  用分不清是闲聊还是挖苦的奇妙话题展开的喋喋不休精神攻击。
  我个人非常想对她视而不见,但老早之前盐田经纪人就已对我耳提面命道:「绝对不能无视对方。」
  于是我上前迎击。
  「是的,很荣幸他们邀请了我。由于这是非常盛大的企画,我本来还有些不安,但一听到铃香前辈也会参加,我就觉得安心多了。」
  看吧,我戴上假面具以后的这副模样,一点空隙也没有。铃香,快向我看齐吧!
  现场还有尚未拍完个别拍摄的四名女孩子,她们各自在摄影棚角落的休息区里放松歇息。毕竟之后还有拍摄工作,我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将气氛搞僵,所以这样子的回答比较妥当吧。
  但我都如此顾虑时机和场合了,铃香大小姐仍然不肯善罢甘休。
  对话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如果是一般人听了,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吧?但知道我与铃香大小姐的关系、或是隐约察觉到了我们关系的人若是在场听了,恐怕会「呜哇——」地手心直冒冷汗吧。就是这种感觉。
  实际上,在场的两名女孩子都将视线固定在杂志或手机上,绝对不看我们这边。啊啊,不过,嗯,说得也是呢,那是正确的反应喔,必须保持事不关己的态度才行。如果我站在对方的立场,也会那么做吧。
  不过……是怎么回事呢?铃香大小姐今天分外执著呢。
  我也逐渐感到不耐烦,开始敷衍了事地「喔」、「嗯」应声。
  「然后啊,对了对了,你还记得那时候的发型设计师吗?」
  啊啊~真的很烦耶。「是的。我记得是引地先生吧?」
  「没错没错,你记得真清楚呢。果然引地在业界也是有名的帅哥呢。」
  不,他其实也没有那么仪表堂堂喔。「是啊,他长得很帅呢。」
  「当时引地对小A投注非常热烈的视线喔。也只有在替小A做发型的时候,花了特别长的时间呢,也很兴奋地跟你聊天,可是小A却完全没有发现。总觉得引地好可怜喔~啊哈哈。」
  这时,铃香大小姐的声调、表情、举动和措词都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尽管无法完整说明是哪里又产生了什么变化,但确实有所转变。
  接着女人的直觉倏地出现了反应。
  铃香大小姐对引地有意思,抑或者,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如今回想起来,前阵子引地曾给过我私人的名片(但我丢了)。再考虑到这一点,也许是引地在铃香大小姐面前做了、或是说了对我表现出兴趣的事情,所以今天她才会这般死缠烂打……虽然终归只是我的直觉,但八成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真无聊。
  「被那样子的男人讨好,怎么样?你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那种事情跟我又没有关系。「跟我没有关系。」
  啊,糟了。
  一不小心就说出真心话了。
  于是铃香大小姐一脸仿佛逮到了我的小辫子般说:「真不愧是小A,感觉游刃有余,完全不愁男人呢。」
  为什么会得出这种结论?
  「但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就是了。不过,果然平常看起来很文静,言行举止又很可爱的那种女孩子,私底下的模样都会让人跌破眼镜呢。」
  我受够了。
  我现在正因为心上人神经大条的话语而意志消沉,再加上生理期也来了,其实根本提不起劲工作,还勉强自己听你说话。你却如此迟钝,罗哩罗嗦地不停找碴,真的很无聊。
  「哈哈哈哈哈。」
  真想让这个女人闭嘴。
  我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
  因此禁句不由得脱口而出。
  「是啊是啊,比起花好几百万改造一张脸,装可爱可是简单多了呢。」
  倘若平常,我绝对不会说出这种大踩地雷的发言,但此刻的我大概性格有些扭曲了吧。
  理所当然地,现场的空气瞬间冻结。
  我也在心里想道:「完了!」但是为时已晚。
  铃香大小姐跨着大步走向我,使出浑身的力量赏了我一巴掌。
  这一击非常强烈,脸颊阵阵发麻,但我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毕竟写真偶像就是靠随心所欲地运用表情肌在赚钱,这点小事不过是小菜一碟。
  我一边充分地故弄玄虚,一边将脸转回正面,定睛看向铃香大小姐。
  「是你先出手的。」
  于是,我也动手了。
  而且是用拳头。

  5

  所幸铃香大小姐是同一间经纪公司的前辈,在贵为绝对权力者的社长介入下,让我们顺利达成了和解。我往铃香大小姐的脸颊揍了一拳,留下了淤青。也就是说,我在写真偶像的脸上留下了淤青。单是没有发展成官司,我就该谢天谢地了……那么,我遭受到了什么实际上的处罚呢?就是在自家禁足喔。
  又不是学生!
  不过,站在社长的立场,自己公司旗下的女孩子都像是女儿一样吧,所以即使发生了问题,也会尽可能在私底下进行处理,因此处罚也是从轻发落吧。
  这件事不久之后也会被人称作传说吗……不,不可能吧。蚁田某人那时候是因为他自身是资历尚浅的搞笑艺人,所以可以当作一则笑话,但这回却是女人之间既阴险、丑陋又歇斯底里的互殴;而且双方都还穿着比基尼。连职业女子摔角选手都会大吃一惊。
  「就连我如果不是当事人,是第三人的话,也会吓得倒退三步吧。」
  我一面自言自语,一面穿过由良家的大门。
  现在宛不在家。不晓得他有什么事,几天前就去了〇〇县。这个时期的新进社员竟然还特地请了有薪休假(这样真的没问题吗?)。简讯中他说过今天会回来,但天晓得是不是真的。昨天他也说过「今天会回来」呀。真不可信呢。
  不过,现在宛不在,我反而觉得刚好。
  没来由地不想与他见到面。
  对了对了。
  这么说来,今天是《gAme》的发售日。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却被罚禁足。
  最想让他看见这本写真集的人也消失无踪。
  嗯——
  真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呢。

  庭院的方向传来了某种陌生的声响。
  当、当、当——类似一种坚硬物质正互相碰撞的响亮声。
  是什么东西呢?
  我没有走向玄关,打开竹篱上的门扉走进庭院。
  一边寻找声音的出处,一边绕到住宅后方,只见「他」正蹲在走廊下边,挥舞着铁槌,敲碎某样东西。虽有着和宛相同的脸蛋,但那个人不是宛,是彼方,宛的双胞胎弟弟。拥有着和宛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声音、一样的遗传基因的人。恐怕也是宛在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如果杀了彼方,宛是否就会将目光投在我身上呢?开玩笑的啦。
  三年前,夏天的某个日子。
  所有学生都兴奋放着暑假的时候。
  那一天天气非常炎热。
  双胞胎一同出门去了某个地方。
  彼方穿着高中制服,宛系上了黑色领带。
  听说有某个朋友过世了。
  当老夫老妻其中一人逝世,留在世上的另一半不久之后身体也会变得衰弱,紧跟在后般地接着死去……这是很常听见的故事。也就是「丧失了生存动力」。我想这种现象多半真的存在,而且跟年龄一点关系也没有。在那之前,正因为有对方在才能支撑起来的某个部分倏然断裂,甚至使人失去了生存所需的力气。换言之,就是精神上的创伤直接反映在肉体上,所以当然不可能与年龄有关。
  葬礼之后,彼方就病倒了。
  起先大家至多心想:「他应该是夏天不耐热吧?」本人描述的症状也与感冒十分相似。但是,市售的感冒药并未起作用。纵然去看医生,医生也说:「他全身上下都很正常。」就在大家都感到不太对劲的情况下,五天过去了。期间,彼方几乎没有进食,日渐虚弱。
  欸,你们参加了谁的葬礼?
  我这么问宛,他没有回答。

  夏天的酷热确实没有好处,于是我们打开了文明的利器——冷气机,但这回却变成人工的冷空气夺走了衰弱的彼方的体力。
  宛待在彼方身边寸步不离。
  如果我现在不看着他,彼方真的会死掉。
  宛这么说了。

  ——小宛,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我就是知道。
  ——知道什么?
  ——我就是知道。
  ——…………
  ——是哪个家伙这么说过呢:「不论多么哀伤,人类也不会单凭哀伤就死去。」那像伙根本没有经历过让他真的非常哀伤的事情吧。人类是真的有可能心痛至死。
  如果宛死掉了,我该怎么办呢?又会怎么样呢……光是想像,我就悲伤得不能自己,眼泪滑出眼眶。再继续想像下去的话,脑袋似乎会变得不正常,所以我停止了思考。尽管如此,我与宛生离死别的那一天终会到来吧?虽然我绝对无法接受,但往后那一天必定会到来……我会很伤心吧。说不定会心想,与其不论睡着还是醒着都如此悲伤,我还宁愿死去。
  彼方也和我一样吗?
  那么,让彼方就此死去是不是比较好呢?
  我如此心想。
  但没有说出口。

  最终,彼方没有就此衰弱至死,但康复之后,这回却又无端从学校四楼摔下来,险些丢了性命。当下他也没有摔死,但被送到医院以后,却被失去理智的宛大骂「你这个大混蛋!」而且揍了一顿,把医生和护士都吓坏了。

  正好一年过后。
  宛手上拿了一个细长卷轴般的东西回家。
  当时我还是穿着闪亮水手服的高中二年级生,正值非常希望宛能够注意到我的时期,所以用撒娇的口吻缠着他,问了许多问题。

  ——欸,那是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碰巧在路边遇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他就把这东西塞给了我。那男人好像把我误认成彼方了。不过,这也难怪。他应该不知道彼方有双胞胎兄弟吧。
  ——是什么?
  ——是画喔。
  ——画?
  ——我想应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画作吧……不过,竟然会想赠送自己的画作,那家伙倒也像一个创作者,相当纤细敏感呢,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一定要陪在对方身边才行」这点,非常值得表扬。如果只是要陪在身边,有画陪伴就非常足够了。
  ——是吗?
  ——是啊。没用的男人会怒声咆哮又拳打脚踢,但画只会安安静静地被挂在墙上,称得上是这世上最无害的东西了吧?

  然后,宛一脸认真地对我低语。
  一字一句我都记得。
  我收了这幅画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告诉彼方喔。
  只要是宛的吩咐,我都二话不说照做。
  可是,我还是很好奇。
  为什么不能说呢?

  ——因为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一定又会病倒吧?

  哎呀呀。
  欸,小宛,你自己是否察觉到了呢?
  你总是只有与彼方扯上关系的时候,才会显露出自己的内心。明明面对其他事情时,你从来都无动于衷。
  小宛真的只在乎彼方呢。
  像笨蛋一样。
  彼方就哪么重要吗?
  那——
  如果彼方不在了,小宛会怎么样?
  像彼方病倒一样,小宛也会病倒吗?
  欸。
  如果变成了那样,我会一直陪在小宛身边喔。
  就像小宛对彼方寸步不离一样。

  由良家的庭院相当宽敞。
  绣球花即将进入花团锦簇的时节。明明没有人维护照料,这些生命力强悍的花朵甚至推开了杂草,一年比一年茁壮又娇艳。由白转蓝,由淡蓝转深蓝,再由靛紫转为淡紫。镶嵌艺术般错综混杂的寒色系群十分赏心悦目。今天这样子的阴天,与这种花相得益彰。
  我在庭院正中央停下脚步,観察彼方。
  蹲着的彼方正将装有蓝色石头的透明尼龙袋放在踏脚石上,动作灵敏地敲着铁槌。偶尔将手伸进尼龙袋子,取出不必要的碎片后,再继续挥舞铁槌。
  当、当、当!
  海德拉圣口白
  这个动作重复了无数次后,他接着将已经敲得相当细碎的蓝色石头移进乳钵。到了这时,我才出声叫他。
  「你在做什么?」
  彼方走上走廊盘腿坐下,低声简短地说:「做颜料。」
  「颜料?……颜料用买的不就好了吗?」
  彼方没有答腔,开始用乳钵和乳槌磨碎钵里的东西。
  「用买的不就好了吗?」
  替代品要多少有多少不是吗?
  从陈列在店舖里的无数颜料软管中,随便挑选几个不就好了吗?
  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吧?
  「欸,小彼……」
  我出声叫唤,但不知是否听见了,彼方只是一味盯着自己手上的东西。
  这男人,干脆真的杀了他吧。
  连自己也大感意外的具体杀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涌上心头。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就只有这个男人——
  能够左右宛的心情。
  明明我无法让宛的心起一丝一毫的变化。
  明明我无时无刻都在努力,明明彼方什么也没有做,明明他们只是生为双胞胎而已。仅只这个原因,却只有这个男人——
  我要杀了他。
  杀了他之后,再砍下那颗构造与宛一模一样的脑袋,然后在还留有体温、滴着鲜血的时候一把丢向宛,让他抱着自己的脑袋。最后指着他嘞笑他:「你爱的就是那个东西吧!」届时,不晓得宛会有什么表情?

  可是,就算那么做了,肯定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

  因为,我的分量不够啊。
  我就是不被需要嘛。
  我就是没人要的孩子嘛。
  视野变得白浊,什么都看不见。我就像膨胀到极限、最终破裂的气球般,呆站在庭院正中央哭了起来。脸庞朝着天空,像年幼的孩子一样哇哇大哭。
  「小彼一一……」
  这下子彼方也不得不停下动作,将目光转向我。
  我……
  我——
  最讨厌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女人了。我至多只能容忍进入幼稚园前的小孩子,以为哭就能解决问题。炫耀自身的软弱以搏取同情,实在非常可悲。这是厚颜无耻的人才会做的事情。所以每次见到很轻易就掉眼泪的女人,我都会心浮气躁,很想破口大骂。别以为哭就没事了!然而如此认为的我,现在却止不住自己的泪水,也无法压下呜咽声。可恶!
  我甚至连站着都感到吃力,蹲在小彼的脚边,将脸庞埋进膝盖之间,然后又「呜哇——」地放声恸哭了半晌。由于过度用力拉扯嗓子,喉咙开始隐隐剌痛。我抬起流满了泪水和鼻水的脸庞,以和悲鸣没有两样的尖锐嗓音呐喊:
  「为什么小宛都不肯喜欢我呢——」
  小彼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以看着物体般的眼神望着我。
  「你这混帐,快点说句话啦!」
  「我以为你早就清楚知道这些事情,还是继续喜欢着阿宛。」

  啊。
  好像是喔。

  眼泪一舔,虽然尝起来咸咸的,我却不由自主强烈觉得,泪水的成分不只包括盐分,也包括了糖分吧?因为哭泣之后,我就会很想吃甜食。于是,暂且止住了哭泣的我便起身坐在走廊上,将放在走廊上的花林糖(注:花林糖为一种日式零嘴,先用面团炸成条状的饼干,再淋上黑糖蜜。)整袋抱在胸前,边频频吸起淌下的鼻水,边像是饥肠辘辘的马匹般,狼吞虎咽地咯咯咯吃了起来。由于吃得太急,还险些噎到喉咙,赶紧大口大口灌下一旁的麦茶。当然,花林糖和麦茶都是小彼准备好的茶点。眼见自己搬过来的食物全被我抢走了,小彼恨恨地瞥了我一眼。
  我则一脸若无其事地看着小彼工作。
  但虽说工作,从刚才起,他也只是一直磨碎蓝色的石头罢了。
  乳钵和乳槌皆尺寸小巧,造型可爱。是小彼的私人物品吗?蓝色石头也是,究竟哪里会贩卖这些东西呢?还是说,是从学校借来的呢?小彼就读附近的美术大学。总觉得美术大学里,平常都会放有乳钵,或是颜料原料的蓝色石头等东西。话说回来,自小学起我就在想,「乳钵」和「乳槌」这种听来有些煽情的名称,就不能想办法稍微改改吗?
  小彼默不作声地继续磨碎蓝色石头。
  我也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磨碎石头。
  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好像很好玩,于是试着开口:
  「我也想磨磨看。」
  还以为会被拒绝,小彼却连同铺在下方的报纸将乳钵推向我。
  我赶忙端正跪坐。「总之,只要磨碎它就好了吧?」
  「别洒出来喔。」
  「嗯。」
  牢牢固定住乳钵后,我有样学样地喀喀喀磨起蓝色石头。试着亲手研磨后,嗯,也称不上特别有趣,但因为这项作业很单纯,可以非常全神贯注。我有多久没有做这种像是美劳的事情了呢?在走廊地板上的跪坐,很快就崩解成了侧坐,接着是立起一边膝盖,最后变成了盘腿。我维持着往前倾身的姿势,力量都集中在了乳钵和乳槌上,因此脖颈根部开始发酸,同时微微冒汗。
  「……小彼。」
  「嗯。」
  「我刚刚直到前一秒,都还想着要杀掉小彼喔。」
  「喔——」
  「真的是真的喔。」
  「嗯。」
  「我幻想杀了小彼以后,要砍下你的脑袋,再让小宛抱在怀里。」
  「真是超现实呢。」
  「因为不那么做的话,小宛根本看也不看我一眼嘛。」
  「也许吧。」
  「呜呜,至少否定一下嘛,呜呜呜。」
  泪水和鼻水又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我用衣袖拭去水分,继续磨碎蓝色石头。
  「我希望小宛能像我喜欢小宛一样,同等地喜欢我啊。」
  小彼「哼」了一声。
  那种像是在说「那是不可能的吧」的嘲笑是什么意思嘛。
  我也知道不可能啊。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渴望,这就是女人心啊,你明白吗?
  ……应该不明白吧。
  「有什么关系嘛!」
  我再次集中精神在乳钵上。
  钵里的东西说是蓝色石头,不如说是蓝色粉末更正确。
  要用这个画画吗?
  感觉真奇怪……
  十九世纪相片出现以前,将视觉效果收纳在四角形框框里的媒介,由绘画全部独占。如果相片是框下「瞬间」的产物,绘画就是包罗了时间、形体、空气等等所有肉眼看得见的东西和看不见的东西,将画家的「意象」保存在画布上的产物。这也算是一种魔法,所以画家肯定也是魔法师吧。
  我问魔法师:「这个真的会变成颜料吗?」
  「会。」
  「要用这个画什么?」
  「鳞片。」
  「喔——」
  蓝色的鳞片啊……
  是什么的鳞片呢?鱼?蛇?还是虚构的生物?
  不论是什么,一定会很漂亮吧。
  因为这些蓝色的颜料饱含了我的汗水、泪水和怨念。
  「我话先说在前头,这绝对会变成一幅很棒的画喔。」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我话语中的涵义,小彼皮笑肉不笑,然后低声轻喃:「阿宛他……只要你不怀抱任何奢望,我想就能永远和他在一起。」
  哎呀。
  魔法师的小叮咛……

  6

  「呜哇,真的是A耶!」
  「真的是本人吗?太厉害了~!」
  「果真很可爱呢!」
  「小A可以出席这种聚会吗?经纪公司那边不会警告你吗?」
  可以啊,反正又不会和你们有任何后续发展。
  况且我很快就要回去了。
  但这些话我当然说不出口。
  「因为公司很信任我。」
  不过现在正因为对他人动粗,被罚在家里禁足喔。
  灿烂微笑。
  营业用笑容是免费的喔,记得要买写真集喔。
  以揽客熊猫的身分受到朋友召唤的我,正称职地当着温驯和善的揽客熊猫。
  六月十二日,晚上七点。
  某条繁华街道上的居酒屋。
  本日的聚会是男女各四人的联谊。女方是我的好友召集到的平凡女大学生(再加上我),男方是某知名私立大学的排球社社员。听说好像在上一年度的全国大专院校排球比赛上得到了不错的名次。每个男生看起来都外表帅气,教养良好,前途不可限量,但我完全不在乎。
  「小A,你要喝什么?」
  「呃,我……」
  「小A可以喝酒吗?」
  「不,我还没喝过酒。」
  「啊,对喔,小A现在才十九岁吧?」
  「是的。」
  「真是好险~差点就要让你喝酒了呢。小A要是因为未成年饮酒而被逮捕,导致演艺事业停摆的话,我们可会被粉丝追杀呢。啊哈哈哈!」
  「啊哈哈,不会那么夸张啦。」
  「真是的~大家都只理小A。」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毕竟小A真的很可爱。」
  「真的好漂亮呢,连女生的我都看呆了。」
  「没有这回事啦。」
  哈哈哈。
  哈哈哈。

  ……奇怪了?
  明明我处在人群的中心,被人们如此吹捧赞美。
  明明大家的脸都在笑。
  我的脸也在笑。
  为什么内心却如此空虚呢?

  提包里的手机「嘟——」地振动。这种振动模式代表收到了简讯。
  我悄悄拿出手机,确认收件匣。是妈妈寄来的。

  你现在在哪里?
  被罚进足的人
  步该在外面乱跑。

  可说是机器白痴的妈妈,最近好不容易才能靠一己之力打出简讯,但还无法顺利选字。我总是心想:使用自动选字功能不就好了吗?但似乎这方面也操作得不顺利。
  我要回去了,现在就去搭电车——火速回复简讯以后,我站起身。多亏了妈妈的简讯,我逮到了离开的好时机。
  「不好意思,我突然有急事,必须回家才行。」
  四名男生「咦——?」地讶声大叫,显得大失所望,但紧接着似乎察觉到了我原来只是诱饵。三名女生嘴上说着:「咦~」、「好可惜喔~」但明显松了口气。看表情就知道了,简直是一目了然。
  人心的这种变化真的很有趣呢。
  但也很累。
  我附在朋友耳边悄声说道:「那我先走了。」便走出了居酒屋。
  户外的空气混杂了湿气和繁华街道的闷热,比室内更有压迫感。
  天空可以形容为仿佛随时会掉下眼泪。如今正值梅雨季节,我今天却一时大意没有带折叠伞。希望在回家之前都不要下雨——我一面在心里祈祷,一面朝车站前进。
  「等一下!」这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在这种繁华街道上被人叫住时,我几乎无一例外地充耳不闻——但只有这一次停下了脚步。
  因为对方是方才参加联谊的其中一名男生,名字听他说过,但我忘了。
  他应该真的是排球选手吧,高大得我必须抬头仰望,体型看似削瘦,但其实是有着扎实肌肉的健壮身材。清爽的短发造型也不让人排斥,相当有男人味。
  他似乎是跑出来追我,显得有些紧张,但又字句清晰地说:「我送你到车站吧。」
  「咦?可是……」
  「天色已经很暗了……让小A这样的女孩子独自一人走在这种地方太危险了。」
  「是吗?」
  「是啊,当然!」
  看起来是个好人呢。
  尽管有着非常露骨的企图,但要在那种情况、那种气氛下,从座位上起身说:「我去送她。」应该需要很大的决心吧。
  ……该怎么说呢……
  或许选择这种人,我会比较幸福也说不定。
  不在乎被人调侃,也要跑出来追我的人。
  能够对他人倾注热情的人。
  我对他投以微笑。不是营业用的,而是真正的笑脸。
  「谢谢你,可是不用了。」

  啊啊~我真是笨蛋呢,真是笨蛋。做的事情真的很蠢呢。每当听见别人谈起蠢女人,我都会嘲笑道:「真是个笨蛋。」但自己也同样是愚不可及的女人。看似理性地观察四周,其实眼中只看见自己想看的事物;看似做每件事情都经过深思熟虑,但终究只是跟随自己的欲望起舞。真是无药可救呢。但我并不讨厌这样的自己喔。
  搭上电车摇摇晃晃回家的期间,丝线般的细雨开始滴滴答答打在玻璃上。嗯,这点雨势的话,直接跑回家应该不成问题吧……但仿佛在讥笑我的想法太过天真一般,雨势变得越来越大,抵达车站时,已经变成了如倾盆般的滂沱大雨。真是倒霉。我一边苦恼着是否该在紧邻车站的便利商店里买把廉价的塑胶雨伞,一边走出剪票口时——
  一道熟悉的嗓音呼唤了我的名字。
  我大吃一惊,停下脚步。撑着雨伞的小宛朝我走来,将我的雨伞递给目瞪口呆的我。
  「……小宛?」
  「你以为我是小彼吗?」
  不以为。
  小宛和小彼虽然有着相同的脸蛋,却一点也不像。
  我绝对不会认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一说完,小宛就转身在雨中跨出步伐。
  我慌忙打开雨伞追上他。
  「等一下,等等我啦!」
  斗大的雨珠打在雨伞上,发出了响亮到甚至剌耳的啪啦啪啦声响。我追上小宛,与他并肩平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睽违数天不见的小宛脸庞——
  「你的脸怎么了?」
  右脸颊有些红肿。
  「昨天稍微撞到了东西。」小宛简短地回答。
  「看起来很像是被打的痕迹呢。」
  「是吗?」
  他似乎不太想谈。
  但我很在意。
  「你去〇〇县做什么了?」
  「算是……找人吧。」
  「女人?」
  传来了轻笑的气息。「很可惜,是男人。」
  「喔……」那我就放心了。「那么,找到了吗?」
  「……算是找到了吧。」
  「那很好啊。」
  「我真是个笨蛋呢。」
  「咦?」
  「我现在才回想起来。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忘记了呢?」
  「怎么了吗?」
  「在那间摩克汉堡里,那个男人曾经在她面前这么说过:『我的孩子真的都非常乖巧呢。』」
  「什么?」,
  「你想想看,他说的是『我的孩子真的都非常乖巧』喔。如果是独生女,根本不会用『都』这个字,对吧?我应该在那时候就察觉到男人还有其他小孩。」
  「欸,你在说什么啊?」
  「算了,不说这件事了。」小宛驳回我的问题,音量蓦地一沉。
  「听说你揍了同行,被罚在自家禁足吗?」
  「…………」
  「既然是同行,表示对方也是女孩子吧?」
  「……是啊。」
  「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应该打人吧,对方很可怜喔。」
  「可是,是对方先打我的。」
  「不可能什么也没有做,对方就突然动手打人吧。一定是你说了会激怒对方的话吧?」
  那种责备的语气令我大为光火。
  我溅起水花,停下脚步。「这都是小宛害的吧!」
  小宛一脸莫名其妙地回头。「为何?」
  ……嗯,的确,刚才那句话很没头没脑呢。
  可是——
  「我做的每一件事情,几乎都和小宛有关啊,所以这回也是小宛的错!」
  小宛没有任何回应。
  我大感失望。
  他一言不发,继续前行。
  我也慢吞吞地移动双脚,沉默地跟在小宛的不远后方。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牛仔裤的后方口袋,心想:好想牵手喔。可是,小宛肯定不愿意吧。若将手伸出伞外,手当然就会淋湿。小宛不会做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欸」的撒娇话声一度涌到喉头,又被我吞了回去。
  可是……
  好想依偎在一起喔——
  那么一起撑伞如何?收起雨伞,再强行进入小宛的雨伞底下……啊,不行。小宛难得在雨天送伞给我,不使用这把伞的话太浪费了,我做不到。
  离开车站不久,前方就是住宅区。
  耳中除了雨声以外,没有听见其他声音。除了我们之外,也没有其他走动的人影。
  路上甚至没有半辆车子。
  冷不防地,像是在迷宫中徘徊的不安袭向心头。
  我加快脚步。虽然一加快,溅起的水花量也会增加,但我的双脚也早已湿得没有必要在意这点小事了。
  「让我在由良家过夜吧!」为了不输给雨声,我尽可能扯开喉咙大喊。
  「从这里过去,由良家比较近嘛。我懒得回自己家了,让我在你们家过夜吧!」
  话虽如此,其实由良家和小矢部家只有徒步几分钟的距离。
  我还以为小宛会不情愿地拒绝我:「别撒娇了。」没想到——
  「好啊。」他爽快点头:「传简讯跟阿姨说一声吧。」
  「好。」
  我兴高采烈地从提包里拿出手机,传简讯给妈妈。
  ……这么说来。
  「小宛,你怎么知道我会搭电车回来?」
  「阿姨告诉我的。」
  嗯,说得也是啦。
  毕竟他带来了应该放在我家的我的雨伞,想必与妈妈打过照面了吧。可是,我并没有告诉妈妈我会搭几点几分的电车。
  「你为什么知道我搭哪一班电车?」
  「那种事情我怎么知道。」
  嗯?
  那——
  「难不成,你一直在车站前面等我?」
  瞬间,我的胸口盈满期待,但是——
  没有回答。
  ……什么嘛,真是的。
  明明只要随便回一句话就好了呀。
  像是「对啊」或是「嗯」。
  明明只要有这么一句话,我的心灵就能受到洗涤。

  小宛真是残酷。

  我忽地想起了昨天彼方说过的话。
  「只要你不怀抱任何奢望,我想就能永远和他在一起。」
  我隐约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也隐约明白这句话的正确性。
  但是,我能否认同并接受这一点,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真是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呢。
  由于猛烈的雨势根本是打横洒在身上,撑伞几乎没有任何意义,抵达由良家时,我和小宛都淋成了落汤鸡。
  我比小宛早一步走进由良家,火速脱掉湿得一踏就能渗出水来的鞋子,走上玄关。再拿起鞋柜上的毛巾匆匆地擦拭双脚,然后将用过的毛巾一把丢给小宛。
  马不停蹄地又脱下湿透的外套,同时走上走廊。
  总觉得好累。我要老大不客气地占据在往常那张沙发上,然后一旦小宛就定位,准备开始打电动时,我就要妨碍他。
  燃烧着熊熊斗志的我一马当先地冲进客厅,然后发现到了。
  桌上摆着一本《gAme》。
  而且有着已经读过的痕迹。塑胶套既已被拆开,写着「危险又不可思议」的书腰也被拆下,重点是,写真集是叠放在电玩杂志上方——不是电玩杂志下面,而是上面!这在由良家客厅的宛领域当中,可是打破惯例的待遇!
  我仰头看向身后的小宛。
  「那本是你买的吗?」
  「我买的啊。因为你都不给我。」
  「……你很想看吗?」
  「还好啦。」
  冷淡的语气。但是,我的心头霎时紧紧揪起,脸庞开始发热。可是,若被他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动摇,又觉得很不甘心,所以我也「喔~~」地冷淡应声。
  「那么,怎么样?你看了吧?好看吗?」
  「很漂亮喔。」
  脸庞刹那间扭曲。「喔……嘿嘿嘿嘿。」
  「干嘛?」
  「咦~没什么啊~呵呵呵呵。谢谢你。呵呵呵呵。」
  我令人费解地不停傻笑,以掩饰泛泪的眼眶。
  我好高兴,高兴得仿佛全身的细胞都要融化了。不,搞不好真的融化了也说不定。无法顺利站稳,胸口好痛,几乎要停止呼吸。真想就地蹲下,捣住脸庞,发疯一般地「呀——」放声大叫。你终于正视我了呢,小宛。
  也觉得我很漂亮吧。
  光是这样就够了,我就心满意足了。谢谢你。
  我就是想听你说这句话。

  小宛终于正视我了——!光是如此,蠢女人如我就非常心满意足,甚至觉得就此退出写真界也无所谓了呢~!但似乎无法这般任性。因为《gAme》出版之后,全国各地的书店纷纷宣告售罄,如今写真集正等着再版,而且很快就超过这个领域认定「只要卖出这个数字就算大畅销」的基准销售额,甚至持续往上攀升,结果经纪公司的社长和盐田经纪人都含着泪水恳求我:「我们再努力出一本吧!」啊啊~这个世界真的是不正常呢。
  如此这般。
  今天我也一样全力以赴地拍照。
  而且首度在国外取景。
  在某处观光胜地的度假饭店,最顶楼的豪华套房里。
  卧室的装潢统一为亚洲风情,散发出了沉稳安详的氛围。旁边浴室的猫脚浴缸里已经准备好了拍摄用的泡泡浴。站在阳台,可以眺望到晴朗的天空和美丽的海滩。室内拍摄结束之后,就是户外拍摄。踏着雪白的沙滩,冲进蓝得骇人的那片大海。
  为了最完美的「瞬间」。
  呵呵呵。
  躺在垂着白色纱廉的附天篷特大双人床上,我益发拿出所有看家本领。
  「小A,你今天特别漂亮呢!」
  这次的摄影师也是阿秀。能够框下我最美丽动人的「瞬间」,将其永久保存的,我的魔法师。
  「你今天怎么啦!总觉得拍起来非常顺利喔!」
  「呵呵呵,是吗?」
  「眼神的光辉都不一样了呢!连肌膺也特别有光泽喔!」
  「是吗~?」
  「是啊!欸,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嗯!」

  小宛他啊……
  小宛他终于正视我了喔!

  「讨厌~!是什么是什么?发生什么事情了~?」
  「秘密。」
  「咦~真教人好奇——!」
  「这是秘密,不告诉你。」
  这份激昂,这份欢喜,仅属于我。
  我无意与他人共有。
  宛说了,人类真的有可能心痛至死。但是,我绝对不会因为心痛这点小事就死掉。我不是那么软弱的生物。可是,我却有可能因为宛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就死掉。带着和那个听到伊底帕斯的解答,就跳下悬崖的怪物同等的果决。
  呵呵呵。
  多么地淫猥啊。
  「那个眼神太棒了!让人忍不住直打哆嗦喔!」
  我真是异于常人呢。
  自己也很清楚喔。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副德行呢?
  「接下来是这边,看这边!没错丨」
  没错。
  如果我们是远得感受不到血缘关系的远亲就好了。这样一来,至少我还能够逃开,还能够遗忘。然而,我是他的表妹却是铁铮铮的事实,这种若即若离的亲近程度束缚了我。亲人、母亲以及镜子,都会向我突显出宛的存在,不得不意识到他。简直像是诅咒一样。到死为止,我都无法逃离这份甜美的诅咒。
  抑或者,如果我们是母子或兄妹这种更加密不可分的关系就好了。我就能因浓郁的血缘而感到安心,感到满足……满足?不,我一定不会满足。只要不是生为同卵双胞胎,我就不会满足。只要不是在同一瞬间、从同一个肚子、共享同样的血肉,以同一个存在诞生到这世界上的话。所以我非常羡慕彼方,羡慕到想杀了他的地步。为什么是那家伙呢?为什么我就不行呢?我就只要宛。只要所有的一切和宛一样就好了。我想要宛的全部。我抱着近乎祈祷般的殷切如此心想,但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也无济于事。我要用现在的我所能做到的方法得到小宛。
  「小A,视线看过来!」
  我遵从魔法师的指示,睨向镜头。
  甚至蕴含着杀意。
  同时在心里勾勒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绝对不会向我靠近的那个男人。
  总是冷静从容、
  既美丽、
  又残酷的——
  那个男人。
  ……是啊,你现在就尽管松懈大意吧。
  可是,有朝一日,你会没有我就活不下去。
  一定。



  记事表

【人什么时候才会变成大人?】
  〈例〉觉得「自己长大了呢~」的瞬间丨地点:百货公司地下楼层的食品区。比起待在点心区,待在放有起司、生火腿、干货和红烧海味等食物,堪称是下酒菜区的地方时,情绪更为亢奋的那个瞬间。

【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
  这个名称真长呢。真是抱歉。这是我自己创造的新词汇,但如果有入的头衔真的是这样……那我先说声对不起了。

【蓝色真是不可思议的颜色呢】
  这句由良所说内容是受到了《蓝色的艺术史》(小林康夫,POLA文化研究所出版,一九九九年)这本书的影响。这本书的内容浅显易懂,让我得到了不少启发。

【竹内栖凤的「班猫」】
  大正十三年(西元一九二四年)创作,日本重要文化财,东京都涩谷区山种美术馆馆藏。另外请注意,「班猫」并不是常设展示品。

【人头牌上的图案都不一样吗?】
  我以前一直以为图案都一样。

【谢辞】
  也老师、设计师、责任编辑、各部门的负责人。
  美术协助\N老师。
  采访协助\N·K&s。
  建言\有川浩老师、T·M。
  以及购买本书的所有读者。
  我由衷地感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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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5 12:58 | 显示全部楼层
柴村仁??狐仙大人怎么样了啊狐仙大人……
发表于 2013-10-25 15:1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狩月熊 于 2013-10-25 15:21 编辑
李后主 发表于 2013-10-25 12:58
柴村仁??狐仙大人怎么样了啊狐仙大人……

那个坑貌似已经没救了。。。基本上 狐仙大人是我当年看的第二部轻小说来着 当时看的小说就是狼(狼辛)虎(龙与虎)狐(狐仙大人) 现在这些也都完结的完结 坑的坑 时间过得真快啊233
发表于 2013-10-25 17:36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我家有个狐仙大人就这么坑了?
发表于 2013-10-25 22:12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这个是不是推理类型的?之前那个虐待狂刑警好评啊
发表于 2013-10-25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這是接續的三本吧...雖然沒有太大關係
发表于 2013-10-26 02:01 | 显示全部楼层
上本赛姬的眼泪真的好好看啊
不知道这本怎么样
发表于 2013-10-26 18:57 | 显示全部楼层
狐仙大人的坑呢= =
发表于 2013-10-27 15:26 | 显示全部楼层
无良坑王~狐仙大人呢~?
发表于 2013-10-27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唉
柴大師
有空寫這三部曲
可以擠點空把狐仙大人補完嗎
发表于 2013-10-28 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狐仙估计永远坑下去了,因为作者跳槽以后版权还归属于她原来那公司所以即使她想写也不成了。
发表于 2013-11-15 15:57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赛姬的眼泪之后就一直很想看续篇,今天习惯地搜索居然让我看到了~!谢谢L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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